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帮棋友会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围棋
楼主: 文如玉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经典连载』 《篡清》 作者: 天使奥斯卡

[复制链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11#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47:29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 京城一日(下)

贯市胡同是出名的出镖局达官爷的胡同儿。北地风俗好武,吃上这碗饭的多是一师同传。一个镖局子就是一个师门的人扎堆。平头老百姓的,小伙子多以吃上这碗饭为荣。

一是吃得好。不像买卖人,镖局吃饭是不分家的,大家全是一样,要大家卖力,就得下本钱,见天儿桌上不断了荤腥,总有点猪头肉或者一挂猪下水什么的。

二是威风。镖局的达官爷走在街市上,茶馆说合,起了磕绊什么的,看见达官爷穿着密排扣大褂子经过,都要达官爷们儿主持一个公道。想想,这是什么面子?

钱虽然不多,三节下来,每次不过能到手十几吊。可是练武的人,谁在乎这点银子?吃饭不要钱,一帮师兄弟在一块儿也热闹,不象买卖人,还受东家的气。打伤打残了,柜上总有十亩地一头牛的给你养着!

现在这个年月,正是镖局子生意最鼎盛的时候儿。保口外来往的皮货,老西儿那些各地往来的钱庄银子,京城里面看家看院子,保库丁上下值……就连女镖师都是一堆一堆的,官宦人家,女眷也要看着啊!

贯市胡同里面,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堆堆的壮棒大小伙子进进出出,高声笑闹。保完夜宅回来也不休息,约着去天桥吃卤煮。胡同里流动着的,满满的都是活力。

往常时日贯市胡同东头六家镖局子,再加上中间“护镖侯”杨家,也赶不上西头会友一家热闹。但在这个时候,只看见东面热闹了。会友这半拉胡同,冷冷清清的不见人影。连其他镖局的小伙子经过,都放低了声音,不时还偷眼瞧一下满是灰尘的会友牌匾。

别看会友败了,但是谁提起不翘大姆哥儿?兄弟仨人一头磕在地上,干的都是大事业。谭先生现在已经是天子师,是未来要当宰相的人物。徐先生呢。那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在海外把小鬼子杀得尸山血海,朝廷要投降,他都不投降的硬挣汉子!王五一个镖局爷们儿,为了两个兄弟的大事业,一份家当给糟蹋得精光,子弟星散,现在虽然也回了北京城,但是只是照应着历年来伤了残了留下来的会友老人——义结金兰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谁能说五爷少了半分义气,谁能说五爷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枝桠一声儿,王五打开了会友镖局的门户,背着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精神还算不错的老头子,正是徐一凡半个丈人陈虎。女儿洛施现在虽然已经进了徐家的门儿,现在正在上海,儿子陈德当了徐一凡的戈什哈。可是老爷子怎么也不愿意跟着去女儿那儿。按照他的话,一是离不开那些老哥们儿师兄弟,去了南方,鸟叫一般的话儿也不会说,闷也闷死。二则是也不愿意被人指着脊梁说靠拿女儿当门包儿换富贵日子过——当年陈虎老爷子也是响当当的江湖汉子,一条铁尺独战过十来条壮汉的,哪受得了这个?

会友当初受了徐一凡的牵连被赶到天津,后来没了事儿,大家就迁回来了。一帮老弱。再接不了生意,王五又硬气,不愿意接受接济,大家就过苦日子吧。好歹老哥们儿在一块儿,心里头倒是平安。

正有十几个其他镖局地年轻汉子经过门口。见着王五敦实地身影。都忙不迭地站定行大礼:“五爷。您清健!出来遛弯儿?”

王五脸上已经少了很多风霜之色——在家呆久了,也略微瘦了一些。可是日子再难,他也没断了打熬筋骨,腰背笔直地在那儿一站,仍虎虎而有大豪意气,只是眉宇之间地郁郁神色,总难消散。看见这些小伙子行礼。他笑着摆摆手:“才保完夜宅?也不回去躺倒挺尸。又去逛天桥?腰里有几个钱,就留不下来?”

“钱这玩意儿烫手,早花完心里早踏实。五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小伙子们笑闹着和王五答话。

“都滚蛋!晚上保宅地时候瞧你们还能不能眼睛睁着!”王五挥手将那些小伙子赶走。回头对陈虎道:“师哥,您看着门户,我去去就来。整天儿小菜饭,蛔虫都饿瘦了。”

陈虎没答话,看着王五:“五爷,又去当当?宣德炉,插瓶,压箱底儿地皮货。您当了多少了。咱们几十号老爷们儿,拖家带口的,坠着您喘不了气儿,这话怎么说来着……”

王五一笑:“这话犯不着说!卖命的时候要大家伙儿。当当的时候儿就不要了?什么道理嘛!两代地师兄弟师大爷了。谁也不能一辈子过年不是?我王五在。会友就倒不了!”

陈虎表情苦涩,缓缓开口:“五爷,您的情分咱们都记着。可是现在你整晚整晚睡不着啊……谁都知道你愁。现在年轻后生都送去禁卫军了,虽然还了咱们会友的牌子,但是生意却没法儿接。五爷,要想会友翻身,就两条道儿,一是咱们去南方投徐大人,顾嘴就不能顾脸了……二就是把那些后生都叫回来,多少人家里两辈子在会友了,您发句话,他们敢不回来?陈德这小子不回来,我先打断他腿!”

王五一听连连摆手:“不能不能!小子们才奔上前程,干的又不是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一个小破镖局子,能叫他们回来?再说了老师哥,我就算犯愁,也愁的不是这个……真要顾嘴不顾脸,我王五开口在京城化个缘,吃个三年也没问题啊……”

陈虎没话说了,老头子知道王五硬气,想想看,他要是向徐一凡开开口,还担心生计?徐一凡那义托生死的兄弟都不开口,还能在京城化缘?如果这些都不是问题。那五爷半夜睡不着爬起来打拳耍刀,在屋里叹气,又为的什么在愁?

想起这个,老头子忍不住在心里又埋怨起谭嗣同了。到了京城,就来了会友一次。谭嗣同也是没什么钱的人,看到这景况,倾身家凑了二三百银子要给王五,却给王五扔回去了。大家不在乎钱,可是您倒是多来会友几次啊!五爷心里闷,有兄弟陪着说说话,他又是大学问的人,会开解。不像他们这些老头子,年轻时候就会打拳耍刀,岁数大了只能咳嗽吃饭。

两人正相对无言的时候,就听见门口马蹄声响,抬头一看,就见一穿着西式军服的青年汉子疾驰而来。那圆盘黑皮硬檐的帽子,那马靴,那武装带,一瞧就知道是徐一凡带的禁卫军!陈德去了禁卫军,也穿着这身衣服,捏了一张洋人的相片儿寄回来,陈虎早就瞧得熟了。

健马才进了胡同,马上骑士就飞身而下,抬眼一瞧站在会友门口的两个人。丢下缰绳就大步上来行礼:“五爷,徐大帅命令标下来看您!大帅正在南下,不能亲自来,让标下对五爷说,实在对不住。到了江宁,大帅为五爷接风!”

来人正是溥仰,在会同馆他受了一肚子鸟气,当下就想发作,可是瞧瞧谭嗣同,再看看周围,硬生生忍下来了。一则是谭嗣同是大帅的兄弟,不能给他没脸。二则是他受命而来,不是放假回家,闹出什么动静,别人还以为徐一凡派人闹到京城来了!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徐一凡受京城忌惮的情形,不能再给徐一凡添乱。当时黑着一张脸就上马掉头。心下发狠:“你小子是没碰上两年前的爷!那时候,不臭揍你小子一顿,扒光了吊鼓楼上面儿,爷就跟你姓!”

如此一闹,原本回京城兴致勃勃地一颗心都淡了下来。还是在禁卫军里面爽利!干好自己的活儿,痛痛快快杀鬼子,没人有这么多鸟歪心思……就算给大帅踢两脚,也是好的啊!

徐一凡许了他在京城五天的假,他本来也准备办完了事情在京城呼朋唤友喝他妈的一个天昏地暗,现在却恨不得早点办完事情早点去天津搭船归队。

他妈的,打仗的时候一个个不见踪影,现在却都从裤裆里面跳出来。大清朝,就是坏在这些王八蛋手里!

他接了徐一凡的令,还要来接王五。这事情上面,徐一凡倒没有什么功利心思在里头。知道五哥过得艰难,腰把子又硬不肯开口告帮。来到这个时代,只有两人他是始终感戴。其中一个给了他最大助力的邓世昌已经浩然归去,还剩一个五哥,无论如何也要接来照应好了。

所以溥仰再一头恼火,也得赶紧赶来会友镖局。他路上就打定了主意,王五那儿去了,再瞧老姐姐一面,抬腿就走!

到了会友镖局,就瞧见门口站着两人。溥仰是老京城,又爱在市井里面厮混。王五这京城大豪如何不认得。门口就瞧见了会友这破败景象,满以为这差使总算办下来了。大帅开府两江,王五还不跟着享福去?

没成想,溥老四今儿处处都不顺心。

听见溥仰立正大声说出话,王五还没做声,背后陈虎却诧异的反问:“江宁?”

接着陈虎就笑容满面:“五爷,徐……总算还有个有人心的!”(叫徐一凡名字陈虎不敢,叫大帅他又不甘心,好歹他陈虎是长辈!)

溥仰站在那儿四下张望一下:“五爷,这镖局先封门儿吧。不知道五爷这里有多少人?大帅知道五爷照应地人多,这次都接过去,大帅替五爷照应。大帅说了,五爷千万别客气,大家是兄弟,这都是一家的事情……大帅命令标下带了二千银子,先置办行装。五爷说什么时候动身,标下先到天津写船票去……五爷,您尽管放心,一切都是标下照应!”

说着他就想掏银票。王五却沉着脸背着手转身,迈步进了门槛:“不去!”

溥仰脑袋嗡的一声。徐一凡就命他办了两件差事,一件是送信给谭嗣同,结果闹成那种鸟样。再接不到王五过去,徐一凡揍他有瘾,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记着当初那一鞭子。这样回去,该挨多少脚啊?

一急之下,他一个大步就窜到了王五前面:“五,。这是大帅的钧命,标下的差使。五爷您和大帅是兄弟,瞧也该去瞧大帅一眼啊!这北京城有什么好?死气沉沉地,一帮乌龟王八蛋。不是咱们拼命打仗,能有他们今天?现在一个个嘴响了,当初在哪儿?要干事情,要心情爽快,还得跟在咱们大帅身边

王五定定的看着溥仰,缓缓摇头:“说不去就是不去,回去告诉你们大帅,说我王五谢谢他的好意。”

溥仰急了:“五爷,您总有个章程吧!为什么不去,总得给标下一个交代!不然标下拿什么话去回大帅?”

陈虎也在旁边帮腔:“五爷,为什么不去。也总得说一声儿啊……咱们老哥几个也在琢磨,为什么五爷就要留在北京城呢?”

王五还是不吭声,他本来就不善于说话,这个时候脸色沉着,更是一个字儿都迸不出来。

溥仰脑门子汗都出来了。一横心,干脆朝地上一趟,头东脚西,将大门槛儿堵住:“爷睡这儿了!五爷,您不说句实在话,爷在这儿睡七天八夜。您还得管饭!”

他这混混做派拿出来,倒惹得王五一笑,伸手将他拉起来。饶是溥仰身子健壮早非昔日,王五手劲到处,他赖也赖不住。

“……是京城爷们儿吧,这个做派,丢你身上这张皮的人……朝廷怎么说不知道,但是在老百姓心里,有点人心的,这身衣服穿上,在咱们眼里。就是好汉子了。我那兄弟干的都是大事正事,谁不明白?有眼睛的人都看着呢……”

他拍拍溥仰身上灰土:“可是我王五有两个兄弟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我朝南去了,在北边这个兄弟怎么办?好好的两兄弟,怎么就生分了呢?我不能劈成两半个哇!”

他语调无限感慨,这个时候,总算一吐胸臆:“谭兄弟来看我,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各走各道了……还有什么变法图强的,这些我不大懂。可是朝廷忌惮徐兄弟的意思,我也听得出来,徐兄弟没做对不起这个朝廷的事情啊!这些大事,我一个江湖汉子,也没法儿去掺和,可我知道,我这两个兄弟,都不是只为自己着想的人,都是干的为这个国家的大事儿!……站在兄弟背后,缓急地时候出把子气力,卖卖命我还能做到。认准的弟兄,又都干的是大事业,我王五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徐兄弟已经有兵有将,不缺我这个大老粗来添乱,可是谭兄弟就一个人在这北京城!他想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王五义不容辞,他不想着我,一切顺利,我王五也总在这儿守着这会友……就这么句话,你带给我那个徐兄弟。说我王五对不住他的好意。”

原来王五还守着会友,留在北京,为的就是谭嗣同!徐一凡若在,也只能向他五哥默然行礼。

这种男儿义气,在他那个时代,已经很少见很少见了。

王五布衣粗服,静静的站在那里。陈虎在他身后,老眼里面已经有点泪光,不住的摇头,再不说什么话。五爷都如此了,他们还能说什么?都是五尺高的一条汉子!

溥仰这个时候,也只有大声回了一句:“五爷义气!冲着您,这趟北京城,标下没白回来!五爷,大帅的银子您收着吧,既然是兄弟,就别介意这个。大帅在两江,也不会丢五爷您地人!”

说着他就将那二千两银票掏了出来,双手奉上。王五笑着接过:“当初在塞外,我还欠着徐兄弟一万多呢!现在再吃他的,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也不愁。告诉我那兄弟,咱们天各一方,照应好我那些会友子弟!”

这个时候,溥仰只有肃然行礼。

王五,终究是留在了北京……

□□□□□□□□□□□□□□□□□□□□□□□□□□□□□□

要说北京城这个地面儿也真是邪,真没什么藏得住的事情。旗人爷们儿多,整天除了吃钱粮就没其他什么事情做,有点新闻,转眼间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得四九城沸沸扬扬的。

“溥贝子硬闯会同馆,康南海言镇徐一凡”。这出戏文,是再新鲜热辣不过地八卦。顿时就是满城皆知。有夸康有为气节地,有惋惜溥仰好好的贝子爷不当,非要在徐一凡手底下当马弁,不知道吃了什么迷昏药的。总而言之,南海圣人康有为,还有当初西城一霸溥贝子,现在都成了京城的要角儿,被人口口相传来着。下午园子里面的太监出来逛茶馆的时候就又说了,皇上都知道了他这个弟弟的事儿!

真正的有心人,自然不在意这些八卦的热闹,倒是在看这事情背后的意思。京城现在气氛尴尬。皇上和太后似乎站在了一条线,铁心要兴革刷新了。不管怎么变,矛头冲着徐一凡是毫无疑问,而朝廷里面盘根错节的种种利益将有受到触动也是毫无疑问。就得有新人上台,旧人回家吃自己。这是关系着饭票子的大事儿,谁能不关心呢,谁又敢不关心!

现在朝廷官僚体系对这些北来新人不阴不阳,还有一个说道,就是谭嗣同是徐一凡的义兄弟,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大家宁愿先瞧着。但是今儿,谭嗣同他们算是以康有为为代表,正式表明了和徐一凡决裂的态度!

既然如此,借口没有了。那朝局变革的风潮,也就在眼前了。谁都知道,不变已经无以对外对内,可是真要变起来,没几个心里有底儿的!很有些大臣听到这个消息就开始犯愁,午饭都没吃。

“……多年兄弟,说决裂就决裂了?徐一凡不是东西。这些家伙也是幸进小臣,是利徒!指着他们兴革刷新,还不知道闹出什么笑话来哪!老天眼真不张眼,生出徐一凡和谭嗣同这俩妖孽来祸乱咱们大清!那康有为,也不是东西!”

往常这些消息,秀宁最是关心不过,往往还比这些大臣们看得更深。但是今儿,她却没有半点分析寻思的意思,只是想着一件事情,她这个老弟弟回来了!从朝鲜到辽南的尸山血海当中挣了一条命回来了!她将溥仰送到朝鲜军中历练,她不是徐一凡那样的穿越客,怎么也想不到过去这两年,朝鲜就是连天的血雨腥风,更有日本大军浮海而来。要是知道这个,她再也不会将这个老弟弟送到朝鲜去!

当日战事不利的消息一个个传来,秀宁不知道偷偷掉了多少眼泪。溥仰本来就是一个性子粗疏的人,战事起后,就压根儿没想过朝家里送封信,他忙着跟徐一凡东冲西杀转战数千里呢。秀宁这些日子,又要参与六爷爷的丧事,还得在慈禧面前周旋说笑话,还得担心皇帝哥哥那边不要出什么乱子,背后还要为溥仰掉眼泪。她兰心惠质,想得多,更想得苦。那对萝莉双胞胎,眼睁睁的看着小姐这些日子瘦下来,琴也不弹了。

听到溥仰回来,秀宁欢喜得跟疯了似的,一连串的派人出去找。会同馆,没有。他过继到的端郡王府,没有。原来溥仰住的院子,都改了库房了。就连溥仰才出生就被抱走的醇贤王府,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秀宁现在住着的地方,就是原来鬼子六晚年独处地那个小花园。弈昕去后,遗言是将这个花园留给秀宁。现在的恭亲王溥伟知道秀宁在慈禧跟前的面子,他这恭亲王一脉,受老爷子牵连,十几年没人有差使,还想通过秀宁翻身呢!更不会和秀宁抢这个园子,还照常拨人来服侍。

底下使唤下人,都派了出去,满北京城的找溥仰。秀宁只是呆呆的坐在湖上那座玻璃花厅里面,那对萝莉双胞胎磨旋似的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逗她开心,撒娇让小姐展颜。可是秀宁总是不言不动,拿着溥仰往日寄来的一些信发呆。

“我这老弟弟。这二十来年,也命苦……满北京城,我们姐弟最亲,现下更是就剩下我们俩孤零零的相依为命了,当初我怎么就把他送朝鲜去了呢?为什么不在老佛爷面前给他求个差使?他犯混也好,他闹乱子也好,没出息也好。总在我眼跟前儿……”

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顺着洁白晶莹地脸颊上滑落。

俩小双胞胎忙不迭地解劝:“小姐小姐,整个北京城都瞧见四爷了,他还能不见?四爷活着回来了,您该开心才是……”

“小姐,说不定你眼睛一睁,四爷就象天桥变戏法揭毯子一样,就在您面前了!结结实实,精精神神的!”

“四爷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小姐小姐,咱们发誓,这次四爷留下,他来看您的话,咱们再不给四爷端凉茶,递凉手巾把子了,咱们见四爷的面儿就请安好不好?”

看着萝莉双胞胎嘟着嘴好大牺牲似的在那儿解劝,饶是秀宁悲苦,也忍不住展颜一笑。她疼这对姐妹花如命,小姐妹也就敢这样对待她们瞧不顺眼的溥仰。现在她们垂着长长的睫毛,嘟嘟囔囔的承认,说到委屈处,眼睛还泪光闪闪的。这一对明珠美玉,放在哪里也是自然生晕。

她勉强一笑:“揭毯子变大活人,那是戏法……北京城就我这么一个姐姐,他怎么就不来先看我……”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缓缓的再睁开。睁眼处,就看见小姐妹捂住嘴,瞪大了眼睛,手抬着指向花厅门口。

秀宁心头一震,轻轻转头。就看见花厅门口,站着两人,一个是现任恭王爷溥伟,一身便服,笑着和她点头示意。他身边一人,又黑又结实,摘下军帽夹在胳膊弯,满脑门子大汗。站在那里身姿笔挺,如松树一般,除了溥仰还能有谁!

溥伟是这里主子,到哪儿自然不会有人阻拦通传,没成想,他居然就这么悄没声的将溥仰带来了!瞧他样子走得有些气喘,分明是想给秀宁一个惊喜卖好!

“老姐姐……”溥仰挠挠脑袋,不知道该行军礼还是干脆搂着老姐姐哭。要说记挂,北京城里也就秀宁一人而已。几次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杀入日军层层阵中,身边子弹呼啸而过,当时想着的,除了完成任务,也就是自己的老姐姐!

秀宁坐在那儿,恬静的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溥伟还在心里暗赞这堂妹子就是沉得住气儿,没想到秀宁身子一仰,就朝后面倒。俩小丫头赶紧扶住,拧着眉毛冲着溥仰喊:“小姐给你气着了!四爷,你怎么就不知道回来先瞧小姐呢?她背后为您掉了多少眼泪啊!”

溥仰大步上前,扑通一声就跪在秀宁面前:“姐,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姐,你瞧瞧,你送过去一个混混,现在回来一条汉子!”

秀宁在小姐妹搀扶下坐起来,搂着溥仰脑袋,也不说话,就在那里扑簌簌的掉眼泪。俩小丫头在背后伺候,也是眼泪汪汪地。溥伟站在那儿瞧着,也觉得心里面泛酸,强笑道:“妹子,老四不是回来了么!瞧瞧这样子,咱们旗人多少年没出这样的好汉了?小鬼子里面七进八出杀出来,这个了得!妹子,你们说话,我回去吩咐人送一桌上等席面过来,算是给老四接风。如此英雄,太后和皇上也是要重用的……快别哭了,该高兴才是!老四,我先回去一下,晚上容了功夫,咱们哥俩好好闹两盅!”

溥伟转身离去,秀宁也终于哭出了声音:“老弟弟,我不该送你去朝鲜啊……姐老想着这个,老想着那个,却没想着你。多少次夜里做梦,瞧见你满身是血,醒来就是一身冷汗……姐不让你走了!就留你在京城,老佛爷那儿我去求去,贝勒,郡王……姐拼了命也给你求过来!姐看着你成家,看着你立业,看着你开枝散叶,姐还要给你带孩子呢!”

说到这溥仰的未来正事,秀宁一下就收住了眼泪。站起来看着溥仰:“走!”

“去哪儿?”溥仰正感动着呢,听到姐姐这么一说,给闹糊涂了。

“去园子里!带你去见老佛爷,去见皇上。当初那么多宗室子弟闯朝鲜,从头到尾打完回来地,也就你一个。朝廷对忠心出力子弟,该有一个交代!老弟弟,你沉住气儿。姐今儿给你闹个从头到尾。说吧,你要去哪个衙门?还是想出息好,要进内务府?姐都给你办到!”

秀宁往日都是文雅安静。今儿却象护着雏儿的老母鸡,抿着嘴唇神色决绝。溥仰倒给姐姐那个样子弄得苦笑不得,站起来拍拍膝盖:“老姐姐,你甭费那个心思,我就几天假,明儿我就得去天津写船票,大帅那儿等着我归队呢。”

“归队?你还回去?丢下你姐不管?”秀宁眼角泪痕不干,就盯着溥仰不干了。

“没错儿啊,不归队,姐你开饷钱给我哇。你管我伙食?端郡王府那儿我路过,他妈的我的院子都改库房了,这算扫地出门,不去宗人府告他们算他们便宜了……”

溥仰还在那儿开玩笑。给端郡王府扫地出门一般的待遇,问心说,他真是一点不在乎,内心里面反而只觉得轻松。他骑马来恭王府地路上,就在他呆了小二十年的那个院子外面立马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就大笑扬鞭而去。

男儿大丈夫。岂能老死户下,他溥仰前路正长着呢!

秀宁看着他:“你哪儿也不许去!姐和你才说实话,现在朝廷里面,朝廷和徐大帅之间,水深着呢!谁也不知道风在朝哪里吹,安分的找个清闲衙门吃钱粮。大事儿,姐替你做主!”

“做主,姑奶奶出了门子才能回娘家做主呢,姐你不是………”

这话题溥仰不想提,干脆就开着玩笑想绕过去。秀宁却不为他的玩笑话所动,神色坚决,一字字地道:“听姐的话,好好呆在北京。你出过气力了,徐一凡现在风光盖世,谁也不知道将来怎样!你毕竟是旗人。他那里也始终提防着你!”

这一句话说到了最为关键的地方,也是溥仰平日想都不愿意去想的话题。此时秀宁说出来。他冷着脸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姐……战场上可不分旗人汉人……以大帅之尊,在安州之战的时候,他就和我们一样,站在队伍里面,迎着鬼子的子弹发起冲锋……那么多弟兄倒在我的身边,那么多的好汉子一去不复返,他们可不分是为汉人还是旗人死的,都为的是这个国!咱们爱新觉罗家吃了这国两百多年供奉,这个时候,再没有一个人为这个国而死,谁还瞧得上咱们?这天下,就能坐得那么安稳?这些道理,我平时也不明白,经历了这么多,才算渐渐明白。男子汉大丈夫,到底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大帅一路行来,为什么这样理直气壮?多少人对付他,打压他,暗算他,但是他仍然一飞冲天?正因为他做的事情,都是再正大光明不过!

姐,回到北京城一天,外面那样日新月异,鬼子那么小的一个国家都能那样凶狠的欺负上门。可北京城还是几百年如一日,毫无变化。大家都在没心没肺地一天当两晌的瞎混。再这样下去,这个大清朝,要完!”

一句话不仅震得秀宁浑身一抖,连两个小丫头都吓白了脸。捂着嘴眼珠滴溜溜的转着不敢发声。

秀宁呆呆的看着溥仰,溥仰则抿着嘴站在那里。这小子,再没了半点往日溜肩膀斜身子的赖皮样子,站在那里挺拔而端正。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不可遏制的火热激情。

徐一凡到底有怎样的魔力,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就让溥仰这种宗室混混,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连最无识见的弟弟,都能说出这种话。难道这个大清朝,真的要完?一个溥仰变成这样倒也罢了,可是徐一凡掀起的这种风潮一旦湃然不可遏制,那整个爱新觉罗家,只有灭顶的命运!

