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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篡清》 作者: 天使奥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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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1:01:3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 生我者猴死者雕(一)

光绪二十年,对于紫禁城和颐和园来说,是一个那么难以熬过去的年份。

甲午这场战事,将所谓咸同中兴的最后一点面子,扒得干干净净。如果说战场上真刀明枪的战事,还有一个徐一凡给这煌煌大清留下了最后一点尊严。那么战场之外,这个朝廷的一切变故,一切所作所为,却把自己的招牌砸了一个干净彻底。

召李鸿章入京宫变,发诏书求和,让北洋水师出港投降。接着又是赶紧把得胜功臣徐一凡手忙脚乱得赶到了南边两江去,种种桩桩,只要是个明白人都知道这个朝廷之靠不住了。

气数一说,是民间最为相信的——其实不只是民间,哪个读书人在读史的时候儿,不时常发出一代兴亡观气数的浩叹!大清已经眼瞧着无可奈何花落去,支撑着朝局二十年的北洋集团已经分崩离析。而财政,兵制,行政,也无一不破烂不堪,重臣凋零。而新进说的本事远远超过做实事儿的本事。人才、钱财、大头兵,无一不缺,这种烂摊子,神仙也得束手!

当初咸丰年间,还有曾胡左李兴起,靠着这些不世出的人物,大清撑过了最危难的关头。这大清朝要有救,也只能指望老天爷再托生几个贤才出来。

这挽末世危亡的贤才倒是如愿降下来了,一个徐一凡如闪电一般崛起,如彗星一般耀眼。可是他却偏偏不是曾国藩!

两江那份奏折一上,整个京城为之哑然。徐一凡的野心,就算瞎子已经看得出来。总督任上胁杀巡抚,未经圣旨许可,拿掉江苏官场大部分人的顶子,并擅自收编武毅铭军。这些事儿,竟然是大清立国以来所未曾见!

徐一凡已经摆明车马要在两江另起炉灶。什么时候北上叩问鼎之轻重,也是说不准的事情。他有兵,有地盘,有威望,朝廷却无一拿得出手的制约手段。更让紫禁城和颐和园惶恐不安的是,徐一凡已经隐然表露出承担气运鼎革的众望之所归!

权臣到了徐一凡这个地步,天下都在眼睁睁的看着,如他地位,已经再无退步之余地。现在已经不是韬光养晦的时候儿,而是明确要表达出自己的野心。天下怀从龙之心人尽有,思变之人心在此末世也是蔚然成风。怕的就是徐一凡扭扭捏捏,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他表明了态度,那些决定追随他的人才不会觉得怕落一个没下场!说起来这篡逆前朝,鼎革天下真是一门技术活儿,该装孙子的时候儿不能太招摇,免得早早被人拍死。该表露志在天下的野心的时候儿,就要果断明快,表现出足够的王八之气,好让天下从龙之士景从。逆而夺取,实在是高风险高回报的一份工作……

徐一凡在恰当的时机,以恰当的方式,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这个国家里头。虽然还是号称大清朝,但是两江和北京两头并立的态势已经隐隐形成。下面就是各自积蓄力量,等待最后的决胜负了。

现在北京城里头,传得最为沸沸扬扬的就是谶纬鼎革之说,御史都老爷采风奏报,这些内容是非报不可,但是这些奏报,却又是朝廷里的人最怕看到,最烦看到的东西!

京城里头的旗人太爷们。往日进茶馆的时候都是挺胸凸肚,一摇三晃。二百多年旗人天下了,不管腰里有钱没钱,这架子可不能倒。进了门儿就大声武气的招呼挂鸟笼子,上高沫儿,来碗烂肉大面。席间个个谈笑风声,仿佛军机处是他们家开的。什么人说话不对了他们心思,就是嗤的一声儿:“乡下大脑壳子!”

这段时间里头,旗人太爷们上茶馆却改了规模做派。腰也下来点儿了,脑袋也不冲着天上了,上座说话的时候都是唉声叹气,窃窃私语,个个儿都相对无言。

“……推背图言之凿凿。有客西来,至东而止。这不就是说的从西洋归来的那个姓徐的?那一象更是巨人负弓射日,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打日本的不就是徐一凡?……至东而止。止的什么?还不是止的咱们大清江山!还有一象。生我者猴死者雕。我瞧着也象。姓徐的在朝鲜东北得意的时候儿。园子里头诸列位知道在做什么来着?在上演安天会魇镇这个姓徐的!还不就是瞧出他是海东泼猴儿一个!死者雕……大家知道是什么意思没有?咱们旗人论根里寻老祖宗,那叫女真。女真是什么化身,海冬青哇。就是雕哇!猴儿生了,雕死了。这意思大家伙儿还不明白?”

“气数要变,气数要变哇!

“姓徐的得了江山,我们这铁杆庄稼,该得到哪里领去?”

“还铁杆庄稼,脑袋都得没了,还想这些没魂得的事儿。咱们就且等着来日大难吧!”

“完不了,大清国运长着呢!当年长毛凶不凶?不过十四年……当年曾国藩势力大不大?湘军就有十四万,七八个省督抚都是他们湘军的人物,还不是在太后老佛爷面前规规矩矩的?”

“曾国藩是大蟒托生,怕的就是雕,他能不老实?徐一凡这天不管地不收的泼猴,哪里来个如来佛祖降伏他?罢罢罢,就等着看楼起了,就等着看楼塌了罢!”

一众旗人太爷个个商议得一脸晦气色,越到后来越是相对无言,只有唉声叹气儿。跑堂的小伙计悄悄去了柜台,冲着正啼啼嗒嗒打算盘的掌柜一努嘴:“掌柜的,瞧瞧那帮太爷!鸟笼子也不带了,也不挑咱们茶叶坏了,也不吹祖宗了……瞧那个丧气样儿!掌柜的,那徐大帅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掌柜的横他一眼,将桌上几个当十大钱丢进钱筒子里面,望着外面晦暗的天色:“什么世道,冬天还起风沙!天真的要变……你瞎咧咧什么呢?这些事情是你议论得了的?咱们将本求利,讲究的就是吃安稳饭,这事儿,不是该咱们操心的!”

呵叱完小伙计,掌柜的慢条斯理的朝柜子里面收算盘,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神色也变得愁苦起来:“大人先生的事情,咱们不看不听不理就是了……天下变动,就希望能少苦一点咱们小老百姓……”

“……别看这些旗人太爷们愁,紫禁城里头那位爷,更不知道愁成什么样子!”

□□□□□□□□□□□□□□□□□□□□□□□□□□□□□□

颐和园,玉澜堂。

大清朝光绪皇帝只是在自己的御书房里头,烦躁的走来走去。他只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半旧箭衣。宫变重新回位以来,光绪私下里就是穿这身衣服多。说是天下多艰,要穿祖宗行猎打仗的衣服,以求振作。不过他的身板实在单薄到了极点,窄身子的箭衣一穿,更显得风一吹似乎都能飘起来。

这个时候,他的腰板已经佝偻了下去,垂在后面的辫子中间也夹杂着花白的颜色。不过三十许人,正是少壮的时候,可这大清皇帝一眼望去,竟然是无边暮气!

文廷式屁股挨着下首的一张椅子,只是瞧着光绪皇帝。谭嗣同的官儿升得人人侧目,但是光绪身边自从翁同龢去后,第一信重的帝党大臣却还是文廷式。虽然他没有进军机学习行走,却进了另外一个清季位高权重的衙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头办事。帝党商议,在军机里头争权,只怕是争不过后党了,有一个谭嗣同这呆书生在里头捣捣乱,已然足够。要另出捷径,做出一番事业来,还不如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清季的总理衙门,并不单单是一个外交部门。所有和洋务有关,如矿山,铁路。电报,工厂,兵船……朝廷能管到的事儿,都归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理。翁同龢曾经和文廷式往来书信反复熟商,谭嗣同于军机争权在明,帝党中坚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培植势力在暗,苦心经营,结欢于列强,总有一天,能将朝纲执掌在手中!

归根到底,文廷式这个三十七岁,正当青壮的大清翰林院侍读学士,特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学习行走的人物,才是帝党自翁同龢退后的真正旗手!也是离光绪最近,最能影响光绪的近臣!

这个时候儿,瞧着光绪皇帝,他们帝党口中的圣君,忧思如是之深,憔悴竟然如此,文廷式只觉得自己眼眶里面满满的都是泪水。

光绪召他而来,见面却没有说几句话,君臣二人,差不多是凄恻对视。接下来半个时辰,光绪就是在这御书房当中拖着脚步,一圈圈的弓腰踱步,这气氛就在一片沉默当中,让人越来越觉得窒息,越来越觉得喘不过气来!

到了最后,文廷式终于绷不足了,一下双膝跪地:“皇上!臣的好皇上!您要撑住哇!徐一凡悖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不过是将他的狼子野心全部暴露出来而已!我们怕的不是他跳出来,怕的就是他一直藏而不露,在背后耍阴的!现在他如此大逆不道,皇上圣君在位,天下归心,只要雷霆震怒,大张讨伐,两江重回大清手里,也不过就是指顾间的事情!”

文廷式的话语里面都带了哭音,这些言不由衷的话说到后来,竟然已经是声嘶力竭!

光绪缓缓的回过头来,双目当中,看不到一点神采,他似乎在看着文廷式,又像是越过了他,在看着远处什么的方:“……讨伐,怎么讨伐?兵呢?饷呢?一年两千多万旗饷,三千多万兵饷,还有两千万要养这大清的好臣子,……现在这些好臣子在哪里?玉昆,算是来历再硬也没有的老满洲子弟了,就和徐一凡联衔上了这份大逆不道的奏折!可朕还得捏着鼻子批知道了。溥仰,朕的同父弟弟,现在在徐一凡手下当一个戈什哈头子!……这几天,朕老梦着荣禄,满身是血,跟朕说荣禄他走了,要朕振作,却叫朕从哪里振作起来?”

光绪突然间爆发了起来,单薄的身子仿佛在狂风中剧烈抖动起来,消瘦的两颊满满都是病态的潮红。他奔向书案,一下就将上面对着的奏折夹片书稿全部掀翻在地!接着又举起一本书朝文廷式这边砸来:“推背图!生我者猴死者雕!现在大家想的就是这些东西!朕放你们走,去两江投奔徐一凡去!要讨伐,拿出章程来啊,怎么压过这徐一凡一头?说啊,说啊!朕封他贝勒,封他郡王,封他铁帽子王!拿出章程出来哇!谁能如徐一凡一般不要朕的钱就练出一支得用新军出来,朕重用他,老佛爷也重用他!”

谁都知道,光绪本来就是操切急躁的脾气,但是在大臣亲信面前,却从来都是休休有容。可是今儿,他的全部涵养都已经烟消云散,疾风骤雨般的爆发了出来!

文廷式心里头叫苦,可还得安抚光绪,他不住的碰头:“臣等无能死罪!皇上,现在咱们不振作也得振作了,现成的题目就是一个,赶紧将对日和谈办下来!办个日本人退兵赔款,办个风风光光!谭嗣同已经给臣来信,说在此事上对东洋人是寸步不让,臣支持他!办下这个来,也是国朝近几十年未曾有的盛事,能缓一口气儿,然后再刷新改良,咱们不得不变了!皇上,现下最重要的事儿,莫过于此!”

这个时候,尽管明知这场战事是徐一凡打下来的,才赢得这场和谈,可也顾不得脸面了。什么金都先朝光绪脸上刷了再说。

没想到光绪今天却绝不领情:“你们不要脸,朕还要脸哪!谈成了,全天下谁不说是靠着徐一凡,才有这么一个结果?再说了,他们就谈得下来么?世铎已经几次来电奏报,日人态度坚决,寸步不肯退让,英国人法国人态度暧昧……咱们可用的兵,现在最贴心,最得用的,就是依克唐阿的吉林练军,可是就为这战事迟迟不能结束,至今还在满洲备边,备朝鲜徐一凡那一路偏师,不能进京入卫!老佛爷已经几次说这个事情,说依克唐阿不进京,她觉都睡不安稳!依着谭嗣同,什么时候才能将和谈办下来?那时候徐一凡早就进京师了!”

文廷式浑身冰冷,看着光绪:“皇上……”

光绪咬咬牙齿,放低了声音:“……老佛爷的意思,和朕的意思都是一样的。暗里答应日本人的条件,朝鲜给他们!明里叫他们多少赔点款子,遮盖一下体面,双方下得来台。这事儿好处有几个,一是绝了徐一凡在朝鲜的偏师——招商局在他手里,过了渤海就是京师门户啊!二则是可以对外头宣称,就是徐一凡为了急着去两江抢地盘,怀不臣之心,才那么快撤防东北,才让朝廷不得不委屈求全,一笔将他打赢这场仗的功劳抹煞!三则是……”

光绪这个时候脸上也显出了为难的神色,四顾左右,确定再三这周围寂然无人,才从牙缝里面挤出一个个字儿来:“……道希,清流你等为首,有多少把握,才能放出风声,说是因为老佛爷那里的意思,压得朕才不得不委屈求全,答应了对日本这和约?”

文廷式听着光绪前面的话,已经是心坠到了冰窖里头。这事儿如何做得!中法战事李鸿章让了越南出去,史笔如铁,已经一辈子翻不得身。现在又让朝鲜出去,这岂不是自掘坟墓的事情!他憋足了精神准备犯颜直谏,可是听到后来,一颗坚决的心思,却渐渐活动起来。

皇上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啊……徐一凡的朝鲜,在他手中,还不如给日本了。也不用拚命谈下来一个好条件,却给徐一凡涨威望。最重要的是,皇上在对太后老佛爷的一派恭顺背后,也终于敢动起了这样挖他们墙角的心眼!

他们叫了半天的圣君,叫得自己都当成真的了。现下终于看出,他们保的不是一个糊涂蛋!帝党上下,第一对手除了后党,还是后党。文廷式自己,就没少吃后党的苦头。差点充军的经历都有两次!至于徐一凡,他不是还没进北京城么?

再说了,只有去了后党,他们才能大展拳脚,对付徐一凡么!

文廷式只觉得一颗心又寒又热,跪在那里大汗淋漓。皇上这种话都对他说了。他这皇上第一近臣的位置,再不可动摇。天恩如此浩荡,叫人怎生报答!

到了最后,文廷式终于深深的拜了下去:“臣明白皇上的意思,也就照着皇上的意思去办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臣这就给谭嗣同去信,告诉他说老佛爷打算照着日本人的意思和了算了,咱们在京城苦撑,也叫他在天津苦撑。最后让世铎背这黑锅!谭嗣同是大清第一笔杆子,这风声从他那里放出去,比什么都强!和了之后,臣等就一定设谋,专力对付徐一凡!”

这秘密召对,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最后光绪还亲自将文廷式送出了玉澜堂。等着光绪转身进去,文廷式才觉得自己背心又湿又冷,刚才那一个多时辰,他不知道出了几身透汗!

对日和谈之事,就这么明白不了糊涂了吧。如此做法,正是帝党最好的选择。后党必然在这次事情当中,大倒其霉。想着这个,文廷式就忍不住隐隐有些快意。

可是,后党倒霉了,那徐一凡呢?又该怎么对付?

对付他,没有实力不行。依克唐阿就算进京入卫,也不过就是一个心理安慰。可是新军呢?又在哪里,又该怎么练出来?

一个个问题,都近似无解。慈禧如此权势,后党如此地位,帝党这些人还能生存,还能和他们明争暗斗,可是对着徐一凡,怎么就只觉得束手无策!

生我者猴死者雕……

这句谶言不知不觉就浮上了文廷式的心头。

这句谶言不该这么解……状元出身的文廷式摇摇头。

抬首望去,头顶天空一片晦暗,低垂的乌云几乎压在了昆明湖上。

不这么解,又该如何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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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当中,江宁城大行宫这地方,一处小院之内,犹自一灯独明。

秀宁独坐灯前,一针针的缝着溥仰的禁卫军服。徐一凡对手下当兵的舍得下本钱,这呢料的军服下的料足够结实,缝起来也加倍的费力。就算秀宁戴着顶针,缝十几针就停下来甩甩手。

颦儿乐儿这对双胞胎小萝莉陪着小姐不睡,要替她缝补衣服吧,秀宁又不让。这几天小姐眼神幽幽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跟秀宁撒娇耍赖都得小心一点儿了。小双胞胎不知道等了多久,已经熬不下来啦。两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面,脑袋靠着脑袋,如一对并蒂莲花也似,睡得小脸红扑扑的。

秀宁偶尔回头,就看见小姐妹那垂着的长长睫毛,还有微微噘起的红润嘴唇。饶是她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在心里头一笑。

自己……还有天下的旗人,只怕是没下场啦,这对天真美丽的小姐妹花,却是要给她们找一个好归宿呢……谁能不怜爱她们,谁又舍得伤害她们?

在江宁城住着,离得越近,看得越清楚。那次江宁城里的风潮,在秀宁看来,已经算是组织得力,掀起浪头了。怎么替徐一凡想,都是应付为难。可是不过一天,徐一凡一反手就轻轻平息了这场风潮,还顺便展示了他到底掌握着多大的力量!朝天宫文庙那里,一帮大人先生还在木城里头望着四方天呢!

这力量陌生而新鲜,让人望之只有油然而生震怖之心。

接着徐一凡又奔苏州而去,虽然只带了五百兵,可是江宁城全城老百姓,没有一个看好荣禄那头儿的。

收拾了荣禄,下面他又该干什么呢?

偏偏自己那个老弟弟,就在徐一凡的麾下。

突然之间,外面院子门板砰砰砰被敲响。秀宁一震,针戳着了手指头。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两个小丫头也被惊醒,跳起来头撞着了头。一边还睡得迷迷糊糊,一边顿时就眼泪汪汪。外头守门户的仆妇已经抄着江宁方言披衣而起:“来咯!来咯!哪个二不挂五,这么晚砸什么倒头门!这里头全是女人,冲撞门户送你见官,两百小板子,唉是想被打得睡过去?”

外面响起的是溥仰的声音,又低又沉:“老姐姐,是我!出差回来了,大帅赏假回家休息!”

秀宁忙不迭的冲出来,那仆妇也听出了是溥仰的声音,打了自己嘴一下,赶紧开门。从窗户里头透出来的昏暗灯火之下,就看见溥仰站在那里,满身都是酒气,禁卫军军服领子也敞开了,脸色黑得象铁,歪歪倒倒的靠在门口。

秀宁忙迎了上去,搀着他就进门,嘴里嗔怪:“出差辛苦,怎么又去喝上了?早点儿回家休息不比什么都强?闻闻这酒气,喝了多少?”

溥仰嘿嘿一笑:“荣禄死了。”

“什么?”秀宁一下呆在那里。

溥仰却一下甩开他老姐姐的胳膊:“我进屋睡他妈的挺尸大觉!老姐姐,什么也别问,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见大帅,我也不会引荐的。溥老四是条汉子,有什么事情,都自己了!”

说着就跌跌撞撞,直奔旁边他的厢房去了,进了屋子,还发出了一声不知道是哭是笑的叹息声音。

秀宁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颦儿乐儿两个小丫头探头出来,怯生生的招呼:“小姐,四爷怎么了?要不要我们去送水送毛巾?”

秀宁脸色苍白,静静的一抿耳边鬓发,低声吩咐她们:“……把我进园子的衣服翻出来,明儿,你们俩跟着伺候我,一起去拜会这位徐大帅……求他放我这老弟弟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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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 生我者猴死者雕(二)

两江督署衙门里头,又重新飘扬起苍龙节旗,表明徐一凡已经回归坐镇此处。这面旗帜就似乎在表示,只带五百兵,从苏州转了一个圈又安然回来。荣禄所代表的大清残余势力,已经被徐一凡为代表的这支结合了南北洋力量的新兴势力,在江苏范围内清除干净!

其实这方面的消息,传回来的速度比徐一凡的行程还要快。大清时报现在虽然换了主笔,但是为徐一凡鼓与呼的立场却没有丝毫变化。这份报纸,在两江人文之地,又送递方便,向来销路很好。大清时报已经宣布,荣禄荣中丞暴卒于任上,临终之前,徐一凡赶着见了他最后一面,两位在朝鲜共经患难的老战友,病榻之前执手深情的忆往昔峥嵘岁月绸,展望将来无限风光就在险峰之上。荣禄咳血归天之际,还对徐一凡大呼:“改良,刷新!朝廷已将两江全盘托付徐大帅,并无半点遥制之处,惜荣某寿命何其修短,不能助大帅治理此两江地方!”

徐一凡和江宁满洲将军玉昆病榻前含泪让荣禄放心,必然不负他的期望。而荣禄也在徐一凡的握手呼唤下,含笑逝去……

荣禄的抚标兵奉中丞遗命,改编为禁卫军第四镇,陈凤楼为禁卫军第四镇总统。江宁将军玉昆表示要和徐一凡合作到底。可是又自称老病不堪驱使,又兼寒腿,恐怕不见得能在两江这改良刷新事务繁重的地方撑下来,很有可能要告病。

朝廷对徐一凡和玉昆的奏折表示默认,并且很有可能不再派新任苏州巡抚过来。徐一凡大才班班,就一肩两挑两江之地的治民治军这两件事情罢。

这些消息传过来,江宁城不要说官吏百姓了,就连路上一头骡子也不相信!可是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反正两江已经是徐大帅的了。江苏现在给他铁腕镇住,江西和安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到他的荷包里头,这一切就要看朝廷和两江徐一凡之间的势力消长啦。

所以尽管这么多大事不断的发生,两江官场士绅倒是颇为安静,徐一凡已经展现了他的力量,也展现了他有志鼎革的决心。现在就是两个选择,要么合作,要么就离开他的马足之下。百姓们还无所谓,有饭吃,有衣裳穿就可以。可是作为权势场中之人,现在不少人已经在想办法找门路,看能不能挤进徐一凡的圈子里头,继续保持住他们的地位!

如果说江宁城内一切都是安安静静,那也是假话。至少给困在文庙里头的蒋学台还按照一天三顿饭,走到木城边上破口大骂,气节凛凛之处,不让文天祥——也可能是觉得自己留在江宁顶缸,背后策划卷起了这一场风潮,实在没有让徐一凡放过他的余地,还不如捞一个好名声。另外一桩儿就是江宁城里面颇有一些破落户,闻得风声,这几天老是在江宁满城外面鼓噪。说是天下变了,要分干净这些满人的鸟家当。

这种事儿,只要上位者不鼓励支持,也就卷不起风潮。徐一凡还没有对这些满人去留如何表态,白斯文就调了一队壮班去维持一下秩序,也就风平浪静。可是就算暂时平息了风浪,满城的大小人等都还是人心凛凛,整天在满城的四方天里头婆娘哭娃娃叫,徐一凡对荣禄都能下黑手,他是要篡了这江山的人,朝廷对两江鞭长莫及,江宁城三万多满人,镇江还有蒙古八旗的八千人,大家伙儿不知道要闹个什么下场!

不管江宁城如何平静,可是全天下人的目光都还集中在这才回到江宁城的徐一凡身上,几乎是屏息在等待,等待着看他将怎样掀起又一波风浪!

督署里头,徐一凡可是悠闲得很。昨天回来,晚上偷偷儿的瞒过李璇——估计也是这混血丫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杜鹃洛施俩小丫头来了一场桃园三结义,一结就结到了半夜才算罢休。在外面等着伺候的小丫头都对瞧着脸红,老爷也太生猛了!

一大清早,徐一凡翻身起床,看着床上发乱钗横的一对小妾,杜鹃丰满白皙的双峰露了半截在外面,洛施一双长腿几乎够着了床脚。真是觉得志满意得,浑身上下满满的都是精力。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是睁眼即起,杜鹃和洛施加起来才三十四岁——一人十七,谁也不占谁便宜,正是觉头多的时候儿,在床上睡得正鼻息微微呢。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在身边睡得香软火热,要离开她们身边,那得要多大毅力!徐一凡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才在她们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轻手轻脚的摸出了门儿。

他才出去,杜鹃和洛施就睁开了眼睛,俩小丫头知道,这个时候缠着徐一凡可不是好事儿,老爷现在一大堆事情要忙呢!

两个小丫头对望一眼,想着昨夜害羞之处,杜鹃赶紧将胸脯遮起来,洛施也蜷起了长腿。两人再对望一眼,还是洛施开放一点儿,先发问:“你昨晚日子对不对?”

杜鹃愁眉苦脸的叹口气:“不对!我什么时候是日子,你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日子,我又能不知道?每到那个时候,老爷一回内宅,你就在那里小哈巴狗一样转啊转的,就差摇尾巴了——有你那么高的小狗么?”

洛施有点恼羞成怒,最后也愁眉苦脸的耷拉下小脸:“我日子也不对……老爷似乎还没收了李家小姐,结果就是咱们侍候老爷还得跟做贼似的。想凑上日子可得有多难!有本事你自己爬上老爷的床啊!拿咱们头发撒气干什么?一次我找我哥,让他捎信给爹爹,哥一瞧着我头发,跟见了活鬼似的!我们老陈家还没丢过这种人哪!”

如果李璇听到了洛施抱怨她的话,她一定泪流满面。她爬过,可惜她和徐一凡都很衰……

杜鹃眨巴眨巴眼睛,愁得一对弯弯细眉都蹙在了一块儿:“要是老爷再收新的怎么办?咱们见着老爷的日子本来就浅,再一分,咱们可就没啦!那得要什么时候才能怀上……怀上……”

洛施也是小脸皱成一团,想象着徐一凡搂着一大堆美女放声大笑,她一个人在屋角蹲着默默流泪画圈圈的悲惨画面。

她认识徐一凡最早,也是最早表露情衷的。要是小门小户守着徐一凡过日子,徐一凡肯定整天摸着她的那对长腿爱不释手。可是平白来了个杜鹃,接着就是李璇,李璇身边还有两个朝鲜小丫头!想到这里她连杜鹃都迁怒了。愤愤的看了一眼杜鹃那丰满得过分的胸脯,腰那么细,这个这么大,哪天摔你一个大跟头……

“你有什么办法?反正总得怀上,先说好了,你本钱大,我的孩子,也是你来喂!”

杜鹃白了一脸摆明了吃醋的洛施一眼:“想大让老爷多给你揉揉!别说没用的,我有法子!”

洛施一听,忙不迭连滚带爬的就朝杜鹃这里凑。她别看足足有一百七十九公分的超模身材。可是性子却是最天真娇憨的,靠在杜鹃身边直蹭,真的就差摇尾巴了。

杜鹃没好气儿的打了她胳膊一下:“这么高,趴低一点儿!说话还得仰着和你说!我的意思就是。李家小姐不是醋火大么?咱们就盯勤谨一点儿,看着有什么狐媚子靠近老爷身边了,就让李家小姐来对付她!大不了,豁出去头发不要了,随便她折腾!”

□□□□□□□□□□□□□□□□□□□□□□□□□□□□□□

杜鹃在和洛施商量着她们的小心机,徐一凡已经换了运动的衣服到了较场,他现在地位如此,也不能如以前一般随意,什么时候都要注意一下形象。早起锻炼,就穿了一件英国开领开司米羊毛衫,再加便裤和网球鞋。当他神清气爽的来到校场,就发现早有几个人在那里伸拳踢腿,戈什哈和亲兵们错落的站在周围伺候。那些人正是唐绍仪,楚万里,李云纵,詹天佑,盛宣怀等新老心腹,再加孔茨这洋老头子和他的翻译。唐绍仪他们留过美的打扮洋派,楚万里李云纵也有禁卫军的军服,就盛宣怀不尴不尬,穿了一套练功的衣衫,一身短打扮,让一向从容的他这个时候儿都觉得手脚有些没地方放处。

可是不来还不成,江苏算是粗定,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徐一凡一天的时间就那么点儿,不抓紧时间商谈布置怎么成!这早晨锻炼的时间,也得用上安排事情。徐一凡拉出了在两江改良刷新为天下先的旗帜,那就是真的要做出样子来给天下人看!每个人都觉得肩头担子沉甸甸的,就连最能偷懒的楚万里都稍微正经了一点儿,何况其他人!

再说了,和徐一凡这样的上司一起晨练,气氛半正式又是半随意,一则可以增进感情,二则有许多话公堂上面不好说,现在却是能说。徐一凡许了他们晨练的时候可以一起,还有谁会放过这个机会?

瞧着徐一凡到来,每个人都向他行礼,几个装模作样一点儿的还要庭参。徐一凡摇摇摆摆的走过来挥手笑道:“拉倒吧,装什么样子呢?天天腰弯下来不气闷?大家伙儿动起来!少川杏荪,你们身子骨儿最弱,参啊茸的补它们干啥!一动我包你们百病全消!”唐绍仪笑着起身做了几个伸展动作:“大帅,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进补!一睁开眼睛就开始犯愁,政务局牌子好立,可人到那儿凑?南洋那边拉几个,杏荪老哥那里帮几个,可还是缺着那么老大一堆。特别是两江政务局税务处,咱们这里能凑出几个了解两江税制规模的人?地方情形,真是一抹黑,官儿又给咱们赶走大半。现在地方政务基本就是陷入瘫痪,大帅再不帮把手,指点一下,属下真要撂挑子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一半是真的难,一半也是让徐一凡多注意政务这头儿一点。唐绍仪他们文官班子,一向被禁卫军的光芒压在底下。可是治理地方,光靠禁卫军怎么成!

