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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连载』 《黑白》 作者:储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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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6:42 | 只看该作者

十一

    逢七,陶羊子就去给小舅烧纸。独自站在墓地,看墓土上已长出青青的草芽。风起了,从一个个坟茔间卷过,如无限的暗黑色弥漫过来。一个活动着的满是生气的人,变成一个固定的坟堆,而坟堆里的躯体,很快会成为一堆白骨。陶羊子喃喃地叫了声:小舅。他在心中与小舅对话,诉着自己的想法。小舅不应是一具躺在墓穴里的躯体,然而,小舅飘浮在天地间那个魂,那个灵,又知在何方?人真的与棋子一样微不足道么?棋子从棋盘上提起,丢回到棋盒里,又留下什么?
    离开墓地,陶羊子不由想到了任守一,他很想见到他。他来到任守一住处,门关着,听到里面有声息,他便敲了门。半天门才打开,门里是一个老太太,屋里已经整理成另一番模样,贴着好多张大头娃娃的年画。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应答说,这是她的家,原来住的人已经搬走了。
    任守一并不想让人知道他搬去了哪里,也许他自己一时也没确定,只是带着他的书与任秋,坐着马车飘荡在行程中。
    生离与死别有相通处,人走了,屋子还在;人死了,躯体还在。
    “我”是什么?也就是寄居在一间肉体屋子里的灵魂?五行之驿,那是任守一说的东西。陶羊子因小舅的死探到了一点深浅,但许多还是混混沌沌的。
    任守一说了那么多,对陶羊子眼下也许只有一句话是实用的:就是一切还须自己理解。就像棋一样,棋谱再多也要自己能理解。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呢?任守一这样明慧的人,心里已读解过许多棋谱,他的棋还是不一定能胜过别人。

    常得保在常得成下葬后的第二天就回小镇去了。陶羊子对大舅说他不想回去,他要在城里待下去。大舅也就没多说什么,带着小舅的一些遗物走了。陶羊子在略显空荡的房间里住下来。他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必须要靠自己的能力去生活。他每天去卖报,也给书刊社送订购的书刊,几乎跑遍苏城的所有的街。
    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天又一天。他的身子长高了,他的体力健壮了,他一天的奔波能维持他的生计了,到晚也有剩余的精力了。
    于是他点起灯来,拿出了任守一留给他的棋谱,摊开了棋盘,照着棋谱一步步打谱。开始他还不懂棋谱的符号,很快他就看明白了。他摆一步看一步,他能感受到古代棋贤思考的深度和进攻的机巧,在十九道经纬点上所展示着的妙算,伏着,劫争。慢慢地他感觉到从黑白子的试探与碰撞中,仿佛看着两个对弈者的神态与呼吸。有大刀阔斧,大砍大杀的;有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有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有奇妙高远,出神入化的。有时他会看到对弈者在棋盘上交谈。在黑白子落子的一瞬间所表达的意味中,他明白了为什么下棋叫做手谈。有款款而谈,互敬互重;有淡然相处,默不与答;有相拥相抱,亲密接触;有东行西效,各不相让;有你进我退,回旋而应;有你攻我击,针尖麦芒。
    古谱中一步步棋的争夺,正呼应着他内心渴望的搏杀。以后卖报的时候,他把棋包带上了,正午街上人少的时候,他找一个街旮旯,拿出棋谱与棋来,席地打上一盘谱。

    这一年七月,江南多雨发水。陶羊子裹着雨衣把一摞书送到了他读过一年书的苏城中学。学校放学了,许多学生蜂拥而出。那些学生的面容,陶羊子都不认识了,也就两三年功夫,陶羊子觉得与他们已隔得很远了。
    陶羊子送完书回到住地,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脱着雨衣。阴雨天,楼道里暗蒙蒙的,走近房门,才发现门口蹲着两个人,他们的身边还放着两个包裹。两个人站起身来,陶羊子认出来,那是他的表兄常木兴与常木旺。似乎城里人相对乡里人个头要高一点,原来小小个子的陶羊子,现在感觉自己高过了两个表兄。
    蓦然看到两位表兄,陶羊子很高兴。
    本来陶羊子的晚饭是想在房间里的煤油炉上下一碗面条的。既然表兄来了,他就带他们去了街口的小吃店,要了三碗馄饨与三块酥饼。
    两位表兄一面吃着一面说着镇上的事。原来小镇周围四乡遇上了洪涝之灾,秧田毁了,棉田毁了,菜田毁了,桑田毁了,麦子和油菜籽都霉烂了,山洪冲下来时人逃得快,但家畜淹死许多。奇怪的是,大水来时,机敏的鸡咯咯咭咭地扇翅往屋上飞,而愚蠢的猪却咕噜咕噜地不是朝岸上游,而是往水中间游,游着游着,沉了下去。现在田里还大片地积着水。乡里的人都没吃的了,镇上店铺的生意自然也不好。他们只有到城里来讨生活了。
    常木兴吃完了馄饨,用筷敲着空碗说:“城里的馄饨肉多油多,太好吃了。”陶羊子给他们每人再添了一碗。
    常木旺很快吃完了第二碗,说:“中饭还没吃呢,都饿死了。”陶羊子便又给他们添了一碗。
    常木旺打着饱嗝起身来,常木兴还朝空碗看着。他们回到楼上,陶羊子开了房门。常木兴打量了一下房间,说:“就这么一间啊,城里房间就是小,还不及镇上房子的一个角。”
    常木旺就在床上躺下来。陶羊子想两表兄赶路,肯定累了,就把床铺了,又去打开小帆布床。陶羊子是真累了,把枕头丢给他们,自己捧了几本旧书放在床单下当枕头,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陶羊子送完书刊,买了一点菜带回来,看到两个表兄歪坐在一张床上,中午吃面条的碗里还留着残汁。
    常木旺解释说,他们不知道水塘在哪里,房间里也没有水。常木兴朝陶羊子招招手,待陶羊子走近了,他便摊开了手,说:“你给些零用钱吧,出门找不到路,还好找个车坐。”
    陶羊子取出一天挣的钱,留了一点作第二天的伙食钱,剩下的都分给了两个表兄。
    第三天,陶羊子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表兄还是歪坐在床上,床边丢了几张蛋糕包装纸,想他们去过街上,问起来,他们只在楼边的街上转了一转。
    常木旺说:“一条条街,都一样,就怕转出去认不得回头了。”
    常木兴说:“蛋糕好吃倒好吃,贵得很,一块蛋糕的钱在小镇可以买三块烧饼了。城里的东西都贵。”
    陶羊子想,两个表兄没吃过城里的东西,让他们吃一点也是应该的,又给了他们零用钱。这样,他们来苏城的生活也成了习惯。陶羊子每天去卖报送书刊,多下来的钱就给两个表兄零用。

    陶羊子每天卖报,从报上看到江南发水的地方水都已退了,但两位表兄似乎没有回镇的想法。两位表兄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要想在城市生活下去,总得找个工作做。
    陶羊子把这想法与两位表兄谈了。常木兴说:“有工作做当然好啊,这样我们就不用向你要零用钱花了。”
    常木旺说:“像表弟你整天跑腿送书报,我可做不来。我的脚天生外八字,走多路脚就会疼。”
    陶羊子就拜托住同楼里小舅的同事给两表兄找工作。陶羊子当时没工作做都没好意思向他们开口。听说是常得成的侄子,铁路上很快就让他们去上班了。
    待陶羊子晚上回家,见两表兄依然歪倒在床上。陶羊子正要问他们工作得怎么样,常木兴朝他招招手,等他走到面前时,常木兴说:“你给找的什么工作?卸货扛包!在镇上我家店里的货也不用我们搬的,到这里来扛那么大的包!”
    常木旺说:“扛一天腰都会断的。还不如你跑腿呢,起码腿不会断。”
    陶羊子把带回的菜放在盆里,端到楼下去洗。出了房门,隐隐听到里面的议论声:“……他在我们常家十来年,吃和我们一样,住是单间,有书读,还有零用钱花。我们来城里还不到半年,就嫌我们了。”
    陶羊子回转身进了房间,看着两表兄。他们看到陶羊子突然回头,不由得坐起身来,也看着他。陶羊子发现两位都已长大的表兄,还是很可怜的。在小镇十年多,他一直没与他们生过口角,现在他们寄宿在这里,心里不会好过,再说他们什么呢?
    陶羊子放下盆来,说:“我们出去吃吧。吃馄饨吃包子。”
    常木旺高兴地一跳起来,口中说:“你有钱了?今天赚多了?”
    陶羊子实实在在地说:“我本来想留一点过年用的,现在不管它了,有就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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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7:11 | 只看该作者

十二

    年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从报上看到,北伐军打到了南城,祁督军倒了,苏城来了国民政府的官员,说要实行新政,利国利民。但苏城的物价还是涨着,原来二毫买的肉,需要三角。
    苏城的几个文人成立了一个诗词联谊会,订了两份新诗刊物,陶羊子去送了刊物,从蔷园出来,走到相邻的余园门口,心有所动,他就走了进去。
天很冷,陶羊子整天在街上奔波,头上戴了顶毡帽。他怕被余园熟悉他的人看到,便把帽檐压低了。
    余园棋楼外的葡萄架下,依然有着棋手对局。冬天里,葡萄架两边挂着布幔,凳上铺着布垫。自从那次余园棋楼输棋后,陶羊子没再下过棋。现在一下子看到棋局,棋的感觉突然像是雄狮苏醒般,很猛烈地在他心里扑动翻滚着。
    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架着二郎腿独自坐在桌前,见陶羊子便问:“你会下棋吗?”
    陶羊子看他一眼,并无脸熟的感觉,就坐到对面去。
    “知道这里下棋的规矩吗?”
    陶羊子不解地看着他。他断定陶羊子不怎么会下棋,越发想吃吃这只“肉羊”,就把输一盘一角、另输一子加一分的规矩说了。陶羊子以前好像听过这个规矩,只是他被人请来,输赢都不谈钱,所以当时并没在意。
    穿西装的人看着陶羊子的模样,见他穿得破旧,想是个苦力,就是懂下棋,也是没多少时间下棋的臭棋篓子,便大度地伸伸手让陶羊子执黑先下。
    陶羊子摸着一颗黑棋,一种强烈的感觉便在他心里波动,随着一步步黑棋下到盘上,那种感觉仿佛弥漫到了整个内心世界。上次在这里一连串的输棋,离开学校在街头上奔波,小舅的去世,与表兄的相处,有屈辱、有窘迫、有悲伤、有窝火,融在一起,汹涌激荡。陶羊子把棋谱上搏杀的招数,都一一施展出来。开始白棋还抵挡着,一连被黑棋吃了两块棋,白棋就退到一边去围自己的空了,可是黑棋不依不饶地投到白空中,拼命缠着白棋搏杀。
    穿西装的人有点坐立不安了,到第三块棋被吃,黑棋又投向新的白空中,缠杀第四块白棋时,他眼朝两边看看,见旁边没什么人注意,突然站起身来说:“不好不好,忘掉家里有事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五角钱来丢在棋盘上,就匆匆地走了。
    穿西装的人明白,他现在已被吃了三四十个子,再走下去,恐怕盘面上活不了几块棋,会输一百多个子要出一块多大洋,不光输钱,满盘吃光,面子上就更难堪了。
    然而,陶羊子也没想到竟然一下子赢了五角钱,这比他干两天赚得还要多。他木木地看着盘上的棋,一大片黑棋挤着几处散乱的白棋。他几乎无法记起这盘棋是怎么下过来的,他似乎不会复盘了,只记得黑棋下得凶狠,根本不像是他自己下出来的。
    陶羊子回到家里,就让两表兄跟他走,到了小吃店,陶羊子不光点了馄饨,还点了小笼包子,一笼不够两笼,两笼不够三笼,吃得两表兄满嘴油光光的。陶羊子还给两表兄每人一角零用钱。
    常木兴凑到陶羊子耳边说:“你路上捡到白来财了?”
    陶羊子说:“下棋赢的。”
    常木旺说:“能赢这么多?你可以别去送报了,送报多累。再去下棋多赢点。”
    陶羊子摇了摇头。
    常木兴不解地问:“你不想去赢了?还是怕输?”
    陶羊子说:“输倒未必。”
    常木旺说:“有这么好的事,干吗不去做?”
    陶羊子说:“做,当然做。”他像是下决心似的说,但还是摇了摇头。

    陶羊子推掉了送书刊的事,还是每天清晨起来去卖报,报纸领得少一些,上午就能卖完了,他就去余园找人下棋,一进余园他就把毡帽的帽檐压低了。
    没人认出他来。过去他在余园下棋,都是被请到棋楼的楼上去的,对手都是好棋的有钱人。棋楼外的棋手有见过他的,但已隔些年头,当时少年的陶羊子现在已是青年,再加上一顶毡帽,还有谁能认出来。
    只要有空座,他就坐下去,也不说话,按规矩猜了先,便落子下棋,一旦在棋里,他便全神贯注,眼里只有一个棋盘,那是方的,眼里只有盘上的黑白子,那是圆的。
    猜到是白棋时,他心态平稳,棋也讲究平衡,尽量拓展着空,并不计较子,常常会弃子取势,棋形飘逸舒展,他的神情也是悠然的。最后赢了棋,就是空再大,数子胜得再多,也只收一个盘费一角钱。
    一旦猜到黑棋,他的下棋就显得凶狠,每个子放下去都十分有力,啪啪着响,似乎咬着牙,咬着无限的力量。他毫不留情地与对手绞杀着,每一步都显着杀兴或伏着杀机,总要吃了一两块棋,就是杀了一条长龙也不手软,继续去缠杀着,棋谱上的手筋他已运用得滚瓜烂熟,他还自创出手筋来,一旦施展出来,就等着白棋像缩成一团的羔羊被宰。
    明明吃了很多,胜了很多,陶羊子的黑棋杀得性起,丝毫不放松,一步步下得更狠,就是最后官子,只涉及到半子一目的单官劫,陶羊子依然顽强地打下去,非要打赢不可。这样数下子来,他要赢得好几角钱,却一个铜板都不少收。
    然而,不管是走白棋还是黑棋,每盘棋下完了,对手交了钱,陶羊子却只管看着棋盘,摇着头。有人以为他是表示对手棋下得不好。有人以为他是觉得自己还胜得不够。于是陶羊子在余园中有了一个外号:摇头毡帽。
    陶羊子的摇头是内心的一种反应,虽然不住地摇,但他却越来越迷着胜棋赢钱的感觉。他的报纸卖得越来越少,有时手头还有几份没有卖出去,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余园去,时间还早,余园还没有什么下棋的人,他就坐在空桌前,迫不及待地等着人来。那种迫不及待也是内心中生出来的,像染上了一种瘾,烟之瘾,酒之瘾,女人之瘾,名气之瘾。只有对手坐下来,在棋盘落下了子,他才像过着瘾似的有舒服感,迫不及待的念头转换成棋局上的思考与搏杀得失。
    陶羊子有钱了,他也记不得有多少钱到了他的手,在房间用煤油炉做饭菜已成过去式。两表兄伸手要零用钱,也不再是几个铜板,起码是一角。有的时候,陶羊子把吃完饭结账剩下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也不管他们的钱花在了哪儿。有时他回来,不见他们两个,他也落得清静。
    这个年节,常木旺说是过得最快活的年。他们都添了新衣服,还买了爆竹放。大年夜,常木兴曾凑到陶羊子耳边说:“棋有棋神吧,过年了,你该祭祭它。”