不,不能这样!

秀宁思绪乱成一团,绞着手绢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溥仰淡淡的道:“姐,您甭管我了,我现在心里平静得很,套句文点儿的词儿就叫义无反顾……姐,你千万保重自己。老弟弟不在你身边,你照应好你自己……姐,你就当没这么个弟弟吧!这个家,我是回不来啦……”

“不!”秀宁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伸手就拉住了溥仰的胳膊,好像一松手,这个弟弟就要飞去不见,再也抓不回来也似。

“我去求老佛爷,你去哪儿,我也跟着你去哪儿!我们姐俩,再也不分开!你去两江,我也在江宁住着!那里也有满城!反正我一个孤鬼也似的人,到哪儿也没事儿……小四,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里呆着,等我的消息!”

溥仰眼睛都瞪大了,姐也要跟着他去江宁,这算哪出跟哪出啊?

秀宁背后的两个小丫头眼睛也瞪得不能再大,姐妹连心,对望一眼。这两年,随着徐一凡名声越来越大,她们姐俩的名声也随着扶摇直上。谁都知道徐一凡当初就瞧上了她们。种种议论玩笑,耳朵里面都灌满了,闹到后来,听到徐一凡的名字小姐妹就烦。还做了他的小草人用钉子钉,现在小姐说要去江宁,她们自然也得跟着……

这不是送两只小白兔,包好了再扎上蝴蝶结,请大灰狼笑纳么?

看着秀宁招呼着喊轿班,拿进园子的衣服。溥仰有气无力的翻了一个白眼。

这京城一日,还不如不回来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12#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48:10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 先生贵姓

在溥仰还在经历他那什么差使都没办下来的京城一日的时候儿,徐一凡的船队,已经抵达了上海。

到了徐一凡如此地位,哪怕他想刻意的轻车简从,但是结果就是,每一动作,都是山摇地动的,哪怕就是单纯的移镇两江也一样。

现在东北和山东的两处战地,都已经停火,黄海渤海上面,有英法联合组成的远东舰队在执行武装中立调停。徐一凡也没有继续在东北和那个朝廷找别扭的意思,大家相看两相厌,早走早好。带着自己的戈什哈,禁卫军第一镇三个营。乘坐盛宣怀派来的招商局四条大火轮船,作为第一批出发的人马就离开旅顺,先在天津接盛宣怀唐绍仪他们上船,再抵上海。

他溜得这么快,很大程度是现在禁卫军已经发展到三个镇的规模,各种人员加起来四五万出头,除了朝鲜的那些因为地位未定不算,单单在辽南就有三万人,大量物资要运走。这种琐事实在太麻烦,丢给李云纵在那里处理正好。还有少部分原因是想老婆了,想想看,这小半年的,他徐大帅过得容易么?以他的身份地位,还几次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除了要对付小鬼子,国内的朝廷也要应付,杨士骧还捣乱,还要收拾参与这场战事各种各样的军头,方方面面,没有不考虑到的,没有不要应对的!

他实在有些心力交瘁,想在上海休息一阵子。再说了,他也需要时间,了解一下两江的情况,对后来的事情要有所布置。两江这么多的家底儿要接收,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要触动多少人的既得利益!回到两江,可不是在衙门呆着耍他徐帅的官威,麻烦事儿多着呢!

所以他就带了“区区”四个营连同二百随身戈什哈,手里可怜的文官班子的大部分,希望能不惊动什么人,就溜到上海。到了家里,什么也不说,先4P。爽个个把礼拜的再干活儿。老子才二十七八的年纪,正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的时候儿,居然有小半年的除了臭大头兵,看到的还是臭大头兵!想到这个,徐一凡就泪流满面的归心似箭。

没想到,他的梦想果不其然的一开始就不顺利。他掩耳盗铃的以为没人来烦他,却不想想他现在是何等的身份的位!说得轻一点,一举一动,大清就为之侧目。都要猜测他的举动是不是有什么含义。两江官场更是提心吊胆,关注着这未来以二百五出名的上司每一点举动。说重一点,他现在的行为和未来走向,更关切着东亚局势的变动和列强未来在中国的利益变化!

他的船队一到天津,不过是靠港接盛宣怀和唐绍仪以及他们招揽的人马的时候儿,码头就满满的都是轿子马车,不论华洋,手本名片徐一凡的戈什哈收了几抽屉还有多。虽然一概挡驾,可是船一出天津,英国的兵船就跟上来了。大英帝国分舰队的一个什么鸟毛上校分舰队司令还发信号要来拜访徐大帅。洋鬼子来得假惺惺,徐一凡也应对得敷衍了事儿。偏偏这几条防护巡洋舰,还不走了,说是要护送徐大帅一直去上海。

安全是一方面,谁也不想小鬼子的舰队发神经,海上收拾了徐一凡。然后日本大清打个不死不休——知道徐一凡坐船出海之后,日本已经很有些人物坐镇在即将解散的联合舰队司令部,不让一条有火炮的兵船出海。日本清国再打下去,除了老毛子高兴,没一个神经还健全的人认为打下去再有什么意义的。

另外一个方面就是示威了,几条防护巡洋舰,一路上还不断有新的军舰加入,不少甚至是远从印度过来的。组成了浩浩荡荡的编队,不断的在徐一凡船队左右做完美的队形变换。展现日不落帝国强大海军的身姿。长江流域一直是英国视为禁脔的势力范围。谁插手都不成。两江换了新的督抚,这督抚偏偏又是有实力对于北京而自成体系的。事先得好好警告一下,让他别做出什么太二百五的事情。

有人护送这便宜好事儿,徐一凡自然笑纳。在船上呆得闷了,甚至还到甲板上对着英国舰队招手,做检阅状,大喊几声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英国洋鬼子自然不会回答首长好,为人民服务之类的。不过对徐一凡招手示意,回礼的礼节也不能少,总得鸣炮答礼。巡视殖民的的英国巡洋舰,舷侧都配备有专门的礼炮,跟着徐一凡走三天,往常能用小半年的专用礼炮弹就打了个精光,不得不拆战炮弹弹头应付,英国船上水兵无不人人大骂。到了最后的时候儿,徐一凡一出现在甲板上招手,舰面英国水兵都齐刷刷的扭头过去当看不见,舰桥上的军官望远镜也自然转向,这种诡异的景象,让凭海临风的徐大帅不得不感慨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徐一凡耍宝耍得不亦乐乎。可是现在全天下的人再没人任何人当他是小丑了。船行海上,大清现在也显得异常的平静,可是所有局中人似乎都在屏息以待雷霆。不同的是徐一凡体系内的人物是热切期待着,而相反立场的人却带着一点战栗,等待着徐一凡未来将有的举动!

□□□□□□□□□□□□□□□□□□□□□□□□□□□□□□

上海高昌庙,是李鸿章一手操办起来的江南制造局所在的。两江这一带,不管是总督、巡抚、上海道、关道如何换人,这个地方,始终算是李鸿章的淮系在南洋的一个据点,人事经理向来自成体系。李鸿章垮台,两江官场那么多候补的官儿,还来不及打这个江南制造局的主意,又传来徐一凡补南洋大臣两江总督的缺。官场上消息灵通。听说盛宣怀也投靠了徐一凡。顿时所有心思全部烟消云散。一朝天子一朝臣。徐一凡还不知道要安插手下多少缺分呢。手里有差使的还不知道保不保得住。还敢指望江南制造局这样的好差使?

今儿徐一凡的船队抵埠。制造局上下早就装点起来。扎了接官亭和牌坊。准备了酒宴鼓吹。有点身份的都穿上了不同品级的官服。戴着大帽子。顶着湿冷的海风在那里等候。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制造局的护勇,上海关道管的水勇,上海道调的沪军营,密密麻麻的守在外围维持秩序。知道徐一凡好武,这些练勇都穿上了号坎,扛起杂七杂八的洋枪。本来倒是有个威武样子。可惜等的时间久了。一个个又开始东倒西歪。吐痰的吐痰。偷偷吞泡儿的吞泡儿。再不成个队形。

码头上面恭候徐一凡的,除了制造局的,上海本地的关道、上海道、上海县这些地主,还有从江宁搭火轮过来的江苏盐法道,还有江苏首县江宁县,刘坤一调直隶,把他心腹带走了不少。藩台、臬台都走了个精光。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算是敌体,还护理着督纂,再没可能到上海来迎接徐一凡。这倒霉差使就落在了护理藩台的盐法道,以及直接承担迎接总督这个办差任务的江宁县身上。

两人和制造局那些兴高采烈的官儿们没有谈头。上海本地地方官也算半独立于两江。至少两个道台的位置都是朝廷亲自补的。行政上面和两江也没多大关系。所以从江宁赶来的这二位。就很有些落落寡合的样子。

盐法道道台增寿是个宗室。还有奉恩将军的爵。江苏这个地方特别。首道是管盐政的盐法道兼,同时还兼着江苏首府江宁府。在全天下,也算是排在前面的缺分。增寿是老诚亲王家的王府管事一脉。有钱有面子。没费多大事儿就得了这缺。加上还有些旗人的大大咧咧。站在那里倒还好。倒是他身边的江宁县白斯文,微末小员,署一年的缺分,亏空还没还完。现在又要自己掏腰包办这么大的一个差。徐一凡来了,天知道还能不能保住这个缺。亏空又怎么办?这么冷的天气。他却站在那里愁眉苦脸的不住擦汗。

“老白,这趟差,你垫了多少腰包儿?”增寿等得烦了,干脆拿身边同僚打趣。

白斯文唉声叹气,比了一个巴掌:“督署彩画,雇从上海到江宁的船,各种供应,五千两已经打不住了……当首县就得赔,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可下官赔得可不轻!全指望这一年署完,调个好县,少办差……可是当初当面答应下官的方伯一走,这指望就落一场空!要不是家里全指着下官吃饭,谁还干这个!”

增寿摸出鼻烟吸了两下:“塞银子啊!破着再拉点债,找准路子递上去。来的这帮家伙,都是在外面转的,我瞧着和饿狼也差不多,得了两江这么个富庶的方,还不等着人送?听我的没错儿……老哥!送足了,我包你平平安安。”

白斯文可没他那么乐观,苦笑道:“江宁城三多,驴子多,婊子多,候补官儿多……再来这么一帮立了战功的,狼多肉少哇!就算下官送,架得住他们亲自来捞?大人,下官是没指望了,倒是大人,恐怕还能升一升。藩台这个位置,也该大人的了。”

增寿打了一个喷嚏,低声骂了句脏话:“他妈的,爷不伺候!大不了,回北京城。爷没这个脸伺候这活曹操!好便好,不好了不起回家吃自己!你瞧瞧,这个官儿还能当么?姓徐的得了两江,大家人心惶惶不用说了。苏州的叶抚台,再熬年把,就该上表乞病,光光鲜鲜走人了,结果不声不响,在姓徐的还没离辽南的时候儿,荣禄就来了苏州,圣旨一宣,他妈的接了叶抚台的位置!”

增寿说起了兴趣,指手画脚的在那里比划:“荣禄是谁?当初在朝鲜就和姓徐的唱对台戏的那位哇!灰头土脸的回来,这么悄没声的出京接巡抚位置。电报都不来一封,就是怕徐一凡知道这消息闹他一闹,不让他得了这位置。荣禄在路上那通赶哇!朝廷硬着头皮用他,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徐一凡又是个有兵有将的。荣抚台是有大靠山的。咱们当属员的,夹在中间,能有个好儿?老哥,兄弟是心灰意冷,真想回京城。咱们兄弟说句实在话,现在的家当,关上门吃,也能吃两辈子。可北京城现在也他妈的不安分啊!朝廷招了姓康的姓谭的,那什么康南海还对徐一凡放了狠话,看来也是要对着来了。还要变他妈的什么法。都嫌闹得不够?天要下雨,一个个王八都在反潭,大清朝,怎么架得住出这么一帮妖孽?”

增寿有胆子说这个话。白斯文可没胆子附和。一个老婆四个小妾,加上儿女七八个。靠着他吃饭的亲戚也有几十号。丢了差使就得瞪眼挨饿,正满脑门子想着怎么巴结上徐一凡呢。将来如何,管他妈的朝廷和徐一凡之间闹成什么样呢。听着增寿越说越肆无忌惮。白斯文只有不住擦汗苦笑,一边儿向东面翘首而望,这徐大帅怎么还不来?

他目光才转过去,就听见码头吊台上的人大声喊:“徐大帅的船来了!苍龙旗!”喊声一出,顿时在人群当中起了浪头,官儿们急步上前,杂乱的队伍也自发按品级站好。增寿再步情愿,也只能站在头里,没法子。谁叫他现在护理着江苏藩台呢?白斯文倒想站前面,可是他不过是同知衔的知县,还没过知府的班子。在场的道台,不管有缺没缺,可有十七八位!人群一挤,白大知县就提着衣襟给弄到后面去了。

这里接官亭的鞭炮还没点上。外面百姓们自己准备的鞭炮就响起来了。上海可是大清时报的据点,这位海东徐帅的一举一动,上海可比京城还早知道!大清缺民族英雄,现在来了这么一位,谁不如颠似狂?来的什么人都有,学子秀才,做小工的,够不上身份站在那些大人身边的士绅,周围乡里百姓。甚至连长三么二堂子的校书也来了不少!

人群朝前涌动。挤得维持秩序的练勇们跌跌撞撞,直到诸位大人身边的家丁长随戈什哈们都上了。这才算勉强维持住码头前面这么一个空地方。

挂着苍龙旗的四条火轮船,喷吐着呜呜的黑烟,在引水船的带领下,缓缓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一开始人们的欢呼声音还高得很,制造局那些自以为已经饭碗差使无忧,老上司盛宣怀替他们站对了队伍的官儿们也满脸笑容。可是等船越来越近,船上一切看得越来越分明的时候儿,欢呼声低了下去,官吏们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原因无他,船头船舷,满满的都是穿着黄色呢子军服的士兵,背着步枪,背着背包排成队列,等着下船。任何团体,如果服色一致,那种威慑力是惊人的。哪怕这些士兵军官们没有摆出什么肃杀威武的姿态,只不过都是在好奇的张望他们新到的这个地方。但是这满满当当的士兵,已经再明白不过的体现出徐一凡是带着什么样的力量来到这两江之地!

如果说徐一凡这个名字,在当初不过是个传说,是个印象,是个符号而已。那么现在一切都已经具体化,那就是力量!

黑色的苍龙旗在船头飘动,一会儿张牙,一会儿露爪,翻腾得有如活物一般。仿佛就在宣告,搅动了整个天下,将大清周围变成血海一般的徐一凡,已经正式抵达了两江!转眼间船已经靠上了码头,跳板放了下来。铜哨声中,大队大队的士兵轰隆隆的走了下来。来迎接的人都以为徐一凡会走在第一个,这是惯例,也是规矩。谁也没想到先下来的是这么一帮大兵!

第一支抵达的部队是徐一凡亲自挑选的,全是禁卫军第一镇的百战老兵,小舅子营也在其中。为了宣示自己的高调到来,这些军官士兵都换上了新军服,连士兵都发了普鲁士陆军传统的小牛皮靴子。每双靴子还加了掌,敲得跳板和的面冬冬作响,密集得分不出点儿来。似乎就敲在每个人心里面。士兵们整队而下。如此多的人同时动作,就算已经注意了,还是逼得那些站在前面的官吏们跌跌撞撞的就朝后退。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儿提什么意见,不自觉的就随着这钢铁洪流的动作朝后退。

队伍似乎在无休无止的朝下倾泻,在军官的短促口令声中形成一个个方阵,一个方阵集合完毕,一声“坐!”的口令发出,士兵们哗的一声就整齐坐下,仿佛就是一个人一般。官员们屏住呼吸在看,百姓们也没了多大声响。鞭炮早就放完,只剩下火药的烟气儿还在空气中浮动。刚才还热闹得有如集市一般的高昌庙码头,现在仿佛就剩下了一排排整齐动作的黑漆皮军帽,还有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线的苍龙徽记的领章!

楚万里、盛宣怀、张佩纶、唐绍仪、詹天佑等人站在船头,静静的等候着队伍下船完毕,看到码头景象,还有那些象雷打般鸭子呆呆愣愣站在那里的大小官吏,都是相视一笑,盛宣怀朝楚万里拱拱手:“楚军门,高明啊。大帅来两江,无根基可言,无恩义可结。短短时间要振作行事,要镇慑内外,也只有先靠力量而已。盛某人等倒见识得浅了,还想先疏通拉拢一批人……看来,短时间内是不用啦……”

楚万里淡淡一笑:“谁让咱们就这一个长处呢?不用这个长处,难道还用咱们的短处?各位大人,我躲个懒,先告退了,应酬的事情,兄弟实在来不得。再说了,大帅他偷溜在先,凭什么我就不能偷懒?大家要公平嘛……”

船上大家都有些交往,唐绍仪和詹天佑是深知道楚万里那脾气的。盛宣怀和张佩纶倒是初见。这家伙聪明过人,闻一知十,谁也不知道他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无赖处也和大家的这个大帅不相上下。守着地位之分,大家伙儿就算在背后,也不议论徐一凡什么。楚万里倒是肆无忌惮,偏偏徐一凡也容得了他。这家伙功绩也在那儿摆着,辽南最后的决战,要不是他果断处置,正确判断,恐怕到现在,这仗还没打完!

听到楚万里在那里满嘴跑舌头,大家都相视一笑,谁也不接他这个茬。眼看得部队快下完了,张佩纶当先笑道:“各位,也该下去了。吓完了,好歹也得哄两下吧?大帅不在,咱们就得多担待点儿……嗨,这种场合,咱们大帅也能不在!各位,只怕将来咱们的担子,都轻不了!”

□□□□□□□□□□□□□□□□□□□□□□□□□□□□□□

徐一凡早在吴淞口就偷偷换了小船,就带着陈德等七八个戈什哈便服就溜上了岸。这个年月还不是他那个时代,名人的相片儿满世界都是,贴在门上避邪,贴在床头避孕。如此私行,根本没人认得出他来。他麾下僚属知道他的脾气,也没什么兴趣劝谏他不要白龙鱼服。

就算劝了,他还是一样溜。

对官场迎送,他实在一定兴趣都没有,又不像他才起步的时候儿,捏着鼻子也要参见各种各样的大人先生。对两江旧有的摊子,他本来就没兴趣接受。两江旧有的格局,他也根本不愿意维持。他来就是要将两江翻过来的,既没兴趣,又不愿意,还见那些官儿干嘛?吓唬吓唬他们就得了。天大地大,憋了半年之后,美女最大。

李璇洛施杜鹃她们,在上海临时安的家在华界南市。徐一凡也不想让她们去住租界。在吴淞找了两辆车行的马车,一行人就朝南市奔去。陈德坐在马车里面,手还揣在怀里握着六轮手枪,瞪着眼睛浑身绷紧。

徐一凡舒舒服服的靠在马车上面,看看陈德那样子,笑道:“以为这是京城哪?多少人憋着恨不得我走路跌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这是上海!出名的没王法的地方。谁知道我徐一凡是圆是扁……再说了,我是回去找你妹子……说实在的,要是你妹子打我,你帮哪边?”

这话徐一凡说得有点心虚,自从将李璇她们送走之后。他一心都扑在这场战事上面。李璇她们不断的捎东西写信过来,别人的保证不了,她们的总能断断续续的送到徐一凡手里。可是他却一封信也没回过!倒是对送信的人发了脾气,将士们在舍生忘死,大军统帅倒儿女情长,这算个什么玩意儿?从李璇到洛施杜鹃,没一个人过了二十。又要为他担心,还不落好,三个女孩子怨气可想而知。杜鹃和洛施都是练武的,李璇也是大小姐脾气,掐人可疼!这下回去,闹个不好,床都不见得上得了。

陈德一瞪眼睛:“二丫……洛施敢对大人怎么样,大帅,标下先揍她!”

徐一凡眼睛也一瞪:“你揍她,我揍你!”

大帅发脾气,戈什哈自然不敢开口。陈德委屈的掉头,心里嘟囔:“哥哥都没法儿管妹子了……”

徐一凡一笑。神情温和了些:“你不想你妹子么?咱们总算都活着回来了……真有点想她们。我在这儿,总算还是有个家,在外面杀得尸山血海,能有个地方回去……感觉不坏。”

徐一凡说的话,陈德不大明白,也不大往心里面去。他也不过二十郎当,正是男人血气正旺,一心要出人头的的时候。家啊什么的,看得不是太重。他哪里知道徐一凡穿越而来,不管坐上了多高的位,麾下有多少虎贲,干的是何等的大事业。但是经常午夜梦回,惊醒披衣而起,看着夜空,油然泛起的那种两世为人的无依无靠的感觉!

不过看着徐一凡满足的靠在马车上,嘴角浮现一丝安心的笑容,陈德也忍不住心头一热,大帅这半年,实在是太辛苦了………

马车晃动,徐一凡竟然就这样沉沉睡去。

等徐一凡一觉醒过来,马车都已经到了南市李璇她们住着的宅子。这宅子不算太大,前后也有七八进。护卫的力量本来就有徐一凡拨的四五十名戈什哈,随着他名声雀起,上海本地官儿又调拨了不少人手来这里护卫,更送丫鬟,送仆人,送车夫来伺候。李璇私房钱也多。到哪儿也不会委屈了自己。买的旧宅子已经翻了新,还安了电铃电灯这些洋玩意儿。奇花异草花了大价钱买来装点上。

徐一凡下车的时候,就瞧见宅子门口就站着四五个门口伺候的仆人。有门房,有招呼来人车马的,有联络门口那些护卫的。南洋带过来的仆人穿着洋服,本的的仆人长衫瓜皮帽。宅子门脸儿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有一辆西洋式崭新的马车停在一旁,随时等候主人出门使用。那马都是进口的洋种,毛皮光亮,神骏异常。

他们乘坐的马车停在那儿,就已经有护卫的戈什哈和本的练勇过来盘问。

徐一凡被陈德唤醒,跳下马车,看到眼前景象就揉揉眼睛:“我靠,李璇这小丫头有多少钱?”送她们回来,他也就给了一个租宅子安顿的钱,每月再加五百两生活费。光看门头这个架势,半年给的三千两,连零头都不够!

看他呆呆的站在那儿,派过来保护他家眷的戈什哈声音都颤了:“大……大帅?!”

门口站着的仆人们也是怔了一下,接着一蹦老高,喊着嚷着就朝里面通报去了。送他们过来的车行车夫更是差点一个跟头从座位上面摔下来。南市徐大帅夫人宅,上海谁不知道?租界那些猎奇的小报还说了,大帅夫人还是个洋婆子。这些人虽然说到这儿,谁也没想到送的居然就是名动天下,一个人就将小鬼子打趴下的海东徐大帅!

车夫已经下定决心,回去了这车子也不擦!沾了大帅的神气,诸邪辟易啊。

戈什哈们嗡的一声涌上来。都知道徐一凡今儿到上海,但是按照官场规矩,没有一天应酬回不来。几位夫人是不能参加这种场合的,听门房说,几位夫人还很发了一点脾气。有了事儿将她们打发得老远,然后半年没一点消息,知道他什么事情还要从报上。回上海了,还不先回家!

谁也没成想,大帅居然这个时候就轻车简从的回来了!

徐一凡笑笑。大步的就朝宅子里面走。陈德留下来要付钱,两个车夫都打死不肯收。周围的戈什哈,仆人全部都涌上来伺候。这些事儿,徐一凡没一件放在心上,就一个声音只在他脑子里面怒吼:“4P!4P!阿珠阿花,今儿晚上咱们缘分尽了………”

他一路朝里面走,认得他的老仆人发呆吓着的,摔盆子打碗的,什么都有。到了内宅门口戈什哈们就不能跟进去了。徐一凡单身一个人进了内宅,一进门就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高挑的洋女人提着裙子冲过来,小脸哭得跟花猫似的。

这洋女人……怎么像是陈洛施?除了陈洛施,谁还有这样标准的模特身材?可是她怎么穿着一身小腰细细,裙摆和蒙古包一样的西洋女装?

这些倒也罢了,洛施还戴着西洋式的女帽,帽子下面露出来的乌黑秀发,也都成了小卷卷——论心说,其实满好看的。特别陈洛施腰细高挑腿又长,摇曳着过来,别有一番韵味。可是她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

陈洛施大眼睛泪汪汪的,看这架势,就要一头撞进徐一凡怀里来。徐一凡已经做好准备抱个结实了,没想到洛施小丫头却象想起了什么,一下站住,离着徐一凡五六步,委委屈屈的瞧着他,要哭不哭的样子。徐一凡满脑子问号。上前一步想拉她:“我回来了!瞧瞧,一根毫毛也没少!你这是怎么了?杜鹃呢?小璇呢?”

陈洛施又朝后跳了一步,看着徐一凡的神态恨不得马上扎进他怀里,眼睛里满满都是无法遏制的思慕,却又委屈得了不得。她朝后一指,声音压得低低的:“杜鹃在后面儿呢!你老不回来,李小姐就折腾我们,给我们换洋衣服,还给我们烫头发!杜鹃也成了小卷毛狮子狗,她觉着丢人,躲在后面儿不敢出来………”

徐一凡哭笑不得的顺着她手朝后一瞧,果然西厢房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也是小卷卷的头发,大大的眼睛会说话也似,里面满是千言万语。眼神才一对视。眼泪就哗哗的下来了。

陈洛施还在飞快的把话说完:“……李小姐发了话了。你态度恶劣,负心薄幸。你回来了。谁也不许搭理你!她答应了,咱们才能和你说话呢……你你你,你别过来!”