对两江政务,早在上海的时候儿,徐一凡就已经拿出方案,也和唐绍仪他们商量了许多次。所谓大清,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正常运转的政务体系,具体到地方,州县那是权力太大,眉毛胡子一把抓,司法,行政,文教,税务,治安,全部归他们管。州县国家设定的属官就那么寥寥几名。如何管得过来!也就只有靠胥吏在期间上下其手,士绅包揽把持。一项政务想推行下去,到了州县这一块儿就基本成了具文,完全没有执行能力。国家的资源也就在这种没有执行能力的州县管理下,完全动员不起来。朝廷一年财政收入八千万两。走漏在这层层上下其手的过程当中,只怕数字十倍于国家的财政收入!

而这个行政体系向上走,又是分得太细,层层架床叠屋,各种机构互相牵制掣肘,这也是为了确保皇权而设计的平衡方法。州县上面有府倒也罢了,偏偏府上头还有一个完全没什么作用的道!一省当中,有藩台,臬台,学台三司。还有总督巡抚,偏偏三司还不是总督巡抚的下属,这些官儿都有权直接向皇帝奏报,互相牵制,也就是大家一块儿不作为,不要出麻烦就是全部为政之道。更可怕的是,这些叠床架屋的官僚体系,加剧了大清这个帝国的瘫痪症状,也让国家动员起来的资源有了更多分肥的官僚以及机构!

更别说律法,会计,审计等等具体行政手段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了。这种行政手段,足以保证一个小农社会的基本运转,也足以保证皇权稳固,可现在却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徐一凡对付这个官僚体系,也没有其它法子,化繁就简只能是惟一的选择。他和底下文官班子商定了,在两江督署设立政务局,地方司法,税收等重要权力全部收上来。也是将就手下现代人才不多的应急办法,等现代教育制度普及了,大量近现代人才培养出来了,再充实地方近现代的行政机构,再把这些权力放下去。反正按照大清现在基本是个农业社会的现状,也用不着太多的管理机构和管理人才。随着工业化发展了,行政机构再配合上,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情了。

至于空出来的那些州县位置,让正途出身的文官顶上去就是,当个摆设就好。反正天下候补的正途官儿一大把,给那些捐班顶了位置,正穷得当尽卖绝呢,用他们,也是给天下读书人卖个好儿。

税收司法这些重要权力暂时上收在省,集中派员巡回的方执行。一则灵活有效得多,比起那层层剥皮的官僚体系,说不定集中起来的资源更多更大,扰民还更少!二则就是集中在省里头,也好监督一些。监督的方法也简单,当初左宗棠在湖南用过,胡林翼在湖北用过。无非就是政务公开,财务公开。既然公开,就能生廉,既然廉洁,就能生出能力出来。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左胡二公当初用这个招数,湖北湖南两个中等省份,特别是湖北还屡备兵灾,竟然就集中起了巨大的财力物力,一举荡平了太平天国!可真别说国人就是天生贪污腐化,就不知道监督制约该怎么用!

只是这些有现代味道的行政方法,在承平之后,又被官僚体系的巨大惯性慢慢同化罢了……

这些庶政方面的公开,徐一凡才不在乎呢。那些对他不满的人借此生事,无非是帮助他清理自己的官僚队伍,何尝能动摇他的权力半点?

还有一点唐绍仪也隐晦的表示了担心,就怕这样将权力集中在省里头。必然无法象以前那样面面俱到。大帅要行大事业的人,需要的财力物力都是巨大。万一供应不上,那怎么办?徐一凡当时就哼了一,怀笑道:“少川,让老百姓占点便宜咱们就会死?再说了,我在这里和你打赌。权力暂时集中在两江督署下头,再加上用上现代的会计审计手段,一年下来,只怕收的税要远远超过两江原来能解给北京城的!我输了,你少川出门,我给你站班儿,伺候你一整天,叫我洗衣服我就洗衣服。叫我扫地我就扫地。你输了,以后我府里家用,就归你承担了,如何?”

“谁和大帅您赌谁是王八蛋!属下挣钱不多,比不上李家小姐嫁妆丰厚!”当时唐绍仪似乎是这样回答的。

听着唐绍仪抱怨,徐一凡下下腰,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回答:“现在我手里也变不出人来!百年树人那是有点夸张,可现在现代教育体制还在筹备,到哪里就教养出一批人才出来!你少川也是糊涂了,州县里头不大把的都是人么?那些在三班六房上了卯的胥吏,地方税制如何,那账本都在他们心里头。司法上面。大清律他们比谁都熟!咱们没那么多闲工夫。我再扮个恶人,全江苏所有州县上卯的三班六房胥吏,十日内到江宁报道!谁不来,我徐一凡抄他全家!你少川来面试,挑几百个可堪造就的,我瞧着就差不多了。其他人,回家吃自己吧!州县里头,除了维持治安的壮班留下,其它全部都革掉,反正现在州县官也就是个摆设!谁敢闹事,叫他们试试!我的力量,镇住一个江苏,还是绰绰有余!”

徐一凡直起腰来的时候儿,话语里面已经带了金石交鸣的声音:“不用力量,扯不开这一团乱麻!我徐一凡来自西洋,崛起于南洋朝鲜,和两江没什么关系,不怕当这个恶人!就算政务局留用了胥吏,也要他们习惯就靠着拿俸禄吃饭——放心,总比过去给他们那点工食银高个十来倍,够他们体面养家的!谁要敢往腰里多揣那么一点儿,反正就在你眼皮底下,你少川也是个精细人,总能发现——少川,你要敢杀人!我给你在政务局里头专杀的权力!”

唐绍仪不动声色的听着,最后微笑:“谨遵大人的示,属下这就去办。”

徐一凡一怔,反应过来笑骂:“他……那个什么的,少川你想请我出来当恶人,绕那么大圈子干什么!令我今儿就颁下来,如何?满意了吧?”

他谈出了兴致,干脆站在那儿点名,先指着詹天佑:“达仁,你有什么事儿?”

詹天佑摆摆手又摇摇头:“……属下以后这晨练可不可以免了?属下估计,今后也少在江宁了,勘址,勘矿,审核南洋那些建厂采矿的计划,巡视制造局,能回来的时候不多……”

“去办你的事情!在这个掺和干什么?你小子整天在工地上跑的,身子比老子还壮,快走!”

徐一凡摆手赶人,又瞧向了盛宣怀。盛宣怀却是微微一笑,却不上前。徐一凡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现在局面还不算太大,可是就得方方面面都要平衡照顾了。唐绍仪现在成了两江督署政务局总办,税收,司法,还有筹备中的教育体制改良一肩挑。正是将原来一省藩台、臬台、学台三者权力集中在了一处,不可不谓春风得意。盛宣怀身怀北洋洋务集团实力而来投靠,这次招商局配合禁卫军东奔西走,也是出了大力,立有大功。全大清几乎所有的现代运输能力都在为他一个人服务,他的兵力物力才能调动得如此顺畅,转瞬间就平定了整个江苏。论起当初地位,他和唐绍仪也算是天上地下。可是现在盛宣怀不过挂了一个督署总文案的身份,地位就如他身上那身短打扮一般不尴不尬,叫他怎么能没有想法!

徐一凡低低叹口气,觉得这些辛苦都是自个儿找的。在上位者就是这样,家里头女人争宠,外面手下争宠,都是一个德行。自己……还真的没什么朋友。

一个亲近的五哥,在北京城就是不肯南下,往常勉强可以和自己平等论交的韩掌柜老狐狸,被自己赶走。谭嗣同……分道扬镳啦。要不是还有一个刁蛮开朗,时常耍些小性子的野蛮美女未婚妻李璇,留住了他一些过去那种废柴小白领生活的影子,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这穿越的岁月怎么消磨啊……

他迎向盛宣怀几步,笑道:“杏荪兄。大才如兄,兄弟我却如此简慢,真真是抱愧了。归国以来,四下奔走,实在是没有时间和兄细细倾谈,兄弟我这里陪罪了。”

说是陪罪,也就是个姿态。唐绍仪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着,还刻意朝外走了几步。去和侍立的戈什哈拉家常去了。

盛宣怀这种地位,不管怎么低姿态,都算是失了身份,更别说唐绍仪还在旁边!他淡淡一笑拱手:“大帅说笑了。北洋瓦解,属下带着这些僚属,不过寻个安身之处。日求三餐,夜求一环,现下大帅如此事业,我等能附骥尾已是万幸,如何当得起大帅的这番话!”

这话,听听也就罢了。徐一凡一笑:“杏荪兄,殖产兴业局总办一职虚悬,老兄可有意乎?”

一句话就震得一旁唐绍仪身子晃了一下。改革政务体系只是手段,殖产兴业事业,却是徐一凡政策的根本!所有的一切施政手段,无非都是为殖产兴业政策配合而已。这总办之位,可想而知有如何重要!唐绍仪自知要管着徐一凡手下这摊子庶政,这殖产兴业局的总办位置,他也或明或暗的替詹天佑努过力,张佩纶虽然比盛宣怀亲近些,可毕竟不是他们这帮朝鲜嫡系。而且张佩纶也很知道进退,他不受名义,只是帮忙,他一生经历,已经不需要争这些了。晨练议事,他就在屋子里面高卧,不凑这个热闹。

这殖产兴业总办的位置,终究还是给了盛宣怀!

徐一凡淡淡微笑,只是看着默不作声的盛宣怀。这个位置,足够使你们北洋洋务团体卖命了吧?詹天佑是干实事的人,周旋在即将涌来潮水一般的南洋资本面前,协和各方,他没这个本事。吸引国内资金,他更没有这个人脉。盛宣怀几乎是唯一人选。还有一点,就是南洋资本大举涌入,用盛宣怀,也可以平衡一下。到他这个位置,这些事情,是自然而然所必须考虑的……

盛宣怀沉默良久,最后只是一笑:“属下敢不勉任艰巨!只是属下有一点和大帅约……”

“你说!不管约定还是约会,我都接着!”

“殖产兴业,牵涉着如山一般的资金。可是此等资金,全为建设所用。北洋洋务奄奄一息,无非抽动此等资本为官场之事周旋。属下执掌这殖产兴业局一天,大帅的手就莫向这里拿一文钱!”

徐一凡笑笑:“依你。”

盛宣怀却没了休休有容的气度,居然不依不饶的逼问着徐一凡:“属下斗胆,还请大帅发个毒誓!只有大帅先不向这里生手,属下才能给大帅源源不绝的回报!”

周围侍立的戈什哈们都忍不住倒吸凉气儿,这家伙,居然敢在大帅面前如此说话!大帅带着这么多兵,处处要用钱,伸手拿点算什么,南洋还不是和大帅算是一家,就算北洋的钱,大帅就用不得了?

徐一凡却在戈什哈们惊异的目光下肃容举手:“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徐一凡要是言行不一,老子自己切了自己那玩意儿。”

盛宣怀饶是一脸严肃,这个时候也瞪大了眼睛,徐一凡却嬉皮笑脸的放下手:“杏荪兄,够毒了吧?”

盛宣怀摇摇头,接着又是一笑:“大帅果非常人……属下就为大帅担起这个担子,十年之内,还大帅一个欣欣向荣的两江!”

徐一凡也摇摇头,笑道:“要不了十年,我交给你去开发的,就不是一个两江啦……”

两人对视,都是一笑,话语背后的默契,就在这一笑之间。

徐一凡和文官在这里商谈,楚万里李云纵还有孔茨这些禁卫军系统的人只有在旁边听着。李云纵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楚万里东张西望。徐一凡不给他布置任务恐怕才是他最期望的呢。

孔茨却等得有点焦躁。禁卫军虽然已经扩大到了四镇,可是除了第一镇之外,其它的虽然在大清也算强军,可在孔茨看来,都是乱七八糟。他是要再服务三年的,女儿都接来了。三年之后又三年,孔茨已经做好扎根东亚的准备了。

别说洋人没有功利心,徐一凡什么打算孔茨就算洋人也多少知道一点儿——在东亚这么大的一个国家里,为未来的皇帝忠诚服务,从无到有建立起一支庞大精锐的军队!什么普鲁士人不想看到任何一顶皇冠落地,在这种金黄色未来的诱惑面前都是渣啊。更别说他们这些人在普鲁士是被总参谋部扫地出门,也算是郁郁不得志的一群!想到要在这个帝国复制出一个总参谋部出来,进进出出,全是穿着红色裤线马裤的帝国精英,孔茨就忍不住激动得有点浑身发抖。

关于禁卫军如何整训,如何扩大,设立正式士官学校,以及专门兵种养成学校,还有完善总参谋部体制这方方面面的事宜,他们顾问团早就和楚万里李云纵他们禁卫军高级军官熟商过,并拟订了长篇大论的条陈上陈。第一步就是全面整训四镇,军官调训,充实基层,调换武器。并为将来计,再成立两镇新军。牵涉到的资金也极其庞大,就是这第一步计划。连同军事教育计划,开设以及添置装备费用就要一千四百万两关平银!六镇新军,一年经常费用,也飙升到了一千五百万两关平银之多!

看徐一凡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他们,李楚二人还没怎么样,孔茨已经用标准鹅步上前几步,啪的一磕脚后跟,再用力甩手敬礼。仿佛面前那个人是普鲁士的皇帝陛下一般,开口先是生硬的中文:“元帅阁下!”这一声喊得,徐一凡都恨不得手里有根元帅杖了!作为当年常混军事历史论坛的,都有作为小白的哈德国阶段,那元帅杖,那大檐帽,那马裤,就一个字,帅!虽然历史上德国基本都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宿命……

他挺直了腰板儿,用手里那不存在的元帅杖碰碰额头。孔茨已经劈哩啪啦的说了一长串,旁边翻译都来不及翻!

徐一凡听得头大,他虽然会德语,可孔茨的东普鲁士口音太重了。翻译不知道是不是紧张,也结结巴巴的辞不达意。好在这个老头子说的,也就是条陈的那回事儿。他在校场的寒风里头,又没活动,已经溜溜儿的站了快半个时辰!他招手让楚万里和李云纵过来,笑道:“你们的计划我看了,军事上面,我向来撒手。六镇禁卫军,我瞧着大概也够用了,你们的计划,我照准……差不多了,大家伙儿各自回去办事!

徐一凡偷懒,大家还有什么说的。李云纵话本来就不多,楚万里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当下就准备敬礼走人。唐绍仪却表示了一下担心:“……两千九百万两银子,这如何拿得出来?”

徐一凡坏笑了一声儿,转身也准备离开,今儿算是什么也没锻炼成,这规矩瞧着以后得改!改成午餐会议如何?

“……钱的事情,少川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唐绍仪看见徐一凡鸡贼的笑容,就忍不住一抖。这下,又该谁倒霉了啊……徐一凡说出他有办法,那他就是真的有办法!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有这样的天赋,能在看似铁板一块的末世局面下总能找出一条道路!

大家伙儿正将散未散的时候儿,就看见徐一凡的戈什哈头子之一陈德大步走了过来。溥仰今天休息,陈德带岗负责整个督署的宿位。这么长时间磨炼下来了,二德子也有了点沉稳的意思,今儿却一边走一边咕哝着摇头,仿佛遇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看见徐一凡在那儿,陈德紧跑几步,赶紧上来,递上一张名帖:“大帅,督署外头,有一主两仆三个女的,求见大帅!”

徐一凡一怔,这是怎么回事儿?老子没那么多风流孽债吧?

大家伙儿还未曾散,都是同样一怔,徐一凡如此威风权势,号称杀遍大清周边天下的,除了他的心腹,寻常官儿见着他都腿软,当真是培养出一点王霸之气了,怎么还有女的要来求见?楚万里背对着徐一凡,耳朵警醒的更是竖了起来,刚才长篇大论的议事,他无聊得直想打哈欠,现在听到这个,却是精神来了。大八卦啊!我楚万里的八卦之魂,简直是在熊熊燃烧!

徐一凡嘀咕着骂了一句,也有点好奇的打开那张拜帖。拜帖当中,几行娟秀的字迹,似曾相识。

“……大清醇贤亲王府和硕格格爱新觉罗·秀宁,为江宁京口满城四万生灵事,求拜大帅。女流弱质,本不当大帅雷霆之威。同族兔死狐悲,却不能不腆颜拜求,盼大帅俯允下顾为盼……”

江宁京口满城八旗子弟……徐一凡冷淡的一笑。刚才议事,大家什么都说,犯颜直谏,逼他发毒誓都可以,却没人对他提这个话头。谁不知道四万八旗子弟在江苏如何处置,那是一件大事!可是此等决断,太过敏感,只有他徐一凡来做。

他的麾下都不敢和他商议这个话题,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格格,却敢来和他议论这个事情!

他随手扔掉了那张拜帖:“不见!”

陈德大声应是,接着又低声找补了一句:“大帅,那女的说,她是溥老四的姐姐……”

徐一凡又是一怔,接着捡起了被他丢掉的拜帖,那娟秀的字迹,自己的确见到过……纳妾典礼的那封书函,自己在朝鲜过年的时候接到的问安信函,还有恭亲王府那琴声,溥仰的只言片语……似乎总有一种香气,在他初履京华烟云的时候,就在他身边淡淡回绕,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远处看着他的举动。他也总隐约感觉到,在一些事情上面,北京那个朝廷里面,好像有人为他说过话……

徐一凡低声问道:“她的侍女,是不是一对双胞胎?”

陈德挠挠头,难得的闹了一个大红脸,看来刚才也没少看那一对侍女:“对,大帅明鉴,那对侍女,在北京城,属下应该见过,只是一直想不起来了……”

徐一凡冷冷的一笑,转身朝督署公堂走去:“传令,让她进来,我在签押房见见这位大清的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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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1:04:04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章 - 生我者猴死我雕(三)

徐一凡的两江督署已经重新收拾过了,原来督署里头的彩画装饰,一概去除。打扫清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如果说有什么奢侈的的方,只是道路两侧,移栽了一些草皮树木。这些草皮,用的都是耐寒草籽,冬日里的一点难得绿色,入眼之处,自然有一种清新的味道。

督署里面上宿值守的,也不再是穿着补服快靴,戴着红缨大帽子的巡捕官。也没了他们奔进奔出,高声通传的声音。一切都显得安安静静,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只能听见禁卫军亲兵营换哨时候,大头皮靴敲打在青石路上的空空回响。哨兵站得笔直,如同一尊雕塑,要不是目光随着来人微微转动,真的以为站在那里的不是活物。

督署外头,也没有了能排出一里的的轿子车马,也没有了一堆破烂溜丢的候补官儿们看挂牌听鼓。更没了盛气凌人的门政太爷横坐在板凳上抽水烟。往常那些当着红差使,昂首而过,身边一群站班伺候的候补官儿们的景象,也完全绝迹。

这种严整肃然,竟然是二百年来罕见。

只有苍龙旗在督署上头无声舞动。

那个徐一凡,就在里头。他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挽末世气运于既倒的英雄,可是这个英雄,却不是大清的……

一身正式旗装,踩着花盆底的秀宁静静的走在通往公堂的石板路上,一个禁卫军服色的小军官也同样默不作声的在前面领路。那对萝莉小丫头怯生生的贴在一起,紧紧的跟在秀宁后面,这种场面,她们生怕跟丢了小姐一步。本来这种场合,下人是要在外面伺候的,徐一凡也没点名要萝莉双胞胎进来,可不知道是不是徐一凡双胞萝莉控的名声实在太过威名远扬,天下皆知。引路的军官居然就默认那对看到了禁卫军卫兵刺刀,可怜巴巴浑身发抖,牵着秀宁衣角不撒手的小姐妹跟着一起进来。

几个转折就已经到了公堂,而引路禁卫军军官并未停步,又将她们引进了侧厢的签押房。一进去,就发现这签押房纯属洋式,深屋檐打掉,里头光照良好,一张大办公桌,周围散放着沙发茶几,桌上摆着的也全是西洋水笔,除此之外,并无他物。上一任江督刘坤一岁数大了,不大管事儿。签押房里头,都是幕僚老夫子拿权,堂堂督署办公室,里面还设有烟床!

带路的那个看起来就很骠悍结实的青年军官,客气的示意秀宁在沙发上面坐下。双胞胎也赶紧的站到了沙发背后。那军官咧嘴一笑,开口也是老北京城的乡音:“大帅马上就到,格格您是要茶还是什么?大帅这儿还有咖啡茶,洋玩意儿,您要么?”

那引路军官,自然是陈德,秀宁也听溥仰说过。在这里听到乡音,秀宁也觉着亲切,抬头一笑:“您客气。我们什么都不要,麻烦您了……不知道徐大帅这里兴不兴这个规矩,可总是个心意,这点靴敬,陈大人不要嫌菲薄……”

听到秀宁说话,身后的小丫头赶紧翻荷包儿。皮纸包着的小金饼子,抖着一双小手就要递过来。

陈德眉毛皱了一下,正色摇摇头:“格格,大帅手底下,没这个规矩。老四和我的饷是一样的,三十六两一个月,够吃的了。当兵的收红包,丢人。”

说完这话,他就自然并拢双腿一个立正,啪的行了一个礼,笔直的转身离开。这种现代操典严格训练出来的精悍气度,大清除了徐一凡这里,哪里还能见到!

秀宁淡淡一笑,看着陈德出去。她只是双手抚膝,坐在软软的沙发上面等候。室内安静至极,只听见背后小双胞胎牙齿打架的声音。秀宁讶异的回头一瞧,俩小丫头正面如土色呢,就差抱在一起发抖了。

“……你们不是见过徐大帅两次么?还怕什么?”

“……小、小姐,以前见他,他没杀那么多人……”

“……那、那些兵,好、好怕人!”

秀宁笑笑:“这是天下第一强军,你们别乱说……再说了,不是说徐大帅看上你们俩好久了么?他那南洋大房,也最疼爱你们,上次见面,就赏了那么大的带钻石的西洋首饰,怎么样,把你们送出去如何?”

听到小姐还有心思开她们玩笑,小姐妹害怕的心思也放下来一点儿,嘟着嘴撒娇:“小姐不要我们,我们到庙里面当姑子去!”

“才不要伺候他呢,四爷都是贝子了,以前哪次来找小姐,小姐不是一千八百的给他。四爷却偏要为一个月三十六两为他死心塌的卖命,真不知道,这位徐大帅有什么好!”

一对如花似玉的小丫头轻嗔薄怒的在那里撒娇,娇痴之处,笔墨难描。

秀宁看着小姐妹,心里头只是怜爱。光绪八年直隶香教起事,难民入京求活。她回府路上看着一对夫妇牵着这一模一样粉堆起来似的小娃娃头插草标自卖自身,就爱上了。她当时也不过才十二岁,死磨硬缠非要将一家人买回去。现在小姐妹爹娘已经有房有地,出籍在家乡里头已经是员外身份。这对小丫头秀宁就是打小儿教她们读书认字,弹琴作画,吃穿用度,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怕也比不了。她是一天也离不得这对双胞胎,这对小姐妹也是离不开她。虽说主仆,其实就是姐妹,说大一点儿,小丫头就是她教养出来的!

徐一凡和这对小丫头那点事情,已经是全大清都知道了,说不定还传到了外国去。随着徐一凡声望的位越来越高,这对小姐妹也成了北京城一宝也似的人物。恭亲王还在的时候儿,多少大人老爷借着拜望他的借口,就是好奇的想瞻仰一下这对双胞胎。归来的时候儿都翘大姆哥:“徐一凡有眼光!天下最好的东西,这小子都想占全喽!”

就连慈禧,都点名要她带小姐妹入园子,给她老佛爷瞧瞧!

如果徐一凡真的是双胞萝莉控,在这方面有入手的余地,哪怕送出小姐妹就像是刀剜了她心尖子一般,她也只能忍着!

可是徐一凡,却明显不是这等人物啊……装二百五,只是为了游离于大清固有体制之外,再以全新的形象,全新的力量,一举颠覆这江山!

小姐妹才撒完娇,就听见门外头一个带笑的声音:“我有什么好?问我自己,还真说不上来!除了每顿都要吃二斤人肉,闲来无事杀人玩儿,也没什么特别了吧?”

突然冒出的声音,顿时就让小姐妹抱成一团!

“来……来啦!”

秀宁却是微笑站起:“小女子爱新觉罗·秀宁,恭迎徐大帅虎驾……侍婢娇憨,还请大帅不要见怪。”

门口人影一动。徐一凡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他还是晨练的那副装束,唇角带着笑意,目光朝着那对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的小姐妹一转,就朝秀宁点点头:“格格虽是女子。气度也大是不凡,请坐下吧,坐下好说话。”

秀宁恭谨的敛衽行礼:“在大帅面前,一个和硕格格,又算得了什么呢……小女子此来,也不过是为四万族人,为大帅乞命而来……”

这是秀宁第一次见着徐一凡,虽然徐一凡的举动,她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琢磨,但是见着本人,却是头一回!小姐妹虽然也转述过徐一凡的形象,秀宁也曾经幻想过,不过却总是雾里看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徐一凡表现出的侧面太多,举止荒唐的官场二百五,好色如命的双胞萝莉控,杀人如麻的天杀星下凡,京城白衣而动公卿的风流倜傥才子,举国皆降,他独不降的孤臣孽子,指挥若定的大军统帅,清季第一名将,身怀勃勃野心的大清活曹操……传言太多。已经掩盖了他这个人的本来面目……今日见着真人,虽然只是秋波一扫,已经看得分明,仿佛直入心底。

徐一凡不过就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看起来神清气爽,精精神神。出奇的年轻,笑容也很随和,一副万事皆在掌握,万事都无所谓的淡定气度。换身衣服,就是大清的一个年轻士子,只不过比这些士子多了一些英气,多了一些上位者的威严罢了!

这就是徐一凡,看起来哪有一点二百五的样子?

徐一凡也微微有点讶异,双胞胎小萝莉不用说了,还是那么的清音柔体易推倒,萌到了极点的样子。最让人意外的是,秀宁坐在那儿气度娴雅,旗人贵女当中,竟然还有这样具有知性美气质的人才!尤其是那双剪水双瞳,在略微显得有些苍白的瓜子脸颊上,竟然如此的灵动!就是这双眸子,一直在背后默默的注视着自己?

到了这个时代,他美女也搜集了不少,李璇的天生美艳绝伦,洛施的超模身材,杜鹃童颜巨乳,这等天然眼镜娘还未曾见过!

不过,也只能想想。这一大两小虽好,可惜不能吃。满汉之分,是这个时代最为敏感的事情,在他逆而夺取的道路当中,这个事情是要最为小心翼翼的处理。全天下都在看着自己如何行事!还架得住自己朝房里收一个格格?或者,大的放过,小的吃了?再或者,吃了以后抹抹嘴赖账?

转瞬之间,徐一凡就收敛了心神,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下,摊手笑道:“格格说的什么,我怎么全听不懂哇!江苏四万国族子弟,自然有朝廷奉养。八旗制度,自成一体,和我这的方流官全然不相干,怎么就谈得上向我乞命的话儿了?有事情,找玉昆玉大人去么!”

秀宁的来意路数,他都有些不摸门儿。虽然他徐大人没什么怕的,不过之前先拿出自己的装傻充愣的拿手好戏出来再说。另外私心里也有点想和三个美女多扯一会儿的意思,早上从小妾床上爬起来就和一帮臭男人谈了半天事情,正是头昏脑胀呢,难得的闲暇自己长脚送上门来,不享受一下白不享受。

秀宁淡淡一笑,双眸只是静静的看着徐一凡:“大帅,对我这么一个小女子说这样的话,似乎无趣了一点……要知道,如何应对这四万您治下的满洲子民,就关系着天下督抚对您的观感!大清,虽然已经颓败不堪,可是两百多年下来,至少是天下督抚,还不愿意看到大帅孟浪行事!”

两人见面,徐一凡也没表示出对秀宁这个女子如何轻视的样子,而秀宁更是不急不气,侃侃而谈。只是略微寒暄一下,就已经直奔主题!

细数现在大清天下,能在徐一凡面前不凛凛惕惕者屈指可数,更别说秀宁这么一个女子!

徐一凡也放下了轻松的态度,饶有兴趣的摸着下巴:“说说,如果我对格格您口中的国族子弟做了什么事情,天下督抚会怎么对待我?”

秀宁一笑:“直隶刘坤一刘督,这么大岁数了,断然不会再在晚年改换门庭。两湖张南皮张督,世受国恩的,绝不会坐视大帅有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直督扼住大帅北上之路,两湖在大帅上游,取高屋建瓴之势,背后两广闽浙,最多做两不偏帮的态势。其它督抚,并无足论。可是以刘督湘军名帅硕果仅存,张督在李中堂去后的方督抚翘楚一般的人物,要是让他们觉得,大帅行事不足取,只怕大帅心中图谋,又要多几分为难!

更别说在合肥还有一位李中堂,若是大帅行事过激,敢问大帅,李中堂会不会毅然应召复起。李中堂一声召唤,大帅手中北洋实力,是不是还归大帅所有,小女子不才,也窃为大帅所忧!”

