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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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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41:58 | 只看该作者
第180回 善恶道 · 一

次日一早,打发两个女孩上学出门后,明兰才吩咐开早饭。年轻母亲的清晨是很忙碌的,可因昨夜父母忙着妖精打架,小肉团子等了半天,发觉无人来理睬自己,鼓着小肚皮生了气,和乳母闹了大半夜还不肯睡,是以这会儿反而睡的熟。

乍然早晨空闲,明兰百无聊赖,咬着羹匙,拿筷子把面前的酥炸软糕戳成了蜂窝,面前的粥碗都微微发凉了,她还没吃完。此时外头来报来客了,明兰这才醒神,赶紧起身。

“……真是稀客,五姐姐,可盼着你来了;快来坐下,大姐姐常来的,就别客气了。”

明兰讶然望着眼前簇然一新的如兰,甫是初冬时分,寒意尚不显,她却已穿上大红百蝶穿花的银鼠缎袄,繁复的双翅凤髻上压着一枚大大的嵌红宝累丝赤金钗,耳畔是咣当叮咚的醉绿翡翠珰,腕子上挂着一对重重的嵌珠大金镯,一时间,满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动。

晃过神来,明兰赶紧吩咐丫鬟们去取贡茶来待客。

如兰轻嘟着嘴:“你是金贵的侯夫人,不敢叫你上我那草窝,只好自己来了。”明兰一挑眉,含笑道:“上回不是你叫我少上你那儿么?说是省的和你婆婆妯娌打麻烦。”如兰反应迅速不减当年:“人家客气几句,你倒当真了,在这儿拿话堵我呢。”明兰毫不客气:“你拉倒罢,你那会儿可赌着咒说是当真的。”姐妹俩过招,十分熟稔。

华兰赶紧出来制止:“都给我打住,这还没坐下呢,就斗上嘴了!你们多大了,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跟丫头时似的。”她转头向如兰身后的一个年轻媳妇子道,“喜鹊,赶紧的,把贵姐儿抱来教她六姨母瞧瞧……那边的,丹橘也别愣着了,赶紧叫人把团哥儿抱来。哦哟,可怜见的,这小表姐弟俩还没见过呢。”

如兰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下,指着喜鹊把孩子抱过来,明兰笑笑也坐下了。

比起华兰,如兰几乎不曾登过顾府的门,上她家做客吧,她嫌自家宅子简陋,就怕被比较,不愿明兰多去;可邀她来澄园吧,看着侯府堂皇的气派,富贵的摆设,她又心头不适,嗓子眼冒酸气——很微妙纠结的心态咩。

喜鹊从身后的婆子怀里接过孩子,那小女孩颇有几分脾气,大声道:“我自己走。”喜鹊笑吟吟的扶着她走过来,只见她晃晃悠悠的挪着,啪啪小鸭子似的,走的虽有些歪,但步子还稳当,难得的是乍见许多生人,也不怕不羞,落落大方。

今日如兰携女上门,明兰本无准备,一边笑着,一边朝朝丹橘打眼色;丹橘会意,去屋里寻了个簇新的明红荷包,往里头装了枚温润名贵的白玉蟾,想了想,又拿了串小小的金锞子,拿个海棠填漆的小盘子捧着,去了外头。

此时,明兰已抱着小女孩坐到小杌子上,正温和的问话:“你长的真好看,叫什么名字呀?”小女孩生的眉清目秀,小脸白皙粉嫩,眉心点着红豆大小的朱砂记,端正的坐在小凳子上,便如泥娃娃般可爱,只听她口齿清楚道:“我叫贵姐儿。”

明兰摸摸她吹弹可破的小脸,接过丹橘捧上来的东西,和蔼道:“这是给你顽的。”小女孩乖巧的转头,歪着脑袋去看她母亲,见如兰点点头,才伸出一对白玉般的小手接过,憨憨道:“谢谢六姨母。”语音童稚可爱,明兰心里喜欢,叫人拿点心给她吃,又问她平日和谁顽,爱吃什么,爱做什么,贵姐儿还组织不好长句子,但咬字却十分清楚。

“到底是表姐妹,这孩子倒有几分庄姐儿的模子,又乖巧又懂事。”明兰转头感慨。

华兰正吹着茶,忍不住叹气道,“庄丫头这般大时,我日子且不好过,她祖母又不待见,她是生生学出来的机灵,哪及得上这孩子,爹娘当心肝肉般疼着,满府里都端着供着,祖母婶婶更不敢小瞧,却还这么懂礼大方。”说着连连摇头。

那边,如兰正抱着团哥儿不住的亲他小脸,闻言抬头,嗔道:“瞧大姐说的,我那婆婆哪里是好打发的,今日抠一些,明日搓一点,恨不能从我处多刮些过去。若不是我提防的紧,还不知剩下多少呢……诶哟,这小子,还睡呀,这么着都不醒。”

她自己生的是女儿,便十分稀罕男孩,只觉得团哥儿虎头虎脑,哪儿都和精致细巧的女孩不一样,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活似个软绵绵的称砣,又压心又踏实。

明兰笑道:“昨夜闹的厉害,半宿没睡,这不,瞌睡上了。”

团哥儿睡品好,不论怎么抱来抱去,都歪着脑袋睡大觉;华兰伸脖子看了几眼,见那红艳艳的襁褓里,白胖娃娃睡的昏天暗地,东倒西歪,不禁好笑:“这孩子倒是个踏实的。我那两个小子是一动就醒,妈妈们都说,这样的哥儿不好养,得时时当心。”

大凡已婚女子聚会,就那么几个话题,明兰也不免落俗,待乳母把团哥儿抱下去后,又叫小桃把贵姐儿领下去顽,三姐妹关起门来,絮絮叨叨了半天育儿经和家长里短。边说着话,明兰不住眼的打量过去,只见如兰衣饰华贵,气色红润,想来过的甚好。

不过,却还比不过华兰。

这位已年近三旬的仨孩子妈,却愈见滋润,但见她皮色莹莹,唇畔含春,眉目间化不开的娇态几欲盈出。都说三十多岁是女人的分水岭,倘若这个坎没过好,之后便会迅速凋零,往衰老干枯发展,但若此时调适好了,却会如长春花卉般,此后愈见香气深浓。

一件简单的白底绣靛蓝花团的褙子,素色的挑线裙,也不见佩戴什么首饰,衬得华兰整个儿风采光华,莹然若灿,赛过满身珠光宝气的如兰几条街。

“……不单鼻子眼睛,这丫头哪儿都像她爹,识字背歌,两遍教过就会了。唉,人倒是聪明了,却没半分随我,叫人好生气闷。”该说的都说完了,聊的差不多时,听到如兰第N次得意的卖弄,华兰插嘴道:“好了罢,还不说正事。”

如兰被打断,却也不生气,反是脸上得意之色更盛,对着明兰道:“你姐夫,怕是要外放了。”明兰一怔,不曾多想,脱口而出:“可是放往福建?”这次轮到如兰怔了:“你怎么知道?”明兰反应极快,摆手笑道:“我听侯爷说起过,福建近来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弊案,皇上免了不少官儿,想来空出好多缺罢。”

华兰颇意外的看了明兰一眼:“妹夫倒是什么都跟你说。”明兰反唇嗔笑着:“哟,姐夫又有什么事会瞒着大姐姐?”华兰笑着横了她一眼:“淘气!”

如今两淮官场的矛盾已达白热化,两派人马拉足场子,直斗的日月无光。大凡战斗惯例是,当主战场暂时僵持不下时,通常旁处就会产生炮灰。最近刚被摘了乌纱帽的福建布政使,便是如此,偏他在福建为官多年,亲故门生牵连甚广,大炮灰带出许多小炮灰,簌簌纷纷,闽南官场一时尘土飞扬的十分厉害。

能离开婆母,自己自在的当家主事,如兰掩饰不住的欣喜雀跃:“说约是福建那块,还不能落下,不过也罢,大哥大嫂在那荒僻地界儿也过来了,咬咬牙,我也能捱过去。”

明兰真诚的贺喜:“能去外头走走,见见天南地北的风光,这是大好事,五姐姐,妹妹这儿先恭喜了。”

如兰心里高兴,也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也是托了大家的福,回头我给你带些闽南的土仪。”说着又俏皮的皱起鼻子,哼道,“亏得你姐夫主意定,不然那老虔……”见华兰一眼瞪过来,她连忙改口:“我那婆婆还想留我下来伺候呢!”

明兰轻咬唇,坏坏的笑道:“还是姐夫思虑的周到,这儿子还没生呢,怎能和五姐姐分开?”如兰面红,一阵娇羞,笑着去捶打明兰。华兰笑着打趣:“这回觉着生闺女好了吧?倘若是个哥儿,不是婆母非留下长媳,就是做祖母的要留下大孙子!”

如兰娇声道:“我何时觉着贵姐儿不好来着?姐姐真是的!”

“可不许把这事说出去了。”笑闹了一会儿,如兰揪着明兰的领子反复叮嘱,“还不知成不成呢。若不成,回头反叫人笑话!”明兰直把头点成了啄木鸟,如兰才肯放过她,她又转头去瞪长姐,“大姐姐也不许说!你妹夫说的,凡事要慎行。”

华兰故意不答话,反逗笑道:“啧啧啧,妹夫好本事呀,把个孙猴子压在五行山下,我家刁蛮的五妹妹,如今也这般听话了?!”

如兰羞恼的不行,眼看又要扑过去,明兰赶紧抱住她的胳膊,连声哄劝道:“别理大姐姐,她最可恨了,近来仗着和大姐夫好的蜜里调油,便来笑话妹妹们!”开玩笑,丹橘这个实心眼的,这回端上来待客的茶具,可是松溪御窑刚出的顶级珍瓷,满府里统共就这么一套,叫如兰鲁莽的摔上几个,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华兰见妹子真恼了,才笑着来哄:“好了好了,别气姐姐了哦,昨日你姐夫弄到些口外的鲜蘑,熬汤入菜,都是味儿极好的。回头给你们尝尝。”

如兰见长姐服软,这才悻悻然的松了劲道,明兰却想起一事,疑道:“咦,前几日大姐夫不是才跟着太仆寺主簿,替五城兵马司挑马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堪堪三日前,华兰还一脸思春少妇状的跑来哀叹‘夫妻分离之苦’。

“也没什么,昨夜你姐夫回了一趟。”华兰极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这次懵懂如如兰也听出不对劲来了:“那太仆寺的牧场离京城很近么?”

华兰嫣然一笑,白皙的面庞便如染上了一层胭脂,轻声道:“有几个口外的贩户在那儿做买卖,你大姐夫瞧那些口蘑极是上乘,便购置了些送回来。”

明兰心里明白,故意怪声怪气:“叫个小厮押送回来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也这么说,可你姐夫……”华兰又是羞涩又是得意,但她生就磊落性子,什么话都说的大大方方的,“他一夜驱马赶了来。也没说上几句话,又得赶紧奔驰回去,就怕误了差事。”边说着,她自己也笑了。

“马上赶路几个时辰,就为了见你一面?”如兰匪夷所思,“姐夫没见过你呀?”

华兰的声音宛若漂在云中,轻的几不可闻:“他说,突然,就想见我一面……”

作为已经听过不少的明兰,此刻很镇定的捧茶杯看屋顶——华兰果然是王氏的女儿,炫耀的天性磨灭不去。另,中年人谈恋爱,确如老房子失火,一发不可收拾,这对婚龄已界十年的夫妻,忽然双双坠入汹涌爱河,属于比较罕见的偶发性大型火灾。

如兰却是头一次见识,瞠目结舌的不行,前几次王氏跟小女儿抱怨大女儿的种种不肖时,她还觉着王氏无理取闹,这下她算是明白了。话说,华兰眼下这幅爱的旁若无人,天上地下,难分难舍的模样,确蛮欠揍的。

“我和你妹夫也是恩恩爱爱的好夫妻,也没姐姐这样的,羞死人了!”如兰想了想,又疑道,“那你还给姐夫纳小?”

华兰横过去一眼:“你姐夫常要往口外跑,天寒地冻的,没个人烧热饭端热水,成么?挑个老实本分的跟着路上伺候,我才放心。当人人都似你一般醋性大?一听妹夫要收通房,挺着肚子就跑去雨中哭,亏得你身子骨硬,才没出事!”

“哦,还有这事?!”明兰精神大振,八卦来了!

如兰恼羞成怒:“别听她胡扯!”

三姊妹连说带搡,推推拉拉,笑闹了好一会儿,明兰又请出了邵氏,整治一桌席面,烫上些好酒,四个女子一道吃吃笑笑,直到未时半,华兰和如兰才起身告辞,贵姐儿已困的不行,伏在喜鹊的背上,不住拿小拳头揉着眼睛。

姐妹一上了车,华兰便赶紧靠到垫子上,这几日她心里高兴,便是喝了不少,这会儿酒劲上来,絮絮叨叨起来:“妹子呀,听姐姐一句话。回头跟妹夫到了外头任上,一定要谨守本分,别在公事上指手画脚呀。那会儿你还小,不知道,娘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听了人家的好话,拿了人家好处,逼着爹办这办那……”

如兰靠着车壁,随着轱辘摇晃的节奏,轻轻晃动,似是已睡着了:“姐姐放心,我不会走娘的老路的。”这句话很轻很轻,也不知华兰听见了没。

……

邵氏孤寡清冷了许久,忽然热闹,华兰如兰又是开朗爱说的性子,这顿酒吃的十分如意,她嘴里不住念叨着‘你们盛家的姑娘真是没话说,常邀来坐坐’云云。

明兰笑着陪半醉的邵氏一路散酒气走回去,才回了自己屋,却见团哥儿在炕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仰躺着,十分清醒的样子,明兰很想装作没看见,赶紧转身去午睡,可小肉团子眼亮的很,一见了母亲,立刻依依呀呀的,张开小手臂要抱。

明兰抱着儿子一道躺到床上,满身的酒气,居然也熏不退小肉团子,她只好边拍边逗他:“叫你睡时你不睡,不该你睡时,倒睡的沉。难得你五姨母来了,你眼都没睁,现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个小混蛋不听话…”

想起适才姐妹间的私房话,她思绪慢慢散开去。

也许华兰才是古代贵妇的正常想法,给丈夫纳个小妾,帮着伺候服侍,既圆了自己的名声,又显派头,这年头讨几房小妾就跟买车似的,有头有脸的男人,没辆上十万的车,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只要不出头,不生事,完全无关痛痒。好比郑大夫人,和郑大将军也算少见的和睦夫妻了,可屋里还是有两三个妾室,三五个庶子女。

盛家有些特别。

由于林姓女士曾在盛家兴起的巨大风浪,导致盛家女眷从骨子里对妾室这种生物就有强烈的防备。当初袁夫人塞过来的那些女子,如今已叫华兰清理的一干二净,能留下的,不是纯摆设性质的次品,就是她能牢牢控制的。

而如兰和华兰还不一样,她出生前后,正是林姨娘在盛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之时;亲娘每日咬牙切齿呈巫婆状,还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姐,美貌才华样样胜过自己,有父亲疼爱,有得宠的生母,几乎夺走了属于她这个嫡女的一切风光。

没有人知道,小小的她,曾经多么受伤。今日姐妹三人聚会,嬉笑闲聊,惬意之极,可始终无人提及墨兰半句,包括明兰自己;她们愿意忘却,但不能轻易原谅。

但如兰也是幸运的,豆蔻年华的一次次碰壁和挨批后,她终于学会了收敛脾气,还有——思考。文家那个丫头本就是自小伺候文炎敬的,当如兰有妊时,文老太太以儿子无人服侍为由,提出收那丫头为通房,这原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如兰顷刻惊醒,并当即意识到绝对不行。这种自小服侍的丫头,就算主子对她没有产生过爱情,但自小的情分也是很客观的。重点是,她很难完全控制。

如兰前所未有的冷静,没有闹腾,而是出了哀兵。

从王氏身上,如兰学到娘家的威势可以震慑任何人,甚至婆婆妯娌,但永远不能用来逼迫丈夫;而从林姨娘身上,她学会了示弱,谈感情,一定要谈感情。

雨中哭泣,她只是个吃醋而茫然的小女子,深深爱恋丈夫不能自拔,因害怕丈夫变心,而不知如何是好,什么规矩礼教,都忘诸脑后,只能像孩子一样,躲在雨中偷哭。

文炎敬果然大受感动,深觉自己三生有幸,怎么也不能辜负这般深情厚意,次日便亲自动手发嫁了那个丫头,之后连如兰从自己陪嫁丫头中挑人出来作通房,他也没去碰。

如兰此役大获全胜。在丈夫心目中,她是深爱贤惠的妻子,虽是心中百般酸楚,却因心疼丈夫没人照料,强自忍着痛苦,给丈夫纳小;在外头人眼里,这不是给丈夫纳小了么?怎么能算是妒妇呢。

文老太太对新通房的相貌稍微有些意见,盛家陪嫁去的婆子媳妇们也不是吃素的——纳妾,一是为着子嗣繁衍,二是为着伺候主子,以康健厚道为最好,要那貌美浮浪的,能迷住男人的做什么,怎不去青楼去挑?分了大少爷读书进取的心,也不知老太太安着什么心!

文氏本是务农淳朴之族,风言风语传到族里,连老妯娌老叔婶们也愤愤不满(族里出个读书人容易么),都议论文老太太是老糊涂了。文老太太气的不行,却只能偃旗息鼓。

而一个被捏着身契的通房,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握在如兰手里,又怕她翻起什么浪花来?!

这么多年的磕磕碰碰,记忆中那个涨红了脸,捏紧了拳头,却永远斗不过聪明庶姐的鲁莽丫头,那个只会霸道逞能的笨拙女孩,如今,也悟了,知道怎么用心计了。

明兰有些怅然,仿佛那最天真未凿的一部分,也渐渐失去了。

父系社会,男人们制定出条条框框,约束成一具繁复的模子,女子想要在其中生存,并生存的好,就必须放弃上天赐予自己的原先模样。一道道打磨,一次次锤炼,或圆滑,或娇嗔,或世故,或风情,把自己扭曲成适合这幅模子的形状。

想着想着,明兰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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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回 善恶道 · 二

自己这么幽怨丛生的为女子抱不平,宝玉同学一定不同意,作为男子,他拒绝同化,所以只能去做和尚;想想这世上,不单女子如此,男子又何尝能随心所欲呢?

顾廷烨也是斩断了那个火爆任性的二郎,才成就今日的顾侯。

还有那个温柔俊美的少年,喜欢拿花瓣做书签,迎着绵绵春雨朝自己微笑的男孩子,听说也快做父亲了,如今行事愈发老道,很得几位老大人的赏识。

此时的他,再经过垂花枝下,怕是连连一步都不会停吧;把少不更事的,犹豫的,彷徨的那部分,生生切除;断然拂去飘落肩头的花瓣,坚定的往前走。

官场堪如修罗道,妖魔遍地横行,赤身趟过炼狱之火,不是烧成灰烬,就是百炼成钢……

迷迷糊糊的醒转,眼前却是顾廷烨淡褐的面庞,眉角处的棱骨似一痕冷月般的锋气,凝重如墨,他不知何时进来,单腿跪在地上,双臂半圈着自己,静静的注视着,眸子幽深。

“吃酒了?”男人的声音沉沉的,好像小时候祖母的沉香木鱼发出的敲击。

明兰点点头,脑袋还晕晕的,直觉的转过头,却见小肉团子顽累了,小胳膊摊成投降状,呼呼睡的极香,还踢掉了一只厚袜子,露出胖胖的小脚丫。

“梦见什么了,哭的这么伤心?”他的指尖拂过她的面庞,带着湿漉漉的水分。

明兰望着精美雕绘的床顶,忽的无端生出一股气闷,转过身去,拿背对着他,低声道:“我忘了……”

顾廷烨愣了愣,贴背抱过去,压在她颈侧,温热湿漉的气息扑在她的肌肤上:“可是身子不适?”

明兰不想说话,自顾自的把身体蜷成一只虾米:“没有不适。”

顾廷烨拧紧了眉头,伸手扳起她的脸,犹自追问:“你姐姐们来吃酒,她们说什么了,惹的你不高兴。”

大约是酒壮怂人胆,明兰烦得不行,一把扯开下巴上的大手,使起性子:“你打什么砂锅,你吃醉了酒回来,我何时问个没完了?”他心烦的时候,她从不问这问那,只静静倾听,或温言开导,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呀。

顾廷烨眼中却冒出些兴味,双臂箍的愈发紧了,一迭声的温言发问。

“你们姐妹吵嘴了?”

“没有。”

“你大姐姐训斥你了?”

“侯爷叫我清净会罢!”

“你五姐欠你银子不还了?”声音已带着笑意。

“你真讨厌!”

她什么时候因为人家借钱不还就哭鼻子了!明兰气的头晕脑胀,酒气往上涌,脑袋愈发拎不清,直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下床去!

一个气的浑身发抖,一个乐不可支,床角的小肉团子依旧睡成大字型,小肚皮一起一伏的,酣然好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是天生好命。

夫妻俩这一闹脾气,就闹到掌灯时分,明兰都不记得是怎么吃晚饭的,就稀里糊涂被撵上床,胡天胡地一番后,顾廷烨又捉着明兰去沐浴,之后居然还有力气把小肉团子抱了来。

夜深人静,梆子敲过丑时,明兰精疲力竭的抱着只枕头,瞧着身旁的顾廷烨饶有兴致的逗儿子顽,白天睡的太多,这会儿团哥儿又是精神抖擞,蹬着小脚丫闹的十分欢实。

“到底做什么哭了?”他居然还记得。

此刻明兰已全然清醒,组织好思路,言简意赅道:“姐妹们都大了,渐渐着圆滑了,还不若小时候,大家胡乱打闹呢?那才是真性情。”

顾廷烨把快要伸进他嘴里的儿子的小胖手拔出来,笑道:“你这傻丫头,人自是要大的,难不成小时候胡来嬉闹,才算真性情?”