    这一天,陶羊子停了卖报,早早来到棋楼外的葡萄架下。来这里的棋手,都互相作揖问候。
    陶羊子一时没有找到对手。有一位执白棋被陶羊子杀得大败,输了好几角钱的人,一边下着棋,一边对陶羊子说:“摇头毡帽,你要想赢钱,还是到楼里去,那里彩头大。”
    陶羊子看看周围,几桌下棋的人都是熟面孔,他都赢过他们的棋。想了一想,他就进楼里去。陶羊子一进楼,就看到一位曾经找他来下过棋的人,他不想被此人认出来,越发把毡帽往下拉拉。
    这时有一位穿苏城织锦中装棉袄的人招呼陶羊子:“老弟,想下棋吧。”
    陶羊子就在他对面坐下了。此人朝陶羊子看了一会,陶羊子想他马上会叫出自己的名字来。此人却一笑,说:“你是摇头毡帽吧。就听到楼外的人说到你的名头。”
    陶羊子觉得自己这个棋名实在奇怪,不免又摇了摇头。于是,他们开始对局,按规矩猜了先,陶羊子猜到了白棋。此人在余园棋楼的棋手中,算是下得比较好的,人都称他“糨糊”。他的棋粘人,并不缠人搏杀,却黏糊糊的,对手再强,也很难杀死他的棋,有时他也会掏糨糊,到人家的空里面去粘来粘去地粘活一小块棋来。
    陶羊子的白棋在拓展着空,可糨糊的黑棋粘上来,倒一时很难摆脱。毕竟陶羊子与以前相比搏杀力强了,逼着粘上来的黑棋在下线做活,趁势又围着了中空。
    一盘棋下来,糨糊输得并不多,陶羊子只收了三角盘费。糨糊一笑,心里不服,说:“还下一盘吗?”
    陶羊子摇了摇头,糨糊以为他不想再下,刚准备起身,没料陶羊子伸了伸手,明显是继续的意思。糨糊依然拿着黑棋盒,说:“我输了,还是我先走。”
    陶羊子又伸了伸手。
    这一盘,糨糊下得仔细,他越发使着粘的手段,不让白棋成空,一旦白棋讨厌粘上的黑棋,要围杀它,它很快就做活了眼。陶羊子难得遇上这样的棋手,也展开腾挪手段,只要有机会便脱先去围空。最后,还是陶羊子胜了,还是只收了盘费。这两盘时间下得很长。
    糨糊说:“佩服佩服。老弟的棋,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陶羊子摇了摇头。糨糊不由得笑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陶羊子每天都在余园下棋。慢慢地,天开始热了,头上戴一顶毡帽,已让人觉得奇怪,但陶羊子依然戴着它,帽檐压到眉头上,这成了他的一个标志。
    这一天,陶羊子在余园的棋楼下,与一位富家子弟下棋,陶羊子曾与他下过,这位大学生模样的棋手,棋走得堂堂正正,力争取势,只是搏杀力量不够。陶羊子很喜欢他的棋,也就与他展开了围空战,都不在乎一两颗子,只求把空做大。虽然兵不血刃,一来一去,却是颇费心思的,最后,还是陶羊子多赚了几目空。
    两人对视一笑,正要收子时,陶羊子就听身边有人说话:“这位老兄,有心与我下一盘吗?”
    陶羊子听到声音,就知道是铁盘了。
    陶羊子收子的手颤了一下,子落回到盘上。陶羊子来余园下棋,似乎一直有点怕见着铁盘,他压低毡帽也许就怕被他认出来,偶尔远远见铁盘一面抬手与人招呼,一面上楼去的侧影,便会把脸扭开去。
    然而,铁盘还是出现在了面前。陶羊子想扭头,不禁还是抬眼看去。铁盘还是原来的铁盘,他的脸上依然皮裹紧着骨头,不见什么皱纹,只是单眼皮越发下垂,显得眼睛更小了。
    陶羊子站起身来,伸了伸手。意思是跟他上楼去。铁盘一时身子没动,只是盯着陶羊子看,看了好一会,他脸上漾开了一点笑。
    他们上了楼,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子前对坐下来。听到铁盘要与摇头毡帽对局,楼下楼外的棋手都上楼来观战。

    还是在这个地方,还是在这张桌前。当初少年陶羊子杀败过余园两大高手,铁盘与樵斧。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张桌前,铁盘大谈棋力与棋路,并引出方天勤杀得陶羊子一败涂地。
    铁盘又盯陶羊子看着,接着微微一笑,说:“这里下棋输赢的规矩,你肯定是懂的。”
    陶羊子当然知道楼上的盘费是一块大洋,多胜一子加一角。他没说话,只是伸了伸手。意思是下棋吧。
    铁盘伸手拿过白棋盒,说:“我是主、你是客,我年长、你年少,你先走吧。”
    铁盘话也说得堂堂正正。知道摇头毡帽棋力的人,都觉得铁盘与他有一战,他们早就期待着这一战,可以一饱眼福。铁盘的这句话,让他们觉得不愧是余园第一高手的风范。
    陶羊子一声不响,拿过黑棋盒,捏着一颗黑子,他的手又颤了一下,却是有力地拍到铁盘面前的星位上去。子一落到盘上,陶羊子的心就完全像风中张着的帆,鼓满了,仿佛还哗啦哗啦地作响,整个身心都激荡着。他其实也在期待着这一刻。他以前怕,只是怕这一刻过早到来,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铁盘注意到陶羊子眼中闪动的光色,有点惊异,一时没动子,说:“天这么热了,你把帽子拿下来吧,也可以让我目睹尊容。”
    旁边有人笑了。高手下棋带点讽嘲口吻是正常的,往往赢棋的时候,还会不住地赢嘴,以扩大赢棋的快感。陶羊子一把将毡帽抓了下来,放在了棋盘边上。
    这下铁盘完全看清陶羊子的脸了,他已确信无误,于是,白棋开始往黑棋直逼过去。有几个观棋的人“呀”了一声,不知是认出了陶羊子,还是觉得铁盘的棋风变了。黑棋迎头碰上去,几步一走,黑白棋就缠在了一起。虽然摘了毡帽,黑棋还是摇头毡帽的棋风,下得凶狠,似乎遇上高手,又越发凶狠着。陶羊子感到杀气从心中生出来。他在铁盘两条棋中间下了一子:断!
    棋从断处生。这是常说的棋语。一个子下去,对方棋成了两块,一块棋要活,需要有两个眼,两块都要成活,就要有四个眼,四个眼当然比两个眼难成。于是纷纭复杂的棋就此产生,盘面上就好看了。要拼要斗要生存。斗智斗力。考验人的棋力。
这一着毫不客气,杀气明显地透露在棋上。铁盘朝盘面看一会,抬起脸来,用上挑的眼光看看陶羊子。似乎是受陶羊子的影响,铁盘也动了杀气,被断的两条棋就从两边包围过来,毕竟陶羊子断的一子,是个孤子,有点势单力薄。而陶羊子却坚决地不让铁盘的两块棋合起来,非要断在其间,不但断子跳出来,而且逮住铁盘的一大块棋不给做眼,一旦有分就断开,不住地断。
    棋局越来越复杂了。陶羊子越来越觉得杀气笼罩着自己,就是不让铁盘断出来的棋做活,不再去管棋盘上还有许多空处大场,只顾搏杀着。
    铁盘没想到陶羊子的杀法如此凶狠,他有点怀疑自己是看走眼了,他真的是那个陶羊子吗?面前的这个小伙子的棋风根本不像以往陶羊子那种柔有韧性的棋风,显得十分钢性,并且手筋迭出。
    眼看着白棋被围的一大块活不了了,陶羊子脱出手来,又把接应的另一条白棋的中间断开了,接着开始猛攻其中的半截龙。黑棋在前后的搏杀之中,施展的手段诡异多端,使人眼花缭乱,喘不过气来。
    整盘棋几乎没有官子,从头杀到底。而且是黑棋逮着白棋激杀,白棋分明只想逃命活棋,最后满盘都是棋,白棋和黑棋,活棋与死棋。白棋两块加散子有近四十个子是死的,输了四十多子八十多目。
    铁盘从没这样输过,不但输得那么多,并且像是被摁着挨宰,只有挣扎着逃,一点还手的力都没有。
    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突然跳出一个声音:“什么铁盘,豆腐盘!”
    本来气氛像绞紧的湿布,如今一下子绞成了团。这段时间来余园下棋的陶羊子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这时他也有点吃惊,没想到这句话是从自己口中蹦出来的。虽然嘲讽是赢棋的人固有的权利,但在这个场面上,对着面如铜紫的铁盘说出来,不是戏谑而是猛锤了。
    “哇”的一声,铁盘嘴里喷出一小口血来,喷得满棋盘都红了。有人想上去扶他,铁盘摇摇手,他还能说出话来:“没事没事,老毛病。”铁盘按了一下嘴,随后慢慢地从衣袋里掏出五块大洋再加五角还有五个铜板,他把钱摞在了桌上,便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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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陶羊子怀里揣着钱往回走,他走岔了路,在街上转了几圈,走到楼上房间里,天已很晚了。两表兄正歪在床上,陶羊子这才想到,还没吃晚饭呢。转身向外走,想带他们出去好好吃一顿。
    常木兴拦住了陶羊子,常木旺说他们都吃过了,要等到现在才吃,还不饿死了。常木兴却朝陶羊子伸出手来。
    陶羊子木木地伸手到怀中去,嘴里说着:“没有零用钱了吗?”
    常木旺说:“输啦,他的钱都赌输啦。”
陶羊子停下了手。常木兴瞪了常木旺一眼。常木旺并没理他,只顾说着。就在楼前两条街交汇处,有一家赌馆,里面有麻将赌与牌九赌,还有轮盘赌,常木兴先去小赌,赢了。接着赌注下大了些,一直赢到了一块大洋。再接下去,赌注越来越大,最后却连本钱全输光了。
    陶羊子觉得胸中有一股气猛地翻腾着,不由得冲常木兴叫起来:“你怎么可以去赌呢!”
    常木兴没想到陶羊子会朝他叫,声气不足地回了一句:“你不也天天去赌棋么?不过你的运气好罢了。”
    陶羊子本来有钱就花。这一次有这么多钱揣在怀里,他却觉得沉沉地压人,无法伸手去拿出来。反正余园的人都清楚他是谁了,此后陶羊子也就脱了毡帽。他在余园的楼外楼里两次坐下来,桌对面的棋手一见他便站起身来,朝他拱拱手走开了。
    陶羊子离开余园,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他也不想回去对着两表兄的脸。他在街上闲逛着,不由得走到了盘园,他把棋盘在水榭中间的石桌上铺下来,他很长时间没用这副棋与人对局。对着空棋盘,捏着一颗棋,他久久没有落子,他第一次感到这副棋的生疏,有着一种隔离感。恍惚间,眼前的棋盘上是一片红色,还有铁盘血涨如紫铜的脸。多少日子,他都在那一种状态下与人对局,他还是喜欢下棋而下棋吗?坐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下子,随后他把棋盘叠了,收起来,回到住所去。
    有好几天,他都到盘园来,每次铺开棋盘,默默对着空盘,最后又都收了起来。他无法回到原来复盘打谱心境明快的状态中去。
    这天,陶羊子走出盘园的回廊,就听有人叫他,恍惚又不像是叫他。他茫然地朝前看去,左边月牙门洞前有几株梨树,正开着粉白的梨花,花树之前站着一位姑娘,朝他微笑着,并慢慢挪步向他走来。陶羊子定眼看一会,才发现她是梅若云。她穿着一身西服套装,在原来娴静的神态中添了一种明快的光彩。她翩翩而来,如惊鸿照影。
    陶羊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他这才想到,自己总来盘园,内心便是有着她的影子。梅若云走到陶羊子面前,问了一句:“你好吗?”他只是点着头。
    “还下棋吗?”
    陶羊子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静静地看着陶羊子:“你背着棋啊。”她的声音与她的神态,温存柔和地抚慰着陶羊子的内心。
    陶羊子的心突然放开了,他说起了棋,由棋又说到了他这段时间的人生经历。像开了缺口的水田埂,话如流水一般涌动出。陶羊子本来就不怎么多话,近些日子中他更难得说话。对着梅若云,他说得笨拙,也说得畅快。梅若云静静地倾听着。
    他们沿回廊走着,一直走到水榭。陶羊子最后又说回到了棋,说到他在余园赌棋并与棋相隔的悲哀。陶羊子觉得自己每倾吐一句,心中的重压就脱落一分。
    梅若云依然静静看着他,她的眼光越发的柔和。她说:“下棋吧。我们的一盘棋才下了几步呢。”
    他们在太湖石桌前对坐着,摊开棋盘。拿在陶羊子手边的是黑棋盒,他就摆着她上次走的黑棋,两个高目一个中间星位。她也像应棋一般,摆着他走过的白棋。一步一步,五手棋就摆到了上次封盘的地方。下面应该是白棋走,但白棋在她的手里。他等着换棋。然而,她就用白棋在棋盘上下了一子,是两颗白棋的中间星位,白棋三子连成了一条飘逸的线。
    陶羊子也就用黑棋走了一步,手执黑子,他的着法自然逼向白棋,挂在了白棋左边角上,白棋便去右边高位宽拆了一步,依然是凌空虚立。于是黑棋就托到左边白星位棋下,黑棋明显是在挑起战端,一步步走得狠,而白棋只是四线高位排着子,看起来实空都让黑棋占了,但白高位上排的几颗子,形成了一股势,越发显得白棋的宽畅。
陶羊子准备把手上的一颗黑棋投到白空中去,仿佛是那颗黑棋挣扎着要冲进去,但作为棋手,陶羊子审了一下盘面,他发现,梅若云的白棋正是走着自己过去的棋风,却又似乎是她一贯的棋风。
    飘飘忽忽的白棋如在风中低低地细语,也抚慰着他激动着的情绪。黑棋退回来,拦了一步空。陶羊子意识到,这是他走黑棋以来,难得不凶狠的着法。接下去的走势,黑棋像是受着白棋的引领,飘飘忽忽地舞动着。
    陶羊子的心绪也仿佛从底层提升起来,他在突破着那底层的压抑感,眼前园子里花色鲜亮,水色朦胧,显现着人世间本来的色彩。黑白棋的执着都只是他内心的反应,黑白本来就不是对立的,认清了这一点,也就没有了黑进白围的感觉。她在走着他的白棋,他在走着她的黑棋。一白一黑,走了好多步。他们变换着阵式,他的心舒展着,黑棋再也不是他的禁忌,
    与她这一对弈,陶羊子觉得人生有着了一点温馨。在他情窦初开的男性感觉中,她纤手拈子,绮丽委婉,庄重而优美,凝思而飘逸。让他有入棋的理想境界之感,无争斗又有神思的妙动,如游戏又有无穷的变化。
    白棋在右中四路的黑棋上扳了一手,这是争中空的走法,黑棋也扳了一手,白棋又扳了一手,双方形成了一个高处的阶梯状。这样白棋就有一个打吃的棋,可以在两处打。然而棋语说,两打不如不打。白棋再向中间平了一步,黑棋也有两处打,也不如不打,贴着平了一步。下了这一会,有懂棋的人走过来,看他们的棋都走在高处,以为他们不会棋在下着玩。
    他们一连贴了五个子,仿佛互相伸出五指相贴着。于是有人插嘴指招,让白棋点到黑棋的角空里。他们对视一笑,陶羊子很久没有笑了,也就不再下下去。指招的人也笑了笑,摇头走开了。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她已经在苏城中学毕业了。她家是做丝绸生意的,父亲想拓宽商路,去了南城。现在她想进大学,但父亲那边生意有点问题,希望她去管账。不管是上大学还是到父亲的公司,她都会去南城。过两天要动身,临走前她到盘园来,就希望能见到他。陶羊子是第一次听人对他吐露身世,并且是他心中的女性。然而,她却要离开了,他的心中更添了一层怅然。