秀宁静静的坐在沙发上,身形似乎弱不胜衣。可是就是当着徐一凡,一字字清晰的直接挑战他的威权!

徐一凡默然一下,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他趴在办公桌上直捶桌子。

有趣,太有趣了。没想到这旗人贵女,还想当大清的女中诸葛!煌煌大清的气运衰微到了要靠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来威吓老子么?

她说的的确也不算假话,换一个朝代而言,这些人说不定还真会当忠心耿耿之士。不过要是真的换一个时代,他徐一凡也没狂妄到在只有江苏一省之地,而且还立足未稳,就敢和整个满清中枢叫板!

如此末世,又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经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而是过去两千年一直适用于这个国家的所有一切,几乎都要在这狂涛巨澜下全面的变化!

满清中枢威权衰微,已经达于极点。地方人心思变,也同样臻于极点!

在他那个时空的辛亥年间,从来未曾有一个朝代崩塌得如此快速,几乎就是一转眼间的事情,区区八百人武昌竖起反旗,大清还号称天下一统,奄有万方,有七十余万陆军,其中二十万是完全西式装备操练的新军。可是仅仅几个月功夫,整个天下就完全变色!

现在,所有争斗,也就集中在他徐一凡和满清中枢的争斗上而已。天下不管哪里督抚,特别是南方诸督,基本上也就是等一个结果而已。而他也要时间考虑准备,争取能少伤一点元气,少流一点血,把这篡清事业办下来。中枢崩塌简单,地方善后却难。还有一些事儿要踏实的去做呢。改朝换代,别人希望的是乱,混水好摸鱼。他却最怕的是乱,要知道,在这个十九世纪的丛林里,多少只野兽,在对着这里虎视眈眈!

归根结底,这事儿,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尺之水,一跃可过,只要安心等着这个朝廷继续干蠢事罢了,只要他继续表现出能够领导这一场巨大变革的能力和威望!

徐一凡在那里捶桌子狂笑,秀宁千算万算,自觉已经料定徐一凡会有什么反应,然后再用什么言辞应对,却没想到,徐一凡却在那儿狂笑!就差满地打滚了。两个小丫头也惶惶对视,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传言真的没错,这位徐一凡,可真是个活二百五!

徐一凡笑了半天,捂着肚子站起来,瞧了板着脸的秀宁一眼,噗哧又忍不住乐了出来:“哎哟,好久没笑得这么爽快了,格格啊……家去吧。您自个儿想想,北京朝廷,还在意这四万子弟么?我做什么,他们能有法子么?大家也不过就是瞧着!要是但凡他们有一点儿办法,我还能坐在这儿大摇大摆的每天活蹦乱跳?四万旗人命运,朝廷没有一封电谕过来布置安排,地方督抚没有一封书信来劝诫我,有的只不过是你们主仆三人来说几句闲话而已!这种大事,你别掺和了,也没什么用处……我安排陈德送你们回去?”

他伸手示意送客。秀宁脸色苍白的站起来,咬者嘴唇,只怕有生来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软弱无力!徐一凡是狂妄,可是他说得也没错。他既然都站在这里了,威权笼罩整个两江,行迹几乎就是叛逆朝廷却不敢吭声,只是手忙脚乱的想着怎么应付,对四万满人子弟无一言顾及……难道大势就真的如此,真的不可挽回了么?是否他们满人命运,就在徐一凡一念之间?

想到此处,秀宁呆立片刻,竟然就直直的跪了下来!

“大帅!大帅!求您放过咱们旗人一条生路!求您放过我弟弟!他心里苦得很,却又那么崇拜您,我只是想守着自己弟弟过最平静的日子,也只是想看着咱们旗人过最普通的日子。生我死我,就在您一念之间!”

秀宁跪下,那对萝莉小丫头也呆呆的跟着跪下来,一大两小三个女孩子就匍伏在徐一凡脚下。说到弟弟,想到未来整个旗人命运茫茫,秀宁再也撑不住了,瘦削的肩头剧烈的抖动起来,眼泪扑簌簌的直朝下落,可是却没哭出声音来,只是咬者嘴唇一阵阵的抽搐!

她曾经痴心妄想能保住旗人的未来,可是到头来,连自己的老弟弟都守不住!溥仰眼神里每一点挣扎,都在撕裂她这个当姐姐的胸口!

看到小姐自苦如此,双胞胎小萝莉也哭得稀哩哗啦,抱着秀宁肩膀声声呼喊:“小姐,小姐,您别这样!大帅,您发句话,只要能让小姐平平安安的,我们怎么样都行!”

我靠,怎么就变成了唱这出肉丘坟?你们旗人,老子还没怎么样呢!徐一凡这下可有点发呆。地位再高,再适应这个时代,瞧不得女孩子哭的性格多少还残存那么一点儿。

可惜,再觉得同情也没法儿劝,也不能劝。他对之负责的,是天下,是历史,却不是这三个女孩子。

徐一凡默然站在那儿,轻轻拍拍手,陈德立即推门进来,有点不忍心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主仆三人,接着就向徐一凡立正行礼:“大帅,有什么吩咐?”

徐一凡摆摆手:“送三位回家,顺便告诉溥仰,他姐姐来拜会我了,何去何从,他自己做决定。”

陈德一凛,他们这些戈什哈背后也不是没嘀咕过溥仰这皇族身份,大帅可是要和爱新觉罗家的对着干!只不过瞧着溥仰忠心耿耿的样子,大家也没去多想,也不愿意去多想。可是现在看来,溥老四还真得挑边儿站了!

对大帅来说,溥老四不过是个戈什哈头子,大帅心里头装的大事儿多了去了。可是对于溥老四来说,除了他姐姐,禁卫军几乎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在朝鲜,大家伙儿都是一样迎着子弹上,溥老四可没装过半点孬!赶溥老四走,和杀了他也差不了多少!

听到徐一凡肯放溥仰离开,秀宁止住了哭泣,她扬脸看着徐一凡,徐一凡却淡淡的不动声色。

“我和老弟弟,算是得了生路了……可是咱们旗人呢?”秀宁喃喃自语,越想越痴,到了最后,她咬咬牙齿站了起来:“大帅……小女子知道大帅是做大事业的人物。小女子在大帅一路上,也有微功,只要大帅能承诺小女子保全我们旗人生灵,小女子愿意做大帅的内应,将朝廷中枢,一切动静虚实,全部告诉大帅!我是皇帝最疼爱的妹妹,是老佛爷最心疼的晚辈!只要大帅一句话,小女子敢保大帅这一路走得更顺!”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一句话说出来,似乎都是在戳自己心口一刀。她咬着细白的牙齿,说到最后,单薄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小姐妹也站起来扶住了秀宁,她们也不敢放声哭了,只是在那里小声的抽泣。

徐一凡静静的瞧着秀宁,淡淡一笑:“没想到,旗人当中,还有一个你这么有担当的女子……好啦,溥老四做决定总要几天,你可以多来我这里坐坐,朝廷中枢的事儿,我倒是有些东西想问问,不过你的要求,我现在没法说什么,只能让你瞧着了。徐某不是好杀之人,可鼎革之际,哪有不流血的?不过血流多了,也并没有什么好处……陈德,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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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1:04:27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二十五章 - 生我者猴死我雕(四)

天津,谭嗣同和谈钦差副使行辕。

往常谭嗣同的随员和下人,都感慨于谭嗣同的好伺候。他拜客不多,往来的也多是一些文人清流,排场上也没什么讲究,断断不会因为套的车旧了一点,仪仗官衔牌颜色不鲜明而大发雷霆,吃饭也算是简单,除了湖南人爱吃辣椒之外,基本就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出行的时候,也是从人简单,顶马扶轿,伺候烟茶的下人都一概不要。虽然在他府里出息少了一点儿——其实有人来拜会,多少还是有点门包收入,厨房里头也可以大开虚帐,谭嗣同基本不查这些玩意儿,反正开支的都是户部的公款——论心说,也只有别的同级大人府上一半不到的出息。但是大家伙儿以多图安乐少图财来安慰自己,也算心里头过得去。

可是这几天,谭嗣同却变得如此难以伺候!在府内,他如同一头困兽一般走来走去,书也不看了,只要得功夫,就是愤怒的一封封的写信。伺候磨墨的跑书房下人,一天下来,手腕子几乎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出行更加频繁,往往是一进门就又喊套车,还多往世铎那里跑,洋人公使,他也轮番的去拜会。一天能出门几十趟!大家伙儿虽然是轮着跑腿伺候,可一天下来,脚似乎也不长在自己身上了。

要是晚上能得空休息,倒也罢了。睡个好觉,顶上三顿吃肉。可是往往铺盖才放下来,就有和谭嗣同意气相通的大人老爷来拜。又得开门通传,站班伺候,装烟装茶。一个晚上。就捞不着关门的时候儿!厨房也得通宵备着火头,消夜流水一般的送进去。到了早上,大家对望一眼,都是兔爷,眼睛红红的。

最让人受不了的,那是谭嗣同脾气也变坏了!每次拜客回来,每接到一封书信,每接待一拨儿客人,脸色就更加难看一分。往日很少呵叱下人的他,已经狠狠的发过几顿无名火,还抓着了一个收门包的门政,一张片子,顿时就送到了静海县!那倒霉门政,不仅饭票子过河,还很吃了几十小板子!这七八天下来,不知道多少人闹着要卷铺盖了,当初都是看着谭嗣同放了钦差,各大府第荐来了这些家人想捞一票,没成想,却碰上这么个老爷!

所以当康有为衔命出门拜客回来的时候儿,接他下车的家人垮着一张脸嘀嘀咕咕。照常按照体制应该穿先通报,那门政却没好气儿的告懒:“小人脚上长了鸡眼,走不动道儿,康老爷实在对不住,要不您自己进去?反正您和谭大人那么熟,还怕什么?”

康有为最是自傲的性子,如何受得了这个!可是这又是谭嗣同的家人,实在不好说什么,哼了一声摆袖子而去。走进去的时候儿,背后就传来有意让他听见的声音。

“康老爷可是谭大人的心腹,不怕背后扇你小扇子?”

“怕他个鸟!这些天跟失火了一样朝世大人行辕跑,次次都挡驾,说世大人冒了风,不见客。摆明都不待见他了。就算姓谭的,也不知道能风光几天!这份差使。老爷早就不想伺候了!”

康有为在心里狠狠的一声:“小人!”他一路走一路在心里头发狠:“复生,这不死不活的局面,你到底要敷衍多久,成大事者,不破如何能立?”

他一头恼火的直走进书房,一路碰到的下人都无精打采,也没人招呼他,让他越来越是火大。直冲进书房之内,就看见谭嗣同,林旭,杨锐几人呆呆而坐,桌上还有几杯残茶,早就冰冷,也没人进来掺水。看到他进来,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尤其是谭嗣同,神色最为关切:“南海,如何了?”

康有为愤愤坐下:“还能如何!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后党世老三,摆明是要将咱们隔绝于这和局之外!今儿世铎的老夫子,总算肯赏脸便饭一下,不过就是打哈哈,什么实在的也没有,不过各方面消息传来都是一个,世铎根本没去静海,就在天津,在和伊藤博文秘密商谈和约,签约之事,也就在这几天!瞧着吧,露脸的事情与我们无分,到最后,背黑锅可有我们!”

他说得口渴,拿过一杯残茶一饮而尽,呸的一声就吐了出来:“复生,你瞧瞧行辕是什么气象!徐一凡在两江是风生水起,干掉荣禄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儿,你这儿,却连下人都约束不住!这陈年的老茶叶都拿出来了!”

他越说越气:“文大人书信过来,就是告诉咱们,后党那些家伙,又准备甩开咱们,紊乱朝纲,行此不逞之事!文大人也言之凿凿,兄弟我在京城也有点消息渠道,后党准备和日本议和的条件,就是朝鲜全数让予日本,而大清只能收到所谓三百万关平两的赔款遮盖面子,这三百万两,还是世铎在伊藤博文面前放下架子,苦苦求来的!最可气的是,日本是拿债票支付这笔赔款!复生,这正是扳倒后党的最好机会,要一飞冲天,此正是时候!”

他的一口广东官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我已经和世铎的老夫子谈好了,和约底稿,二十万两,可以买到。复生你是大清第一笔杆子,正该凭此告诉天下,一举让后党身败名裂!为了要压制后党,震慑徐一凡,练新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要有实力在手,天下何等事情不可为?复生,莫要忘了圣君正在宫中悬念!”

林旭年轻,被康有为一番话扇乎得热血沸腾起来,一拍桌子,想附和却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对日让步求和的传言自北京城不断传来,而谭嗣同又被排挤在和谈局外,处处碰壁,他们这些光绪亲手提拔的新锐,已经面临如此死局。康有为此举,正是破釜沉舟的破局行为!

康有为如此意兴昂然,反观谭嗣同,却是不断的拜折去北京,苦说不可如此和了,不然两江更不可制!还想拜会世铎,拜会各国公使,请他们放弃此等打算,并且断言日本拖不起,而列强各国也不会长久的拖下去。只要不按照这个条件和,到时候日本就别无选择!可是他言之谆谆。无奈听者藐藐。所有一切,都是在无力的做白工!可是谭嗣同仍然在奔走,在呼喊,甚至在求人,怎么也不肯撕破了脸。

当年上书都门,白身长笑出京的谭嗣同到哪里去了?以一支笔,无数雄文,卷动天下风潮的谭嗣同又到哪里去了?怪不得徐一凡这么看得起康有为,不惜破口大骂,而对他这结义兄弟却不屑一顾呢!

康有为的目光,近乎恶狠狠的盯着谭嗣同。而谭嗣同却是苦苦一笑,缓缓站起:“南海,你许下的二十万两,从哪里来的?我们都是寒士,如何有这笔钱?那么多确凿的消息,又是通过哪里,打探来的?”

“这个复生你不用管,康某人为的还不是你!”

“是不是韩老掌柜,给你提供这些钱,又为你在京中奔走,打探这些消息?”谭嗣同脸色铁青,竟然毫不放过的咄咄逼问!

杨锐坐在一旁,他老成一些,瞧着不是路数,赶紧站起来要打圆场。却听见康有为冷笑一声:“复生此处,无力可借,我找些外力,又能如何?康某人和复生道义相交,却不是复生兄的下属奴才!难道复生兄,你还要苦心孤诣的为这些卖国贼子维持么?你也要赞同这和约么?你难道不想破此闷局么?”

三个问题,个个诛心。就像三记重拳狠狠的打在了谭嗣同身上。他身子一晃,颓然在椅子上坐下。

就是杀了他谭嗣同,他也不愿意这等和约出自他手!尤其是他还挂着和谈钦差副使的名义!可是真的要做出事情来,在不到被逼至绝境的时候。和后党如此绝裂,那么在北中国的残局,就更加不可收拾!后党也许成事不成,但是败事绝对有余!如果真采用了康有为的建议,那么改良刷新的大事业,就要摇身一变,成为党争。越是末世,这党争起来越是不死不休,到时候,他毅然北上的一番苦心,就要付诸流水!

个人生死是小,国家气运如何是大!放在两年前,他也许就和康有为一样,勃然而起。但是两年后,看着徐一凡一路走来的轨迹。他已经想得更深更多。做事情,绝不能完全凭借意气!

他和徐一凡分道扬镳,最根本之处,就是采用如何的方式改变这个国家。徐一凡要由地方而中枢,彻底将大清推倒。而他却怕这样难免藩镇之祸,火焰燃起,没有几十年无法善后,列强环逼如此,如何能有这善后的时间?在他看来,惟一可行办法,就是进入中枢,采用东邻日本明治维新之成法,扶植皇室威权,由上而下,刷新改良。如果皇室威权可立,徐一凡未尝不能变化为日本维新时萨摩长州那样的助力,他们兄弟二人,还可以再度携手……

如果这番大业,却变成党争。这中枢威权振作,又从何谈起?

他一直在维持,一直在想用自己的诚意说服别人,不断的写信,不断的低声下气去拜会后党重臣,尤其是世铎。往日书生意气,已经收起得干干净净……

可是到了最后,等到的却是这一纸很有可能成为现实的屈辱和约!如果不是徐一凡在两江如此咄咄逼人行事,朝廷也许不会急着赶紧了结对日战事,好专力向南。可是如果不是徐一凡,只怕这在天津坐下来谈判的局面都争取不来……徐一凡是对是错,他已经理不清楚了。难道到了最后,真的只能采取康有为的办法,用激烈决绝的手段,来应对后党这些误国庸臣?

只怕自己为了灭火而来,到了最后,一场更大的火焰,却由自己亲手点燃!

谭嗣同双手捂着脸,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作一声。康有为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书房里面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到了最后,还是他们当中最老成的杨锐低声道:“复生,事已至此,我们如果想做一点事情出来,恐怕南海所说的,已经是惟一选择了……我瞧着,文大人不断写信过来,吐露内情,只怕也有皇上在背后,说不定,正是皇上想……”

这一句话说出,杨锐就知道自己失言,赶紧扭过脸去,咳嗽两声。捂着脸出神的谭嗣同霍的一下站起,林旭激动得鼻翼不住贲张,只有康有为,还在那里微微冷笑。

谭嗣同脸色铁青,狠狠的看了杨锐一眼,他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有很多话,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到了最后,却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个时候,谭某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再劝劝,再求一下。杜鹃啼血,也许会有石人落泪……如果不成,南海,那就到时候再说吧!谭某现在方寸已乱,和约未定之前,什么也别对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听!”

说罢。谭嗣同跌跌撞撞的出门而去,且行且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的之悠悠,独怅然而涕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我又为的是什么?是什么?”

书房当中,杨锐和林旭都已经动容,谭嗣同的苦闷,似乎也说到了他们的心底!

只有康有为神色不动,傲然高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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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玉昆已经离开江宁城了。一艘小舟,从人不过七八名。上船之前,就躲在轿子里面不敢露面……”

袁世凯恭谨的微微弯腰,在签押房内向徐一凡低声禀报着事情。

说是签押房,其实说是徐一凡的办公室更恰当。以前督署的签押房,是总督聘请幕僚所在的场所。一切庶务,基本都是这些幕僚老夫子在料理,总督不过拱手而已。不遇到特别重大的事情,不会到签押房来商量事情。满清的方行政,就是如此,当官的吟风弄月,交往应酬,甚至嫖堂子抽大烟的时间,远远超过干正事儿的时间。国家大事,都是私人聘请,不对政府负责的幕僚们上下其手。

徐一凡却不一样,他没有私人的幕僚,麾下各有职司,对各自的工作范围负责。汇总于他处,他也最讨厌手下不干正事,弄一帮没有名义,无责任可追究,偏偏又有巨大行政权力的幕僚老夫子在手底下。他的团体,也是整个大清唯一没有绍兴师爷游幕期间的势力。

没有了这些灰色的中间层级,徐一凡的团体,虽然人手少,倒是令行禁止,反应迅速,运转起来灵活许多。

他每日,至少上午都在签押房内办公,倒是大清历史上,破天荒的第一次地方官完全承担起地方行政事宜的举动。

徐一凡正批着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公文。听见袁世凯汇报,停下笔来笑道:“我瞧他敢大摇大摆的离开!老子放他,已经算是他祖上有德了……一个被老子吓破胆的家伙,放他回北京城吓唬吓唬别人也好……满城动向如何?”

袁世凯离开朝鲜到两江,徐一凡当时也没有如何表示。可是袁世凯现在第三镇总统的官职并未曾去,每天还要参加高级军官的关于禁卫军整编扩大事宜的讨论。同时徐一凡又让他拣起了老本行,综合原来情报那一摊子,负责情报工作。两个亲信重要的职责一肩挑,可见徐一凡对他表忠心来江宁这举动的满意程度了。底下人也悄悄在背后议论,老袁这次算是洗干净了喜欢背主的底子,真正出头啦。

现在的情报系统,已经不是朝鲜时期的那个简陋模样儿,单单是盛宣怀投靠,就带来了多少人脉和情报资源!也的确需要一个人才好好整理一下。袁世凯天生的对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精通,交给他,也算得人。

现在虽然已经算是红员了,可袁世凯在徐一凡面前的态度却丝毫不敢放松。又行一礼:”满城已经知道了玉昆离开,现在正在鸡飞狗跳呢。据说还在酝酿请愿。满城耄耋要准备来督署,请大帅给他们一条活路,这些请愿的让不让他们出满城,还请大帅示下。”

对这些满人如何处置,徐一凡手底下,谁也摸不着门道。当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楚万里算是最聪明的,可是在这事儿上,只要有人请教他,他也装傻。三万多人现在就在满城这个小小的四方天里头,等于坐了活监牢。谁都为这个事情头疼!指望徐一凡象北京城那样,每月照发粮饷养他们起来,还不如指望母猪能爬树。可是赶他们回北边儿吧,徐一凡到现在,也就放了一个玉昆走……再说了,现在能把这些人赶到北边儿,将来进了北京城,又把这些人朝哪里赶?不少心狠一点的揣测徐一凡是不是要痛下杀手?可是毕竟是三万多条人命,而且现在一个格格,每天还来找徐一凡。徐一凡每次都客客气气的将这位格格迎进外书房叙话!

徐一凡笑笑:“对付一些老头子,也没意思得很。这事儿,也该料理了,让他们来吧。也好早点给将来立个规模……”

立什么样的规模给天下看,袁世凯绝不敢问出来。看徐一凡又低下头准备去批公文。袁世凯迟疑一下,低声道:“大帅,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儿?”徐一凡头也不抬的随口一问。

“……大帅,京城有书信过来。对日和约,也许要签了,京城暗中流传,朝廷准备将朝鲜让给日本,好早了此和局。属下揣摩,竟然可能有五分以上是真的。毅军那边也有消息传过来,朝廷已经准备让他们离开绥远,专驻直隶,毅军那边也在请示办法……朝廷心中大敌,只有大帅,和局早成一日,他们就早能全力防备大帅一日……”

啪的一声,徐一凡停下了手中动作,重重的将水笔拍在了桌子上面,死死的看着袁世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北京城那帮人哪里有那么蠢!为了这个国家将来气运,他拼死拼活的打下了如此良好的局面,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丢给北京那帮家伙然后南下。就算紫禁城里面养的是头猪,也知道借着这个机会涨涨声望,压压他徐一凡的风头。

袁世凯声音低低的,继续朝下说去:“……属下本来也很怀疑,但是各处消息传来,多是帝党方面放出来的,属下这才觉得……”

徐一凡冷冷一笑,打断了袁世凯的话:“……党争。如果只是为了对付我,他们还不足以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加上党争,就很够分量了……光绪出息了啊,知道用这招数了,也知道造势卷动天下风潮了……这帮混蛋!”

徐一凡动怒,袁世凯脑门子就渗出了汗。此时徐一凡一怒,那真是天下震动!不知道会引出什么样的变故!可是他心里头又隐隐雀跃兴奋,他袁世凯此来,不就是等着这样的大场面么?越是澎湃激越的大场面,才越是出人头的的好机会!

可他说出来的话还谨慎得很:”……大帅,后党那边也不是傻子,帝党放出消息。后党也不见得就肯背上这黑锅了。和谈的事情,不见得能成。”

徐一凡已经站了起来,背着手在签押房里面走来走去,一丝冷笑,始终在他嘴角挂着:“为什么不签?不管是慈禧还是她手下的后党,最忌惮的,始终是老子我!能专力对付我的任何方式,他们都会去做……不就是一个朝鲜么!还顺便解了他们京师门户之忧!至于帝党放出的风潮……后党他们,什么时候怕过帝党了?慈禧老太婆,什么时候又怕过咱们的光绪皇帝了?老子想错了,他们不是蠢到了这种地步,而是聪明到了一定程度!可是这种聪明,怎么闻起来,都有一股腐臭的味道!这个国家怎么你们了?非要朝死里面弄你们才开心?好,你们死之国,我则双手将其生之!不要逼老子发飙!”

他站定了脚步,大声道:“来人!”

门哗啦一下推开,陈德大步进来,立正敬礼。看到陈德,徐一凡才想到,虽然这两天秀宁天天过来,可是溥仰,却始终未曾归队……

“传李云纵和楚万里来!老子要借这个机会,让南边儿的督抚站站队,再紧北边儿这盘棋一口气!这机会,是你们送上门来的!”

袁世凯和陈德都行礼告退,徐一凡却没有回自己位置上面,而是走到窗前,抬首向北望去。

“复生啊复生。北上京华,现在你可感到一丝悔意?你们这条路,走不通的……老子在历史书上面都读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谭嗣同,徐一凡心里总觉得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会脱离他的控制,狂奔而去,直到掀起滔天波澜!这种感觉一瞬间变得如此强烈,却又转瞬消失,再也抓不着头绪。

不自觉的。一句话喃喃的从他口中滑出:“大变将起啊……这条路的尽头,我似乎已经能看见了……只是血色太深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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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一只白皙纤秀的小手,狠狠的拍在茶几上面。

“大变将起!你们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那死色鬼那边,自己选!”

说话的正是李璇,她穿着家常的裙装,气鼓鼓的坐在的椅子上。一张俏脸上,怒意五分,醋火也有五分。

在她前面。杜鹃和洛施规规矩矩的坐着。互相对望一眼,小脸都是一片严肃认真的表情。洛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表决心,还是杜鹃代表这个傻丫头说话:“……姐姐,我们要是不站在你这边。也不会把消息传过来了……一个女的,整天出入公堂,拖着老爷说话,耽误老爷多少大事儿!我们都不敢这样,可是老爷……”

出卖徐一凡的,当然就是护食心切的杜鹃和洛施。陈德有时放假,无非就是看看自己妹子。看妹子,免不了要拉家常,拉家常,那就免不了会漏点口风,再加上伺候各位太太姨太太的丫鬟和老婆子们,向来是八卦之源,谁都不知道她们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的。徐一凡和秀宁那点事儿,自然就瞒不了人。

“什么老爷,这个死不要脸的!”李璇几乎陷入了抓狂状态,她是基督家庭出身,对杜鹃和洛施都是捏着鼻子委委屈屈才接受,谁让她认识徐一凡晚呢?

这个死色鬼,都看到她李大小姐的光身子了——好吧,虽然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可是已经代表他们是真正的夫妻了,他居然还敢勾搭外面的女人!最不可接受的是,那对那么漂亮的双胞胎小丫鬟,居然是那个女人的!

站在李璇身后的南心爱南英爱也是一脸紧张的神色,她们叔叔早就不断的有信来。徐一凡未来不可限量,她们南家将来,都着落在她们姐妹身上,从龙有功的话,朝鲜新的国主,他们南家也不是没有指望!本来小姐妹俩还有点自得,徐一凡双胞萝莉控的名声天下闻名,她们小姐妹占了先天的便宜,就算碍着李璇现在还没收房,徐一凡对她们也温和得很,有时候碰着了还调笑一下,逗得人晚上睡不着觉。将来能在徐家内宅分一杯羹,小姐妹还是很有信心的。

好死不死,让徐一凡这个名声天下闻名的正主双胞胎来了!

为前途计,也要跟着小姐拼了!

李璇气鼓鼓的站起来,对着杜鹃和洛施道:“以后也不用喊我姐姐,叫我小璇或者阿璇都可以,现在咱们是一家!哼,他做得了初一,我就做得了十五……这句话是这么说吧?不管啦,反正,我得给那个女人好看!她的丫鬟,我也得抢过来!谁叫她先招惹我!”

在内宅里面无聊得整天摆弄人家头发的李璇,终于找到了新的目标,雄赳赳气昂昂的回了自己卧室,栗色秀发在背后晃动出的都是美女的斗志。南英爱南心爱垮着小脸跟在后面,这事儿,老爷赢了,那对正主双胞胎进门儿,小姐赢了,人家还是进门儿!反正就没她们什么好处!想到这里,南英爱和南心爱就眼泪汪汪的,好想回家……

杜鹃和洛施两只新近转职的小狐狸对望一眼,洛施眼神怕怕的:“不、不会出事吧?”

杜鹃一咬牙齿:“难道我们还有退路么?上了这条船,就是一条不归路了!跟着李家小姐,拼了!”

有、有这么夸张?长腿高妹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告密成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反而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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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婕,今儿正好是你的生日,我记得,过年前半个月,你落的草,红彤彤,皱巴巴,活像一只小猴子!你活到现在,也该四十了吧?我的外孙,都该取妻生子了……那该是多大多热闹的一个家啊……可现在,就我孤零零的一个。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你老压在心口这儿,让我喘不过气儿来,我放不下,放不下啊……”

北京城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子里面,厢房中一灯如豆,韩老掌柜抱着一块木色陈旧的灵牌,喃喃自语。

邻近年关,四九城里头正在忙年货,设糖供,祭灶送灶。见面都是吉利话儿,贪玩的小孩子,这个时候儿就有人早早放起了鞭炮和穿天猴儿。戏班子在封箱发红包儿,店铺在算帐,伙计在收拾包裹,准备回家。老城里头,满满都是喜庆的气息,过去一年北京城闹了那么多事儿,人人都过得不容易,但愿来年,万事大吉!