他轻巧托起怀里的小肉团子,举到明兰面前,戏谑道:“倘若这小子三天两头闯祸,今儿打了东家的儿子,明儿抽了西家儿子的嘴巴,你觉着这就是真性情了?”

小肉团子乐的咯咯直笑,露出光秃秃的粉红牙龈,上头几个刚冒出来的白点点,浑然不知此刻自己正被当做反面教材。明兰脑海中立刻浮现那些纨绔子弟的经典形象,皱起精致的眉头:“那怎么成?!”

“你知道就好。”顾廷烨刮了刮明兰的翘鼻子,“所谓真性情,乃是为该为之事,行当行之举,嫉恶如仇,明辨是非。何时不懂事的胡闹,也算作真性情了?”

明兰哑了半刻,小小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必藏着掖着,做想做之事……”

“别扯。”顾廷烨打断,正色教训起来,“人生下来,本是懵懂无知,渐渐大了,学道理,懂是非,明世情,自然就知这世上本有许多不可为之事。三岁小儿,稀罕人家好吃的,伸手就拿,尚觉着有趣;倘七尺男儿,见人家财帛动心,也开口就要,这便是真性情了?明知人家隐疾伤痛,开口就说,毫不顾忌?”

这么说的话,人家西门庆也很真性情,偷人媳妇多么雷厉风行呀。明兰点点头,心里豁朗了不少,忽想到一事,要笑不笑:“那……打人抽嘴巴,不会是侯爷儿时的丰功伟绩罢?”

“献丑了,过奖。”顾廷烨一点迟疑都没有。

好磊落,好光明,明兰扫兴的翻翻眼。

婴儿精力的爆发时间持续不长,被抱父亲强壮的臂弯中,又蹬又颠的疯闹了半天,小肉团子开始发困了,顾廷烨小心的把儿子放平在床上,轻声道:“言教不如行教,做长辈的,自己先得把身子端正了,孩子们才能学好。”

明兰怔了怔,立时对他肃然起敬,眼前的男人忽然高大起来;谁说只有母爱伟大,那些为了孩子,早早开始戒烟戒酒,努力锻炼储蓄的爸爸们,也很了不起呢。

“你别钻牛角尖,外头怎么圆滑世故,都别放在心上。”顾廷烨抚摸着小肉团子柔软的胎发,抬头看着明兰,定定道,“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心在一处,就比什么都强。”

一家人。

明兰眼眶发热,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

揣度BOSS的心思几乎已成明兰的习惯,可最近她有些吃不准顾廷烨了。

她温驯柔顺,他不见得如何高兴;她闹脾气,他也不怎么生气。好几次,她明明言行无可指摘,面面俱到,他却一脸她欠了他二吊钱不还似的臭脸;有几次她近似无理取闹的使小性子,他反会很耐心,很体贴的开导她,哄她开心。

真怪,以前这男人明明是很欣赏她的深明大义的呀。难道他改了口味,不再喜欢贤良淑德型,开始嗜好刁蛮重口味了?明兰顿时感到,与时俱进的重要性。

时日飞快,眼见一日赛一日的发冷,屋里烧起了地龙,丹橘叫人搬出库房里的各色熏炉暖笼,一件件打磨锃亮,搬进屋内,又亲自擦拭明兰爱用的珐琅五彩小手炉和白玉手炉。

针线上的做好了府里的新冬衣,仆妇杂役俱是一件厚棉冬袄,一件细棉薄袄,另两条厚棉袄裤,众人一摸到那喷香松软的棉花和布面,即知这是上好的料子,造价怕是要抵过寻常冬衣两三件。外院的管家,内宅的管事媳妇,俱定做一身京城名店祥云斋的里外缎袍;伺候主子的丫鬟,包括伶仃阁里的那位,按着各自等分,另有鲜亮簇新的绸缎袄子发放。

总管事郝大成特意到嘉禧居院中来道谢:“众兄弟托我来给夫人磕头,夫人待咱们下人厚道,咱们心里都念着呢,以后定然加倍用心办差。”

过年前后的差事,最是油水丰厚,前段日子,单银丝细炭一笔,采买处就购置了上百斤,明兰早早留心耳目,果然不负众望的逮住了几只硕鼠,或有贪了好处的,或有收了回扣的,其中手笔最大有两个,一个私自昧下许多公中货物,另一个则指定几家店铺购买,什么次货都敢进来,银子更是顶了天的虚报。

这两个管事的父祖俱是顾氏经年的世仆,底气足,派头大,稍有慢待,就嚷嚷着要去‘哭太爷’。明兰张了许久的网,等的就是他们。屠二爷牛刀小试,两三下查了个底掉,明兰挥挥手,笑容可掬的吩咐去拿人。

趴在炕上的小肉团子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好事,大眼睁的亮晶晶的,小桃很怜悯的搂搂团子,他还不了解他亲爱的娘;当年明兰蹲在池塘边,笑眯眯的等着肥鱼上钩,活脱也是这幅模样。当然,那鱼还是被吃掉了,熬汤,红烧,酥炸……

先直接问供,前头那家很快认错,服罪态度良好,一家老少趴在地上鬼哭狼嚎了半天,老人家举着棍棒亲自痛打了儿子一顿,苦苦求饶。明兰决心大度的原谅他们,并狠狠‘恩典’一番,赏他们笔银子,然后全家放出府去。另一家却是伶牙俐齿,装着老实可怜,实则句句狡辩,还搬伺候过顾廷烨祖母的老太太出来要死要活。

直待明兰出示人证物证,那家辩无可辩,方才软下去。对于这种刁奴,明兰不再客气,新罪旧错一齐发作,或发卖,或打罚,因京城人多口杂,他们又多少知道顾家内情,为免后患,明兰多留了个心眼,没有贸贸然的撵人出去,都发落去了庄子。

都曾是威风八面的大管事,一家还能到外头去开间杂货铺,置几亩良田做小富之家,另一家却是一掳到底,家中财物细软都搜了个干净,不知以后如何了。两种迥异的处罚,明软实硬,旧府的仆妇下人俱是一震,愈发不敢小觑这位年少的当家夫人。

天气越冷,团哥儿越不快·活。如今他正学着翻身,上半身已能扑转,双腿也蹬的有劲,偏小屁股生的特别圆胖,沉甸甸的往后坠,小脸涨的通红,最后还是没翻过去。现下天冷,又被裹的严实,鼓鼓囊囊的活脱一只小肥猪,不好动弹,难度加倍,当然更难翻了。

小肉团子倒颇有几分韧性,这日他吭哧吭哧的卖力半天,可叹革命依旧只成功了一半。恰好小沈氏来串门,后头还提着个大篮子,说是叫明兰瞧个新鲜玩意。原来小郑将军为怕娇妻烦闷,特意弄了只刚断奶不就的小乳狗,不过巴掌大小,淡黄的绒毛,微红的花点,爪子软软的,连牙都还没长利索,摇头晃脑的十分可爱。

别看人家腿短身小,打滚却很利索,一翻一个滚,再翻两个滚,趴在炕头的团哥儿本来看的正乐呵,瞧了这幕,莫名小嘴一歪,哇了一声出来,哭的十分伤心,倒把小沈氏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讶异道:“孩子这是怎么了?”

明兰默默的——应该是,伤自尊了。

晚上顾廷烨回来,发觉儿子蔫头耷脑,闷闷不乐,便问怎么回事,明兰笑着跟他学了一遍,没想顾廷烨居然愤慨起来——小沈氏怎能这样呢?太伤害孩子感情了!她是不成心的。

明兰:……坑里也中枪呀。

小沈氏的报应很快就来了。

因被吓了一跳,回去就觉着胸口发闷,呕着饭味吃不下东西,郑府请大夫来瞧,竟被诊出两三个月的身孕。小郑将军顿时乐成了尊弥勒佛,父母兄嫂也是松了口气,小沈氏悬了好些年的心终于落到实处,朝着天际,合掌连连拜了几下。消息传入宫中,皇后赐下一大堆赏物,派嬷嬷,遣太医的,好一番热闹。

不过也不全是好事,明兰去瞧她时,小沈氏略带忧郁的告诉她:她的喇叭花叫抱走了,说怕对孕妇不好,现下成了她小侄女(蓉娴的同学)的爱犬,已改名为爆菊(某人大惊)。

后才得知,原来是怀抱的抱。抱菊——明兰默了半响,还不如喇叭花呢。

腊月翩翩而至,絮软如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裹着京城一片晶莹雪白,偶然一日放晴,明兰叫人放出几只小鸡小鸭,抱着团哥儿站檐下笑看,雪地上果成两行竹叶梅花。

银装素裹的帝都,几家欢喜几家愁,镇抚司都尉刘正杰大人亲率卫队,拿了上百斤的油炮炸开京津渡口的冰面,让两淮的船队靠岸,然后亲自护送车队一路上京。

足足四十条大船,装成两百辆银车,近八百多万两银子,车队绵延数十里,最前头的车到户部时,最后头那辆还没进城门——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两淮盐案,皇帝大获全胜,钦差手段凌厉,一气摘了几十顶乌纱帽,近百家盐商受牵连,不但收齐了今年的盐税银子,和去年亏空的两笔款子,还起出了多件陈年大案,待次年开春,皇帝再署专案审理,想来还能刨出不少银子。皇帝治国,与百姓家过日子也差不大多,手中有钱,心中就定,不论是充备武库,整顿吏治,就都有底气了。

月前顾廷烨提早得了谕旨,一待银子下拨,即可重操军伍,补齐缺饷。

皇帝大宴群臣,雄心勃勃,立意明年要做出一番大成绩来,满朝文武自是歌功颂德;皇后宣召京中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进宫赴宴,三品以下的众恭人宜人等,也各有赏赐。

满室的权贵内眷,来与明兰攀交情的也不少,这个要应酬,那个得结交,这顿饭直吃的胃疼,亏得英国公夫人颇看顾明兰,方顺利应付过来。

“瞧你的年纪,怕比我女儿还小些,却要当起一大家子来,真是不容易。”英国公夫人生的面目白净,说话温和端庄,“那腌渍青梅的方子,我叫人照着做了,我那丫头吃着极好,又开胃,又舒坦,还没谢你呢。”

明兰温文道:“是我自个儿爱吃的,也不知张家姐姐是否吃得惯。”

英国公夫人微微一笑,举止间无形就生出一种贵气:“你若空了,常去威北侯府走走罢。我那丫头性子闷,不爱说话,不过心眼倒实在,怕要烦你开解开解;唉,说起来,顾侯与我家姑爷要好,你和我那丫头也当亲如姐妹才是。”

明兰听的头皮发麻,只得统统都应了,她再傻也听得出英国公夫人的潜台词:听说你和小沈氏蛮要好的,麻烦你帮着调解下她们姑嫂,欧凯?

翌日是皇室家宴,就没外臣女眷什么事了,不过小沈氏事后报告:圣德太后笑的很勉强。

“哈哈哈,皇上的位置越来越稳了,她如何笑的出来!”公孙先生朗声大笑,吹着稀疏的胡须不住抖动,间杂着几声轻轻咳嗽。入冬前某日,这老头老毛病又犯,学嵇康光着膀子又唱又跳,结果风寒入体,缠绵病榻至今。

顾廷烨坐在床前,眉头轻皱:“是皇上洪福齐天……先生,今后万请当心身子,您岁数也不小了,若有个好歹,岂不叫我等悔之莫及。”

公孙白石以拳头捂唇,又笑又咳:“仲怀自打做了老子,愈发没趣了!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当初你行军至皖地,天热酷暑难耐,你带头跳入白茂河洗澡,沿河几个村子的小媳妇大姑娘……”话说到一半,生生打住,瞥了眼正在桌旁滤着药汁的明兰,老头心虚的住了嘴。顾廷烨也轻咳一声,有些不大自在。

几百上千个青壮年,赤条条的露天洗浴,好壮观的情景。明兰肚里暗笑,却只装作没听懂,端着药碗轻轻吹着,岔开话题:“皇上倒是洪福齐天了,只可怜那位钦差大人,便是我等妇道人家,也听说如今外头人人都要参他呢。”

顾廷烨道:“那也是个书生意气的,把两淮官场搅了个底朝天,三四品的大员他说拿就拿,砍头抄家,天王老子也不怕,手段未免有些过,犯了众怒。”

公孙白石眯着眼睛,摇头道:“先帝爷在位时,前后也派过几拨人去清查盐务,倒是和风细雨,不欲多得罪人,下场又如何?两淮官场盘根错节,早已烂污成泥潭子了,他又要赶在年前给皇上一个交代,不用霹雳手段,何以捣破这糜烂。”

顾廷烨苦笑:“这个我如何不知,前次我去两淮,光天化日之下,就有死士敢来截杀钦差。唉,只是可惜了忠臣……”言下之意,颇有几分唏嘘。

“你当他是董安于,我瞧他却是主父偃,或许更聪明几分。”公孙白石捋须笑道,“他原不过一小小言官,科举不显,学问不出众,在朝中全无根基,偏心怀壮志,那该当如何出人头地呢——只能兵行险招!明知这趟差事风险极大,得罪人甚,也知事后定会遭人参劾;此人赌的就是帝心圣意!”

顾廷烨凝神一思,随即透亮:“只要皇上记着他的委屈,念着他的忠心,何愁起复无望。”当今天子性子强悍,他就算得沉寂一段,只要仕途顺了,连升几个品级也不是没有。

明兰听的入神,连手中的药碗烫手了都不知,插嘴道:“请教先生……倘若那位大人真是忠心为国,不计个人荣辱生死呢?”她自觉这话什么不妥的,谁知引来老头一通大笑。

顾廷烨眉宇间透着淡淡的自嘲,温言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对于行走官场的人来说,怎允许一味把人往好处想,也太天真了。

公孙白石笑着连连摆手,边咳边笑道:“夫人磊落正道,是我等把书读歪了,落了下乘。”

明兰红着脸,端着药碗慢慢走过去:“先生就别取笑我了,先请吃药罢。”

“劳烦夫人了。”老头苦着脸,壮烈就义一般,一仰脖子喝干了药碗,直把老脸皱成了核桃仁,顾廷烨执子侄礼,起身托了碗水来让他漱口。

三人又闲聊了会儿,催着公孙老头躺下歇息,夫妻俩便告了辞,外头满目白雪,两人沿着回廊,慢慢走着,顾廷烨沉默了半响,忽道:“有件事,怕要你来办。”

明兰侧头而听,顾廷烨继续道:“公孙先生已年过半百,可怜膝下犹空,咱们挑个服侍周到又好生养的丫头,与先生为妾罢。”

“这是……侯爷自己想到的?”明兰眨眨眼睛,怎么听都不像。

顾廷烨微叹道:“先生豁达,从不将无后之事放在心上,……是师母来信了。”

公孙白石夫妇曾有一子,可惜早早夭折,偏又逢大哥早逝,留□弱的寡嫂和一堆年幼的侄儿侄女,是以公孙夫人只得接过家务,身兼数职,既要侍奉公婆,照料寡嫂,还得教养侄儿侄女,不得离家去与丈夫相聚。

公孙夫人几次提议丈夫在外头自行纳妾,好延续香火,可彼时还不算老头的公孙老头已开始游历四海,极少长期居于某处,当然顾不上生孩子。此次她见丈夫随顾廷烨上京,似有定居之意,又怕他推三阻四再生变故,索性叫公孙猛直接带信给顾廷烨,请代为物色人选。

“便是要纳妾,也该师母自行挑人,送上京来才是。”明兰幽幽道。

顾廷烨微微一晒:“信上只说,乡下地方没什么出挑人才,怕先生不喜。回头我去问问先生,现今服侍的丫鬟中,可有他中意的,总要合先生的心才好。”

明兰囧,觉得自己像拉皮条的,一个爱裸奔哈偶像的糟老头还恁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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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53:23 | 只看该作者
第180回 善恶道 · 三

顾廷烨次日就去游说,起先老头还不愿意,他的心愿是做个梅妻鹤子的绝代雅客,不愿有家室之累。不过顾廷烨锲而不舍,时不时敲打几句,从师母可怜一直说到不孝有三,老头渐渐动了心,以顾廷烨来看,小肉团子大约也是好武胜过喜文,不若他自己生个儿子,从启蒙教起,岂非大有成就感?当下,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如此已是腊月中旬,薛先生预备返乡过年,明兰特意提前去送了年礼,又叫两个女孩拜了个早年,回来后,明兰便宣布放了寒假,可以暂时不用读书了,两个女孩欢呼着跑开去。

秋娘在后头紧张的追着,好似一只周到的母鸡护着小鸡仔:“慢点儿跑,慢点儿,外头还积着雪呢,仔细摔了!”

明兰微微而笑,她终于知道为何顾廷烨会说秋娘人还不错了,凤仙姑娘偶尔还扑腾些小花招,什么半夜唱歌,装病要死之类,秋娘却统共只有两招,做针线,拦路堵截。

几次三番被触了霉头后,她终于明白,顾廷烨是真的对她没了心思,她也只好认命,渐渐断了念想,转而向着蓉姐儿。秋娘若真心待人,倒是一番实心实意,替蓉姐儿缝衣制鞋,陪她写字背书做功课,手把手的教她女红,还翻着花样将小姑娘打扮精致。关心她,爱护她,人心都肉做的,天长日久,两人倒也有几分真母女味道。

这女子总算拎得清,是以红绡走后,明兰就做主将她抬做姨娘,又给置办了几桌酒席,叫她自请要好的姐妹来庆贺。那日中午,蓉姐儿特意赶回来一趟,只为敬秋娘三杯酒,又拿自己积攒的月钱,给秋娘打了一枚沉沉的金钗,亲自递到她手上,秋娘顿时泪盈眼眶。

邵氏身边的邱姨娘素与她要好,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姐儿是个有良心,会念着你的好,你放心,有她在,你下半辈子算有靠了。”

这消息传入明兰耳中,自是高兴的,如果可以,她很愿意好好对待这些多舛的女子。

不过眼下,她还有别的烦心事,让年轻轻的女孩给个老头做妾,她总觉着实在不人道,纠结了几日,心里还是抗拒,谁知与崔妈妈说了此事后,却被对方连笑三声。

“夫人想什么呢,又不是逼良为娼,有什么于心不忍的。公孙先生学问人品都极好,岁数不算很大,主母又不在身边,只要生下儿子,以后就是按嫡子算的,先生的家底都是他的,岂不比嫁个小厮下人强?您且等着瞧,待放些许风声出去,看看有多少丫头想着攀这个高枝。”崔妈妈铁口直断。

明兰一愣,才想起公孙白石原来跟自家老爹差不多大,可那一脸风干的褶子,比之风采犹佳的中年美男子盛紘,实在差太远。

照这番提议,明兰往公孙先生住的小院稍放了些风声,根据崔妈妈的说法,倘若不愿做妾的,这个当口就会尽量避开些,若是愿意的,就会加倍往前凑。

结果喜人。虽不是人人前赴后继,却也有几个明显殷勤了许多;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有两三个没了男人的年轻媳妇子,尤其表现脱俗,肥而不腻,风而不骚。

事实摆在眼前,明兰只得承认,这年头,妾室属于再正当不过的职业,靠本钱吃饭,按本事取酬。好罢,那就寻一个你情我愿的,成就好事,只不知公孙老头喜欢什么口味,这皮条委实不好拉,明兰又全无经验,她此刻颇埋怨公孙老头素日行止太检点,倘他跟某个小丫头已煮出锅熟饭来,这会儿只需补上票就成了,岂不便利?

纠结了两三日,明兰渐有了定夺。浆洗上潘大娘的孙女,如今在公孙老头院里端茶送水,规矩老实,相貌清秀;打理林子的金嫂子,她的四丫头幼时读过几日书,最是善解人意;还有连妈妈的大外甥女,沉稳周到,姿色中上……这些都是废话,重点是崔妈妈已去探听过,这些都是愿意的。

明兰正咬唇凝思之时,只听一声轻轻脆响,丹橘一脸心事,第四次打翻了炕几上的茶盅,紫金丝錾的粉彩小盖碗滴溜溜的滚动着,茶水都撒了出来。

“你今儿究竟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问你又不说。”明兰叹气道,看着丹橘手忙脚乱的收拾着,“有什么事便说罢,在我跟前,你有什么好遮掩的。”

丹橘从腰间抽出条帕子,不住的揩炕几上的水,扭捏了半天,终于支吾道:“那…夫人,您…是在忙公孙先生纳妾之事么?”

明兰点点头,正待打趣两句,却见丹橘脸蛋上飞霞一片,羞涩难抑,她心头猛冒出一个古怪念头,大惊失色道:“莫非你想毛遂自荐?”

丹橘愣了愣,正想问‘毛遂自荐’是什么意思,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脆冷静的声音——“不是她,是我!”然后帘子掀起,一个窈窕俏丽的女孩挪步进来,不是若眉又是谁?!

明兰眉头一皱,沉声道:“忘了规矩么?哪个叫你听壁角的!”丹橘慌忙跪下,连声道:“都怪我,她…她…我叫她来的……”她本就心乱,此刻更是语无伦次,还是一旁的若眉镇定,轻轻跪下,朗声道:“夫人要怪就怪我罢,是我缠着丹橘妹妹,求她替我来说项的;只请夫人听我把话说完,回头我自去领手板子。”

明兰眯眼审视她,过了片刻,才道:“你说。”

“谢夫人。”若眉轻轻磕了一个头,抬头道:“左右不过一句话,我…我…”她一咬牙,“我愿去伺候公孙先生!”