    惊蛰过后,雷雨天说来就来。大点的雨珠噼噼啪啪往下落,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陶羊子快步钻进一条巷子,避到宽檐下,发现他站在了祁督军家的门口。门虚掩着,他伸头朝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落落。他就走了进去。原来的偌大院子,没有了人的声息,两边厢房门上挂着锁。
    北伐的部队开到南城的时候,祁督军还想在南北政府之间周旋,以便继续割据在江南。后传说他被骗去南城谈判,便一去不回。在乱世中占地立足,祁督军不是没有提防,只是他自恃有军队做后盾,再加上他去见的是称兄道弟的芮将军。没想到,芮将军一见面就对他宣布最后通牒,祁督军自然不予接受,但他的下属军官早已被芮将军买通,部队立刻易帜。传说祁督军被囚禁了,也有说当即就被枪毙了。似乎合着了任守一的命判,祁督军的命是极旺之火,过犹不及,需江南之水克制,他有十年水运,所以能雄踞江南。一旦脱离水城而去南城,南为火,又走了火运,火盛则焚,便受枪火之灾了。
    不过细一想,祁督军在苏城握权不只十年,什么火运已属虚言。他赖以盘根的部队早已瓦解,就是不去南城,苏城也会是他的葬身之地。所谓算命,多少是于社会的审时度势中,对个人作判断吧。
    陶羊子走到二进庭院后的鸳鸯厅,门闭着,陶羊子默立一会,回想了一下当初他进这里时,这里的摆设和排场。一阵风刮得大,风回旋在旧庭院与旧空房之间,发着莫名的呼啸声,雨水被风刮得到处乱钻。
    在这破落庭院中,在这往昔盛极的府第中,陶羊子仰面而看,雨从天上落下来,在瓦檐上滚落着哗哗哗的声音。陶羊子年轻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人生的沧桑感。
荣哉衰哉,得哉失哉,胜哉败哉。
    雨停以后,陶羊子走回住所去。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裤,只有背着棋包的地方有着一点干潮的不同印迹。他潜意识中一直反思着自己棋上面的不对,也不知是哪一盘棋走错了。棋盘上的黑白色彩,总幻化成吃子与搏杀,结果只剩下胜与败。
    他对他的人生又有了一点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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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陶羊子坐上火车去南城了。他在一张纸上写着:我走了。他在纸上压了五块大洋。陶羊子只带了随身衣物和一点零碎角子,还有一个大些的包,放着他的棋以及任守一给他的棋谱。
    陶羊子从没坐过火车,火车启动的时候,“哐当”一声,他的心也颤抖了一下。他为什么要去南城?似乎有许多的理由,也许最后只有一条,那就是他要独自去闯出一块天地来。
    三等车厢里人很多,溢着一股混杂的味道。有个少年坐到陶羊子的面前来,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表现着一副成年人的架势。
    少年歪着脑袋盯着陶羊子看了一会,张开手做了一个手势,说:“你是头一次坐火车。”
    陶羊子说:“是。”
    少年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陶羊子说:“你怎么知道的呢?”
    少年说:“我会算。”他说得神气,皱着一点眉头。他的神态让陶羊子感觉有点像一个人。
    少年凑到陶羊子面前来,一种神秘的样子:“我前知你靠什么赚钱,后知你走哪条路,我都会算……让我来……”正说着,查票员出现在车厢门口,少年转个身,插到后面的人中间,不见了。
    陶羊子发现少年已经钻到了查票员的后面。陶羊子笑了:他是逃票的。
    少年像是突然钻出来似的,重新回到陶羊子面前。少年自我介绍说,他叫胡桃。他说名字是有深意的。他家有棵桃树,长在大门口。树在大门口,是一种不好的风水。他的名字既然是胡桃,砍掉这棵胡桃树对他就不利了。他只有离开家。
    少年说:“你叫什么名字?”
    陶羊子说:“我叫陶羊子……你是不是用五行算法?你的桃属木,我的羊属火,也属土。”
    小伙子听了,脸色变换了一下。说:“你也是……你不像这路人嘛。”
    陶羊子只是从任守一那里听了五行学说,随便地说了出来。似乎这套东西对少年来说,是高深层次,就像下棋里的一种变化莫测的定式。
    胡桃对陶羊子显得格外亲热了,仿佛认识了一个比他水平高的同行。陶羊子很怕少年会问他一些简单的江湖套话,那样他就露馅了。大概少年也弄不懂这一套路,知道陶羊子是第一次去南城。只对他说着南城的事。胡桃说要去方便,起身的时候,碰到了陶羊子的包裹,棋在盒里发出碰撞的声音。
    陶羊子看到胡桃在车厢头上与一个男孩说了一些话。转了一圈,他又坐回到陶羊子面前来。胡桃问陶羊子到底住在哪里。陶羊子不想说谎,说还没有确切地方,想到了南城再找。
    胡桃说南城那么大,说有地方,到处有地方;说没地方,到处找不到地方。他说,你还是跟我去吧。我们走江湖的,总能找到又便宜又实在的地方。
    车到南城,又“哐当”地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胡桃很熟稔地提着陶羊子的包,指着出口方向跟着陶羊子走。出站口人挤着人,前面的人像被后面的人推着走。到了站口,陶羊子回转身,看到胡桃只隔着一个人,在往前挤着。陶羊子从口袋里拿出票来给检票,检完了候在站外,可后面再无胡桃的人影。
    放衣服的包在陶羊子手里,胡桃提去的是放棋的包。陶羊子在站口等了好一会,人走尽了,出口处已经没人出来了。陶羊子回转身来,在广场上转了几个圈,心想胡桃是逃票,也许不敢从正门出来,可哪里另有出处呢?
    陶羊子这才想到,胡桃一开始与自己交往,可能便下了伏着,赞他是层次高的同行,也是骗着。
    他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方天勤经常会下骗着,开始他常常会上当,后来才有提防。现在陶羊子知道了胡桃的骗着,已无法提防了。
    陶羊子一个人走在南城街上,他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穿过两边拉客人吃饭住宿小店的街道,天就暗了。他到苏城的时候,是与小舅一起去的,没有孤独感。而这一刻他的心间充满了无以诉说的孤独。他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也几乎没有一个熟人。他不让自己去想梅若云,觉得自己的样子根本无法与她有所联系。他抬头望天空,城市的天空黑茫茫的,只有远处闹市的霓虹灯,映闪出暗橙色的光。他靠着一个石阶蹲下来,睁着眼,看洋车在面前开过去,看人力车在面前拉过去,坐在车上的人也是一生,仿佛人生都是他们的。
    人生时常看不到前面的路。或者说,有的人生色彩是白亮的,有的人生色彩是暗黑的。