这笼罩了全城的喜气,却没有半点分润到这个小院子。或者说,这个小院子里面的人,他从三十一年前起,就将一切开心欢乐的事情给关在了门外。

外面一点星火扶摇而上,那是一只飞得特别高的穿天猴儿,透过窗户,韩老掌柜呆呆的看着那点光芒。

在这烟火之下,有多少正在又笑又闹,高兴得拍手打掌的孩子?

韩老掌柜呆呆的看着那只穿天猴儿,嘴角渐渐浮出了一丝冷笑:“快了……快了……阿婕,阿爹老了,也终于快等到了那一天。这条路,阿爹一个人走得好冷清……阿爹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门突然吱呀一响,一人推门进来。灯影之下,正是章渝。韩老掌柜擦擦眼睛,将灵位放进怀里,冷冷问道:“你去哪里了?康有为已经传话过来,大事有望,趁着年节大家伙儿都在家,重要人等,务必要全部通知到!”

章渝默不作声的点头,转身就要离开。韩老掌柜却叫住了他:“去上坟了?”

章渝身子一震,僵在那儿,半晌才道:“是,要过年了,她一个人在土里孤孤单单的,我去瞧瞧,给她烧点年货。”

韩老掌柜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低声道:“闻到了么?”

“闻到什么?”

“血的味道……这血真多啊,几乎要把这北京城整个淹没掉!”

韩老掌柜呆呆坐在炕头,低声自语,眼神当中剩下的,只有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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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1:05:1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六章 - 生我者猴死我雕(五)

正是年节的时候儿,江宁满城里头,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往常到了临近年关的日子,八旗每旗左右两翼,总计十六个参领房,那该是挤得水泄不通的。每家的旗人姑奶奶扯着负责旗饷的佐领爷们儿争论着银子成色。银子调换铜钱的话,更是大骂掺这么多沙钱小钱。当年祖宗都是给皇上立过大功的,架得住你们这么狗眼瞧人低!

没办法,年节太坏,旗饷是不停的缩水,不能不计较。光绪六年,这年节皇赏,就整整儿的砍了一半下来!多少人家,等着这点儿钱过年还债来着!老爷们儿不好意思到参领房闹,只好旗人姑奶奶出马。每到年关,这参领房门前,大脚片子的姑奶奶叉腰骂街,已经是一种景色了。

往常的日子里,领钱粮的时候儿吵归吵,闹归闹。可大家伙儿还是欢天喜地的,旗人本来就礼节儿多。这时候,只要两拨人碰面,那就瞧着此起彼伏的请安吧,吉利话儿更是说得震天响,每家院子里头都摆着糖供,嘴里不说,大家可都在心里比较,你家四尺,我家就得八尺!爷们儿除了吃钱粮没别的事情,家务又都是女人的,多是穿着一件小棉猴,利利索索的,这个时候就开始比放鞭炮烟火的花样。放得不如人家热闹的话,五六十岁白了头,身上多半还有爵位世衔的老头子,能气得回家一天吃不下饭!汉城里头,都是年关才放炮仗,在满城,前半个月就放得烟雾腾天了!

可是往日这热闹景象,在光绪二十年二十一年交接的关口,却完全不见了踪影。十六间参领房冷冷清清,门敞着,桌子上面灰半寸高。偶尔有姑奶奶怀着侥幸来瞧一眼,接着又擦着眼泪离开。家家门都闭着,大黄狗拴在门口也打蔫儿,有人经过叫都不叫一声。街上偶有行人,互相对视,都是惨淡着容色摇头。

玉昆,逃了。皇上,不要江苏这两个地方四万旗人子弟了。徐一凡这个人,只要长眼睛的都知道打着什么心思。怎么还会管他们!最怕的还不是这个,当初这江宁城,在闹长毛的时候儿就屠过一次满城,万一这天杀星徐一凡再来这一手,大家也只有只受无辞!

气数尽了,就是这么凄惶!

这些天下来,满城离断粮断柴断水也差不了多少。想跑,可又不敢离开满城半步。现在还算是有白斯文派的江宁府壮班在外头维持秩序,要是出了满城。谁知道会生什么事情!再说,能跑到哪里去?满城里头,已经有鳏寡孤独的老头子老太太悬了屋梁。他们志拙了,可剩下三万多老小不能一起抹脖子啊!走投无路之下,满城耄耋,聚在一起,准备上一个公禀给徐一凡。死也好,活也罢,总得有个说法,好过这样不死不活的拖着!

这些耄耋当中,伯爵有四个,子爵七个,男爵更多。旗人熬资格,除了顶子,还有世爵。虽然末世这爵位可怜得很,伯爵每月名义上才有二十两的爵赏,真拿到手,一年差不多才二十两。可是这么多爵爷凑在一块儿,声势可也不小。公禀肯定是无法直接递到徐一凡公署里头,这些爵爷们找了门路先递给白斯文。白大知府对这种事儿怎么敢做主!袁世凯来例行了解满城动向,白大知府矛盾上交,请袁世凯转禀徐一凡。

饶是如此,白斯文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尽管一头冷汗,还硬着头皮将公禀交上去。毕竟是三万多条人命,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饿死在满城里头哇!

结果如何,徐一凡是不是雷霆大怒,谁也没有底气儿。

直到昨天,江宁府才派来一个壮班班头。

往常一个小壮班,进了满城,谁拿正眼瞧他!不过这次,这班头一来,合满城跟捧凤凰一般的将他捧进来,几个伯爵老爷弯着腰跟在背后小心伺候,谁家还有一点好茶叶,好茶食,扫数都拿了过来,再凑了五十圆的靴敬,心红纸包着,捧在手里都捧出汗了。

班头叫王荣荣,往常最是小心谨慎的一个人,伺候差使最当心,要钱也不太黑,所以第一时间被白斯文留用了。这次却一扫往日小心的样子,大摇大摆的享受着众星拱月的待遇,茶灌了一肚子,茶食一扫光,这才拍着肚子大模大样的说话:“往常养了你们二百多年,现在知道报应来了?谁还能一辈子走在上风头?说实话,我真是不想来。平日里,瞧瞧你们那样儿!什么事情也不做,说当兵打仗吧,上战场的还不是咱们?你们谁敢上去试试?到了月头月尾,白花花的银子就从天上掉下来了,知道老百姓交这点税多不容易?犯了事儿,咱们知府正堂,还不能审你们!非要什么佐领参领才能管,这算个什么道理?再往前扯,什么扬州嘉定的,那就更没完了!”

当时那些伯爵子爵们,个个面如土色,不住点头陪笑。胆小的差点跪下来。王荣荣这才笑骂道:“可是现在瞧着你们,又是可怜!说实在的,真给老子一把刀,让老子来砍你们这些老梆子,还真下不了手!算了,不为难你们了,大帅开恩,准明天早上洋人钟点十点在督署接你们公禀!一个个给我小心点儿,这岁数不要都活在狗身上去了!谁敢负屈含冤,谁敢言语冲撞咱们大帅,老子下不去手也变得下得去了,一个个请你们去奈何桥见荣禄!”

一帮满人老头子忙不迭点头,说话都结巴了:“我、我们什么人,敢得罪徐大帅!”机灵点儿的赶紧递洋钱给王班头,王荣荣接过来掂了掂,啧啧嘴丢回去:“算了,知府大人有交代,大帅的章程,要给咱们这些吏员定班次定品级,十不留一,留下的一年拿的饷银抵一个实缺县太爷的养廉钱。钱不算太多。可比以前一年八两的工食银子翻了二十倍还多了。也干净,还是长久饭碗!这个时候,收这个玩意儿,是害我还是怎么的?”

咣当一声,递洋钱的老头子还是个子爵,顿时就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小人怎敢。小人怎敢!”

王荣荣哈哈大笑:“瞧你们这兔子胆儿!瞧瞧你们拿了二百多年铁杆庄稼,可养出几个成气候的没有?大帅就算不怎么样你们。这铁杆庄稼,是准定没有了,一帮老头子,留点儿棺材本儿吧,咱们汉人讲良心,落井下石的事儿做不来,拿了你们的钱,折寿!”

他今儿是威风到了极点。得意洋洋的就推开老头子们朝外走,只是得意太过。多了一句嘴:“你们命好!皇上不管你们。要不是京城里面有个格格巴巴儿的赶过来……”

场面一下定格,所有老头子的目光都投在王荣荣的脸上。王荣荣僵在那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狠给自己一嘴巴:“我这破嘴!”推开众人。顿时落荒而逃。

几个老头子对望一眼,眼神里头都是不解:“京城的格格。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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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郊天大赦,大概就是这个场面。今儿个满城就是一扫这些天冷清凄惨,街上路断人稀的景象。城门口挤着的满满都是旗人子弟。一个个儿都挤成一团,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除了期待更多的还是担心。一帮耄耋,穿着大衣服,戴着大帽子,朝廷的顶子不敢戴了,空在那儿。老头子们人手捧着三柱香,大冷的天气,满头都是大汗!这一去,可是关系到三万多条人命!

江宁城新出炉的红人白斯文白大知府的轿子也到了,看到他来,满城口黑压压的顿时就跪下了一片:“白明府大恩大德,我等粉身难报!”

喊声当中,白斯文脸色苍白的从轿子里面出来,不知道是轿子闷还是怎么的,他也是一头大汗!一时好心,将他们的公禀转了上去,结果还不知道如何,万一有个什么不对的,这责任一大半可着落在他身上!看着这么一堆人,白斯文可真有点后悔!这么些年的官,可是当到狗身上了,当官第一要务就是不担责任,这种不二法门,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呢?

在轿子里面,白斯文就已经拍了一路自己的脑袋了。转念又是一想,徐大帅现在坐镇两江,看他举止和那些心腹的动作,就是喜欢干事情的。就怕你在自己位置上面混事儿,这几天唐绍仪一个个面试各处闻令而来的吏员,每见一个,就声色俱厉的警告:“两江现在变了天色了!这事儿,你们心里也清楚,本官也不怕说实话!如果还想保住饭碗,或谋更好的位置,本官就一句话,你要干事,还得干正事!只要如此,大帅会保你们富贵尊荣!本官会时时刻刻盯着你们!”

也许这样,也算勇于任事?

白斯文就这样一阵庆幸一阵后悔的钻出轿子,出来就看到跪着的一堆黑压压的人,城门洞里,也一片片的跪了下来,男男女女,每人脸上都是最深切的恐惧,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烟气缭绕,恭迎声中,竟然有抑制不住的呜咽响起!

这种场面,大清二百余年,何时见过?

末世气象……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一肚皮评书的白大知府心里头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钟山虎踞,石头龙蟠,可是这座城市,只怕是中国见证了最多王朝末世气象的帝都!这大清的末世气象,也要在这座城市最先预演么?还是一个新的时代,就在这旧朝子弟的哭声当中,将冉冉升起?不知不觉的,白斯文竟然忘记了心头那点担忧后怕,负手踱到了当先耄老之前,抬头看着远处:“……这世上,还有长久富贵之家么?想明白这个道理,你们就不用如此了……两百多年前,崇祯爷,可比你们惨!喀的一声儿,就吊死在那儿了,那会儿死了多少人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帅如何处置你们,谁也不知道,可气运如此,还有什么说的!就走吧。各位老爷子!”

在督署签押房里头,徐一凡也负手站在窗前。神色悠远,似有无限感慨,翻涌心头,好像在思考着末世气运,到底在向什么的方流动。半晌之后,他才神色凝重的低低自语。

“……我瞧着那几个丫头有点不对劲儿。兆头不妙,大大不妙!”

门外突然响起陈德压抑不住的欢喜声音:“李小舅子。你他妈可算回来了!听说上海洋医院全是漂亮丫头,舍不得回来了?瞧瞧你,又白又胖!”

接着就是李星笑骂的声音:“你他妈的不是小舅子!我们谁也说不着谁。再这样叫我,老子揍你!大帅呢?”

陈德赶紧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吵没吵着大帅!赶紧进去吧,大帅见着你,不知道多欢喜呢……”

“溥老四那头叫驴呢?这么些天没见着贝勒爷,还真有点儿想他!”

陈德的声音一下沉默了,徐一凡却回过头来。对着门外大喊一声:“李星,给老子滚进来!住医院久了。走路都象娘们儿了?”

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就瞧见李星大步走进来,啪的一声普鲁士式磕脚后跟立正。敬礼大喊:“大帅!李星归队!在医院都憋死了!大帅有什么活儿给属下干没有,听说大帅在两江如此威风。属下在医院的心思跟猫抓的似的……”

李星胖了一些,不过气色极好。满满的都是精力,一身军服包也包不住。想起当初他在肃川里身带九伤倒下,躺在担架上喃喃的叫着妈妈,真是恍若隔世。

这南洋的热血富家子弟,硬生生在自己手下磨炼成了百炼长剑!

徐一凡笑着走过去,一拳打在他肩膀上,李星晃了一晃,笑着压低了声音:“大帅的大业,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儿,属下还舍不得死,还有什么带劲儿活儿没有?打完日本鬼子,属下总觉得有点没劲儿,国内的敌人,只怕没有小鬼子那么硬了……”

他既然是正牌小舅子,和徐一凡说话自然随便一点。徐一凡瞅他一眼,坏笑道:“还想找小鬼子麻烦?有机会给你,最后送他们一程!……今儿你来的时间不错,等会儿就有一场好戏给你瞧瞧……”

“什么好戏?”李星兴致勃勃的。他实在无聊得久了。

洋人教会医院,说实在的,这个时候的中国,没有比那里医疗水平更高的了。禁卫军虽然尽其可能的设立了医疗系统,用了不少在南洋学过医的新式人才,包扎所可以设立得比较完善,野战医院一级,就差强人意了。朝鲜东北战事的重伤员,徐一凡花了大价钱,尽量转送到天津,上海,甚至还送到了广州的各个新式医院里头。这次孔茨他们商议的要开设的军事教育学校里头,也就有军医养成学校,光是添购的教育器材,野战医院各种设备,药品等等,就开出了一百二十万两的大预算出来。徐一凡摇头咂嘴半天,还是画了行。

李星在教会医院里头,那些修女护士,不知道怎么的现了他是基督家庭长大的,这下这些修女们可是抄着了,开教会医院本意就是为了传教。禁卫军几百上千的重伤员送过来,那是多大的传教资源!这可是清季第一强军的人!不过这些当兵当军官的心里头,大帅第一,皇上都不知道排到哪里,更别说洋神仙了!一开始还碍于面子听点儿,后来烦了就赶人。现了李星这么一个有威望,又信基督的军官,这还不算是抄着了?

不过从此开始,李星在医院的日子就成了噩梦。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修女护士过来跟他聊着主的福音,请他在传播主的福音上做出更大的贡献。一堆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嗡的绕,当禁卫军已经野惯了的李星如何受得了!伤还没完全大好,就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翻墙溜出了圣约翰教会医院。现下站在徐一凡面前,别说徐一凡有热闹给他瞧,就算徐一凡马上要他去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他也二话不说!

徐一凡笑着还没有答话,就听见外面陈德的声音又惊又喜的响起:“溥老四。你怎么来了?你……”话到半截儿停了下来,相是陈德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溥仰的脚步声音重重的敲打着签押房外面的木头回廊,然后听见的就是他那压抑到了极处的声音:“大帅在里头?”

外面陈德似乎叹息了一声:“在里头,老四,没带武器吧……别做傻事儿!我们都是一起冲杀过来的兄弟!”

溥仰的声音一下爆了出来:“老子现在宁愿对自己脑袋来一枪!你他妈还怀疑老子会伤害大帅?陈德。你给老子滚开!”

徐一凡脸色缓缓的沉了下来,冷淡的将双手环在胸前。李星不解的看看徐一凡又看看门外。也悄悄的闭上了嘴巴。

门轰隆一声被推开,就瞧见溥仰呆呆的站在门口,看见徐一凡报臂站在那儿,冷冷的打量着他,溥仰就一下僵住了,还保持着一手推门的架势。陈德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看见里头情形,悄没声的退开。

溥仰瘦了许多。本来他在朝鲜差不多就磨炼成铁打的汉子一般,身上也全是军人的气度。一瘦下来,脸上线条更如刀砍斧削一般。只是两眼里头全是血丝,全是愤懑,全是迷茫。一身禁卫军的军服,依旧一尘不染的穿在他的身上。马靴擦得光可鉴人,苍龙领章钉得端端正正。他的军风纪,一向只能说是还说得过去,如此干净整洁还属次,仿佛这是最后一次穿上这身军服一般。

秀宁来拜徐一凡,为他求一条路,溥仰已经知道了。陈德传徐一凡的话给他的时候,几乎不敢对视他的眼睛,溥仰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几天来,他就抱着自己脑袋,苦苦琢磨一个问题。他溥仰是谁?是大清的四贝子,还是光绪皇帝的同父弟弟,还是一个禁卫军的军人,在国战当中奋勇厮杀,对得起自己良心的汉子?

送来的东西,他不吃。秀宁也没有多打扰他,只是长久的在窗外,用无比爱怜的目光久久的看着她的这个直肠子弟弟。久久以来,一直被溥仰压在心底,从来不去想的问题就这样汹涌而来,直至将他淹没!他到底是谁?他到底该做什么?哪条路才是他该走的?

他自己无力挣扎出这个漩涡,下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现在的全部成就,全部骄傲和荣誉,全部走过的有意义不丢人的道路,都是徐一凡给的。现在的他,既然想不明白,也只能向徐一凡要一个答案!

主意打定,溥仰就沉着脸将自己军服军靴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穿戴完毕,大步出门,直奔督署而来。他本来就是戈什哈的头子,徐一凡的亲卫,进督署自然没有人阻挡。溥仰甚至没有留意到,一顶小轿,始终跟在他的身后,里头那双带着疼惜怜爱的眸子,一直目送着他进了徐一凡的督署……

徐一凡冷淡的目光一直在溥仰身上打转。这个当年抽了他一鞭子的贝子爷,也是他亲手磨砺出来的。如果说当初收下他当戈什哈,还有点闲暇无事可以报复着玩儿的味道在里头,现在,溥仰已经算是一个合格的禁卫军军人了。

他也知道这小子到底卡在了什么问题上面,他的智商,比这傻小子高上一倍那是肯定的。往常他倒也不大在意,多少大事要自己做,逆而夺取的道路上面,他要做的是全神贯注的抓住这大势,要顾及到身边每个人的心意,那怎么可能?天下如此之大,自然会有很多人抓住这大势,成为他徐一凡身后的同路人,也自然有很多原来的同路人,会从队伍里头掉出去。这些都无所谓,自己只要保证能始终站在这队伍最前面就可以了。

气运如此剧烈的变化,很多人在痛苦的做出抉择的时候,就已经远远的落在后面了。

不过这次,他愿意稍稍停顿一下,等待溥仰做出抉择。

只此一次,就为了他在朝鲜在东北,曾经那样在他的大旗下面奋不顾身的冲杀!

只是这个原因,也只有这个原因。不是象手底下有些人猜测的那样。他徐一凡始终用溥仰,就是为了给天下做出一个他能容满人的榜样。真到了气运鼎革之际,愿意在他徐一凡手底下充当这种幌子的旗人权贵,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能排出二里地去!

为了他那个漂亮眼镜娘姐姐和那对双胞胎小萝莉,那就是更无稽了。他徐一凡现在开口要女人,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收一堆担惊受怕的木头进门儿,只怕他回了内宅,越看越烦,那不叫放松,那叫受罪。手底下对他磕头的人太多了,还不如李璇那点小刁蛮你来我往的更有情趣。溥仰在徐一凡冷淡的目光下僵立良久,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大声喊了出来:“大帅,溥老四求您赏个答案!属下糊涂。想不过来了,属下到底该怎么做?”

声音之大,连一直屏住气息的李星都被吓了一跳!

徐一凡哼了一声:“起来。禁卫军没有两腿都朝下跪的规矩……老子能给你什么答案!这答案还不是要你们这些家伙自己想明白,气运变了,你们该如何自处!老子没义务给你们这个答案!”

他语调森然,似乎预示着不祥:“老子做的是什么事情,你又不是不明白!装傻装到现在,也算够没心没肺的了。躲……就躲得过去?要不是你小子热肚皮顶着冷刀子冲杀过几次,老子管你想的是什么!想回去吃你的铁杆庄稼,脱了这身皮,滚蛋!吃了两百多年,瞧瞧你们这堆废物脓包样!再瞧瞧你们把这个天下吃得多么千疮百孔!多么死气沉沉!

不想滚回去,就得和老子一起将你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手里头的饭碗砸碎!舍不得丢饭碗的,你还得冲他们开枪!怎么,狠不下心来了?舍不得亲戚了?我劝你还是滚蛋的好!”

溥仰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的看着徐一凡,突然又大吼出来:“大帅,你准备杀多少满人?是不是您就要报这两百多年的仇?”

徐一凡高傲的扬起了下巴:“放在两百多年前,不用说,不死不休。可现在,你们配么?配得上这个天下用全部精英,全部力量将你们赶下台再复仇么?

没错,你们举族是生是死,在老子一念之间。可是不光是你小子,就是光绪和慈禧捆在一块儿,也不够资格问老子这个答案!天下,早就不在你们掌中了!你们只要等着接受安排的命运罢了!现在,起来,立正,向后转,滚回去想清楚,三天之内,要不把这身皮送回来,要不就别问老子要任何答案,只管接受命令,哪怕老子命令是血洗北京城!”

徐一凡一个口令,溥仰呆呆的一个动作。起立笔直转身站在门口,却不知道朝何处去。李星也只是偷眼看着徐一凡冷冰冰的倨傲面孔。他隐约也猜到是怎么回事儿。这种事情上,李星怎么能说话,又如何敢说话!

唉,大帅妹夫这里还真热闹,比医院里头有趣儿多了……

陈德的身形又悄悄的闪了出来,他没看还呆在那里的溥仰,只是立正朝徐一凡行礼:“大帅,白知府他们到了,正在督署门口,求大帅赏见……”

徐一凡重重的哼了一声,大步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下令:“李星,跟我来,让你瞧瞧热闹……”

在徐一凡经过的时候儿,溥仰下意识的让开了一步,看着徐一凡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开了。陈德不动声色的捅了他一下,也不说话,就大步跟上了徐一凡。溥仰仿佛被这一下子捅醒,咬咬牙齿也追了上去。

徐一凡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督署外头,已经是人山人海。最里头的是一帮白苍苍的老头子,大帽子都摘了一下,一排排的跪在督署门口,人人手里捧着三炷香,哀告的声音此起彼伏。

“徐大帅万代尊荣!”老头子们也机灵,知道不能说公侯万代,喊这个出来。这不是骂人么!

“求大帅爷赏咱们满城子弟一条生路!”

“老头子们无所谓了,婆娘娃娃可怜!”

这堆耄耋外头,是江宁府的壮班快班,还有督署禁卫军亲兵营的官兵在维持秩序。白斯文就满头大汗的守在督署大门口。这些耄耋一路走过来,江宁城就被惊动了。不管手头有事儿没事儿,伙计丢了手里的桌布,掌柜摔了算盘,吃饭的人跑得干干净净。也没人叫他们结帐,赶车的,卖菜的,补锅的,修鞋的,穿短装的,穿长衫的……全都哄动了,挤挤攘攘。都跟在后面儿,到后面人越来越多。将督署外头挤成了人头涌动的海洋!

徐一凡到来。这样的热闹,已经不止一次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位徐大帅怎么料理满人!

两百多年延续至今的气运,似乎就在这一刻完全颠倒。人群里头有笑的,有骂的,有喊打喊杀的。更有凝神细看的,吵得天上飞鸟都远远避开,吵得鼓楼上头铜钟嗡嗡回响,吵得似乎整个天下都听得见!

衙役和禁卫军组成了人线,在人潮里头一个个东倒西歪,尽力维持着秩序,到了后来,这声浪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声音:“徐大帅!徐大帅!徐大帅!”

督署大门突然被缓缓推开,就看见穿着军便服的徐一凡沉着脸走了出来,他身形挺拔,双手背在后面。江宁城百姓也算是熟悉了这个总是戴着禁卫军大檐帽的年轻身影,声浪陡的又高亢了起来,接着又迅速低沉,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看徐一凡如何处置这些江宁满人。转瞬之间,刚才还沸腾的人潮当中就咳唾不闻,静得似乎连一根针落的都能听得见。

在督署大门缓缓打开的时候,这帮满人耄耋,就已经深深的拜伏下去,头都不敢抬起。

几十柱香的烟气儿,在徐一凡身边缭绕。他负手站在台阶之上,冷冷的看着眼前头也不敢抬的这些满人耄耋。在他身边,并无一人。

……这条路,终于看到尽头了,不管还有多少波折,多少血色,大势所趋,已经是无人能挡了。

想起自己出现在蒙古草原上时候的仓惶落魄,真的是恍如隔世。

陈情满人耄耋当中领头的是江宁八旗正白旗的一个参领,二等伯的世爵。算起来正是豫亲王多铎的后裔血脉,虽然早就不入八分了。江宁城是多铎当年受南明朝廷之降的地方,现在子孙却要在同样的方乞命求活,老头子虽然也觉得无味得很,可是性命要紧,这么一大家子,谁还顾得上什么祖宗脸面!

徐一凡可以在那里摆POSE展现王之气,他们却不能跟着等。老头子艰难的膝行几步,双手将八旗黄册奉上:“大帅,小人等在大帅虎威之下,只求残生!江宁满城七千一百四十一户,三万三千六百三十口,京口蒙八旗一千六百三十五户,八千五百二十九口。造册在此,求大帅赏一条生路!我等屏息以待雷霆,不胜惶恐之至!”

人群当中出一声巨大而的叹息声音,虽然其间大多数人讲不出太深的道理。但是他们也明白,这个顽固而落后,封闭而保守,庸懦且贪婪,以早就被扔进垃圾堆里面的部族体制压制华夏两百数十年的八旗体制,终于在眼前这个彗星般崛起的年轻大帅面前,开始彻底而正式的崩塌!

徐一凡淡淡一笑,早有人过来接过了这黄册,徐一凡自己,连翻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冷笑一声。

“屏息以待雷霆……如果真的是雷霆,你们当得起么?如果要和你们算帐,那是算不完的,也没必要算了。你们在这儿,就可以让咱们这个国家,始终别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一段黑暗的历史!现在正是重新上路的时候儿,你们愿意跟上,可以,不愿意跟上……后果如何,还用想么?”

徐一凡说得有点激动,背着手大步的在台阶上面走动几步:“你们说求我赏条活路,活路如何,就是彻底融入我们!忘了你们的阿哥格格,忘了你们的辫子旗袍。用你们两只手,还这二百多年欠下的债!我可以每户再给一个月的旗饷,每家给你们二两。大过年的,我也不想江宁城出现几万条路倒尸。一个月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们得自己找活路,找事情。找不着的,我很乐意瞧着你们饿死!八旗一切制度,从参领以下直到养育兵,全部取消——白斯文,给他们编户!十年之内,税重于汉民一倍,我不能一点惩戒不给你们!除了满城自己的宅子,所有其它旗产,一概没收!满城城墙,你们在半月之内,自己给我扒干净了!犯了事儿,再没有旗营衙门袒护你们,一概都是江宁府公堂说话!”

徐一凡每说一条,这些耄耋的身子就弯下一分,直到快趴在地上。只一个月旗饷,每户才二两。还不够过去一家挑出一个马甲的一半多。可听徐一凡意思,都是法外开恩了。更别说八旗制度全盘取消,旗产全部没收了,今后十年,不管做什么,税负还要重一倍!大家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抬,今后可怎么活得下去?

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徐一凡开禁了,回北京城投亲靠友?

似乎料到了他们的心思一般,徐一凡站定了自己的脚步,笑容越的森冷:“活路,我已经指给你们了,你们当然可以走,到我现在势力还不能及的地方。可是你们要想想,你们能躲开这面旗帜多久?不要让我在其它的方再碰到你们!唯一的生路,就是真正的把自己当作这个国家的子民,卖气力,出血汗,或许咱们还有亲如一家的一天!或许还有我徐一凡亲自来保护你们的那一天!各位,正告一句……

这天下,就要变了!”

随着徐一凡金石一般的语调落下,风猛的大了起来,督署上空那面苍龙旗猛的一下展开,盘旋招展,映衬着徐一凡站得笔直的身影。

天下变了,天下变了。这是江宁百姓,亲耳听到的徐一凡自立于朝廷,并准备推倒那个朝廷的声音!

气运鼎革之际,正名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在有足够的实力和威望的情况下正名了,那追随起来,就不是造反从逆,而是从龙!

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历史事件,是非常有感染力度的。江宁城百姓晕陶陶的,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棉花堆里面。咱们这江宁城,又变成龙兴之地了?这时候的老百姓多是这个想头,什么民主自由共和,听也没听说过啊。更别说在这个时代,哪怕是西方列强,多的也是国王皇帝呢。

不知道哪个老百姓晕糊糊的先喊了一嗓子:“万岁!”跟着就是更多的嗓音应合:“万岁,万岁,万万岁!”