明兰慢慢沉下脸色,然后轻抬了抬手,一旁的丹橘早脸红成猪肝了,立马一溜烟的闪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她们俩了。

“这是究竟为何?”明兰语气少见的严肃,“我尚记得,那年你亲口说绝不做妾的。”

若眉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文秀的面庞苍白的吓人,漆黑的眸子里似是两团火在烧:“奴婢敬慕公孙先生的为人,仰佩先生的学问,愿与先生为奴为婢,牛马一生。”说着,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望夫人成全。”

明兰握住椅扶手,踌躇道:“你可知,我早就在为你们几个打算终身之事了。”

要知道,主母陪嫁过来的和寻常丫鬟的前程,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寻常的,哪怕是邵氏身边伺候的,至多不过嫁个上进的小厮或某管事的儿子。

若眉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夫人待我们的好,奴婢心里都知道。奴婢食了言,甘愿折寿,受老天爷的罚,只求夫人成全。”

屋里静了下来,只听得紫金铜炉里哔剥作响的炭火,过了良久,明兰才道:“你先听我说两件事,再作决断。”

若眉抬头望着她,秀目中满是希冀的等待着。明兰看看她,接着道:“先生的夫人,贤德淑慈,为公孙家操劳吃苦甚矣,可怜与夫婿分离半生,且膝下空空。是以,待定了人选,第一,我会将新姨娘的身契送往先生老家,交到夫人手上。”

明兰几乎能感觉到若眉停了下呼吸,她继续道:“第二,听猛少爷说,他大哥快讨媳妇了,过几年,待嫡孙媳妇进门,夫人兴许上京,与先生夫妻团聚;待生下孩儿,姑娘也还罢了,哥儿定是由夫人抚养的……”

若眉额角抽紧,一阵阵的疼痛,她是水晶肚肠,心灵通透,怎么会想不明白?

她是顾侯夫人的陪嫁丫鬟来的,适才那第一条,应是明兰怕她仗侯府的势,将来不把乡下来的主母放在眼里;而第二条,当是公孙先生愧对妻子,怕孩儿将来不敬嫡母的缘故。

她忽苦笑,比起丹橘几个,她可说于明兰助益最少,情分最淡,只有明兰对她有恩,她又怎会不知天高地厚……纵是豁出来求的,原也存了些指望,想着以明兰的大度,兴许会放她身契,给她正经风光的办一场——她一时有些患得患失。

“夫人,奴婢明白您的意思。”若眉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了,神情倔强,“奴婢会敬重先生的嫡夫人,绝不敢放肆不敬!倘有逾越,愿天打雷劈!”

明兰听她这般口气,心知再说无益:“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你…先下去罢。”

若眉又是重重磕了一个头,倒退着走出门去;又过了一会儿,丹橘轻手轻脚的挪进屋来,满面都是羞愧之色,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明兰瞥了她一眼:“她不肯跟我说实话,你来说罢,她可是真心的?”

丹橘大松一口气,赶紧连声道:“您放一万个心,她实是真心愿意的!咱们都以为她是看上外院哪个书生了,其实她根本瞧不上他们!”

“公孙先生可做得她爹呀。”明兰失笑,“那她就看得上?”

丹橘一脸迷惘:“若眉倒是曾说…说过,公孙先生像她过世的慈父一般,和蔼的叫人暖融融的…”其实她根本没明白。

明兰倒有几分明白,不欲再多说什么,既然若眉想嫁,那就嫁罢;根据那几次送东西传话,貌似公孙先生对若眉的评价也颇高,也好,也好。

待顾廷烨回府后,明兰就把这事与他说了,顾廷烨听的有趣。

公孙先生虽才高八斗,见识卓越,但到底其貌不扬,那稀疏的胡须,那半秃的脑门,还有那若隐若现的老人斑——真爱居然说来就来?

明兰也不胜唏嘘,自觉道行尚浅,还不够淡定。

因公孙先生还未痊愈,便将纳妾之礼定于次年开春,一枝梨花压海棠,别喜事没办成,倒把老命给送了;顾廷烨提议将若眉先送过去,有个贴心人细细伺候汤药,他也放心些。于是若眉就像只快乐的小鸟一般,红着小脸,扑腾着翅膀,欢快的飞走了。

“她究竟喜欢公孙先生什么呀?”小桃半思不得其解。

明兰觉着有趣,不答反问:“别说若眉了,说说你自己罢。你喜欢什么样的,可有想过?”

“想过的。”小桃点点头,很老实的有一说一,“我娘常说村口的姚屠户家好,叫我将来定要嫁个卖肉的,每杀一头猪,就能赚半斤下水。”口气坚定,一派雄心壮志。

明兰险些呛了茶水。

……

爆竹声中,小肉团子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新年。顾廷烨抱着儿子站在外头,震耳的隆隆声划破黑夜的寂静,漫天的烟花五彩绚烂,把夜空点缀如白昼,团哥儿一点没吓着,还兴奋的手舞足蹈。此次过年,顾廷烨立意要热闹大办,不但府内扎彩披红,装点一新,还给满府的下人赏双份月钱,另有在过去一年中,做事得力的,另有加倍重赏。

明兰又兑了满满三四箩筐的铜钱,赏给府里的孩童做压岁钱,一人一把,谁都不落空。

虽说此次过年,比之去年人更少了,但顾廷烨明显心情好多了,站在祠堂中,亲手为数十座牌位上香,以四张大桌拼合为一,上摆十六道全席,隆重祭祀;待邵氏走后,屏退众人,他一手拖着明兰,一手抱着团子,对着老侯爷和白氏的牌位,站了许久才出来。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岳家。邵氏娘家路远,不便回去;明兰一大早去与她道了别,才与丈夫儿女出了门。团哥儿在乳母怀里兴奋的很,圆脑袋直想往车帘外去瞧,蓉姐儿却是脸色发白,每每此时,她总觉得自己多余,明兰好言安慰着:“记得大姨母么?待你很和气的,上回还给了你一枚小金钏。她也有个姑娘,与娴姐儿差不多大,回头你与她顽罢。”

蓉姐儿硬硬的点点头。

其实她多虑了。

作为嫁的最好的姑奶奶,明兰带去的庶女,哪个婆子丫鬟敢怠慢,整个盛家可能会给蓉姐儿脸色看的,大约只一个王氏,不过她今日有两个女儿和许多外孙要看,没功夫来理她。

四个女婿一道来拜年,盛紘大觉面子风光,不住的捋须微笑,显是真的高兴;上首的盛老太太也是红光满面,只王氏看向顾廷烨的眼神有些复杂,这要是她的亲女婿该多好?

拜岁后便要发压岁钱,华兰家最有赚头,独得三份。小团子这回也落个盆满钵满,明兰举着他的两只小肉拳,好似小狗狗一般给长辈作揖,众人瞧的有趣,都是大笑。

盛紘长篇大论的训诫,说到‘阖家美满,子孙昌盛’时,王氏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明兰板脸:“几个姑娘里,只你没婆婆在身边,别仗着是自己当家的,没有长辈管束,就任性胡来;若是乱了礼数,就是别人不说,我也要责骂的。”

明兰心中苦笑,也懒得分辩什么,王氏却愈发起劲:“身边也没个老人提点,看着你是轻省自在了,可实则却不成体统。明丫头才多大,能知道什么,偌大一个家怎么料理的过来,到时闹了笑话……”

竟当着众人的面数落起来,顾廷烨敛了笑意,华兰细心瞥见了,心知不好,正要插嘴时,却听一声轻响。原来是老太太把手放在茶几上,腕子上的佛珠与桌几相叩,盛紘一回头瞥见嫡母脸色不妙,连忙打断王氏:“你胡诌什么,明丫头何时闹过笑话!”又笑着对顾廷烨道:“你岳母是操心的命,想多了些。”

王氏咬牙暗恨,一转眼瞧见墨兰,又故作关心的笑道:“墨丫头呀,你们姊妹出嫁这些年,如今只你还未有子息,真叫我放心不下呀。”

墨兰站在最侧边,不声不响的抬起头,斯文微笑:“劳太太挂心了,不过太太的话,女儿不敢苟同,只要是夫君的骨肉,哪个不是我的儿女。”

盛紘大觉女儿深明大义,连连点头,王氏被顶了回去,皮笑肉不笑道:“话虽如此,可到底以嫡出为好,我说姑爷呀,你可别冷落了我家姑娘呀。”

一旁的梁晗站不住了,脸上不虞,墨兰不急不忙的微笑:“太太说的什么话,夫君待女儿极好,实是女儿三生有幸。至于儿女之事……”她微泫的望了眼梁晗,低声道,“大约是女儿没福气罢。”梁晗心生感激,满怀怜惜的看着妻子。

王氏还待再说,盛紘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沉声道:“你还有完没完,好好的年节,你非要闹出些不痛快来!”王氏眼眶一红,又要反唇,文炎敬心明眼亮,心知岳父岳母不和已非一日,赶紧出来打圆场,笑道:“岳母心疼闺女,看女婿总是不顺眼的,岳父莫怪;便是如我这般难得的好女婿,岳母还时常数落呢。”

如兰抿嘴嗔笑道:“好不要脸,你算哪门子好女婿?自吹自擂罢。”

众人哈哈一笑,王氏这才缓了神色,盛紘也吐出一口气。老太太冷眼看着,淡淡发话道:“我是清净惯的,你们头也磕过了,年也拜了,这就出去罢。”

盛紘连忙起身告罪,连声自道不孝;待众人从寿安堂出来后,盛紘领着四个女婿往外院去,女眷们则往内堂去吃茶。

华兰一坐下,便叫庄姐儿与蓉姐儿相见,两个女孩相互敛衽行礼,抬眼一看,一个秀气天成,端庄甜美,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两人顿生好感,便挨着坐到一处说话。

庄姐儿比一般女孩心性更为成熟些,待人十分友善和气,听蓉姐儿说起薛大家课堂上的事,甚为神往,直听的津津有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投机,过不多会儿,便手拉手走去庭院了。余下几个孩子,都由刘昆家的领到厢房去玩耍。

柳氏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替王氏和四个大小姑子张罗茶水点心,明兰心有不忍,便道:“嫂子赶紧坐下罢,你都有身子了。”

王氏撇撇嘴:“哪个又没生过孩子了,这金贵的,多站会儿也不见得要紧。”

明兰回头讶异道:“太太大肚子时,也常站着伺候祖母么?”眼神很真诚,很崇敬。

王氏被噎住,还不出嘴来。华兰仰天叹息,这虽是自己的亲妈,但她真的不想帮她呀,明兰也不乘胜追击,只有些奇怪的略看了眼墨兰,她也没帮柳氏。

还是柳氏出来笑着解围:“大夫说,站站走走也是好的,别过度了就成。对了,我正要谢六妹妹呢,上回你送来的鱼鲞,我吃着极好。就着它,我能吃几碗饭呢。”

明兰欠欠身,笑道:“是祖母说嫂子想吃些重重的海味,我才想起它来的,南边人自己晒制,风味颇美,嫂子若喜欢,我那儿还有。”

“你怎么不送我呢?”如兰歪着头,有些不悦。

明兰转头白了她一眼:“少来!你那会子一点味儿也闻不得,可怜姐夫为着你,在屋里都不敢研墨。我若真送了鱼鲞过去,你还不得刷洗整间屋子呀!”

如兰甜甜一笑,也不还嘴。

没说几句,王氏就气闷的不行。想数落柳氏吧,人家早炉火纯青,全当没听见;想数落墨兰吧,人家技术高超,基本讨不到便宜;想数落明兰吧,华兰又护的紧。她一横脾气,索性硬拖着华兰如兰到里屋去说私房话了。

目送着那母女三人离去后,柳氏笑吟吟的回头道:“两位妹妹,不如去我那儿坐坐;我娘家送来几品好茶,你们尝尝,若有喜欢的,带些回去。”

明兰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便起身随行,墨兰挑了挑嘴角,也跟着去了。

由于某些可知的原因,明兰小时候倒是常去长柏处,送双鞋子顺本书什么的,可长枫的小院她却从未来过。今日一见,觉着里里外外都透着清雅端庄,景致大气,毫不矫揉造作,不知是长枫的品味本来就好,还是柳氏的功劳。她们三个去时,正好碰上从外头回来的长枫;因柳氏有孕,他今日只好自己去岳父家里拜年,磕过头后,说了会子话就回来了。

“爹娘身体可好?”柳氏微笑的望着丈夫。

长枫习惯性的去扶柳氏,安顿她坐下:“都好,娘的风寒应已大好了,与我聊了两盏茶的功夫,一声都没咳;爹爹要捉我下棋,亏得你大姐夫解围,我才得以脱身。”

“爹爹也是,就那臭棋篓子,还就爱找姑爷喂招。”柳氏的声音忽然变了,既俏皮又温柔,春风拂面般的叫人舒泰。

明兰转头看看墨兰,她的脸色不很好看。

“若不是应了你要早些回来,陪爹下几手也无妨。”长枫一如既往的温存体贴,不过似乎有什么变了,明兰说不上来。

长枫转头道:“四妹,六妹,你们来了。”

墨兰轻哼了一声:“你才瞧见呀,还当你眼中只有媳妇一个呢。”

“你浑说什么呢。”长枫笑着,不以为忤。

“既然哥哥嫂嫂都在,那正好,我有一事要说。”墨兰忽然正色,目光逼视着长枫,缓缓道,“如今爹爹对哥哥愈发满意了,老太太也喜欢嫂嫂,既如此,哥哥嫂嫂为何不想个法子,把姨娘接回来。难不成哥哥只顾自己过的舒服,就不理姨娘死活了?”

长枫面红过耳,张口结舌的言语不出,求助的目光往妻子身上靠,柳氏不慌不忙的笑了笑:“瞧四妹说的,倒像说你哥哥是个无情无义之徒了。”

墨兰冷冷一哼,撇过头去:“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姨娘生了我们兄妹,焉能忘却?我是出嫁女,没有法子,可哥哥却是男子汉,为何无有作为?!”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长枫无言以对,只能去看妻子。

“相公是男子汉,可正因是男子汉,就更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四妹妹饱读诗书,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了?”柳氏扶着肚子站起,自有一种威严。

“姨娘对相公有生恩不假,可在姨娘上头,还有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难不成为着姨娘一个,就罔顾对老太太,老爷和太太的孝道了么?!”柳氏侃侃而谈,朗声辩驳,“自我进盛家门后,每季均往庄子上送衣裳吃食,来人也时时回报,姨娘的日子虽寂寞了些,可并未吃苦!这又何来‘不理姨娘死活’之说?”

墨兰豁的站起:“嫂子好辩才!那般死气沉沉的熬日子,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柳氏轻轻一笑,直视着墨兰,“姨娘做了错事,当然得受罚。”

墨兰怒目:“你——”又转头怒瞪长枫,“你!”

长枫微微一缩。柳氏抢上前一步,柔声道,“当年之事,相公已与我都说了。唉……说句不恭敬的,姨娘确是不当。四妹,你也是为人妻,为人母的,难不成你觉着姨娘做的对?”

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肚子,“妇人,以夫为天,女儿,在家从父;这是漫了天也能说过去的道理。我不如四妹妹读书多,只知我与孩儿,一切尽要仰赖相公,听从相公。”

这话对着墨兰说,柳氏的目光却看着长枫。明兰侧头望去,只觉得柳氏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和依赖;便是个武大郎受了这目光,怕也自觉成了伟丈夫;何况长枫这等怜香惜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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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20:24:25 | 只看该作者
第180回 善恶道 · 四

墨兰面色阴沉,忿忿瞪眼过去,过了半刻,她忽而忧伤:“嫂嫂深明大义,就算姨娘错了,这处罚也该有个头罢。总不成,此后我们母子三人,永不得相见了……”她忍不住轻声泣道,“哥哥,你不记得小时候姨娘多疼你了么?哥哥好狠的心呀!她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我们也是她的骨肉,怎么这般弃她不顾!”

长枫被她哭的心里难受,急急道:“怎么会不顾呢?你嫂子早与我说好了,如今老太太,爹和太太都在,姨娘是不能回来的。若有一日分了家,我和你嫂子,自会尽孝的。”

墨兰心头一冷,顿时火冒三丈。似盛氏这样的官宦人家,必是要等父亲亡故子孙才能分家的,可盛紘身体素来康健,待几十年后,还不知谁熬得过谁呢。

她抬眼去看柳氏,只见她微微而笑,长枫在她身边亦步亦趋,便如儿子依恋顺从母亲一般,墨兰顿时气直上涌。“嫂嫂真是驯夫有道,如今哥哥什么都听你的!怕比听爹还灵呢!”

这话有些过了,长枫顿时脸色一沉:“你也知道我是你兄长,这是该对兄长说的话么?!没规矩!都怪姨娘当初溺爱,没好好教你!”

墨兰生平头一遭被同胞哥哥骂,眼眶一红,又要哭出来。

柳氏慢慢挪过去,拉住丈夫的手:“相公跟四妹妹置什么气?四妹记挂姨娘,说话冲了些,也是有的。好了,你赶紧到前头去罢。待会儿吃起酒来,爹爹一个,可应付不来四位姑爷哦,相公可要挡着些。”

“那我吃醉了倒不要紧?”长枫含笑道。

柳氏软软道:“回来我给相公熬解酒汤。”

长枫笑的温柔,转头对明兰道,“六妹妹多坐一会儿,陪你嫂子说说话。”最后瞥了墨兰一眼,“你嫂子有了身子的,你也懂事些,不可惹她生气!”说完这话,转身便走。

墨兰几欲气厥过去,一双染了凤仙花汁的纤手,死死扯着帕子,恨不能撕碎了眼前的嫡亲兄嫂;忍了半响,最后愤而奔出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明兰低头吃茶,全然当做没看见,只和柳氏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柳氏言语颇妙,谈兴也好,始终不提长枫与林姨娘一句,只乐悠悠的聊着生活中的琐事趣闻,说了会子话,明兰便借词告辞,柳氏也不挽留,笑吟吟的起身相送。

脚下的细沙石子路再熟悉不过,左一拐右一弯,明兰连抄三段近路到了寿安堂,然后大摇大摆的往里走;到了里屋,只见盛老太太正坐在炕上,慈祥的看着熟睡的婴儿。

听见有人进来,她头也不回,依旧注视着孩儿:“瞧这小子睡的沉哟……这不像你,你小时候,便是风吹帘子动,你都会醒过来。”

明兰笑嘻嘻的挨过去,哈巴狗似的蹭着老太太:“这小子像他爹,只要放心睡了,抬去丢护城河里,也是不知的。”

老太太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明兰,含笑道:“都说完了?”

“可不得说一圈么,真恨不能飞过来。”明兰也坐到床边,头靠在老太太的臂上,叹道,“祖母,我想你了。”随即又左右看顾,“全哥儿呢,我给他带了东西。”

老太太伸手揽着明兰,轻抚着她的鬓角:“本想叫他留下等你,可华兰的那小哥俩在门口伸头缩脑的一张望,他就坐不住了,这会儿那三个小子不知也野到哪儿去了。”

“全哥儿听话么?”明兰摆出长辈派头,“可有我小时的一半乖。”

老太太清寡的面容也不禁露出笑容:“哥儿不比丫头,刚能跑那会儿,房妈妈得领着三个丫鬟才能把他拿住。不过背书写字起来,那板着小脸,倒和你大哥一模一样。”

“也不知大哥哥现下怎么样了?”盛紘虽嘴里不说,但瞧着今日阖家团圆热闹,单缺了长子长媳,到底有些可惜,明兰想起一事,“大嫂子上回信里说有身孕,算算日子,也就这两月了。别的也还罢了,只怕那儿缺医少药,未免不便。”

“我也正忧心这个呢。”老太太微微蹙眉,“我和你爹商量着,预备送两个得力的婆子过去,就是路不好走,既荒僻又难认道……”

明兰抚掌笑道:“我也想到这个了,前阵子与侯爷商量了下,他说年后兵部要押一批兵械粮草往那边去,路经哥哥处,不如叫家里的车队随着一道去。既牢靠,又不怕走失了,您想送多少药材补货都成。”

“我也不说麻烦姑爷了。”老太太虽语气淡淡,却透着一股真心高兴,“你老子心里约也是这个主意呢,只是爱装模作样,不肯自己开口。”

“那是爹爹聪明,他知道祖母怕比他更记挂大哥哥,就乐得省下这功夫。”

老太太半讥半笑:“你老子什么时候不聪明了。”

祖孙俩打趣起盛府当家老爷来,毫无压力。

“三哥哥倒是娶了个好媳妇。”聊着聊着,明兰就说起适才见闻,“适才四姐姐又跟三哥哥提林姨娘了,说的可厉害了,不过都叫三嫂挡了回去,三哥还斥责了四姐姐呢。”

老太太脸上不知是喜是忧,轻轻抚着明兰,叹道:“你三哥人不坏,就没个主心骨,当初听林氏的话,如今听媳妇的话,唉,好在你三嫂比林氏强多了。”

明兰如猫儿一般枕着祖母的腿:“看四姐姐这般心心念念着林姨娘,也是不易。”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件事……”她顿了顿,“入秋那会儿,墨丫头曾滑过胎。”

明兰一惊,撑着半抬起身来发愣,老太太道:“墨丫头和姨娘们斗,成日的机关算计,连有了身子都不知道……唉,也是思虑过甚。”明兰默了半响,依旧什么都没说,或者说,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年前那阵子,墨丫头曾来找老爷,求给她姑爷在仕途上帮个忙。”屋里的地龙烧的正旺,融暖如春,老太太的声音低沉缓慢,犹如沉香炉里袅袅的薰香,“老爷心软之下,原本预备答应的,可后来还是没成。”

明兰又枕回去靠着,幽幽道:“爹爹素来疼爱四姐,这回没答应,定是力有不逮。”

“隔行如隔山,老爷的手够不着那儿。”老太太轻哼一声,“他来与我说过几次,他的心思我知道,想看看能否叫六姑爷帮忙,我没去理他。”

明兰苦笑不已:“爹爹好面子的。”哪怕女婿再显赫,他也得摆出泰山的架子来。

“后来,菊姨娘又吹了些风,老爷便决意回绝了墨兰。”老太太道。

明兰一时没记起来:“菊姨娘?”