    陶羊子找到一家街面上的旅馆,进去问了一下价钱,立刻就退身出来了。他带的钱还不够住两晚的。他记起在苏城卖报穿街走巷时,曾看到过一些巷子里的人家自开的小旅社,想来这种住宿房价肯定便宜。于是,陶羊子也就偏开街道,走进小巷里转悠着。
    入夜了,陶羊子还在巷子里转,他转进了一条横着细巷子的交叉口,听到有吱嘎嘎的车轮声,见一个女人踏着一辆三轮车,从横巷过来。她踩得飞快,眼看就要撞上陶羊子,陶羊子避也来不及了,就呆站着。黄鱼车冲到陶羊子面前时,突然就拐一下,不可思议地绕开了陶羊子,并且嘎吱一声刹住了。
    “你是活尸啊!不长眼睛的啊!”
    女人骂起来。陶羊子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见这个年轻人一脸被惊吓的样子,不由笑了,嘴里还骂着:“我说你是不长眼的活尸,是不错的。要不,你钻到死巷子里去做什么?”
    陶羊子本来想尽快脱离这个女人,去找住地,他也实在是累了,要不,也不会呆呆地看着黄鱼车撞来。但女人不依不饶地非要他应话。他就说了自己从苏城来,想找住宿的事。
    女人朝陶羊子看了一会,问他带了多少钱。陶羊子老实地报了数。
    女人摇着手说:“你这点钱,哪里都住不起。”
    陶羊子说:“有地方住,我可以去找工作做。”
    “工作?你会做什么?”
    陶羊子说:“我什么事都能做的。”
    女人指着黄鱼车说:“你会踏黄鱼车吗?踩给我看看。”
    女人就翻身坐到黄鱼车的边架上。陶羊子跟小舅学过脚踏车,可一踏黄鱼车,车龙头就控不住了,一下子撞到了巷墙上去。
    女人叫着:“真是木瓜,好了好了,你过来坐吧。”
    女人骑上车,叫陶羊子坐在车边架上。陶羊子有点不解其意。
    女人说:“你不是要找小旅社吗?我就是旅社女老板。看你倒霉样,让你住几天吧,省得你一到南城就露宿街头。”
    女人的旅社在城西偏郊的一条小巷口。说是旅社,也就是女人的家,一幢两层的旧楼,二层用木板隔着一大一小两个房间,楼下也是木板隔着两个小房间连通着中间的一个小客堂。女人住在楼下一个房间里,开开房门就是客堂。
    女人死了丈夫,靠旅社的房租生活,另外,她还用黄鱼车给人运货。女人喜欢人家叫她“女老板”,有老板是应该有伙计的,她说旧楼与黄鱼车就是她的伙计。
    陶羊子住在了后楼的小房间里,小房间不到八个平方。陶羊子觉得能安下身来就很不错了。床、被还有用具都是女老板的,女老板还给旅客一天做三餐,陶羊子没有钱交吃住费用。女老板说先欠着。因为欠着钱,陶羊子经常为女老板做事,担水、打扫、装货等等,只要一有需要,女老板就会在楼下叫着陶羊子,女老板是女中音,叫得响时,嗓音显得浑厚。
    陶羊子为女老板做事时,女老板便和他聊聊天。女老板是个爽快的女人,喜欢有个年轻男人应声为她做事,也喜欢和陶羊子聊天。白天,陶羊子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大都城里转悠,从繁华商街的橱窗玻璃反光里,他看到自己长高的形象,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这种感觉,似乎是他到南城才有的。
    天气热了,晚上,女老板叫陶羊子去前面的水站提一桶水回来,倒在楼底下她住的房间的一个木盆里,她的房间像储藏室,堆满了杂物。女老板在里面洗澡,她洗澡的时候,会发出大声叹息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呼喊,好几次陶羊子都听得惊心动魄的。陶羊子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便尽多地给女老板做事,靠近女老板身边,他便感觉到她女性身子热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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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陶羊子出去找工作时,来到颐园路上。梅若云说到过南城的家在颐园路。颐园路街面不宽,街两边栽着粗大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形如拱门式的树荫旁,围着一个一个院落,空花围墙里是一幢一幢别墅式的西式小楼房。这时他想到了梅若云,但并没有那种深深的思念。他想着她是另一层社会里的人,若云一般浮在社会的上层。社会便是由这一层一层的上下组合形成的。他是最底层的,像一路底线上爬的棋子。
    街那头有一点嘈杂声。在这寂静的街道,一点小小的声音传得很清晰。陶羊子突然见眼前有一个人飞一般地从横里的小街跑来,此人一转到颐园路口,就脱下外衣,裹着一个小包,往树后一塞,显得自如地慢慢向陶羊子走来,还朝陶羊子认识一般地扬扬手。横街口又跑出一个穿西装的人,朝这边看看,急着向另一条小街赶去。
    陶羊子仔细看走到面前的人,突然觉得面熟。陶羊子认出了他,他就是火车上搭讪的胡桃。这时陶羊子已经了解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了,便迎上去,招呼了一声。
    陶羊子说:“胡桃。没错,是我。”
    胡桃愣了一下,朝两边看看,很快露出笑来。
    陶羊子往前走去,到树后拿起那件衣服与裹着的包。胡桃并不在意地跟着。
胡桃说:“上次我帮你拿着的包……几本谁也看不懂的鬼书和谁也弄不清的棋子,都在我那里呢,就等着你来拿。等你这许多日子了,今天总算看到你了。”
    胡桃说着笑着,仿佛老朋友似的。
    陶羊子说:“是吗?我还得谢谢你。”陶羊子手里拿着衣服和包,也就有了说笑的情趣。
    胡桃伸手想接包,但见陶羊子没有让他拿的意思,也就住了手:“好吧,朋友嘛……你就跟我去拿你的包吧。”
    陶羊子跟着他去。胡桃一路上问着他下了火车后的事,听说他住在上海路的小巷里,胡桃就说到了上海路的事,也说到女老板,似乎也是他认识的。胡桃的口气里,在南城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和他不熟悉的人。
    穿过一条巷道,拐了一个弯,爬上一个阁楼,没想到大都城还有这么一个所在。在阁楼上,能嗅到天空的一点气息,从老虎天窗口也能看到一片瓦檐,便如陶羊子早年住过的地方,使他顿生一种亲近感。
    两盒棋堆在阁楼角落的小床旁边搁板上,一盒半倒着,棋子洒落出来,翻到搁板上。陶羊子移身过去,捧起棋来,放进盒里。那种心情,似见到许久不见的故友。手指摸到了一颗有点破裂的棋子。陶羊子拈起来,就这老虎天窗的亮色近了看,半透明的棋子有了裂纹。陶羊子心痛着,仿佛也裂了一道一道。再细看盒里的棋,发现好多棋子都带着裂痕,有的还有破损,毛了边,残了口。
    以往像生命一般喜爱着珍惜着的两盒完美棋子,永远不存在了。像许多亲近的人都不存在了一样。他反身一把抓着胡桃,用着了劲,但一点力气没使出来,他的手像痉挛着。
    胡桃说:“这算什么棋子?小三子他们说是用来投盒的。三天后,我站在床沿这边把棋往盒里投,百发百中。”
    陶羊子觉得累,在床沿边坐下来,一颗一颗地把棋子取出来,放满了床,再一颗一颗地把完整的棋放进盒里。剩下都是残破的棋,带着裂痕或缺口的棋,他一颗一颗地抚着它们。在他年轻的心中,它们都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与他交往多少年,已融进了他的生命中。由它们的生命活动而一次一次组合的棋局,都是无法重新来过,无论是好棋局还是臭棋局。
    相交的时光,是流逝的。生命也在流逝,相连相融而流逝。他想到程老夫子谈“逝者如斯夫”这一句孔子的感叹,当时多有不解。而此时他的内心中生起了一点苍老的感受。
    胡桃拍拍他的肩:“棋也是用来玩的,玩的东西都会坏,没有不坏的玩物。这棋子破一点不算什么……外面有卖的,我看到过,好像还是玻璃的,亮光光的……你想要新的,我换一副给你。”
    陶羊子捏着一颗子,抬起头来,他看到那个被揉团在一边的棋盘,幸好只有边角染上了几点说不清的黑点。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他呻吟似的低声说。
    胡桃仿佛这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说:“哦,这是故物。那是那是。一种情义嘛,天地之大,情义为重……哦哦哦,对了对了,还有几本书,一定是一起的……你这么远带着它们,看得出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我们这一行,敬的就是桃园刘关张……那书呢,我来找找看。”
    在阁楼角落马桶旁边的地下,废纸堆中夹有残破的书,那也许还可以叫做书的话。书撕破了,有撕去一片的,有剩下半页的,还夹着几张报纸。陶羊子看着书的惨景,仿佛听见书的呻吟。相对书来说,这副棋就十分幸运了。
    陶羊子像被沉重地撞击了。他丢失它们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痛楚,他感觉着它们还在某个地方。现在他感觉到了永远,一种不可逆转的永远。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混杂了,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颠倒了。
    黑棋嵌入了白色裂纹,白棋嵌进了黑色裂痕。那些棋谱已经印在了他的心里,而作为书却永远地消失了。
    胡桃在他耳边说:“这书的纸张一点不牢,做手纸不好用,脆得很,一碰就破,把屎都弄到手上了。”
    陶羊子独自坐在后楼房间的床上,取回来的棋,放在面前,他看着棋,裂纹多嵌进了棋子内核里,一时间陶羊子觉着那裂纹像嵌入了他的心里。
    女老板在楼下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传进耳来,仿佛还带着她的气息。他常帮女老板往黄鱼车上装货卸货,身体时不时会触及到女老板某个部位,有时女老板会抬手拍他一下,这一切应该说是无意识的,但那种感觉却长长地留在陶羊子的意识中。
    此时,陶羊子把棋的裂坏与他内心中的欲念联系在了一起。他想到自己对女老板的肉体有着一种欲望,这也是一种恶,这种恶在黑夜的梦中,形成一种黑色的力量,让他体内的本元之质无可抗拒地流失,第二天便觉得身体无力。再靠近女老板的时候,他的身体里又突然感应似的燃烧起来。无奈之下,陶羊子便去想梅若云,她纯真的形象使他的精神产生一种清凉感。肉体的欲望仿佛是黑色,精神的清凉仿佛是白色。然而,精神清凉的力量是虚幻的,而肉体欲望的力量却是现实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是他从小受的教育,可他听了,也视了,他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地堕落下去。他把欲望的肆虐与棋的裂坏联系在了一起,他与棋是混为一体的。
    房间里没有桌子,他在床上铺开棋盘,重新拿起棋,像是安抚着棋,也像是安抚着自己的内心,他在盘上打起谱来。多日没有摸棋了,他一步步地摆着已经消失的书中的棋谱,对那些棋谱他有了过去没有感受到的现实意义,左冲右突,下陷上跃,仿佛都合着他内心的变幻,在呼啸着,在缠斗着。特别是黑子在他意识中已不再排斥,而白子的残缺也清晰地显现在他眼中。似乎没有一颗是明净的。
    旧楼不隔音,入夜后,城市生存的噪音安静下来,陶羊子在打谱时,便听到周围有着实在的欲望产生的声息,他认为也是他内心世界里的声音。
    天快凉的时候,陶羊子又看到胡桃。
    胡桃说:“我给你找了个事。本来想让你参加我们这行的,不过知道你心重,不做实在的事心不定。给你找了个戏园子,做杂工。累是累,可以免费看戏。”
    与送报纸不同,戏院是晚上工作,在看客进戏院前,先上下打扫。看客进戏院后,要引座送茶。
    戏院里,开场闭场两重天,开场时热闹之极,闭场后冷清之极。在这里,陶羊子看到了那么多名角,他们在眼光集中处,不时地得到掌声与喝彩。陶羊子也看到了那么多阔佬,他们一掷千金,身架的气度合着花钱的气度。陶羊子对人生又添了一重感觉。
    在戏院做了一段时间,陶羊子熟悉了工作,得空就抬头来看一看演着的戏。慢慢地,陶羊子戏看多了,他本来就有历史知识,对戏里的世道沉浮悲欢离合的种种情节有所感悟,觉得其间彰显着善恶。色彩有黑白,善恶分黑白,虚实呈黑白。
    戏与人生亦是两重黑白。陶羊子一直过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戏里的人生又是另一重的生活色彩,两相对应,就像黑棋白棋。戏与棋也就有了联系。陶羊子突然就懂了戏,能欣赏了。
    陶羊子熟悉了戏院包厢的一些常客。陶羊子注意到一位身穿中装夹袄、年龄不足四十的中年男子,他做派随意潇洒,举止文静见儒雅,总是订着第三个包厢,看戏时,偶尔会掏出笔在纸上写点什么。后来,陶羊子知道他名叫秦时月,常给报纸写文章,点戏评戏。因为这个,秦时月深受戏角儿的青睐。
    这天,戏结束了,人群往场外走时,一个女演员没有卸妆,就从后台跑往包厢。陶羊子认出她是演青衣的,眼下刚唱红。女演员看到包厢里的秦时月便用手帕一甩,用戏腔热热地叫着:“秦爷,你也不来看我。”
    秦时月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抱拳揖了一揖:“花角儿,不敢劳驾。”
花角儿摇步扭身走得快,撞在了陶羊子搁在厢角的茶杯上,陶羊子伸手过去稳住了,却有一点茶水泼在了花角儿的戏装上。花角儿尖叫起来,那声调也带着戏中的哀哀之腔。
    戏院管杂工的李管事立刻赶过来,冲着陶羊子说:“你是怎么侍候的?”抬手要打陶羊子耳光,被秦时月拦住了。
    “无心之过,不为过。”秦时月说。
    见秦时月为陶羊子说话,李管事就赔笑退后,掏出手绢给花角儿掸水。花角儿也不说什么了,朝着秦时月,眼角带媚地说:“秦爷对其他人总是好的。”
    秦时月说:“对你自不同于其他人。”
    花角儿拉着秦时月到后台去。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见着秦时月这样的人物,富不显,贵不骄,清神静气。他去了后台,一支箫音响起来,各种乐声随后配着箫声。
    花角儿咿咿呀呀地唱着,合着的箫声婉婉转转,陶羊子都听迷了。
    平素坐在包厢里的秦时月,总有着一种孤独的神情。按说他有钱又有闲,这样的人品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缘这样的才气,不知还会有什么愁烦事。
    陶羊子卖报时养成了看报的习惯。从戏院回去,帮女老板提了第二天要用的水,躺倒在床上的时候,累得很,没别的想法,只看一会儿报纸。他又看到了秦时月写戏角儿的文章,分析得细微精到。
    渐渐地,陶羊子在戏院听戏时,也能体悟到唱腔的味道。从戏的韵味想到了棋的韵味,他的思绪入到棋里又入到戏里,慢慢地能体悟到各种味道。戏与棋都是可以细细地品的:有飞扬的韵味,有飘逸的韵味,有细腻的韵味,有豪放的韵味,有盘旋的韵味,有清明的韵味。层次低的戏角儿,就是唱不出自己的味道来,就像低层次的棋手下的棋,总缺少那点意味。
    秦时月像一个远远的人生,多才又多艺,潇洒而高贵。陶羊子明白,他对戏便如他对棋。
    陶羊子有了工作,按月交房租给女老板,还继续帮她做事,女老板越发地显着亲热。陶羊子一时有点心乱,就走出楼来,却不知上哪儿去。就见胡桃瘦个儿的身子出现在街口,老远地叫着“羊哥”。陶羊子有点喜欢这个少年了,像对着一个经常胡闹的小弟。
    胡桃走到面前,看了陶羊子好大一会说:“羊哥,你今天神清气爽,满面春色,看来交着桃花运呢。”
    陶羊子说:“我会有什么桃花运呢?”
    陶羊子不由想着了女老板。眼下他确实有对女人的感觉,那是他内心里的隐秘,却似乎被这少年看清了,不由有点脸上热热的。
    胡桃盯着他看:“就是就是了。我看相是没错的。不谈什么阴阳五行,我只看相,相上告诉我什么,我就怎么说。走走走。”
    胡桃不由分说地拉着陶羊子走:“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钓鱼街白天静静的,街面店都关了门,街边巷口才有一两个小店铺营业,走着的人都是懒懒的。
    “这是哪儿?”
    “就是这儿。”胡桃脸上笑开了花:“带你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陶羊子说:“女老板?”不由又想着了女老板眼斜睨的热乎模样。
    “女老板?也是。她是她自己的老板。”胡桃有点兴奋地说:“我看羊哥你是个老实人。不过再老实也是个男人。男人嘛,总要走这一步。我怕遇上个宰你的女人你就惨了。这个女老板是不会宰人的。真好的一个女人。你不可能想到的好。特别是头一次……”
    陶羊子听得有点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这个还有点孩子模样的胡桃,到底玩什么花样。胡桃似乎有不可穷尽的精力与想法,也常以广交朋友而得意。
胡    桃走到小街深处有点冷僻的一个屋前,这个屋子顶斜搭在旁边房子的山墙上,关着一扇小小的单门。胡桃用手拍了拍门,第一声拍得重,意识到什么,便轻轻地拍,侧着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就听到里面踢踢蹋蹋的拖鞋声,门开了,露出女人一张脸和半个身子来,女人穿着一件睡衣。陶羊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如袍的洋式睡衣,睡衣质地很软,显着女人前胸饱满的凹凸。
    “是你这个小鬼头,大清早跑来敲什么门!”
    “现在还是大清早啊?”对着这个年轻女人,胡桃却显得文雅,声音也放低了,像是在嘀咕着。他又兴奋起来说:“尤姐,我给你带了一位大哥来。”
    被叫做尤姐的女人已经看到低着头的陶羊子,她移开了一点身,让他们进屋。她的动作依然带着睡梦中起来的样子,懒懒的。对着生人,她穿得那么单,一点都不在意。进得屋子,一点暖暖的夹着脂香气和说不清的甜滋滋味道,扑面而来,让人有下沉的感觉。
    “带人来,也不拣个时间,我正做着好梦呢。”
    “换个时间,你又不得空了。”
    “小鬼头,你还来说你大姐。”尤姐就在胡桃头上用勾起的食指敲着。胡桃微微地缩着头,歪着脖子,由她敲着,嘴里申辩着:“对尤姐你,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谅你也不敢。要敢,下次来就赶你出去。”
    胡桃朝陶羊子挤了挤眼笑。陶羊子看到屋子里有一张床,床边上一张梳妆台,上面放着一些脂粉,竖着一面映着窗帘外一点亮色的镜子,连一张凳子都没有。陶羊子想到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多年前在小镇,就听乡下的人说到城市里有“堂子”。
    女人看着腼腆的陶羊子,陶羊子只顾低着头。
    “我就是带羊哥来。实在不是我的事……我这就走了,还有事呢。”胡桃显得是为别人着想。他说着移身往外,走近陶羊子,对着他耳边说:“尤姐说过,对第一次的男人她都不收钱的。”他虽轻声说着,脸却朝着尤姐,似乎并不避她。
    “你这小鬼头……”尤姐冲着胡桃举着勾起的食指,胡桃逃似的去了。
    陶羊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正视尤姐,瞥她一眼,见的却是她突起的胸脯,他立刻又脸红了。
    尤姐不像对胡桃那样,轻声问:“大哥姓杨?”
    陶羊子弄不清她的年龄,只觉得她做他的大姐才是对的,支吾着说:“陶,那个陶瓷的陶。叫羊子,就是那个羊羔的羊。”
    尤姐笑起来,伸手一拉就把他拉在床上坐了。
    “看你年龄不小了,真的还没有过女人?”
    说着便靠近过来,浓浓的脂香气连同她身子暖烘烘的柔软,一下子都进入了陶羊子的感觉。与她一比,女老板连同所有女人的味道都似乎浅了、淡了。
    “我不……哦,我是……胡桃他说的,不是的。他没说这个……”
    “什么是,不是,这个,那个的。你说什么我也不相信。这不是说的,什么说的都骗不了我的。那个小鬼头天生是个骗头子。是不是头一次,我一试就知道。”说着,她一屁股坐在了陶羊子腿上。仿佛是一堆柔软温暖的绵团裹住了他的大腿,带有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光滑触觉。陶羊子立刻意识到,除了那件睡衣,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完完全全的滑溜,整个睡袍在她身上滑动着,随时会完全地溜下来。
    同时陶羊子猛然感觉自己下面直矗起来,无可抑止地膨胀着,像要迎着她滑腻柔软的一切。有一种让他沉进去的欲望,带着磁力般地摇晃着,召唤他爽性沉到底。
陶羊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深处的感觉也刺激了他内心中的积淀,这是自小以来所闻所知而形成的,也许是“第一次”这个词太强烈了,他产生了不由自主的反应。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便闯出门去,身后的她莺声燕语地说着什么,带着绵绵无尽的笑意。
    他很想回过头去,把自己的身体与整个感觉都沉入那屋里,但他的步子却往前越走越快。然而直挺的感觉越发明显。他想着,努力想着,尽量想着:我的第一次怎么能失落在这个地方,失落在这样的女人身上。他的意识中仿佛在做着天人之战。走出这条小街,路人多了一点,一些人的眼光朝着他,仿佛都在提示他是从这条街里出来的。他急匆匆地想再转一条街,偏偏那感觉还是褪不下去。
    突然他迎到一双十分醒目的眼光,眼光是熟悉的。他凝神看去,迎面而来一个人,也是一个女性,是一个清丽的女性,是一个他认识的女性,是一个在他记忆中翻来覆去的女性,她是梅若云。怎么会在这个当口看到她。他的脸一下子又热起来,一副窘态。他想过多种见她的情景,却从没想到会在这种情景里遇见她。梅若云也没有想到会突然遇上陶羊子。她微笑着,一点淡淡的红晕浮起,仿佛飞浮的白云之间映着一点艳阳之色。
    “你从哪里来?”
    梅若云只是随口问的,陶羊子却心里翻了五味瓶。他嚅嗫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回答她,却无法告诉她事实,内心又不想骗她。他的尴尬神态,使不明就里的梅若云也不自然起来。
    他们走在街道上,他没问她去哪里,她也不问他去哪里,两个人只顾走着,好像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背对阳光的身影总在前面晃悠,陶羊子追逐着自己的身影,只想离后面的那条钓鱼街远些再远些,赶快脱离那蚀魂的气息。慢慢地,梅若云宁静的神态有如一种清凉的感觉,透体而入,浸润着陶羊子,他能挺直起身子了,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惶恐。
    走着走着,他们就到了南城多座城门楼中最大的一座古城堡。他们站在古城堡高高的垛口间向外看,只见护城河水守在高大的城墙下顺势流淌。这条漫长而宽阔的护城河,久远地伴着内城垣和外城墙,盘桓流经整座古老都城。清凉的气息已渗透陶羊子的意念,使他内心平和了,滤净了。
    上次相见的时候,还是在苏城,现在却是在一座陌生的大城市。两个人有成人交往的感觉。陶羊子看看她,发现与以往的她似乎不太一样,她的气质变得华贵,含着一点稳重矜持,还带着一点欣喜,又有着熟稔感。
    “你来南城多长时间了?”
    她的话像拧开了他的话笼头,陶羊子看着护城河的缓缓流水,说起这几个月的事,除了女老板与刚才的事,他统统说了。他说到了小鬼头胡桃,她听得直笑。在她听来,胡桃做的事很好玩,很想见一见他。他对她说到了戏院。
    “我不喜欢戏,觉得假。但我喜欢戏词,特别是元曲,单从词上看,就含意丰富。”
    她对他念了一段王实甫的《西厢记》中莺莺送张生的曲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他也对她谈到戏角儿的唱腔,形容那韵味:有甜美妩媚,有宽亮深厚,有刚劲苍凉,有抑扬婉转,更有颠、挑、滑、康、刚、柔、起、落、轻、重、顿、断、颤、连的多种唱法技巧。他说得眉飞色舞的。她本来就喜欢音乐,不由得被他说动了,答应了再去看一次戏。
    “你不下棋了吗?”她说:“我喜欢棋。对弈时虽然静静的,但下棋是有想象有色彩的,是有更深层次的对话与交流的。与人下棋,不在胜负上,而在黑白的融和之间。”
    天色碧蓝,风吹落几片深棕浅黄的树叶,如花瓣般飘浮在水面上,随流打着旋。与她在一起,他的心境变得美丽。
    陶羊子想起那些日子为钱争输赢的棋局。
    “这段时间我也常与人下棋。在院子的秋千架边摆一盘棋,静思养心。许多生活的杂事都忘了。他说我的棋,格调很高。”
    “他是谁?”
    “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么大的少年。他真是个棋迷。”梅若云说到这个少年,莞尔一笑。
    “下一次你带棋出来,我们的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呢。”
    他们约定了:她要再去看一次戏;他们要再接着下棋。
    离开梅若云,陶羊子神思飘移地往回走着。走到前面市口时,他看到胡桃和一个女的争着什么。胡桃见了陶羊子,叫着他,想拉他去做证明。
    “你问问这位大哥,我算命是不是最灵验的。”
    “你不是陶羊子吗?小羊子!”那个女的突然叫着。陶羊子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发现她是任秋。
    任秋完全变了一个形象。从小精致的脸,显着了成年女人模样,似乎还化了一点淡妆。
    任秋受过任守一的教育,随随便便地就戳穿了胡桃的骗局。
    胡桃见女人熟悉陶羊子,不再多话就走。走近陶羊子的时候,胡桃挤挤眼,问了一句:“滋味怎么样?”显然问的是那个尤姐的事。
    任秋跟着问:“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滋味?”
    陶羊子支支吾吾的,打着岔,问任秋与胡桃是怎么回事。
    “我出来逛街的。没想到就遇上了这贼骨头。”任秋说着。“你怎么与他认识的?”
    陶羊子说:“一句话也说不完。你住在哪儿?任师父呢?”
    “你就没有问问我,我好吗?”
    “你可站在我的面前啊。”陶羊子说。
    “站在面前也不一定好啊。”任秋嘟着嘴。陶羊子有回到从前的感觉。
    “阿爹把我丢下了。那天只说他有紧急的事。说不好带我去,他就走了。说有人会来照顾我,后来就来了一个人,给了我一些绣品让我做。”任秋口气中带着埋怨,接下去,也不知真假地说:“阿爹临走时说,要有陶羊子在,把你托付他就好了。”
    陶羊子也说了情况,说到他目前在戏院做事。任秋说:“我可想看戏了,我还一场戏都没看过呢。”
    陶羊子答应着任秋,什么时候带她去看一场戏。
    任秋笑了,笑得很灿烂。陶羊子发现她还是很美的,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往上去,很清晰的一条鱼纹,却越发显着她皮肤的光滑。她也会用眼斜睨人,一副妩媚的样子。
    陶羊子问任秋准备去哪里。
    “我刚做完一批绣品,正想买一点好的吃呢。”
    陶羊子就跟着任秋走,他们走到了内城河边的繁华街口上,到处是卖杂货的小摊。陶羊子想到,还是在苏城时,他们一起逛街,他买糖人给她。
    南城的街市热闹。街头街尾,摆着许多卖杂货的摊铺,任秋饶有兴致地逛着街,她特别喜欢看小玩意儿,一个一个摊子看着。看到铺在地上的货摊上,搁着一只玩偶羊,她看着他问他这羊好不好。陶羊子对这位儿时玩伴,可以直望她而不脸红,不用逃避眼光。而她斜睨着眼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着异性的感觉。
    那只羊肥肥的,贴着真的白羊毛,形象很逼真。陶羊子付了钱,任秋高高兴兴地拿着羊子,在手上比划着欣赏着。
    转了整个一条长街的摊子,拐到一条小街上,那里是菜市,也摆着水果挑子。任秋挑了一些菜,斩了一点肉,接着又买几个黄桃。她拿着黄桃的时候说,她从来没吃过这东西呢。
    任秋不住地与人还着价,陶羊子跟着就付了钱。
    “今天让我完完全全地满足了购买欲。”
    任秋表示着她的谢意,同时她挽起陶羊子的胳膊。在这座都城里,陶羊子看到过许多男女挽手走在大街上。然而任秋的这一动作,还是让他有烫着了的感觉。任秋也有点脸红红的,想来她也是看多了,头一次这么试着做。
    他们挽着手走了一条街,在街口分了手。
    “你要常来看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习惯南城呢。”任秋朝陶羊子挥着手说。
    陶羊子赶着去戏院了,一路走一路想着,也真是怪,说是桃花运,还真和女性有缘。来南城,他从来没有与年龄相仿的女性接触过,今天一天中接触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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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9:21 | 只看该作者