到了后来,只是一片山呼海啸。

在督署里头,遥遥看着徐一凡背影的溥仰,低下头看看自己双手,又看看自己身上军服,身子一晃,似乎就要腿一软跪下来,接着又努力站直了身子。

人潮外头的一顶小轿之内,秀宁软软的靠在轿壁之上,满脸都是泪水。

只有徐一凡默不作声的迎着这山呼海啸的欢呼之声,在心头默默低语。“但愿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才是真正的……万岁。”

□□□□□□□□□□□□□□□□□□□□□□□□□□□□□□

“祖宗之民,就这样丢了……三代皇帝,我都伺候了,可现如今……”

慈禧老脸上的宫粉,早就糊成了一片。她半躺在榻上,又哭又絮叨的,已经足足有三两个时辰。光绪直挺挺的跪在慈禧面前,也是满脸泪水。在他身后,是大多数的京城王爷们。这些王爷拿权的不多,混吃等死的不少。可是现在,也一个个扯着嘴在那里号啕。已经很有两三个哭晕了,给太监抱了出去。

江宁城的变故,不过一天多的功夫,就传到了北京城。现下南边儿的一举一动,北京朝廷都在密切关心。可是等来的,却多是坏消息!

徐一凡越来越肆无忌惮,现在更是挖了八旗制度的根子。虽说现在八旗已经是大清的旗人福利院,是个废物堆。可这是大清的根本哇!不是没有人想振作改革一下这个八旗制度,可是到了最后,也只能维持。八旗制度和大清早就是两位一体,不可分割,大清亡,则八旗亡。可八旗要是亡了,那还有大清么?李莲英这个时候儿比慈禧哭得还要厉害,怦怦的不住碰头,脑门上面早就是一团乌青:“老佛爷,您可撑住了,全天下都仰仗着老佛爷呢,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这大清朝,可该怎么办哇!”

慈禧一下坐直,尖声道:“还有什么全天下!南边的督抚,一个个多半都在瞧着,看好戏呢。偏偏在北边儿,咱们又没什么可用的兵,可以压倒那个姓徐的混帐!都是李鸿章,我那么信任他,让他练出精兵强将,震慑天下,可是他呢,二十年练出来的兵,一下子,就碰得干干净净!给世铎去电报,和日本赶紧和,赶快和!日本不过要点土地银子,还是外国。朝鲜给了他们,日本和徐一凡还是仇敌,我们指不定还能借日本兵呢!大清可和日本没仇!可徐一凡,却是在掘大清的根本!依克唐阿军,宋庆军,全部调直隶。再练新军出来,砸锅卖铁,停了旗饷也要练出新军来!只要谁能练新军,我给他磕头!”

听到给世铎去电报赶紧和的话儿,正默默流泪的光绪身子一抖,赶紧伏下去,准备跟着李莲英一起大放悲声。慈禧却猛的盯住了他:“皇上,有的事儿,我就装没瞧见。可是现在什么时候儿了,我看看谁敢闹得太过分!就这么句话,你自个儿琢磨去吧。现在咱们的生死大敌,就是徐一凡!咱们只有破釜沉舟,和他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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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1:05:44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七章 - 生我者猴死我雕(六)

天津,大清对日和谈钦差大臣世铎行辕。

“伊藤大人,兄弟办事,绝不会让老哥下不来台。可是,你老兄也要让兄弟下的来台不是? 朝鲜是没问题了,英国法国美国的各位大人已经表示认可。咱们这么说吧,南边儿朝鲜算是你们占着,可是北边儿,怎么说也在大清手里头!两家都要下台,哪怕你们就在和约上多说点儿赔款的数字呢?我们又不会真的和老兄你讨完这些,五成,四成,三成,都好商量嘛!对天下公布的赔款数字,一千万两的数字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减矣。再还价,那兄弟真是下不了台了!”

说话的正是世铎,这些日子,他闭门不见谭嗣同。倒是和英法美三国公使,还有伊藤博文往还的热闹,切磋商议这秘约的事情。

英法美三国已经对世铎表示,他们需要的是东亚和平,还有东亚两大帝国保持足够的力量,可以防止俄国熊将爪子伸向满洲。在这个问题上面,鉴于清国的主力陆军,也就是徐一凡的禁卫军,基本上都已经南下。他们不的不考虑怎样的手段才能在东北亚一带保持足够的对俄国的牵制力量。虽然遗憾,但是这是不的不为的事情。朝鲜让给日本,而清国在日占朝鲜享受治外法权和优先贸易权——参与调停三国也自动和清国享有同样的权力。

这就是英法美三国对于这场调停所秉持的立场。话里话外的暗示则是,他们了解清帝国现在的状况,他们要用全部力量来对付南方那股蠢蠢欲动的势力。对于满洲,他们已经无力照顾,在这样的情况下,列强不得不采取在朝鲜保存一定力量的决定,虽然抱歉,但是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也承诺,将为世铎大人争取到尽量体面的和平条件。

至于名义上参与调停的俄国公使,已经发现在这场合,他就是一跟班,虽然当初是拼了老命硬挤进来!英法美三国有什么秘密决定,都绕开俄国老毛子。日本更是强硬,说绝不会接受任何俄国提出的调停的条件,并且严正指责日清战争爆发以来,俄国已经在阿穆尔河北岸,以及俄朝边境增加了八千以上的兵力。

至于大清对俄国的态度——首先这不是徐一凡那个时空,甲午战事之后,真实历史上面发生了三国还辽事件。大清才想到利用老毛子来牵制日本,保证满洲安全。结果在李鸿章的主导下,一份接着一份的密约签署,让老毛子在远东势力暴涨,也是庚子事变引老毛子这饿狼入室,一举占领整个东北的直接原因!现在三国还辽这个事件没有发生,甚至整个甲午,都因为徐一凡的原因而变的面目全非。大清又从哪里想到利用俄国来牵制日本?

再说了,世铎也不是李鸿章那种敢于玩儿以夷制夷的聪明人(虽然历史上李鸿章也玩砸了),世铎世老三只是简单的数了数字,英法美是三个国家,俄国老毛子是一个国家,三比一大,好,那就死心塌地听英法美三国的洋鬼子安排吧!

谈判基调定下,那下面就是磋磨条件。

世铎在大清官场里头顿的久了,凡事抱定一个主意,要拉关系,讲交情。大清的所有事儿就是凭着这两条办下来的。和伊藤这个病歪歪的东洋鬼子打交道,用上这手儿,大概也能派的上用场吧?

于是乎世铎就不断的请茶请酒,连借着英国洋鬼子厨师,冷餐会都办了两场!他虽然行事慎密,尽量注意关防。可是这举动,怎么瞒的了人!到了后来,世铎也就放开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只要谭嗣同这书生来一概挡驾,其它的就随便他了。太后老佛爷知道我世老三的苦心!

可是让世铎苦恼地是,虽然伊藤博文是逢请必到,虽然病成那样儿了,可还是每次都强撑和他谈笑风生,两人面子上很是谈的来,可是说到这个条件,伊藤博文就是死不松口!

北京园子里头催的是一次比一次急切,南边儿徐一凡是闹的越来越不成话。世铎心里头跟一百只小老鼠在挠似的。到了今天,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双方秘密会谈的时候儿,世铎再也顾不上大清宰相的体面尊荣气度,拉下脸来说出了这近乎求情的话!

密室当中,只有极品乌龙的茶香在缓缓袅绕。世铎摸着胡子看着消瘦到了极处的伊藤博文,而伊藤博文只是垂下眼皮,好像在出神地看着眼前的茶盏,似乎这乌龙茶很值的研究似的。

双方随员,都是大眼瞪着小眼。大清这头的心里焦急,园子里头老佛爷已经发下话了,几日内再没有一个结果出来地话,这次跟着世铎到天津的随员们,从世铎以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有好下场!说出这种重话,说明园子里头,已经因为徐一凡而方寸大乱了。

伊藤博文的随员们也同样紧张的注视着他们的首相大人,伊藤病势,其实已经很沉重了。肺部的疾病,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治之症。甲午这场战事,对伊藤是空前的打击,他身体迅速地衰弱下来,病势也趁虚而入。每天晚上,住在楼下地随员们,都能听到伊藤博文房间里头发出来一阵阵不可抑制的咳嗽声音!

但是在世铎面前,伊藤不管脸色多么难看,却一声咳嗽都没有发出!这需要多大的自制能力!

他苦撑到现在,不就是为的在这场和谈当中有所转机么?本来他说的这次帝国最后的机会,大家也都还有些将信将疑。可是事态发展,正如伊藤所料,那个在战场上击败了他们的徐一凡,在两江地方迅速的显示出了他桀骜不驯的本性,对清帝国中枢形成了巨大的挑战。而伊藤博文就以清国将陷入内乱,而必需在东北亚保持一支可以抵御俄国野心的力量这方面入手,艰难的说服了英国采取暂时支持他立场的地位。而清国的态度,也如他所料,宁愿不要朝鲜,从东北亚全面收缩,也要将他们有限的力量集中起来,专力向南!近乎于不可能的机会,就这样被伊藤博文掌握住了!

既然事态发展的如此顺利,那为什么首相阁下还迟迟不肯点头呢?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了结眼前一切,回到日本疗养调理。肺病病人,需要充足的休养。首相阁下现在在透支他的生命力,而帝国却离不开他的指导!

最要紧的是,以英国为首的三国公使代表,已经向伊藤博文表示出了不满。他们对伊藤博文的支持,是建立在东北亚迅速稳定下来的基础上,如果和约迟迟不签定,那么朝鲜满洲,都还是在互相戒备,而无法形成可以遏制俄国向南扩张的稳定力量。再这样拖延下去,三国将不的不重新考虑他们的立场。

言外之意,伊藤博文,你不要太不知足了!

双方其实在最为重要的事宜上面,几乎都已经达成了一致。日本将出动他们还完整的征清第三军进驻南朝鲜,而清国也将把依克唐阿所部移防中朝边境,双方合力,解除徐一凡在朝鲜留下的不到三千人的武装。日本占据整个朝鲜,而且在英法美的担保下,绝不越过鸭绿江一步——日本也的确没有力量再掀起进一步的战事了。什么朝鲜王室的善后安排,清国在日占朝鲜的地位,列强在这个新局面下占有多少利益,承担多少责任——比如说英国吧,就考虑在旅顺再租借军港设施,建立基地——这些都进展的非常顺利,达成一致也都很爽快。

唯一牵扯到现在,伊藤博文所死不松口的,就是钱的问题!

对日让出朝鲜,实在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要能让中枢下的了台,日本多少要象征性赔一点。数字在和约上不妨写的很大,但是煌煌大清,说什么也不会让日本掏那么多的,实在不行,债票也接受啊!李鸿章丢了越南还赔钱几十万,朝廷就算丢了朝鲜倒拿名义上一千万,说起来好歹能遮盖一点面子不是?

如此优惠的条件,世铎已经觉的无可挑剔了。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伊藤博文就在这个地方给他叫上了板!和约上面数字可以写,可是一分钱都不朝外拿,还要问大清要八百万关平两平朝费!

徐一凡在南边闹的如此,本来朝廷财政就捉襟见肘,两江这财赋要地也不姓爱新觉罗了。朝廷还准备练新军,大清现在怎么拿的出这笔钱!

世铎耐心的说完,焦躁的在那里直搓手。可伊藤博文就如一个木头人一般坐在那里,他脸色青白而泛着潮红,一身西洋硬领礼服,已经瘦弱的撑不起来了,要不是眼中光芒偶尔一闪,依旧锐利如初。真的和一个活死人也差不多。可是世铎就是拿这活死人没办法,从头到尾,这场和谈,他就被伊藤博文牵着鼻子走!

“伊藤老兄,就算兄弟求你,您也的开口说句话不是?”世铎眼泪都要下来了,后面逼着,前头又是这个死硬的东洋鬼子,三国洋鬼子在里头掺和,大清还有徐一凡在那儿作耗。这趟差使本来以为是个扬眉吐气儿的差使,谁想到尽然是个折寿的生意!

他心里也泛出了无力的感觉,这个天下,谁有本事弄的好谁来弄,反正他世老三不成!

伊藤博文终于抬起了头,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儿。世铎真觉的送了一口大气:“这病歪歪的伊藤鬼子,总算开金口了!”

伊藤的声音低沉,听起来还很有点无所谓地淡定:“……北朝三千徐一凡军,如果贵国有力量单独解除其武装,我们甚至连北朝鲜都可以不要,那八百万平朝费,更是不用提起,只要贵国可以担保,这和约马上就签!至于赔款数字,哪怕贵国写上两万万呢!”

世铎有点想摔茶盏,这病鬼子,简直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单独平定北朝,他们不是没想过。在满洲唯一有力量的吉林练军从依克唐阿以降,说朝廷召他们进驻直隶,那是毫无问题,绝对服从朝廷调遣。可是要他们去平定北朝!谢谢,请换人吧!要是朝廷凭借现在能掌握的力量奈何的了徐一凡,犯的着和你这小鬼子扯那么多废话!大清不幸啊,当真是内忧外患一起来!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容易才缓缓平下气息,看着又低头不语地伊藤博文。强笑道:“何必如此呢?我们不是在商量么?什么事情没个商量?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伊藤老兄?”

还没等他说完场面话,就看见一个心腹家人匆匆走了进来。本来这种外交场合,哪怕是密商这样的非正式场合,如何能容的家人进出?奈何大清大臣办外交,用家人已经成了传统,从出主意到奔走联络,还是这些心腹靠的住。比如说道光年间大清第一份对外条约,中英南京条约,就很少不了一位叫张喜的家人在两国其间奔走。

那家人面色紧张有点紧张,凑近世铎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世铎眉毛一掀:“挡驾不就完了?当差当回去了?要老爷我说多少次,不见,不见,就是不见!”

那家人一脸为难的神色,又硬着头皮凑在世铎耳边再嘀咕了几句。世铎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丧心病狂!”

接着就转头朝伊藤博文一笑:“实在对不住,伊藤大人,兄弟还有点事情要料理一下。回来咱们再慢慢磋磨这和约,事情就怕谈,谈了,总能下台不是?”

伊藤博文缓缓抬头,僵硬地一笑:“世大人请自便,鄙人是客人,又不是正式外交场合,一切随大人意就好。”

世铎笑着拱拱手,一提前襟就急匆匆的走了出去,他身后的随员对望一眼,也赶紧告罪起身。跟了上去。

日方代表随员,一个个鞠躬如仪恭送。

出了门来,世铎就听见里头伊藤博文爆发出剧烈地咳嗽声音,他脸上好脾气的笑容早已不见了踪影,哼了一声:”病夫!”

而在密室之内,伊藤博文只是缓缓的用手绢擦了一下嘴角。随员们围了上来,关切的询问。伊藤博文却只是摆手让他们退开。

他的生命之火,看来是要燃烧到尽头了!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这个帝国啊……他在这里咬牙苦撑,为的就是为日本多留一点元气!

帝国财政已经濒临崩溃,这场战事当中,大清所能动员起来的资源和力量还不如日本这个小国。可是动员效率的不同,在战后就显出讽刺性地结果出来了,大清资源还大量淤积在地方民间,根本动员不出来。反而造成不管前面打的多么稀烂,这日子总还能勉强过下去。日本有着近现代的高效动员能力,能榨出这么一个小国穷国的最后一分力量,可是战事结束,结果就是前方后方,都是一片疮痍景象!财政几乎就在崩溃的边缘!

他咬牙在这里苦撑,就是为日本多争取到一分恢复的元气。有一点算一点,为此他不惜死在异国天津的谈判桌上!而他也确信,这个庞大却虚弱了极点的大清,一定会对他低下头来!

徐一凡哪徐一凡,你不仅夺走了日本的国运,也夺取了这个大清的国运!

这已经是他最后能为日本奉献的了,将来如何,付诸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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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伊藤博文在那里沉沉思量,而这边世铎已经气急败坏的冲进了书房。指着端坐在那里的一个人影大骂:“谭复生,你这打的是什么主意?这样要挟朝廷,别忘了你是钦差副使的身份,你这是大逆不道!”

坐在那儿的人,青衫小帽,正是谭嗣同。他也面带冷笑,毫无惧色的站起:“世大人,你还记的我是钦差副使!你私自于日本言和,送出朝鲜,据说还要给日本赔款,我们当中,不知道谁才大逆不道!不用这个手段,你世大人就肯见谭某人了么?”

谭嗣同一再求见世铎被拒,坊间传闻越来越盛,据说对日和约签署就在近日!谭嗣同无奈,只有破脸,让世铎家人为他带话,如果世铎再不见他,他将辞官去上海。他是天下第一名笔,会将这密约老底,揭示给天下人看看!

换了别人,还真没说这个话的资格。谭嗣同即是清流之望,又曾经是大清时报第一主笔,一句话出来,天下读书人,谁不传诵?世铎的家人是知道这个厉害的,赶紧的就将微服而来地谭嗣同迎进行辕书房,再赶紧通知世铎。

两人一碰面,就马上星火四溅!

看谭嗣同毫不退让的样子,世铎头痛地揉着脑袋。一时间真有点心灰意懒。这种局面,只怕神仙也撑持不了。他知道自己,才具不过是中人,何苦顶在这儿!天下如何,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嗨,荣禄你有福气,死的爽快!

他强打精神。招招手:“复生,你坐,坐吧!”

谭嗣同一撩前襟,坐了下来,目光炯炯,只是看着世铎:“世大人,伊藤博文是不是在行辕?这些日子,大人是不是和他密商和约?是不是真的要将朝鲜交出去?这种事情,如何做的?朝廷现在缺的就是声望,朝廷现在缺的就是让天下仰望归心的气度!圣君天子,意在改良刷新,天下人心一振。如果和约这样签了,天下怎么看我们?我们拿什么和徐督争竞!史笔如铁,我们不能落下千古骂名啊!”

世铎疲倦地苦笑:“复生哇,落下千古骂名的是我世老三,不是你谭复生!我不让你来,也就是不想让你沾包儿。固然有一点怕你反对,可是也未尝不想让你远离这是非!我累的很了!不错,我是老佛爷的人,可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啊!现在不这么签,唯一能用的两支兵怎么调的出来?朝鲜徐一凡三千偏师,如何对付?复生,我从来没觉的你会和徐一凡暗通款曲,我也指望你真的能振作刷新这个朝廷!”

他神色苦涩,眼神看向没有人的地方,似乎再也撑不住头的重量一般,用手托着:“这事儿要背骂名,我能不知道?可是总的有人来背哇!倒了霉,不过就是下台,可总算给大清缓了一口气儿!接下来,不管是练新军也好,改良刷新也好,就算老佛爷,也不能挡着你们去做了,我世铎是个卖国贼,可你谭复生还是清清白白的名声,你可以大展宏图!”

谭嗣同一下动容,呆呆的看着这个看起来再平庸不过的军机领班王大臣。中枢沉浮这么久,谁就真的是傻子?在徐一凡的参与下,这大清末世气数已经被深刻的搅动了,每个人都在选择,都在站队!

他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站起,深深朝世铎一揖:“世大人,您的苦心,谭某人敢不惶恐?可是,这国卖不得啊!虽说是缓了一口气,却是将大义名份,拱手让出!而且朝鲜归日,那日本就有喘息的余地,几十年之后,还将成为我华夏之患!大人,谭某拜求,这和约,签不得。这朝鲜,让不得!只要朝廷在大节上站住,徐一凡在南方再能呼风唤雨,也奈何朝廷不的!为百世计,为朝廷计,为这个国家计,无论如何也让不的朝鲜,也不能退此一步!”

世铎定定的看着他:“如果我签了呢?是不是你真的要宣告天下,我世铎是个卖国贼,朝廷也是昏溃的朝廷?”

谭嗣同默然不语,脸上神色挣扎。他从来就没怀疑自己路走错了,徐一凡选择一条路,他也选择一条路。谁又能保证,徐一凡这条路就一定是对的?到了他这个地位名声,没有坚定的信仰,才是最为可悲的事情。

世铎缓缓地站了起来,苦笑摇头,慢慢走了出去:“宣扬出去也罢,无非就是再给那徐一凡张目一次,复生你们选择的圣君,也就成了笑话!这和约,定然是要签的,实话告诉复生你,除了朝鲜,伊藤博文还要八百万两,如果他真不松口,也就算了,就算借西洋鬼子的利债,也得给他!我老了,无所谓了,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复生,你还有选择的余地!是要保住这个中枢威权来刷新改良,还是等着徐一凡搅乱天下,再慢慢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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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生,你找我何事?”

康有为急匆匆的走进谭嗣同书房,微微有点喘气。他这些日子,无日不在和韩老爷子派来的代表往还商量。回到谭嗣同的行辕,下人告诉他,谭嗣同已经急急的找了他好多次,又派人到外面到处找他,不知道什么事情这么急切。

可是挡他赶过来的时候儿。谭嗣同却危坐在书房里头,凝神运笔,在写着一封信。这封信他写的极慢,却写的极认真。

看见康有为进来,谭嗣同不过抬头看了一眼,就示意他坐下。康有为惊讶的发现,这些日子在谭嗣同身上的颓唐纠结之气,竟然完全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只有一片决绝!

康有为心中微微有点忐忑。慢慢坐了下来,谭嗣同也不抬头,沉声问道:“和韩老爷子,联络的如何?”

康有为一怔,还没说话。谭嗣同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斩钉截铁地道:“南海,我已经决定,向朝廷请练新军!大盛魁和徐一凡起家的关系,我也要向皇上禀明。光明正大的,练出一支新军掌握在我们手里!南海,那些宫变啊,夺门啊的心思,还是少动一些为好!”

康有为几乎跳了起来!象他们这样自许精通帝王术之士,对这等阴谋举动,最是偏爱。他这些日子,果然是在和韩老爷子商议,用他手头力量,发动一场京城之变,让光绪彻底正位。到底把握有多大!谭嗣同在那里看着不哼不哈,对他的事儿不闻不问,没想到心下却跟明镜也似!

他也毕竟不是寻常人物,震惊之后又冷笑道:“我如此筹划,又怎么错了?后党掣肘,连这和谈都排挤你,又怎么会将新军大权,交与你我之辈手上。不如行险一搏!”

谭嗣同冷冷一笑:“万一不成。哪怕天下靡烂也不顾了么?荒唐!”

康有为顿时就脸红脖子粗,他是极自负的人。如何受的了谭嗣同这样的话语!谭嗣同也从来未曾对他说这样的重话!

“你又有什么法子,能让新军顺利练起来?”

谭嗣同冷淡的一笑:“知道我这封信写给谁么?”

“我如何知道你地事情!”

“写给的人是……徐一凡。

“什么?”

“我告诉他,这次密约的根根底底,朝廷要剪除他在北朝的羽翼,要将整个朝鲜,拱手让给日本!我还会向天下宣称这件事情,告诉天下,这全是后党的一意孤行!”

康有为连跳起来的气力都一时失去,半晌之后,才喃喃道:“复生,你疯了。”

谭嗣同猛的一拍桌子,桌上笔墨纸砚,全都跳起半天高!

“难道就让我看着朝鲜丢掉,日本缓过一口气?经历了这场战事,我已经知道,这等大敌,让他们缓过一口气,将会带来到底多大的后患!特别是在我们内争正盛的时候!不管我和传清兄的道路如何不同,可有一点一样,这国,我是不会卖的!”

“可你知道,徐一凡利用这个机会,将势大难制?南边督抚离心朝廷将更加明显,徐一凡更有可能整合南方!”

谭嗣同脸色铁青,看也不看满头大汗的康有为, 负手冷笑:“不这样,又怎么能压倒掣肘的后党势力?传清兄不势力大张到让后党绝望的地步,他们又怎么会让我们放手练新军?南海,我意已决,你不用再劝!皇上那里,这层意思,我去交代!”

康有为象不认识一般呆呆的看着谭嗣同,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想起,这是在大清末世第一枭雄徐一凡手下,整整历练了两年的谭嗣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低声发问:“得知了这个消息,徐一凡!他会怎么做?”

谭嗣同翘首南望,轻轻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我只知道一点,不管传清兄如何跋扈,如何野心勃勃,在保全这个国家的事情上,他不会让我们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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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 生我者猴死我雕(七)

养强军之计,人才为先。

禁卫军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东拼西杀,建立了好大的威名,号称大清天下第一强军。可是在西方列强来,仍然有许多的不足之处。

甲午战事当中,英法等殖民大国,都在日本军队,还有清国若干军队里面有观察武官。对禁卫军都有近距离的观察,就连德国驻华公使,都找到门路,请求孔茨的顾问团,向他们提交一份禁卫军的报告。

在孔茨的报告当中,声明禁卫军是一个年轻的团体,武装配备,已经到达了欧洲陆军的一般水平,在步兵火力密度上,还尤有过之。但是最大的缺陷在于没有足够数量的合格中下级军官。短期速成培养出来的南洋北洋出身的学官,正式军事教育时间不足一年。最多够完成军人养成教育,技能教育还远远不够。导致在这场战事当中,中下级军官更多的是依靠他们的勇气——幸运的是,这种勇气对于他们来说从不缺乏——来带领指挥他们的手下,更多的喊的是跟我上,而不是给我冲。就连徐一凡都曾经加入到冲锋队列当中,他一手带出来的军官,还有什么退缩的余地?

正因为这样,导致禁卫军在某些局部的战斗当中,运动拙劣,指挥慌乱。中下级军官伤亡过大。第一期一千余名南洋学兵,加入禁卫军的就有八百余人,现在还在军队当中服务的,已经不足一半。禁卫军首要加强的,就是建立正规的军事教育体制,不然随着元气的逐渐损耗,这支军队就有可能象中国历史上的若干强军一样,最后是昙花一现的命运。孔茨也强烈建议,禁卫军陆军教育体制,学习普鲁士德国!

另外一个重大缺陷就是,禁卫军的配套体系,严重缺乏。近代陆军大兵团作战,要配套的参谋制度,通讯、后勤、兵站、运输……是一个庞大完整有机的体系。而禁卫军建立了一支能够作战的步兵力量,还有少量炮兵,但是这配套体系远远不足。甲午战事,靠着的是事先囤积的大量军事物资,征发了超过五万名的朝鲜民夫,陆上大盛魁的商路配合。海上南洋雇用的运输商队偶尔偷渡运送补给,才支撑了这支主力不到两万人的禁卫军的作战行动,并且勉强确保了大范围的机动能力。可是一场仗打下来,要不是内线作战。而且日本军队这方面也同样的拙劣,真不知道结果如何。比如说征发的朝鲜民夫吧,就是效率极低,地方官吏,只管将他们征发出来,军队中的人,却不知道如何有效指挥他们对禁卫军执行持续不断的补给!要不是大盛魁几百个子弟,运用上了他们商队组织的经验,那时候儿,就有笑话了。

孔茨当时也就这个问题和徐一凡交流过。徐一凡还得意洋洋的说,要不是老子,谁能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力量组织统合起来?老子这打的是人民战争!

而孔茨老头子也毫不客气的回答,当阁下动员起几十万上百万的军队,做普法战争这样的总体战的时候,动员起能掌握的方方面面力量配合作战,那是必需的。几万人的作战,如果军队自身力量不能保障其运转有效,那是军队的耻辱!

耻辱不耻辱的,徐一凡倒是不在乎,不过当时着孔茨老头子铁青的脸色,徐一凡哼哼唧唧了半天。解决这个问题,无非还是人才,军事教育体制当中,就又要增加后勤兵站,主计经理,辎重运输,通讯联络这些专门的军事养成学校……这都是要花好多钱哪!他私心以为,凭着眼前几镇禁卫军,篡清大业是足够了,朝廷中枢那些家伙,想拉扯出一支可以抗衡他的新军,他徐一凡早就进北京城了!那时候儿,估计他们还没扯完皮呢……

完善整个军事体制,那是自己能掌握全国大部分资源以后的事情了。可是着孔茨毫不退让的表情,楚万里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也不打个圆场,李云纵倒是在,可是他对加强军队力量的任何事情都表示出毫无保留的支持……徐一凡也只有咬牙闭眼,到了两江,让你们放手干!

除了这个,还有关于禁卫军重火力薄弱的问题。禁卫军步兵火力足够充足了,可是不管野战轻炮兵,野战重炮兵,攻城重炮兵——除了他有一个教导野战炮兵营,其它全是。朝鲜战事撑过去之后,在辽南作战,干脆借用了其它清军营头的炮兵力量,有的后来更是毫不客气的吞并到自己手底下。可还是远远不够!

没有炮兵,拿什么打会战?徐一凡当时心虚的看着孔茨。今后短期之内,可以预见的敌人就是清廷中枢。老子用不着打大规模的会战……可是瞧着老头子一脸便秘的表情,李云纵眼睛闪光。徐一凡咬牙头,答应你们了!到了两江,军事教育体制当中,再加上炮兵建设人才。再给你们买一批火炮!不过老子没什么钱了。你孔茨继续服务,薪水得减一点儿!