“就是那年林姨娘房里的菊芳。”老太太轻撇了下嘴角,“她至今未能再孕。”

明兰的心慢慢沉下去。盛老太太的话乍听只是家常,其中深意却厉害。

墨兰急要林姨娘回来,到底是母女情深,舍不得亲娘受苦,还是因为她发觉娘家非但无人替她说好话,还有人说坏话,她讨不着半分好处,因此生出来的计策呢?

人心难测,谁也说不好。

“现在看来,还是五姐姐过的好。”明兰低低道。

说起如兰,老太太终收起满脸冷诮,忍俊不禁道:“我们这位五姑爷,却是个妙人。这回不是要外放了么?文亲家母想留下如丫头,好立一立规矩,谁知自己儿子却早反了水,暗地里来寻丈母娘。这里外一合计,太太便去把文家闹了仰翻,五姑爷一味装可怜,哈,可怜亲家母,哪里还敢再摆谱。”

“他倒聪明,叫太太出头做恶人!”明兰咋舌。

“算了,这般也不容易了,能待如兰好就成。”这回老太太却异常宽容,笑着叹气,“如今看来,你大姐夫也是个好的。唉,你老子做丈夫平平,做儿子也不过尔尔,不过当爹却还不坏。他挑女婿媳妇的眼光,大都不错。”

明兰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当初爹爹一个劲儿的说侯爷不坏,好歹他亲眼去瞧过的,只差没赌咒了,可祖母那时只是不信,直把爹骂了个臭头。”

老太太一板脸,骂道:“哪个人牙子不说自己卖去的地儿,那是极好-极-好-的!”

听把盛紘嫁女儿比作人牙子,祖孙俩搂着笑作一团,明兰直笑出泪来,好半响才停下,明兰把头靠在老太太柔软的腹部,低声道:“唉,要是您能住到我那儿去,就好了。”

老太太轻轻拍着明兰,柔声道:“我如今儿孙绕膝,满堂殷富,若住去你那儿,岂不打了你老子和大哥的脸?唉,不成不成。”她又叹了口气,“不单如此,你也不可学那轻狂的,老往娘家跑,侯爷现□份尊贵,你又一头独大,里里外多少双眼看着你,千万不可叫人拿了话头说嘴……知道你过的好,我就足了。要好好过日子,记下了没?”

明兰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老太太胳膊里,心里舍不得极了。

待开宴时,也不知王氏与华兰如兰说了什么,加上先前哭过的墨兰,刚哭过的明兰,四个女儿俱是眼眶红红的。与里头女眷的舒缓气氛相比,外头男席上,却热闹多了。

看着一桌荣华,盛紘既高兴又得意,端着酒杯不免上了兴头,愣头青的四女婿梁晗已与长枫互拼倒了,他笑眯眯的把目光移向余下三个女婿。

袁文绍是知道顾廷烨酒量的,当下向对面一奴嘴角,眼神意思:猛男,打个先锋呗。

顾廷烨老神在在,只眉头一挑,意思是:你是老大,你先上。

文炎敬一见情形不妙,当即把身子一歪,伏案撑着脑袋,肢体语言解说:此人已醉,有事自理。为了增强说服力,还颤声呻·吟,延绵起伏。

事后顾廷烨对明兰道,饶他纵横酒场这许多年,也鲜少听过这般音效逼真的装醉呻·吟。

这顿酒直吃到哺时末,四个女婿才七倒八歪的陆续告辞。明兰左边搀着醉醺醺的丈夫,右边领着依依不舍新朋友的蓉姐儿,后头乳娘抱着团哥儿,这才浩浩荡荡回了侯府。这日大家都累了,回去就是狠睡一顿,到天黑才醒过来,略略用了些清淡的晚饭。

顾廷烨酒意未散,梳洗完就往明兰颈项处亲吻,沉沉笑的暧昧,明兰正侧头擦拭湿发,刚啊了一声,就被按倒在床榻上,翻天倒海的吻在她头上,脸上,身上。

褪下衣裳,明兰只觉得男人肌肤滚烫,喷出的气息都是炽热的,一时也觉着激荡缠绵,柔顺的依着他,两人都累的酣畅,才沉沉睡去。

直到天色微亮,明兰才缓缓醒转,却见丈夫撑手侧躺着望她,眼神温柔深邃。明兰甫睡醒的面颊如孩童般可爱,还留着粉红的睡印,看她拙拙的揉着眼睛,极力清醒,顾廷烨只觉得胸口柔软,忽老着嗓子道:“孩他妈,今儿吃什么呀?”

明兰歪头眨着眼,笑着:“孩他爹,先去把东头二亩地犁了,才能吃饭!”

顾廷烨板起脸骂道:“好狠心的婆娘,大过年的叫男人去干活!”

两人互瞪半响,同时笑出声来,顾廷烨咬着明兰耳垂,凑在她耳边笑道:“咱们……”

话还没说完,却听外头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奔过来,男人兴致正浓,顿时脸色不悦。

隔着门,丹橘气结的慌声道:“侯爷,夫人,适,适才五老太爷使人来报,说是,说是炀大老爷怕不成了。问咱家可有老参,年头越长的越好……”

顾廷烨和明兰相顾愕然——顾廷炀要死了?这是怎么说的。

这当口,也不顾上问东问西,到底是分家才一年多的堂房兄弟,也不能冷漠的不闻不问,夫妻俩立刻起身,迅速穿戴整装起来,然后顶着蒙蒙晨光出了门。

驱车策马,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五老太爷的宅子。明兰记性颇好,一眼认出停在外头的那辆马车,应是煊大太太的。此刻,五房府里已乱作一团,还是煊大太太的随行小厮叫人来引路,然后引着顾廷烨夫妇一路进去,到了正堂,顾廷煊夫妇果然已在那儿了。

抬眼一看,只见五老太爷双手撑膝的坐在上首,脸色颓败灰黄,神色枯槁,蓬乱着一头花白头发,便如生生老了十岁般,此刻顾廷煊正在旁不住的劝慰他。他见顾廷烨来了,迟钝的看了半天,才微微抬头点了点,失魂落魄的不发一言。

顾廷烨和明兰先上前见礼,之后才问:“家里正有一支老参,已叫来人带了过来,只盼能用得上。”随即,他又道,“只不知这好好的,炀大哥怎么……”

五老太爷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顾廷煊见场面尴尬,便讪笑了几声,出来解释:“也是炀兄弟不好,犯错惹怒了叔父,叫…叫叔父打了一顿板子…”个中原因,他也不甚清楚,只能解释到这个地步。

煊大太太眼珠一转,笑道:“你们怕也没用早饭,叔父也是滴水未沾,不如咱们去弄些米粥来,别炀兄弟没事,倒叫叔父扛不住了。”说着便来拉明兰,明兰笑着答应了。

两人一走出厅堂,煊大太太就迫不及待的说起来。

五房府邸明兰不熟悉,煊大太太却是常来串门,两边下人也多有交好,兼之今日他们夫妇来的早,煊大太太赶紧叫贴身的媳妇婆子出去转了一圈。因五老太太病倒了,炀大太太昏厥了,炳二爷夫妇又得留在里头看顾,此刻府里正是三不管之时,连封口令都没来得及下,是以煊大太太迅速打听到了消息。

“你道是怎么回事?真真说出来也脏了嘴!”煊大太太压低声音,边走边咬耳朵,“…这等不肖子孙…连亲爹屋里的也不放过……”又不是自家丑事,煊大太太乐得卖明兰人情。

其实说来毫不稀奇。不过是顾廷炀贪花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偏这大半年来老父拘的紧,不得出去排遣,屋里的媳妇丫鬟摸了遍,不觉趣味索然,居然把主意打到父亲的美婢身上。

五老太爷是文士做派,素爱红袖添香这等风雅之事,屋里两个伺候笔墨的通房丫鬟,很是清丽动人。不过两人性子迥异,一个被顾廷炀逼奸成功,几月后竟发现怀孕,她不敢声张,只好偷偷堕胎。一个此刻正养着身子,顾廷炀便又盯上另一个。

没想这个却是个刚烈性子。昨日初二,顾廷炀吃醉了酒,便强拖她去奸污,她当即就发作出来,披散头发,凌乱衣裳,怀中揣了把剪子,扑到五老太爷跟前告状,当着众人面把话说了个清楚,随即刺穿咽喉自尽。

大年节的喜庆,没想爱妾却血溅当场,五老太爷当场就气懵了,绑了顾廷炀就要行家法,却叫五老太太拦住了。这时另一位侍妾得了消息,不顾身子蹒跚赶来,见到情同姐妹之人死于非命,想着五老太太大约也不会放过自己,她豁了出去,当下一五一十的全抖了出来。

五老太爷再不肯听五老太太的,立刻叫捆了儿子上家法,自己监督,同时又叫人把顾廷烨的贴身长随也绑了要活活打死,这一打,就真出了事。

那长随眼看自己要死了,又听五老太太在旁一边哭一边咒骂是他带坏了主子,便怒喊了一嗓子——当年老侯爷屋里的幽莲,也是炀大爷逼奸自尽的!

“那奴才喊的满院子都听见了。”煊大太太轻咳了声,神色有些躲闪。

那个叫幽莲的丫鬟是太夫人送给老侯爷的,据说还颇得喜欢,她投湖后,众人都以为是顾廷烨所为不轨,太夫人尤其哭的厉害。

本来儿子偷了父亲的通房,虽是忤逆丑事,但妾为轻,子嗣为重,也罪不至死,狠狠教训一番就是了。可五老太爷对亡故的长兄极为敬爱,此时他才知道,竟是自己的孽障侮辱了兄长的尊严,思及往日亡兄的慈祥照顾,五老太爷不禁愧悔不已。

这次再打,他便亲自上阵,抡起棍棒没头没脑的一顿暴抽。他虽老迈,但身体一直保养很好,加之前头顾廷炀已不轻不重的吃了一顿,多年来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一下便被打了个半死,半夜里起了高热,须臾就要送命。

明兰听的发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找到府里的管事婆子,叫她们去张罗吃食后,明兰随着煊大太太慢慢走回了厅堂,见到三个男人依旧是刚才的姿势。五老太爷颓然坐着,顾廷煊在旁叹息,而顾廷烨独自坐在另一边,面无表情,仿若一尊盐岩雕塑。

说实话,顾廷炀倒霉,其实明兰并不惊讶。

据她所知,顾廷烨早在暗中留意顾廷炀外头的丑行,打算哪天捅到五老太爷跟前,可没曾想,事情会来的这么快,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

众人静静的坐着,只顾廷煊偶尔不合宜的说上一句,随即会挨着妻子一记瞪眼,他又不好意思的呵呵傻笑几声;屋里没烧地龙,只屋角的铜炉里烧着些微弱的炭火,粥点又始终不见人送过来,明兰觉得又冷又饿,只能忍耐。

不知坐了多久,厚厚的棉帘子被大力掀起,带进一阵刺骨的寒风,一个满脸惊慌的婆子连滚带爬的奔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禀老太爷,大爷他,他……他没了!”

不远处的院落里,已是震天哭喊,顺风传来,仿佛是早已预知的结果,空落落的凄凉,溢满厅堂,众人一片静默,谁都没有出声,空余几抹叹息。

明兰留心去看顾廷烨,男人的侧面冷硬异常,如同青灰色的天际,用钢刃切割出冷漠的线条。

他是早想教训顾廷炀的,不但可报自己父子的仇,也免得顾廷炀在继续外头胡来,脏了自家的名声——可是,他想过要他死吗?

过了良久,五老太爷才动了动,发出嘶哑干枯的声音:

“办丧事吧。”

佛曰,善恶到头终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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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回 世间道 之 非黑非白

不论顾家多显贵,正月里死人终归是丧气事,是以众人都劝五老太爷待出了正月再出殡,反正这会儿寒冻,滴水成冰,也不怕尸气发散。可五老太爷执意要尽快了结此事,叫次子廷狄赶紧操办,诸事从简,十日后即出殡落土。

灵堂上冷冷清清,只顾氏族人和素日交好的一两户人家来稍事祭拜,坐会儿便告了辞,除了四老太爷身子不适没来,四老太太得留下服侍,余下的三房人倒都陪坐着。

五老太太哭的几欲昏厥过去,跳起来冲着廷狄夫妇一通痛骂,直指他们俩悌不孝,廷炀生前处处为难,死后也不给好好操办,叫他走的不安心。

廷狄夫妇被骂的面红耳赤,狄二太太早吃惯了婆母的无理取闹,倒还能忍着,狄二老爷却是忿忿不平,被骂的狠了,索性噗通一声跪倒五老太太跟前,脖子涨的老粗。

“……娘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大哥一个便抵过爹,娘,众位姨娘,和我们整房人的花销!他到底是在读书考举,还是在经商挣钱?!家里老老小小十几口人,看病抓药,吃饭穿衣……铺子田庄的出息都在这儿了。廷灵妹妹和大侄子(顾廷炀的庶长子)已在议亲了,嫁妆彩礼在那儿?余下几个小的,眼瞅着一个个大了,这哪一桩不要钱!”

廷狄越说越气,平素五老太太便处处偏疼长子,在侯府群居时一切由长房兜着,他也懒得计较,如今分了府,便是一根线也要自家出的,他如何不愤。

“大哥成日的包戏子,逛窑子,在外头一掷千金,到如今,他外头欠下的花账还没还清呢,难不成咱们全家都去喝西北风,就紧着大哥一人痛快了便成?!”廷狄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敲在青砖上砰砰响,“娘要是还觉着儿子不好,便请了家法,把儿子打死了罢!”

一通话说的又急又快,直把五老太太生生厥住,她浑身发抖的看着次子,半响说不出话来。太夫人坐在上首,拿碗盖缓缓拨动着茶叶,不动声色,旁的众人都面面相觑,有的不想管,有的管不了,最后又是老好人顾廷煊过去把廷狄拉了起来,说了几句圆场话。

五老太太仍旧气愤不过,一想起心爱的长子惨死,泪水滚滚而下,既不敢责备丈夫,又不好再骂次子,只能寻旁人来出气。她起身冲到大儿媳跟前,边哭边骂:“都是你这丧门星!我儿好好的,偏你没用,拢不住男人,叫他只好去外头胡闹!当初就不该迎你进门哟……”

炀大太太遍身裹素,这阵子愈发蜡黄干瘦,瘪皱的两颊,形如枯槁,不论婆母如何辱骂,只木然的低头,忍着不发半声。灵堂正中跪着她的独子顾士循,十几岁的少年披麻戴孝,低垂着眼睑,不言不语。

煊大太太凑到明兰耳边,轻声耳语:“若要我说,循哥儿还不如没这个爹呢!倘他将来金榜题名,有这么个爹成日在外头花天酒地,丢人现眼,啧啧……你说是不这个理?”

明兰本就厌恶廷炀为人,闻言深觉同感,不假思索的点了下头,旋而记起这是人家的葬礼,又连忙摇头,煊大太太忍俊不禁,低头掩住嘴角,“我的傻妹子哟。”

五老太太哭骂的声嘶力竭,不住的推搡拧打炀大太太,眼见闹的不成样子,一众女眷有些坐不住了,想着要去劝,此时,始终静坐如木像般的五老太爷好似从梦中惊醒了般,忽的起身走过去,拽住五老太太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击掌声响亮,便如在灵堂内响起个闷雷,场内众人顿时惊呆。

“养出这等畜生不如的败德子,你还有脸哭?!”五老太爷仿若变了一个人,不复素日的儒雅风度,双目赤红,身躯伛偻,齿间森冷的挤出字句来,“我休了你!”

五老太太被打了个踉跄,亏得身旁的媳妇子扶住,她此刻吓的竟忘了哭,愣在当地。太夫人抢先一记断喝:“狄儿媳妇,还不扶你婆婆回去歇着!”

狄二太太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连拖带搀的把五老太太拉了出去,狄二老爷也连忙托着父亲坐下,太夫人刚动嘴皮:“五叔叔,不是做嫂子的说你,咱家可不兴打骂媳妇的,如今儿女都这么大了,你叫弟妹的脸往哪儿搁……”

五老太爷肃然打断:“兄弟家事自会料理,既已分家别府,嫂子就别管这许多了。”

太夫人脸色瞬时变了,冷笑道:“倒是我多事了。若非怕气着你大哥,也懒得替一个个兜着拦着。”这话一语双关,五老太爷面上闪过一抹痛苦,哑声道:“谢大嫂了。”

谁都听得出,这话并非字面意思。

煊大太太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也不甚好,拉着明兰到角落低语:“……怨不得五叔生气,明明是个大疮疤,若拧干净了脓血,兴许能好也不定,偏遮着掖着,一日日烂进了骨头,才致不可救的。唉,我家那位二叔叔,也是死性不改,这不,又闯祸了。”

明兰忙问怎么回事,煊大太太道:“这几日刚到的信,都流放到大老远了,又有人伺候着,还不安分。他瞧边贸红火,居然想做生意,不知怎的生了争执,打死了人。”

“这我怎半点不知?”明兰一愣。

煊大太太连忙道:“你煊大哥也是犹豫了两日,才告知的侯爷。这大老远的,其实那边早落了罪,瞧在侯府的面上,旁的也罢了,却要多流几年了。”

明兰静了片刻,道:“可怜炳二嫂子,一家团圆怕又要耽搁了。”

“谁说不是?这几日她哭闹个不休,把爹也闹病了。”煊大太太叹了口气,其实她内心深处,巴不得廷炳晚些回来,且隐隐有个不孝的念头,最好到四老太爷过世后,再叫廷炳回来,长兄能辖制弟弟,却抵不住糊涂的老父受次子撺掇——只这话谁都不能说。

煊大太太瞥了瞥堂中的太夫人,压低声音:“若非有人‘好心’的兜了多年,二弟未必会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戴罪之身还不老实。唉,罢了,只是多吃几年罪,已是好的了。”

明兰宽慰了她几句,心道这两桩可不一样,廷炀闯祸,是瞒着五老太爷的;廷炳闯祸,怕是四老太爷主动要求太夫人帮忙兜着的罢。

这一下,闹的不欢而散,太夫人领着儿子儿媳提前离场,此后几日便托言身子不适,不肯再来;廷炜浑然不觉尴尬,依旧笑容爽朗,拉着廷狄夫妇堂兄长堂嫂短的‘若有需相助之处,定要开口’;廷煊却是坐卧不宁,两边团团的说好话,只盼全家和睦。

顾廷烨冷眼旁观,并不置一词,却也每日必到,坐上一小会儿便拉着明兰离去。

发丧后几日便出了正月。余府过完了阖家团圆的年节,余阁老即刻打发两对儿子儿媳(携红绡)回登州老家,自己老夫妇俩则随长子往外地赴任去。临行前,余四太太又来见了明兰一回,絮叨了些琐事。短短几个月,余阁老凭着旧日的人脉情面,迅速替长子谋了一个外任,迅速了结了与前任余大太太娘家的纠缠,又加倍迅速的寻好了下任余大太太的人选。

明兰十分感佩,余阁老身手敏捷,不减当年。

“是钦天监洪主簿的侄女。”四太太十分平静的叙述,“……刚嫁人便守了寡,夫家容不下,只好回了娘家。她倒是个长情的,生生守了七八年都不肯再嫁,见老父身子愈发不好了,这才松了口。爹说,娶妻娶贤,德行好是最要紧的。”

这个年纪还只是个八品主簿,大约仕途不很顺,不过峮州洪家总算是名门,两家倒也相配;余家休妻再娶,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所以预备到外地去办婚事了;且那洪姑娘能扛住家人劝婚达七八年之久,想来是个主意很定的,用来规束不着调的余大人,正好。

明兰不禁暗羡,这种上朝堂能指点江山社稷,回内宅能料理琐事庶务,无所不能又情深意重的男人,到底是哪里找来的,余老夫人攒了几辈子的人品呀。

冰雪融去,春光渐好,湿润的枝头绽开初春的花蕾,明兰突然迎来如雪花片般的邀约帖子。有赏春梅的,有做寿听戏的,有满月酒周岁宴的,零零散散,甚至还有些诗社的——这个她当然敬谢不敏。明兰拿笔一算,倘若她每处都去,大约头牌花魁都及不上她忙碌。

内宅妇人结交,也是门学问,该回绝哪些,该去哪些,该怎么应对,都需指点。

顾廷烨宠溺的摸摸明兰的脸:“你若喜欢,都去。”这是不通内宅的男人的废话。

盛老太太皱眉冷脸:“若不喜欢,都别去!”这是寡居半生又鄙薄人情冷暖的切身体会。

邵氏的专业领域是如何照料长期卧病之人,于其他的却一问三不知了。

王氏不好问,华兰的社交圈子不同,明兰叹口气,只好另寻帮手,遂提着大包小包另胖团子一枚,去看望小沈氏,及其嫂子——皮埃斯,后者才是重点。

小沈氏正闷的发慌,见明兰母子来访,自然乐开了花,见明兰颇奇怪自己陡然间怎么人缘好了几倍,便口无遮脸道:“你傻呀,彼时你家是什么情形。只想请你的,又不好落下你家太夫人;来请你家太夫人的,你又不愿意去。好容易你俩一道去,不是你家太夫人一人做戏,就是你一脸木头相,浑身竖着倒刺般防备,活似前头有坑要你踩。哪个主家乐意?”