徐一凡苦笑:“你们怎么这么听小璇的话了?”

这一句话说到了陈洛施和杜鹃心中永远的痛,洛施一跺脚,咬着嘴唇:“离开朝鲜的时候儿还不是你说的,要咱们听大房的话!我和杜鹃又不是大房!”

说罢她飞也似的转身要走,临走的时候儿又回头看着徐一凡,眼睛里情意仿佛都要淌出来一般,红着脸声音小的跟蚊子哼似的:“要是……要是李小姐答应你能和我们说话了……晚上你来我房……”

这句话把洛施小丫头自己都吓着了,提着裙子落荒而逃。徐一凡呆立半晌,苦笑摇头。回家碰到这么一出!

没法子,只有朝着上房走去。到了门口,帘子低垂,里面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仔细一听,能听到几道细碎的呼吸声。小丫头在里面等着呢!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一凡捏捏脸颊,装出一副疲惫沧桑的模样儿用来博取同情,迈步就走了进去。

佳人依旧如玉。

李璇坐在一个洋式沙发上,靠着扶手半坐半卧,无意识的就展现出她无比美好的曲线。她还绷着精致绝美的小脸,装着在看一本什么书。徐一凡进来的脚步声传来,她还当没听见。

南心爱南英爱两个高丽小丫头也在她身后伺候,这俩小丫头也给李璇折腾得不浅。徐一凡不过偶尔提了一次,现在这俩小丫头已经梳着两个圆娃娃髻,穿着貂皮翻毛小坎肩儿,跟一对福娃差不多,不过萌到了一定程度………

徐一凡进来,李璇头也不抬,南心爱和南英爱也不敢吭声,只是偷眼瞧着。气氛说多尴尬就有多尴尬。徐一凡招呼打半个,言语说分明,挤出了一脸笑容:“嘿……那个……我回来了………”

李璇轻轻放下书,抬起头来,她同样也笑颦如花,照得整个屋子都是一亮:“先生……您贵姓?”

阿珠,阿花,我们今晚再会吧……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13#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48:50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 如梦(一)

“那徐一凡……可是回来了……”

荣禄呆呆的坐在苏州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里面,捧着一个茶托出神,一副魂游太虚的模样儿。茶托上面空空的,那盏新茶还搁在桌子上面,他也没留意到,不时的还捧着空茶托到嘴边送一下。

签押房里面的师爷,文案们都偷眼看着东家,不过没一个人敢吭声,整个屋子安静得和坟墓一样,只听见算盘噼里啪啦拨打的声音。荣禄来得匆忙,虽然换前任苏州巡抚叶梦麒的旨意来得突然,可是荣禄却只是单身而来,除了贴身几个戈什哈,一个私人没带,连家眷都留在北京。前任巡抚聘请的幕中私人,全部客客气气的留用。往日一朝天子一朝臣成了惯例,哪任巡抚总督换人,除了幕中师爷之外,不是带着一堆走了门子的候补官儿过来?要不了两天,衙门就得挂牌出去,找些由头撤了一大帮人的差使,然后再安插一堆私人进来。

往常这些督抚变更,总有几个月的缓冲时间,这些人事变更,多少安排一些。新来的督抚也会缓缓就道,给人家一点时间,或者变着花样多捞点钱作为下台之后的嚼裹,或者留出时间让这些就要下台的人找找门路,看是不是换个省份继续吃饭。这也是大清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

荣禄突然而来,突然接纂。照理说是朝廷坏了规矩,按照往常,总有些的方大佬给京城写信。然后京城里面都老爷就得说话了,朝廷总得有点交代——就是皇上,也不能随便坏人饭碗啊!

可是荣禄这次偏偏是单身而来,一个人不动,一个私人不安插。到地方到任规也只收一半。饭碗保住,这么一件大坏规矩,能引起官场极大震动的事情却风不起水不动的过来了,人人都交口称赞新来的荣中丞厚道。除了突然被撵走的叶梦麒发发牢骚之外。大家都弹冠相庆又过了一关。至于荣禄为什么来,他当初和徐一凡有什么恩怨,还有朝廷突然安排荣禄过来背后的心思,谁都懒得去管……大家又不是北京城里面当军机的,不少人顶子也是下了本钱用白花花的银子捐得了了的,管你朝廷刮东风还是西风了。谁坏了咱们饭碗,就是和整个官僚体系过不去!

荣禄接纂之后如此行事,口碑自然到了天上去。底下的琐事他也一概不管,不管什么公文发过来,一定批回发文的衙门表示着照所请,照朝廷成法行事。新巡抚过来,往往就有地方上告,告几个吃相太难看的的方府县,新督抚也往往从善如流。空出位置正好安插私人。这次荣禄却一概不闻不问。新巡抚如此上道,感动得的方官儿们一个个拍胸脯,表示一定把治下弄得弊绝风清。不让荣大人有半点为难,不让京城的都老爷们有半点废话。而且还纷纷暗示,虽然荣大人清廉,各种规矩只要一半,可是他们又怎么会不懂事儿呢?这些规矩,一文也不会少荣大人的——按照幕僚师爷们的经验,荣禄这官儿应该当得清闲自在,可是接纂这快半个月了,却没有一点看到荣禄有松开眉头的时候!

这位荣中丞。每天神不守舍,到底在想些什么?

师爷们算盘打得七零八落的,心下不约而同的,都在盘旋着这个疑问。

“如梦一样啊……还他妈的是噩梦!”

荣禄只是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有从那场噩梦当中惊醒过来一般。

午夜的大雨中。那条滚滚向着汉城的铁流。日本军人的黑制服白绑腿。汉城升起的黑烟大火,大清汉城总领馆的废墟,那些烧成焦黑,蜷腿抱头的尸体,还有禁卫军的苍龙旗,逼在他眼前的雪亮刺刀!

事情已经过去年余。可他还每每从夜间惊醒。坐在床上。一阵阵的流冷汗!

世界已经不一样了。他是心气很高的人。在旗人当中也算能干。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应付。什么都能驾驭。可是那场汉城变乱。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控余地!不管是徐一凡还是日本人。没有一个是他应付得了的。

可是朝廷偏偏还要赶鸭子上架。要他来两江再次对上徐一凡。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这里是两江。不是朝鲜。

在朝鲜。徐一凡行事可以百无禁忌。他那几万人的军队。在朝鲜是绝对的庞然大物。无人可制。可是这里是大清的腹心之地。种种利益集团。早就盘根错节。无人能动。也无人敢动。他那几万禁卫军。扔在人堆里面。只怕浪花都卷不起多少……再说了,在朝鲜那个四处皆敌的地方。这个团体还能保持警惕向上。到了这富贵风流的两江之地。这个团体。是不是还能保持住和大清官场那截然不同的做派?

在朝鲜。以硬碰硬。俗话说得好。糊涂怕懵懂。二百五的徐一凡拼赢了。可是对着大清腹心之地这一片混沉滞浊的沼泽的。徐一凡还能搅动么?还是和光同尘,也逐渐慢慢没顶?

朝廷把两江给徐一凡,其意也深哪………

饶是明白其间的道理,可是荣禄还是整天觉得恍恍忽忽,原因无他,要是一般的道理对徐一凡行得通,他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个犄角旮旯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吧……能靠这么近瞧着也好,不管是赢是输,凭着这小子的活宝劲头,也是大场面的热闹不是?”

到了最后,荣禄也只能这么自嘲的想着。

一个巡捕官儿站在门口,瞧着荣禄发呆的样子,要进又不敢进。巡抚衙门的总文案瞧见了——督抚衙门的总文案都是能便服和督抚在签押房聊天的,俗称二抚台一类的人物。也只有他有资格咳嗽一声,问道:“什么事情?”

那巡捕官儿啪的一个千打下去:“回大人的话,江宁城各衙门,各局子的现任堂官,委员,都遵大人的示,到了公堂。候着大人的吩咐,什么时候见?”

荣禄哦了一声,这才跳了起来,想放手中茶盏,却发现自己抱了半个时辰的就是一个空茶托,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重重的将茶托在桌上一拍,笔墨砚台叮当乱响的就跳了起来。几个假装低头做事的师爷们被他这一出儿吓了一大跳。

荣禄拧着眉毛,当年在西安当将军的英气又回到了身上,再没有半点恍惚的神色:“姓徐的,荣老子和你第二局现在算是开始啦!”

他狠狠在心头念了一句,一抖袖子:“走!瞧瞧这些要在徐一凡手底下的倒霉家伙去!”

□□□□□□□□□□□□□□□□□□□□□□□□□□□□□□

禁卫军上下,当兵的多是北人,军官主要是南洋的,还有一些当年北洋学兵出身的家伙。家在两江左近的。只有楚万里和李云纵两个。而且就楚万里这一个家伙,家是在上海。

他们楚家出身浙江四明,爷爷辈儿在上海当过局子里的委员。后来家就安在了这里,做着一些南北货的生意,也算是大族了。也号称是耕读传家的清白乡绅——虽然主要是做生意,可是现在这个年月,婊子出殡都用得上宜人恭人的牌坊,谁还计较他们这个!

徐大帅爵阁部堂,一等威远伯爷能溜掉回家瞧小妾。楚万里提督军门,云骑尉大人自然也景慕上官教化。毅然决然的换了一身便服,钻进了人流当中。他也不坐车骑马。摇摇摆摆的就朝着南市自己家里奔。说是回家,可他小子也是不急不慢的,先到城隍庙溜了个弯儿,守庙的城隍后人秦家当代,和他也是当年混上海的故人。一碟东洋小咸鱼块,二两黄酒就算是接风了,稍稍垫了一点儿,他还意犹未尽又溜到南翔去吃了汤包。满嘴是油的这才打算回家见父母高堂,街上拉东洋车的打架他也垫着脚在人堆外面张大嘴瞧了半天热闹。哪里还有半点“禁卫军之大脑”“大清第一智将”“终结日本国运之诸葛”的风采!(以上称号。都是后世日本史书对楚万里加的头衔,日本人喜欢起这些夸张的绰号,就连溥仰都被成为徐一凡之典韦………)

他正瞧着热闹,背后一辆马车经过,车帘掀开,一洋人老头子用生硬的汉语朝他招呼:“楚将军!”

楚万里是个灵醒的性子,这么热闹的的方,洋老头子招呼他的声音也不大,他却一下就听见了。回头一瞧。却发现是孔茨那个老头子坐在马车里面。普鲁士容克老头儿就算和善的朝你微笑,可还僵硬得跟什么似的。

这次甲午战事。孔茨他们这些德国军事顾问虽然没有站在前台——徐一凡也绝对不会将自己国家军队的主要指挥大权交给外国人。可是他们这些参谋顾问的功绩也是大家伙儿有目共睹的。从参谋制度到军事训练,到军事工程构筑,还有计算补给数量,安排补给转运。背后无不有这些被德国总参谋部扫的出门的失意军人的影子。不管他们对这场战事的态度如何,工作可绝对算是敬业。孔茨老头子累得心脏病都犯了。徐一凡也没亏待他们,战地津贴加倍,还向朝廷替他们请了宝星勋章的奖——德国人就在意这玩意儿。辽南战事一定,第一时间就送他们到上海疗养,比徐一凡走得早多了。

没成想,楚万里随便溜达,还能碰到这老家伙!

两人在朝鲜就算说得来,瞧见老头子俨然坐在那儿,楚万里嘿了一声就跳上马车:“老孔,去哪儿?借个光,先送我回家成不成?这马车不坏!哪个车行租的?”

孔茨看着楚万里,缓缓摇头:“弗莱舍尔先生,而不是孔先生……楚将军,看来你永远做不了一个绅士了。如果在德国,你是进不了总参谋部的。很难相信,徐大人就是带着你们这些人打赢了这么伟大的一场战事……抱歉,我无法送你。”

楚万里嘿嘿一笑,一点也不在意孔茨对他的评价,伸手就去搭孔茨的肩膀,一边回头朝车夫招呼:“去南市!老孔啊。咱们好歹是一起在朝鲜吃泡菜的交情,犯得着这么小气?你一个月拿两千多两银子,我才四百不到,你该请吃消夜了……”

孔茨很有点无奈的看着他,目光就有点象一个老头子看着一个有出息却又顽皮的晚辈一样:“绅士不应该让女士久候的,抱歉。我是去接我的女儿。”

“你女儿?”想起来了,孔茨还有个老闺女,他来徐一凡这儿,多半也是为了替自己老闺女置办嫁妆的,洋鬼子那里风俗邪,闺女没嫁妆就嫁不着好人家似的,准保是长得那个了一点……楚万里眼珠一转,瞧瞧孔茨的鹰钩鼻子:“长得和你一样?老孔,我突然想起我有点事情……咱们到江宁再聊……”

他想下车。孔茨却一把抓住他:“楚将军,战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和徐大人的两年合同也即将到期。我绝非表示我们在徐大人麾下服务有半点不愉快,可是徐大人为什么还要和我们续签三年的合同?禁卫军已经强大得在这个国度没有一支军团可以比拟,你们还要和谁作战?普鲁士人从来不希望看到任何一顶王冠落地!”

楚万里淡淡一笑:“那拿破仑三世呢?老孔你别装得道貌岸然的,你们德国人鸡贼得很呢……”他叫住车夫,掀开车帘跳下车来,孔茨也从窗户探头,只是看着他。老头子倔得很,看来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楚万里指指周围,苦笑道:“老孔。放心吧,徐大帅只是留用你们继续建设军队而已,将来国防军的种子。打仗,是用不着你们了,再说了,打仗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至于我们的新敌人是谁……”他看看四周,看看街上的人流,看看经过的车马,甚至看看天。看看的:“我们周围的一切,不都是大帅的敌人么?可是他偏偏要向这所有一切挑战,跟着这么个上司,是不是很刺激?”

孔茨神色一动,没有说话,而楚万里也笑着摆摆手,转身就走了。两人道左相逢,不过就交谈了这么几句。“徐大人以为自己是……普洛米休斯?想改变这么庞大的一个帝国?”孔茨在车子里闭目而坐,默然不语。

“……孔茨的女儿……这洋婆子。会好看么?也难说。徐大人那个半洋婆子的宪太太,不是让人瞧着也流口水?”楚万里摇摇摆摆的走在路上。突然摇了摇头。

背道而去的两个人,心里面转动着的,却是这样完全不相干的念头。

□□□□□□□□□□□□□□□□□□□□□□□□□□□□□□

噩梦!这绝对是噩梦!

徐一凡独坐花厅,神色悲凉。

整个花厅里面,席面丰盛,水陆八珍毕集。他在朝鲜啃罐头吃大饼倒足了胃口的人,这个时候却半点也吃不下去。

原因无他,这么一大桌,就他一个人坐着!

李璇雌威大发,没等徐一凡解释完,就用扫帚将他赶出了门。在她的严令下,就连南英爱南心爱这俩高丽小丫头都拿鸡毛掸子对他比划了几下。

内宅的人现在也知道了徐一凡的脾气,在这个年代的男人当中绝对属于贱的那一种,在外面威风八面,杀伐决断,回了内宅还是让着女孩子一点。没有半点大老爷的威风杀气。李璇的话在内院儿里面比他管用多了。徐一凡被李璇打出来,没有半个人施以援手,他还想跑到杜鹃和洛施那里哭诉一下委屈。结果一接近杜鹃和陈洛施的院子,里面顿时就鸡飞狗跳,丫头老妈子拿大杠子死死的抵住了门。杜鹃和洛施也用背顶着,他怎么推得开!

他叫门儿,两个小丫头靠着门带着哭腔在里面答话:“老爷,别为难我们了,再下次,李小姐不知道要把我们头发烫成什么样儿了呢……你又不天天在家……”

那声音听起来,比他还委屈。

回来路上的种种打算,种种4P的美好梦想,那么多种计划中采用的姿势,全部都化为了泡影。徐一凡只有灰溜溜的到了书房。那里下人早就替他收拾好了铺,还他妈的是木板床!他在朝鲜打仗,都睡的是洋人的钢丝行军床!

到了饭点儿,也只有一个人跑出来吃饭。丫头老妈子安排好了,赶紧离得远远儿的。徐一凡不敢对李璇怎么样,自从上次李璇挨了几军棍。无意中替他在军队中立威之后,徐一凡总有些让着她。可徐一凡敢冲他们这些下人发火儿!

温柔贤淑……假的!徐一凡狠狠咬了一口海参。这海参,是南洋运来的,不是地产的品质可比。

体贴柔媚……假的!又是一口南翔老天香调的霉干菜,在上海号称一两霉干菜值一块大洋的,也只有李璇这小富婆当家才敢开出这种伙食。

百依百顺……假的!徐一凡筷子伸向红枣煨鸡汤,这等北货在上海也很风行,原因无他,租界北人太多了。这红枣和鸡都是山东德州产的。鸡不用说。德州鸡号称盖天下,红枣也是脆到了在的上一摔就是两半,补气又补血。北人在南方当官当得小了。还真吃不起。

假的!假的!假的!

男人啊,事业顺利了,感情生活往往不尽人意……说起来,我也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啊……

徐一凡酒足饭饱,瘫在椅子上用牙签剔牙,这个天气上海还有点湿冷,椅子底下也不知道是谁细心,给他垫上了俄国远东产的貂皮。俄国比东北还冷,皮货毛质奇佳。上海几家做皮货的德荣祥之类的。这种皮统子,总有几件是用来压店的。一般人连价格都不敢问。

想到伤心处,徐一凡悲从中来,忍不住又要泪流满面。

正在书空咄咄,伤春悲秋,感叹自己被这种包办婚姻摧残了一生幸福的时候儿。一个下人要进不进的在门口徘徊,徐一凡眼皮微抬,朝他瞟了一眼,未说话先是打了一个饱嗝。生猛海鲜的味道在门口都闻得见。

“又有什么事情?在内宅,有事儿求李小姐去,我说话没用……”

那下人忙打了一个千,看来是当初从徐一凡纳杜鹃和洛施时候就跟着的老家人了:“回老爷的话,大盛魁韩老掌柜送帖求见,为大人贺捷………”

徐一凡猛的一下从椅子上面跳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他回到宅子这么久,都没见着章渝这个死样活气的大高手!说起来。他还是他徐宅的大管家!

韩老爷子也真是灵醒。他才私行回宅,就找上门来了啊……该来的。也许就要来了。

对大盛魁,他总是心思复杂,又要借力,又得提防。毫无疑问,他已经肯定大盛魁这股势力,特别是这位韩老爷子,有很深的清季秘密会社的背景。而这些秘密会社,在清季历史当中,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可是,我徐一凡,从来没想过要收纳秘密会社的力量呢。这种力量,也只能添乱,不能成事。

徐一凡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不正经的神色,背着手绕着饭桌缓缓转圈,突然问道:“章管家呢?”

那下人一怔,挠挠脑袋:“对啊,今儿都没看见章管家啊………”

徐一凡一摆手,抬头淡淡一笑:“换衣服,我在书房见韩老爷子,传我的话,不要伺候人,我今儿倒要看看,韩老爷子他们到底做的是怎样的一场梦!”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1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49:33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 如梦(二)

苏州巡抚衙门大堂里面,满满当当的坐着从江宁城赶过来的大小官儿们。

前任两江总督刘坤一跟火烧了屁股似的飞快搭船去北面儿,打死也不愿意和徐一凡照面。徐一凡这大清岳武穆二百五,就是一个事儿包,不知道牵着多少麻烦事情。声望再高,能不和他打交道就不和他打交道。能带走到北洋安插的亲信,或者江宁一带官场够得上走门路搭上话的,刘坤一带了一个精光干净,大家在江宁城玩儿了一个卷堂大散。剩下的倒霉家伙,看重臣元老如刘坤一这等人都躲徐一凡跟躲瘟神似的,一个个心下就加倍惶惶不安了,谣言更是纷起。徐一凡手底可有一个禁卫军,几万人的大队伍,这得有多少人要安插啊?他和朝廷那点破事儿,有的人知道,有的捐班出身的干脆就不知道,这些家伙就知道当官拿钱,吃饭玩小妾。徐一凡和朝廷谁圆谁扁,关大家屁相干!

可是要坏了大家饭碗,那就可是大事儿!都愁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突然之间,和江宁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新任苏州巡抚荣中丞突然来咨,说要请江宁的大家伙儿来商议个怎么对徐制军办差的章程,虽然也不知道这位荣中丞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可都和捞着救命稻草似的,飞也似的搭船乘马车赶过来了,除了江宁城各个局子的实缺官儿,红局子的委员。甚至连苏北的州县。都很有人跑过来!

于是乎,现在苏州巡抚衙门大堂之内,现在就是一副活生生的官场现形记。

旗人出身的官儿,多半架子都是大的。再怎么惶惑,都不能倒了太爷架子。再说了,能到江南谋得实缺的旗人爷们儿,谁没个背景照应?不管是道班还是府班州县班,补子一律是平金的。腰上四大件全是洋货,手上扳指一个赛一个的绿。等荣禄等得焦躁了,放声儿的不住叫衙门小巡捕装烟装茶,说起话来声调朗朗,周围班子小点儿的,想插句话都插不进去。

“我说,这位新的徐制军,就算要抢饭吃。也不能都包圆儿了吧?当这么大官儿,道理应该还是知道的吧?”

“拉倒吧!一帮在朝鲜泡菜都吃得眼睛都绿了的手下人,到了这儿,还能有个好儿?人到了徐制军这个位置,倒也罢了。吃相不会太难看。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兄弟是死心塌的了,他要挂牌撤差使就随便他……风还能一直朝一面儿刮?等换个制军。还怕不能吃饭?”

“你老哥是署了好几个捐局的,都是全缺。应酬又轻,我们可候不起!姓徐的要乱来,苏州有荣中丞,戴着京城大帽子下来的,江宁有咱们满洲将军,实在不行,爷回京城打官司去!天下还能没有说理儿的的方了?这天下,还是不是咱们旗人的啦?”

旗人太爷们议论风生,周围的汉官州县小班子们却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互相看着。这些州县小班子都有个特点,捐班儿多,岁数大的多。比起省城各个局子堂官走马灯一般的换,这些地方州县却多是老班子,督抚们都讲究用老州县,这也是当大官的不传心法。这些人在地方呆得久了,真的和地方士绅是水乳交融了,什么事情都能压下来,半点麻烦也不会给上官找。不过这些老州县应酬也重,虽然一年都有几万两银子的好处,可是上面有府有道,省城还有三司该管衙门,这些上官们一年牢不可破要做四个生日,自己的,太太的,父母的(死了做冥寿),到时候就得送礼。添了公子小姐之类的小喜事儿,还不在内。加上迎来送往,各种各样查的丁,查钱粮,查水利,查漕米,查保甲的委员……整年时间都用在应酬上面了。十几年州县下来,多半身上都有亏空,老州县死翘翘或者被撤了差使,家马上就败下来的很不在少数。

新来的徐制军手下人实在太多,大家就算是老州县,这位置多半也保不住,要得挪挪。想到丢了差使的景象,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加上这些小班子多是有一口颇重的大烟瘾,一路赶来加上等得久了,眼泪鼻涕都快下来了。互相无精打采的交谈几句,也多是问各自亏空的事情。

“……兄弟难啊,去年办漕办砸了,自己贴了快两万,现在加起来,差不多快五万的亏空,要是撤了差使办交代,这怎么交得出来?只有一根绳子……唉,前生不善,今生知县!”

“老哥算是好了,兄弟身上毛十万的亏空,也没怎么。有缺在身上,拖得动。徐制军要撤差使,拖不动了,无非一家子关门上吊,又怎么了?”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往常督抚过来,不过带着百把个大帽子了不得了,这位徐制军带了几万人来!我们这是做了哪门子的孽?交接士绅是解衣推食,伺候上官是小心翼翼,结果碰着这么个扫把星!”

“但愿这荣中丞……”

正在议论纷纷,乌烟瘴气的时候。就听见巡捕官一声喊:“荣中丞到!”

各官们忙不迭放下手中烟茶,乱纷纷的站起来按照品级站班。喊声刚落,就看见荣禄穿着一身行装捻着朝珠笑吟吟的走出来,他本来就长得白净文雅,原来在西安带大头兵的风霜这两年早就退得干净,一出来还真有个上官的卖相。身上有道缺的旗人太爷们纷纷作揖,班子小一点的就赶紧行庭参礼,地方本来不大人又多,你碰着我我碰着你,乱得不可开交。一个知县岁数大了。烟瘾又太重。本来就熬不得了,庭参大礼下来,喉咙里面咯吱一声儿,吐着白沫就撅了过去。

看着眼前这个乱象。荣禄焦躁得头上都冒出火来了,一时间恨不得徐一凡早点过来将这些牛鬼蛇神排队每人枪毙五分钟。可还得维持住脸上笑容,忙不迭的赶紧招呼巡捕官将那位知县太爷赶紧抬出去救治。扰攘了好一阵子才坐了下来。

“各位,升升冠吧!到兄弟这儿,各位老哥尽管脱略仪注就好了……地方不大。又急赤白脸的将各位老哥请过来,兄弟真有一份儿罪过,一路过来还好?”