这种种桩桩加在一块儿,就导致江宁城外汤山一带,就成了现在这番景象。

大队大队的土建人员,在这里测量地形,准备开工建设各色各样的军事学校。两江第一、第二两所师范学校也准备设在这里。唐绍仪可精明得很呢。眼下瞧着军事开支是大头。虽然不知道徐一凡从哪里蛰摸这笔钱出来,不过先把两江师范挂在这里再说。开支也可以从军事费用里面走。唐绍仪还理直气壮的找理由——军事教育都是现代化的教育人才,各国聘请,还有延聘留学归国人才,这师资可以通用嘛!这就节省好大一笔开支。再说了,师范生是为普及教育准备的。要招聘的学生,也是那些贫寒士子。反正也得供他们吃穿,军队供给体系里头,再加一笔就成了,省得麻烦,还能让这些士子夹杂在军事学校里头,感受禁卫军的军威,学习纪律,加强他们对这个团体的归属感……总之,他尽管负责民政,自己有收入,可还得从徐一凡小金库里头占便宜!

至于为什么说是徐一凡的小金库,因为禁卫军以前的开支全是徐一凡在筹措,可预见的一年当中,也全要他上天入地的找这笔钱。两江地方,今年收入是别指望了。年关里头,不管上忙还是下忙,全部征收过了。海关盐税,徐一凡还没来得及伸手。藩库也基本给荣禄这死鬼糟蹋干净。南洋资金,已经转而投向自己在两江开拓的事业——谁让徐一凡是当头儿的呢,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家就都赖上他了!

不得不说,大家对徐一凡想办法找钱的本事有出乎意料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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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山周围,满坑满谷的都是人。一队队车马,从南边过来,运来了大批大批的建筑材料。因为是年关头,民夫不多,大家都要过年,更多的还是禁卫军第一、第二镇的官兵。他们多是北人,放假回家过年那是指望不上,留在这儿正好顶壮劳力使用。这些营养良好的官兵,喊着号子满头大汗的在劳作,拖着石碾平整地方,开坑挖泥打土坯,砍树挖地基,正干得热火朝天。一堆堆穿着各色各样服装的技术人员——多是詹天佑在朝鲜培养出来的那一拨儿。也是满头大汗的东奔西走,做技术指导。周围乡里,过冬剪门的百姓闲得没事干,抄着袖子缩着脖子在远处高高低低的山头上面儿卖呆热闹。

寒冬腊月天儿的,这些蹲大营吃粮饷的可真有个干劲儿!大冬天的,有的人就穿一件白衬衣,号子喊得震天响,他们到底一个月吃多少饷,这么卖力?放眼过去,全是壮棒小伙子,别看四下草木凋,他们在这儿,瞧着似乎连寒冷的天气都能燃了!

他们不知道,禁卫军如此干劲,原因其来有自。别看禁卫军好大威名,转战南北,却是一支飘四处的无家孤军!朝鲜,只是借居之地。到了现在,他们才算是真正有落脚的地方!这个地方建设起军事学校,就是这支军队的百年基业,这支强军将不会慢慢凋零,不会被裁撤,而会从这里开始,真正发展壮大,直到成为整个国家的武力!对未来没有信心的团体,不是一个好团体,而徐一凡如此大张旗鼓的开始建设,就是给了他们这个对未来的信心!

而且已经有消息传出来,高级军官也开始甄别选拔基层官兵。以禁卫军第一镇为骨干,至少要选拔三千到五千有战功,有经验的基层官兵进入各级学校进行教养培训。他们这可是为自己的前途干活儿!

最后一个原因说出来有搞笑,禁卫军管理教养,主要是李云纵在操持。徐一凡和楚万里两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喜欢犯懒。李云纵冷面凶神,治军严格,训练酷厉。禁卫军里头早有一些自嘲的话儿。

“操场上没个对,下小排没个会”,“不怕你调皮捣蛋,就怕来单个教练!”当兵的多是农家子弟出身,卖气力干活儿,比起平日三操两讲,可是轻松多了!

一个山头上面,一群人聚在一起,只是感慨的着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的场面。人群当中,有穿着禁卫军军服的,也有长衫马褂的。徐一凡基本班底的几个大员,都来视察这里的建设状况了。

李云纵还是老样子冷着脸不说话,对着军队,很少能看到他表示满意的样子。楚万里通常时候都在打混,这个时候在李云纵身边的二号人物就是张旭洲和聂士成,聂士成还会说场面话,朝着身边有仆仆风尘之色的詹天佑拱手笑道:“詹大人,要不是你麾下这些人才支持,如何能在这短短时间内就有这个局面!这是咱们禁卫军的百年基业啊!也是大帅的百年基业!咱们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詹大人要是有空,我聂某人请客跪谢,大家都来!”

一句话就表明了聂士成现在的心态,他可是真正的融入这个团体了。

詹天佑却是一脸晦气色,开口也是奶奶的:“谢谢就不用,你要是能给大帅说,少用一些我这里的人,少让我过来几次,我跪谢聂大人你!年节一过,南边北边的人就都来了,多少厂址要勘测,多少矿藏要出报告,制造局洋务局那里也是一团烂帐,扯都扯不清楚!家底弄不清楚,如何引商股进来?真不知道李中堂经营二十年,对这些糊涂账怎么就看得下去!我现在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三个人用,还要来帮你们盖房子!殖产兴业,靠的是资本和人才,不是禁卫军!”

他说话就是得罪人,估计这些天也忙得是一头恼火,聂士成一笑不和他计较。张旭洲却瞪起了眼睛。唐绍仪本来就是静静的听着着。他现在算是文臣班首,现在也有自重身份。听到詹天佑如此说话,才转头笑着打圆场:“达仁,话不是这么说,没禁卫军,我们如何有今天这样局面?大帅事业,也是靠禁卫军打出来的……当然,要开创新局,我等担子比以前重多了,你这样焦急,也是忧心大帅事业。大伙儿谁不知道?不过有些话少说,我们在这里无所谓,杏荪听了就不大好,是吧?”

两句话一说,两边就都不开腔。李云纵只是淡淡的扫了唐绍仪一眼,拍拍肚子:“吃饭!”

大家伙儿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站了快一个上午!别看詹天佑说得强硬,可是如此热火朝天的局面,如此生机勃勃的事业,让人如何不沉醉其中!

唐绍仪也随即笑道:“好久没吃禁卫军的大锅菜了!朝鲜的时候儿,忙乱一天下来,到军营里头蹭一顿肥肉大白菜,那个香!云纵,咱们可说好了,吃你的,我们可不给饭钱!”

提到朝鲜大家同甘共苦的日子,就连互相有拉下脸的詹天佑和张旭洲都是微笑。大家一块儿从千辛万苦里头滚出来的,现在局面如此兴旺,还有什么生分可闹!

几位大人要吃饭,自然勤务兵就赶紧过来伺候,卫护着大人朝山下走。唐绍仪笑吟吟的准备吃完饭就回江宁城。本来他是打算今儿过来巡视一下,李云纵他们有什么问题需要民政当局协助的。可是李云纵虽然是话不多的人,但是什么事情交给他,都打理得滴水不漏。正准备举足,就发觉李云纵冷电一般的目光投了过来,似有叫他留步之意。唐绍仪心里一动,缓缓走过去,而李云纵则刻意离开人群几步。这下大家都知道李云纵有机密的话和唐绍仪说,也让开了一些,故意在那里谈笑风声。

“云纵,有何见教?”唐绍仪低声发问,这个冷面阎王主动找人说话,还真罕见!

李云纵冷冷的着唐绍仪,淡淡道:“按照道理,我也不该发问,可是这里的建设,关系大帅事业至重,关系禁卫军发展壮大至重……少川,你是大帅的大管家,大帅那里,还有多少钱?”

徐一凡刻意将禁卫军打造成一个精英团体,完全普鲁士式的军事教育,也无一不是让军队的人自视为国家精英栋梁。给追随于手下的团体以精英的自尊感和自豪感,正是让人效忠至死的不二法门。

理想是一回事,物质基础又是一回事,两者缺一不可。没有理想的却有精英待遇,结果就是暮气腐化,没有足够相应待遇却只有理想,结果就是很难持久……徐一凡自问没有他那个时空本朝太祖那么逆天。

禁卫军是精良装备和良好待遇培养出来的,继续维持这么一支骨干力量,就需要相应投入,不是说一时窘迫,这支队伍就会散了,重要的是徐一凡是靠着自己麾下一切势头都在蒸蒸日上的气势,准备挟此一鼓作气席卷天下,这势头要是被打断,和中枢僵持起来,那就有得扯了——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既然掌握了这个时与势,就切不可让其中断!雄厚的财政实力,正是基础。李云纵别平时不哼不哈的,但是这个时候问了唐绍仪这个问题,就是表明他心头其实明镜也似!

唐绍仪苦笑着摊手,对于李云纵,没必要遮遮掩掩:“没多少了……大概还能撑三五个月,大帅说他有办法,咱们只能等着瞧着……说实在的,我虽然也替大帅为难,可是不知道怎么,就是相信大帅能解决这个问题,你说奇怪不奇怪?”

李云纵沉默一下,淡淡的道:“我也从不怀疑大帅……自从安州战事之后。咱们且拭目以待吧……少川兄,生逢大帅,真是我辈此生幸事……”

“如何不是这样?我们就着大帅将天下掌握在手中吧!我瞧着,这条路也不太远了!”唐绍仪意气昂扬。似乎半不为单薄的家底担心,笑吟吟的附和。

仿佛在为他说的话做注脚一般,已经有喊声由远及近的响起。

“大帅!大帅!”

“大帅来咱们这啦!”

两人侧目而顾。就见从江宁城来这里的路上,两边的工棚饭棚里头,涌出来的都是禁卫军的官兵,摘下军帽,朝着挂着苍龙节旗的马车欢呼!

徐一凡带着他们百战余生,又将他们一手带来两江,现在更铺开这么大一个摊子,给禁卫军打造出未来百年的基业与荣光!跟着徐一凡挑战全天下,最怕的就是没下场,徐一凡既然拉开架子建设,就表明要还他们这些追随他的忠勇之士一个好结果。而且还不仅仅如此,现在哪怕就是士兵也看出来了,徐一凡追求的是鼎革天下,他们很有可能就是从龙之士。徐一凡这是第一次出现在汤山禁卫军新大本营,迎来的就是这漫山遍野涌动的军帽,还有大声的欢呼!

着眼前如此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看着漫山遍野如此济济多士,跟着苍龙旗下徐一凡车马波分浪裂一般而来,徐一凡手下这几个大员都肃然而立。时势如此,英雄能不趁运而起?

徐一凡的车马,转眼间就被涌上道路的禁卫军官兵簇拥住。这些日子一直在江宁城的徐一凡也笑吟吟的钻出了马车,朝大家伙儿挥挥手,十几个戈什哈侍立在他身边,护卫着他下车,看看一个个工棚,掖掖士兵铺上的被角,再看看正在修养的病兵。唐绍仪李云纵他们早飞也似的赶过来,侍立在他周围。徐一凡来得突然,看到他们,也不过就是点点头。大家都明白,徐一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少大事业他得绸缪展布,绝不仅仅是过来视察这么简单!

不过徐一凡不说,他们也不好问。只是诧异的发现,前几天大家私底下有担忧的溥仰,已经板着脸又在徐一凡身边伺候了,这小子黑瘦了好大一圈,看起来更加的稳重,板着一张脸不离徐一凡左右。

这小子,想通了?

徐一凡看了几处工棚,笑嘻嘻的就拿了一个饭盆,随便找到食棚去打饭,还排在士兵队列当中。这等作态,无非就是解衣推食那一套,但是当兵的还就是吃这一套。跟着徐一凡排在一队的军官士兵,都大着胆子和徐一凡说话,而徐一凡也笑吟吟的有问必答。只有厨房大师傅掌着勺在那里手发抖。这位大师傅就是招商局轮船上面的胖厨师马红俊,不知道他怎么转的腰子,居然成了禁卫军的火头军!拿着大勺在那儿紧张得脖子上面肥肉直抖,当兵的干重活吃的饭菜,盐都放得重,大帅哪吃得惯这个!早知道,就把家的手艺都拿出来了!

“大帅,什么时候咱们能回北边儿家哇?”

“你小子,想溜开小差?”

“大帅,这怎么会!咱想的就是衣锦还乡!到了村口,让人敲锣打鼓把我迎回去!”

“有你这一天!是不是急着娶媳妇儿了?那你得想法子赶紧升,不然当兵的这饷,娶个媳妇儿养不起,抓你满脸花!”

“大帅,标下早被挑上了!朝鲜、辽南、标下挑了七个鬼子,得了一面鬼子旗!”

“得功就好,在老子手底下,不会埋没你!”

徐一凡就有着这种天然的亲和力,大员面前,他是飞扬跋扈,敌人比他硬,他更硬。在自己手下这些当兵的面前,那是半点官威也无,就在队列里头你一句我一句的大家伙儿聊得开心,士兵们不时轰笑成一团。等到徐一凡排队到了马红俊面前。瞅着他那比别人胖三圈的身材就是一怔,接着笑道:“大旱三年,饿不死掌厨的大汉,好小子,这句话瞧着你,老子算是信了!”

马红俊咧着嘴想笑,结果紧张得却象哭,一脑门子的白毛汗。这等大英雄,要当皇帝的人物和他说笑,马家扬州祖坟是不是正在冒青烟?他抖着手打菜:“大帅……口重儿……”结果手一抖,一半掉在了地上。徐一凡瞧瞧僵在那儿的马红俊,笑笑自己动手拾起来放进碗里,油手在马红俊围裙上面一擦:“闻着挺香,手艺不错,要不干脆当我厨子得了?”

马红俊腿一软,差坐在地上,当兵的在后面爆发出一阵笑声。也在队伍里面的唐绍仪和李云纵对望一眼,面色却更加凝重了几分。徐一凡绝不会是为了和当兵的闲聊几句才来这里!他们跟徐一凡久了,徐一凡笑得开朗,但是眉宇间那愤懑激昂情绪,却是表露无遗!

徐一凡在当兵的轰笑声中,找个地方开吃。几个大员和徐一凡的戈什哈们也分散开来吃饭。他们心思完全不在饭菜上面,只是不住的瞧向徐一凡那里。却瞧着徐一凡行若无事的在那里吃吃喝喝,不时还笑骂身边当兵的几句。凡是挨骂的,都是一脸于有荣焉的表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徐一凡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饭棚里头,足足坐了七八百号禁卫军官兵。外头更是挤得满坑满谷,都捧着饭盆在看他们的大帅。徐一凡突然冷冷的沉默下来,周围的笑语喧哗也突然变得寂静下来,周围一片鸦雀无声,只感到刚才欢快的气氛,在这个时候越绷越紧。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徐一凡突然站起,重重一拍眼前桌子,锅碗瓢盆,残汤剩菜,一下跳起半天高!紧接着他似乎还不解气一般,狠狠一脚,又将眼前桌子踢翻!

“大帅!”十余名戈什哈一起跳起来,所有人都震得浑身一抖,李云纵长身而起,几个大步就赶过去。

“大帅!怎么了?”

有的人目光还看向犹自在那里发呆的胖厨师马红俊,你小子手艺到底差到了什么的步,让大帅发那么大火?

徐一凡一把推开赶到身边的戈什哈,扭过头来,面目狰狞:“老子怎么了?应该问问,这个朝廷怎么了!”

“大帅?”

“就在今天,老子接到消息,这个朝廷,要和鬼子议和,咱们弟兄流血三千里保住的朝鲜,就要割让给小鬼子!我们在平壤的三千弟兄,就要让这个狗日的朝廷,付八百万两的辛苦费,请咱们手下败将小鬼子来解除他们的武装!”

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几个当兵的手里饭盆更是叮当一声落地。徐一凡志在鼎革,大家伙儿都知道,可是对于到底怎么鼎革,大家心里头多是模模糊糊的。取代这个统治了华夏二百多年的王朝,对于当兵的来说,太为遥不可及,连想象都无法想象。更多的还是听号令行事,大帅怎么吩咐就怎么做。北地乡间,不是没人给禁卫军里头来信,劝自己子弟回家,不要造反——清廷中枢马足之下的老百姓们,也就这么些自然而然的见识了。

说起禁卫军现在的军心士气,总体而言大概是怎么回事儿,忠心服从不减,搞建设给军队里头置家当也热情很高,但是就少了一点在朝鲜时候的哀兵味道,齐心挽国难于既倒之际的敌忾之气!不少当兵的,更想着能衣锦还乡一把。

可是这个大家多少还有畏惧忌惮的朝廷居然要卖了朝鲜!要卖了禁卫军起家之地,也等于就是这个朝廷,否认了禁卫军的全部光荣和骄傲!也等于是否认禁卫军的全部生存基础!

洞仙岭对第五师团的死战,肃川里死战,安州死战,辽南轻兵冒死而进。更别说旅顺殉国的周展阶,威海自沉的那么多水师将士……那么多人的牺牲,为天下保住了朝鲜,为这个国家保住了一点气运。现在这个朝廷,却要将这一切双手送人,还要解除在朝鲜为国家镇住边疆,出生入死三千禁卫军健儿的武装?

丧尽天良,无有过此者!

唐绍仪颤声发问:“大帅。这是真的?”

“老子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他们就是做得出来!下一步是什么?宣布咱们这一仗白打了,几千天南地北的好男儿白死了?再把我们都当成反贼抓起来?……他妈的,朝廷是秦桧,老子不是岳飞!”

徐一凡吼声如雷!他笔直的叉腿站在那里,摘下军帽,突然就是泪盈眼眶:“左宝贵,邓正卿,周展阶……我禁卫军殉国的大好男儿,魂兮归来,这暗无天日的天下!”

“大帅!”

一个士兵突然跪下:“大帅!带咱们北上吧!保住朝鲜,把那些王八操的都抓起来,大帅就是皇上,带着咱们干下去!打完了小鬼子不够,这些狗都不吃的混帐王八蛋,都要一个个收拾了!”

徐一凡狠狠瞪着他:“起来!禁卫军没膝盖发软的习惯!”

他的话音未落,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帅,反了吧!”

“打到北京城去,朝鲜死也不能让出去!咱们弟兄的尸骨。还葬在那里。难道让他们不得还乡,阴魂一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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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1:07:13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九章 - 生我者猴死我雕(八)

在离光绪二十年年尾巴还有六天的时候儿,两江总督署里头,却是灯火通明。

督署内外,都布上了岗哨,上哨的士兵,枪口都装上了刺刀,在灯火下面笔直的站着,警惕的注视着每一个应召来到这里的人物。带哨军官,一遍又一遍的巡查着哨位,生怕安全上面有什么漏洞。这样的绝密军议,自从离开朝鲜之后,还是第一次。每个人似乎都象打了一针肾上激素也似,好像回到了甲午战事当中,整个精神都提了起来!

徐一凡的手下,从各个地方赶过来,唐绍仪、盛宣怀、张佩纶、詹天佑、北洋招商局——现在得叫两江招商局的总办,襄理,两江电报局的总办,全部济济一堂。禁卫军当中也是精英尽出,李云纵楚万里联袂而来,张旭洲,聂士成,陈金平,袁世凯,张威等高级军官,也全部都扎束整齐,飞马而来,哨兵都记不得立正敬礼迎接来的这些徐一凡麾下大员多少次了。

灯火当中,陈德和溥仰肩并肩的走在督署当中。

虽然不断有人过来,可督署里头,还是安安静静,自有一种肃然之气。宽广的院子校场,全是一片,黑暗。只有转角之处,才有一盏汽灯高悬,汽灯之下,则是卫兵静静站立在那一团光晕当中,周遭一切,都是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溥仰陈德的马靴,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的回响。

“老四。差不多人来齐了吧?要是人到齐了,就该闭门,把前门的岗哨抽一部分,集中到大帅签押房外头。”

安静当中,陈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溥仰板着脸掐了掐手指,默算一阵:“应该都到了。再说现在已经打了七点,大帅传的时间就是这个,谁要是迟到,也不用进来了。”

陈德一笑。拍拍溥仰肩膀:“你往南,我往北。收哨位吧。带紧了,省得收的时候出了空子!”

溥仰脸色一寒:“二德子,我用你教?怎么,也觉得我这个满人的身份碍着你了?我带哨都不让你放心了?”

陈德手僵在那里,半晌才苦笑一声:“到底是谁才整天把这个魔怔挂在嘴边?老四。我还以为你想通了呢,结果还是没有!这事儿我帮不了你。全是你自己的挂落……不扯这个,收哨位去!”

他也怕和溥仰多说这个话题,摆摆手就朝另外一个方向而去。溥仰呆立在那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他早就不怀疑徐一凡什么了,徐一凡要夺了这个天下,江宁城的骡子都知道。

说实在的,溥仰也不在乎。他这辈子,也没感受到爱新觉罗家太多好处,除了落草就有的贝子身份,他早早过继出去。不管是醇贤亲王府,还是端郡王府,都没怎么管他。端郡王府过继了他之后没七八年就添了儿子,他不到十岁就分院儿独过,除了他老姐姐,谁照顾了他半点儿!大清宗室俸禄早就减了又减,一个贝子,一年不过四百多两出息,分院前他从没见过这笔钱,后来端郡王府不过一年才给他八十两,老姐姐那时不过才十几岁,偷偷塞给他一些体己钱,他才这么活下来长到现在,别看是天潢贵胄,其实整个儿就是无依无靠!

这天下,谁弄得好谁来弄,这个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徐一凡处理江宁京口八旗子弟,也算是仁至义尽。再没养着他们的道理啊!改朝换代,比这个酷厉的多了去了,能容他们自力更生,不是害他们,倒是救他们。溥仰在京城里头长大,旗人那些废物笑话,那是从小就看到大!要不是徐一凡接纳了他进禁卫军,他也就是那么个废物点心。

这点上想通了,但是现在还拦在面前的,却是自疑!

他一个旗人,真的在禁卫军里头有前途么?徐一凡以降,这个团体里面所有人,整天做的都是挖大清江山墙角的事情,他置身其间,别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都要想,是不是在警惕着他,提防着他!老姐姐抛头露面亲赴徐一凡那里为他求一条路,这更让他无地自容,他以为自己能保护老姐姐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要老姐姐来保他!他溥仰顶天立的的汉子,要是给自己族人指指点点,说拿姐姐当门包儿,才换了新朝的地位,这叫他溥仰如何做人?

“真不如在和小鬼子的那场仗里头,被一粒子弹撂倒……”

溥仰情不自禁的朝着签押房那里看去,他摘下军帽蔚然长叹:“……大帅,什么时候能赏我溥老四一个安心的死所!真能如此,除了对不起老姐姐,我哪头都对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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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仰的心声,自然传不到督署签押房里头,现在签押房内,人人心旌动摇,有些性子急躁一点的,鼻翼翕张,要不是在徐一凡座前,差不多就要站起欢呼!

徐一凡的签押房里头,已经改了样子,他的大办公桌临时搬走,靠墙一排西式沙发。签押房当间,正是一副北洋书局的大清舆图。真论到作战,这种小比例尺的舆图是派不上用场的,但是徐一凡用此图就是为了给人一种震撼感!

他和张佩纶分倨这幅的图左右,徐一凡只是目光炯炯的看着在座诸人,而张佩纶隐然就是徐一凡幕中诸葛的样子,含笑坐在另一张沙发椅上面,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他在徐一凡麾下不担身份。只是缓急之间出点主意。这次仓卒间徐一凡就拿出这么大一个计划,涉及国内国外,方方面面,国际局势的掌握运用,徐一凡自有主张,但是在他幕下。论起熟悉国内各地督抚心思,深通各地情况的人物,除了这位李鸿章的女婿还能有谁?

地图上面,一条让人触目惊心的红粗箭头。从江宁出发,顺江而下。再转而北上,直指旅顺!到了旅顺,这粗红箭头又分成无数细小箭头,不仅覆盖了全部辽南,而且更与北朝建立起联络。更有虚线描就的红色小箭头。直指向中俄朝交界之处。

现在主要集结于旅顺金州辽南一带的依克唐阿吉林练军也被标记了出来,但是符号旁边。被徐一凡墨迹淋漓的打了一个大叉!

这副地图上面的动作还不仅如此,绥远一带的毅军宋庆部同样被标记了出来,毅军是一个青色的箭头,经热河朝阳而直入辽西走廊北端,与辽南红色箭头会合!

徐一凡的意图,再明白不过,他准备动员禁卫军一部,从海路秘密而迅速的北上,解除依克唐阿部武装——你朝廷不是要解除老子在北朝三千子弟的武装么?徐老子就给你来个先下手为强!解除了吉林练军武装之后,接防辽南。联络朝鲜,后路稳固之下,借小日本十个胆子也不敢以残破之师北上,再和禁卫军打一场。

毅军是徐一凡早就埋下的钉子,他们前来会合,是以壮声势之举。

徐一凡此举,就是要将朝鲜的危局,消熄于朝廷和日本未发之前,同时在北方也对清廷形成威胁的态势!此举之大胆,是不用说了。其中变数多多,风险很大,也是不用说。可是让在座诸人振奋的是,徐一凡还是那个从南洋,从朝鲜一路拚杀出来,意志坚定,气势宏大,力求主动的徐一凡!

但凡一个团体,最怕的是上位者苟且偷安,固步自封。上位者如此,底下消沉起来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这个计划到底如何还可以争论,但是徐一凡这昂扬意气,却让所有人都感到提气儿!

徐一凡目光扫视一圈,看所有人都一副震惊激动的样子,他在心里头一笑,开口发问道:“大家觉得如何?朝廷敢卖国,我就敢卫国!死国者朝廷也,生国者,我辈也!对这个计划有什么疑问,大家尽管说,咱们这就一一细细琢磨……朝廷出了招儿,我徐一凡不能不接着!”

一句话就似乎将所有人从激动当中唤醒,种种桩桩的疑问顿时就涌了出来。徐一凡动作实在太大了,此举若成,就等于是昭告天下,气运已变,下面就该考虑如何进北京城了——徐一凡打造的这个团体短短时间,就能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怕过犹不及?气势张到十分,一旦不成,恐怕就会直转而下!

最先站起来的,竟然是盛宣怀,他皱着眉头:“大帅转用禁卫军于辽南,海路运输,用的只怕还是招商局的轮船?”

徐一凡一笑:“大清唯一的海路战略机动能力在手上,我能白白浪费?陆路走得通,老子不如先打北京城了!”

“既然朝廷和日本联合,又有英法美等国担保,我等全无水师护航,这水路安全,如何确保?禁卫军运上去了,要是列强切断我海上补给线路,到时又如之奈何?”

徐一凡微笑着竖起两根手指,一一屈下:“部队上去的时候,秘密迅捷是要点。三天内装船。招商局轮船仍然走正常上海到天津的客货运线路,只要保密功夫到家,别人是发现不了的。船队到天津,别人看不出异常出来,而从天津到旅顺,能要多少功夫?一夜之间,我禁卫军就已经在旅顺上陆!

至于后续海路补给……当我禁卫军掌握了辽南局势,军食是不用输送了,军火也可以就地解决一部分——只要能顺利解除依克唐阿的武装!后续补给任务,其实并不很重。而且我可以确保,西方列强,只会承认既成事实,而不会对我采取断然行动!至于日本……此次是他们最后的垂死挣扎,哪怕他们海军完整。他们也经不起再和我们做大陆消耗战事了,可毋庸虑!”

盛宣怀仍然面沉如水,徐一凡话音才落他就接着大声发问:“大帅如何敢确保,我们掌握了辽南,确保了朝鲜,西方列强不会支持日本来争夺此处?毕竟这次和约是他们促成的!兹事体大。闹不好,我等就成为天下中外的公敌!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心头最大的疑惑——也许楚万里除外,他一直在那里懒洋洋的笑着呢。

此举力度刚劲到了极处。徐一凡是利用声势气运的第一把好手,以四万兵力。南洋北洋杂凑起来的班底。借着甲午战事的声望,一跃而居潮流之上。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一直是徐一凡步步紧逼,朝廷步步退让,手忙脚乱的只顾应付。凡是文官系统的。天然有一种求稳心理,先把手头实力经营好。稳固自己基础,再图进取。这是文官们觉得的最优选择。这次朝廷对日和约,明显是在徐一凡的步步逼迫下出的只顾眼前的昏招,这等机会,发个通电,表明立场,再拉高一下声望,在大多数人看来也就足够了。何苦再冒这样的风险呢?

徐一凡的目光缓缓扫过诸人,看不少人对盛宣怀的话都是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这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如今我再说最后一次……时代不同了。各位!我们这个团体是顺着什么样的潮流才兴起的?如今难道要让我们背离属于自己的气运么?天下苦于对外屈辱久矣!天下苦于清廷老朽腐旧久矣!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证明清廷已经不能适合于这个时代。相对于他们,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要证明我们有此决心,有此能力,挽此末世气运!我们就是要让天下看到,他们在卖国,我们在救国!这已经不是过去三千年中的朝代更替,而是得此世道人心者,则得此天下!朝鲜,在所必保!这等机会一旦错过,再想得到,那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我们已经等待不起了!根基,可以慢慢梳理,可时机,却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朝廷出此昏招,不将其用尽用绝,老子白担一个活曹操的骂名了!

……至于诸公所担心的列强干涉,这点我可以为各位所确保。西方列强,尤其是英法,他们调停此次战事,甚而最后又偏向日本。全部依归都是在东北亚保持一支可以抗衡俄国扩张的力量。现在我击败日军主力之禁卫军北上,并有毅军壮其声势,更是以本国之军保本国之土,英法列强,会作何选择?想必诸公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这气运,我们好容易才从日本手里抢过来,难道还要我们轻轻放弃?朝廷是傻瓜,老子不是傻瓜!”