明兰恍然大悟,为感激小沈氏解惑,便把胖嘟嘟的儿子放在炕上滚来滚去,很大方的表示‘随便玩’,便跑去请教郑大夫人了。郑大夫人素日虽不大言语,可到底在这权贵圈里十几年,说起来条理规整,非小沈氏的八卦功力可及。

哪几家门风刚正的,值得一交;哪几家子孙出息的,不可怠慢;哪几家是绣花枕头的,麻烦又多,只需敷衍一二;还有哪几家内宅不和,要当心避讳……云云总总,明兰只恨没有四只耳朵,又不好意思掏出笔记本来写。

一番比对计较,明兰只挑了几家去,余下的各家只细细吩咐了送礼,并叫管事客气带话,最近家中繁忙,望各位见谅一个堂兄弟死了,一个堂兄弟要延长刑期,两位堂嫂哭的哭,病的病,乱作一团——这个借口颇好。

堪堪十八岁的顾侯夫人,不疾不徐的到众人跟前,倒叫众贵眷眼前一亮,直如一支玉兰娇嫩清艳,竟是个极少见的美人。众人想起外间关于顾侯夫妇的传闻,颇觉应有此理。

有时顾廷烨陪她一道去赴宴,若只是女眷聚会,但凡他得空,也会来接她。明兰跳上马车,他问的头一句话大多是:“可有人欺负你?”

明兰笑嘻嘻的:“夫君威名在外,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

值得一提的是英国公夫人,无论是何场所,是何人家,但凡她在,定然携着明兰一道说笑,又周到和煦的拉着她到处认人,极为看顾。受着国公夫人别有深意的眼神,明兰哪敢不心领神会,当下再也不拖了,翌日便去探望在家养胎的国舅夫人张氏。

这一看,却是吓了一大跳。

张氏撑着硕大的肚皮,吃力的起身迎客,明兰胆战心惊的望着张氏微颤,一个离临盆不远的孕妇,竟瘦的皮包骨头!她有心想劝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刚说了两句‘多顾着些孩子’,便被张氏绕开话题。

“这两株梅树脾气倔,好水好肥供着,偏不开花。年前花匠烦了,不再理睬它们,如今倒反自开了花。你瞧,多艳呀,像是西山长春崖边的云霞,浮着层雾气,好看的叫人心里发疼,仿若你眨眨眼,就会不见了似的。”

张氏微微侧脸,颈项曲着望向窗外,面色黄黄的,还起了好些斑,脆弱单薄的皮肤包着耸出的颧骨,颊上如吃醉了酒般,现出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这云里雾里的一番话,明兰直想把自家小姑子廷灿拉来,叫她看看什么才是大家小姐的傲气,什么才是才女清高,张氏仿佛全不在乎什么,自顾自的生病虚弱。

明兰默了半响,本就不很熟悉的两人,对方又有心避开,就更难打开话头了。

“人终究非花非雾,有父母亲长,有小儿无辜,如何能如花露,如朝雾,说没就没,了无牵挂。姐姐是聪明人,千不念万不念,也念着父母慈爱养育一场。”明兰握着张氏的手,句句发自真心,张氏不禁些微动容,低声道:“我就是念着父母养育之恩,才……”

话还没说完,屋外响起一声高亢尖利的娇呼。

——“你们这些奴才,顾侯夫人来了,怎地不禀我一声!”

听见这个声音,张氏的神色慢慢又冷了下去,挣脱了明兰的手,往后靠向枕垫。

进来的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过于浓艳的妆容,笑容甜的发腻;明兰见过几次小邹氏,每次都被她满身的金碧辉煌耀花了眼,这般成熟艳妇的打扮,实则她也不过才十七八岁。

张氏淡淡道:“早与你说过,我的院子你少来。”

小邹氏当即垂泪道:“我实不知哪里错了,叫姐姐这般厌弃;我服侍姐姐本是应当应分,怎能不来?”揩了揩眼角,她又转身朝着明兰,楚楚含泪微笑,“倒叫盛家姐姐笑话了。”

面对这番场景,别人如何明兰不知道,但有林姨娘的珠玉在前,小邹氏的这番做作实在不够看的;明兰笑笑道:“我正打算告辞了。”

小邹氏连忙道:“姐姐身子重,不堪劳累,不如盛姐姐去我那儿坐坐?”

明兰很清楚的看见张氏眼中的讥讽——堂堂正一品的顾侯夫人,跑去一妾室屋里吃茶说话,这事若传了出去,明兰以后就不用出门了。

“原就是顺道过来的,家中还有事。”明兰客客气气的拒绝,小邹氏无奈,只坚持定要送明兰出门,两人一路走,她就一路说,独个儿喋喋不休,一忽儿自夸自赞沈国舅如何待她好,一忽儿又暗示明兰是否瞧不起她,为何不肯去她屋里坐坐。

明兰忽立住了身子,定定的瞧着小邹氏:“我儿时读书之时,先生曾与我说过一个故事。不知妹妹是否愿听?”小邹氏愣了愣:“……姐姐请说。”

“许久许久之前,有两位贤惠的公主,分别许配了两位世家子弟的驸马,偏这两位驸马都不喜公主,只偏疼妾室。因公主仁善,便处处隐瞒驸马的冷落,如此几年,其中一个妾室愈发恃宠生骄,霸着驸马一步不许离开,公主稍想召见驸马,她便作出种种把戏,要死要活。仗着驸马纵容,小妾得意嚣张,那公主却寂寥病弱。另一位小妾恰恰相反,不论驸马如何宠爱,始终不敢逾越一步,恭顺的服侍公主,又常劝着驸马去见公主。两位小妾有时见面,前头的那个风光无限,前呼后拥,便嘲笑后头那个蠢钝不堪。”

小邹氏听的发怔,明兰缓了口气,继续叙述:“后来,前头那位公主不堪伤心,郁郁而终。公主的乳母藉着进宫谢恩的当口,把一概缘由吐了个干净。皇帝一番盘查后,震怒不已,遂把驸马家革了爵,驸马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返还,而那小妾……”

明兰看了看小邹氏微微发白的脸色,“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她所生的儿女,也尽皆贬为宫奴,任人践踏欺辱。”

“那,还有一位呢?”明兰讲故事的技术不错,小邹氏忍不住追问。

“另一位是个有福的,公主感她柔心可亲,虽与驸马不睦,却待她如姐妹,待她所生之子如亲子;后来她的儿子读书小成,公主亲去求皇帝恩荫。再后来,公主和驸马都过世了,几个儿女待生母至孝,那位妾室享尽人间福贵,活到八十多岁才寿终正寝。”

故事讲完了,小邹氏死死咬着唇:“她张家虽显赫,却也算不上公主罢。况且还有皇后,还有青萍姐姐(小沈氏),我不怕……”

明兰叹了口气:“青萍每每与我说起你姐姐,常是满眼泪水,哽咽不能言语,是以我今日才多了这些话。如今,只盼张家姐姐能顺当生下孩儿,否则,张家若非要交代,谁来做这出气的呢?……自不会是国舅爷。”更加不会是皇后和小沈氏。

小邹氏脸色转了几转,冷冷笑了几声:“看来姐姐是站在张家那头了,也是,英国公府势大,谁人不忌惮。可我也不是那等子贱妾,任人揉搓,我是有诰命在身的!”

明兰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青萍说,你身子一直没好利索,还是该紧着早些调理,否则久了,落了病便不好治的。还有,别擦这么多粉,对身子不好。”

小邹氏愣在那里,嘴唇动了几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出了国舅府,走到半道正遇上来接她的顾廷烨,夫妻俩坐在马车里,明兰抢先道:“无人欺负我,侯爷放心罢。”

顾廷烨见她神色郁郁,微皱眉道:“怎么了?”

那两位小妾,固然下场迥异,但反过来说,何尝不能说,前头那小妾待驸马是真心,不容旁人分去半点,后头那小妾却是假意,为着自己的安全,宁可叫心上之人去亲近公主。

愚蠢和聪明,真心与假意,有时候,真的很难分辨。

明兰沉默了一会,才道:“没什么。”

想了想,又编了一句,“国舅夫人身子不大好,我有些担心。”

顾廷烨凝视她,深深的,久久的,仿佛想望进她内心深处去,探究一二。

他们很幸福,很美满,无话不说,心性相投,这都是真真的;可他们之间,依旧隔着一层静默,一处小小的,隐秘的禁区,藏在他心爱女子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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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20:29:41 | 只看该作者
第182回 世间道 之 非冷非暖

很长一段时间,公孙老头在顾府的身份都很囧,所谓‘西席’是也。缘是新帝甫登基时,内外暗潮汹涌,作为跟新帝进京的近臣,表现的好,人家不过撇撇嘴,稍微行止不检,朝臣不免暗中议论‘瞧瞧皇帝亲信的都是些啥人呀’(老耿同志为此中枪无数)。

公孙白石规劝顾廷烨不要一上来就广置幕僚门客,一小小武将,显招摇了。是以,尽管当时都督府明言‘尚无子息’,尽管顾廷烨本人并不习文,尽管公孙老头从未见过蓉姐儿一面,这主宾二人依旧厚着脸皮对外宣称——此(我)乃顾府之西席也。

之后,忙碌繁扰不尽,谁也不曾再想及此事,待团哥儿出世之时,公孙白石这西席的名头才算是坐实了,可惜自打小肉团子能抓东西起,就表现出对揪公孙老头胡子的兴趣,明显大于握笔——然而,公孙白石至今对外的名帖,上书仍是‘顾侯西席’。

当然,这种公然作假,并不能欺骗广大群众的雪亮眼睛,待公孙老头纳妾将近,贺礼足足堆了三个屋子,尺余高的珊瑚树,璀丽夺目的明珠耳珰,成匹成匹的贵重锦缎……公孙老头倒也来者不拒,一概收下,还边打趣顾廷烨,边抚须自嘲:“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行礼那日,若眉身着簇新的桃红春袄,双腕佩着四枚龙凤金镯,头钗一支朝阳三翅衔珠斜鬓金钗,被一众来贺喜的媳妇婆子拥在屋里,左一句‘眉姨娘好福气’右一句‘眉姨娘早生贵子’,她只勉强笑笑,脸色发白。公孙白石病愈后,顾廷烨便提议纳妾明礼,老头倒也中意知书达理的若眉,但他生性淡泊乖张,厌恶俗礼,并不愿如何操办,还是明兰坚持,方才许了几席,叫府中众人一道吃酒庆贺。

这么一来,若眉不免心上怏怏,每个新嫁娘于婚礼,难免有些期待,她忍不住跟贴身丫鬟抱怨两句,却叫几个心存阿谀的媳妇子打听了去,托家中男人去外头店铺置办些贺礼。这么一来二去,公孙白石纳妾之事竟传到了外头去,引来了一干热情的‘仰慕者’争相送礼。

老头十分不痛快,若非碍着明兰的面子,几乎就要作罢婚事。

“不求你如何贤德,不想连区区口舌也守不住。果是藤木不堪为梁柱,如此不堪重托,以后生下孩儿,还是由夫人教养罢!”——公孙老头的性子何等乖狂,当下毫不客气的直言斥责;若眉不免又伤心的哭了几日夜,既悔又羞。

明兰知情后,除了摇头叹气,别无可行。

公孙白石此人,往好了说,叫洒脱不羁;往坏了说,叫自私自我,这种人要搁现代,必定是铁杆的独身主义,可惜古代有父母之命,他只好老实的娶妻生子。对原配夫人,他兴许还有几分愧疚敬重之情,至于若眉……

之后,公孙白石便只叫若眉服侍起居,连书房也不让进去了,风声须臾便传出,明兰得知这事后,却只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过问其它,倒叫府里众人吃了一惊。

原先众人因见公孙先生极受侯爷信重,若眉此番飞上枝头,纷纷巴结示好,可如今见主子这般不冷不热的架势,也都渐渐和若眉淡了来往。

人情冷暖,本是如此,明兰微微叹息,倚在炕几旁静静看书,身边躺着熟睡如小猪般的团哥儿,胖嘟嘟的面庞嫩白红润,似乎还生着细细的绒毛。屋中宁静,只一旁小杌子上坐着的丹橘,似有些心神不定,手上连连出错,一条简单的镶边却已拆过两遍了。

“把针线放下罢。”明兰忽轻声道,“手指头都快戳成窟窿了。”

丹橘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嗫嚅道:“回头我重做。”

明兰瞥了她一眼:“今早又去了,这回又是何事。”丹橘缓缓放下针线撑子,犹豫的看了眼团哥儿,明兰道:“说罢,这小子且醒不了呢。”

丹橘赧然道:“是若眉身边的小幺儿来寻我的,说她身子不爽利。”

“哦?若是有喜了,倒是一桩好事。”明兰头也不抬的继续看书。

“不是,前两日刚换洗过。”丹橘愈发轻声,“她只是胸口发闷,说是想见旧日姐妹了。”

明兰不再言语,只轻轻一笑。丹橘见她微笑中颇带几分讥嘲,便忍不住低声道:“若眉也是不容易,进门才一个月,先生便不大搭理她了,连院中的婆子丫鬟都有些轻慢……”

不待她说完,明兰打断道:“这是若眉来叫你说的?”公孙小院里她留了不少耳目,那些丫鬟婆子并不曾慢待若眉,不过不是没像以前那么巴结罢了。

丹橘连忙摆手:“不是的,她每回都吩咐别叫我跟您说的。”

明兰听了,险些笑出声来,连忙忍住去看身旁的小肉团子,却见这小子依旧轻轻的打着呼熟睡成大字型,憨憨的可爱,她忍不住嘴角弯了弯。然后放下书卷缓缓挪到炕沿,拉过丹橘的手,边叹息边轻声道:“你我相伴十几年,肚里有几根肠子怕都是清楚的。我来问你一句,你给我说老实话,这件事,你到底怎么想?”

丹橘望着明兰凝视的眼睛,竟不敢直视,侧头低声道:“她叫我去吃点心,喝茶,赏春梅,每回都与我说了好些话。虽然她口口声声叫我不要告诉夫人,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盼着夫人替她去先生面前美言几句。”

明兰点点头,这丫头也不算真傻:“那我该不该替她去说呢?”

丹橘满脸为难,咬唇了半响,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想起若眉一脸病色,她心有怜悯,但又不愿明兰为难。

明兰看了她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我已给你物色了门亲事。”

话题突转,丹橘又惊又羞,全然愣住了。

明兰继续道:“是你姑父的外甥,你叫他大表兄的那个。”

丹橘全家人原都是盛老太太的陪房,当年丹橘姑父嫁妹时,老子娘求得了个恩典,聘到外头的殷实人家做了娘子,这几十年下来,家业愈发兴旺,膝下有一子,比丹橘大四岁。

明兰看着丹橘涨红的面孔,继续道:“房妈妈说,你表兄是极能干的,能料理田庄,也能照看铺子,家里人口又简单,还沾亲带故,实是个好人家。”

丹橘脸红的连脖子都涨粗了,梗了半天,才直挺挺的跪下道:“我不嫁到外头去,我一辈子都要陪在夫人身边!”

明兰微微苦笑。丹橘不比秦桑有父母兄弟依靠,不比绿枝泼辣强横,更不比小桃扮猪吃老虎,尽管她处事细致,能干周全,可心肠始终太软。崔妈妈在外头寻了许多人家,可怎么看都不放心,看着老实的担心他窝囊无能,看着斯文的担心他败絮其中,看着伶俐的又担心他心思灵活非良人,好容易人选不错了,可家人又复杂难缠。

挑挑拣拣了半天,竟难以抉择,每每想到丹橘以后若是不幸悲惨,明兰就觉得负担很重。

“从小到大,你们小姊妹几个玩闹,争糕饼衣裳,环儿佩儿,**都是你退让,息事宁人;有了委屈,你也从不与人说,只自己吞下。你这性子呀……我原也想将你留在府里配个管事,就近身边,我也好看着。”明兰叹道,当初在王氏底下讨生活时,遇到难缠的管事妈妈,都是丹橘去赔小心,说好话。

丹橘脸色涨紫,眼中尽是决然倔强:“我不愿外嫁,我愿陪着夫人。”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明兰悠悠道,“你表兄等了你这许多年,怎么都不肯说亲,连他爹娘也拗不过。实是不容易了。”

听得这句话,丹橘紫的快发黑的脸色,才又缓缓转回正常,明兰看得颇觉好笑。

“你也喜欢他,对不对?”明兰柔声道。

丹橘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实在捱不过明兰的目光,才道:“小时候,在姑姑家里时…大表兄来做客…待我很好……”

明兰心中了然,这家人的底细房妈妈再清楚不过,都是良善之人,在资讯阻隔的古代,能这么知根知底很不容易。在这种简单厚道的人家里,丹橘就是老实些也无妨,便点点头道:“我瞧着也很好,这么就定了罢。”

丹橘犹自跪在地上,一脸惊愕,她记得自己明明是来说若眉的事的,怎么就变成了定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丈二金刚的茫然转头,却见炕上的小肉团子犹自睡的喷香,滚圆的小肚子一起一伏。

“你如今已无双亲,便由你姑姑姑父代为送嫁罢。”明兰拖了双软底鞋,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问名,纳吉,下娉礼……房妈妈说,你那未来公公近来刚没了大伯,太快办亲事不妥,得过些日子……也好,你姑父有功夫给你打副齐全的家什,银子我出……”

“夫人……”丹橘轻泣,“我不……”

明兰歪歪侧头:“怎么?你不听我的话了么?”

丹橘抽泣着住了声,明兰静静道:“我早说过,只要你们不负我,我必不负你们。这次,我便要你三书六礼,龙凤红披,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夫人!”丹橘满脸泪水,纳头拜倒,“我自小没有父母缘,到了姑娘身边才知道什么叫真心实意。姑娘待我的恩情,我下辈子结草衔环也报答不完……”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

小肉团子挪动了几下,咂巴砸吧小嘴,似是睡的不大踏实,明兰走到炕边坐下,轻轻拍着他:“罢了,也就是你们了。以后,怕再也不会有了。”最初的感情,总是最真最美好的,“你去把乳母叫来罢,团哥儿也该醒了,不然夜里又该闹了。”

丹橘默默站起身来,拭干脸上的泪水,正要缓缓出去,明兰忽又道:“以后若眉再找你,你便与她说一句话。”丹橘愣了下:“……夫人请吩咐。”

她秉性淳厚,想到自己终身已定,幸福可期,便更觉若眉可怜。

“你去说,我与她到底主仆一场,以后不论是先生还是公孙夫人,倘有打骂欺侮,刻薄吃穿,我必为她出这个头。”若眉好歹是自己身边过去的,事关侯府面子,打狗也要看主人。

丹橘有些反应不过来,结巴道:“打骂?…这…先生怎会…”

“你这么说就成了。”小肉团子开始眯缝着眼睛扭动了,明兰不再解释,挥手叫她下去。

丹橘摸不清头脑,满心发愣的出了门,先叫小翠袖去唤乳母,又捧着针线篓子先回了自己屋,却见绿枝正在熨尿布,又缓缓揉软了,她不禁微笑道:“你倒心细,这活也自己来做。”

绿枝把火斗重重顿在一旁的小铁架上:“这群小蹄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便脚底跟抹油了般;教她们办差,却一个两个装傻充愣!”婴儿的尿布要又干燥又绵软,这阵子雨水足,怎么晾晒不好。

正嘴里喋喋埋怨着,绿枝抬头便看见了丹橘满脸心事,她眼珠一转,戏谑道:“今早我看你被又叫去,若眉又跟你诉苦了罢?”还不等丹橘点头,她又笑道,“她现下就知足吧!以后,怕是日子更难过了!”

丹橘微微一惊:“这话怎说?”

绿枝用火钳子添了两块炭在火斗里,得意洋洋道:“猛少爷说他大哥要娶亲了,近日他要离府几个月,回老家吃喜酒去,呵呵。”

“这有什么……”丹橘还没笑完,绿枝又抢过话头,“猛少爷说待长嫂进门后,他婶婶便可卸了侍奉照管之责。还说,可怜他婶娘操劳几十年,若是一切顺当,猛少爷兴许这回便把她一道接来京中呢!”

丹橘心头一惊:“那若眉……”

公孙先生到底是男子,就算和若眉有些不睦,也碍不着若眉日常起居,可一旦公孙夫人来了,就如来了个顶头上司,到时候晨昏定省,端茶送水,可真是……丹橘不禁可怜。

绿枝却是一脸快·活,熨尿布熨的行云流水,边熨还边嘲骂道:“她还有脸诉苦?先生是打她了还是骂她了,不过是没像戏文里说的体贴的描眉吟诗罢了。想叫夫人替她出头?!我呸!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她是给做妾,不是去做祖宗,还想多舒坦?”

丹橘没去睬她,只自己怔怔的思量:侯爷对公孙白石几乎是执半师礼的,那公孙夫人便是半个师娘,想到要明兰忝着脸去跟公孙白石说情——这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绿枝越说越开心,举起火斗指着丹橘,大声道:“你可别再滥好人了!以后少去她那儿了,当心惹祸上身!”