清季官场规矩,上官就是爹妈。听见荣禄发话,轰的一声,大家纷纷摘下大帽子搁着。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是满肚子的心思。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到了最后才有一个口才好,身份也不坏的旗人太爷开口:“下官们伺候中丞是该当的,谁不知道中丞是念着咱们这些不成器的?才接了纂就要给训咱们的示,中丞有什么吩咐,下官们都听着。办得了的那没话儿说。办不了的,也得给中丞办到!”

荣禄一笑。敲敲桌子:“老哥太客气了吧!本来我荣某人将各位请过来,就算是坏了规矩。可是朝廷的吩咐,兄弟能不办么?货到地头死,咱们也不用绕圈子啦,今儿唱这么一出群英会,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这位新来的徐制军!”

这句话是说到满堂诸官的心坎里面了,他们这么远跑过来。还不是就为了荣禄能说这句话!大家消息灵通一点的,谁不知道荣禄当年和徐一凡在朝鲜就是冤家对头,朝廷会无缘无故的派他过来?满清地方督抚之间,这权力划分本来就是扯不清的狗肉帐。说是总督主要管军,巡抚主要管民,可是巡抚也有抚标兵,总督也能查吏任官。当初中枢设官的意思本来就是要让地方互相牵制。不过到了清季这些年,督抚之间的权责划分也有了点约定俗成的默契。

比如说就在两江,两江总督号称节制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可是从来不管安徽巡抚和江西巡抚的事儿,就连江苏本地,也是苏州巡抚管苏南,两江总督管江宁和苏北。苏北穷苏南富,为了平衡,全省的厘捐还有对上海道的节制,也是两江总督的权限。大家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荣禄下车伊始,屁股还没坐热,就这么大坏规矩的巴巴的将大家请来,为的什么就算猪脑子也能想明白!

大家伙儿心头火热,几个挑头的就喊了出来:“下官一切全凭中丞的吩咐!中丞让咱们向东,咱们绝不朝西!”

荣禄呵呵笑着,脸上神色加倍和蔼了起来,双手连摇:“兄弟可不是让大家和徐制军作对来着!徐制军是爵阁部堂,一等威远伯爷,身份比兄弟高了不是一筹两筹,更是国朝的大功臣,就是兄弟,也是朝廷派来协助徐大帅治理这两江朝廷财赋重地的!毕竟徐大帅没有当过亲民官儿啊!北洋南洋二大臣,都是朝廷根本,要是略有动摇,就伤了朝廷酬庸功臣的美意了……”

话说到这儿,荣禄也觉得有点难以为继,原因无他,太他妈的恶心了!他当初在朝鲜和徐一凡,互相抄着板砖连脑浆都快拍出来了,现在说这话,饶是官场修行深,也觉得一阵阵想吐。

他吸口气儿,终于端出戏肉,对着下面张大嘴巴仔细听着的江宁诸官们一字字的道:“兄弟是奉了朝廷谕旨,先把查吏这个差使担起来,只要我荣某人在一天,合省的练军绿营还有徐大帅的禁卫军兄弟管不着,可是挂牌委差使,撤差使,这种事儿,荣某人要替徐大帅先担待几天!各位在地方都是有根底的,这个朝廷德意还要回乡四下宣传广布一下,徐大帅麾下都是虎贲骁锐之士,在朝鲜对上小日本这是无往而不利,但是在两江这人文风流之的如何安民,还是要学嘛!”

他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竖起一根手指,巡抚衙门大堂里面已经安静得连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朝廷用士的规矩。本来就是百年成法。不是可以随便乱动得的!两江之地,本来就是朝廷官吏,还有地方士绅所共治,洪杨乱后。才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地方乡绅,多有当年平乱洪杨的湘淮两军后人,如此大好局面,岂是轻动得的?兄弟担下这个担子,也是为徐大帅着想。等慢慢平稳了,兄弟或者告病,或者自请开缺都不一定的事儿,两江有如此大帅虎臣坐镇,岂不是天下幸事?各位老哥,回去后,尽管做事,若是有了什么麻烦事情。有兄弟我!”

话说到如此赤裸裸,在场官儿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朝廷无非就是借着这个用士成法,来限制徐一凡手脚!放在朝鲜或者东北那些地方,徐一凡说不定就敢乱来了。朝廷挂着这个幌子也是空的,不要说荣禄了,荣七也限制不了他。可江南这个地方个别。首先是这个地方传统就绅权极重,任何行事少了士绅支持那是寸步难行。更有当初太平天国乱后。湘淮军大批将士在两江安下家来,这些人有银子有军功。几乎就是将两江作为他们封地一般,是留给子弟出仕做官用的。所谓江宁三多,婊子多,那是有秦淮河;驴子多那是江宁有江南最大的骡马市场,蒋驴子硬是靠做这牲口生意做成了全国有数的大富豪;道台多就是因为有这些湘淮军出身的士绅在,子弟才落草就捐了道台,等着长大了安插在附近做官儿,大家互相照应着,绅官结合在一体,几乎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势力,历任两江督抚多是湘淮军老人,更是容忍照应这两江特有的现象。朝廷在其他地方把人事权收走那是限制不了徐一凡,他会耍赖硬抢,可是在这两江之的,士绅和官吏结合在一起软磨硬抗,天下重臣,多半都是湘淮遗脉。徐一凡不顾忌朝廷,还要顾忌这些地方实力派呢……说不定还真是一出好戏!就和徐一凡顶着闹吧……荣中丞不是拍了胸脯么,出了事儿,有他呢!

为了饭碗,拼了吧!

大家伙儿胸中洋溢着满满的战斗热情,纷纷站起行礼:“下官等多谢中丞提点照应!今后下官有什么事儿,一定唯中丞马首是瞻!”

荣禄微微笑着,只是矜持的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眼角突然一跳,情不自禁的又向南望去。这第二局,就对付得了徐一凡么?

□□□□□□□□□□□□□□□□□□□□□□□□□□□□□□

眼角跳动的不只有荣禄一人,韩中平韩老爷子也缓缓的按住了自己的右眼,苦笑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次来见这位徐大帅,老头子右眼就跳得欢腾,章大护法,兆头不好!”

章渝章大管事,一身青衣小帽,神色阴沉的侍立在韩老爷子背后。什么时候这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对于徐宅的人来说,章渝不过是上午离开一下,下午又回来了。内宅里面的人都知道章渝本事高,手底下硬。据说还救过大帅的命,内宅里面安排事情,从来不逾越,也不仗着追随徐一凡的老资格要这个要那个的。在李璇杜鹃洛施三个主母面前,再恭谨没有。没有事情的时候,就静悄悄的回自己的小院,从不出来。

这个大管事存在感很低,也从来不动声色。可是今儿侍立在韩老爷子背后,虽然脸上仍然阴沉沉的,却不住的在自己灰布裤子上面搓着手,转眼之间,汗渍就在裤边印出一个深深的印子。

韩老爷子仍然是那个云淡风清的老狐狸模样,天还没真正冷下来下来,就已经里外三层皮了。章渝熟门熟路的带着老爷子直奔徐一凡的书房,老爷子坐在这里悠闲得很,一会儿看看书房里面支起的那张小床,一会儿看看周围的书,半点没有沉不住气儿的样子。

徐一凡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晾着他们俩,说是书房见面,小半个时辰了也没见人影。书房里面一直安安静静,直到被韩老爷子这一句话,才打破了两人枯等的尴尬气氛。

章渝抬头静静的看了老爷子一眼,却没有说话。韩老爷子一笑:“或者,不该叫你章大护法了,该恢复你形意四大家宋家当年第一高手的身份了?现在该叫你宋大护法了?”

章渝这时才勉强一笑,一丝苦涩的表情罕见的出现在他的脸上:“改不回去了,老爷子,我就是章渝,我和宋家……再没有关系了。”

“无非就是当年你们家里面自己闹事务,大哥觉得你功夫太高,怕你接了家里的位置,六个内家高手伏击你一个,你重伤跑掉,你大哥还抢了你的媳妇儿。你给人救了,窝在乡里面,一身本事藏也藏不住,先当了一个坛的大师哥,接着又在香教里面朝上爬……光绪八年那次香教直隶起事,你的仇应该借着机会报得干净了。现在跟着徐一凡,有道是宰相家人七品官,又有面子今后又可以安稳养老,还跟着香教干嘛?谁还能当着徐一凡找你麻烦不成?禁卫军几万杆洋枪可不是吃素的!”

“没报干净……”章渝淡淡的回答,却将目光转了过去,谁也不看。

“也就剩你大哥一个在王府里面当教头算是躲着了,你真要让你们宋家绝后?”韩老爷子一改往日的随和,对着章渝不依不饶的问。

章渝身子一抖,猛的转头过来:“老爷子,香教能有今天,无非你的指点帮助。您为什么又不安稳当您的北地财神,非要跟着我们这些练拳的,烧香的乡下脑壳子呢?不是你也还忘不了您的忠王爷么?徐大人要去江宁,您为什么不要在江宁见他,却非要在上海,难道是当年您追随忠王爷从天京突围的那场噩梦,还没有醒过来?”

韩老爷子脸色黯了下来,定定的看着章渝,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一时说不出来,最后他才低叹一声:“……章大护法,别怪我今日咄咄逼人,我逼问你,也是在逼问自己呢,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可是我们这一步,都退不得……你没忘了当初那一夜六个人伏击你一个,还有夺妻的恨。我老头子可也永远记着三十一年前那天天京陷落!

……龙脖子那里被炸开了一个大豁口,湘军吉字营象一群疯子一样涌进来,我们怎么填也填不住啊……他们疯了,我们却完了。那么多兄弟姐妹,被屠杀了个干干净净。我追随幼天王和忠王爷突围,街上血已经没到了脚脖子,经过我小女儿在的那个女馆,一馆姐妹,竟然不剩下一个囫囵人!糟蹋了也就罢了,杀了也就杀了,为什么还要折腾尸身成那个样子?我那小女儿,她只有九岁!忠王爷咬着牙齿不敢看,我却在发誓,总有一天,只要挣扎出性命,就要报这个仇!如果说我老头子一直在梦中的话,那么这个梦不是噩梦,而是要将北京城同样淹没在血水里面的一场梦!”

韩老爷子语调凄厉,整个书房似乎都阴惨惨了起来。这个时候,韩中平老爷子哪里还有和徐一凡往来时候那富贵尊容的样子!

以章渝的本事和气度,居然都悄悄的向后退了一步!

门外突然响起了徐一凡的声音:“一个是破家背族,一个却是当年家国破碎……老爷子,章大管事,你们忍到现在,莫不就是等着我徐一凡能乘势而起乎?老爷子,内蒙草原上咱们那次相逢,对我来说,是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础,对您来说,是不是看着我徐某人逆流而上,您也无数次的感激老天爷,当初让你们在草原上拣到了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15#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50:05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 如梦(三)

“爹,您喝茶………”

一向放荡不羁,哪怕在徐一凡面前也整天斜着肩膀溜达的楚万里楚军门,这个时候儿却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给端坐在堂上的老爷子敬茶。

爷俩长得也就算象,不过徐一凡要是见着了,估计就该不坏好意的想,老爷子一脸刚愎俨然的神色,花白的胡子也用胡梳梳得一丝不苟,怎么就生出了楚万里这个再没有半点正经的活猴儿出来?

堂上就他们爷俩,倒是两侧厢房,站着一帮家伙,神情热切的盯着看,这帮家伙看起来有老有少,顶大的不过四十,小的不过也才十五六的光景。穿着打扮看起来也是有穷有富,每个人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里面的景象。

老爷子哼了一声,接过茶杯来,意思意思抿了一口,接着重重放下:“就算你是提督军门了,回了家,还得给老子跪着!你自己想想,这个家里缺你半点儿了?整份儿家业,以后不都还是你的!给你请当年当过翰林的老先生教你时文讲章考功名,你放火烧书房。好,送你去南洋公学读洋鬼子的书,将来就算和洋鬼子做生意能用到,可是你闹什么事儿,被学监开革!要不就回家学生意吧,你倒是好,一声不吭去北洋当了学兵!我这么老了,你说你算孝顺还是算忤逆?”老头子气得白须飘扬,一声比一声重的拍着桌子:“北洋投了营头倒也罢了,安心巴结差使。安个家,也未必不是一个前程。可是又去南洋朝鲜刀头舔血去!咱们楚家用不着你这样拿命去巴结功名,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我老头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绝后?就算东洋小鼻子犯我大清该死。有徐大帅这么一个大清武穆,不缺你跟着上杀场!就算马上要亡国了,独子还不当兵吃饷呢!我去了几封信劝阻,你说说,你回过一封没有?告到上海道去,别管你是不是提督军门,大清以孝治天下。我动家法打死你,也算是天理人情!我这个家,就不值得你回来守着?辛辛苦苦一辈子,还不是为的你!”

楚万里跪在底下低头挤眉弄眼,半晌才叹口气儿:“爹。谁让您娶个二十不到的小妈?留在家里就得管她叫娘,儿子实在开不了口,干脆到外面野去。这次回来,您没再给儿子添几个小姨娘吧?”

这句话一出,挤在周围的人中不老成的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儿,老头子脸上气得红一阵白一阵,拍桌大喊:“孽障,住口。”

楚万里板着脸跪得老老实实,再规矩也没有了。这么一搅,老爷子就算骂不下去了,端起茶杯盖盖老脸,最后才放下叹口气:“……总算你是活着回来了!楚家列祖列宗保佑,还巴结了一份不小的功名!以前你自己由着性子野。将来该怎么。只要我不死,就是你爹说了算!”

楚万里悄悄抬头:“爹。您又有什么打算?”

老爷子板着脸喝了一声:“起来吧!就算跪着,也没有半点纯孝的心思。我四明楚家忠孝传家,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楚万里也是一叫就起,装模作样的拍着膝盖上面的灰土:“……唉,在朝鲜受了寒,家里的的又凉,这膝盖就是又酸又胀,爹,罚儿子跪不要紧,好歹给个垫子什么的吧……您是龙马精神,走路拐杖都不用,以后背后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儿子,四明楚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老爷子实在拿这个孽子没法子,摇了一阵头,再投过来的目光就有点慈祥了:“……也亏你从朝鲜挣扎出来了……战事最紧的时候儿,上海沪军营头也在海口放水雷,水花溅得比山还高,声响震得人站不住脚!记得你小时候儿也怕打雷,一到雷雨天气就到你娘那儿……”

老爷子的失态转眼就收了起来,楚万里也不动声色的悄悄转过了头,爷俩再没心情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尴尬的气氛不过短短一瞬,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儿,老爷子又是一脸气度俨然,朝周围的招手道:“都过来吧!也不是外人!”嗡的一声,在两侧厢房阁子里面早等得焦急的人们一下就涌了过来,朝楚万里作揖的作揖,打躬的打躬,岁数小一点的干脆趴了下来行全礼,各种各样的称呼一叠连声儿的扑向有点给吓愣着了的楚万里。

“表弟,我是你四表哥啊!当初小的时候儿,我还陪你一块儿抓过棺材头蛐蛐儿!我现在在楚家粮栈里面当大伙计!祖一辈儿到我这一辈儿,得您这房照应已经几十个年头了!”

“楚大人,我是故太太的表嫂的嫡亲侄子!大人十岁那年,小的跟着家里人来给故太太拜过年的,见过大人一面,大人可还记得?”

“世兄!我是高明辉啊!高明辉!您忘了小时候您尽打我来着?咱们是总角之交的交情!我爹现在还在给老太爷当掌柜呢,您再想想?再想想?”

饶是楚万里在日军连天炮火当中还能睡懒觉,这么多人满脸堆笑的冲他拉关系行礼,还是有点招架不住,更加上有的人只怕有嗜好,嘴里那最便宜的辽土福寿膏的味道,能冲人一个跟头!

“爹,您这是又闹哪一出?”

楚万里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招架,老爷子却在低头喝茶。楚万里苦笑着问他,老爷子一瞪眼:“闹哪一出?发达了就不照应亲戚,我们楚家从来没有这么凉薄!你爷爷当初在上海,不过守着一个小米铺,还是拉扯着十几个亲戚一块儿吃饭,不管干稀。大家全都一样。现在你是提督军门了,眼睛就长到额角上面了?”

吼了楚万里一句,老爷子又放缓了声音:“……爹是再不会害你的。你也算少年早达。朝廷封典下来之后,我去查过,除了开国的时候,国朝二十五岁位至提督军门的,也就是你和那位李大人了……不是祖宗几代积德,能有你今日?功名上去了,场面也就大了。两江那么多营头,也就是你小子和李大人分领,身边没有几个体己人,就不怕底下人联手欺哄你?钱和权,还是拿在自己人手里安心!他们都是亲戚。也都是你提拔起来的,再不会和你生分,有人帮衬,你这官才能当得安生!这几十个子侄,都算是有出息的,你就放心用吧!”

看着周围一张张热衷到了极处,满脸媚笑的脸。估计现在让他们喊自己爹,底下都是一叠连声儿的了。楚万里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儿。

自己在这个家出生长大。为什么从来都是格格不入?就算这个世道,自己也觉得郁闷得难以呼吸,李云纵用冷厉来隔绝他看不惯的一切,自己就佯狂遁世。直到遇见了徐一凡……

老爷子还在坐在哪里絮叨,只是声音在自己耳边却越来越远:“……二十五了。也还不成家。这次既然回来,就把大事办了。配得上我们楚家的,倒也不好找就是了……

倾出了上万男儿颈中热血。以徐大帅天纵之才,也不过才将朝鲜改变了一小部分。回到自己家国,却还是这几百年不变的一切!许多人会觉得闷,但是又能有几个和他们一样,能不在这一片沉闷混沌当中和光同尘下去,能在一场家国战事当中痛痛快快儿的呼吸拼杀?尝到了这种滋味,就算能回去也回不去了……将这潭死水搅出万丈波澜出来,打破这铁屋子,是一种近乎逆天的事业,可是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难道沉入水底,直至再也不能呼吸?

“爹……儿子要带着他们去两江,只怕第一个被赶回来的,就是儿子啦……您也不想儿子这个江南提督,当不了两天就灰溜溜的回家吧?”

楚万里淡淡的对着老头子说道,听到这句话,老爷子却双眉一挺:“糊涂混蛋话!当官的谁不是这样?徐大帅就没有自己的私人要照应?就容不得自己手下照应几个人?那他当官是为的什么?荒谬绝伦!我告诉你一句话,楚家还是我在当家!”

楚万里苦笑:“徐大人做的什么梦,要的是什么,儿子也在一边仔细的看着呢……至少现在,还对儿子的胃口。爹,放儿子去吧,我不想给闷死……就当看在故去的娘的份上……”

他静静的跪下来,给老爷子磕了三个头,周围的人都给楚万里脸上的神色和旁若无人得举止有点镇住了,鸦雀无声。这个时候楚万里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万年不变的讥诮笑容,可在后面,有一种至为深沉的东西,他们不懂,可是感觉得出来。

磕完了头,楚万里一笑起身。不顾目瞪口呆坐在那里的老爷子,慢慢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却回头过来笑道:“爹,儿子从来没想过要当多大的官儿,等事情办完了,或者到了最后,发现儿子追随的这场梦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就回来给您养老送终,您叫我干嘛我就干嘛,到时候儿,儿子还帮您物色小姨娘呢,怎么样?”

老爷子这时似乎才从震惊当中惊醒过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颤巍巍的站起来似乎伸手想拉住自己唯一的儿子。到了最后,却只是在牙缝里面挤出了骂声:“给我滚蛋!你老子死的时候,最好你也不要回来给我抱盆打幡!我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孽障啊孽障!”

骂完就一甩袖子,转头就进内房,父子两人背道而去。只丢下一屋子还保持行礼姿势的人面面相觑:“……这……这是怎么一出?”

□□□□□□□□□□□□□□□□□□□□□□□□□□□□□□

“我们固然是一个破家背族,一个是家国破碎……两个满清叛逆在这里细数身世,而徐大人却在门外静听。焉知徐大人是不是对这煌煌大清天下也别有怀抱?”

徐一凡的声音突然响起,屋子里面两人却是半点不动声色,以章渝之能。岂能发现不了徐一凡在外面悄悄的听壁角。两人一来一往细数从前,也就是将自己意图合盘托出。徐一凡是聪明人,也是他们认定对这天下别有用心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明证。对待聪明人,特别是他们又是有所求的一方,就绝不能搞什么弯弯绕,只有直来直去。拿出诚意,给出条件,看徐一凡到底如何,才能接纳他们的力量。

徐一凡在外面哈哈一笑,大步的走了进来。他一身便装,真有个飘飘洒洒的样子。再没有半点被李璇欺负的衰样。一进书房,就先扫了章渝一眼,还用劲哼了一声:“章大管事,瞒得我好苦,再没有想到,你是北地香教的护法尊者!亏我还把你用在自己的家宅之地!”

章渝表情不变,只是恭谨的行礼:“大人的本事。怎么能不知道小的并不只是一个小管家忠仆?只不过大人有容人之量罢了。我们香教再怎么样,在大人眼中,也不过是一群乌合罢了,大人又怎么会忌惮区区一个畸零人章渝呢?”

徐一凡绷着脸还在瞪他,最后一笑。摆摆手:“吓不倒你。算了。你小子,当管家。的确委屈了点儿。”

接着他又看向韩老掌柜,笑道:“老爷子。我只是猜你在江湖上有点势力,为的也不过是生意往来平安,也许还有点野心,想把大盛魁的生意从口外一直扩到口内。所以才要扶植一个在官场上有点的位的人来着……当时我就纳闷儿,以大盛魁的财力,结交军机大臣也不难啊,怎么对我徐一凡下了那么大本钱?我一路闯过来,不过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面,有今天没明天的,你老爷子一下本当初就是借出二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拿到您的银子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就觉得您老掌柜不简单来着,今儿才算破了这个闷葫芦,原来您老掌柜是洪杨之乱,那个地上天国的大将,忠王李秀成的手下!三十年仇恨下来,只怕已经郁结得无法化解了吧?”

韩老爷子淡淡一笑:“仇恨到底是深还是浅,大人没经历过,只怕体会不到。”

徐一凡撇撇嘴:“这也是求人的态度?”

他一掀前襟,大马金刀的和韩中平对坐,章渝仍然恭谨的侍立在两人身边。徐一凡看看两人,笑道:“老爷子,只能说你当初这一注下得不坏!可是再怎么说,现在我也是大清的两江总督,一等威远伯……才出炉的,新鲜热辣!你们一个乡间结社的护法,一个不过在口外有点势力的商人,纵然要还二位当初扶植之情,还有几次章大护法的护卫之恩,也犯不着我上两位的船吧?你们又能给我什么?生意往来,大家至少要地位平等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老爷子定定的看着徐一凡,半晌之后才是一笑:“徐大人风采不减哪,当初孤身一人,就敢和马上麒麟讲价钱,老头子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人。这个时候,的确是只有我们来求大人,老头子也只敢问徐大人一句话,到了徐大人今日地位,已经是人臣顶峰,而您的一切,也不是朝廷赏下来的。到了现在……徐大人,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这八个字韩老头子平平淡淡的说出,而徐一凡就不动声色的听着。只有身边章渝悠长平稳的呼吸,不知不觉的变得浊重。

半晌之后,徐一凡一笑:“鼎重得很呢!要称这些铁砣子,非得要个大秤盘不可,还得加上许多秤砣,你们的秤砣,又有什么分量?”

这个时候儿变色而起,做忠臣义士状,无谓得很。自己一路行来,眼前这两个家伙一个在身边,一个是扶植他起家的老狐狸,毛都白了,清楚得很。再装样子,浪费时间。

韩老头子也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气力。他示意一下章渝,章渝低声道:“回大帅的话,香教在直隶,山东,河南经营已经垂数十年。嘉庆年间,香教前辈在川楚起事被打散后。当时教尊苟文润归天前,就定下余部到鞑子腹心之的发展的大计,几十年下来,香教在北地已经是根深蒂固!腹心子弟,一呼有万人应者……现下北地可以说村村练拳,庄庄有坛!大帅在两江之的养精蓄锐,对北地稍有鞭长莫及之感。将来一旦有事。香教几十万子弟将在北地呼应大帅兵锋!北京城门,香教保为大帅天兵打开!”

这番话文绉绉的,章渝也不知道私底下练过多少次了,一字字沉声说完。抬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徐一凡。

徐一凡挠挠脑袋,说实在的。他对清末秘密会社了解得马马虎虎。但是香教在北地有这个实力他相信。后世教科书说义和团起事是广大群众自发的爱国主义运动,他总觉得有点二乎。庚子年间一旦起坛,整个直隶山东河南几乎全部变色,这种经营没有几十年的浸润,绝对不可能到这种的步。只不过后来向着什么方向发展,当初布局的人却完全没有料到罢了。

“听着倒是提气儿得很……老爷子,您又准备拿什么家当出来?”

韩老掌柜苦涩的一笑:“老头子现在还能有什么?也只剩下钱了……大盛魁几十年经营,富可敌国有点夸张。老头子破家拿出两三千万倒也不奇怪。大人用钱向来豪阔得很,就当留给大帅赏人了……老头子无亲无故的,钱也带不进棺材。不给大帅,还能给谁?”

等两人说完,徐一凡轻轻的摸着下巴:“……嗯。几十万的北地内应,两三千万的家当,真是不轻的分量……拿出这些东西来。你们要换什么?”

话说到如此,章渝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香教上下。就求大帅赏一个开国从龙的身份!”

徐一凡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转头笑问韩中平:“老爷子,您呢?”