徐一凡的声音在签押房里嗡嗡回荡,震得每个人都心旌摇动。难道,这时代真的不一样了?这东亚气数,就真的在徐一凡的掌中?要不然,为什么他那么自信!

盛宣怀缓缓点头,侧身和紧张得脸色都发白了的招商局总办低语几句,笑道:“大帅既然做了决定,我们就是配合行事罢……招商局可以抽调出十三条客货轮——年关尾巴了,要不然能抽的船更多。十三条船,一次运六七千人没有问题。”

徐一凡才微笑点头,李云纵就长身站起:“大帅,部队如何抽调,由谁统带?毅军那里,谁去联络?”

这是禁卫军方面的问题,他们可不管这次任务有多少政治上外交上面的顾虑,只是关心这次任务本身!

徐一凡笑笑:“事情仓卒,事先也没和你商议……我初步的考虑,四个镇各抽两营兵,连同辅助力量,凑一万人吧。短时间镇住辽南,需要一员敢打敢冲的猛将,张旭洲,这个任务你敢接么?”

轰的一声,张旭洲起立,站在那里如一尊黑宝塔,一开口嗓门直震得每个人心里头都发颤:“大帅,有什么不敢?辽南您交给我了!依克唐阿到时候我送他到江宁来见大帅!”

徐一凡还没来得及表示赞赏,楚万里就在底下笑道:“早知道当初就不回来了……这一来一去,脸色最难看的恐怕还是孔茨老头子,原来的教育计划,又得重新修订啦!”

徐一凡瞪他一眼:“要不你去?看你在江宁城也闲得够了——谁又是神仙?能料到朝廷能愚蠢到这种地步?我们要是不离开辽南,他们也未必敢签了这对日和约!”

楚万里连连摇手:“我不去!孔老头子也不放我走哇,充实总参谋部事情就一大堆,禁卫军的所有正规化条例都得从我这里出。瞧着清闲,累得臭死……大帅,我就一句话,辽南动作,要和大帅在两江的举动配合好,这样子,才能一下子震慑天下!”

楚万里是明白人哪……徐一凡没说什么,张佩纶倒是淡淡的瞧了他一眼。

“大帅,谁去绥远?”李云纵不动声色,只是问自己职责之内的问题。

这个问题问出来就有点冷场,张旭洲去辽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李云纵和楚万里肯定是要坐镇江宁的。有此二人在,一个严厉苛刻。一个精明狡猾,正在整顿的禁卫军可说稳如泰山。而孤军远出镇慑东北,需要一员完全嫡系出身,绝对忠诚的将领。虽然是如此大的功绩,聂士成和陈金平这两个资格够的也识趣儿的不和张旭洲争。可这去热河可不简单!就算宋庆一调就动,可是不论从哪条路走,都得经过朝廷还掌握的地盘。禁卫军本来就是朝廷恨绝了的,此去又是去挖墙角,万一行迹暴露,立功无分,送死有望。

沉默有倾,陈金平和聂士成同时吸口气,准备自告奋勇。大帅事业一帆风顺,要建功立业,其它的也顾不得了。可是有一个淡淡的声音抢在前头:“大帅,我去吧。北边儿认识我的人少,聂军门和陈军门久处北洋,熟悉他们的人多……我去联络宋庆,准定在张大人之后,一月之内,和他会师辽南。”

说话的,正是袁世凯。他站起身来,因为他体态本来就是身长腿短,一身军服穿在他身上,总有些不合适,不见半点英武之气。可是自徐一凡以降,谁都知道这家伙是个狠角色!

徐一凡目光一动,微微颔首:“好,你去,好生做。将来有你出头的日子。”

这是袁世凯投效之后,徐一凡第一次面许他的将来!这句话就表明袁世凯终于洗干净了他身上反复无常的罪名,真正是被当作徐一凡心腹嫡系的一员!

底下人微微有点骚动,袁世凯却不动声色,自顾自的坐下。徐一凡也不理他,转头问张旭洲:“三天时间,能拣选出精锐,编组完毕么?上船的动作,必须秘密迅速,其它人也会全力配合你,走漏了半点风声,你自己知道该如何!”

张旭洲重重点头,还没来得及表决心。唐绍仪已经站了起来,挥着手大声道:“大帅,说到底,这事儿还是不成!”

大家身子都是一震,看着唐绍仪。徐一凡笑笑:“怎么个不成?”

“没钱!”唐绍仪回答得斩钉截铁。

“招商局动用客货轮要钱,动员毅军宋庆部北上要钱,镇住辽南之后,吉林练军不管是收编还是遣散,都需要钱!更别说军资军饷的补给了,大帅说有法子,可是现在还没瞧出来大帅用什么法子,却又开这么大一个口子!年关难过,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赞同大帅派此万人北上!”

唐绍仪毫无疑问是属于稳重派的,他的任务,就是经营两江。可现在经营还没看出一个眉目出来,就要行此大举,不管从哪个角度,徐一凡哪怕说破了大天,他也要反对!

唐绍仪态度如此激烈,詹天佑算是他老搭档了,就算他性格木讷天真,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替唐绍仪有点担心。徐一凡却和张佩纶相视一笑,张佩纶也不谦让,咳嗽一声,弹弹袍服,长身而起。

“少川,事主忠心如此,鄙人不如!不过大帅事先岂无筹划?近期资金支撑,经大帅熟虑,张某在旁边帮忙拾遗补阙,倒是有两个法子……”

“什么法子幼樵你就是爽爽快快的说罢!不当家你是不知道这柴米油盐贵。我都快急白头发了,误了大帅的事,算你的算我的?”

张佩纶一句话就吊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徐一凡崛起至今,真的好像无所不能也似。什么样的危局,他都能左躲右闪的冲过去。现在南洋北洋财力,已经被他用到了尽处,现在还有什么法子再筹一笔资金?如果一两年之内钱上面有保障,以徐一凡之声望才能。对着朝廷那帮家伙,胜负之数。已经不问可知!

张佩纶也吊足了大家胃口,最后才洒然一笑:“筹饷方法,有两个。一在前,一在后。都是配合当前局势,一举而扰动天下!

在前者。朝廷出卖朝鲜,而大帅出兵全我金瓯。此乃国战也。大清本有用兵身份而天下协饷之例。大帅自然就可以拿来用,安徽,江西是大帅治下,大帅已经去札,当年藩库余存,全部解送江宁。其它省份,只待朝廷和约签署,而大帅在辽南雷霆一击发动,则大帅之咨,将送抵全国督抚案头矣!协饷不协饷。他们瞧着办罢!那个时候。谁还看不清这气运如何,总会有些督抚。会预先在大帅面前奉上一份投名状罢!”

一句话震得所有人身子都是一抖,目光却一齐投向了徐一凡。大家伙儿目光多局促在两江自己地盘——其实也就是限于江苏一省。而徐一凡却志在天下,利用此次局面,就要逼迫天下督抚站队选边了!协饷国战的名目,再正大光明不过。一则有成例可循,二则是这也真是一份投名状!朝廷要收拾徐一凡,得拉拢他们督抚,督抚们现下是不怕朝廷的,但是在徐一凡这里先用协饷名目,站住一点脚步,那倒真是一件可操作性极强的事情!

法、术、势三个字。徐一凡在归国未久,法字儿还不大看得出来。可是他以势运术,以术助势。这后两个字,他却运用得精熟!

看着大家热切的目光,徐一凡面上还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心里面却在嘀咕:“老子可是穿越来的!这时代世道人心还不掌握,老子早死了七八回了……”

半晌之后,唐绍仪才颤声道:“这……这协饷数字如何,有把握的是多少?朝廷都收不上来,这些督抚愿意掏给咱们?”

张佩纶笑笑:“少川,你没做过国内地方官,这里头弯弯绕你是不知道的。地方上面收的上下忙的田赋地丁,南方不少省份还有折漕的收入,连同盐税,海关税入,这些是要解给朝廷的,咱们这里敢截下来,其它省份不见得能这么拉下脸。但是厘金一项,却是地方上下其手的好出息——一省厘金富者数百万,贫者也有百余万,以大帅治下两江为例。查善后局账本,江苏去年厘金年入六百余万,实解朝廷者,不过四十万。其它的,就在善后局用各种名义开销了,谁不知道,善后局就是督抚们的私帐房!大帅要协饷,不管哪个省份,只要愿意掏,随便在善后局里头哪里开支一笔就行了,朝廷穷,你真当地方掏不出钱来?要是没钱,谁还愿意当官?现在花点钱,还不是自己掏腰包,一旦鼎革,总有个好下场,谁是傻子?

我倒是和大帅算了算,闽浙,两广估计掏钱的意思居多。这四个省份,协饷四五百万,应该不在话下。本来两江之地,就虎视这四个省份么!江西安徽,藩库也该有两百万。两湖不好说,我已经求一位大人物去信了,现在还说不准。至于四川云贵,这些就看看吧,看看他们督抚有没有那么聪明!最北,只能指望山东,其它的指望不上。粗粗算来,八百万可保,半年之内,应该可以缓一口气了。那时两江富庶之地,在少川兄治理下,也可源源接济一部分……这天下分出个高低,兄弟可以断言,就在这一年之内!如此还有什么说的?”

唐绍仪满脑门子的大汗:“行险,行险……如果督抚们都不协饷呢?饷尽财绝,那时又如何是好……”

张佩纶陡的大喝了一声:“少川!行大事者,三分险都不愿意冒。那我们何必追随大帅?”

一句话顿时就将唐绍仪喝醒,他稳了稳心神,笑道:“幼樵,你说得是……那第二个法子呢?又是什么?”

张佩纶转头微微朝徐一凡一拱手:“第二个法子,就是大帅的主见了,这个功。兄弟贪不得。”

徐一凡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唐绍仪和张佩纶之间的你来我往,他这个团体,由于历史新,大家都是有什么话都说。他也无意压制。说明白了,说透了。行动意志自然就统一了。他每次行事,都是如此雷鸣电闪的大举,没有麾下的全力投入,如何能够成事?

听到张佩纶的话,他一笑道:“第二个法子。无非就是办事收钱……老子替英法顶住老毛子在东北亚的扩张,他们能不给点好处?等辽南底定。我找他们谈价钱。海关北边的我不管,上海关,江海关,广州关的关税,老子要了!”

这句话说得大家更是目瞪口呆,无半点插嘴的余地。南方诸海关,一年收入以千万计,英法列强,能让给徐一凡?徐一凡说完也不解释,他自己心里有数。此次举动。不仅是让督抚们选边站。他也是让列强也要选边站!

此时世界第一强国英国,所孜孜以求的就是扯散俄德之间的事实同盟。德国在欧洲扩张,俄国在远东和中亚扩张,双方互不干涉。为了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特别是怕俄国经过中亚觊觎印度,还有俄国在远东获得他梦寐以求的不冻港。为了让俄国目光转回欧洲,去和德国在欧洲发生利益冲突,让他们的事实同盟瓦解。英国简直在不惜一切代价扶植起一个能在亚洲遏制俄国扩张的力量!

在徐一凡那个时空,日本算是赶上了这班车,抄英国便宜抄大发了。从工业体系到军队建设,英国给了日本多少扶植和帮助!从源源不绝的贷款,到给日本打造了一支全英式的崭新战列舰队,日本居然就这样一跃而工业军事强国之林。

在现在这个被他改变了的历史,他毅然选择在东北展示力量,就是要将日本彻底赶下火车!是大清朝廷,还是他徐一凡有这决心,有这能力遏制俄国扩张,他们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也该投点本钱!更不用说,这本钱还本来就是中国自己的!

此次他在两江席未暇暖就又分兵北上,看似鲁莽,其实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说甲午是改变这个国家命运的开始,那么此次雷霆一击,就是改变这个国家命运的决定性一击!

这种机会,他如何能放过?

徐一凡肃然起立,他也不想再多解释什么,只是用力一掌拍在那地图上面:“我意已决!朝廷签署和约之日,就是我再度底定辽南之日!万千健儿的血不会白洒,我也不会让这气运从我指尖溜走!

……跟随我!”

所有人都同样肃然起立,禁卫军的高级军官们更用力磕响脚跟敬礼:“敢不为大帅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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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川,你还担心些什么呢?今天你说这些话,很不应该。此乃逆而夺取的关键之机,大帅做了决断,我们就执行好了,对天下大势的把握,谁能超过大帅?”

督署外面,商议完毕的诸人,都纷纷乘车马离开。汽灯的光晕之下,只有卫兵静默站立。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下了雪花,一点点一片片,在卫兵的肩头,已经厚厚一层。

张佩纶住在督署里头,散了军议之后,他独送了唐绍仪几步。

“逆而夺取?”唐绍仪有点茫然的低声嘀咕了一句。

“取天下者,有顺取,也有逆取。顺取者,天下崩坏,有力者得之。然则生灵涂炭,白骨千里相望……”

“逆取呢?”

“……营造大势,按而观衅,一旦有机,则趁势而起,一举而底定天下。只是这势如何营造,却难倒了古今多少英雄……更别说值此末世,思潮纷纷,更有西洋列强,掺杂其中,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大帅是从何而来,竟然能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没有百年,谁人能理得请眼前这团乱麻?”张佩纶的神色微微有点感慨。

唐绍仪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幼樵,你为什么独独和我说这些话?”

张佩纶微笑:“少川,你是文臣班首。此时关键时候,如果有什么想不通。就自误误人了……其实是大帅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希望你能常保此锐气。但这个时候,不要怀疑他,只管追随他!”

唐绍仪神色有点感动,一句话不知不觉的就溜出了口中:“幼樵,你就不想做这文臣班首?你根基深厚。深悉国内情状,比我合适……”

张佩纶淡然一笑。没接他的话,却岔到了其它地方:“少川,近来有推背图谶言流传,所谓生我者猴死我雕,正是说我们大帅,你听过没有?”

唐绍仪默默点头,他是接受的完全洋式教育,这等谶言,听过便罢,也没往心里去。

张佩纶悄立雪中,神情悠远:“……有人解之曰雕死猴活。主大帅代清而立。可是我的解法却是不同……生我者猴死我雕,我者,此国此族也。大清所有行事,都在死此国此族,而大帅所有行事,都在活此国此族,只有这个解释!

兄弟为什么不担名义?当初我们都是雕的帮凶,马尾一战,我是罪人。此时此刻,只要看着大帅如何全活此国此族,这一生,也就够了!少川,你努力吧,我们都是过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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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

李家老宅,自然是合肥城最为贵盛宏大的宅邸。一门三督,几十年经营。虽然权位已经烟消云散,可是这李家,仍然是合肥城最为让人仰视的存在。

天井当中,已经退隐林下的李鸿章披着一件白色貂皮坎肩,呆呆的站在雪中。

大雪纷纷而落,粘在貂裘上,也落在他的胡子上。

他竟然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天井外响起了脚步踏雪的声音,跟着李鸿章归隐故里的门人杨士琦慢慢走了过来,他是杨士骧的弟弟,杨士骧行四,他行五。杨士骧为什么死,北洋中人都心知肚明。李鸿章去后,杨士琦无意留在天津,当然也不能去投靠徐一凡,干脆陪着中堂归里。反正合肥离老家淮安也不远,来回都可以照应,说是坐而待时,其实已经打定主意陪老中堂老死林泉之下了。

李鸿章归里,过得是悠闲自在。和乡老闲谈,说起过去几十年,就是一句话:“过去几十年,都是在当官当混蛋,现在全忘记了,倒也干净!”

朝廷内外,天下局势,李鸿章真是一点都不关心。也有人探过他的口风,看老中堂能不能复起,制衡一下徐一凡。李鸿章只是笑骂:“回来干什么?帮朝廷,老头子和徐一凡斗就是个输。帮徐一凡,他那么能干了,要我干什么?”

今儿江宁一封长长的电报,却让老头子痴在这里。电报的码子,还是李鸿章戴着老花镜一个个翻的。

“中堂,雪大,站的时间长远了,回屋暖和一下吧。”杨士琦低低解劝。他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也不好说出口。这些事情,岂是他能左右得了李鸿章的!

李鸿章竦然一惊,仿佛听到了这句话,才从自己的玄想当中惊醒。他回头看看,笑道:“杏城?原来生我者猴死我雕,是这么个解法儿!闹了半天,咱们都成罪人了!杏城,你说说,我是忠臣不是?”

“中堂当然是忠臣。”

“忠这个朝廷呢?还是忠这个国家呢?咱们丢的,人家出手拣回来。这事儿上面帮把子气力,不算忠臣事二主吧?”

杨士琦不动声色,淡淡道:“是不是忠臣,记得中堂老师曾文正公说过,这是论心不论行的。”

李鸿章呵呵大笑,这笑声在雪的里头,显得有点瓮声瓮气:“文正公参翁家老二的那个折子?我都快忘了!来,杏城,掺我回去,论心不论行,生我者猴死我雕……哈哈,哈哈!”

杨士琦不再说话,只是搀扶着李鸿章朝院内走去。

天井之中,只留下两行足迹。

大清光绪二十年岁正甲午,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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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1:07:47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章 - 再临

光绪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九,旅顺。

经历了几番血火的旅顺要塞,这个时候还是一片凌乱的景象。船坞码头。到处都是大战过后留下的痕迹。港口锚地里头。还有几条倾覆的军舰桅杆露在水面上。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机件润滑油的油污。星星点点的在军舰残骸周围沉浮。

日本征清第二军投降的部队,已经分批遣散回国了。照理说扣着这八千俘虏,算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好筹码。可是清廷上下,直到现在负责这里的依克唐阿,都觉的这八千俘虏麻烦。养着吧,就得依克唐阿自己贴腰包儿。吉林练军转战半年,现在报销还没办下来!

户部里头已经开了盘子。依克唐阿报的是二百三十万两的各种费用开销。有财大家发。拿两成部费出来。这就算过了帐了。你小子现在几乎就是领东北三将军的位置。还缴获了小鬼子那么多东西。还想独吞。太说不过去了吧?

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养俘虏,从徐一凡离开那会儿开始,就开始陆陆续续的遣散日军。朝廷决计对日让步的时候,那遣散速度更是加快。园子里头甚至还有秘旨传过来,看依克唐阿能不能情商留用个几千日本俘虏,换上吉林练军的号服,在南北对进,夹击北朝徐一凡那三千偏师的时候儿,不是就能派的上大用场了么?

当时依克唐阿接到这份密旨,当即就涨红了脸。他和徐一凡是不对付。他是大清忠臣,旗人老家满洲位置最高的人,和活曹操徐一凡怎么也站不到一块儿。可是吉林练军这场战事也死伤数千。打死他也不愿意指挥小鬼子来夹击徐一凡的禁卫军!

在接到密旨之后,他反而加快遣散这八千俘虏的速度。一条条各色各样的火轮船开过来。装上小鬼子开回日本。一直快接近年关这个时候。这事儿才办了个七七八八。算是了了依克唐阿的一桩心事。仗算打完了。依克唐阿也想挪挪地方。到沈阳自己正经官署散散心去。将来如何。他反正是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徐一凡他是共过事的。行事果决。有的时候还有一股子玩命的劲头。除了胆气之外。布置各项事情。每在机先。瞧辽南当初七万败军那一团乱麻的局势。被他果断诛杀丰升阿。转瞬间稳住军心。理出头绪。

更挥军反攻。直到在旅顺打的鬼子全军覆没!这等对手。朝廷还要他去对付。将他这支部队倚为长城之靠。想到这里。也只有叹息。回沈阳呆几天。也是想抛开这事儿不想。将来如何。管他妈的吧!

不仅仅是依克唐阿如此,他麾下吉林练军所部,也是懒洋洋的。仗打完了。将来去向如何不知道。不是去朝鲜。就是要调入关内。大家伙儿家都在关外。这些日子。就不断有人请假。营官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批了。要不是军法约束,和约还未正式落笔。大过年的,谁不乐意回家看看?

就算留在旅顺金州一带的万余吉林练军所部。也早没了军队的样子。

劫后余生的两地百姓纷纷返家。房子要不给打没了,要不就给军队号了。整理家业也无从谈起。这个时候先的顾上活着!你两个我三个的凑上一点本钱。到附近没遭兵火的地方进点儿香的辣的。一个个野集市也就开起来了,专做当兵的生意。没本钱的,就卖儿卖女。甚至席棚一搭,做起了半掩门子的皮肉生意。这些日子,可以过冬保暖的的窝棚雨后春笋一般的冒了出来。这些野集市点缀在这些窝棚之间。每天都是熙熙攘攘。不管当值不当值。吉林练军就算大头兵。也有点缴获的战利品。腰里还有几文赏号。整天都在这些的方流连。大吃大玩儿。一个日本的大米罐头。或者禁卫军丢下来的加拿大牛肉罐头。就能睡上一个大闺女。大过年的在这里吃风。谁还管他妈的朝廷又要怎么折腾他们!这些日子。晚上在营的吉林练军都没有几个。不过从依克唐阿以降。谁都当是没看见。

吉林练军这些满人子弟。算是对大清江山有足够的汗马功劳了。大过年的还戍守在这里。闹翻了天也随着他们吧。

旅顺内外。全无一点点兵城的整肃之气。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到处都是喝醉了大哭大闹想家的大头兵。城里头一片狼藉。

只有黄金山上,徐一凡去时设立的招魂台,无人敢上去糟蹋。那一根根白幡,仍在面着苍黑渤海,无声飘动。

正是下午的时候儿。旅顺码头外面。响起了呜呜的汽笛声音。两条客货两用的火轮船。冒着乌黑的烟气。小心翼翼的驶过才清理出来的水道。

旅顺码头是这处战地唯一整理出个样子的地方。还架设了两条长长的木头栈桥。原因无他。遣返鬼子俘虏用的。

码头栈桥上面。不过只有七八个懒洋洋或蹲或坐的旗兵。没一个人带着又笨又重的洋钱。还很有几个穿便服的。那带队看守码头栈桥的都司更是换了一身羔筒子的长衫。又暖和又压风。大家伙儿正聊的兴致勃勃。

“那些烂婊子不要去玩。妈的生意都做烂了。要是染了病,得用轻粉熏。闷了口不过就是倒牙,要是熏死了那才冤枉!”

“呸呸呸,大吉利市,大过年的,说这个晦气不晦气?”

“大人。标下的意思就是。反正这快活日子过不了几天。到时候。咱们说不定得进京城和姓徐的死磕。那是个善茬?不玩几个黄花大闺女。死了都冤。搭棚子的那些烂婊子。都残了的。标下倒是有好门道——朝窝棚里头钻!总有不少家是揭不开锅的。大人要面子。不肯上集市卖。自家儿女在窝棚里头设了炕。两块徐大头。一个黄花闺女!大人。要不要标下引路?”

“你就缺德吧!咱们吃的就是刀头舔血的饭。坏了良心。枪子儿专门照着你招呼!走在路上。黑煞神挡路!老子不去。你们也少去。积点德吧。老百姓也可怜!”

正说的口沫横飞。就听见汽笛响动。接着就看见了两条火轮船的烟柱。船上明显有熟悉旅顺航道的引水员。自己就这么开进来了。守在港口入口山头上的信号灯处的旗兵们不知道在哪里钻沙子呢。两条船进了港口水域。才有灯号闪了几下。询问来船来意。船上也没回信号。入口处也就不管了。反正这些日子来来往往也有不少船了。都是接人。哪怕是鬼子的船。都老老实实的。这个时候了。天还能塌下来。

几个人被惊动。站起来看看船上旗号。一个个都皱眉。那都司骂了一句:“他妈的。招商局的船!小鬼子在这里没剩几个了。大过年的。他们来干嘛?”

当兵的有的却兴致勃勃的:“是不是皇上太后念着咱们这些旗人子弟过年还不能回家。送犒劳来了?”

“送犒赏来。大帅能不知道?能不派队子来接?就痴心妄想吧。两江现在没了。京城八旗爷们儿的年赏还不知道凑不凑手。咱们多是索伦。什么时候才能想的到咱们?”

“索伦怎么了?现在不就是咱们还算一支兵?京城八旗倒是拉出来哇。多了不说。咱们一个能打他们八个!”

码头栈桥几个人一边胡扯着。一边也好奇的在那里张望。码头周围也被惊动。四处房子里头都涌出了不少留守的旗兵出来看热闹。不多一会儿。似乎城里头依克唐阿将军行辕也被惊动了。一个中军武官。带着一队骑兵也急匆匆的朝码头这里赶来。

船就在旗兵们好奇的目光当中缓缓驶抵码头。动作熟练的分别靠上了两座栈桥。船上不过七八个船员。一个个都穿的鼓鼓囊囊的。瞧也不瞧栈桥上面张大嘴巴的那几个旗兵。只是在那里下锚抛缆。

一个旗兵手快。接住了扔下来的大盘缆绳。仰着脸大声发问:“哥几个。哪儿来的?运小鬼子?都没人了。还用的着这两条大火轮?大过年的。为什么来了?”

船上船员探头下望。大声答话:“年节坎上。咱们是来送犒赏的!要不是奉派。谁他妈愿意跑这么一趟!快点系缆。要放跳板啦!”

一听到犒赏。大家伙儿脸上都快笑烂了。忙不迭的帮忙系缆。那都司小武官也笑道:“到了这儿。酒管够。我招待各位!皇上还念着咱们辛苦哪!”

码头这里的喊声。顿时让岸上看热闹的旗兵们发出了大声的欢呼。乱哄哄的就朝栈桥上面涌。那个带队来查看的中军武官大声喝骂。才把他们赶开。这武官在栈桥口下了马。咚咚的大步走过来。这时两条火轮船前后甲板都已经放了跳板下来。那中军武官走到跳板前面。大声喝问:“送什么犒赏来?大帅这里怎么没收到水电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不说清楚,不得下船!”

中军武官的做派话语。顿时引起了周围旗兵们一阵起哄的声音。大家年节关头还守在这里。已经算是给皇上和大帅面子了。朝廷还算有人心。巴巴的送年节犒赏过来。这家伙却扯着鸡毛当令箭。算个什么东西!开这洋玩意儿的都爱拿糖。万一扯下脸就走。大家怎么办?朝火轮船开炮?

船面上寥寥几个船员也不答话。突然就让开了跳板。船上汽笛突然短促的呜呜响动三声。在旗兵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的时候。船甲板上的舰桥。船甲板上的舱盖。能打开的地方。就全部打开了!一个穿着黄色冬季军装的人影冲出来。接着就是一群。这打扮大家都不陌生。大檐帽。西式背包。德国造洋枪。再加上领口的苍龙领章。除了禁卫军。还能是谁!

大队大队的禁卫军官兵轰雷一般的涌下跳板。当先几个目瞪口呆的旗兵包括那中军武官。那小都司都转瞬间被按倒在地。黑洞洞的枪口顿时就指向了他们。其他人不管不顾。只是发足向栈桥外狂奔。这个时候。要是有一门野战炮或者格林炮堵在栈桥口。那这里马上就会变成尸山血海!当先一个军官,提着手枪跑的最快。栈桥上面还有呆呆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旗兵。就被他一手一个。全部推进了海水里头!

人落水的惨叫呼救声音。这才惊醒了被吓呆了的人们。几百个看热闹的旗兵顿时就扯开嗓门惨叫了起来:“禁卫军!徐一凡又来啦!”轰的一声。这几百个家伙就恨爹娘少给他们生了两条腿。抱头就鼠窜起来。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撞。有的不开眼的居然迎着禁卫军的队伍逃跑。当下两枪托就将他们揍到在地上。

吉林练军说起来。并不是真的那么怂。和小鬼子也算是真刀真枪拼过几回。可是这些日子。兵都养散了养娇了。单单说码头周围这几百个人。就没一个带着枪的!没了组织,突遭大变,再加上禁卫军无敌威名,这奔雷闪电般的来这么一出。谁还想的起抵抗!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李星。这回是他死磨硬缠的非要赶上这出大戏。小舅子营改了亲兵营。

按照他话。有陈德缚仰王超他们了。还要他宿卫徐一凡干嘛?非要徐一凡给他换一个野战营带带。不得已徐一凡将他平调到了禁卫军第一镇第一标的二营去。小舅子嘛。总有点照应。这次海上奔袭旅顺。他算是赶着了。

李星在医院里头憋了那么久。这时真的好比出笼猛虎。谁也赶不到他前头去!转瞬之间。李星就带队冲过栈桥。他的任务是带一个连直扑依克唐阿的大帅行辕。根据情报。依克唐阿这个时候还在旅顺。说起来大清也真没有保密意识。依克唐阿和朝廷的电报往来。还是经过天津电报局的水线转发。徐一凡经过天津。接盛宣怀的时候。就叫他在天津水电报局安插了几个人。朝廷和依克唐阿的动向。只怕双方电报还没到对方手里。就有一份已经先上了徐一凡案头。大清正是四处漏风的时候。谁还有心思注意到了这种细微末节!

依克唐阿只要被控制住。辽南大局就可以说底定了一半!

在码头上面。李星振臂高呼:“四连。去抢水电报局。二连三连。就地掩护大部队展开。控制住码头要害。一连。跟我去抢依克唐阿的行辕!想对付咱们在朝鲜的弟兄。咱们先抄了他们老窝!”