丹橘微微皱眉:“我何曾滥好人过,不过是你们几个,到底十年姊妹了。”

绿枝用力来回熨烫,直把熨架摇得晃动,嘴上还不停:“这十年来,她何曾瞧得起我们过?我晓得,她是小姐出身,我们是奴才丫头来的嘛!现在想起姊妹了。”

丹橘微微叹气,转身倒了杯茶给绿枝,接过她手中的火斗道:“你且歇歇,我来罢。”

绿枝端着茶碗走到窗边,一脸惬意。

丹橘边动手,边随口问道:“这些细碎,你哪儿听来的。”

“我亲去打听的。”绿枝低头对着茶碗微笑,欣慰道,“知道她过的不好,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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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回 世间道 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房妈妈自被托了大媒后,就一直等着答复,一俟明兰点头,不待两日便带着丹橘的姑姑姑父和那陆家后生来叩头,明兰隔着帘子仔细看了,但见这人生的大手大脚,康健厚道,心中便又高兴了几分,再看身旁的丹橘喜不自胜的羞涩模样,便不再多耽搁,当下说定了婚事。

那后生显是高兴的狠了,磕头连厅中的地砖都敲响了,倒惹得屋里丫鬟们一阵吃笑,绿枝尤其笑的大声,边笑还边往帘子里头丹橘处张望。

小户人家做亲,本没那许多繁文缛节,慢则半年,快则一个月,又因陆家后生年岁大了不好耽搁,便将吉日定到五个月后。那陆家父母原想给儿子聘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家碧玉,但如今见明兰这般手笔,又见丹橘出落的这般贤惠貌美,心里原先那点子遗憾也烟消云散了。

之后诸般事宜,便由丹橘的姑姑姑父逐一筹办,明兰将银子交由房妈妈,在她眼皮子底下,想他们也不敢在家什上做耗。待一整匹上好的大红亮缎送进府来时,明兰便慢慢减少丹橘的活计,只叫她专心绣嫁妆,从鸳鸯枕套,龙凤喜服,全新的中衣,亵衣,绣鞋乃至婚后给夫婿和公婆妯娌的荷包鞋面,都要新嫁娘一针一线慢慢做得。

因为丹橘素日宽厚,院内众丫鬟都替她高兴,碧丝最是艳羡,不过其中最欢喜却是绿枝,自丹橘慢慢从第一把手上退下来,她颇有一种‘终于轮到我了’的豪情,随着明兰日渐重用,她便是走路也似带着风,被翠微说了好几顿,才降下温来。

“待打发了丹橘,便该轮到你和小桃了。”翠微故意打趣道。

谁知绿枝生来性子泼辣,毫不羞涩的把头一翘:“不瞒姐姐,我早就打定主意,绝不往外发嫁的,还能服侍夫人好几年呢。”若是府内婚配,内院的大丫鬟多可留至二十岁,有那受器重的,主家舍不得放,留到二十好几也是有的。

翠微多少吃了一惊,随即又笑道:“你这蹄子,如今嘴硬,待以后夫人给你找了个好人家,看你变不变卦。”

绿枝道:“姐姐是知道的,我那兄弟老实木讷,如今有我在,尚有那不长眼的时不时欺负他呢,倘我外头去了,还不知哥哥会如何。”说着叹了口气,“爹娘早亡,只剩我们兄妹二人,我不照看他,谁照看?如今我只盼着好好服侍夫人,将来得了恩典,给我哥哥说个和善体贴的好嫂嫂,我也算对得起爹娘在天之灵了。”

翠微颇为动容,道:“好妹妹,真难为你了。”

几人欢喜几人忧,闻得丹橘好事将近,若眉也来贺喜,看见桌上摆着红艳艳的红绸锦盒,还有挂在立架上那刚裁剪缝制了一半的大红喜服,顿时觉得刺眼的很,自打那日丹橘将明兰的话与她说了,又好生劝说了一番,她反倒意气消沉了好几日。

眼见丹橘微红的面庞羞赧妍妍,眼角眉梢说不尽的喜悦幸福,若眉更觉心中扎刺了一般,聊得几句后,便告辞去了明兰处。

“许久不曾来给夫人请安,见夫人康泰依旧,不胜欣喜。”行完礼,若眉干巴巴的说完场面话,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明兰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穿戴倒还光鲜,就是气色不好,眉心一团晦暗,“坐吧,小桃,去沏碗兰安毛尖来,你记得你爱吃的。”

若眉小心翼翼的挨着圆凳的边沿坐下:“难为夫人还记得。”

须臾小桃便端着小茶盘进来了,圆圆的脸庞笑嘻嘻的:“姐姐许久不见,倒是越发好看了,整个人都金光光亮堂堂的!”语气何其诚恳。

若眉端茶的动作停滞了片刻,面露尴尬,明兰无语望屋顶,话说——若眉的首饰诚然戴多了些,这些首饰也诚然金子多了些……不过,要不要这么诚实呀。

说完这话,浑然不觉的小桃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梢间,到外间候着去了;若眉缓缓敛去尴尬,低声道:“丹橘妹子已同我说了。奴婢这里谢过夫人的提点和爱护了。”

明兰静静的看着她,见她嘴里说谢,可身形丝毫未动,连个半福也欠奉,便知她其实并未明白,依旧原先那个孤芳自赏的若眉,“你知道就好,以后好好服侍公孙先生,早日为先生开枝散叶,我和侯爷都有重赏。”

若眉心中苦涩,适才她是故意自称‘奴婢’的,还以为明兰会说些什么,谁知……她只好道:“奴婢省得。”顿了顿,鼓起勇气道,“可奴婢蠢笨,时时惹先生不快,望夫人指点一二,奴婢究竟应该行事才妥当?”

能拉下面子问这句话,说明还可救药,明兰笑了笑,指着适才小桃出去的门口道:“记得我们刚来那会儿,小桃曾到外书房服侍过一阵子。”

若眉不知明兰何意,便点点头道:“是,先生也说过,小桃很是得用。”当初她还酸过一阵,暗中不快为何不选自己,明明自己最识文断字的。

“其实,小桃并非伶俐之人。”明兰缓缓拨动茶叶。

这事并不稀奇,只怕从暮苍斋到嘉禧居无人不知;若眉睁大眼睛,等着明兰说下去。

“尤其是她从未在书房服侍过。那阵子侯爷和先生委实吃了不少苦,叫她烫壶酒,不是太热就是太冷,叫她整理文稿,她能一页一页给你拆散了叠好。”想起那段日子,顾廷烨回来的抱怨,明兰还不禁暗暗好笑。

“记的刚到房妈妈处,一件事,丹橘吩咐一遍就记住了,她得说个两三遍才晓得。”明兰悠悠而笑,“派如此鲁钝之人去服侍,我原先还怕先生埋怨我呢。谁知,后来先生却夸她好。”其实公孙白石倒是蛮中意小桃的,有意延长聘用期,可惜小桃对书房没有任何好感,对师爷这种生物尤甚,一到有人接手,便飞也似的逃了回来。

若眉干干一笑:“先生说,小桃是忠婢。”

“先生目光如炬。”明兰点点头,“我曾吩咐小桃,凡书房内所见所闻,不可有分毫透到外头去。你跟她打探书房光景好几回罢,便是你都恼了,她可有吐露分毫?”

若眉黯然,彼时她仰慕书香,不过打听些无干紧要之事,可便是她问先生爱吃什么茶,小桃也半个字也不肯说,两人闹翻了,足足半个月没有说话。

“对你尚且如此。那采买上的安婆子向来疼小桃,那日懒得亲去查点,偷便问她书房内银丝炭可用完了,她竟也不肯说。”明兰紧紧盯着若眉,“其实你是什么样的人,压根不要紧,要紧的是,先生要的是怎样的人?”

若眉身子微微一震,抬头望着明兰,半响说不出话来。

……

望着若眉离去的背影,明兰摇摇头。

若眉是个聪明人,公孙要怎样的妾室,她如何不知?不过是‘乖巧懂事,安分守己’八个字而已,最要紧的,别整日想些风花雪月的幺蛾子。这几日,若眉羡慕的其实并非丹橘亲事好,而是丹橘那满心满怀的幸福感。

“要是日后觉着不好,便常想想当初你是为何要嫁过去的。兴许能好受些。”——这是自己给若眉的最后一句戒语,以后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此后的日子,丹橘着力教导小丫鬟们,时时叮嘱,小心吩咐,细心的逐一解释事物,时光飞快,一个多月后,她姑姑姑父上门来接丹橘回去备嫁,说是家中房舍已翻修好了,尽可体面的办亲事了,同来的房妈妈也表示家什打造情况良好。

明兰赏了丹橘一副赤金头面,数匹上好料子,比照翠微另给了三十两嫁银,又叫小桃偷偷在丹橘的箱笼里放了两张各一百两的银票,小桃脑子虽慢,但手脚利索,办这种事最是可靠。随后,邵氏凑趣赏了一对虾须金镯,秋娘也跟着给了一根小小的偏金簪。

屏退众人,明兰当面烧了一张身契,又将一个扁盒塞到丹橘手里,柔声叮嘱:“里头是你的户籍,府衙那儿事已办妥,以后好好的过日子。”

丹橘跪在地上放声痛哭,明兰劝了好久才她止住泪水,丹橘慢慢站起身,正要转身时,忽回过头来,满眼都是泪水:“姑娘,那会子你老爱坐在廊前的柱栏上看书。”

明兰忍泪笑道:“你怕我跌下去,便拿碎布连夜做了个布兜子,系在栏杆上。”

“那兜子做的不牢,裂开了,害姑娘摔的好大一跤。房妈妈要罚我,说主子不对时,我不但不劝着,还尽出馊点子。”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你就在我床边哭了三天;待我好了,你倒病了。

“姑娘就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坐栏杆了。”

“你还定要我拉钩来着。”

丹橘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姑娘,叫我再给你磕个头罢。”

然后重重的一头磕下去,起来时已是满脸泪水,抱着明兰的腿,哀戚道,“姑娘,我是真舍不得你!”

往事涌上心头,明兰心酸不能自已,泪水滚滚而下,半面掩袖,硬着心肠将她推开:“去罢,去罢,以后你要生儿育女,合家美满,长长久久!走罢,走罢……”

看着丹橘一步一回头的缓缓朝门口挪去,明兰忽记起初见时的情形。当时她身边只有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桃,房妈妈领她到自己跟前,她当时也是这般频频回头。

“六姑娘,我去拿点心给你吃。”

“姑娘你好好坐着哦,这儿空屋子多,可别乱走。”

“奴婢很快就回来,这位小桃妹妹,你要看好姑娘哦。”

小小的女孩奶声奶气的,满脸超越年龄的温柔周到,絮絮叨叨个没完;明兰心头一阵伤感难抑,用力别过头去,不看丹橘出门。

小桃一路送丹橘到路口,几乎要跟着到她家去,回来后两眼就肿得像个大桃子,进屋后埋头在被窝里,再不肯出来。

夜里顾廷烨回屋时,明兰尚是神情萎靡,顾廷烨不觉心疼,便道:“既你这般舍不得,何不将橘子留在府中,给配个有出息的小子也就是了。”

明兰拿布巾子帮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低声道:“她们是最早跟我的,只愿她们好好的,也不枉这十几年的缘分了。”

顾廷烨怀里抱着儿子,正不住的将他轻轻一抛一抛,逗得团哥儿不住咯咯而笑,听了明兰的话,颇觉诧异,在他心中,主子恩典奴才,哪来什么缘分不缘分的。

把儿子放到床上让他自己爬,然后他拉过明兰,细细巡视她的面庞,却见她两眼红肿,不由得面色微沉:“你素日待她们不薄,既见主子这般舍不得,就该自请留下才是。如此看来,也是个没良心的!”

明兰用力掰开他的大手,带着哭腔不悦道:“你别胡说!”

顾廷烨微微一怔,失笑道:“好好好,我不胡说。”随即又打趣道,“这么多丫头,倘若每个出嫁,你都来这么一遍,可哪里吃得消?”

明兰轻轻拭泪,闻言,便自嘲道:“也就她和小桃了,其余的……唉,也罢了。”

顾廷烨缓缓朝后靠去,兴味道:“因为这两人最早跟你?”

明兰沉吟片刻,才道:“……因为那会儿,咱们三个,都是真心实意。”

听了这话,顾廷烨有些动容,忍不住问:“难道后来的丫头,服侍你都不真心?”

小桃是自己最倒霉时的意外奖,丹橘是自己前途未明时的鼓励奖,到后来老太太越来越宠爱自己,自己在盛家也站住了脚,情感就开始参杂了。

明兰仔细想了想,组织好,才答道:“待我是顾侯夫人后,是不是真心,也不甚要紧了。”顾廷烨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忽怅然道:“我若是也那时遇到你,就好了。”

明兰听了,大眼眨了两眨,面上忽现十分古怪的神情,盯着男人,脸也渐渐红了;顾听烨初时不明,片刻便想到了,明兰幼年刚能跑时,自己已能打马游街,胡作非为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了半响,不知互相在想什么,却同时笑了出来,明兰一扫之前愁云,笑的唇瓣微颤,歪头回忆幼年情形:“小时候,有一回我跟着爹爹祖母也上街看花灯,有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骑快马从街上飞驶而过,房妈妈就紧紧搂着我,小声与我说‘喏,喏,姑娘看看哦,这是坏人呢’!”

这个场景太写实了,顾廷烨抽了抽嘴角,把正要自己头顶上爬的团哥儿抓下来,面孔有些发黑。

明兰见他面色不善,连忙补救,岔开话题道:“今儿齐国公府来送了份帖子,说不日老公爷就要办寿宴。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公爷这般高寿也是难得。今年办了这六十九的寿宴,以后再不办的。是以,定叫咱们去呢。”

话说,王氏认识平宁郡主这么久,明兰倒还一次都没去过齐国公府呢。

“原来是河东府?!”顾廷烨听了这话,一挑眉角,黝黑的眸子露出几分玩笑来。

明兰楞了下:“什么河东府?”

“夫人博闻广记,岂不闻河东狮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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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20:35:08 | 只看该作者
第184回 世间道 之 非你无情,是我多意

同为开国功臣授爵,齐国公府与宁远侯府素有交情,然齐家开窍的比顾家早,许久之前就发现与其让子弟继续刀口舔血,还不如拽文弄墨混饭吃来的容易。是以开国甫一甲子,齐家便出了一位同进士,两位举人,三个秀才,虽质量有待进步,但精神可嘉。

齐家向文之心日月可鉴,可媳妇却多娶自军伍世族,遂导致齐家男儿一代比一代文弱,媳妇倒一个比一个彪悍,如此,惧内便不可避免。

不过真正传出‘河东狮吼’之名,却是因如今齐府这位老公爷。

具体为何惧内,年代太久远已不可考,只知当年武皇帝的妃嫔们恃宠生娇,静安皇后紧闭宫门隐居之时,这位齐老夫人不但将丈夫看得如同蹲班房一般,还常替静安皇后愤愤不平,勒令丈夫不许与那些‘狐狸精’的家族往来结交,齐老公爷惧妻如虎,竟然照办。

时人戏称‘忽闻河东一声吼,门前行人抖三抖’。

为此,齐家当时没少受刁难冷落,不过待静安皇后薨逝之时,连顾廷烨祖父母这般老实厚道之人也扫到了台风尾,险些失爵,齐府却安然无恙。

未几,先帝仁宗继位,赞誉齐家门风敦厚,借着这股势道,齐家二老为两个儿子挑选了当时首屈一指的名门贵女为妻——至此,三只母老虎齐聚河东府。

婆婆已然叫人十分吃不消,没想两个儿媳更加不省油。一个是将门虎女,据说双手能开两百石的强弓,一个是权爵独女,于宫闱之中圣眷颇厚。老夫妇俩哪个也惹不起,只能闷声大发财。不过总的来说,平宁郡主的名声比齐大夫人好些。

这日顾廷烨下了朝后,便来带明兰一道前去。下了车轿,顾廷烨将缰绳一扔,直往前院去了,另有婆子引软滑子来抬明兰往里院走去。

迎客厅里女客尚不多,平宁郡主一见明兰进来,便离开先前攀谈的几位妇人,笑着走来道:“哟哟,我道是哪位,才几天未见,气色愈发好了,我都不敢认了!”

其实之前她每次见明兰都很尴尬,毕竟叫了她好几年的‘伯母’,眨眼间世侄女成了同族弟妹,以后该如何称呼,着实叫她烦恼了好久。

“郡主,您快别笑话我了……您再这般打趣,我,我以后不来了。”明兰红着脸福了福,心中无数次感激先帝爷给平宁郡主这个封号。

见明兰依旧老实腼腆,平宁郡主愈发说笑自在,又领着明兰往里屋走去,只见屋内正中罗汉床上,坐着个鬓发皆银的老妇,几个或老或少的妇人围着她说笑,申氏也在其中。

“老祖宗,快来瞧瞧,这就是我常提起的宁远侯府的弟妹。”平宁郡主高声道。

那老妇人道:“快过来我瞧瞧。”

明兰心知这便是齐老夫人,赶紧过去行礼,又道:“给老祖宗请安了。”

齐老夫人眼神明亮,显是还硬朗,偏说话又不大清楚,好似老年人易乏的样子,她上下打量明兰一番,连连点头:“嗯嗯,是个整齐的好孩子。”

平宁郡主又指着老夫人身旁的一个中年妇人道:“这是我大嫂子,你随着我叫便是。”

那妇人约莫跨四奔五的年纪,身形高大,面如满月,双目有如金刃锋光,明兰赶紧福了福,恭敬道,“给大嫂子问好。”

齐大夫人淡淡一笑,神色也算和蔼:“都出了五服了,怎么称呼都好。远近亲疏,又不是光看叫什么的。”

平宁郡主神色一僵,知她是在暗讽自己攀附权贵,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先帝过世后,自己的父亲和丈夫是大不如以前了;而两宫太后,她原先和圣德太后倒有些情分,于皇帝亲母圣安太后却是平平,现下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这时齐老夫人忽对着身边的申氏和另一个年轻媳妇道:“这是老二家族兄弟的新媳妇,论辈分,该你们妯娌俩去见礼。”

申氏上前一步,温婉道:“给舅母请安了。”

齐大奶奶似有些踌躇,慢了一拍,才道:“见过顾侯夫人了。”

还不等明兰开口,平宁郡主又咯咯笑道:“哟,老祖宗呀,我那族兄弟的儿子都快周岁了,您还叫她新媳妇呀?”

齐大夫人面色冰冷,不悦的瞪了眼儿媳妇,齐大奶奶畏缩的退后几步;明兰偷眼看了下她的身形举止,非但不似生育过,仿佛还未破身,难道齐大公子的身子,真这般孱弱?

平宁郡主犹自不肯罢休,对着明兰笑道:“说起来,我那玉丫头和翰哥儿,跟你儿子只差几个月,以后倒可一块顽了。”

几月前,申氏产下一对龙凤胎,齐家两房,一房生不出,一房却一气生俩,简直冰火两重天,怪道这般刀光剑影。

这时齐老夫人打了个哈欠,困倦的挥挥手:“人老了,不中用了。你们别都团在这儿,别怠慢了外头的客人,除了我那几个老姐妹,旁人你们招呼罢。”

齐家两对妯娌忙道不是,又说了好些恭敬话,众女眷这才退出来,到了外头厅堂,只见已来了不少女客,齐大夫人冷冷看了平宁郡主一眼,领了自己的儿媳去招呼客人了。

平宁郡主目送齐大夫人婆媳走开,才转过头来,对明兰赧色道:“你且坐坐,我去去就来。”明兰微笑道:“我们是亲戚,郡主不必客气,别怠慢了旁的客才是真的。”

这种场合,来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权贵阁员的女眷,合该是好好结交笼络的时候,见明兰这般理解,平宁郡主很是高兴,赶紧也领着儿媳申氏走开了。

明兰也不拘束,自找了个通风暖和的窗边坐下,随即便有两个小丫鬟来奉茶果,她一边吃着茶,一边四下打量厅中布置,却见厅堂敞亮,布置文雅秀气,干干净净的只以深色木榫搭起窗棂隔架,墙壁粉白,疏落的挂着几幅字画,四角是以青瓷大盆养着的翠绿君子兰,不闻芬芳,反叫人觉得雅致脱俗,人群中穿梭的丫鬟仆妇,井然有序。

到底是大户人家,明兰暗暗点头。

“顾侯夫人。”

平淡安静的一声称呼,明兰赶紧回过神来,却见永昌侯梁夫人站在她面前,明兰连忙起身行礼,“许久不见伯母了,这一向可好?”

梁夫人还是老样子,清清冷冷的神情,只是眉间略带疲惫,两人也没什么话说。

“你家哥儿,如今可会走了?”

过了良久,梁夫人才问了一句,明兰赶紧道,“只能挪几步,不过爬得倒十分利索,哪怕放他在地上,也能顺着侯爷的腿爬上炕,小猴儿似的。”

明兰没有卖弄的意思,只是日常所见,顺嘴就出来了。梁夫人莞尔,柔声道:“你是个有福气的。”随即又轻叹道,“是我家没福气。”

梁夫人如今不很好过,永昌侯府终于渐渐摆脱之前的阴霾,皇帝也召见了两回,可惜,在其中出了大力的却是梁家的庶长子。如今外头皆夸永昌侯长子得力,却没几个人提起梁府嫡长子,梁夫人心情可想而知——长子有劲敌,次子读书还未得功名,幺子的房中依旧争奇斗艳,妻妾们闹的欢腾,却至今无有子嗣。

皮埃斯,这个‘妻妾’中的妻,就是明兰的姐姐墨兰女士。

“若是有空,常去你姐姐处坐坐,与她……说说话。”梁夫人斟酌着字眼。

明兰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的话,四姐姐是不会听的。”

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面上忧色更浓;明兰耷拉着脑袋,死活不说话。这时有人走过来,笑道:“说什么呢?人家大好的日子,你们一个两个愁眉苦脸的,当心主家拿扫把撵你们!”