韩中平只是沉默,到了最后,连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他的声音,不再是老爷子当初从容悠闲的语调,而是三十一年前那个血夜,那个还是壮年的天国大将对天发出的凄厉声音:“胡酋虏种,荼毒天下已经二百余年。当初百万天兵杀妖,十四年苦战,却化成大江两岸的数百万冤魂。如不能将他们尽诛,如何对得起那日日缠绕在梦中的冤魂?老头子为这个苟活,就是想看到北京城的满人,就如三十一年前的天国将士们!大人,老头子拜求!”

扑通一声,韩老爷子以不符合他岁数的敏捷,跳起来重重跪了下去,白发苍苍的脑袋重重的碰在的上,先是一声,接着就是无数声。从他喉咙里面发出来的,就是压抑了三十一年的哭声!

“……这,就是你们的梦?”

徐一凡端坐在椅子上面,看着跪下的这两个人。神色却平静到了极处。

他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着两人刚才的话。两人如此直舒胸臆,这么直白的投靠。他一点也不奇怪。就因为他现在承受得起,他到了如此的位。全天下都在看着他今后的一举一动,虽然根基还嫌浅薄,但是他的确有了足够摇动天下的声望和力量。有野心的,想报仇的,在大清现有体制当中是个loser的……凡是有更进一步心思的,自然会朝他这里汇聚。当年忠心如曾国藩,他幕下这些野心之士还来往得跟赶集似的。

可是有的力量能借,有的力量不能借。

“可惜啊……你们的梦,和我的梦不一样……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还不如不说。你们瞧着就行。”

“大人?”章渝和韩中平一起抬头,徐一凡的神色却恬静得跟才睡醒似的,他摇摇手:“老爷子,二百万两我还你。章大护法,咱们主仆就算一拍两散,你们香教偷偷塞到我禁卫军里面的人也请你带走,我贴本来给遣散费……别瞧我,到了我这一步你们就明白了,真的想问鼎之轻重,靠的还是大势和阳谋!靠的是让天下人看到真正不一样的东西,而不是过去三千年那样的王朝更替……两位,时代不一样了!”

他说完,站起来掸掸衣襟,掉头就走。只留下两个人呆呆的跪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章渝才喃喃的问:“老爷子,这……”

韩中平却只是朝着徐一凡离开的方向出神,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是说不出来的阴鹫,老年人总是有一份偏执,更不用说这偏执纠结了这么多年,没有一日或忘!长久以来的梦想被打碎,这种偏执将化成什么,只怕这个时候的徐一凡都没有想到。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可以借重!天下已经开始变了,可以搅动满人江山的,不止徐一凡一人而已!”

这个时候的徐一凡,在出了书房转了个弯,抱着柱子就拿脑袋撞:“三千万两,三千万两!拿不到,拿不到!还要还二百万两出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16#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51:02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 如梦(四)

大清的官场酬酢,向来是有规矩的。一是排场一定要到,哪怕你一路舟车劳顿,就想抱碗白粥直着脖子灌,该上燕菜席就得上燕菜席,五黄六月的天气,一帮大老爷们儿挤在一张桌子上面满头满脸大汗,桌子也得围着厚重的裙边,坐在那儿如同在火炉边上一样。原因无他,你的品级在那儿。

二是主人是谁,陪客是谁,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样的事情,都得有一套规矩,大家全部得按照流程来。千万不能错了半点,万一做错,是个人都会嘲笑你一句,做官儿你都不会,你小子还能干什么?

作为直管下属上海道,还有的主之一上海关道安排的这个给大帅的接风筵席。论心说,当官儿的都不愿意参加,可是还得捏着鼻子来。第一规矩太大,主桌上面的主要陪客都得穿得周吴郑王的那就不用说了,全套行装带大帽子,怎么也得十来斤的分量,而且按照规矩,不能升冠,头上顶着个大帽子吃饭的苦处,可想而知。

周围桌上陪客也轻松不了,一团神得全部贯在主桌上面儿,大帅举杯,所有人都要欢然举杯,大帅放筷子,哪怕你正夹着一条肥鸡腿,也得赶紧放下来转过脸正面迎着大帅。一顿下来,肚子还咕噜乱叫那是常事儿。懂行的人都先垫了肚子来,别以为公款开支请客有你一份儿就算抄着了。

而且总督接风上燕菜席,也是统治规矩渐趋细密的道光以后形成的惯例。官场有名的是无例不兴,有例不灭。只要变成成例,不管多荒唐,大清不倒台,就得沿袭着做下去。(比如说清末两江官场,每年州县衙门封印时候的那顿饭,就因为不知道哪年,衙门的吹鼓手吹吹打打完毕了,闲得蛋疼就去厨房帮厨子掐豆芽。结果相沿成习。今后近百年,两江州县封印酒席必有豆芽菜,吹鼓手也必然得客串厨子,后人读史至此,真不知道是笑好还是气好——奥斯卡按。)

燕菜席这种北的上席,在富贵风流的两江的方看来。真有点上不了台面。合着整个上海,就没有整治得好的厨子。一桌酒宴,公款报销都是六百两,八百两的大价钱,结果桌上的菜肴不是淡而无味,就干脆是生的。你想吃也吃不着东西!大家伙儿基本就是对着一桌子不能吃的玩意儿装模作样的端杯子举筷子,活生生的在做戏。问题是这种戏全部流程走完,得一个多时辰,洋人钟表。差不多要打三个钟点!

给总督设宴接风,就不能设烟榻。上海的官儿不管实缺候补,无法无天已经成了常态。其他的方还讲点官箴,他们是服一换到四马路的长三么二堂子那是去惯了的。吃饭的时候有一半时间都在婊子伺候下抽大烟。三个钟点枯坐在这儿,不能过瘾,还得陪着做戏,其苦可知。

饶是如此,今儿上海官场都到得齐全,一个告病的都没有。上海官场对于徐一凡到来也是当真凛凛惕惕,这个新大帅威风杀气太大,再加北面传过来的这位徐大帅的二百五事迹也是如雷贯耳。在他手底下巴结差使。大家心里面都没底,全都要赶过来摸摸这大帅的脾气。不少瘾头大,岁数也不小的官儿是在牛奶里面化了四五个熟烟泡一口吞了,怀着必死的决心准备在这三个钟点为这接风宴拼了的。却没成想,徐一凡徐大帅却根本没来!

主桌之上,只有张佩纶、唐绍仪、詹天佑肩膀靠着肩膀坐着。张佩纶是久历这种场面,端空杯子喝酒,拿筷子去夹空气演的是潇洒自若。只是含笑看着陪坐的上海道,上海关道,江苏盐法道这几位。陪坐几位都是大眼瞪小眼,从一开始这流程就走不下去了,该如何是好?更多的却是尴尬,徐一凡缺席,对两江官场的态度可知,不知道这位二百五大帅会对两江官场来什么手段。官场讲究的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上官固然得当爹伺候,可是这当爹的这么不给满两江官场的面子,却也是头回!

从南京风尘仆仆赶来的盐法道增寿更是坐在那儿直翻白眼。又想发作旗人爷们儿的脾气又在强自忍着。酒杯子在他手里被捏得咯吱咯吱作响,脸上不知道是烟瘾犯了还是气得狠了。碧绿碧绿的。

除了张佩纶,坐在席上的唐绍仪和詹天佑也不好受,别看唐绍仪现在是以布政使的官衔充徐一凡幕府总文案,詹天佑也连升带保的免补过班特旨道,江南制造局还有两江洋务局这两个红衙门已经注定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俩人还真没见过这种场面。

唐绍仪还沉得住气一些。只是不说话。而詹天佑却难受得扭来扭去。跟着徐一凡以后。除了做事就是做事。而且什么事情徐一凡都只要你明明白白回报。不要半点虚文点缀。现在他满脑门子都是到了江宁。如何整合两江资源。大展拳脚的心思。时间只有觉得不够用的。却还要在这个让人闷得喘不过气儿来的的方枯坐三个钟点!

闷到了极处。唐绍仪和詹天佑对望一眼。互相眼睛里面的意思都明白。这个时候。真有点忍不住怀念朝鲜了。在那儿没这么多规矩。要见徐一凡就见。中午大家伙儿抱着军用饭盒一边吃一边安排事情。什么都是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经历过那种广阔的天的。再回到国内。却被这种黏搭搭的空气胶滞得手脚都无法舒展也似!

满座数十官员。脸上呆板神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帅的心思。作为他身边最亲信的人。再怎么也能揣摩出不少了。以大帅天纵之才。能在南洋摧折洋鬼子再加土著。能压制整个朝鲜。能在一场国战中力挽狂澜……他又能不能掀动这已经僵滞得几乎成了一个石块的煌煌大清天下?

尴尬的气氛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主桌上面儿一声不吭。周围陪坐的也就都是呆若木鸡。心情一紧张。有的人烟瘾就来得快。一个五十多岁的知府班子。也不知道在上海干的是什么差使。看那样子。又瘦背又驼。几乎蜷成了虾米。脸上就像蒙着一层烟灰。就知道这位大人一天少说也得抽二两往上跑的福寿膏。来之前几个熟烟泡的功效已过。坐在那里不住的伸拳张腿。按着嘴巴打哈欠。眼泪鼻涕瀑布一般的朝外流淌。周围同僚捅他想提醒他注意。老头子却已经虚到了极处。一捅就倒。咕咚一声摔了下来。主桌上呆坐的三个道台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都快跳了起来。转头一看。就看见老头子蜷在的上抽。大帽子滴溜溜的滚到了一边儿去。

上海道一甩袖子:“成何体统!快把张大人扶下去!帽子也拣起来!张大人发了痰气儿了。谁伺候的。也没个眼力价!”

几个伺候人手忙脚乱的奔过来扶那老头子,还有人去拣那满的乱滚的大帽子。就听见坐在当间儿的张佩纶慢悠悠的一声:“慢着!”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目光去看张佩纶。就见张佩纶神色自若,看着那还不时抽抽一下的老头子笑道:“这位……张大人是吧?”

老头子这样了,听见张佩纶发问。还挣扎着打千儿行礼:“下……下官上海道保甲局知府衔总办张光明参见大人!下官有痰气的小恙,今天实在不成体统,还望大人恕罪!”

张佩纶似笑非笑的:“还是本家大人呢……捐班儿?”

一句话一出,在场的大小官儿们倒有一大半低头,再互相看看,红顶子都是白银子换的,大家大哥不要笑二哥。

张光明张老头子还没答话,张佩纶又笑道:“有口子瘾?”

“下官……下官不过偶尔摆弄这个玩儿,实在没有瘾。大人见笑了……”

“云南马蹄土的味道都飘到这儿了,一个元宝才八两马蹄土,张大人好豪阔!”张佩纶呵呵直笑,猛的神色一肃:“丢人丢到这里来了!大清哪条律法准许当官的抽大烟了?帽子也不用拣了,下去听参!”

接风筵席徐一凡不到,张佩纶这个在徐一凡身边身份都算不尴不尬的人物借着这么一点小事雷霆大作,徐一凡难道真的要对两江官场有所大动作?大家各自转着各自的念头,再看张光明老头子整个人都软在了地上。江苏盐法道增寿却猛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盘子碟子叮当乱响。增寿气得浑身发抖,戟指着张佩纶。

“张幼樵,你狂什么狂!李中堂对你如此大恩,他下台了,你就忙不迭的到徐一凡那里卖身投靠。你的功名当年马江之后就被革得干干净净,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上首狂吠?你增老子既是捐班儿,又抽大烟,马蹄土增老子还瞧不上眼,不是印度大土增老子闻都不闻!和你主子回报去吧!咱们在江宁城满洲将军那里打官司。实在不行。咱们北京城见!当初在马江,怎么不淹死你这个王八操的……生下来就不吃好草料的东西!”

旗人大爷痛快淋漓的骂完。不顾上海道和关道扯他袖子,一甩手掉头就走。跟着增寿一起来办差的两江首县江宁知县白斯文急赤白脸的站起来,不知道该朝哪里去,再看看扬着脸冷笑的张佩纶,心里面又咯噔一下。增寿有仗恃,他白大老爷可没有哇!瞧瞧自己,也是捐班加抽大烟,看来新来的徐大帅就恶这个,这……这可如何是好?

上海两个本的道台拉了增寿一把没拉住,对望一眼,都行若无事的坐下来,只是摆手让下人将已经成了一滩烂泥的张光明拖出去,老头子已经给吓得神智全无了,瘫在那里只是口吐白沫,倒有点象吐奶。

两个上海道台心里嘀咕的意思都是一样的:“旗人棒槌!徐一凡这意思无非就是敲山震虎,看能不能吓两江官场一批人走,好安插私人。谁都知道两江官场难弄,你只要不走,徐一凡还能将你怎么样?他还能玩出什么手段?荣中丞到苏州,是白来的?当官儿,可不是光耍耍旗人大爷气派就成!”

闹成这样,酒宴也只有草草结束,大家你揖我让的各自上了车马。逃也似的离开这个的方。张佩纶唐绍仪詹天佑同坐一辆马车,就到上海道帮他们安排的公馆下榻。车到半途。一直默不作声的唐绍仪叫住马车,四下看看,身边只有几名护卫他们的禁卫军骑士。他挥手让车夫离开,端坐在张佩纶面前:“幼樵,你今天是闹哪一出?替大帅得罪人还不够?就算大帅有心整治两江官场,可不是一开始就来先打草惊蛇的!”

张佩纶正闭目养神呢。听见唐绍仪正色发问,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却先不答唐绍仪的话,看看詹天佑:“达仁,你也这么想?”

詹天佑摇摇头:“我不想这个,大帅给我的担子够重了,其他的我没法管,也没资格管。”

张佩纶一笑:“达仁是个实在人……少川,你和达仁都是一身的本事抱负。正是勃勃有为的时候,我张某人却已经是几世为人了,能贡献的也就是这么一点官场沉浮的经验而已!少川。你注定是大帅幕下总理庶政第一人,我怎么也和你争不了的………”

这一句话,说中了唐绍仪心中盘旋许久的一点小心思,却被张佩纶一口道出,当下就是脸色一红。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句话,一件事,就可以试探出许多东西。大帅天人也,可作为他的幕下,有的事情却也要做在大帅前头!今天我借题发作。无非看看反应,从上海官场即可知两江,除了一个旗人太爷盐法道,其他人都行若无事。再联想荣禄走到大帅前头,两江官场想用什么手段应付大帅,还不是清清楚楚?这等和这些最无意思的大小官儿们斗心思的事情,让大帅直接操这个心思就太无趣了,他展布的是整个天下!”

张佩纶语调有如金石之交:“今日张某人算是替大帅打了个前站,整治两江官场的题目已经替大帅做好了。必然不让大清睁着眼睛看这里的有心人能说什么话,少川达仁,你们都是和大帅出生入死的情分,张某人初投,也只能报效这些!”

“什么题目?”

唐绍仪心中第一个翻出的就是这个疑问,却一下忍住不问,在内心深处,似乎隐隐有不愿意在张佩纶这种官场老手面前示弱的意思。接着却又是更大的疑问,他们可以算是被徐一凡识拔于微末。身家性命。前途抱负,早就和徐一凡捆在一块儿了。而眼前这个潇洒自若的张佩纶,他的抱负又是什么呢?

自己的梦是在徐一凡麾下总理庶政,经纬天下。詹天佑的梦是在眼睛能看见的的方都盖上工厂烟囱……

他的梦,又是什么?

□□□□□□□□□□□□□□□□□□□□□□□□□□□□□□

“复生兄,怎么还不睡?”

一听背后那带着粤音的官话,谭嗣同就知道是康有为。京城这些日子,康有为毫不客气的几乎替谭嗣同揽了一半的事情,上条陈,会客人,往来酬酢,出谋划策,种种事情,康有为几乎和他平分秋色。

谭嗣同披着衣服站在中庭,回首一笑:“睡不着。”

“成大事者,胸中要有静气。复生兄乃我辈领袖之一,所作所为,下面人都看着呢。”

康有为负手和他并立,淡淡的道。言下之意,这个黑矮子也将自己许为了新清流领袖之一。

谭嗣同自失的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京城月色。月光透过梧桐枝影洒下,就如一道道朦朦胧胧的水波。

“我是在想,我是不是和我徐兄弟越行越远了?这个时候我似乎才发觉,自己做的什么梦,我清楚得很,也将毫不动摇的走下去……可是我那徐兄弟做的什么梦,我却从来未曾问过,我们兄弟,竟然连一次交心的机会都没有……是我太自负,还是我那徐兄弟太深沉?”

“武人之梦,无非荣华富贵。威福自专,千载以下,概莫能外!这有什么好猜的?”康有为抿着嘴唇用力一摆手,接着他的语调就带了三分热切:“复生!现在诸事,和局好办,伊藤博文一到。无非折冲往还,兄弟就可担此任!而刷新朝纲,却是重中之重!我辈为京城凡俗所轻,无非有笔无刀而已。徐一凡此时地位,不过是凭借麾下万杆毛瑟!欲行大事,必有武力为爪牙,而获取爪牙,现下也只有两个途径,一则分化诸军为我所用。二则自练新军。自练新军缓不济急,饷又束手。天下强军则无有过徐一凡麾下禁卫者,复生兄曾为禁卫军谋主。数封书信发出,徐一凡麾下岂无动心者焉?禁卫军三镇,复生兄难道忘了后面两镇的来历?”

谭嗣同语调有些茫然:“挖我兄弟的墙角?”

康有为转过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复生兄,何者重,何者轻,难道以兄大才,还分辨不清么?”

他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谭嗣同脸上。谭嗣同却神色黯然,轻轻拿下了康有为的手:“南海。不早了,睡吧……睡吧。再看看,再看看……这些信发出去,我们兄弟就真的恩断义绝了啊……”

看着谭嗣同萧瑟的背影走远,康有为愣在那儿,半晌才低低哼了一声:“不是成大事之辈!”

□□□□□□□□□□□□□□□□□□□□□□□□□□□□□□

天津,大沽码头。

招商局上客码头前面,两盏汽灯将这上客的码头照得如同白昼。坐大餐间的往来官员,坐统舱的南北客商。在码头上川流不息的来往。招呼上客下客的挑夫车夫,嗓门儿几乎盖过了电铃和汽笛。一艘英商太古公司的夜航海轮这时也靠上了码头,又更添了几分热闹。洋马车的脚踏铃声,中国仆役的半吊子英语,还有太古管理上下客的大班怒斥那些占了洋人下船道的吼声,混杂在一片。一切的一切,就如往日天津这个大码头的繁盛热闹一般。

今天唯一不同的就是,不管往来的人多么行色匆匆,目光都忍不住朝一个地方投过去。经过那里的人。更是停下脚步。竟然也形成了一个不大的人堆。

人堆之中,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张着嘴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大轮船,那清丽柔媚之处,如琼花堆雪,让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火……火轮船……”

左边的小女孩都有些结巴了,大家看得细心,这个小女孩的酒窝是在左边脸颊来着……

“……好……好大!北……北京城没……没这个!”

右边的小女孩也好不到哪里去。恩,她的小酒窝在右边脸颊……

两个小丫头手里提着,肩上挎着,都是食盒坐毯梳妆匣子之类的东西。服饰也颇华贵。看打扮和这些行头,应该是一对伺候人的小丫鬟。可是这对姐妹花如此人物,又有谁能用得起她们?配用得起她们?

码头不是没有混混,天津卫吃码头饭的混混爷们儿也不少。可是这对姐妹花实在是天真清丽到了极处。让人一见自然而生无限怜爱。混混爷们儿不仅不忍心上前骚扰,反而在周围看有哪些色胆包天不开眼的,想蠢蠢欲动就被拖过去就揍:“你什么东西?看一眼都算福气了,还想怎么?”

一辆西洋式样的胶皮马车飞也似的赶来码头,照这个莽撞,该人人喊打了。不过一看赶车的人身着西洋式军服,戴着黑漆帽檐的大檐帽,领子上面两面苍龙领章。大家就赶紧让开,天津卫里人见识广,谁还不知道这是禁卫军的爷们儿!吃码头饭的混混眼力也快,忙不迭的清开人群:“起开起开,又不七老八小的,禁卫军爷们儿办事,还不让让?”

马车上的禁卫军服色军官自然是溥仰,他满头满脸的大汗。正急得不可开交。他这位老姐姐,真是女中巾帼。决断快,决断了行事也快。下了决心和弟弟一块儿去两江,知道要是去求老佛爷。那有得官司打了。当下就留了三封书信,一封给自己居停主人溥伟,一封给老佛爷,一封给皇帝哥子。只待着片刻不能离身的小姐妹花,从北京直奔天津。溥仰有五天后的招商局船票,现在招商局和徐大人是一家子。老姐姐和他一起上路,就不能随便,不仅要改包大餐间,两边也得包下来,知道老姐姐爱安静。定下一个大餐间之后,两边的要退票有点为难,他又陪着姐姐去招商局商量办法。留下小姐妹俩赶紧上船布置秀宁起居的环境。没成想,赶过来的时候儿小姐妹还站在这里惊叹,看着几千吨的海轮一副有点腿软的样子。周围还聚了这么多人!

他跳下马车就瞪了小姐妹一眼:“你们俩卖什么呆!”

小姐妹俩哭丧着脸。委委屈屈的:“四爷……小姐不在,咱们不敢上去。火轮船比景山还高呢,还呜呜叫呢。听太监说,火轮船里面养着大老妖,是它带着船跑,叫起来就是呜呜的……我们俩又不会划水,要是船突然沉……”

“闭嘴!坐船的人说这个字儿,当心水手揍你们!”溥仰拿她们没法子,也只有张牙舞爪的吓她们。他敢碰小姐妹一指头,老姐姐能和他拼了。

“老四,你吓唬她们干什么?姐俩连南城都没出过。谁让你丢下她们的?”秀宁缓缓的从车上下来,一路急行,从北京到天津,她连鬓边鹅黄都一点不乱。秀美的脸上全是平静的神色。她招手让小姐俩过来,护着小姐妹就带她们走跳板上船。

溥仰看着姐姐神色不动的样子,忍不住也佩服。不光是小姐俩没出过南城,姐也从来没出过北京城啊!要不然整个宗室怎么都说旗人姑奶奶,没一个比得上自己老姐姐的?

他转头朝几个帮忙维持秩序的混混打了个招呼:“哥几个,情分记着了。下次再来,卫酒我请了!记着了,我叫溥老四,禁卫军的!”

“爷们儿,那没话儿说,一路走好!”

汽笛响动,将周围一切声音都盖了下去,呜呜的声音,将一对姐妹花吓得抱在了一起。秀宁却恍若不闻。因为她心中起伏的波涛。比这汽笛响动还要激烈得多。

真的象梦一样啊……就这样离开了自己呆了二十三年的北京城?在海那边的两江,又是怎样一片天的?

那个让自己不成器的弟弟脱胎换骨,在此末世只手掀起如此滔天波澜的徐一凡,又是怎样一个人?

她想见这个人……

□□□□□□□□□□□□□□□□□□□□□□□□□□□□□□

“韩老爷子的梦啊……可惜了……”

徐一凡半梦半醒的靠在书房小床上面,胳膊枕着脑袋,只是在那里想,各种念头在脑海里面转来转去,竟然停不了也似。

时值末世,各色人物在这看似静悄悄的水面之下,模模糊糊的看着天空,看着水面外天边乌云渐渐堆积翻涌。谁都知道风暴的到来在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抱负追求,还有各种纠结不去的执念。种种桩桩汇聚在一起,怎么能不让这个末世变得如此的波澜壮阔,精彩绝伦?

只不过,自己的梦想,是超乎他们之上的。

老子可是穿越的……你们还能有老子拉风?

香教和前天国大将,不能用,也无法用。因为两者是二而一的一回事。这种秘密结社的力量,这种半宗教半蒙昧的力量。在任何时代,想使用这种力量,对别人是大杀器,对天下是大杀器,对自己更是大杀器。

用了这种力量,那破坏的能力,只有等着它自然衰退。历史斑斑可证,自己本来就感于他那个时代过去百年走得都步步是血了,为什么还要在自己手里释放这巨大的破坏力量?

他是来挽这百年气运的,又不是来当黄巢搞破坏玩儿。如果是简单的朝代更替,他大可利用,可现在是什么时代!一旦利用了他们而成事,那蹉跎的何止数十年!

对于杀人,他没什么心理负担。在南洋,在朝鲜,他一路是鲜血开路。可是没必要的杀人,干那个干嘛?满人种族统治的恶政必须摧毁,因为这个邪恶政权不仅压制了华夏两百多年,在未来的日子里面,也必然将倒行逆施下去……推翻他们的过程当间。流血也在所不惜,谁挡着砍谁脑袋,他杀人反正也杀得麻木了。可是搞种族灭绝,他还没留那撮小胡子呢。

这是往大里说。就往小里面说,韩老爷子他们代表的那种势力是能碰得的?三千万,三亿也没戏啊。

当初太平天国如狂飚般席卷整个南中国,大清朝眼看就要溜檐儿了,可是这等狂暴的力量却让整个大清中间甚至下层的实力派都结合起来,曾国藩以书生领乡野农夫,竟成大功。满清中枢已不足惧,但是各种的方实力派他却不能不加以考虑!他要的是天与人归,而不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

至于香教那种秘密会社,更是不能碰的玩意儿。要是接纳了,那真是有得哭了。大清的智识中间阶层对其反感近乎是天然的。义和团的名声,如果不考虑教科书的话,实在是不怎么样……要是想让大清的智识阶层和中坚力量联手反对自己的话,那就率领香教发动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吧……改造这些家伙,改造个毛。接纳了韩老爷子,不管怎么虚与委蛇,也就是接纳了香教他们。白痴才看不出来他们是一体的。

可是三千万两呢,好大一笔钱啊……

想到这个数目字。徐一凡躺在那里也只有一边流口水一边捶心肝。越想这三千万两心里面就越烦,咕隆一声翻身爬起,想是不是干脆就看一会儿书。

门外却突然人影一闪,一个高挑的人影披着斗篷飞快的扑进了他的怀里,轻柔的声音同时响起:“还不关灯?”