李星在禁卫军当中的威望。实打实的都是拼出来的。他在这里振臂一呼。顿时应者云集!禁卫军第一镇第一标这等部队。是徐一凡仗以起家的熊虎之师。平定汉城有他们。镇住朝鲜内乱有他们。压制叶志超等部野心的也是他们。甲午战事当中。更是无役不与!

突然局促在两江搞建设训练。固然是松了一口气。成军以来。就一直在血火当中的他们却情不自禁的有点懈懈的不得劲儿,这也是徐一凡的禁卫军才开始转入全面正规化建设中的正常现象。

不过当他们再度踏足辽南旅顺这块凝聚了他们全部荣耀牺牲还有骄傲的土地,在黄金山头国战招魂台旗幡的注视下。为了再度保住这个国家金瓯无缺而战。顿时就爆发出了百倍的激情和战斗力!

“禁卫军。前进!”

呼声山呼海啸一般的响起。一顶顶大檐帽涌动的如汹涌澎湃的海潮。一把把刺刀组成了寒光闪闪的钢铁丛林!

禁卫军再度降临辽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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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之上。那些蹲了一地的俘虏都是面如土色。低着头数脚底下的蚂蚁。呼喊声在他们耳边就像是刮起了一场风暴。让他们心旌摇动。不敢抬头。禁卫军为什么重来。当兵的如何清楚。

可是他们记得的就是那一次决定辽南战事命运的夜里。他们数万人缩在营里。看着远处辽河一线炮弹炸出大大小小的火光烟柱。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他们远远看到的那一群群剪影。义无反顾的冲向日军严整阵地的景象!

这帮家伙。怎么就又回来了呢?不要说吉林练军懒散成这个样子。就算大家都在营里头。估计大家伙儿也是互相瞧一眼。抱头缴枪的可能性居多。

旅顺反正都是他们打下来的。大家在这里快活几天。已经算是占了便宜了。谁还脑子坏了来抵抗?

不得不说。吉林练军当中还是有些家伙是有点胆色的。当禁卫军前进的呼喊声已经快席卷了半个旅顺的时候儿。远处大虎嘴炮台上头。突然一闪。接着就是沉闷的炮声。一发实心炮弹划过高高的弹道。落在栈桥附近。激起大片的海水。浇了蹲在那里的俘虏们一身。那中军武官第一个跳起来跺足大骂:“打你妈的打!现在还打个什么劲儿。老子还在这里呢!”

这时他才发现,一个军服笔挺的高大汉子,苍龙领章上头镶有金边,正一边摘着手套一边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远处开炮的地方。瞧着他那过膝马靴,还有周围簇拥着的士兵,就知道是禁卫军的高级军官什么官位分不出来。人家没顶子戴大檐帽,鬼知道是总兵还是副将!

炮弹激起的海水同样浇了他们一身。可是那高大军官和身边士兵腰都没弯一下。倒是笑骂了一句:“嘿,还真是有几个带种的啊!老子还以为用不着开枪了呢!来一连人。把那个炮台给老子抢了!招呼两条船退出码头。等旅顺全部控制住再来下锚。打坏一两条。老子没办法向大帅交代!咱们东奔西走。来去如风。靠的就是这些铁家伙!”

几名传令兵顿时奔走传令去了。转瞬之间。就听见两条火轮船鼓足蒸汽的声音。那高大军官注意到了还呆站在那里的依克唐阿中军武官。自然也看到了他的亮蓝顶子。皱眉笑问了一句:“副将?”

那中军武官哈腰陪笑:“标下是副将衔尽先游击文升。惶恐!惶恐!不知道军门是……”

“老子禁卫军张旭洲!”

一句话顿时引的俘虏们纷纷抬头。一日定汉城的徐一凡手下悍将张旭洲张军门!

那文升腿一软。又勉强站直:“军门虎威!吉林练军不足当禁卫军一击。只是求军门念在咱们大帅也是一条汉子。高抬一下贵手!”

张旭洲昂然而立。目光投向旅顺城里头。禁卫军的呼喊声音已经笼罩整个要塞。枪声绝少。那呼喊声一阵阵的飘来。和海风混在一处。似乎就宣告这远东第一要塞。又再度落入了禁卫军的掌中!

他皱皱眉头:“要不是你们那个朝廷要卖了朝鲜。要调你们吉林练军去帮鬼子解除咱们禁卫军的武装。咱们会来?咱们成千上万弟兄血肉保住的地方。你们倒好。两只手擦干净捧给鬼子。还生怕别人不笑纳!你们睁眼瞧瞧。再竖起耳朵听听。这黄金山头。是不是有声音在哭!在吼!在骂!要让他们安心。只有咱们再回来!”

文升脸如土色。瞧了一眼黄金山头那雪白的旗幡。飞快的低下头来。他是中军的副将。依克唐阿身边的心腹。知道一些内情。张旭洲吼声如雷。似乎在这一刻。黄金山头那些招魂的旗幡也狂怒的卷动起来。咆哮起来!

当兵的纷纷抬头。看向文升。

“真要卖了朝鲜?”

“要去朝鲜解除禁卫军的武装?”

“咱们就算不成器。在辽南之地,也是死了几千弟兄!干这事情。祖宗都不让你入土啊!”

“生儿子没屁眼!老子脱了这号坎。也不干这事儿!”

文升再也撑不住。冬的一声双膝跪的。放声号啕:“张军门。咱们大帅不肯干的呀!求您看在咱们大帅曾经和禁卫军并肩打鬼子的份上。抬抬手吧!”

张旭洲容色如铁。冷冷回应:“依克唐阿如何,那要看他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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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低垂下来。旅顺城中。只有偶尔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成群结队的吉林练军俘虏,抱着头蹲在地上。旅顺城里面的基本一网打尽。城外头那些逛荡没归营的。禁卫军已经有若干分队毫不停留的开了出去。除了将旅顺周围尽量的控制住。前锋还要直出到金州。只要将狭窄的金州的峡扼住。几天之内。这里的消息是传不出去的。而徐一凡的全盘筹谋。也只是要保密这两三天而已。

旅顺的要害之处。已经全部为禁卫军所占据。电报局和码头更是重中之重。港里的轮船已经增加到五艘。正在卸出大队大队装备整齐的禁卫军官兵。还有大量的物资。一千多人的先遣部队。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整个旅顺。现在更是大队人马开过来。垂头丧气的吉林练军俘虏心里都明白。吉林练军这个番号。恐怕要成为历史了

整个旅顺。到处都是禁卫军的官兵在动作。只有依克唐阿的行辕里头。他的大帅节旗还在飘动。

席卷整个旅顺的过程当中。只有在依克唐阿的行辕附近。才密集交火了一阵。双方各有不大的损伤。禁卫军动用了马克沁机关枪。顿时就将硬着头皮抵抗的依克唐阿卫队压回了行辕之内。随即就将这行辕团团包围。

夜色当中。行辕里头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外面禁卫军哨位的口令应答的声音。李星蹲在一处墙角。一边瞅着深锁的行辕大门。一边借着火光大口大口的吃着晚饭。这晚饭还是吉林练军的厨子做的呢。热气腾腾的猪头炖粉条子。在李星周围。也是一片稀里呼噜的狼吞虎咽的声音。

好久没出来动弹一下了。在船上闷了几天。大家都是歪歪倒倒的。没什么胃口。可是席卷了旅顺之后。一个个却又胃口大开!

李星在心里头笑话自己。没想到。自己还真是当粗坯的命!当初在南洋的时候儿。怎么没觉出来?

接着他又不甘心的看看那行辕。今儿光跑路了。枪都没放几响。不过瘾啊大大的不过瘾。要不是妹夫大帅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就下令。对依克唐阿客气点儿。毕竟也是打过鬼子的汉子。控制起来就算完了。真要放开打,眼前这个破围子,不要半个钟点,他就揪着依克唐阿到张旭洲面前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身边传来纷纷起立的声音。李星转头一看。张旭洲大步的走了过来。这家伙和他一样。都是粗坯的命。上了战场那神采飞扬的。在江宁的时候。张旭洲简直就没几句话!

“张大人。下令打吧!围的围到什么时候儿?我在这儿立军令。半个钟点!您说要死的要活的吧?”李星也跳起来行礼。坏笑着怂恿张旭洲。

张旭洲瞪他一眼:“你别害我!布置队伍。围死就行了。明天天亮再喊喊话。问他们缺不缺吃的。他妈的,这趟差使,就这桩不够劲儿!”

两人正交换着惋惜的神色。就听见身边士兵哗啦一声举起了步枪。对准了墙头。墙头那里。冒出了一个脑袋。挥着手中白旗:“别开火!大帅让兄弟传令。禁卫军此举带队的是哪位大人?我们缴枪可以。请那位大人先和大帅一会!”

李星破口大骂:“什么时候了,还玩这种花花肠子。叫依克唐阿自己走出来!咱们不会为难他!”

张旭洲皱皱眉头,摩拳擦掌:“走!进去瞧瞧依克唐阿现在什么样儿!朝里面喊,带队的是禁卫军第一镇总统张旭洲,这就进来!”

几个卫士死死拉住张旭洲,这怎么使的?他们给张旭洲当卫士。李云纵和楚万里两位大人都跟他们交代过。什么时候。都看好他们张大人。别让他脑子一热。哪里危险就冲哪里去了。看住他,有功无过!

张旭洲拉下脸呵叱了几句。那些卫士就是死都不肯撒手。李星还在旁边添乱:“张大人。要不抬举抬举我。让我去?”

这边正在闹。那边行辕大门却吱呀一声沉重的打开。灯火之下。就看见依克唐阿全套袍服在身。还穿着黄马褂。按着御赐的佩刀大步的走了出来:“我当禁卫军有多大胆色呢。我依克唐阿不过是釜底游鱼,你们都不敢进来。好吧,老子出来!有什么说法,冲我来,别为难了我手底下的子弟!”

张旭洲猛的挣脱了身边卫士,大步就迎了上去:“谁会为难你手底下子弟!要不是你们要卖朝鲜,要对付咱们在北朝的弟兄,我们如何会过来!”

依克唐阿目光一动。认出了张旭洲。他冷冷一笑:“原来是张军门!老子什么时候答应了朝廷,去朝鲜解除禁卫军的武装了?”

“你倒是不去,可是你能拦的住那个朝廷不卖国?”

张旭洲大喝一声,目光炯炯,直视依克唐阿。这一句话顿时就将依克唐阿问住,僵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想看。这个朝廷对的起谁。对不对的起咱们死的那么多弟兄!我没什么废话。他们卖。咱们大帅来保!要保这国。辽南就的归我们镇守了!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旅顺现在掌握在我们手中!”

张旭洲傲然而立。腰背笔挺。在徐一凡麾下。不管做什么。都是理直气壮。因为徐一凡从来不会逆这个时代的潮流所向!也不会背离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

依克唐阿的腰似乎在这一刻,就弯了下来。他苦涩一笑:“你们命好,跟了徐一凡这英雄的名头,怕是跑不了了吧。电报局,你们控制了?”

“这是当然。”

“前锋也前出金州,卡住这咽喉要道了吧?”

“废话!”

“这样也不过就能保住两三天的风声。辽南易手,这么大的动作,瞒不了人的。”

“我们大帅的筹谋。不需要你来评点!”

对上张旭洲这个直脾气,依克唐阿也无话可说。也就是这等雷厉风行的猛将,才能闪电一般的控制了整个旅顺,徐一凡真是知人善任啊!

依克唐阿苦笑。缓缓解下身上佩刀。放在地上。又从腰里摸出了一支左轮。李星离张旭洲不远。他反应灵醒。刷的一声就举起手枪指向依克唐阿。

“放下枪!”

周围禁卫军官兵也同时举枪。枪栓拉的稀哩哗啦作响:“放下枪!”

张旭洲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冷冷的看着依克唐阿:“怎么?准备学荣禄。殉了你们的主子?”

依克唐阿孤身一人。站在禁卫军的枪林当中。苦苦一笑。扔下了手枪:“自从朝廷要卖了朝鲜。就值不的我为他去死了!我还想活着瞧瞧。咱们这满人天下。到底是如何轰然倒塌的!张军门。这旅顺雄城。这辽南大地。是你们徐大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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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0 03:34:05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一章 - 和约

光绪二十年十二月三十。

在天津大清海关总署的西式会议室里头,双方代表各自落座。世铎领顶整齐,朝珠扳指三眼孔雀翎,东珠大帽子,一应俱全。他虽然也是含笑坐在清方一边的座位中间儿,气度俨然,可是右手不住的颤抖,却吐露了他现在的心情。

他身边随员寥寥无几,这本来就是密约签定的场所,人越少越好。年关里头,不少世铎的随员都溜回了北京城过年,不凑这个热闹,正是得偿所愿。说实在的,好多随员还不知道和小日本到底谈的是什么呢。

世铎身边,坐着的正是谭嗣同,他在椅子上面坐得直挺挺的,只是扬着脸不看对面日方代表。他同样穿着二品京堂的朝服,一样俨然大员。可是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前襟上头,钉了一块白布条!在这会议室里头,说多醒目就多醒目,不光日方代表目光只是落在那白布条上面,就连作为调停见证代表的各国公使,都不住的看过来。

世铎却是对谭嗣同这个打扮视若未见,今儿他还对谭嗣同客气得很呢。落座的时候,以他身份,还先让了让自己的副手谭嗣同。

密约的事情,谭嗣同咬牙忍下来了,不仅没有捅出去,还来陪着他一块儿背这个黑锅,世铎心里头还是感激得很的。往常都说帝党清流,是幸进小臣,是只会捣乱的家伙。这谭复生,倒是有大臣体,知道顾全大局!他们对眼前这个局势是无能为力了,是不是回北京城述职的时候儿,给老佛爷进下言,干脆放手让谭嗣同来主持对付徐一凡的大局?

日方代表以伊藤博文居首,伊藤博文今天看不出一点病容,穿着西式的礼服。比世铎他们提前到了一点儿。世铎他们进来,伊藤博文还带着随员鞠躬迎接。礼数周全到了极点,甚至有点低声下气的样子。这个时候坐在座位里头,只是含笑看着世铎,气度沉静得很。

占着了便宜。还不让这些日本之友下不了台,这可不是伊藤博文这种大智者的风格。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出现在这样风云变幻的舞台当中了吧……

伊藤博文也微微有点感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虽然还保持着无可挑剔的风度,心里头剩下的,只是淡淡的疲倦。

这舞台,他已经占据得太久,虽然现在他似乎还坐在舞台中央,操纵着东亚大的的风云雷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哪怕世铎他们就坐在他面前,马上就要签署密约,可他仍然觉得,这舞台的中心位置,也许再不属于自己!

是因为徐一凡么?对于眼前局面,他又能做什么呢?西方列强倾向于他。这还是次要。徐一凡这个枭雄。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因为对付他们的那个朝廷吧!坐在两江新得的的盘,梳理内部。夯实根基,在看着朝廷中枢一招接着一招的犯错误……比如说,这次和约的签定,就是清国朝廷的一个大错误。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冷眼旁观罢?

徐一凡哪徐一凡,我的背后,是一个统一的日本,而你还要篡夺清国的大权,重心在于对内。中国人,内斗本来就是你们的传统,清国中枢要对付你,而你要利用一切机会打击清国中枢……不是么?这就是我伊藤博文在战场上被你击败之后,还能在谈判桌上翻盘的全部原因!

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头告诉自己这番话,这番思量,他早就无数次的筹思过了。坐在谈判桌上,他就用这个,来盖住自己的疲倦和神思不属。

英国驻华公使何伯坐在横头,他微笑一下,开口打破了两边代表各有心思的尴尬沉默:“今天,是东亚大的重归和平的一天!可怕的误解,因为误解而生出的仇恨,还有可悲的战争,都成为过去的事情了。文明世界将以最大的善意,期待清日两国的永久和平!期待着两国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携手维持东北亚的稳定,让渤海和黄海,再不会被战火点燃!和约一旦签定,将得到文明世界的庄严承认和确保,作为一个在东北亚生活了三十年的老人,这一天的到来,是鄙人感到最为欣喜的时刻!世铎大人,伊藤阁下,现在可以签约换文了么?”

几句话将座中人惊醒,世铎呵呵笑着,朝伊藤博文拱拱手。而伊藤博文也站起微微鞠躬下来。他们身后的随员拿出了两国密约文本,互相对望一眼,不发一言的交换了过去。

清国割让朝鲜于日本。

清国支付八百万关平两平朝费于日方。

密约签定后一月内,双方平朝军队必需动员完毕。

清国和日本互相确保,将不再侵犯双方领土和权益。

日本确保,在俄朝边界,保持六万人员额之常备陆军,确保东北亚现状不因外力而改变。

清国放弃在日领事裁判权。

英法两国政府将为清日双方在欧洲银团贷款作为担保。

……

甲午战事绕来绕去,百般起伏,到了最后,却似乎还是在原有轨迹之上!日本将获得朝鲜这块殖民地,他们的海军完整,他们的财政将得到进一步的贷款缓过一口气来。他们一旦羽翼再度丰满,也许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而大清帝国所得到的,就是支付八百万两平朝费,是英国提供低息贷款支付的,在未来十年之内,英法美三国银团,可以向清国提供高达数千万关平两的贷款——自己被狠揍了一顿,总算有人帮你捍卫了一点尊严,挽回了一些气运,结果这挨打的家伙,又将敌人请进门,装好心人来调解的家伙拉完偏架之后,再借钱给你,还要赚相当一笔利息!

甲午以前,地方实力派虽然多有借洋款的。可是满清中枢,借的洋款还少。列强的资本本来就是预备着输出的,现在洋款大举进入。冲着的都是关税盐税铁路矿山的担保。这等于就是门户彻底大开,战场上面未曾打输的煌煌大清,在谈判桌上头将裤叉都输了个精光!

在列强公使的注视下,世铎苦笑一声。自然有人奉上文房四宝,他提起笔来,凝在空中。一滴墨汁落下,湮在烫金道林纸的密约文本之上,借着这墨汁滴落。世铎终于落笔,重重的签下了恭代大清帝国光绪帝臣世铎的字样。光绪的印也早就送了过来,这个时候对着封好的皇帝之宝行了礼,这才拿出。本来密约换文之后,要送到北京给光绪用宝的。可是来去就怕有什么变故,风声也怕走露出去,世铎此次来天津,就破天荒的已经带上了皇帝之宝!

再用宝的时候,世铎的动作已经顺畅了很多。端端正正的按下去之后,他一下似乎就变得浑身瘫软。闭着眼睛靠在了椅子上面。别的不好说。可世老三这一辈子的骂名,可是背定啦!

而伊藤博文。只是头也不抬,刷刷的在三份密约文本上签上大名。用上私章。

死一片的沉寂当中,一直对场中情形看都不看一眼的谭嗣同。重重一掌,就拍在桌上!

这啪的一声大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伊藤博文抬起头来,密约签署之后,他也是似乎耗尽了全身精力一般的样子,脸色一下就变得苍白,他定定的看着谭嗣同:“这位可是谭大人?久闻大名,只是直到今日,才得逢尊面……不知道谭大人为何衣带白痕?”

谭嗣同直直站起,毫不退让的看着伊藤博文:“我是在为这次战事当中战死的无数卫国将士服丧!看到今日,他们在天上也要痛哭流涕!伊藤阁下,今日之事,将来我大清必有以报之!”

世铎疲倦的睁开眼睛,想拉谭嗣同:“复生,别动意气,别失了钦差体面!”

和约已定,伊藤博文的客气却未稍减:“谭大人,形势比人强……阁下又焉知此次定约,不是东亚万世和平的张本?”

谭嗣同不顾世铎的呵叱拉扯,指着伊藤博文:“今日之耻,我谭嗣同没齿难忘!这等地方,只压得我喘不过气!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你就等着看吧!世大人,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这钦差副使的责任,我也尽力维持了……再不求变,只怕这样的场景,还会不断的上演!且容我告退,今夜,也只有痛醉一场!”

他猛的挥手,满腹郁气,却不知从何处发泄!北上以来,他一直在维持调和,想表现出做大事的大臣气度,当年公车上书的狂生气概,早就收得干干净净。现在这一刻,却再也坚持不下去。想狂歌痛哭,却不知道从何哭起!难道真是康南海说得对,对于后党他们,只有采取断然手段?徐一凡和他不管理念到底如何不同,可是他此生行事,就是无愧于心!

他陡的长啸一声,跌跌撞撞的就冲出了,没有一个人敢劝他一下,清方随员,个个都是脸色苍白如纸。那墨迹淋漓的和约上面的签字,那鲜红如血的皇帝之宝的印痕,让人都不敢直视!

列强公使代表,也面面相觑,谭嗣同此等大违外交礼仪的举动,也让他们感到极不自在……好在他们要打交道的,大清帝国中枢掌权的,也不是此等狂生!

伊藤博文对眼前这一切,视若未见,他也不用随员,自己恭谨的站起,双手捧着密约文本,做出鞠躬的姿态,奉给世铎。今天他从踏入会场起,就一声咳嗽也未曾发出,每一举动,都是沉稳有力,仿佛在场的这个伊藤博文,不是那个已经几乎燃尽生命之火的日本第一人杰!

世铎只是苦笑,除了苦笑,他这个时候还能干什么?他也站起来,强撑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接过了密约文本,再交出自己签署的。双方再各拿一份交给调停监督的英美法三国代表。何伯犹自强打着圆场,想挽回这已经是显得低沉惨淡的场面。可是他准备的冷餐酒会,世铎却实在没心情领教了。只是拱手告辞,伊藤博文始终保持着低调的恭谨,一直将世铎送到门口。再深深鞠躬送他离开。

看着世铎背影离开,伊藤博文身子抖动一下。一声剧烈的咳嗽顿时就从胸腔当中爆发出来,伴随着咳嗽,更是一口紫黑色的血沫喷了出来!

他的随员大惊失色,忙不迭的架住了他:“阁下!阁下!首相大人!”

伊藤博文无力的挥着手。也不顾被惊动的那些正涌出来的列强公使:“回家……回家……我对得起这个帝国了……对得起了……剩下的,已经不是人力,而是天命……徐一凡他,他会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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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徐一凡倒没在干什么,事情布置完了,他向来是大撒手。冬日天日头短,他布置的任务下去,人人都是忙得人仰马翻,也没多少人到督署里头来和他回事情。

旅顺那里易手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依克唐阿被软禁,吉林练军还在旅顺金州一带的几乎全部束手就擒,在这个年节的时候,其他地方都在休息,而他的两江团体,倒是一船一船的向旅顺运兵运东西。自己人力之内的事情,已经做完,下面就是看局势如何爆发出来了。

在签押房里头,就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坐相,两条腿高高的翘在办公桌上。哼哼唧唧的唱着林俊杰的那首曹操。

“……尔虞我诈是三国,说不清对与错……那和约。到底什么时候签?……儿女情长,被乱世左右……那几个丫头,这几天神神秘秘的,杜鹃和洛施老望小璇房里钻,什么时候她们交情那么好了?……纷纷扰扰千百年以后,谁来煮酒……管他们签不签呢,反正老子保朝鲜也没错。依克唐阿的吉林练军没了,宋庆老小子估计也不敢反水,北边他们能指望的两军全部玩儿完,老子就算占了辽南之地,和朝鲜连成一气儿,那帮家伙还能来咬我?不过老子手头力量,也已经扩张到了极限,下面就是真的要按而观衅了,等着他们再干傻事儿……反正老子对他们有信心得很,总之他们就干不了聪明事情!

……独自走下长坂坡,月光太温柔……累死了,好想休假……不过说回来了,老子要请假,该向谁请?”

他在里头唱几句嘀咕几句,偶尔还抖几个花腔,大展他原来在KTV里头的麦霸本色。外头侍立的戈什哈听到里头徐大帅在哼哼唧唧,也淡定得很。算起来从朝鲜回来,大帅已经很长时间没耍宝了,再憋会憋死人的。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徐一凡在签押房里头正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回内宅吃晚饭去。那个死都要当他私人胖厨子的马红俊,手艺还真是不错。督署前宅开出来的大锅饭,味道一般得很,在自己戈什哈面前又不用演戏,何苦委屈自己的胃。

正在他才站起来的时候儿,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签押房的门就被推开,张佩纶满脸涨得通红的挥着一份抄报纸就冲了进来:“大帅,他们今天签了!”

一句话就让徐一凡满脸懒洋洋不正经的神色收得干干净净。

“签了?”

“就在今日白天,朝鲜给日本,八百万平朝费给日本,借洋款数千万……所有一切,能卖的都卖得家底儿朝天!”

徐一凡嘿嘿一笑:“天意如此……幼樵,要不是他们,我徐一凡也走不到今日!”

对日本密约的全部内容,就在张佩纶手头的抄报纸上面。大清的官僚体系,走到末世的年月,已经是四处透风。严整肃然这个词儿,怎么也和大清官场扯不上关系。张佩纶盛宣怀等人,在北地京师的人脉关系是根深蒂固,哪方面总能拉上交情说上话。再加上钱神开路,更是无往而不利。袁世凯去联络毅军宋庆部,对北地情报的搜集主持,暂时就是张佩纶接手。转了几个弯子,居然就找上了世铎的心腹笔墨老夫子!这密约文本几次往来修改。都是这老夫子在主持。虽说关防紧密,但是总有门路好走。北洋团体在天津留下的人,趁夜请那老夫子吃了几次花酒,就可以说上话了。

请来陪那老夫子的局,先是一等名妓。发现老头子兴趣缺缺,又改了戏班子的小生。眉清目秀的少年在他身边一坐,这老夫子就是基情澎湃。帮老头子在这小生家里摆了几个双台,再花千把两银子换了那兔子窝的张盖,撑足场面之后,大家就可以聊一些体己话了。

十万两的四恒银票盘子开出来。不管是盛宣怀还是张佩纶,价都没还一句。换来的就是这最为及时,也最为可靠的消息!密约全部文本的抄件,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天津上了船,用最快的火轮船,朝江宁送过来!

“他们真下得了手哇……”张佩纶摇头苦笑。

“为了对付我徐一凡,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卖的?这样的中枢,还有让他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么?这黑沉沉的天空下,总算还有一个老子!该让天下知道,气数已经彻底变了!下面就是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给这个朝代盖上裹尸布而已!……现在幼樵你可以确认了,这天下,是老子我的了!”

徐一凡负手而立,喃喃自语。他语调也不甚高,却让洒脱如张佩纶也有忍不住行礼拜伏的冲动。

气运这东西,是个很奇怪的玩意儿。当天下所望都系于一人身上的时候。这个人在别人眼中,自然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大帅……天与人归……”半晌之后,张佩纶才挤出了这么句话。

徐一凡淡淡一笑:“大笔一挥,昭告天下的事儿,就要拜托幼樵老兄了。给督抚的那些咨电,也安排发了吧。”

张佩纶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再说了,徐一凡现在不还没得天下么?他刚才有点激荡的心神也平复下来,笑道:“拼着今晚不睡,这些文章都给大帅做好了。就一桩,酒助文思,大帅给点好酒?”

徐一凡哈哈大笑,拍手让戈什哈进来:“通江宁城的好酒,都给幼樵先生找来!明天,就看看这大清江山,在幼樵先生笔下怎么颤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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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里头,一盏灯火,幽幽而亮。

自从颐和园建起以来,大清的中枢,早就不在这个冷清而凄凉的紫禁城里头了。颐和园的玉澜堂,是光绪长住的地方。六部九卿军机衙门总理衙门回事情,甚至引见等等,都多在颐和园。

可是今夜,光绪却从颐和园赶回紫禁城内,也不要多人跟着,只带着三两个太监,就掌了一盏孤灯,到养心殿这里来,谁也摸不清这个瘦弱皇帝心里的思绪。

养心殿西暖阁里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房子里头,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灯火之下,就看见几十根耆草横七竖八得的放在的上。

跟在光绪背后的太监们对望一眼,这屋子里头的耆草,是当年乾隆纯皇帝撒下的规矩草。撒下来是什么样,只要大清在一日,每天打扫完屋子,耆草就要按原样摆好。大清一日在,此草千年万载都要如此!

光绪呆呆的看着那耆草,灯火将他瘦削佝偻的身影投在了窗上。

千秋万载都要如此,可大清,还有千秋万载么?列祖列宗在上,大清最后一个藩国朝鲜——今天已经割了出去。爱新觉罗·载湉不孝若此……可是不这样,如何能对付那个徐一凡?但愿列祖列宗庇佑,大清从此励精图治,能重整河山——徐一凡已经要谋朝篡位了,已经将八旗子弟赖以为生的制度在两江摧垮了,大家伙儿也该醒醒,拿出全部精力本事和徐一凡斗了吧!

但愿依克唐阿、宋庆可恃。

但愿日本军队可恃。

但愿白鬼子列强可恃!

但愿他那些帝党臣子可恃!

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庇佑我爱新觉罗·载湉!

夜色当中,不知道是不是梆声惊动了屋角夜鸦,就听见空荡荡的宫禁当中,夜鸟哑哑而鸣。

这凄凉的鸣声里,光绪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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