十六
    这一天,梅若云来看戏。陶羊子用近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张戏院的票,他把梅若云领到座位上,并不时地给她端水,递毛巾。他很高兴能为她服务。
    戏开场了,梅若云静静地听着唱腔,开头依然觉得戏台上的折子戏剧情有点俗,慢慢地就听出些名堂来了,听得入神了,听到精彩处也随着叫好。接下来的是一折昆曲《游园惊梦》,一段文戏,舞姿柔曼轻盈,曲调清新和婉。梅若云不禁低声回吟了几句曲词,觉得甚妙。随后又赞了一声。这一次她赞的是曲文的含蓄典雅,并不在唱腔上,所以只有她一个人的赞声,虽然不响,却也让周围的人听着了。
    台上换戏的时候,有个跟班模样的走到梅若云身边来,指着前面说:“我们家公子让你坐到他边上去,他说这里的位置太后了,不应该是你这样的漂亮小姐坐的,坐前面可以看清楚些,我们家公子也会教你怎么看戏,怎么叫好。”
    梅若云本不理睬他,可说着说着,这跟班便伸手来拉。梅若云起身想走了。跟班哪容她走,只是拦着啰嗦,嘴里说:“小姐脸薄啊。”引动旁边一片笑声。
    陶羊子听到戏院里杂声,看到梅若云周围的人,就赶过来挡着跟班。这跟班正没处下台,揪了陶羊子的衣领说:“你是什么东西?来做护花使者?这样的小姐也是你护的?”
    梅若云说:“你别拉他。你放开他。”
    跟班就放了陶羊子,说:“小姐的话不敢不听。看来小姐是愿意到公子那儿去了。”
    这时,坐包厢的秦时月看到了这一幕,便走了下来,伸手说:“慢来。戏院里,怎容如此嘈杂。”
    秦时月看看梅若云,问陶羊子:“这是你的朋友吧?”
    陶羊子点头说是。
    “小姐,请跟我来吧。”秦时月说。
    秦时月是戏院的名人,跟班不敢造次,却又不愿就此退缩,说:“我家公子要请她过去的,怎么就跟你去呢?”
    秦时月也不与他理论,让戏院里另一个杂工拿了自己的名片,过去给了那位公子。公子起身来与秦时月抱拳一揖,跟班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回头走了。
    梅若云到包厢坐了。秦时月说:“小姐神仙似的人物,别窝在那人杂的地方,还是这里安静。”
    梅若云低头红了脸。陶羊子只管感谢。
    秦时月说:“你们怎么会认识的?”他也奇怪陶羊子的身份,怎么会与梅若云一起。从梅若云的衣着打扮就能看出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
    陶羊子说:“我们是同学……”觉得不对,便补充说:“同过一段时间学的……校友。”
    秦时月还是第一次与陶羊子聊天:“这么说来你也非等闲出身,怎么就来做这样的事?”
    陶羊子说:“我只想找一个事做。戏院的事本来也是人做的。”
    “看来陶兄肯定有过人之处。我从来提倡不以人穿着打扮和从事的职业高低看人。我相信小姐交往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秦时月没忘了给梅若云一句体贴的赞赏。
    梅若云只顾低着头。陶羊子奇怪,平素她不是这模样的,难得看到她这样的小女儿形态。
    秦时月神态潇洒地轻声给梅若云说起了戏。从这一出昆曲的出处与背景谈及整个昆曲的发展,讲得既文化又实在。陶羊子也听得入了神,看了这么多的戏,竟不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梅若云应了一句:“剧情细腻,曲词雅致,作者表现了独特的人生体验。”
秦时月赞道:“这就是了,小姐真是聪慧。”
    陶羊子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自己还缺了很多知识,不免有点自惭形秽。
    散场了,陶羊子送梅若云走出戏院,见秦时月在戏院门口与那位公子揖手道别。
    秦时月转过脸来问梅若云:“家居何处?”
    梅若云说:“颐园路。”
    秦时月一听颐园路,便问:“哪家?”
    梅若云说:“梅家。”
    秦时月抚手说:“原来你就是梅家小姐。你父亲与我下过棋,算是一个棋友。他老的棋下得超脱。”
    梅若云点头,又指着陶羊子说:“他下棋下得好呢。”
    秦时月朝陶羊子看一眼:“是吗?”眼光中只是淡淡的。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星期天,我在城堡上等你下棋,你带了棋来。”
    秦时月听他们正约着下棋。他想这两个年轻男女也就是同学间随便走棋而已,他没有多言,只是对梅若云说:“你上我的车吧,车夫已经开了来。我送你回去,也可一见梅翁,有些时日不见了。”
    “谢谢秦叔。”梅若云低头说。
    “这秦叔可不敢当的。”
    “你和我爹相交,自然……”
    陶羊子很少听梅若云说半句话的。
    陶羊子背着棋袋,来到了那座与古城墙相连的古老城堡。时间还早,他独自在宽厚的城墙上席地而坐,铺开了棋盘。陶羊子又有好些日子没与人下棋了。上次还是在苏城与梅若云下的棋,那次以后他就有了过新生活的念头。
    陶羊子一步步复着盘,把两次与梅若云下的棋摆了出来,摆到黑白棋如五指相合处,轮到白棋走,陶羊子拈了一颗白棋,审视着盘面。
    这局棋开始就是陶羊子执白,中间对局间互相换了一下棋子,现在重轮陶羊子来思考白棋,他本来执白棋习惯在空上,眼下他却想着在黑棋高目处挂角,这是实实在在的一着。正摆下这一着,梅若云来了,她看到白棋的落子,也没说话,就拿过黑棋,本来黑棋就是她的布局,她凝思一下,尖了一手,顶着了白棋,围着了角上的黑空。
    分别了这段时间,他们的棋路都走得实在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陶羊子也想了一想。重新下起隔了许久的棋,一步步回思着过去的棋感,又有着将来棋局变化的期待,他感觉是一种快乐。很久没有得到这种快乐了。他把受到尖顶的黑棋向上长了一子,这一子也走得实在,而快乐也实在地融入他的内心,他细细地品尝着这种快乐。
    接下去的拆与跳,他们都走的是实实在在的定式。没有棋的交锋,却有着一种相融。多少日子里陶羊子的人生有着割裂感,他生活在社会底层,甘心情愿地承受着这种割裂。而这时他重又握着白棋,那些早年沉在下棋快乐中的感受又回复过来。在任家园子的石桌前,许多童年的棋局,在记忆中宛如阳光下的一片新绿。
    连到上面的白棋了,那是上次梅若云走的棋。陶羊子想着当时梅若云下这些棋是怎样的想法,想她是如何应付当时执黑棋强蛮的自己。他一步步尽力合着梅若云的棋路,白棋走得很慢。黑棋是当时陶羊子下的,梅若云却像是烂熟于心似的,黑棋应得很快。
    陶羊子认为该处理中间的棋了,中间有黑白棋像合掌似的贴着五子。当时就是这里停下的。陶羊子回味着了两人排子的心境,很长时间他在脑中复盘想着她走的白棋会不会脱开,现在他手执白棋,还是不想离开,便又爬了一步。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他们的眼光对了一下,都微微地笑了笑。她捋了捋头发,这个动作陶羊子过去没有见过,在他眼中变化着了情态。她的肤色映着树叶间透下来的光色,虚的实的,斑驳流动,越发显得肤白如云。
    梅若云小飞了一手,虽然飘逸,还是没有离开这个局部。陶羊子也飞了一手,他是大飞,仿佛在黑棋小飞的地方又小飞了一手。双双飞跃起来。梅若云应了一手小尖,陶羊子也尖了一手。宛如两手顶在了一处。梅若云跳了一手,像是腼腆地跳开去。陶羊子接着爬了一手,眼看要刺断黑棋了,梅若云也就接了一手,陶羊子向上贴了一子,如此三颗黑棋与三颗白棋又仿佛相贴着走了三步。
    陶羊子一时情动,合着感觉下出这几步。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带点忐忑地去看梅若云,见梅若云脸绯红着,只管低着头。他也低下了头,才看到刚下的那颗棋裂缺明显,想换一颗子。他再伸手盘上时,正碰上了梅若云落子的手。那手有点凉凉的,却是极柔软。
    梅若云知道他的用意,说:“就让它在吧……”
    在许多完整的棋前,一颗破损的棋显得突兀,仿佛显着莫测的预示,不免让人有点惊心。
    “棋破裂了。”
    “在盘上的棋,并不在乎它是破还是裂的。”
    “有时会想到,棋还是好的时候,我没有尽到保护。我要是一直拿着就好了。可破坏棋的人并不坏。”
    “你不会在意它们是什么模样吧。有时我就会想,人的一生,也许很多时间都是破裂的。”
    陶羊子看着梅若云,他们眼光相对,默默凝视着。
    他们都忘了下棋。眼光落下时,梅若云才说到,那晚秦时月送她回家,约她与他一起去下棋。
    “与你一下棋,就忘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陶羊子就说:“我们还是去吧。”陶羊子不想她失约,秦时月也是他心中敬重的一个人。
    他们并肩往秦时月家去。从古城堡走下后,一时间起了大风,行道树上被吹落的黄叶漫天旋舞着,他们仿佛在金黄色的世界盘旋上升。陶羊子恍惚是在棋的仙境中,身边是飘拂着的梅若云。
    秦时月家在御坛街的一处幽静地。宅院里植着不同的花树,天已入秋,植物的色彩显得浓重。一位佣人来开门,引着陶羊子与梅若云进去。在院里,就听小楼里一阵幽幽的箫声,吹得动人。箫声忽然停下了,秦时月走到台阶上迎客。在家的秦时月穿着一件长袍,越发显着他的自然洒脱。
    秦时月是个世家子弟,早年丧母,由继母带大,中学毕业就去日本留学,学的是中日文化比较。
    秦时月的楼后延伸出去,是个雅致如亭的房间,这房间里铺着日式榻榻米,上面一张矮桌。秦时月在桌前盘腿坐下,他的盘腿坐姿同样显着潇洒自在。见陶羊子不习惯盘腿,便说:“你们随意吧。”
    梅若云这才红脸坐下来。梅若云抬眼的时候,正见窗帘缓缓拉开,她不由得“呀”了一声。这半爿八角亭结构的房间视线开阔,看窗外是一泓碧水与绿树,仿佛围着的一圈景,院景当然是加工过的。举止自如超脱的秦时月,生活中则喜欢精心雕琢的艺术美。宅院的设计情趣是高的,花卉的栽种与盆景的摆设,每一细微处都体现着艺术的韵味。
    梅若云说了秦时月吹的曲名《平沙落雁》。
    秦时月点点头。
    “只是……”梅若云说了两个字,没说下去。
    秦时月伸了伸手说:“请说。”
    梅若云就说:“原曲意是秋高气爽,风平沙静,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只是这个乐曲有了变调,调子带着孤独的忧伤。”
    秦时月不由动容,带着惊讶的神气:“我本不喜欢孤独。但英国作家狄更斯说过,孤独的力量是最伟大的力量。想人只有在孤独之境,才真正能体悟独特的人生吧。其实,又有谁愿意孤独呢?”
    接下去,两人就谈了一会儿音乐。秦时月问梅若云用的是什么乐器,梅若云说是琵琶。秦时月说,他家没有琵琶,要不可以来一段管弦合奏。梅若云又有点红脸。低头没应。于是,他们开始下棋。陶羊子取下棋袋,铺开棋盘,拿出棋盒。
    秦时月身边的案几上就有一副围棋,而矮桌面上刻着的就是棋盘。陶羊子放下棋盒时,秦时月不由问:“你拿来的是什么样的棋呢?”
    陶羊子很不好意思地:“一副破棋。”
    秦时月定眼在棋盘上,伸手拿了过去,细细地看着,嘴里说:“这是古盘啊,还真有这样的古盘吗……当然要再看一看棋子了。”待陶羊子打开棋盒,秦时月眼光发着亮,一颗一颗地抚摸着棋。陶羊子含糊不清地说到棋让胡桃他们当做掷玩之物了。
    秦时月一连声地说:“可惜可惜。这可是古玉的。是家传的吗?看来你的上代不是一般人家。”
    陶羊子说是师父给他的。
    秦时月便问:“你师父是谁呢?这么古雅的棋,他却留给了你,看来是十分看重你。”
    陶羊子想到了任守一,他总是匆匆离开,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迹。陶羊子也就不想对别人说道。
    秦时月看看陶羊子,也就没再说什么。他铺开棋盘,握了一把棋子在手里,让陶羊子猜子。
    陶羊子猜到了黑棋,也就先行了一步,规规矩矩的星位。秦时月却行在了高目上。陶羊子知道他是走外形的,这合着秦时月的风貌。陶羊子落子如行云流水,走外形的注重空,这合着陶羊子棋风。可一旦布局结束,秦时月便显出凶狠的一面来,盯着陶羊子的一块棋搏杀。陶羊子本来以为他会是飘逸的棋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棋风与人的外在这么不相同,就像自己一度时间执黑棋时的凶狠。现在他已超越了,对付这样的棋已有深一层的理解,也知道化解之法,对过于无理的凶狠棋着进行了回击,用手筋吃掉几个白棋,黑空就明显大了。
    秦时月盯着棋局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染了一点红色,使劲地把棋子拍向盘去,却发现没有以往拍盘的效果,因为陶羊子的那个棋盘压在了矮桌面的棋盘上。他有点不解恨地看着盘。梅若云也被气氛感染,直盯着棋盘,有时也盯住这个男人看。
    终于结束了。在秦时月再走一手无理棋的时候,陶羊子也下了狠心,把白棋飞出的联系断了,于是一块伸展着的白龙就此被灭了。结果很明显,胜负不是一般的目数。秦时月把棋投在了盘上说:“输了。”
    投了子的秦时月回复了他的潇洒形态,习惯地抚抚手,看着棋局,摇着头,笑说:“不堪一击啊。真是失之毫厘,差距千里。”
    梅若云低着头,不去看情态差别很大的秦时月。陶羊子看着棋盘,回思着棋局的得失。这局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记忆的,只是他心里充实了,在古城堡上与梅若云的十几步棋让他回复了棋感,而这个棋局,使他恢复了自信。他走黑棋,也能走出以往白棋有的境界。恍惚多少日子以来他虽没下棋,却如任守一所说,棋的境界在向上提升。
    秦时月从棋局上抬起眼来,看着陶羊子,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在戏院里打杂的有点笨拙的年轻人。
    “从棋上看你,实在不是一般的人物。不该是在戏院打杂的小工……除了一些棋的处理还带有小地方出来的意味。
    “你有一种天生的大气,那是你人生俱来的超脱之气,如风中自在之蝶。这就是你选择了戏院里低贱的活儿,却不失自我的气度。这也就是梅若云如何会与你相交,我本来还奇怪,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我的棋力差,无法做坐标来衡量你。我总说自己,心大而业低。棋上透现出来,往往不由自主,合不合本性?本性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别人来认定了。人只有接近了,本性层次的高低才会看清吧……”他说着摇着头,仿佛进入了自我忏悔的境界,这个男人便有着了一种潇洒之外的悲哀。
    梅若云一下子垂下头来,然而她的神态却似乎是在向他伸出手去,抚慰他。秦时月并没有注意她,像是一直忘了她似的,这时才看她一眼,眼光像是问她:我说得不对吗?梅若云摇摇头。
    秦时月又移眼看着陶羊子:“棋称手谈,一局谈毕,你的棋境告诉了我,你具有着高势,但有时也会因人生低层而流俗,那几步俗手便是你生活习惯生成的。棋境的高势应该去寻求相应的社会地位,这样你的棋力也会随之高升。棋如人生,人生的低位与棋境的高势在心性上总不相宜。”
陶羊子想起任守一对自己的看法,也只有这个男人的看法与之相合。虽然说的有所不同,但通过棋境表达的高一层见识,有着相同之处。
    陶羊子应了一句:“我并没有觉得在戏院打杂就低了。”
    秦时月说:“你的话让我又感觉到你的棋,发力处浸润着坚韧的力量,棋思宽厚。只是苏东坡说过: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人随社会地位的上升,一些人往往会堕落自身;但提升自己是必须的,心的层次总会合着地位的层次。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陶羊子想了想说:“是。”
    秦时月站起来说:“好吧,让我找个机会,看看能否让你的棋力展示吧。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该做什么……”
    从秦时月家出来时秋风已静,院里树上有鸟雀轻轻地啭鸣着。陶羊子叹了一句:“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没有烦恼。”
    梅若云说:“人生的烦恼是没有穷尽的。因为它是从人心里生出来的,并不管是生活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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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9:47 | 只看该作者