乍一下想事情想得迷迷糊糊的徐一凡还以为是洛施这小丫头大着胆子来摸门儿,他也叫出来了:“洛施?”

一叫出名字他就觉得要坏,洛施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抱着还高他一点。怀里这火热的女孩不过一百七十公分,正好到他眼睛。这可是徐家现任内宅之主李璇李大小姐!

话音刚落,他肚子上面就挨了一记拳头,李璇还真用劲,打得他脸都皱起来了。低头一看,一张倾城倾国的俏脸潮红如火,皱着眉毛醋意无限,栗色的秀发在灯火下幽亮如梦,除了李璇还能有谁?

“你就惦记着她们,我回去了!”

徐一凡赶紧去关电灯。开玩笑。都快精虫上脑了,能让这可口柔软的混血大美女回去?什么香教韩老爷子。一边儿去。

啪的一声,租界破例从界内拉出电线,安上的竹丝电灯一下熄灭,怀里的李璇身体却加倍火热起来,娇喘细细,只是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不说话。

“为什么?”艳福突如其来,只怕非奸即盗,李璇实在有超越这个时代的古灵精怪。徐一凡一边觉得浑身都要酥了,一边抖着声音发问。

“……因为你是我的英雄,我要嫁的,也是英雄……虽然在上海,可是我也知道你在外面是怎么杀回来的……报纸我都看啦……一等等你半年,不知道你的安危,等人的苦,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李璇低低的声音,也像梦一样。

“那为什么和那俩朝鲜小丫头把我打出来?”

徐一凡搂着李璇坐在床上,忍不住还要问。

怀里的女孩子噗哧一笑:“谁让我和杜鹃洛施她们说了,谁也不许接你进门儿,要是不打你出来,我以后怎么在她们面前做人?你最厉害了,两下又打不坏,是吧?是不是嘛……”

最后两句近乎软语呢喃的撒娇,徐一凡觉得自己已经化了,还淌得一的都是。只有一个的方硬如禁卫军的刺刀一般。他狠狠擦了一把口水,伸手就要扯李璇的斗篷,斗篷下面,不知道是怎样一副美好而又火热柔软的少女体!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话也是多余,自己别说,李璇最好也别说。张嘴就狼吻下去,李璇的味道果然是出乎意料的美好,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水果气息,她的开朗活泼,也如南洋的碧海蓝天,纤尘不染。

美中不足的是,小丫头有点不配合……

李璇的小舌头拼命的把他舌头朝外面顶,顶出来了之后还呸呸的吐了两声,她抓紧了自己斗篷喘了两口粗气:“不许告诉洛施杜鹃她们!”

“不说!”

“暗示也不行!”

“谁吐露风声谁是孙子!”

“我爹爹阿娘信教,也不许告诉他们!”

“我脑子有病和他们说这个!”

“结婚的时候,我穿着白色婚纱不许笑我!”

李璇俏脸一脸的严肃认真,徐一凡脑子转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李璇是基督家庭,发生婚前性行为按照道理说那是没法穿白色婚纱了……

明白过来之后,心中浮现的不是嘲笑这个女孩子的天真,而是疼爱无限。这个时候的女孩子,不管如何开朗活泼,还是和自己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不一样啊……

看着徐一凡无比认真的点头,李璇轻轻闭上眼睛,放开了手。脸上就跟快烧起来一样。徐一凡解开斗篷,映入眼帘的是……

一件无比美好的洋装……

她斗篷底下是穿着衣服的……

虽然脑子中那点幻想发出了点破碎的声音,不过徐一凡还是认命的继续解着李璇的洋装,而李璇也一直闭着眼睛,微微的颤抖着。

就是今夜么?

她的脑海已经乱得无法思考这最简单的问题了。全身的所有感觉,都集中在徐一凡那双火热的手上!

如梦一样……

噩梦啊……不折不扣的噩梦啊……

徐一凡打着光膀子,捧着脑袋坐在床沿,李璇抓着被角,眨着眼睛不解的看着徐一凡。

刚才这姓徐的趴在她身上解衣服的时候喘得象大狼狗,现在怎么一下就不动了?她有点不高兴,又有点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半晌之后,徐一凡才发出了呆滞的声音:“阿璇……”

“怎么了?”

“……来大姨妈的时候,不能做这个事情……你阿娘没教你么?会得妇科病……”

这一刻,徐一凡泪流满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17#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51:40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 两江风雷(一)

徐一凡在上海呆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不过短短三两天。对于他来说,这两三天的时间是军书旁午之间难得的闲暇,过去半年,饶是他在最紧张的时候仍然该吃吃该睡睡,做气度沉稳状,神经之紧张疲惫,其实也到了几乎无法负担的的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都会被梦中的金戈铁马,山呼海啸惊醒!

到了上海下船落地,以唐、詹、张、盛四人组成的两江总督幕府已经开始工作,比他还要辛苦得多。这两三天四人也绝不去打扰徐一凡,只是一道道的总督咨文发了出去。

徐一凡定于三日后启程,火轮船拖带总督官船由上海直抵江宁。

护理两江总督纂之江苏藩台即时封印,封库,徐一凡抵达之前,不得挂牌委任差使缺分。一应迎接总督办差,全部免除。

禁卫军先遣营头,由总兵衔实授江南吴淞营副将张旭州率领,先抵江宁,接手汤山营盘。除江宁满城外,一应总督仪仗,江宁警哔事宜。札委张旭州全权便宜行事。文武官弁自藩司以下,不得干预。

江苏全省实缺道府州县,正印官以下同知,通判,巡检,典史十日内齐集江宁!……无实缺候补官员凡有差使在身者,无论厘捐局,保甲局,清丈局,善后局,洋务局,水利局,赈务局,营务处……官衔七品以上、差使委员司事以上者,亦十日内齐集江宁!武职官弁,不在其内。徐一凡代天督抚一方。查吏为先,总督此举破除情面,任何人不得玩视!

一桩桩总督咨令,就这样雷鸣电闪一般的发了出去。两江连同上海官场一时间被震惊得草堰风伏,谁都不知道这位大清活二百五总督又在转什么妖子。只是这威风气势。可当真不小!

同时两份参折已经拜发,一份是参那个在接风酒宴上倒霉犯了烟瘾的上海保甲局总办张光明大知府,一份就是参护理着江苏藩台印的江苏首道盐法道兼江宁府知府正堂增寿!

两江总督还没到江宁城,就已经拿掉了首道的顶子,真是近百年没有看到的雷厉风行之举!

得到消息的人有震惊,有惶恐,有不安,有冷笑不屑,有故作雍容,更多的是秘密商议,京城江宁各处电报往来个不休不住。携徐一凡大胜之余威亲镇上海,又即将虎倨江宁,谁也不敢在台面上跳出来唱什么反调。总督幕府的咨文和这几天密集出版的大清时报所写社论打的是一块招牌——谭嗣同去后,大清时报一时青黄不接。徐一凡麾下这四文臣笔头都算来得,这个时候也只好赤膊上阵秉承徐一凡的意思先代笔一阵社论了——国朝大局,须得刷新振作,没见着京城朝廷都破格提拔谭嗣同了么?徐大帅的用意和朝廷是一样的,谁来说个不字儿?

徐一凡在上海悠游自在,也不知道得空有没有吃几口杜鹃洛施补偿一下,不过看他在府里脸色有红有白,得意洋洋,一副阴阳调和的样子。估计李璇也挡不住他偷摸俩小妾的门儿……李璇的大房禁令,不过一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混血小美女差不多也正在苦苦研究生理卫生,赶紧补课呢。看徐一凡整天溜着肩膀挺胸凸肚到处乱晃的样子,还以为在他虎驾高调抵达江南之后,两江之的波澜不惊,国泰民安呢………

……事实也的确是波澜不惊。从北京到江宁甚至苏州。都静静的不发一声。南中国局势,就如同一潭安静的死水。表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不过谁也不知道,这潭死水下面。到底酝酿着怎样的一场风暴!

□□□□□□□□□□□□□□□□□□□□□□□□□□□□□□

白斯文白大知县这几天在上海如同热锅上面的蚂蚁一般,在上海道替他和增寿这次办差接驾临时安排的公馆里面整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叹气儿是一声接着一声。

饭吃不下是不用说了,就连往日捧着就放不下,从天黑能抽到天亮的大烟也都抽不出味道来了。伺候的下人每天打二两黄长松软的云南马蹄土,白大知县不过抽个四五钱就摇手不抽想心思。有的时候看着烟枪烟灯烟签子的神色还恶狠狠的。

这次的差,是彻底办砸了。挑头儿的增寿,现在已经被严参——谁让那旗人太爷不开眼呢?现在官场,和上司再没个硬顶的道理哇!不过人家有身家,顶得起……他白斯文这一屁股的亏空,该如何是好?

酒宴上倒霉的那位张光明张太尊,现在才撤了缺,家门口钱店要债的已经是一大堆了。一家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新纳的长三堂子出身的小太太已经卷起包袱不知道和那位前恩客逃了个无影无踪。老头子已经彻底疯了,对着债主就当自己是头奶牛,别人问什么,他都只会趴在地上哞哞的叫。

白大知县可不想以后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现在情势,叫他怎么放得下心来!增寿是和他一块儿来办差的。增寿咆哮总督,摔盆子打碗,人家也没客气,指名严参。他和增寿一块儿来的,这挂落也跑不掉,可了不得啊!他可不象增太爷还有点混不吝的风骨,被参了之后,这几天干脆就在四马路堂子玩儿了个昏天黑地。

徐一凡是什么人他不关心,徐一凡和朝廷有什么不对付他不在意,新来的苏州荣中丞有什么盘算他也没兴趣管,大人先生斗心思,他这个附廓知县只想吃饭!要吃饭就得保住现下这个功名!

可是他一个小小知县,想找上海本的两位道台讨主意吧。这两位道台现在是闭门谁也不见。送礼物过去想疏通门子,结果礼物也被客客气气的璧还。说不见就是不见,摆明不想淌这滩混水。想拜徐大帅幕府那几位现在威风八面的门儿,不管是递手本还是要站班,人家全部挡驾!这还叫人有什么法子可想?督府那儿倒是还没把他怎么样。可是越这样,越让人心里百抓挠心搬的担惊受怕!

到了最后,只有一狠心一跺脚,脸摸下来揣袖子里面,要保全饭碗,也只有这么着了!

他坐在轿子里面晃晃悠悠的只是想心事,今儿他可不敢拿大。往日在自己的头,白大知县可是偷偷坐过绿呢轿子的。今儿就是一顶轿子店租的半新的两人小轿。眼见着快到了地头,白斯文一阵心虚气短,差点就想跺足喊轿子停下掉头。这脚抬起来却半天没有踩下去。到了最后还是心一横。当官就像当婊子一样,谁还在乎这脸面!

轿子一晃,停了下来,轿子店的伙计掀前脸就探脑袋进来拿扶手板:“老爷。徐大帅爷在上海的公馆到了,外面有禁卫军的总爷守着,咱们不能再朝前了,老爷是不是这就委屈下来?轿钱是一块半,力钱没个准,听老爷赏……老爷认识徐大帅?这可是咱们大清的架海紫金梁!”

白斯文青衣小帽,脸色难看的下来,他今儿是一个下人斗没带。随手抓了几块洋钱递给轿夫,挥手让他们快走。接着就深吸一口气儿抬头看向前面。

徐一凡的公馆前面。现在是十几个禁卫军站得笔直的值守,黄色呢子军装崭新得晃眼。这些军人个顶个的都是壮棒小伙子,从上到下是绝对的一条直线,身子绷得还微微有点前倾,只是这么一站。就自然有一种森然的味道——白大知县可不知道这是普鲁士式的操典练出来的成果!他只是一下觉得腿肚子有点转筋。目光落在那些禁卫军士兵的领章上面,黑色苍龙张牙舞爪。似乎就在朝他示威。一个带岗的禁卫军军官马靴过了膝盖,背对着他分腿站在那里。武装带将腰杀得细细的,好像听见了背后的动静一般,冷着脸就转过了头,目光就和白斯文畏畏缩缩的眼神一碰。

徐一凡公馆前面,不过就这十几个戈什哈卫兵而已。可是这经过战场,穿着新式军服的军人在这儿一站。威严杀气,却胜过了天下督抚抬枪帅旗顶马长苗子将衙门前面摆得满满的排场!

皇天,当真是前生不善,怎么摊上了这么个帅爷总督两江!

不等禁卫军士兵过来盘问,豁开了全部面子的白斯文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拖长了声音带着哭腔大声报着履历:“知县衔江宁七品县正堂,赏五品功牌加三级记录,光绪七年分发两江卑职白斯文向徐大帅请罪!大帅不赏见,卑职就只有跪死在这里!”

□□□□□□□□□□□□□□□□□□□□□□□□□□□□□□

“老哥,您说说,姓徐的打雷闪电般的闹这么一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荣禄笑微微的指着手上那几张幕僚誊下来的稿子,低声问道。

他问的人,正半躺在烟榻上面。烟签子散了一盘子,才过完瘾头。正点了根纸吹慢慢喝茶。这人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圆胖脸,稀稀疏疏两撇胡子。身上带的挂的,无一不是有名堂的玩意儿。正是现任江宁满洲将军玉昆,舒穆禄氏。他是镶蓝旗的,跟北京城倒是没有太大瓜葛,一直在关外驻防,清季挑选驻防将军,京城出身的倒是选得不太多。关外老八旗被认为还有一点雄健之气,不断的从里面选还看得过去的到全国各的充城守尉、都统直至满洲将军。这也是对八旗的平衡调剂的意思。玉昆的履历就在关外热河绥远转了好大一圈,也还走对了门子,光绪十五年就补了江宁将军的缺分。

可是所谓再有祖宗血性的八旗子弟,到了繁华的关内,特别是江宁广州之类的的方。转眼间也就烟枪抱着,轿子坐着,大菜吃着。比谁都还要暮气沉沉。再说了,就算要做事练兵,现在的各的满洲将军。还能做什么事情?全国的满洲八旗防兵,除了甘肃、伊犁那寥寥几处还稍微有点样子,其他的全部成了一个给各地驻防旗人操办福利的满洲各地民政局。整天就是想着花样从地方藩库多挖点银子,给驻防旗人发福利。以玉昆这江宁将军之尊,到了月底还带着戈什哈,坐着轿子,到各个租出去当店面,当公馆的旗人地产那儿收房钱。

江宁这个地方的驻防旗人还特别,洪杨乱时江宁旗人三万余人被屠光。现在这些驻防旗人是这个地方拨几百家,那个地方拨几百家凑起来的。来历乱纷争就多,一碗水得端匀了,自己荷包也不能亏待。整天忙这些事情就忙个不休,还操旗兵准备打仗,想也没想过啊!

荣禄是顶着大帽子下来的。玉昆也接了朝廷的密旨。所以荣禄在见了江宁官场之后,又将他请来,玉昆倒是爽快,一请就到。荣禄对他自然是百般客气,拉炕他就坐,请升冠宽章就一身便服,请脱略仪注就躺下来抽烟——来了就是给荣仲华面子,还得看着他脸色不成?

他懒洋洋的在烟榻上面支起半个身子,瞧了一眼那几页稿子。嗤了一声儿:“介有嘛相干?仲华老哥,兄弟说句狂话。两江这潭水,兄弟比老哥清楚!这里的方方面面,是谁轻易碰得了的?不知道多少人既有手段又有面子,铁打的两江流水的总督。到这里当方面大员。对的方只有四个字儿。相安无事!朝廷把姓徐的派到这里,就是让孙猴子来这五行山底下磨火气来着……他闹,尽着他闹!看他能把这江山闹翻了?”

荣禄咬着牙齿淡淡微笑:“徐一凡可是有兵的……”

“兵有什么用!现在不是国朝初年了。徐一凡能打赢小鬼子也是运气好,兄弟又不是没见过大头兵。到时候给他们许点好处,还能拉不过来?你老哥已经把江宁藩库搬到苏州了,没得饷,他徐一凡凭什么拢住他的兵?这里又不是朝鲜,他敢纵兵抢?还有那么多旗人爷们儿给他当枪使?所以说你老哥高就高在这儿,兄弟是忠心佩服!江宁藩台也是深明大义,估计徐一凡不到,藩司刘老哥就得自己告病先走一步,朝廷也必不会亏待刘老哥!”

荣禄只是苦笑,国朝两百多年,对付权臣的手段那是一套接着一套的。他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对上徐一凡这个人,他就觉得自己所知一切,所能用的一切,就完全派不用场了。对付徐一凡,不管用什么手段,手里没有实力作为背景。就算联合两江士绅闹起来,只怕也会被徐一凡用他想不到的办法扑灭下去!

可是现在看来,巴巴的将玉昆请过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这玉昆,顶天就是一个初到朝鲜的自己,完全不知道徐一凡此人之可怕!江宁满兵如此,京口满兵更不用说了,那里还不如江宁呢。江宁周围绿营,和旗兵也是大哥不要笑二哥。这么说,就只有指望驻防徐州的武毅铭军陈凤楼那一部了?

武毅铭军是见过几次仗的,算是朝廷的精锐防营之一,是用来镇守两江的机动力量。这次甲午,武毅铭军部分北调山东,才走到,仗就算打完了。力量算是完整。朝廷在北方的实力这次战事被打得淅沥哗啦,有点力量的现成力量只有依克唐阿部和宋庆部。可是依克唐阿要镇满洲根本,他本人也没有半点将实力交出来的意思,听到朝廷微微有点露出借他力量去两江制衡徐一凡的意思,头就摇得跟波浪鼓似的。送徐一凡都跟送瘟神一样了,还嫌不够凑到两江找没趣,他依克唐阿又不是傻子,这辈子都不要和姓徐的照面才好呢!

至于宋庆老头子,跟木头一样非要回绥远防地,什么其他的都不听,仿佛心甘情愿去吃沙子一般。南方其他省份的力量——荣禄是看出来了,这帮地方督抚,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伸把手,他们恨不得朝廷和徐一凡之间互相把狗脑子打出来才好呢,就少点心思花在他们身上。一会儿派钦差,一会儿清理地方财政的。

大清朝啊……

荣禄目光一下变得低沉下来。神思不属的越过又躺回去的玉昆,看向了北方。这陈凤楼的武毅铭军,到底得用不得用?他已经去电几次,朝廷也有密旨。这消息,应该回来了吧?

□□□□□□□□□□□□□□□□□□□□□□□□□□□□□□

黄海之上。几条招商局的火轮船正喷吐着黑烟,呜呜的朝南开航。船头船尾的甲板上,挤满了穿着黄军装的禁卫军士兵,有的在做体操,有的就在看海景。这支得胜之师在海天之间高声谈笑,话题之间,多离不开他们才经历的那场战事。

百战虎贲,有的就是这个骄傲和威风!

禁卫军是分梯次陆续南下的,除了地位未定的朝鲜平壤一带暂留的袁世凯善后之外,其他两万余人,全部都要转运两江。而且摆明了禁卫军只会扩大,不会缩编。在朝鲜这个贫瘠之地徐大帅都能拉起这么一支队伍出来了,两江富庶,徐大帅声望地位又在朝上走。禁卫军又如何能不扩大?

卫国利剑,煌煌大清,也唯他们一支而已!

百战余生,功震天下,更前景光明无限。南下雄师士气之高,仿佛都盖过了这彭湃汹涌的海潮。

走在最前面的是招商局英国造三千吨的客货两用的“利国”轮,天气晴和,太阳暖洋洋的洒在甲板上。士兵军官们都不大乐意回舱房,眼见是午饭的饭点儿了。去船上饭堂的还只有寥寥几个人。招商局现在和徐一凡算是一家,饭堂的大师傅也会凑趣,端着大桶的炖菜就出来露天开伙。熬了一夜的土豆炖牛肉又香又烂,油水十足。当先一个歪戴着帽子,敞着怀,胖得颈子上面肉都三层的厨师拿着饭勺敲着锅沿儿:“不要饭钱白贴本儿啦!放的是精盐香料。没有过冬的土豆子,选的也全是腱子肉!兄弟们,大请客啦!熬了一夜,晚上睡觉还睁一只眼睛看着火候!兄弟扬州马红俊,爱的就是好汉子!各位,要是吃得好,帮兄弟在大帅面前美言两句,我马红俊看能不能在禁卫军补个名字?天天都给各位做饭!有一个伙食钱下我马胖子的腰,天打五雷轰,生儿子那玩意儿缩在肚子里面!”

“马胖子,你这身膘,可够咱们一个标开伙食了!”

“扛着大锅,你能走几步路?咱们扛枪就够沉了,扛不动你!”

底下士兵们在笑闹。这些淳朴的北方青年,一腔热血而来的南洋学兵。干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跟的是英明神武的徐大帅。不管到哪里,赢得的全是崇拜佩服的目光。对于年轻人来说,还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么?

李云纵站在驾驶舱房里面,透过舷窗看着底下热闹的士兵军官们。虽然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笑意,可是往日冷厉如刀的眼神,看着他们,也柔和了许多。这第二梯次四个禁卫军步兵营,以及禁卫军炮营,工兵分队,就是他亲领南下。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李军门,还有一天的船程就到海州了……”

李云纵静静转过身来,站在那儿的,是跟着盛宣怀一起投靠徐一凡的招商局一名委员,三十来岁,精精干干的样子。一瞧就是那种一按消息浑身都会动的主儿。招商局这次运送徐一凡全军南下,这些新投效的僚佐也当真是卖力无比,恨不得把全身的本事都显出来。

“……岸上准备好了么?”李云纵低声发问。他就是这么一个冷人儿,哪怕声音不高,也让站在面前的那个委员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徐大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冷面阎王,传言当初在朝鲜,就是这人物杀得大同江都变成一条红水了,上十万条的人命!可要不是有这样的凶神大将,也打不赢小鬼子!

“回军门的话,十天前就有人打前站了,精通装卸的码头师傅也都调过去了,就的也征募了几千的夫子,除了卸船,还能随军运送辎重行李直到徐州……海州港小,设施不全,咱们还有起重船在那儿候着!下官可保误不了大帅的事情!”

李云纵默不作声的点点头,背着手走出去。到了门口又站住,回头过来拍了拍那委员的肩膀。也许他的意思是抚慰一下这些新投之士,可是他一做来,手拍到那委员的肩膀上,那委员连脖子后面都发凉了。李云纵说出来的话更带着一丝冰风。

“做得好,我们就替大帅镇住这江宁四周,好让大帅能全心掀动风雷!”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18#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52:15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 两江风雷(二)

直隶南宫县。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初八。

冀中之地,本来就可以称为直隶富庶第一。人烟辐辏,村落密集,民风也素称强悍,更了不得的是,在北地当中,识文断字儿的人占总人口比例冀中也可称为北地第一。南宫县这个地方,更是素来被看作冀中首县,民谣当中就有金南宫之称。种种桩桩,更是胜过冀中的平均水准一筹。

北地本来就民风偏于保守,半通不通的识字人再多一点,再加上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民间有着别样心思的暗流就更多一些。在满清官场,这等地方就号称冲疲顽难四点俱全,虽然富庶,但是也出名的难治。每年收税完粮,官府都得对民间客气一点,绝对不敢那么的穷凶极恶,生怕激起刁民生变。这些刁民,往往还不是穷得没了裤子的小老百姓,往往是地方大族。联庄会组着,拳练着,香烧着,用宗族和练拳烧香两种手段将地方的村民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夫奋起,往往万人应和,包围了官衙都是轻的。数数大清北地历史,小规模的变乱就没停过,就是十年前,这些烧香的生乱起事,就是好大一场风波!随着大清对治下控制能力越来越弱,地方官吏,对民间这等结社自保的行为,也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用一句话可以总结,大清往南的地方秩序,往往靠着士绅维持着。而北地的地方秩序,在这个年月,却往往是靠着各种各样名目的香教维持着,想数清楚这些香教顶着的名目。神仙恐怕都难做到。

南宫县这个时候,既不是集日,也不是庙会,县城里头,各种各样的人物却反常的多。这些人物多是穿着对襟密排口的褂子,却散着裤腿,辫子都是又黑又粗,有的家伙脑后头发都稀稀疏疏的了。辫子倒是可观。一看就知道加了假头发。天津卫的混混辫子多是散垂着,每节儿还都要插玉兰花。而这些脸晒得黑黑的,走路横着肩膀竖着大拇指,一脸老子有拳棒在身的爷们儿,辫子却都是盘着,在颈子那儿绕着粗粗的一圈。辫绳儿也只有红黄两种颜色。

街上行人,看到这些爷们儿出现在城里头,多半都避一步。有的人还露出羡慕的神色。这些都是能请大神,拳棒精熟的汉子!大家都是亲见的,迎神赛会几个拳会斗功夫,打黄豆打铁沙子的四瓣火枪,顶着肚皮打过去,红都不红一下!