明兰抬头一看,英国公张夫人笑妍妍的走来,她惊喜道:“伯母来了,我还正想您什么时候来呢,快请坐请坐。”救星来了!

张夫人挨着明兰的位置坐下,笑道:“你来得倒早?”明兰谦逊道:“今儿是老公爷寿辰,我们做晚辈的,本该早些来的。”张夫人又对梁夫人道:“妹妹也坐,咱们好久不曾说话了。”谁知梁夫人摇摇头,黯色道:“你们自说话罢,我去给老夫人请安。”然后缓缓走开去。

明兰见情形有异,便试探的问道:“伯母与梁夫人是旧识?”

张夫人怔怔看着梁夫人的背影:“我们二人的娘家是世交,住的又近,我们俩便如亲姐妹一般大的。后来,她……算了,陈谷子烂芝麻的。”又转头笑道,“我还没谢你呢,你到底与邹姨娘说了什么,自你走后,她闷闷不乐好几日呢?我那没出息的傻丫头,胃口也开了,笑脸也有了,唉……”说着连连苦笑。

明兰微微一愣,颇觉始料未及:“也没什么,不过与她说了个故事。”然后便把那驸马与妾室的故事又简单说了一遍,略去最后几句不提。

张夫人沉默了许久,叹道:“你一片良苦用心,若是邹姨娘能体察你的好意,与我女儿和睦相处,倒也不妨为一桩好事。”

明兰点点头,恐怕事情没这么容易。

这时厅堂上首一阵欢笑,两个婆子分别抱了个襁褓而来,只听平宁郡主座旁的一位贵妇笑道:“我的天老爷,跟你姐妹这些年,想见见你孙子孙女也不可得,如今终于肯抱出来了?!”

平宁郡主连连赔罪道:“好姐姐,是我的不是。还没长开的娃娃,也没什么好看的。”

另一贵妇则道:“难得一对金贵的龙凤胎,不拿出来显摆显摆,怎地连满月酒就没请我们吃!好你个抠门的!”

平宁郡主道:“是我家老爷子,说小孩儿别太招摇,自己家中吃顿酒便罢了。”

那妇人又道:“什么薄酒?宫里赐下两幅金锁片么,这般恩典,你也好意思关门独个乐?”

平宁郡主交游广阔,这些交好的女眷,虽未必能雪中送炭,却不吝于锦上添花,这便左一个右一个的夸起来,直把两个孩儿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平宁郡主连连谦辞,半句托大自满都不曾有。可即便如此,一旁的齐大夫人也已是脸色铁青,侍立在她身旁的齐大奶奶手足无措,泫然欲泣,明兰心中暗悯。

张夫人纹丝未动,笑的颇有深意:“当初,本以为齐家要摆满月酒的,我连礼都备好了,谁知只在襄阳侯府吃了顿酒,也没请外头人。还当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了,呵呵……还是申家有面子。”颁赏赐之时,口谕中特意提了申老狐狸过去所做的‘卓越贡献’。

明兰也知这事,只笑了笑,并未接话。

细想来,平宁郡主实可算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她虽生来尊荣,却从未被眼前富贵迷住心窍而狂妄自大,她清醒的意识到将来的危机——皇帝老了,生父老了,自己没有亲兄弟,老公只是次子,还有强势的大嫂,不论是齐国公府还是襄阳侯府,都很难依靠一辈子。

于是,她早早开始打算,无论是当初的嘉成县主,还是如今的申氏,其实她都没选错。

她若是个男子,想来也是个了得人物。

“最近京中好事频频,算算张姐姐也快生了罢。”明兰随口拉着家常。

张夫人眉头蹙着一抹忧色:“是快了。就不知是男是女。”明兰张口就道:“定是位哥儿!”张夫人诧异:“你怎么知道?你会看不成。”

明兰抿嘴而笑:“先讨个口彩再说!叫伯母高兴高兴,而且……”她故意拉长调子,“便是个闺女,难道谁还会不喜欢么?”

张夫人顿时失笑,忍不住拧了拧明兰的脸蛋:“你个促狭鬼!倒会讨巧!”

想到只要女儿好好的,其实男女都在其次;但凡女子,做了母亲的,大约以后也能想开些罢,不至于会如眼下这般拧巴倔强。。

待客来得差不多了,齐大夫人便邀众人入席。众女眷推杯换盏,纷纷劝酒,饶是有张夫人助阵,明兰依旧推脱不过,硬着头皮吃了好几杯酒,一张俏脸蛋染的红晕晕的。

这顿酒直吃到未时三刻,明兰瞧着差不多了,喝过茶后,翠袖附到她耳边说顾廷烨已起身了,明兰便也要告辞。谁知那申氏非要送她出门,明兰只好忍着眩晕,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扯着,只盼快些到二门口。

“……有了这双孩儿,我才知道什么是过日子。只消他们好好的,旁的什么我也不在乎了。”申氏不缓不急的慢慢说着,明兰也只好半死不活的应和着。

“舅母可知,我那一双孩儿,起了个什么名字?”申氏忽停住脚步。

明兰扶着额头,努力回忆:“仿佛是叫…玉姐儿,翰哥儿么。”

“那是小名。”申氏微带惆怅,“还有大名,是相公起的。一个叫玉明,一个叫翰明……是明白的明。”然后一双眼睛慢慢盯住明兰。

明兰楞了半刻,才明白申氏在说什么,顿时酒醒了一半,幸亏她反应刈,当下镇静道:“果然好名字。明智通达,宁静致远。愿这两个孩儿,能一声顺遂。”

申氏看看她,明兰凶悍的瞪回去——你们夫妻发神经,请离自己远一些!

两人互看了半响,最后申氏软了下来,收回目光,轻轻叹道:“是好名字。”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丈夫年少俊美,才高勤恳,出身豪门贵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又不贪花好色,便是自己在孕期,齐衡也不曾收过通房;除了一颗心不知飘在哪里外,实在无可挑剔。比起家中一干姐妹,自己已是幸运太多,何必得陇望蜀呢。

可若不叫明兰知道,她又觉着憋得难受。

之后两人也无有话,默默走到二门。

与申氏告别后,明兰决意一路走回大门:“不用轿子了,我要走两步,散散酒气。”小翠袖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便与几个婆子跟在后头。

有爵之家的格局都差不多,沿着窄窄的内巷,一路到大门口便是,适才来的时候,她便记得了。此刻,明兰心中升起万丈怒火,恨不能立时将齐衡捉过来暴锤一顿。

——那个白痴不知哪根经搭错了,好好过着日子,非要找不痛快,还要连累自己!舒心日子过久了是吧,想找抽是吧?!明兰越想越气,越走越快,脚步又急又重,仿佛是满心不快,后头众人也不敢紧跟,只留出一段距离随着。

走到拐弯处,明兰一脚踏出,险些和来人撞上,那人急急收住势头,两人猛地打了个照面,俱是大吃一惊。

齐衡似乎刚送完客人,也是满身酒气,双颊通红,白皙的肤色宛如透出胭脂一般,更映得人品俊美如玉,秀丽若芝兰玉树。

“…六妹妹…”他双目尚带着迷离,习惯性叫道。

当爹了还不消停!这会儿,明兰心中没有半分绮丽,只想揍人,当即恶狠狠的断喝了六个字——“闭嘴!你个二货!”

然后错身就走,须臾又回转身子,目露凶光,补充低喝:“快给你儿子女儿改名!”

这间隔不过十秒钟,齐衡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明兰已迅速走开,大踏步的往前过去,后头追上的丫鬟婆子急急给齐衡行了个礼,然后又去追明兰,并不知中间发生何事。

短短几十步,再拐个弯,便是门房,只见顾廷烨已在那儿等着了,深蓝湖绸袍服上隐隐传来酒香,男人却面色未改,神色淡淡的。

明兰放下扶着额头的手,笑着迎上去:“劳驾侯爷久等了。”

顾廷烨微微皱眉,盯着她这个动作:“你吃酒了,头疼么?上了车,怕颠得你更不舒坦,不如歇会儿再走罢。”

明兰楞了下,不禁笑道:“还使得,不妨事的。还是别耽搁了,这便走罢。”

顾廷烨盯着看了她一会儿,简短道:“你等等,我去叫顶轿子来。”

不等明兰拒绝,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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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回 世间道 之 聪明反被聪明误

大约是安逸久了,警觉性不如以前,隔了两日明兰才觉出不对来。

顾廷烨似是愈发阴阳怪气,前一刻尚与她说笑,后一刻便沉默不语,用意不明的盯她看上半天,叫她心头发麻,倘有空了,也不似之前那般与她玩闹,常是一个人抱着儿子出神。

问他怎么了,男人淡淡敷衍一句:“无事。”

公孙先生近日洒脱空闲的很,学古人击鼓作乐唱曲,瞧这样子也不似朝堂有事;明兰心下愈发惴惴,细细想了,赫然是那日赴齐国公府寿宴起不对的,顿时心惊不已。

这日待顾廷烨上了朝,明兰把顾禄叫来,也不如何隐瞒,直接道‘瞧那日侯爷在齐府不甚痛快,到底出了何事’,顾禄素来记性好,可想了半日也不觉有何不妥,明兰便叫他将那日顾廷烨入齐府之后诸般事宜一一说来。

“侯爷先与老国公拜寿,说了会子话,后来英国公辅国公几位都来了,大伙儿便说起旧年老事,几位大人都夸侯爷是千里神驹……入了席,韩国公老是挨过来与侯爷说话,侯爷便一个劲儿的劝酒,后来韩国公醉倒了。不知谁又说老国公有福气,四代同堂什么的,老国公一高兴,便叫人将两位曾孙抱了来,当众给各位大人看……”

明兰强自按住心头乱跳:“老国公可曾有说起那两个孩儿的名字?”

顾禄想了想,答道:“只说了那哥儿,是叫翰明的;老公爷心疼这唯一的曾孙,还将名字写了好些张,贴到外头让人叫呢。”

明兰默然,不再多问什么,只温颜夸了顾禄几句,然后叫小桃送出去,小桃照例揣了满怀的果子点心给他,然后领了出去。

春风拂面,竟生生沁出冷汗来,摊开湿漉漉的掌心,明兰伫立窗前,懊恼不已,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此刻她便是将齐衡海扁一万遍的心也是有的了!

她与齐衡的事,顾廷烨原就知道,话说她俩第一回见面,正是她和齐衡演活戏的唯一观众,后来时过境迁,齐衡娶妻,绿帽,考科举,顾廷烨娶妻,绿帽,混江湖——就是打死她,明兰也不曾料到自己会嫁给在京城纨绔界闻名遐迩的顾二叔呀!

是以,当初她介怀的反而是贺弘文,毕竟他们俩才是认真考虑过婚嫁的对象,谁知他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齐元宝会脑袋抽风至此?!

现在该怎么办?他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她和齐衡的往事的,干嘛现在还介怀呀呀呀!

明兰抱头哀嚎,在榻上翻来滚去也想不出个主意来,便把刚睡醒的团哥儿捉到面前,双手固定住他的小脸,“你也替娘想想办法呀!”

可惜小胖子听不懂,还不住的往她怀里拱,胖胖的脸蛋直蹭她的胸脯,张开小嘴到处乱找,明兰恼羞成怒,用食指顶开他的大脑门,“你个吃货!”

——还是个笨蛋小吃货,她早断货了好不好!

问题查明了,接下来该如何解决才是个难题,素来明快决断的明兰也一时呆滞了;仔细想来,她上辈子固然是只菜鸟,其实这辈子也没怎么好好处理过这种事,关于齐衡,贺弘文,甚至顾廷烨,与其说事感情问题,不如说是生存问题。

明兰看着斜倚在床头的丈夫,鼓起勇气微笑,找话说:“今儿回得这般碗,是否要用宵夜点心?”顾廷烨却摇摇头,“已经不早了,吃了便睡,容易积食。”很简短,然后将怀中已经东倒西歪的团哥儿交给乳母,自己去案头寻了本书看。

明兰忍不住在心头破口大骂:没功夫吃宵夜,倒有功夫看书?不吃拉到,饿死你最好!当心装`B过了头,成了2B!

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会儿不是赌气的时候,明兰努力东拉西扯说起今日的家常琐事,谁知男人只是随意哦了几声,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明兰束手无策,只好去净房,待盥洗回来后,发觉顾廷烨依旧是那个姿势,披着中衣散着长发靠在床头看书,明兰眯眼去看,还好,书不是倒着的。

爬上床后,她照例挨到里边,却见男人没有任何放下书本的意思。又过了半响,明兰终于忍不住:“侯爷可要歇息了?”顾廷烨默了半刻,才低低嗯了一声,熄灯,撤帐。

无计可施的某人,黑暗中悉悉索索的去摸男人,纤细的手指十分越过锦被,伸入男人的襟口,缓缓探索了一阵,胸膛上的肌肤渐渐发烫起来,某人赶紧将身子挨过去磨磨蹭蹭——倘若这招再不行,她可真技穷了。还好男人并未有柳下惠的意思,粗重的喘息未及,便翻身压住,毫不客气的享用起来。

次日,腰背酸痛的某人暗自窃喜技已售出,谁知待男人回屋时,又恢复原状,神色淡淡的,不爱多说话,很有一种‘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的意思。

面对着这种半死不活的态度,明兰忽想起一句话——狗咬王八,无处下嘴。

苦思冥想了几日,不得明白,明兰颇觉心疲,见天气一日日热了,便叫人采摘了些池塘里的菱角,又捉了几条肥鱼,前去郑将军府串门,也算散心。

小沈氏肚皮也渐渐隆起,她这胎来的不易,婆婆长嫂和丈夫都不肯叫她到外头去,正闷的发慌,见明兰来访顿时喜出望外。

“…这几日,我觉着身上都快养出虫来了,连去园子里多走一会儿,嫂嫂都不肯呢…”小沈氏大吐苦水。明兰细细端详她,只见她面盘圆润,气色甚好,就是一脸无聊。

小沈氏压低声音:“我觉着嫂嫂也是太小心了,当年皇上还在藩之时,我见过那儿的妇人,肚子老大了,还到处跑呢。不照样生出活蹦乱跳的娃娃来?还有二三品的诰命妇人,快临盆前半个月,还在游园呢!偏京城规矩多!”

明兰正色教训:“人家夫人出门,游园,都规规矩矩的端坐吃茶,你是猢狲投的胎,一出了这门,能老实的了?你嫂嫂这是摸清了你的秉性呢!”

这话倒也有七八分真,小沈氏小叹了一口气。明兰瞧她懊丧的样子有趣,伸手指点她的额头,打趣道:“你且老实待着罢,何况这肚里的孩儿,又不是你一人的,哪容你使性子?”

小沈氏粉面微红,小声道:“我晓得,为了这孩儿,相公也是……”

明兰故作惊愕:“我是说你婆婆和嫂嫂,为了你能有孕,拜了多少菩萨,念了多少经书,又许了多少香油钱……你想到哪里去了?嗯,不过小郑将军也的确出力不少。”

小沈氏羞不可抑,向明兰丢了一个软垫,又想扑过去掐她的嘴,明兰连忙叨扰道:“别动别动,你如今可金贵着,倘掉了跟头发丝,我就是剃成个秃子,怕也还不起!”

小沈氏拿她没办法,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抖着手指,“你你……”

郑大夫人在外头听见里面的笑闹声,微笑着摇摇头,迈步进来道:“你们俩多大了,我才出去半刻,也能顽成这样;说什么坏话呢,还把左右都屏退了。”

小沈氏连忙坐好,不敢乱动,明兰见郑大夫人身后跟着一位中年妇人,便温和的问道:“嫂嫂,这位是……”

郑大夫人指着那妇人道:“这是我娘家表姐,早年是在外地的,如今儿女都在京城落了户,便接了他们老两口来享福。”

小沈氏似是认识的,笑着叫了声表姐,却并未起身,明兰点了点头,客气的连声道快请坐,再有侍婢来奉茶。

那表姐穿戴并不起眼,长相甚至还有些土气,但举止倒落落大方,毫不露怯,嗓门也不小:“瞧这话说的,你们是富贵人,我们是乡下人,小户人家那点子啷当,在几位贵人眼中,还不够笑话的呢。”

郑大夫人似乎并不讨厌这位表姐,还十分和气道:“不论大户小户,对父母的孝心才是首要的,表姐的儿女都孝顺,再有福气不过了。”

表姐咧嘴笑道:“这倒是,几个小子都还算有良心,没忘了爹娘吃的苦,便是几个女婿,也是孝顺的。这不,我才来替他们跑这趟腿。”

明兰注意到,她身边地上放了个小竹篮,盖头撇在一边,里头露出好几十枚红蛋。

郑大夫人转头笑道:“这阵子,他们齐家是攒足了福气。老国公几月前刚得了一对龙凤胎曾孙,前几日过了古稀大寿,如今族亲又添丁进口了。”看明兰一脸迷茫,又补充道,“我这表姐的闺女,嫁了国公府的旁支。”

明兰一听齐国公府,顿时眉头跳了一跳,脸上笑着:“真是恭喜了。”

心里却道,大家族的旁支和大家族的一表三千里联姻,倒是门当户对。

小沈氏连忙追问道:“已经生了?是男是女。”

表姐阔阔的面庞上满是笑容:“是个哥儿,足有七斤六两,沉得很!小户人家没什么好东西,送些红蛋来,小夫人吃了,回头保准也生个大胖小子!”

这话小沈氏最爱听,因顾着害羞,不敢接话,郑大夫人替她道谢:“亏表姐这么记得我们,你们家儿孙满堂,能沾沾这多子多福的喜气,可不是好么?”又回头朝明兰道,“你别光笑,今儿我借花献佛,回头你也拿几个去。”

明兰一时错愕,小沈氏赶紧抓住机会:“生一个便想交差么,赶紧回去多生几个!”

众人一齐大笑,郑大夫人又对那表姐道了一番谢。

表姐笑道:“大夫人快别说了,几个红蛋值得什么钱了,要说呀,还是多亏了您,不然,观明两口子才有今日!待出了月子,他们亲自来给夫人叩头。”

郑大夫人微微一笑:“是你女婿自己争气,我当不得什么。便是他那小兄弟思明,听说也是很得先生夸奖的。”

明兰心中一动,冲口出:“观明?思明?”见她们微惊的目光看来,她连忙遮掩的笑道,“前几日去吃齐家的寿酒,老国公的曾孙,仿佛也叫什么明的。”

小沈氏指着她笑道:“你这人,自己名字里有个明字,便不许旁人也叫这名儿么?”

明兰一阵尴尬。

郑大夫人笑了笑,并不以为意,还柔声解释:“你不是京里大的,不知道这个,他们齐家原来是一代单名一代双名排的,到了如今这辈儿,该是双名明字辈。”回头又笑斥小沈氏道,“你也是外头大的,又知道什么了,一知半解便爱卖弄。”

小沈氏淘气的冲长嫂笑笑。

屋里众人还在说笑,明兰也努力跟上搭话,可心中却是万丈波涛——

齐衡儿女名字中的那个明字,和自己根本没有关系!

这件事她不知道,申氏是知道的,她是故意的!

自己被阴了!

申氏的日子并不坏,唯一美中不足的,不过是丈夫心不在她身上,她自己不痛快,也不想让别人痛快。她说那么一番话,非但无中生有,且难抓把柄,倘若自己知道内情,还能抵挡一二,偏自己全不知齐家排辈,兼之心虚,便一脚踏了进去。

说到底,申氏只是想叫明兰知道,她很憋屈,顺带让明兰也憋屈一把——好个清风拂面端庄大方的齐申氏,她算认识了!

可接下来,另一个疑问也浮上水面,一个更大更麻烦的疑问。

直到吃晚饭,明兰还在怔怔的看顾廷烨,头疼这个问题,犹自出神中——顾廷烨是京城长大的,连河东府的陈年典故都知道,岂会不知齐家的排辈?

既然齐衡儿女名中的明字,并非因为自己,那他为什么生气?

难道是玉字和翰字,合起来像‘遗憾’二字的谐音?不对。

比如今日碰上的表姐,她的女婿两兄弟,一个叫观明,一个叫思明,难道是为了看自己思念自己?而他们的老爹给儿子们起这个名字,难道也和自己青梅竹马了?

既然齐家排辈中有明这个字,便避免不了类似涵义。顾廷烨是豁达之人,不至于心胸狭窄到这个地步——明兰直觉,他并非因为名字之事而跟自己赌气。

思绪乱走之间,明兰突然发现自己冤枉了齐衡。难道要齐衡为了避嫌,非得给自己儿女取名叫‘聪明’‘发明’什么的,才算撇清?阿米豆腐,希望他继续保持脑袋清楚,可千万别给孩子们改名字呀!