十七

  这一年刚到冬天,天就下起了雪,雪片飘飘洒洒,厚厚地铺得满城洁白。在南城的老居民都说难得见到这样的雪景。
  好些天,陶羊子白天常在房间里摆棋谱。与秦时月的那盘棋,没有可值得复盘的。倒是与梅若云的十几步棋,让他玩味不已,联想着已毁的那本棋谱上的棋局,又多添了一层理解的妙处。
  这天,秦时月来到戏院,先去后台看一位花旦。原来戏院请的是北平的头牌花旦,但他没来,来的是他的一位师弟。这位师弟也很了得,陶羊子听过许多有名戏子的唱腔,但他一唱起来,味道就不同了。陶羊子对戏的理解也上升了一步,感觉有的戏子是唱出来的,有的却像是从心里自然流出来的。
  秦时月看到正在打扫的陶羊子,说明天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下棋,那里有许多水平很高的棋手。
  陶羊子在南城这段时间,听说过一个叫钟园的地方,与苏城的余园相似,也有下棋的茶室,他没有去过,不知秦时月将要带他去的是不是这个地方。
  第二天,陶羊子来到秦家门口,佣人刚转身去通报,秦时月已出门来。
  秦时月挥手说:“不用车了,走走吧,看看雪景。”
  前日里街上的雪已铲了,昨夜又下了一点小雪,他们踏着薄雪走去,雪后的空气清爽凉冽。
走到半路上,见秦时月家的一个佣人坐车赶来,叫着:“少爷、少爷”。靠近时说:“家里来了日本人。”
  秦时月说:“他又来做什么?”
  佣人说:“他就想见少爷。少夫人在陪着他,让我来叫少爷的。”
  秦时月只有上车回去了,在车上就手写了一张纸条,让佣人带陶羊子去芮总府,言明是说好了的。
  芮总府管事把陶羊子带进了外厅。厅很大,只有简单的几个桌椅。
  厅里有一个马弁问:“怎么带这么个乡下人来。”
  管事说:“是下棋的。”
  马弁说:“芮总正在与俞参谋见一个外国人呢。这些天来的都是外国人。等等吧。”说了,打量着陶羊子:“又是来下棋的?芮总喜欢下棋,阿猫阿狗都来了,都来混饭吃呢。”
  管事说:“你也会下棋,不如由你来掂量掂量他的棋。”
  马弁哼了一声,说:“来来来,你就和我下一盘快棋。说好了,棋下快一点。秦时月也就是那种臭棋,芮总手下的败将。他看上的人,能有什么能耐……说好,不许赖皮的。在芮总出来前就下完它,别拖时间。要是赢不了我,也就不要再去见芮总了,省得丢脸。芮总好客,特别对下棋的,又要施舍饭,又要施舍钱……”
  要是以前,陶羊子忍不了,回头就走了。这些日子,他有了一点耐心,不再计较别人的话。他也没觉得与马弁下棋有什么不妥。
  于是陶羊子把棋拿出来。马弁看了一眼,说:“什么破棋!也拿出来。下这种破棋的也有高手?去去去,看我的棋……”做派头让府里的仆人去拿棋,虽说也是一副半新的棋,倒也整齐。
  马弁说话气粗,下棋时倒注意,抢了黑棋就往盘上摆。看来他也是个好棋的,却没多少机会下棋,几步下去,嘴里还在嘀咕,见陶羊子棋走得飘忽,说他是个逃棋;见陶羊子围中空,说他搞大肚皮。马弁只是一块赶着堵着缠着。陶羊子忍不住把他那走得很重复的棋围上,在二线跳了一手,接着又在底线飞了一手,马弁的棋便浮在了上面,做不成两个眼了。
  马弁下得慢了,只顾搔着头,说:“你怎么这种地方也下棋,像个淘茅厕的。”
  一局棋,已被吃了一大片,马弁还继续走棋。就听后面一声叫:“这样的棋,还往下走,真是耻辱。”
  抬头看,一身军装穿在一个肥肥的身体上,鼓鼓囊囊的。马弁赶快站起来。蓦一看,陶羊子觉得有点眼熟,他见旁边的人跟出来一串,单凭气势,就能认定这是芮府的主人。陶羊子也跟着站起来。
来的正是芮总,他朝陶羊子看了一会,说:“你这一位小哥,我好像见过。秦时月把你说得那么强,待会儿和我杀一盘。我今天真想出出气,就当小鬼子来打。”
  陶羊子认出,芮总似乎便是芮将军。没想到他发福成这个样子了。在苏城见到的芮将军是一个标准军人模样。就是他,把祁督军的势力整个儿端了。
  身后的俞参谋说:“芮总不能偏心,太优待秦时月的人了,芮总府有着几个层次的棋士,芮总是宝塔尖上的。他要攀塔,须一个一个台阶上。”
  芮总哈哈笑着说:“难得有兴,少不得我要下一盘的。”
  陶羊子当初和芮将军下过棋,知道他迷棋。几年没见,棋力升得快也是常有的事。听起来似乎芮总棋力大涨,已到无敌状态了。

  正说着,外面传报,很快进来一个日本人,与芮总打个招呼,便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问:“芮总,什么事情说得这么高兴?”
  听到传报这个日本人的名字,陶羊子想到去找秦时月也正是他,这个日本人活动得真快。
  芮总脸阴了阴,又客套地笑了一笑,说:“下棋。”
  日本人说:“围棋?听说芮总是高手,我可以找一位日本高手来与芮总对局。”
  俞参谋说:“日本的棋手现在强,也只有芮总可以对对。”
  芮总摆摆手,在厅里坐下来。日本人也坐下来。厅里的其他人都退了出去。俞参谋把陶羊子领到北边的房间里,让他候着,便自去有事了。
  这个房间看来是个棋室,壁上一幅有关棋的书法,再无其他装饰。这幅书法龙飞蛇舞地写着十六个字:神聚天元,气贯八方,精弈海谋,手谈天下。正想静下心来,复一盘近日在书摊上买的一本《当湖十局》的棋谱,只见门外有一个人伸进头来。这个人瘦瘦小小的个子,几乎还是一个孩子。
  “你是来下棋的吗?”他走到面前,开口就问。
  “是。”
  “和我下一盘吧。”孩子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他生着一对朝天鼻孔,腮帮鼓鼓的,形象很怪。脸上带着一点老里老气的沉思。
  陶羊子觉得芮总府很奇怪,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来,让他白坐了这么久,又叫了一个孩子来,仿佛是有意冷落他。孩子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你不要小看我。我叫袁青,是研究会的棋士……当然只有三等。”
  虽说不想小看他,陶羊子也并不高看他。既然下棋,陶羊子也就铺开自己的棋盘。这孩子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棋盘棋子,便让陶羊子抓子,他来猜先。他看着陶羊子握棋的手,在盘上放了一个子,猜的是单数。孩子猜对了,拿了黑棋就下。
  几步布局,只在一个角上有了缠绕,陶羊子就发现,这孩子棋走得奇。这个局部,棋谱上有过展示,他也有所研究,应该是了解的。可孩子却走出了一个新型。陶羊子虽然走在了外面,看起来是两分,但实地多少缺亏了一点。一般孩子下棋总是喜欢走实地的。陶羊子就是亏实地,还是喜欢把棋走在外面,接下去,他就努力把外面的白棋取势成空。可这孩子却机灵得很,借着实地来削空,步步都占着要点。
  就此走下去,陶羊子对芮府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感觉,觉得这里实在是藏龙卧虎。本来感到那个马弁的棋实在是差,没想到出来这个叫袁青的孩子,走棋这么有灵气,又实在有想法。似乎那些想法是天生的,就算他一直在下棋,能下几年?却仿佛处处咬着棋势与目数。对着这么个孩子,他发现自己的棋力根本没有什么长进,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棋手。
  走了几十手,陶羊子虽然并没有吃亏,慢慢地,外势的长处也有所发挥,但是拼得很紧。想到这个孩子或许是来试他的棋力的,而这个孩子只是三等,那么二等一等呢?刚才有人说,芮总府有的是好棋手,现在他相信了。这么一个对手,还是一个孩子,虽然行棋上圆融度还不够,但对棋的理解力似乎是超越的,经常在转换中,显示出韧性来。要是在苏城,陶羊子还不会这样感受。经过对棋谱的参悟以及人生的历练,陶羊子对棋有了深一层的理解。
  越走下去,两人咬得越紧,走入中局了,袁青先手一子的力量还在,盘面上还是占着目多,加上贴目,很难看出来谁占优势。
  袁青朝陶羊子看了两眼,他的眼中也有一种看不透的意思,似乎在琢磨陶羊子的棋。袁青埋下头,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决定投子到白空里,作胜负手了。如果投进的子被围歼就输了,而破了对方的空就胜了。
  陶羊子思索着,以前他不擅长搏杀,现在他有了这方面的能力。但袁青这一步棋里,包含着许多的变化,一时很难算清。
  就在陶羊子想动手时,袁青突然说:“他们来了,我要走了,不要对他们说,我与你下了棋。”陶羊子还没悟过来,袁青忽溜地从椅子上滑下去,就走了。
  陶羊子觉得好笑,原来袁青是偷着来下棋的。他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是想到,袁青若不来,那么他会独自在这里等这么长时间。看来袁青也是个棋迷,可在这高手很多的地方,怎么会没人与他下棋呢?
  这时,俞参谋进门来,他显得有点没精打采的,不知刚才去做了什么事。
  俞参谋见陶羊子面前摆着一盘下着的棋,看看左右,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打谱啊。”
  陶羊子还沉在棋里,嘴里应着:“是,下得真不错。”
  俞参谋只看了一眼,说:“古人下的棋就是不同,下得均衡,出其不意。”
  陶羊子觉得好笑,参谋看来根本不懂古谱,只是他对棋势的理解,却有见解。于是便存了不敢轻视的想法。想芮总府的人看惯了棋局,自然都懂了棋。
  俞参谋说:“你回去吧。最近府里忙得很,什么时候来再通知你吧。”
  陶羊子说:“我想问一件事,府里是不是真有很多的棋手?”
  俞参谋微微一笑说:“当然,芮总府的棋士,谁不知道?国内的好棋手都在这里了。你今天遇上的只是一个刚学会棋、手痒痒的马弁。说下棋,我也是一个好棋的,真想和你下一盘。只是我还有公务要办。”
  陶羊子说:“那么这些棋手是不是分成一二三等?”
  俞参谋说:“你也知道了芮总府棋士有一二三等?你是不是也想当棋士里?”
  “是凭棋力定的吗?”
  “当然凭的是实力。重要的是要和芮总下一局,由芮总来定。”
  “所有一二三等都是由芮总定的?”
  “芮总是最高棋力,当然由他慧眼识才。”
  回头路上,陶羊子心想,不知这位芮总现在到底棋力如何了,也许他多年在战争中运筹帷幄,棋境层次也高了。陶羊子这些年下棋,有过胜也有过败,也不知自己棋力,到底能排在哪一等上。这使他有了一个想头,就想哪一天能和这个芮总下一盘棋。

  这一天,秦时月到戏院里来。他有些天没在戏院露面了。他的生活很怪,有时天天出现在戏院里,似乎他的生活只有戏。有时戏剧名家来演,戏院满场,却不见他人影。他看到陶羊子,没有搭理,自顾自默默地看着戏台上。
  台上刚出道的一个旦角儿下台去了,他的神情才放松下来。陶羊子到他包厢来收拾盘子时,他似乎才想起来问他:“那天你去芮总府下棋,下得如何?”
  陶羊子说:“算是下了。应该说并没有下。”
  秦时月说:“如何说?”
  陶羊子说:“一盘是马弁下的,他根本不会下棋。还有一盘是和一个叫袁青的孩子下的,下了半盘。他是偷偷来与我下棋的。”接下去陶羊子就把那天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秦时月听了笑笑,倒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处。也许他了解芮总府的行事习惯。听到芮总封的一二三等棋士,他觉得有点奇怪。
  “说到棋士,南城有个围棋研究会,其实棋士们是属于这个围棋研究会的。正因为芮总好棋,才有这个研究会。研究会由一些喜欢围棋的大商人出钱,当然是冲着芮总的面子。全国各地的围棋高手来南城,都想进这个研究会当棋士。因为当棋士必须先和芮总下一盘棋,由他审定棋力。所以棋士自称为芮总府棋士,身份自然不同一般。”
  陶羊子这才明白,秦时月带他去芮总府,就是想让他与芮总下一盘棋,希望借此改变他的身份。陶羊子望着秦时月,不由心中充满了感激。
  秦时月注意到陶羊子的神情,点头说:“是的。我以为你的棋是好的。只是我的棋力不高,到底你能不能具有棋士实力,我也判定不了。如果评演员高下,那舍我其谁呢……我有一个日本友人松三先生棋下得好,我们谈过棋,他说现今在整个世界,日本的围棋是最强的。松三是个做生意的,他说自己在日本只是个业余棋手,算是个业余豪强罢了……我本来也想把他介绍到芮总府去的,只是近几年日本国不对中国的路子……这两天他正好来南城,就住在我那里,我来把你们约在一起下一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吧,明天你到我那里去,也可以带着你的女同学梅若云一起去,我看她也是喜欢棋的。”
  陶羊子说:“我约不到她,还不知她家在哪里呢。只知道她住在颐园路上。”
  秦时月看看他说:“那就你来吧。”
  第二天,陶羊子起了一个早,做了一点准备,又把棋包理了理,背着,往秦时月家去。他喜欢秦时月,觉得他是一个颇具古风的好人。在他面前,没有身份高低之感,有着的是自由自在。他的那个家没有官衙之气,也没富人之气,有的是文雅之气。
  秦时月正与一个日本人在后屋榻榻米上盘腿相对,聊着天。秦时月穿着一套西装,松三穿的却是中国服装,看起来像是南方的一个矮个儿中国人。他们用日语对着话,夹着一两句中文。
  松三站起来,很有中国风度地揖了一揖:“你好!”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标准,应该是说得太标准了。陶羊子鞠了一躬。
  “我是一个商人,做文化生意的,字啊画啊,古文物啊,常到中国来。”松三说。
  两个人对坐下来。秦时月示意陶羊子可以随意一点,怎么坐都可以。
  生意场上,讲究的便是身价,松三见是一个穿着寒酸的中国年轻人,不免生出一点轻视来。秦时月注意到他的神情,微微一笑,由着陶羊子拿出棋来。一眼看到陶羊子的棋,松三顿时眼光凝定了。陶羊子铺开棋盘,打开棋盒。松三先是用手轻轻抚着棋盘,又慢慢拈起棋子来,细细地看着,还托在手心里看来看去。
  秦时月说:“怎么样?”
  松三抬起头来,似乎不明白秦时月的问话。秦时月知道他好的便是文物,故意说:“该下棋啦。”
  松三赶忙说:“对,下棋下棋。”轻轻地把手中的棋子放回到盒里。
  松三再看陶羊子时眼光变了,郑重其事地抓起棋子来猜先。
  松三猜到了先手,执黑先行,放了一个三四小目。中国人习惯走星位,在古谱上有座子的摆法,也有相应的许多定式。而小目则变化更多。陶羊子还是用星位应手。
  这盘棋陶羊子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新的走法,松三东一子西一子,看上去下得很随便,却都占着空上,他与陶羊子多年来的对手,都不一样。前些天袁星的棋虽也占着空,但毕竟多的还是攻占搏杀,靠的是力道。而松三却是不拘一地。陶羊子感觉到有些像多年前自己走的棋,被人家认为奇怪的一种棋路。他也随意地靠着搭着,一点不为之所迷惑。
  松三每一步都想着,越走越慢。陶羊子还是搭着靠着他的棋,一局棋下来,几乎没有什么搏杀。陶羊子比较轻松,他觉得比起那天与那个孩子袁青下的半盘棋,要轻松多了。他想这个日本业余豪强是不了解他的棋,过去他总是让对手弄不清棋路,执白便胜。走到中盘,能看得出来,白棋在棋盘上还是优势。
  到了官子收官时,松三显着他的强手来,处处占先占目。陶羊子本来在棋盘上的优势,这时开始缩小。陶羊子不由也慢下来,一步一步考虑着,是不是落子都在目上,占的目数是多还是少。松三的官子功夫实在厉害,占尽了先手目,到后来,陶羊子都弄不清自己是输是赢了。
  收完了最后一个官子,松三喘了一口气,放下了子,像是出了很大的力还是觉得自己不行的样子。
  由秦时月来数子,数下来黑棋是一百八十三子。秦时月说:“是和棋。”
  黑棋先行贴两子半给白棋,正好还有一百八十子半。
  秦时月报和棋的时候,笑嘻嘻的,有点喜出望外似的。他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日本高手却与中国的一个做苦力的年轻人下了平手。他这才意识到,他对陶羊子的棋力并没有充分估计,没料到陶羊子的棋力会这么高强。
  “我输了。”
  陶羊子说:“是和棋。”
  松三摇了摇头:“从日本的规矩,没有和棋一说,黑棋执黑贴目五目半,一子两目,也就是二又四分之三子,就是说我输了半目。半目也是输,与输一百目一样。”
  陶羊子说:“我一直按二子半计算的,并没有想到有五目半的说法。官子上我还是无法争到,应该是和棋。”
  松三说:“可我一直是按五目半计算的,官子再争还是没争过来。”
  秦时月插嘴说:“你现在是在中国,下棋,自然按中国的算法。”
  松三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与陶羊子对视一眼,互相好生敬重。两个人开始复盘,通过松三复盘中对棋的理解,陶羊子知道他那日本走法的棋,每一步对占目都有精确的计算,让陶羊子感觉到围棋中的另一层高度。
  松三在日本是围棋业余豪强,就是精于计算,与职业棋手对弈,在搏杀和官子上也未必显弱,可此时他反复说他只是业余棋手,与职业棋手是不好比的。日本有许多职业棋手,也有许多全日本的围棋赛事,比如什么本因坊,什么名人,什么棋圣。日本兴的是“争棋”,争胜之中,棋力得到极大的发展,弈棋就是一种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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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这天上午陶羊子领了薪水,想到了任秋。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棋上有高于人的才能,多少带着一点虚荣心。只是最近的两盘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棋力也就那样,从虚幻中落实下来。但他毕竟下了两盘痛快的棋,感受到了棋的分量与魅力,重新拾回对棋的感觉,这让他的心境快乐。他当然很想与人一起分享这种感受。他想到的是任秋,而不是梅若云。不是他不想梅若云,只是他感觉到梅若云合着一层,又隔着一层。这隔在于他的心,合也在于他的心。
  陶羊子在巷子里就看到提水的任秋,衣衫拂拂,风韵绰约。他赶上前去,走近任秋身边,想让她看到自己。哪知任秋眼观鼻,鼻观心,只顾提水向前走。见任秋推门时,陶羊子伸手过去,提着了她的水桶。
  任秋扭头看到是陶羊子,说:“是你。你来了。”
  陶羊子说:“我来啦。”他显得亲近地提水进了院子,任秋却没说什么话,只是跟着。陶羊子提着水一溜烟地走去,把水倒在缸里,正要与任秋说什么,任秋却已往房里走了。陶羊子赶过去,这就看到了房里戴着瓜皮帽的任守一。
  “师父!”陶羊子觉得有点惊喜。
  “本来就要叫任秋去找你。任秋告诉我你在南城。”
任守一靠在竹躺椅上,背倚着花布棉垫,朝陶羊子招着手,让他近前坐下了。陶羊子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告诉了任守一,包括最近下的两局棋。只是没说与任秋的接触。任秋在择菜,碧绿碧绿的豆角堆到了碗口。
  陶羊子说了自己的事,便问任守一:“师父你都去做什么了呢?很想听你谈谈对棋的看法。”
任守一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陶羊子看到那上面光光如也,还烫了九个香疤。任守一当和尚了。这些日子里他避着官府,躲到灵隐寺里,听了几天的经。本来他便对人世深有所悟,听到经文中一句:“应无所住”,生出了特别的感受,于是决定出家。
  “你总算避开要你辅助的官府人了。”
  任守一长叹一声,说:“又如何能避得开?俗话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和尚要在庙里听经学法,反而好找,无可躲避了。寺庙在这个时代,弄不好便受兵燹,大和尚为保寺庙,嘱我应以天下为重,众生在心。早年和你谈到儒家平天下,佛家以大乘度大众,两者合一的。如今握枪杆子的各是各主意。为求免除战祸,我反而更多的时间,奔走在军阀之间、党派之间,南来北往地做和事佬,不计善恶,只求慈悲吧。人生即苦,也就不计奔波之苦了。”
  任守一说到了日本的棋。他接触过日本的棋手,日本的棋是中国传过去的,眼下确实高出中国不少。说棋理,其实也是人世之理,合着人生社会。日本国的经济、军事力量都比中国高不少,明治维新虽学的是西方,但保持了文化传统的继承,使民族性得以凝聚。中国积弱已久,偏偏外面又有这么一个虎视眈眈的强国。日本人多国小极具帝国扩张性,总想在中国获取更大利益,看来日本人与中国一战,只是时间问题,那将会有多少人在劫难逃了。可中国军队的掌握者,目前还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你争我夺窝里斗。他的奔走周旋,就是想让各方力量团结起来。
  说着的时候,任守一看了一下向门外走去的任秋,放低声音问陶羊子:“听说小秋与你常常见面,相洽可好?”