眼快的人,还能看出来,不少在县城马、快、壮三班的班头衙役,也换了散腿的裤子,盘着辫子在人堆里面跟着走。今儿这场合。摆明了就是各乡拳会来会合,不知道是不是几个庄头拳会打大架出了人命来说合,还是又几个拳会联起来了,大家来喝齐心酒。虽然来的人物比往常多了许多,可是这个年月。谁来说他们!就算县太爷的轿子在路上撞着了这些爷们儿。县太爷还得停了轿子,躲到巷子里面避避他们呢!

眼看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南宫县素称首富的冯大老爷的后院儿里面,这样的拳会爷们儿已经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能进院子的没有几个,多是围着冯老太爷的宅院或蹲或站,掏出截断了的烟锅互相凑火儿。冯宅的家丁仆役早就闪得远远的,只是不断的将一桶桶的茶水端过来。

后宅当中,能进来的都是很有点威风气度的拳会大师兄,大家伙儿往日聚会在一块儿,不管怎么不对付,都要高声谈笑,拉拉家常。不过今日,这些大师兄都一个个都神色恭谨,四散在后院当中端正的站着。只是看着帘幕低垂的后院书房。

太阳越来越大,虽然还是冬日里面的气候,可这天气已经渐渐的在朝早春走,大太阳烤着,棉袄里面也都见了汗,微微都感到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儿。书房门脸一掀,冯宅的冯大老爷当先走了出来,这位在冀中好几个县趁了几千顷的,捐了道台衔头的南宫首富,居然也是一身拳会的短装打扮,辫子系着红头绳,一脸肃然:“章护法,申屠尊者,韩师尊到!天黄的荒,老祖救世,各位师兄,礼行起来!”

在场的十几位大师兄都抱拳齐了胸口,弯腰下来:“恭迎章护法,阎尊者,韩师尊驾到!”

呼喊声中,就见着章渝、韩中平老爷子还有一位铁塔也似的汉子大步走了出来。那就像一座黑宝塔一般的汉子大家都认得,是威县小各庄的阎书勤。据说落生就学拳,七八岁就能请二郎神上身,二十郎当岁接了爹拳会大师兄的位置,义气重,手面阔。也不知道他趁多少家当,花钱如流水一般。冀中一带的拳会香坛,一多半儿都是他奔走二十年帮忙拉起来的!光绪八年拳会扯旗,申屠旺只要对上官兵就打选锋,人人都瞧见了,官兵刮风般的枪子儿炮子儿,被他一把大蒲扇一扇,就没有一颗能挨上他身子!光绪八年之后,虽然隐匿江湖,可是通直隶省,名气越发的大了,两家拳坛互相打出狗脑子了,他一句话发过来,大家就得喝齐心酒。

直隶、山东、河南,不管是信白莲的,信弥勒的,还是六离会之类,甚至单纯练拳保家的红枪会黄枪会,谁不认这位阎大师兄,只要是烧香的,谁不认这位阎大师兄就是无生老母座下第一尊者?

阎书勤脚步冬冬,满脸红光的先大步走出来,就有人小声儿的欢呼起来:“阎爷结实!申屠爷,咱们就盼着您呢!”

至于韩中平和章渝,章渝隐姓埋名已久,韩老爷子又向来藏身幕后。只有些最为心腹的大师兄听过二位名字。今儿章渝和韩中平都穿着同样的密排扣褂子,辫子盘着。往日小心谨慎的管家,富贵闲适的大掌柜,哪还看得出半点影子?章渝阴沉的脸色已经全然不见。挑眉立目,腰板笔直,仍然就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形意宋家第一高手。韩老爷子也挺直了背,往常老爷子天再热都穿着坎肩,今儿这密排扣大褂一穿,仍然筋骨结实,仿佛还是三十年前的天国大将!

阎书勤满脸通红,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两侧的韩中平和章渝。转头大声道:“无生老母庇佑。咱们香教,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妖星降世,主天下大乱。妖星就是西洋白鬼子!他们盖工厂,挖矿山,盖教堂,就是盗咱们中国的龙气儿!朝廷的一龙二虎十三羊,再加着十种二毛子,被洋鬼子的药迷着了心。帮着折腾咱们江山。到了应景的那一天,地没法种,饭没法吃,天下行瘟……咱们几千万百姓,都要给洋鬼子挖了脑子合药!”

这些话都是在场大师兄们往日对着手下拳民说惯了的。别管他们自己信不信,这种玩意儿说久了,多半也就当成真的了。阎书勤直着嗓门儿一鼓动,底下人意气昂扬的纷纷附和。

“早该砸了这个世道了!从那个鸡巴朝廷伙着洋鬼子开始,咱就觉着这大清朝要溜檐儿……现在别的不说。通南宫就要十万弟兄,拳棒熟,本事大,反正这日鬼弄棒槌的日子大伙儿也难得过了,尊者一句话。无生老母在上。谁不反他娘的,谁就是狗入出来的!”

“要洋枪咱们也有。北洋的那帮总爷,从旅顺溃下来到天津卫里上岸。在军粮城就摆开了集,一杆快枪五十块洋就拿到手,咱们联庄十几个坛子,多了不敢说,两百支独头快拿得出来!现在真是人人都觉着要变,这世道还成一个什么玩意儿!洋鬼子不说了,小鼻子这次,差点就要投降,那帮矮子,谁拿眼皮夹过他们?这么日弄下去,谁都活不踏实!”

“就是这句话,现下谁还架得住这些信教的二毛子?争水争的,打死了人,人家整个庄子马上就信了教,官司送到衙门里面,塞多少银子,还是他们赢!上好的河滩地,说是要盖教堂用,二毛子五两八两一亩就买了去……要是咱们再不设了坛,烧起香来,生生要给朝廷伙着洋鬼子二毛子折腾死!”

“话就是这个道理!冯大师兄,家里挂了千倾牌,还怎么样?全南宫最好的几百倾水浇的,还不是给信了洋教的二毛子抢了去,冯大师兄半个家当都塞了狗洞!县里不行到府里,府里不行到省里,京控也控了,最后怎么样?这个世道,只有烧香敬无生老母才能救世!弟兄们抱起团来,谁也不怕!现在这南宫城,师兄弟们还不是横着走?这老天就他妈是个欺软怕硬的!尊者,一句话,现在通直隶,就是咱们的天下,还不是逼出来的,一句话,反了吧!”

阎书勤激动得直喘粗气儿,而半路出家的冯大师兄也是一脸狰狞的神色。韩老爷子和章渝对望一眼,都是点头。在徐一凡那里受到的冷遇,影响的信心这一刻全然回到了身上。北中国,还是他们的地盘,少了徐一凡,照样做这盘槽子糕!在徐一凡身边久了,看惯了徐一凡每到一处,就对该处所有一切事务的强大掌控能力,两人都快有点淡忘了这片北中国的土地上,是怎么样一片浇透了油的干柴!

在北中国,其时最激烈的矛盾,就是教民和百姓的矛盾。北中国传教教堂,反而不是英法这种老牌的殖民的强国的教团居多。近些年来,俄国老毛子和德国传教的教团在北中国的列强传教事业当中,占据了很大的份额。英国世俗色彩强烈一些,对传教一向兴趣不是很浓厚,而法国在着力经营西南,在北中国力量不大。也正因为如此,在徐一凡所经历的历史当中,那场庚子事变,也是德国和俄国出兵最多——日本是特例,出兵两万,那是后起之国在列强当中争的位用的。

俄国和德国这种后起的列强帝国,比起老牌殖民帝国的扩张拓展行为更多了许多残酷性。在他们近乎肆无忌惮的支持下,教民们也同样在疯狂的争夺各色各样的经济利益。形形色色的教案层出不穷。这个年月,有什么好人家会去入教?多半都是些破产无业的二流子。他们入教。也不过就是为了狐假虎威过人上人的生活罢了,在争产夺业当中,当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有这些人为榜样,更多的百姓甚至举村入教,不管是农忙的时候赶节气争水,还是争坟山风水,或者宗族械斗,教团对教民是一概撑腰支持。冀中一些村子。几乎就成了教堂的封地。建起围墙,不交钱粮,购械自卫,自设公堂,俨然国中之国!

一牵涉到教民和普通百姓现实经济利益的纠纷,原来只能是艰难发展的香教顿时就有了滋生壮大的土壤。百姓们需要结社自保,和这些教民势力争斗,甚至中层阶级也纷纷加入香坛。免得他们的产业被教民们所侵夺。朝廷和的方官吏的昏庸软弱,更助长了香教的疯狂发展,光绪八年香教起事,不过是个先兆罢了。这些年下来,香教虽然组织涣散——封建迷信到如此地步,以地域为划分原则的组织,也很难严肃紧密——可加在一块儿,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北中国庞然大物!

看见民心可用,三个人都是兴奋。阎书勤再回头看了章渝和韩中平一眼。又给在场大师兄们的兴奋劲儿加了一把火。

“诸列位!章护法大师兄和韩师尊大家伙儿可能少听——这章护法大师兄就是光绪八年咱们香教扯旗那年,号称一拳盖直隶,带队伍抢了枣强县城,吓得官府悬赏一千两要脑袋的宋大师兄!师兄他这些年隐姓埋名,参加了禁卫军。这次在朝鲜。章护法他和鬼子拼了一个尸山血海,手里怕不亲自砍了几百个鬼子脑袋!这次他带着二百个在禁卫军顿过营头,吃过饷钱的香教子弟一块儿回来,就是要和这世道再分个高下!”

底下人一阵惊呼,差点就围了上来。

“宋家那位?据说当日他回家报仇,一个人进院子,十几个高手都不是他一个人对手,洋枪射出弹丸,他空手就能拿下,这位章护法,就是当年宋大旗杆?”

“从禁卫军回来?那位海东徐帅岂不是也站在咱们这头?”

“要是真这样,那感情好!谁不知全大清能打的就是海东徐帅一个,没成想,他也是无生老母座下,指不定就是武曲星下凡………”

“什么武曲星,徐大帅出身海东,都说是孙悟空降世!推背图上面都说了!”

底下人乱纷纷的一议论,阎大师兄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儿:“徐大帅当然站在咱们这边儿!他是打小鬼子的英雄,能看洋鬼子顺眼?两江衙门已经设了坛子,供了无生老母……要不然也不会让咱们二百香教子弟回来!到时候咱们起事在北,徐大帅扯旗在南,这金銮殿,就要换个人坐坐了!”

徐一凡威名,已经是天下皆知。乡野口口传颂,已经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他也站在香教这边,那扯旗前景,简直就是一片火红!

有的大师兄已经兴奋得扯开了襟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足够在阎尊者面前表达自己的忠心,有的人不住的拍自己的大腿,仿佛都不晓得疼了。

“这感情是……嗨!这感情是………”

更有一些,那是连话都说不囫囵。

阎书勤是会议组织者,看介绍章渝动静这么大,生怕韩老爷子有点不开心。他一生事业名声,还不是韩老爷子扶植起来的!行走江湖,讲究的是手面阔,交情够。他们一家虽然是香教世传,可是都是一脑袋高梁花子,哪有什么钱!还不是这位韩老爷子发现他打小就胆气大,爱交朋友,大把大把的钱拿出来让他挥洒,他如何能有今天?更别说光绪八年那次事败之后,是韩老爷子的大盛魁救了他性命,在绥远藏了几年才算是逃出生天。没有这位北的财神,香教如何能有今日风光气派?

他赶紧咳嗽一声儿:“诸列位先慢着高兴,这儿还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就是无生老母座下智多星诸葛亮托生,咱们的韩师尊!徐大帅海东打小鬼子。教徐大帅摆八卦阵的,就是咱们韩师尊!这次韩师尊亲身北上,就是要给咱们这次扯旗画出一个道道出来,咱们这次起事,砸锅卖铁,一锤子买卖,再不能象十三年前那样,闹一个没下场!我在这儿发一句话。韩师尊说话。就是无生老母颁下来的法旨,谁要是敢不听从,不要怪我到时候不讲一个香头烧出来的义气情分!”

到了韩中平这里,一直闹嚷嚷激动万分的后院,终于有点冷场。对一些才算闯出名号的大师兄来说,韩中平这个名字陌生,瞧着不过是个结实的老头子,也没什么出奇。可比不了当年章渝那泼天一般的名声!对于一些老人而言。韩中平这个名字虽然不熟,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些年香教事业发展,背后总有一个人在扶植拨弄,多少香教的风云人物,都对这幕后的人物服服帖帖。当下见了真人,不过是一个不出奇的老头子罢了,可瞧过去的眼神,就带了三分敬畏。连喘气儿都下意识的捏着嗓子一点儿。

看来香教真的成大事在即了,海东徐大帅是香教的人,这幕后的韩老爷子,也终于站到了前台!

阎书勤一拱手:“就请韩师尊指点几句咱们将来如何行事,今日将诸列位请来。也就是这么个章程。法旨颁下,大家伙儿喝了齐心酒照着做就是。咱们将来下一场酒,就该在北京城金銮殿来场热闹的了!”

在众人的目光当中。韩中平缓步走了出来,这个时候,老爷子脸上的神色,只剩下了决绝。后院当中,咳唾之声不闻。

“……各位师兄,咱们隐忍几十年,总算等到这个日子了……想当年,多少教尊护法,死的死剐的剐,终让咱们等到了今天!越是成大事,越要小心。既然扯旗,我的话就是军令,违背了那是要行军法……”

他目光缓缓一扫,看见所有人的鼻息都已经粗重了起来,似乎就在等待他老爷子宣布明天就扯旗也似。

“……各位喝了齐心酒,回了自己香坛,第一件事,就是约束自己手下!二毛子要闹,就由着他们,这个时候,不要惹出大事情出来!他们闹得越凶,对咱们将来大事越发有利!老头子将和章护法进京城,给大家伙儿要个名义,要器械,要洋枪,甚至还要饷钱!香教几十万子弟,到时候就是几十万大军,扯旗令一下,这天下,就真该换个主人了!”

韩老爷子说得铿锵有力,底下却呆若木鸡。

“……要是和朝廷对付,咱们还烧香干嘛?”

“这是上京城绕获鹿走呢,朝廷能听咱们的?靠得住的还是自家兄弟!没洋枪,夺就是了,徐大帅既是香教的尊者,他那儿也有洋枪不是………”

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渐成了浪头。阎书勤见不是事儿,瞪眼大吼了一句:“关老爷还心在曹营身在汉呢,韩师尊的想头,能有什么错的地方儿?”

他话音未落,韩老爷子已经提高了嗓门儿:“咱们首要要对付的,还不是二毛子!”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老头子的声音竟然能如此之大,仿佛震得房上屋瓦,都要碎裂落下!

“二毛子借着洋鬼子的气力,和朝廷勾结在一块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儿来,要对付,咱们只能一个个对付!钻进朝廷肚子里面,借着他们的名义,有了咱们香教几十万子弟的力量,有了海东徐大帅撑腰,朝廷未必不想对付洋鬼子加二毛子。打着他们的旗号,咱们一举就能将十种二毛子扫个干净!他们的房,是咱们的,他们的地,也是咱们的,他们的钱财女人,也还是咱们的!这些吃了洋鬼子迷药的家伙,从老到小,一个个都得过过咱们的刀!等二毛子杀绝,通直隶,就已经全是咱们的天下,到时候北京城的城门,还怕打不开?到时候儿,北京城里面,十天不封刀!”

香教能发展到如此地步,和教民的冲突,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韩老爷子喊出了先对付教民的口号策略,一下就对了在场大师兄们的胃口。说实在的,别看着他们喊扯旗扯旗,可是互相瞧着,谁也不象能穿龙袍的样子。朝廷对他们来说,还更多的存在在想象当中。可是将每一个教民拉过来过刀,他们的田地房屋钱财女人变成自己的玩意儿,可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能看见的东西!

底下粗重的喘息声音一片,不知道谁先挑头喊了出声:“跟韩师尊干了!二毛子人人过刀,屋屋过火。杀他妈个干净,再打开北京城!”

更多的人接着应和:“喝齐心酒,喝齐心酒!谁软蛋松包,就先在这儿祭了无生老母!”

人人都红了眼睛,阎书勤也在跟着振臂高呼。章渝却悄悄的退到了阴影里面,面无表情,韩老爷子神色这个时候却没多少兴奋,更多的却是一丝苍凉。

徐一凡哪徐一凡,真少了你,这北地风雷,我韩中平就搅动不起来?哪怕是将整个北中国沐浴在血海当中,这仇,也必然要报!这个孽不是我韩中平作的,而是作在你徐一凡手中!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19#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53:0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 两江风雷(三)

“大帅,船已经泊在苏州了。小……大帅亲兵营也在周围船上警哔大帅虎驾。苏州本地知府知县给大帅送了好几桌上席,不过求见可都挡驾了……不知道大帅是用他们送来的酒席,还是要伙食船单给大帅和宪太太,宪姨太太们开饭?请大帅示下。”

说话的正是陈德,溥仰不在徐一凡身边,陈德就取代了溥仰贴身狗皮膏药的身份。除了内宅,寸步不离徐一凡身边。只是他当差经验还不是很足,差点儿就说出了小舅子营这个底下人私底下起的名字。别瞧他也是小舅子,可倒不在意这个。禁卫军第一镇第一标第一营除了小舅子营这个名字,还有一个霸气儿十足,禁卫军三镇连朝鲜驻军总机四万余人心服口服的名字,“天下第一营”!这是大帅嫡亲小舅子李星以身负重伤,昏迷九日,现在还在上海教会医院躺着,以及从他以下,整个一标一营,几乎伤亡满了一个编制表打出来的!

在徐一凡这儿,叫小舅子不是骂人,是夸你能打又忠心呢。不过这个禁卫军内部独有的军队文化,倒是有点他们徐大帅恶搞的风范呢。

禁卫军第一标第一营,已经被从第一镇当中抽离了建制,改编为徐一凡的亲兵营。他在两江要做大事,身边只是跟着百十个戈什哈已经不够用,非得扩充规模。这支营头护送着徐一凡从高昌庙码头坐总督官船直接起航。将和徐一凡一起进驻江宁城总督衙门。

上海高昌庙码头送行队列,自然是大吹大打,锣鼓喧天,排场做足。那位跟着增寿增道台来办差的白斯文白首县,不知道走通了什么门子。居然从魂不守舍一下又变得生龙活虎,精神百倍的作为江宁本的官儿接驾办差的代表,恭迎着徐一凡上了船。白斯文这个古怪。上海官场有心人都看在眼里,这徐大帅还是有门路可走啊!当初的忐忑不安,故作镇静都放松了不少,上海道和上海关道都联袂拉下架子去拜访了白斯文白县爷,想探听一下关节。不过这个时候就轮到白大县爷一脸神秘的样子了:“兄弟实在是忙,今儿天气也不坏,还得赶着给大帅办差呢!两位宪大人,卑职实在对不住。先走一步,惶恐惶恐。两位大人且安坐!”

他得意洋洋,摇头摆尾而去,倒是气得两位道台切齿痛骂:“小人得志,什么个东西!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这些形形色色人物的心思,徐一凡没精神去理会。到他这个地步,举止已经差不多可以随心所欲了。说好听点儿叫挥洒自如,说难听点儿叫官威大,百无禁忌。六百杆火枪簇拥着下江宁。除了开国那些满清王爷,还有咸同中兴时期曾国藩李鸿章等寥寥几人,谁还能比得过他!

只是这按照体制坐的总督官船,实在走得慢得闷气儿。他也故意不要换快的,就是等着两江官场连同新到的老相好荣禄提心吊胆,竭力活动,四下串连来着。要是连这些家伙都对付不了,他徐大帅真是白打一场甲午了。

一条小火轮拖着他那条浅吃水。除了摆架子,没有一点适合航行的三层总督官船。逆着水流。一个钟点走不了十几里的。到了临晚,才在苏州附近泊了下来,亲兵营在周围船上岸上设下警哔,苏州本的官儿求拜一概挡驾不见。他换了军便服就到了船头,对着远处的斜阳青山,用力的舒展筋骨。

江南的和风拂面,远处传来的是千年古刹寒山寺晚课的钟声。夕阳洒在船头水上,一片跳动的金黄碎片。在徐一凡官船警哔圈子外头,几条小渔船正在等着天黑洒夜网,炊烟袅袅升起,船头鱼鹰,正梳理着羽毛,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

如此江南渔舟唱晚的景象——可以入画。

徐一凡只觉得自己浑身,满满的都是精力,恨不得跳起来吼一嗓子才好。在东北朝鲜那山川海岸冲杀久了,他还真怕江南这个风暖水浅的祥和的方,经不起他徐一凡的舒爪张牙!

听见陈德说话,他回头笑道:“那些官儿送来的东西有什么好吃?食盒装着,要吃还得热,谁知道那些王八蛋有没有朝里面吐口水,我徐一凡名声在两江官场可不大好呢……叫伙食船给我开饭!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

陈德有点犹豫:“大帅的身份……”

“什么大帅!大家伙儿还不是一起从朝鲜的死人堆里面滚出来的?我又不是没和你们一起吃过大锅菜!”徐一凡一身军便服,没有领章帽花,军服剪裁得极其合身。他站在船头,金黄的阳光洒在他肩头和大檐帽上,腰板笔挺,二十六七正当年的年纪,英气蓬勃得藏也藏不住。和陈德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大袍子大帽子满脸烟气的官儿们比起来,望之真有若天人。

旁边船上的亲兵营官兵们也坐船坐得气闷,走出了船头。他们要不是南洋子弟,要不就是北洋学兵,当兵的基本上都是北人。这江南景色,也是第一次初见。住处安在岸上,不当值的军官士兵都是年轻人,穿着军用大裤衩子就在远处下了水,那些南洋长大的军官,几乎个个都是一身好水性,扑在水里溅起浪花,比着谁游得快,当兵的给各自长官不住打气儿叫好。热闹中远远看见徐一凡已经站在船头,站得笔直的披着一身金黄晚霞光芒朝他们含笑招手示意,从官到兵,水里岸上,都发出了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声音!

陈德悄悄的低下头。心里面嘀咕:“大帅难道真如别人说的……不,看来大帅就是有个真龙的样子!不是大帅,还能是谁!”

“溥仰呢?”徐一凡对着周围游水的官兵笑骂了几句,回头就问陈德。陈德一愣,忙不迭的回答:“溥仰他在天津给这里打了电报。船到上海是赶不上大帅行程了,他还有个姐姐这次和他一起到两江来,这家伙接到咱们这里的日程回电。就决定先到两江安顿了。他说在那儿迎候大帅……托我和大帅告个罪呢,我这猪脑子,一忙就忘了!”

这小子的姐姐?徐一凡怔了一下,耳边似乎一下又响起了第一次拜见鬼子六的时候那琴楼上缥缈的琴声,在记忆当中,似乎还曾有过一两封带着香气儿的信笺。甲午一役下来,却好像经历了自己的一辈子,这些记忆。已经模糊得只剩下这些带着淡淡香气的碎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还没有等他细想,身后就想起了李璇的声音:“干什么呢!不吃饭到外边儿来喝风?我们可饿着呢!”回过头去,就看见李璇一身素白洋装,柔顺的栗色长发垂了下来,被江南的风吹向两边,露出了无比娇艳的面容,一时间,将身边整个江南风物都比了下去。这个混血小美女正提着裙子蹦蹦跳跳的朝他这里跑,神情娇俏无限。

房舱里头,她的丫头老妈子正拼命朝她招手:“小姐!小姐!外面有男人在游水!”杜鹃和陈洛施两个小卷毛狮子狗也正一脸嫉妒的挤在丫头老妈子里头。她们俩想尽一切办法,那一头卷毛也还没消下去,这个时候,不要说有男人在外面游水了。就是没有。她们也怎么敢出来见人!祖宗的脸非得丢干净不可,徐大帅的宪姨太太。居然给弄成个洋婆子!早知道就别被李大小姐那难得的善意殷勤说动了……她就是闲得无聊才折腾她们的!

李璇这一跑过来,徐一凡脑海里的那点思绪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别说溥仰姐姐了。溥仰二舅妈他也管不了了。不知道远处谁喊了一声:“宪太太出房舱了!”就看见那些比水性的南洋军官连滚带爬的跑上了岸,抓起衣服到处乱窜。李璇瞧着有趣儿,站在那里格格直笑:“跑什么啊……黄阿城,我又不是没瞧过你游泳!给你阿爹写信了没有?”

她越叫,那些南洋军官们跑得越快。徐一凡摇头苦笑,走过去就环住了李璇细细的腰肢,李璇抬头瞧了他一眼,皱皱鼻子,也轻轻的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抓着徐一凡的胳膊:“咱们今后就住在这儿么?好漂亮的的方!咱们国家,可真大!”

瞧着李璇和徐一凡这郎才女貌的样子,长腿小丫头洛施泫然欲泣,不知道是眼红还是吃醋,顿时就红了眼眶。杜鹃却倔强得多,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徐一凡瞧着也没办法,想在三个女人当中摆平关系,让她们互不吃醋,神仙也没法子。只能晚上在床上报效这两个小丫头了——李璇别看作风超越时代的大胆,自从那噩梦般的大姨妈之夜之后,可再没给过他机会!

他摸摸李璇头发:“我们现在差不多就住这儿,将来怎么,还不知道呢。你等着吧,咱们总有安顿下来的一天!”

李璇抓着徐一凡胳膊的手悄悄紧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你还要带哥哥他们出去打仗?”