顾廷烨觉着今日吃饭明兰特别安静,似乎魂不守舍,脸上一忽儿苦苦思索,一忽儿皱眉犹疑,表情十分纠结,并且光吃白饭,也不知在想什么。他颇觉有趣,伸手点下她唇角的饭粒,微笑道:“想什么呢?饭也不好好吃。”

明兰惊醒,发觉自己面前饭粒掉了一地,很是不好意思:“不是,是……”这个话题怎么说,貌似也没什么可说的,随即她摇摇头道,“没想什么。……侯爷,今日这甲鱼汤极好,你多喝一碗罢。”

顾廷烨的笑意一点一点,慢慢敛去:她永远都是这样。

余下用饭时间,两人默默无语,刚吃完饭外头便有人来报,却是气喘吁吁的二门房婆子,她站在外头,报说是四老太爷不好了,叫赶紧去看看。

夫妻俩面面相觑,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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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20:40:20 | 只看该作者
第186回 世间道 之 非我无情,是你多意

匆匆赶去四老太爷宅邸,却见五老太爷及廷狄夫妇俩已坐在屋中,正和神色茫然的四老太太说话,“四嫂别急,且把心放宽,我们都这般岁数了,生死有命……”

顾廷烨携明兰上前见礼,并为迟来道罪,五老太爷缓缓摆手,神态慈和:“我们住的近,自是来的快些,你们也算早了。……先进去见你四叔罢。”

煊大太太引他们进里屋去,顾廷荧另几个丫鬟婆子正在床边服侍汤药,见明兰和廷烨来了,便微微侧身而站。不住唉声叹气:“…大夫说了,性命是无碍的,但却风瘫了,如今非但不能动弹,连话也不得说了…”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

明兰探头去看,见四老太爷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双目半开半闭,仿佛既睁不开也闭不上,四肢僵硬,面部扭曲,嘴角歪斜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喂进去一勺汤药,倒要漏出一半来。

这种情形,也没什么好说的,明兰说了几句‘四叔父你好好养病’之类的废话,顾廷烨面无表情的也意思了两个同义句,然后二人便与煊大太太退了出来。

在中厅坐定了,众人开始叙话。

顾廷烨先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

很简单的问题,廷煊却支支吾吾了半天:“…是今儿下午来了封信,说…说二弟在西北,又出漏子了……,爹一听,就急得病倒了。”

明兰转头去看煊大太太:“年后大嫂子不是才说炳兄弟出了些小纰漏么?这是同一回事么?莫非那儿的衙门还不肯罢休。”

煊大太太连连苦笑:“是两回事。原先那桩,已差不多打点好了,谁知二弟也太不消停了,身上还没干净呢,又惹是非。说是夜里与人争闹,将人打死了了,二弟也叫打断了一条腿!旧账未清,新账又来,打死的那人还是良籍,统领恼了,说是这辈子不叫二弟回来!”

明兰默默转回头来。这时炳二太太开始从低音抽噎到高音,冲着五老太爷哭哭啼啼道:“我早就说过,西北地方荒芜凶险,人也大多凶恶,您侄儿老实巴交的,若非被欺负的狠了,怎会与人争执……”

她话还没说完,顾廷烨便打断道:“炳二哥是住在流放所里的,因使了银子人脉打点,日常连劳作也不用,衣食等均有小厮仆役打点。便是白日闲了,出去逛逛,夜里也该回去了,怎会夜里打死了人?!”

这情由一点明,五老太爷刚刚张开的嘴又合上了,摇头捋须。炳二太太难以辩驳,讪讪道:“许是有什么要事,非得出去……”

四老太太忽然冷冷哼了一声:“他是去流放,能有什么要事?家里人为他提心吊胆,他倒好,只知胡闹,还连累了他爹!”越想越火大,好容易给女儿说了门颇不错的亲事,眼看议论的差不多了,倘若这时老爹挂了,廷荧便得守孝三年,那岂不等成了个老姑娘?且别说对方肯不肯等,就算肯等,大约等女儿嫁过去,恐怕什么庶长子庶长女都已生下了。

她素来温文无争,但这会儿捏死顾廷炳的心都有了。

一个孝字压下来,炳二太太急了,冲口道:“这也不能全怪他呀,这阵子爹的身子原本就不好,都怪新纳的那个……”

顾廷煊大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炳二太太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嘴。

“说的也是。”顾廷烨缓缓道,“适才我也觉着奇怪,四叔父素来身子硬朗,炳二哥这事也非立即致死的,缘何会重病至此?”

这话一问出来,四房众人俱是垂首。四老太太是疲惫中带着灰心,廷煊夫妇却是羞愧兼尴尬,缩坐在一旁的炳二太太不住骨碌着眼珠。

良久,五老太爷抚须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今儿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可说的。”叹气继续道,“当初大哥大嫂在,四哥还能约束一二,自分家后,日益胡闹。近日四哥竟纳了个扬州瘦马,终日嬉乐,大侄子忧心,曾央我来劝,奈何四哥不听,才致如此。”

这话说的隐晦,但屋内何人听不懂。

明兰低下头,自行翻译成吐槽版: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自觉金枪不倒,日夜法克,若只找家里的婢女也就算了,毕竟是良家的,花样有限,谁知弄来了个职业人士,搞不好还得用了药——连续奋战好些天,已淘澄空了身子,昨夜兴许刚奋战了三百回合,中午又加时赛,然后下午就听见心爱儿子的噩耗,当然就抵不住了。

顾廷煊也许还想替老爹遮掩一下,但煊大太太一点护着这老不休公爹的意思都没有。

五老太爷转向他们夫妻,慈和的劝慰:“四哥糊涂,你们做儿女的,又能如何?不顺着他,还得算你们忤逆。大侄子大侄媳,大伙都是明眼人,不会怪你们的。”

顾廷煊垂泪道:“多谢五叔父体恤,我,我…我们也是无计可施了…”

“生死有命,到了我们这个岁数,阎王早就惦记上了。”五老太爷微笑道,“大夫既说性命暂时无忧,便好好将养着,慢慢也就回过来了。”

这话说的温和豁达,淡冲清明,明兰终于忍不住去看了五老太爷一眼。

不过数月未见,五老太爷便如换了个人般,往日那清高倨傲之态全不复见,虽是苍老依旧,却精神甚好,说话和气诚恳,十分通情达理。

顾廷烨似也有些疑惑,侧侧瞥了明兰一眼,又附和道:“五叔父说的有理,只要有救,好好将养便是。”然后又转头道,“若是缺什么,大哥大嫂尽管来说便是。”

煊大太太拭泪而笑:“这里先谢过二兄弟了。”另一边顾廷狄见状,也站起来道:“倘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也请嫂子哥哥千万别客气。”

廷煊夫妇又是感动又是一番道谢。

炳二太太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把廷炳的事给忘了,大为着急,眼珠一转,低声对身旁丫鬟吩咐了几句,那丫鬟随即点头离去。

顾廷烨转回头来,对五老太爷微笑道:“多日不见叔父,见叔父气色风采俱胜往昔,小侄不胜欣喜。”明兰暗切一声——你不就想问‘老叔,您咋忽然转型了’。

五老太爷笑道:“你不问,我也要说的。”顿了顿,叹道,“自那孽障去了后,我夙夜深思,惘然惊觉这一生碌碌无为,竟是虚度了。学问不成,仕途不济,家业不兴,便是几个孩儿也不曾教养好。唉,白活了,白活了……”

顾廷烨默然,私底下他不知多少次嘲讽过这位以文士自居的叔父,大约也是这个意思,没想到临老了,这位叔父终自己想明白了。

“叔父别这么说……”顾廷煊插嘴,忽又停住,大约想说‘您比我那老不正经的爹强多了’,中途刹车。

五老太爷浑不在意众人的反应,豁达的摇摇头:“我已打定主意。再过几个月,待天气凉了,廷狄两口在京城看家,我和你们五婶领着循哥儿母子俩,到定州去。”

此言一出,厅中众人皆讶然。

煊大太太是急性子,率先道:“定州?那可不近呀。叔父去那儿做甚呀。”

顾廷煊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顾廷烨沉思不语,明兰略略一想,轻声道:“久闻定州山清水秀,文风素著,其中摩尼山书院,更是天下驰名。莫非叔父……”

庄先生当年就在那里深造过。

五老太爷点点头,笑道:“亲家翁比我强得多,不但儿子们各个成器,闺女也教养得有见识。”笑完道,“我昔日有一同窗,现在摩尼山书院为教席,我欲去投他,这点子学问,教不出举人进士来,可与童子启蒙还是成的,也好为循哥儿寻一名师。两相得宜。”

“可,可叔父年事已高……”顾廷煊讷讷道,始终沉默的顾廷狄也开口道,“堂兄说的是,父亲,三思呀。”

“不必多说了。”五老太爷边笑边摆手,“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倘若如今再不做,才真是蹉跎一生。”

这事来的突然,众人无语,反倒五老太爷心绪十分高昂,说说笑笑,仿佛年轻了十岁。

正在此刻,忽然一声凄惨的哭叫传来,却见刘姨娘披头散发倚在门口,满脸涕泪:“求各位叔伯兄弟,救救我家炳儿罢!”说着就跪在地上。

刘姨娘老态毕露,却也顾不得了:“我知炳儿惹出祸事,好歹看在同出一宗的份上,莫要不管他呀!”

兀然被打断,众人一愣,五老太爷见不惯刘姨娘,皱了皱眉:“休作这番丑态,赶紧起来,廷炳到底是顾家子,我等自会奔走。可他这般冥顽不灵,也该吃些苦头了!”

刘姨娘冲着顾廷烨连连磕头:“炳儿以前不懂事,得罪了侯爷,求侯爷大人有大量,饶了他罢,瞧在过世的老侯爷份上,好歹救他一救。”

——干嘛要看在老侯爷份上,难道顾廷炳是顾偃开生的?明兰几乎要笑出来。

这话说的不伦不类,来来回回这么些陈腔滥调,众人也听烦了,煊大太太正要叫人将刘姨娘拖走,却听顾廷烨冷冷开口:“五叔父房里,什么时候有奴婢说话的份了?”

刘姨娘自进门起,因为四老太爷宠爱,满府的人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连填房进来的四老太太也吃过她的苦头,还从未这般被人说过,顿时愣在地上。

“炳兄弟如何,自有五叔父和我等兄弟拿主意,与你有什么相干?仗着四叔父心慈,居然敢来这里放肆。”顾廷烨目光冷淡,不落痕迹的扫了四老太太一眼。

刘姨娘被气的摇摇欲坠,却不肯罢休,当即把腿一盘,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虽是下贱人,好歹在这房里熬了三十年了,也为顾家开枝散叶,如今老太爷还没咽气呢,就有人这么来糟践我呀!我不活了,我不活啦……”

煊大太太见太不像话了,叫人赶紧把刘姨娘捉出去。

这时四老太太忽然站起来,冷声讥讽道:“生出这等上违国法,下忤父兄的不孝子,还不如不生呢?那孽障给家里惹出祸事不断,怎么,如今咱们还得谢你刘姨娘的功劳了?!你再敢放肆一声,我就请侯爷将他逐出宗祠,一了百了。”

众人皆惊,不想素来温和的四老太太竟会如此;不过效果倒好,刘姨娘立刻不敢哭闹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炳二太太见形势不对,赶紧站出来,冲煊大太太哭道:“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呀,莫非看着廷炳死在外头,在等老爷子一咽气,你们就好随意摆弄了我们了不成?!”

这时顾廷烨忽然道:“炳兄弟之事,我会去奔走。”

炳二太太连眼泪也顾不得擦,喜道:“当真。”

“可丑话说在前头。炳兄弟是戴罪之身,又打死了良民,纵是天大的面子,十几年是跑不了的。嫂子和刘姨娘再想更轻,就另请高明罢。”顾廷烨悠悠道,“可炳兄弟一再闯祸,便是天王老子也没法子的。我想不若叫人去西北,就近陪伴,一来照顾,二来可以提点。”

众人听顾廷烨肯帮忙,有人惊有人喜,又听至少要十几年,要人过去陪伴,便缓缓都将目光投在刘姨娘和炳二太太身上,直瞧得她们俩心头发毛。

炳二太太适才气焰不知哪去了,瑟缩道:“都说长兄如父,廷炳听大哥的,不若大哥去。”

煊大太太险些气笑了,上前一步道:“弟妹把肚肠捋捋清楚再说话!如今家里老的老,病的病,剩下都是女眷孩儿,倘若连廷煊也去西北了,这家谁来撑?所谓夫妻一体,反正父母有我们伺候,弟妹这就收拾收拾,去西北陪二弟罢!”

炳二太太连连摆手,吓得脸色都发白了:“孩儿还小,西北穷山恶水的,哪能过日子,也请不到好先生,耽误了功课。”

“百善孝为先!”四老太太满面鄙夷,骂道,“人家一品二品的大官,为着守孝,连官儿都不做了。到底功名要紧还是孝道要紧?哼,就是你这种不知礼数的娘,好好的孩儿都教坏了!”她目光转至刘姨娘,“既然如此,母子连心,不如请刘姨娘过去?”

刘姨娘倒有几分胆色,一咬牙道:“成!我们去,我们带着孩儿一道去,但此去不知何时能回,不如先行分家?”四房的银钱生意原本都握在顾廷炳手中,自他被流放后,这两年廷煊夫妇几乎已都接手过去,趁现在自己还清楚底细,赶紧分了家,免得以后两眼一抹黑。

“放肆!”四老太太今日威猛异常,似乎着意要打压她们,骂道,“老爷子还好端端的,竟敢提什么分家,你咒老爷子快死么?!”

五老太爷也骂道:“你这贱婢,分家这种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置喙?!三年之内分家两次,你想叫人家戳顾家脊梁么!”

四老太太又道:“待老爷子百年之后,想分家也成。要么廷炳回来,要么德哥儿(顾廷炳长子)及冠,我就做主分家!否则……”她冷冷一笑,刺骨鄙视的目光扫过炳二太太,“孩儿还小,不能自己做主。有个不肯陪夫婿吃苦的娘,一分了家产,还不知会如何呢?”

这话十分难听,只差没指着对方鼻子骂‘水性’了,炳二太太立刻哭了起来。四老太太冷冷的看着她,也不把话说透,等着以后慢慢当话柄。

顾廷煊厚道,似有些不忍,正想去说两句,却被煊大太太扯了下袖子,以目光制止。炳二太太犹自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刘姨娘跪在地上,看着这满屋的人,却渐渐明白了——四老太爷这一病倒,自己祖孙几个,却是要受人拿捏了。

威风的妾室做了大半辈子,竟到老了要受罪,刘姨娘心里一片茫然。

……

明兰默默看完这一幕戏,一言不发的跟着顾廷烨回了府,此时已是灯上月梢,两人各自更衣,沐浴盥洗,然后屏退众人,关上房门。

床头的雕花四方小翘几本是墨色的,可昏黄的烛火下,隐隐透出一抹暗红来,几上放着一把白瓷染青花的小矮壶,精致的壶嘴微微翘起,烛火轻轻一晃,在几面上留下高低起伏的阴影。明兰裹着薄缎中衣坐在床沿,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

顾廷烨躺坐在床头,月白绫缎的宽袍松松铺在床沿,漆黑的散发长长垂至□的胸前,今夜他没有拿本书做幌子,就这么直白的盯着她,看她满心疑惑,欲言又止。若是平常,他早主动替她解惑了,可今天……他要看看,她究竟会不会问。

男人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讥意,近乎自嘲。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挣扎在问与不问之间,等着。

“余…余嫣红…”明兰竟觉呼吸困难,对面黑影憧憧的帐幕下,男人幽深的眸子仿若锁链缠着自己,“……是顾廷炳?”

可怕漫长的沉默。

男人收起闲散,声音冷硬如冰岩:“至少三十年,他别想回来了。”

明兰脑中一片空白,结巴道:“可……这是为何?”她设想过很多人,总觉得应是个风花雪月,色胆包天的人,却没曾想是整日钻营于权势钱财中的顾廷炳?!

“为了银子。”顾廷烨异常平静。

明兰心沉了下去,真想竟然远比预料的还要丑陋,起因甚至连逢场作戏都不是。

“余家的陪嫁丰厚,除却田庄铺子,嫣红手中至少有两万两现银。嫣红死后,退还余家嫁妆时,这笔银子不见踪影。自然,以当时的情形,余家也不会追问。”

“……顾廷炳早垂涎嫣红的嫁妆,奈何没有名目,待我出走后,人人都说我不会回来,他便动了心思。”

“可惜东窗事发的太早,他只吞没了现银,那些铺子田庄还没法动……”

平静叙述的语调,仿若一出残忍的闹剧。

明兰胸口压抑的难受,“这件事,四老太爷……知道么?刘姨娘呢。”

顾廷烨缓缓道:“起初便是他们母子谋划的。待第一笔银子弄到后,老子也知道了。”

“四叔父没有制止?”明兰气愤难言。

顾廷烨没有回答,只嘲讽的笑了笑。

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明兰冲口问道:“四叔父的病可与你有关?”

“有关。也无关。”男人似笑非笑,“我叫人去给那群狐朋狗友传话,我和四叔虽分了家,但还是一家人,可不许怠慢了我家长辈。”

过了半响,明兰又问:“四婶婶……为什么肯帮你?”

“她不是帮我,是帮她自己,帮她女儿。”

“廷荧妹妹的亲事……?!”明兰惊觉。

“那门亲事,是我去请托的。”

看明兰一脸惊愕担忧,男人笑了笑,“放心,是户好人家,说起来,以分家之后四房的情形,还是廷荧高攀了。”

——那么,今日四老太太反常的举动有解释了。

“既然妹妹出嫁在即,你还,你还……四叔……”明兰急的说不下去。

顾廷烨微微皱眉:“这倒始料未及,四叔也荒唐得太过了,亏得没出人命。”

一开始的计划,是待廷荧出嫁后,四老太爷才日积月累的‘病’倒,谁知那老色鬼猴急太过,提早除了状况,估计四老太太被吓的不轻。

“待妹妹出嫁后,想来四婶婶更有功夫好好‘照料’四叔。”男人兴味盎然的微笑起来。

明兰知道,就像那些风瘫十几年的病患,四老太爷大约永远也好不了了,直到去世。

从今日来看,廷煊夫妇起先是不知情的,但随着事态发展,煊大太太显然很快意识到了问题关键:一旦四老太爷不能动弹,四房最大的长辈就四老太太,廷煊夫妇倘若想完全压制住廷炳那一房,就必须联合四老太太。

父亲的多年老姨娘,做儿子的不好处置,但正房太太却是尽可以动手;庶弟远在西北,兄嫂总要体恤孤苦的弟妹及其孩儿,但四老太太却尽可以祖辈身份教训之。而同样的,没有儿子的四老太太,以及出嫁的廷荧,也需要廷煊夫妇来撑腰。

正是互利共赢。

到时候,四老太太想怎么‘照顾’四老太爷就怎么照顾,而经过今日,她甚至还有了管束廷炳媳妇的把柄——只要她一不老实,就让她去西北陪丈夫去;至于刘姨娘……儿子不在,男人瘫了,四老太太尽可以出气了。

明兰心头一阵害怕:“西北那边,不会出事罢。倘若叫人知道是你……”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顾廷烨哈哈大笑。

“顾廷炳流放西北时,他大哥给带了四个仆役两个婆子,我又给补了两个护卫。这些日子,我时常叫人去叮嘱那些仆役婆子好好服侍,千万要听主子的话,不许怠慢违逆,一定叫主子过舒服了,回来重重有赏。又吩咐那两个护卫,西北民风彪悍,定要好好护卫主子,不许叫人伤了去。如此而已。”

明兰呆呆的看了顾廷烨好一会儿。

对,他的确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顺着每个人的性子,缓慢的拉好蜘蛛网。

四老太爷贪花好色,荒唐昏聩,整日厮混的也是这么一帮人,顾廷烨传了话后,人家为着巴结顾侯,自然把最好的货色拿来招待四老太爷——可是,那句传话有什么问题吗。

四老太太一旦入了戏,就只能照着顾廷烨的意思做下去,她什么也不能说——不过是做堂兄关心妹子,替妹子寻了门亲事而已,旁的什么也没有。

至于顾廷炳,顾廷烨太了解他了;他是那种酒色财气,得寸进尺的贪婪小人,一旦生命没了危险,又有一众人好吃好喝伺候着,难道他会每日老老实实的待在流放所里?

不,他必然是耐不住的。以顾廷炳之前在京城的行径——霸占人家祖产,贪图人家买卖,逼死人命,难道他在西北就会安分守己吗?秉性难移,兼之有两个了得的护卫,只有他打人,没有人打他,他不横着走才怪。

蜘蛛网拉好了,顾廷烨只需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然后耐心等待,便会有满意的结果出现。

“当初我潦倒,他们不顾骨肉血亲,肆意侮辱欺凌于我,那么,今日就该受了这报应。”顾廷烨阴沉了神色,掩饰不住眼中的戾气。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奇耻大辱,又是受亲人背叛,当时的他该是怎样一种屈辱悲愤的心情。

想到面前的男人居然能隐忍至此,明明知道四房父子对自己做的事,可这两三年间,他竟不露半分声色,暗中布置筹划——明兰背心发冷,环抱着被子,颤声道:“我我,我没有,从来没有……”她的下巴被捏住了。

顾廷烨俯身捧着她的脸,笼出一片阴影在她的脸上。

“你嫁给我后,一直待我很好,体贴周全,聪明伶俐。该你做的事,你做的滴水不漏,不该你问的,或是你觉着会叫我不痛快的,你一句都不会问。”

阴暗中,他的眉角棱骨愈发显得凌厉森然,不知为何,明兰莫名的害怕。

“不论你面前有多少难题,你只自己揣度,有多少疑惑,你都死死忍着,从不主动提起。嫣红的事,你心里藏多久了?嗯……说呀,你生团哥儿那日,那般凶险,可醒来后,你依旧不曾问起半句……你是怕我难堪吧。可在我心中,有什么是比你和团哥儿要紧的。区区难堪算什么?”

男人越来越重的喘气,似是渐渐无法抑制怒气。

“这几年来,你想做的事,你想知道的,哪一桩哪一样,我没有依你?可你就是不放心,防着我,戒备着我,暗中揣测我,一言一行半点错处都不肯落下!好好好,我果然讨了个好媳妇!”重重一拳击在床上,明兰顿觉天摇地晃,眼角淌出一片湿热。

见她泪流满面,目露惊吓,顾廷烨方才渐渐安静下来,抹掉她的泪水,把她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搂得死紧死紧。

明兰侧头轻抬,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鼓起的侧腮,紧紧绷着,咬牙切齿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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