  任守一问得情切,陶羊子不免显出一点年轻人的脸红。虽然他与任秋的交往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心里的想法怕是瞒不了师父法眼的。他一直认为师父能洞察人的内心。
  “好好。乱世之中,山门之内,儿女难以顾及。小秋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此生一段斩不断的缘。好在有你。她是一个心灵单纯的女孩,随心而往,喜好恶苦,也属常态。可多少年跟着我,没得什么好处。日后烦你多辛苦,也是有缘。不管中间有多少变故,人生有缘总相聚,生死风尘得感悟吧。”
  陶羊子听得并不明白,只是感到师父多少有点托付的意味,就说:“师父,任秋如同我的妹子,自然不会让她吃了苦去。”
  任守一不知为何又叹了一声,念了一句佛。这一声佛还是头一次听他念出。陶羊子感觉师父真是个和尚了。
  “来吧,我已经好久没有下棋了,倒很想与你下一盘的。”
  陶羊子的棋包正背在身上,很有点忐忑不安地拿了出来。任守一看到残破的棋,只叹一声:“劫运难避,善哉善哉。”两人铺下棋盘就下了起来。
  任秋一直没再过来,也许父亲与陶羊子的对话她都听到了,不好意思过来,在门外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走了几步。任守一说:“你的棋已有全新气概,想是常年磨砺已生结果,我看不久会有大变化。”

  新年快到的时候,南城的气候特别冷,出门来,踩着薄薄的冰。街道上,多见的是兵车。
  这段时间,陶羊子没再见到任守一。他去过任家,觉得任秋也有点变了,也许因为父亲做了和尚的缘故。他带去一些菜,任秋做着吃了。虽然和他也说说琐事,市面上的,商店里的,说上两句也就没话了。陶羊子对女人总是摸不清她们的意思。她们是善变的。特别是未成婚的姑娘,各种情态,一日三变。
  见过一次梅若云,她与父亲一起来看戏,一起到包厢去见秦时月,与端着毛巾的陶羊子擦身而过时,她的眼光似惊鸿一瞥。梅若云没有和他说话,父亲跟前,略略低着一点头,微微地有点红脸,失去了单独在他面前时显着的飘逸气质,像个平常的富家小姐模样。
  南城的两盘对局让陶羊子又进入了棋。白天,独自在房间,他就摆着棋,把两盘棋复了许多次了,摆几步,又联想起过去的那些棋谱,虽然棋书只剩了几页残纸,但谱都在他的心里。对棋,过去他感受到的是天地自然,仿佛棋就是自然中的生物。而现在他由棋感受到了一个个人,连同他们的心态与他们的社会背景:袁青的棋有着孩子的斗狠,连带着奇妙的想象力;松三看来飘忽的棋风,却显着某点民族性的斗狠;再看任守一那天的几步棋,仿佛整个棋盘都虚幻着。而梅若云每一步像是展着一尘无染的飞羽,缓慢地回旋,无声无息。
  这天,就听女老板在下面叫着陶羊子。陶羊子下楼,在楼梯口就见女老板迎着,
  声音低低的:“是芮总府来的人……你什么时候与芮总府有了关系?
  芮总府的马弁就站在门口,朝他说:“让你去下棋呢。”
  汽车在街上开得很快,陶羊子还是头一次坐在开得这么快的铁家伙之中。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从街上呼啸而过,经过有着洋人领事馆的那几条街,才缓了下来。
  到了芮总府。俞参谋在三进的厅里,见到他说:“陶先生,这些日子忙,也没有让人找你。是芮总想到你,说很想与你下一盘的。可他最近国事繁忙,小日本那边动静多,刚才还在说让你来,他这就又被委员长找去了。这样,你就与其他棋手下一盘吧。”
  厅里站着坐着几个人,想来都是棋手。棋手都穿着长衫,一个个显得文气,他们本来就家景不错,有钱有闲的。听说来的棋手是一个戏院扫地打杂的,都感奇怪。待见了陶羊子,觉得他也是读书人的儒雅模样,穿的衣裳却显寒酸。
  俞参谋作介绍,陶羊子一一见过了。这一个从东北来,号海神算;那一个从云南来,称西南王;一个从岭南来,还有一个从北平来。另外两个有事,没见着。陶羊子知道,这些各地来的棋手,都是那块地方的棋坛霸主。凡在地方棋坛称雄的,都会听到南城芮总府棋士的名头,这里有的就是棋坛精英,不免就会赶来寻找机会,有的是冲着以棋会友,有的是冲着芮总府优厚待遇,能留下来的,自然都是棋力高强者。
  没看到袁青。他只要遇上棋手,便去与人杀棋了。其他围棋研究会的棋手,本来在各个地方,也都是到处找好手下棋。然而进了芮总府,有了芮总府棋士的名头,下棋便要选对象了。研究会每月有酬金,加上最高棋士声名,自然面子是丢不得的。他们以芮总府棋士的名头出去下棋,属棋坛最高档次,自是受一等一的尊重。对手求下一盘棋,都要找到门路,并献上彩金,往往一盘要几块大洋。在芮总府常见面,却互相下得少,害怕输过,不免被压着一头。
  芮总出门时,丢下话来,要让府里的棋手与陶羊子下一盘。要是陶羊子在外省名声极大,谁来试一把,都不会推辞。可陶羊子只是个戏院扫地打杂的,胜了没一点好处,输了可就没脸了。所以陶羊子来前,这里的棋士都在推。
  俞参谋便说:“各位是不是要抽个签拈个阄?”他是用玩笑口气说出来的。
  矮小精瘦的西南王屈着一条腿坐在椅子上,大剌剌地说:“来来来,别人不和你下,我来杀你一盘。”
  陶羊子很高兴有人与他下棋了。他就怕像上次一样,把他冷落在一处。南城的两盘棋,让他有所感悟,勾起了他的棋瘾。他很想会一会这些芮总府的棋士,确定一下自己的棋力。
  俞参谋大声说:“这位是西南王,打遍西南无敌手。”
  西南王干笑了一下。陶羊子听说是西南王,不由心生一点怯意,说:“我执黑先走?”就想伸手拿过黑子棋盒,却被西南王的手打了一下。
  西南王自己伸手进黑子盒里抓出一把子来:“猜。”
  陶羊子取出一个棋子猜单,又没猜对。他拿过了白棋盒。西南王不客气地在棋盘上“啪”地摆了一子:星位。
  陶羊子在自己的下首放了一个星位。西南王在对角星上放了一个星位,陶羊子也就在最后一个星位上放了一子。棋盘上面放着两白两黑四颗子。这盘开局,双方下的是对角星,占着四个角四个星位,在古时,称为“座子”。座子占着的四个角,与声韵一般,名为:平、上、去、入。
  西南王在棋界以搏杀出名,搏杀的设置与计算能力,使与他下棋的人往往会被杀出一身汗来。他以屠龙为兴,当初在昆城,连续与西南五大高手对局,每盘屠龙,连屠五条长龙,获得了这西南王的名号。
  走出对角星来,合着西南王的意,他就是要分隔盘面,立刻进行搏斗。黑棋立刻开始进攻,挤着压着白棋,使起搏斗之术。可是白棋总是飘忽开了,让黑棋发不起力来。善搏杀的棋走得重,陶羊子也就借力在外面行棋。西南王围棋之时,攻在角边之上,陶羊子却东一子西一子,下得空灵,几个子就围起了一张网。旁边看棋的高手,开始为西南王的进攻感叹喝彩,有的还去另搬来棋,想研究搏杀变化,慢慢地他们就不动身也不动口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毕竟懂得棋势棋理,转眼见白棋脱出身来,往往在不经意之处,就解脱了黑棋的搏杀纠缠。
  这段时间,陶羊子手无棋谱,却意存棋谱,并有了自己的心得,他觉得古谱里的搏杀太多,他研究的便是如何解脱取势,特别是与日本棋手松三的一局棋,让他多有所悟。他悟得透,学得快,不由也借用了松三的一些手法。
  于是,棋士们就看着陶羊子怎么样解脱布网。就像西南王从头到尾扛着一柄铁锤。这柄一下就能致人死命的沉重铁锤,最强的对手,也经不了他的三锤。可是眼下他是扛着这柄铁锤到处赶着人对打,有时把锤子举了起来,但眼前却不见了对手,提着锤子再去找。找来找去,举来举去,他的力量都白耗了,还是无处发力。眼前他可以追赶的天地越来越小了,慢慢地围成了院子。而这院子也越来越小,变成了房间。他在一个个房间里,继续举着锤子赶着对手。但对手已化成了房间圈着的一道道围障,他想举起锤来锤一下围障,可这如网的围障却有着韧劲,怎么也锤不开,要命的是他举锤的力量也快要消失殆尽了。
  虽然还是在中盘,看得出可以翻覆的地方很少了。西南王的棋慢下来,几乎停下来,他对着盘只顾看,就是不下子。前一步看了有一刻钟,接下去一步就有半个小时了。那些等着看他下一步怎么放胜负手的棋士,都已失去耐心了。只是想看到结果,他们也在想,自己遇上这样的对手,到底该怎么行走。
  厅里棋局凝定,门口走过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芮总。他与欧美大使谈的是日本在东北的事,一个个大使却讲着滑不溜鳅的外交辞令。芮总怎么也弄不清他们的用心。欧美各国虽然不满,却都不愿与日益强大起来的日本交恶。弱国无外交,芮总就是一肚子气,也不好发作。于是他回来了。本来他就约着下一盘棋的。要早知这样,还不如按原来所约了。
  芮总直接往厅里走。见厅里正在下棋,众头交汇地看着。他突然不想进厅了。他一进去肯定那些人都会站立起来,便把一盘好好的棋局都打乱了。
  芮总在隔壁房间坐下了。刚才在窗口他看清了正在对弈的年轻人形象,其他人都看着棋,只有这个年轻人以暇待劳,直着身子候着对手落子。
  那些看棋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芮总回来,只有俞参谋虽看着棋,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赶着过来,见到芮总,便在桌边放下了一盘棋,在一旁站着了。
  芮总说:“下得怎么样了?”他也是急着想看棋局,可对一盘走到一半的棋,当然还是先复盘看为好,可以知道每一步棋的来龙去脉。他不想去厅里看棋,也是因为这个。总不至于撸了局,先复盘给他看吧。
  俞参谋一步步把棋复了盘,每逢精彩的棋局,芮总有事无法看到,都是由俞参谋来给他复盘讲解,俞参谋一边复盘一边说着自己的看法。芮总喜欢俞参谋讲棋,他曾经说过,俞参谋下棋虽然不怎么样,但他对棋的看法是最好的,没有人比他讲解得更好了。
  芮总很有兴趣看着俞参谋在盘上放的棋,看到布局上黑棋一冲再冲,点头说,正是西南王的手段。随后看到白棋一味飘走,有点不耐烦地说,哪有这样下棋的?
  俞参谋笑说:“说到棋理,白棋实在不合古来棋路。中国古代的棋便是以搏杀为主的,为了不让一边棋形成大空,便设了规定的座子。而现代棋,取消了座子,便生出了各种走法,特别是日本人的走法,重的便是势。”
  厅里的黑棋再走了两步,完全停了下来。西南王支着下巴,默想了一会,看得出无法再走下去。在高手看来,目数相差是明显的了。黑棋好多地方硬冲,白棋都作退让,根本不在意一两目上。
  西南王下了一手后,立刻站起身来,棋手坐久了,方便一下,也是有的。陶羊子想好了棋,等着西南王来再落子。可等了好一会,也没见西南王回来。
  隔壁房间里的讲棋当然比下棋快,已经摆到了西南王下的这步棋。俞参谋出去又进来了两次,还是没见白棋再下。芮总等着看下一步,说:“白棋还没有下么?这步棋有什么好想的?下得胜势还不下,等着看人笑话吗?”
  俞参谋点头。又等了一会,芮总说:“他还不下,就叫人去撸了棋盘,赶他出去。”
  俞参谋说:“是西南王方便去了。”
  芮总笑说:“出恭出恭,一直向东吧。”芮总从下层上来,喜欢说粗鄙的话。俞参谋跟着笑了。
  俞参谋又出去一次,进来摆了一步白棋。看得出陶羊子耐不住了,就在盘上下了一步,还把那颗子重新摆摆好。
  芮总又把棋看了一会,有点恼怒地说:“棋上看人品,这个西南王,实在可恶。”
  俞参谋说:“只怕是丢不下这个脸吧。其实这么摆着,更丢脸。”
  芮总说:“丢不起脸下什么棋!”
  又等了一会,芮总不再关心棋局胜负,说:“棋重棋力也重棋德。这个西南王丢的是芮总府的脸,付一个月酬金给他,让他回去做王吧。”
  俞参谋并不太喜欢西南王,只是几个棋士都怕输推托,是西南王应了他,不想他就此被辞,便说:“西南王也是棋路不合,找杀找不上,有点窝火吧。”
  芮总看着棋盘说:“说到棋路,这个戏院打杂的,有一点上次来下棋的日本人的走法。”
  俞参谋点头说:“芮总高手明鉴。这也就难怪日本人松三会对芮总推崇这个陶羊子了。”
  “他们不会是早就认识的吧。就有些日本鬼子想心思物色中国人。”
  “要说中国间谍,都是财迷心窍,不管做什么事的都有。只是这个小伙子,一门心思在棋上。我查过了,他是从苏城来的,幼年一直在乡下。”
  “苏城……慢慢慢……是苏城,我想起来了,是他。这样,你去对戏院打杂的说,让他明天再来。
  晚上去找到西南王,让他明天与戏院小子再下一盘,让他一定要执白,就说是我说的,这个小子不会执黑棋。”
  俞参谋想不透,遵命过去说芮总回来了,这盘棋就别再下了,让陶羊子第二天再来。陶羊子想,棋没下完,第二天再下也是应该的,应着便走了。
  看棋的也散了,嘴里都在说西南王丢了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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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0:33 | 只看该作者