徐一凡只是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抬头看向远处,淡淡的道:“男儿事业,你不懂……等我回来就是,没人能伤害得了我。在这个时代,谁也不能………”

李璇两手放开他的胳膊,也悄悄的环住了他的腰,身子变得越发的柔软,只是朝他怀里紧紧的靠过去,似乎在寻找着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丫头老妈子们在房舱门口早就不敢做声。侍立船头的陈德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按着腰间手枪转过了身去。

这副江南风景画中,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们俩人。

大清新任两江总督和他混血未婚妻在船头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夕阳最后的余辉快要没下山头,这安静的画面才被一条呜呜鸣叫,逆流上驶的小火轮打破。这条小火轮船头飘扬着苍龙军旗。航行在河道正中——自从徐一凡进驻两江之后,这挂禁卫军旗帜的船只就往来于上海江宁之间,为禁卫军大举入住做物资上面的准备。长江之上,英国人甚至将中间的航道都让给了这支以一军之力打败一个国家的军队!

徐一凡抬起头来,指着船头上站立的几人。笑道:“小璇,你阿爹来了………”

“阿爹?”在徐一凡怀里靠得舒舒服服的李璇象小猫一样懒洋洋的抬起了头,接着就瞪大了眼睛。徐一凡这惊喜可给得不小。船头上面。几人衣襟当风而立,一个穿着军服,李璇认得,就是徐一凡麾下那个最嬉皮笑脸的楚万里。其余几人,穿着南洋习惯的白色长衫或者洋装,不是他阿爹,还有南洋几个大家族的人物,还能是谁?

整幅画景里面。只剩下了女孩子惊喜的声音:“阿爹我在这儿呢!”

□□□□□□□□□□□□□□□□□□□□□□□□□□□□□□

“中丞爷,徐州的电报到了!”

一个荣禄从京城带来的下人,低眉顺眼的站在签押房门口,小声的回报。

他们这位跟了许久了荣大人,朝鲜回来,就一直是这个神魂颠倒的样子,越来越难伺候。瞧着他那个倒霉样,谁都以为荣禄这次是起不来了,在宅子里面当差的。不少人偷偷托了荐头,另外找了地方继续伺候人,卷起铺盖就溜了。他们是老家人,自然不能走。旗人这方面规矩严,家生奴才背主。外面也别想寻着人再伺候。大家伙儿免不了长吁短叹。直到平地一声雷。荣禄又授了江苏巡抚的实缺,是实缺,不是署事。

朝鲜败将而得江南富庶省份方面之位的,荣禄是独一份儿。荣大人的圣眷。还是这么了不得!大家摩拳擦掌,以为这下能好好的将这半年饿瘪的荷包补回来,说不定还能有富余。谁知道这些日子下来,荣禄不仅没有半点喜色,还过得更加的颠颠倒倒了!

他陋规也不怎么收,更别说挂牌撤差委缺了,也不清狱,更不盘库。这些事儿,都是家人们拉皮条收好处的大好机会,偏偏就被这样轻轻放过!荣禄只是不住的见人拜客,不住的朝各个地方发电报,一个晚上睡不了两三个钟点。中丞之尊,对知县这种微末小员都客客气气,见面就喊人家拉炕,对着谈话。这几天更加的不可开交,整天就盯着徐州那边电报过来没有,心腹人一拨拨的派过去,要不是他忙着联络两江官场,说不定自己也得跑过去!听到徐一凡从上海动身的消息,更是将床搬到了签押房,吃饭睡觉,都在这里候着………

真不知道这位荣中丞,来两江当这个江苏巡抚,图的到底是什么!

这下人心里腹诽,态度可是恭谨万分。这也算是带来的好消息,真希望主子爷能得了这好消息能正常一点儿……

没成想,荣禄的反应却是如此夸张!他在小床上本来是半靠半卧,听到这句话一个骨碌就爬起来,光着脚跳到了的上,两眼瞪得铜铃也似,双手伸出来,抖得厉害,一连声的道:“来了?来了……给我……给我瞧瞧!皇天后土……总算是来了,不管什么,等得实在是……”

下人递了一份抄报纸给荣禄,弯腰在那里候着。这家人本来就是在荣禄身边管机要文墨的。旗人通的人少,不通的人居多。出外当官,门政和文墨这些家人,简直就是他们大半个主心骨。官场嘲笑旗人这方面的不少。荣禄虽然在旗人当中算是出类拔萃的能员了,却还是不能免俗。他继承前任的师爷不过办的是寻常公事,真正机密文墨公事往来,靠的还是自己的家人!

荣禄光着脚踩着箩底青砖,好像浑然感觉不到的上冰凉。弯着腰像个虾米似的急切看着那份抄报纸,他读得极慢,一遍不够,又用尽全身心思仔细的再看了一遍。

接着他手一抖,那份抄报纸掉在了的上。他抬头眼神茫然,也不知道看向什么方向:“陈修五就这样答应了?没道理啊……武毅铭军改成我荣禄的抚标兵,进驻苏州……他应该明白,这是要和徐一凡作对啊……谁不怕那个凶神二百五……就算是有圣旨,有好处。他怎么就这么大着胆子答应了呢?”

那笔墨机密家人可以想象到荣禄接到这份电报狂喜的样子,荣禄此来,孜孜以求的还不是要拉一支实力在身边!没有实力。他不管做什么,联络各处官员再勤快,也都是虚的。陈凤楼所部武毅铭军本来就是徐一凡来之前,两江最能打的武装力量,全部十三营七千人马,一半是马队,当年淮军第一名将刘铭传带出来的老底子,拉到这支队伍改编成抚标兵。只要徐一凡还不敢拉起反旗。荣禄就有足够的底气和徐一凡分庭抗礼,他苦心联络的两江官场,地方士绅也就能派上用场,地方一体对徐一凡团体这个外来户卷动风潮,就真说不定能让徐一凡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陈凤楼在接了圣旨沉默一阵之后,终于答应了荣禄,怎么荣大人反而不敢相信了呢?

难道我家老爷真的被徐一凡吓破了胆子?

家人在心里偷偷嘀咕,却没敢表现出来。又不做声的递上另外一封电报:“老爷,这是老爷前后派出去四五个去说服陈大人的心腹来的联名电报……他们说不仅老爷送的二十万两四恒现的票子陈大人收了。还当场给陈大人写了借票,苏州巡抚欠着这七千抚标兵一年军饷,算算看,也是一百多万银子出了头……他们担保,陈大人是真心投靠大人。朝廷总比徐一凡靠得住。北洋倒了,陈大人也要找靠山不是?还不如找老爷您呢……”

荣禄劈手就抢过第二份抄报纸:“干嘛分两次拿出来!老爷受不了这个急!一群混帐!……一百万。只要他陈修五到了苏州,全江苏藩库的银子给他我都不心疼!”

第二份电报看完。果然就如那个家人所说。几个心腹手下的联名电报,其中一个还是自告奋勇为他效力的苏州府同知,据说和陈凤楼是旧识,上面约定的码子也对得上,不折不扣是他们亲发的电报。荣禄心放下一半,总算沉得住一点气了,不过还捏着抄报纸在那里疑疑惑惑。

那家人又不紧不慢的拿出了最后一份电报:“老爷……这是徐州府以下,七位正印官联名发来的电报,他们也是受老爷委托去说服陈军门的,办差还算卖力……陈军门这次真的是狮子大开口哇!武毅铭军改江苏巡抚抚标兵,全部要双饷,而且还要通省三十个捐局的缺,陈军门有亲朋故旧要安插……改了抚标兵,陈军门不要老爷设营务处,只是听老爷的调遣,别的什么人一概不听。这条件开得是……徐州府他们大着胆子替老爷答应了,孟浪罪过儿的的方,还请老爷多担待一些………”

荣禄狠狠的抢过最后一份电报,一目十行的看完,抚额长叹:“老佛爷和皇上洪福齐天,咱们大清还是有救!陈修五我只怕他不要东西,要什么,给他什么!徐州府办的好差,他有什么罪过?我还要重重的保举他!皇天庇佑,总算我荣禄还有这么一分子虔心,才降下这么个结果!”

所有的精气神儿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回到了他的身上。荣禄摸着胡子大力摆手:“把师爷都叫起来!整天都朝烟榻上面一躺,以为我老爷好糊弄?叫他们办稿子,通省正印官,有名望的士绅,江宁将军,京口都统,人手一份儿,告诉他们,大事定矣!陈修五即将入苏州,大家放胆和徐一凡闹吧!一切都有我顶着,有朝廷顶着!”

说完这些,他才发现脚底下冰凉,一下跳了起来:“什么玩意儿!”骂着就跳回了床上,那家人笑着去帮他穿官靴:“老爷,总算事情了了,这些日子老爷也苦得够了,是不是叫两台戏,乐和一下?”

荣禄苦笑摆手:“还不是时候儿……就算这样,我的把握也不过就五分,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但愿我大清气数还有一些儿……告诉小子们。这些日子都踏实办差,我贴补你们,要是真能将徐一凡弄下去,通江苏省,我由着你们闹!就算闹到因为你们参了我的官。老爷也心甘情愿!”

“皇天……但愿陈修五早一日到苏州!”

□□□□□□□□□□□□□□□□□□□□□□□□□□□□□□

朝鲜,光绪二十年十一月十五。

战后景象,总是只剩下一分凋零。几万大军在南北朝鲜之的辗转厮杀。对民力的摧残,亦是空前。中日两军,都征发了超过十万的朝鲜民夫随军行动,转运军资粮饷。夏秋农期误了,田地之间一片空荡荡的。大雪这个时候已降,虽然遮掉了半年硝烟战火对这三千里河山的摧残景象,可严厉的冬季,却让缺粮的朝鲜百姓。更加的熬不得了。不过又能怎么样呢,东亚大国博弈,往往先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小国子民,过去两千年他们都是这样熬下来的,这一次,也只有熬下去。

原来热闹的禁卫军在平壤之侧,大同江两岸的基地,现在已经是一片冷清的迹象,各个地方只留下了尽可能少的人员维持着生产。过去一年多培养出来的大批技工已经全部迁走,奔向两江更为广阔的天地。原来住得满当当的禁卫军营头。现在也已经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出来,往日无数壮健青年摸爬滚打的草场,现在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只有些微鸟兽在这里徒劳觅食留下的爪印。

现在徐大帅的舞台,已经不在朝鲜了啊……可是,我袁世凯还是在朝鲜……这个舞台。的确太小。

袁世凯已经搬进了平壤府里面,站在窗户前面。看着外面大群大群的朝鲜百姓,挤在热气腾腾的施粥棚前面。

以徐一凡为首的满清帝国主义荼毒了朝鲜这么久。总算留下一点德政,曾经随禁卫军当民夫的,凭着禁卫军给他们开出的证明,全家可以在平壤周围四处施粥点,每日两次施粥,保你全家勉强饿不死,撑得过这个冬天。上了十万的朝鲜百姓,现在就在平壤府内外,搭起了各种各样的窝棚,苦熬着这个战后的冬天。

袁世凯麾下所谓第三镇,其实现在不过只有四五个营的人马,其他的全部被徐一凡抽走,暂时归聂士成统辖。而在平壤左近,还有禁卫军第一镇的骑兵部队留守,陈彬、戴军两人分领,这都是对徐一凡忠心耿耿的老马贼,人熟地熟,战斗力强悍,在镇着这战后朝鲜的。

袁世凯也知道,只要他一天还在朝鲜,只要徐一凡的力量还没有大到人在两江还能牢牢掌握朝鲜之地的时候儿,他这禁卫军第三镇总统官,就一天名不副实。

要是放在以前,如此混乱,王室凋零,中日都无心兼顾的朝鲜摆在他面前,他可以做多少事情!再扶植出一个朝鲜王室出来,他在幕后当一个太上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却对这个自己拼杀了近十年的地方感到索然无味。

当你发现一个人所拥有的格局舞台,比你还大,而你又很难超越的时候,还死守着这么一个小小局面,又有什么意思?

身后脚步响动,却是一个心腹幕僚轻轻走了过来,低声道:“大人,京城的信,还回不回?怎么回?”

禁卫军第三镇在朝鲜留下的这些余部,是最少得到整训的,来源是盛军余烬,杂以少量南洋学兵第二期的军官和军士。第一镇是徐一凡亲领,第二镇也在辽南经过了相当整顿。第三镇被抽走不少人马给聂士成之后,徐一凡也暂时再无精力把这两三千些人马整顿起来。反正暂时不管,也问题不大。趁着这个空子,当年在庆军就跟着袁世凯的幕僚,现在投奔他的也有好几个。

袁世凯不做声的回头,静静的看着这个心腹幕僚。

那幕僚被袁世凯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有点发寒,嗫嚅道:“大人,那也是个局面啊……大人在安州是立下如此大功的,可是现在不过被丢在这里……有的地方,联络着备用,也不是不可以……大主意还是大人拿,属下不过随口说说。”

袁世凯一笑,举起右手看看,在安州自己亲手砍下的小指断口如新。

“一群蠢东西!”

“大人……什么?”

“京城的信,你来回吧。替我狠狠骂谭复生和康南海,谭复生是忘恩负义,背主求荣。康南海就整个是在狂吠!他算个什么东西?沾了他的边我还怕脏了自己!”

听着袁世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话,那幕僚有点呆了。潭康二人是政坛新星,特别谭嗣同,简直负天下之望,不接受拉拢也不该得罪。袁世凯却这么狠狠的骂了回去!

袁世凯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你们对力量都没有感觉啊……朝鲜这个地方,我也该离开了。我去两江,你们去不去?不去的话,总保你们有个盘缠,回乡能过几年富足日子……半个朝鲜,现在好歹在我手里攥着呢!”

“大……大人……那朝鲜丢给谁?”幕僚简直呆了。

“陈彬,戴军……谁他妈爱要谁要去……这风雷,将不再在朝鲜之地轰响,而将炸响在两江!这种大场面,这舞台中心,我能不参加么?袁老子的富贵,还没到手呢!谁能挡着!”

……这真是一个野心家的时代啊……

袁世凯的目光当中,闪动的那种光芒,用名词来下定义的话,就是野心二字。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42

主题

631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219
220#
 楼主| 发表于 2024-8-18 00:53:4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 两江风雷(四)

光绪二十年末的江宁城,似乎成了一个狂乱的马蜂窝。

徐一凡所谓的乱命一下,江苏官场实缺官,县府七品以上的佐杂官,还有各地各种局子有差使的候补官,全部要齐集江宁城。

这些日子,这个大清南方统治重镇,车马纷纷,一拨拨的人川流不息的来到城里。各处公馆客栈,全部住得满当当的,秦淮河的花舫,每夜生意好到了天上去。当红的大姐,一晚上要转七八个局,个个累得骨软筋酥。种种传言,更是将这座虎踞龙盘的江右形胜之地完全笼罩,让这里显出了一种近似病态的畸形繁盛出来。

对徐一凡的高调到来,每个人都怀着不同样子的心思。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有咬牙切齿的,有对这闷局感到无路可走,反而对他到来有所期待的,更多的却是麻木不仁,只关心自己饭碗能不能保住的。官场中人,多是对徐一凡又怕又恨,除了少数通时务,心还未曾死的新派官吏,每次这些官吏高会,对他多是一派骂声。百姓当中,却更多的还是说徐一凡的英雄事迹。洪杨乱后崛起的老乡绅们,已经在江宁安家数十年,有产有业,更有子弟捐了各种各样的官在江苏及其周围吃饭,对一切可能的变动是深恶痛绝。

而江宁一带,吃洋务饭的,搞一些简单的近代轻工业野心勃勃试图发家崛起的新型士绅们,在两江官绅一体的铜墙铁壁当中走得是跌跌撞撞,他们却准备了条陈准备徐一凡到来的时候面呈,徐一凡在朝鲜东北固然是杀得血葫芦也似。可是也是他在朝鲜,第一个喊出了全面工业化的口号!

两江向来是人文之地,新式学堂之多,可以和天津并称举国第一,连开风气之先的上海都得瞠乎其后。毕竟这个时候南中国的政治中心还在江宁,也是几代洋务人才的南大本营。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年轻人也最多。教会学校不用说了,南洋公学的预备学堂,各种各样留洋大学的预备班,清末洋务人才兴办的种种技术型学堂,水师学堂,测绘学堂,制造局第二公学,江南大学堂。南洋公学预备小学校……新式学校兴盛如此,但两江的僵化沉闷也可以称为沿海第一。正因如此。这些培养出来的人才,却在两江这个日趋死气沉沉,官绅势力结合得近似牢不可破的地方找不到出路,毕业之后,也只有奔上海广东天津去吃买办饭,或者干脆留洋。要不就改行拉倒。詹天佑在筹备朝鲜基地的时候,就在两江这个近代中国大人才库当中一批批的招走了许多人,徐一凡要全面革新的举止做派,也毫不奇怪的传到了两江的这些新式人才当中。

不过在这各地官员,有力士绅齐集江宁的当口,他们纵然有心,却哪里还发得出自己的声音!

各种各样的人等掺杂着一团。还有苏州那边电文不断的给江宁增添新的谈资。徐一凡在这个时代,每到一处,总会风雷大作,天地变色,甚至在伊藤博文口中,还是一个可以让历史旋转,星辰坠落的魔导师。他人还未真正到江宁,这天边乌云已经堆涌得层层叠叠,仿佛还有一道道电光在乌云当中起伏明灭,随时随地,都会有一声雷动天下!

乌云之下,就是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

□□□□□□□□□□□□□□□□□□□□□□□□□□□□□□

城南剪子巷方宅,是进江宁城的官儿们都爱去的地方。就算平日,这方宅都是往来省城的官儿们川流不息的地方。更别说现在这个乱蜂出巢般的特殊情况了。

方宅主人是一个署了好几任两淮盐缺的世家子弟。钱捞饱了,受不得站班钻营的苦头,干脆就回家纳福。他本来就是湘军后代,世家出身,爱的是朋友,喜欢的是热闹,吃喝嫖赌又样样精通。干脆把自己这个大宅子办成了大清两江公务员高等会所。大厅是赌场,两边厢房全是烟榻,上好的印度公班大土大家伙儿放开抽。秦淮河花舫的姐妹来来去去,陪着赌,也陪着上烟榻装烟,其他更不为人道的事情,就是另外还有一个院子解决了。

大宅里面还有专门的戏台子。江宁白局,苏州评弹,黄梅调一应俱全。虽然没有老佛爷那些戏班子供奉场面大,可是轻吟小唱,自然也有一分韵味。厨师更是南蛮北侉俱全。只要你想得到,就能给你弄得到!方家这会所名头,全江宁有名。

有些在鼓楼往西走那城外面半掩门的婊子,要是那位相好能带他们进方宅,缠头之资都能不要。

这个时候。大厅里面正是赌得热闹。观察,太尊之类的称呼满天飞。一堆堆守在江宁等徐一凡来的官儿们没事儿做,聚在一起除了赌还是赌。有的人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抽烟都是用软皮管子接在嘴边匆匆过过瘾头就算拉倒。摇摊的那里最热闹,挤了一堆人在旁边记宝路。其他大小牌九,麻将纸牌,也同样是无所不有。赌到兴致起来,这些人连点官体也不要了,卷起袖子大呼小叫,个个儿都红了眼睛。

有的身份特别的人,就不愿意和这帮实缺府县。或者候补道台们在一块儿凑热闹。在方家上房里头,也设了一桌麻将,几位江宁跺一跺脚都要颤三颤的人,就在这里一边打牌,一边轻声商议事儿。

坐在最上首的正是江宁将军玉昆。这次徐一凡召集群官。可和他算是王不见王。大家互不相干。可苏州大家望着荣禄,在江宁还不是望着他!他才从苏州回来,拜访的人物就是一堆一堆的,想从他嘴里掏出句实在话。玉昆一概告乏挡驾。家人的话也是大人病了怕风,见不得客。可是今儿他在牌桌上,旁边搂着一个十四五岁的清官人帮他看着牌,这家伙眉花眼笑,哪点象有病的样子!

“……北风碰!拍下来了啊……打哪章来着……这章怕是要放炮……”玉昆捏着象牙的麻将在那里沉吟。旁边小丫头笑道:“阿爷好笨!现在北风已经是一底。刚才七条暗刻又是两底。阿爷最近行大运,索性就做一把,凑一色再加三底,眼瞧着就是海底,说不定还有一底。加起来就是七底,阿爷你们打得是二四架。啊哟皇天,要是倒下来,这一副牌怕不是二千八百块现大洋一家!”

玉昆笑道:“就听你的!”说着就将手里的四万打出。将牌放倒,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京八寸的兰花烟,狠狠抽了一口。

在他的下家是江苏省臬台刘永寿,是个翰林出身,京察一等外放的来历。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就爬上了三司的位置,他手里一副牌正听着四七万。却瞧也不瞧那张拍出来的四万,倒拆了一章六万打出,陪笑道:“玉大人这位闺女正是兰心惠质,真不知道大人怎么调教出来的……我瞧着今儿日子也不错,玉大人干脆真正收了这个干闺女也罢,卑职们说不得也是要贺一下表表心意的………”

玉昆大笑:“我可养不起这千金!”牌桌上另外两人,一个是江苏学台蒋道忠,一个是现在护理两江总督。江苏藩司贾益谦。学台倒也罢了,全省士子的师表,实在拉不下脸来凑这个热闹。黄敬之却是淮军出身,江湖门当精熟。别人打十三章牌,他可以打十七章。和那个小丫头眼神一碰。悄没声的就递了一章三条过去。那小丫头扯着玉昆领子一边撒娇要给他装烟,一边纤纤玉手一抖,就已经将海底的牌换了过来。

这一把果然玉昆大胜,八千多现大洋下了腰。趁着他心情好,贾益谦陪笑道:“大人好手气!……卑职等可没大人这么沉得住气儿。徐一凡这出名的二百五一到,他向来是自成局面的,这官位倒也罢了,卑职等实在受不得这家伙的折辱!在上海,他就逼疯了一个道台!真不知道他到了两江,还要闹出什么来!”

蒋道忠一副理学模样,摸着胡子也狠狠的道:“但凡对朝廷有点忠心,谁愿意和这二百五共戴一天!学生是打定主意,他来了江宁,学生马上就告病,受不了给他来这个庭参礼节!”

刘永寿也在陪笑:“……不知道苏州那位荣中丞,是不是靠得住的?说是武毅铭军接了圣旨,准备改编成抚标兵,这到底靠不靠得住?”

玉昆虽然是旗人,但这官场的事情却不糊涂,搂着小丫头笑吟吟的看着三人,半晌后才摆头笑道:“你们还不是听说了徐一凡带着几万人下江南,在天津还接纳了盛宣怀的班底,怕你们所有的财路都断绝,才决定闹这么一出!徐一凡是个什么玩意儿没打过交道,我是不知道,可你们怕对不上帐,把藩库三百多万银子扫数搬到了苏州,也怕徐一凡二百五劲头发作追查,这可是大事情!本来这藩库的银子,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清谁不这么干?偏偏徐一凡是一个疯子!在朝鲜都敢那样闹,还架得住把这个把柄朝他手里送?荣禄要和徐一凡对着干,你们就正好借着他的势,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底下人更怕丢了饭碗,就嗡起来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这江苏省的三司面面相觑,最后都是长叹一声:“怎么就摊着这么一个上司!扳不倒吃不下,谁不怕他!大人慈悲,能给咱们透个章程最好!”

玉昆今儿被三个人奉承得不错,最近也很是收了不少好处。干脆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三位老哥……荣禄和徐一凡闹就闹吧。咱们是干嘛的?咱们就是当官吃饭!风朝哪里刮,咱们犯不着管。一切还是如常罢了,瞧着徐一凡过来要干嘛……他要是敷衍着大家面子,咱们也就敷衍了事,他是上司,该让一步就让一步……荣禄和徐一凡有仇,咱们却和他没仇!可是话说回来,要是徐一凡到了江宁城,真要想抓咱们小辫子整人,想动咱们饭碗。没说的,咱们照着荣禄的章程闹!”

这个时候,玉昆一拍桌子,桌上麻将牌碰得乱响:“徐一凡还真能反了天?他手上不过才四万兵!武毅铭军改抚标兵看来是真的,除非徐一凡想扯旗造反,不然荣中丞就有底气和他硬碰硬!发动士绅上书,所有本省收入全部截留朝苏州一送,咱们死赖在位置上面不走。再拉拢一下他手下将领……实在不成,江宁全城罢市,周围士绅全是自家人,粮不朝城里送,菜不望城里挑,几十万人要吃饭,他还能让手底下的兵都去种的?几天一闹,让他灰溜溜的滚回朝鲜吧……我就不信,这个当口,他敢动手杀人,成为天下公敌?他现在地位,还不是打了一场小鬼子虚名撑出来的,只要他敢在两江这人文之地杀人,他所有一切,都得他妈的垮下来!我瞧着荣禄的主意,就是想逼着徐一凡来邪的,让全天下的当官的,读书的,看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玉昆说得斩钉截铁,这江苏三司却个个面如死灰。真到了那个地步,闹到两江大乱,士绅罢市,徐一凡纵兵靠杀人来镇压。那徐一凡的声望垮台是不用说了,可他们倒霉却是现的!玉昆有满城好躲,荣禄在苏州。他们朝哪里去?想起来真不如当初告病了……可谁也舍不得这官位,还有伴随着这官位的好处!皇天庇佑,但愿徐一凡能和光同尘,能和他们敷衍下去……

可徐一凡,真的是那样的人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徽帮棋友会 ( 苏ICP备2022041640号-1

GMT+8, 2024-12-22 11:02 , Processed in 0.276369 second(s), 20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3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