十九

  这天晚上,开戏是小香云,唱《穆桂英》。陶羊子打扫了包厢下来,观众正陆续进场。眼见就要开场,前面有几席却还空着。卖票的说,是芮总府定的。
  陶羊子转身的时候,就见面前钻出一个人,定眼看,原来是袁青。袁青见了陶羊子,拉着他说:“你果然在这里。”
  陶羊子问:“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袁青说:“芮总府定了戏,请棋士聚一次。”
  袁青说他本不想来,只想找人杀一盘的。听人说陶羊子就在戏院里打杂,便来看一看。
  袁青又说:“你与西南王的一局棋,整盘他就没有胜机。这种棋他还不趁早认输算了。”
  陶羊子说:“他是二等吗?”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怎么老想着二等三等的,芮总府棋士的等级,对他来说有什么关系?只是他认为二等应该比三等强,可是,在感觉上袁青的棋一点不比西南王差。细想一想,听说棋士的等级是由芮总下棋后定的,也许并不完全按棋力吧。
  陶羊子问袁青:“芮总的棋是不是很厉害?”
  袁青眨眨眼,说:“芮总与你下了,你就知道了。”
  陶羊子心想,棋力这东西是说不清的,就是胜负也不一定能说明什么。不过袁青像个小精怪,他眨眼的神情实在有点怪。
  听到后面有声音。袁青说:“他们都来了。”说完转身要走。
  陶羊子跟着问:“所有的棋士吗?”
  袁青说:“当然,芮总请看戏,总得要来一下吧,再说还是名角演的。可我就是看不懂戏啊,只是来看看你,对你说说那盘棋的观感。什么时候有空,你教教我,怎么把棋走在外面,棋型走得那么漂亮。”
  说着他往人流中一钻,就不见人影了。陶羊子避不了,在一边站着,就见芮总府棋士都进来了,年长一点的还带着家眷。毕竟挂着芮总府的名头,颇有脸面,与不少上层文士都相识,拱手的作揖的寒暄的。
  陶羊子垂手站着,待他们坐下,便去端茶。
  正端茶出来,迎面见到任秋。她好像化过淡妆,脸色鲜亮,穿着一件绿色夹花的棉旗袍,行步袅袅。陶羊子从没有见过装扮如此漂亮的任秋,不由怔了眼。任秋早就看到他了,只朝他笑了一笑,算是招呼了,便用眼去看身边走着的人。
  陶羊子不由也移过眼光,突然发现那人十分熟悉,一时又发愣。
  方天勤穿一身光鲜的锦缎长衫,脸上带着旁若无人的微讽笑意,迎面走来。方天勤朝那些棋士一一拱手,说告假告假,上午有事。有棋士笑说,是不是陪身边的佳人了?方天勤哈哈一笑,只管拱手。他完全不像过去在乡村做佣工的方天勤了,现在的方天勤已是上层人物模样,有了一种气势,这气势由身旁任秋的烘托,在陶羊子心中膨胀得很大很大。
  方天勤从陶羊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这才朝陶羊子说了一声:“你也来南城了?”也没等着听回答,就走到那边空座上去了。任秋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方天勤伸一下手,让陶羊子端两杯茶过去。
  任秋说了一声:“你给他们去忙吧。”
  方天勤大气不动地坐着,看着陶羊子,那意思是,既然当杂就该端茶的。

  正这时,包厢那边传话端茶。陶羊子应着,端了茶,一一送了。
  送完茶,戏开场了,陶羊子退到包厢边上,在暗影中站着,他突然很想赢一盘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预先想着要赢准备下的棋。

  棋局摆下来。这一天看棋的人比昨天要多,在棋桌边围着一个圈。袁青的身子埋在桌前,双手扒着桌沿。俞参谋坐在上首桌角,他的身边一张太师椅空着。陶羊子看了一眼,发现方天勤没有来。他想到他大概和任秋在一起。昨天方天勤与任秋一起说话的亲热情景,一点没避他。陶羊子一时觉得心思有点乱,袁青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陶羊子刚坐下来,西南王就说,昨天的那盘棋他是输了,他离开棋局就是认输,只是忘了留一句话下来,原以为这里的高手,一眼就看清他是输了。今天再下一盘,按说,应该是他下白棋了。
  西南王说完,不由分说地拿过了白棋的棋盒。
  陶羊子突然又想着了方天勤,想到他脸上微讽的笑意。
  陶羊子一声不响地拿过黑棋盒。他一改昨天的谦恭,肩膀微微耸起,像是抗着周围的冷冷之气,随手下了一步小目。那是日本棋手松三走的第一步。
  西南王多少有点怵意,想了一想,依然下在了星位上。陶羊子没有再去占角,下一手立刻就挂在了白角上,看来立刻想挑起战斗。昨天是绕着走,今天早早就贴上身来。
  西南王当然喜欢他这样行棋,于是,两个人都没去另外的两个角上投子,就在黑棋挂角之处进行缠斗起来。
  西南王昨晚没有看戏,他自然是没有心情去看戏。从西南棋坛称王,到芮总府成棋士,他的人生许多时间都在棋盘上度过。这一路杀出来,需要的就是胜绩。他的人生与棋连着,与输赢连着。昨天的一盘棋让他难以厮杀,又无可躲避,只觉得陶羊子天生就是他的克星,虽然他躲开了去,其实他是认输了。整个晚上,他都在复盘,复了几次盘,觉得自己要是重下,也还是没有其他的新招应对,还会按原来的思路行棋,得到的当然还是这种结果。前些日子,那个日本商人松三来下棋,芮总指定的两个棋手上去都输了。他看过那两盘棋,输得应该心服。眼下日本棋确实比中国强,所以输给这个日本人并不足奇。但西南王接触到这个戏院年轻杂工的棋路,与松三相近,似乎比松三还要有日本棋的味道。所有搏杀的招数他都能化解,而形成大势。
  多少年中,西南王一直在棋盘上搏杀,他下棋的启蒙老师指出过,他的棋有着一种腾腾杀气的黑暗力量。他幼时生活在云南的一座小城里,那座安静的小城有一日被大山里来的土匪洗劫了,幼小的他看到了地狱一般的情景,几个亲人的血把地狱涂画得那么真实。地狱是心灵里的黑暗。他摆脱不了这种黑暗。
  现在他走的是白棋。对方却用了与他一样的手法。就好像亮白的光投射在不同物体之上形成各种色彩,而只有黑暗是同一的。
  昨天他不止一次听到近乎于暗示的话,说他只要走白棋就会胜。一是俞参谋,西南王认为那是按芮总指示,促他再下一盘。另一是方棋士,他和那个戏院杂工从一个小镇出来,是不是清楚戏院杂工的软肋?他弄不明白,一个人拿黑白棋会有什么变化。但今天,见这个戏院杂工一拿黑棋似乎变了一种棋路,下到他的招数上来了。西南王一下子来劲了。
  本来,芮总并不太在意这盘棋。他想也许这个叫陶羊子的年轻人又会像上次在苏城余园一样,一旦执黑就变得很软弱。他在隔壁房间看摆盘,看了几着,发现陶羊子执黑确实变了招:那几着,黑棋毫不示弱,步步进逼,黑白棋就有了好看的碰撞,棋力在这里坚实地呈现着。西南王素以搏杀见胜,陶羊子也一着不让,棋一旦搏杀起来,便十分吸引人,一招下去,便等着看下一手应招。芮总忍不住从房间出来,走进厅里。见到他的人都向两边让着。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影响下棋的两位。他在上首的那把空椅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对局的两个人。而这两个棋手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一门心思沉在算计里。开局的局部搏杀变化,西南王一般都研究过,特别的也见过。陶羊子看来一时还不熟,要细想一想,但他步步下得凶狠,开出了西南王也不熟悉的新路子。
  这一天的芮总府特别忙。就见卫兵常进常出,都给俞参谋挡住了。一位副官在厅里站了好一会,不顾俞参谋阻拦,走到芮总耳边嘀咕了一句,说是滇军一位军长在大厅等着一见。芮总朝他看一眼,“唔”了一声,又自去看棋。副官不敢再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去大厅回复。那位军长等得不耐烦,往后面来,在门口候着,俞参谋赶忙过去解释,那军长一言不发,回头去了。俞参谋只有叹一口气。
  每一步都在紧要处。两块棋互相包围住,气长为胜,简单算气,那只是算术方式。可是棋是活的,它能变化,一拐一长一跳一飞一粘一尖,每一变化之后又会衍生出新的变化,这种计算便形成几何级数。有时蓦一看,互相紧着气,一方明显少一气,偏偏一打一扑,对方的气竟会少了两口。有时明明一方已经提了对方的几个子,对方又在被吃的空中投进一个子,于是发现气的算法重新来过,棋中有棋,气中有气。
  于是纷纭复杂的棋局就此产生,盘面上黑棋白棋纠缠在一起,断中起断,围中有围。似乎落下的每颗子都带着呼啸声,喊着战斗拼着生存。下棋纯粹是斗智斗力,智是谋略,这是阳谋,一步棋摆下去,摆得明明白白,占的、争的、求的、伏的,都在那儿摆着,考验的就是人的棋力。
  两人只是埋头对着棋局,就是抬头互看一眼,也都带着揣摩与猜测,心中是另一种盘算。旁观的棋士,也被这种杀气感染,只顾盯着棋盘看。
  芮总也从来没见过杀成这样的棋局,根本顾不及任何的事。喜欢棋的人,都会迷在这种谁也说不清的棋局里,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双方还在不到三分之一的盘面上搏杀着。
  其他的棋士起初在隔壁房间摆了一个盘,想研究棋的下一步可能和变化,后来发现黑白双方往往走在了不可思议之处,细想过来,偏偏那下法是奔着复杂而去,含着种种手段。有时白棋看来下松了,有意让黑棋解脱出去,其实却设着十几步以后的陷阱,依旧瞄着这一块黑棋。而黑棋似乎根本不在意地依计而行,眼看就到陷阱口,却一个手筋套着了另一个手筋,陷阱反过来套向白棋。隔壁的房间人已空了,谁都算不清棋局到底会往哪儿变化,所有看棋的人都不愿意离开棋桌,都想尽快看到下一手落子。看到盘面上招式层出不穷,这些棋士本来以为陶羊子只是棋路不同,现不由心里暗暗地称赞着他棋上发挥出来的力量。
  整个棋局就像两个大力士在斗力。比古谱上记载的搏杀还要厉害。
  俗称:金角银边草肚皮,意思是说假如用一成的棋可以占住角空,那么需要用两成的棋占住边空,而占住同样大的中空则需用四成的棋。所以下棋一开始总是占角。可现在谁都没有心思腾出手来占两个空着的角。
  芮总正看得着迷。突然一位副官来到门口,他不敢进门,在门口一个劲地朝里招手。俞参谋过去说,你怎么没眼力见识,没见滇军军长都没好搅扰芮总?
  副官说,我也实在担待不了,一定要报一下的。便把手中拿的电报条子递给俞参谋。俞参谋看一看,脸也白了,想了一想,还是走到芮总身边。见芮总手里抓了几个吃下来搁在一边的棋子,拳头十分紧张地握着。俞参谋犹豫一下,还是俯到芮总耳边说了一句。芮总猛地扭过头来,满面怒气地看着俞参谋,俞参谋把那张电报条子伸到他面前。
  芮总只看了一眼,便突然站起身来,他肥胖的身躯,一下把桌子都掀动了,整个棋盘往上蹦着,棋子蹦到两边去了。
  “这个该死的小日本,我操他小日本的娘!连一盘棋都不让我看完!”
  棋士们从没见过芮总这副模样。芮总平时虽然说话粗俗,但对棋士都是和颜悦色的。此刻的芮总脸颤动着,眼中闪光。
  芮总走出去了。俞参谋对棋士宣布了中日淞沪战争的消息。接下去,俞参谋说:“你们这盘棋只能以后再下了,必须等芮总有空了复盘继续下,不过这也就等于日本人帮了你了。”说到后来,俞参谋眼光朝向西南王。大家有点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打杂。那盘棋一直没有继续下,芮总在忙着战事,根本没有心思想到棋。

  陶羊子在苏城卖报形成了穿街走巷的习惯,每天都要在街上走一会。这么随意走来,遇上几批高呼抗日口号的学生游行队伍,大街上挤满了人。他插进小街,穿过几条巷,发现自己走到了古城墙下,就信步往城堡上走。
  相对街道,宽宽的城墙十分冷清,踩着砖铺的一级级城墙台阶,登上城楼,眼前一片苍茫之色,正合着心境。南城这座古老都城在一次次历史的争斗中,建城、毁城、重建、再毁,正可谓古来多少兴亡事,都融于这城墙之中。
  远远就见一个姑娘的背影。空宽的城楼上,就她一个身影,伫立在城墙边,一手扶着城垛,像是在眺望着旷野山色。是梅若云。陶羊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她,又觉得在这里见到她并不意外,他恍惚是与她约好了在这里会面的。
  陶羊子走到她身边。梅若云看到陶羊子,也一点没有惊奇神情,只点了点头,意思是:你来了。他们就并肩向外眺望着。
  一段时间没见她,她显得清瘦了,个子又高了一点,卓然而立,飘飘如仙。
  “我在下棋呢。”
  “盲棋?”
  “其实人下得最多的是盲棋,落子之前,便盘算了多少次,已在心里下过了,摆到棋盘上,不过是让对手来印证。”
  陶羊子与梅若云相对着,一时无话,只是眼光静静地交融着。与梅若云在一起,陶羊子便有一种脱俗的感觉,像随着她在向上飘升。陶羊子只觉得自己笨拙,往往不知说什么。而对着任秋,他就有话说了。
  也似乎不用说什么,他的简单一句话,梅若云都明白,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大学停了课。梅若云说她怕游行,怕走在很多很多的人中间。再说,她上街喊什么,喊打倒日货?她家做的就是日货生意。
  梅若云的父亲向日本公司经销苏绸,又转进日本商品在国内销售。眼下铺面关了门,仓库里堆积了货,父亲有点焦头烂额的,正在犯愁。梅若云也觉得卖这种货不行,可她又能帮父亲做什么呢?
  “我们继续下棋吧。”梅若云提议。
  陶羊子想回去拿棋。梅若云说:“就下盲棋。”
  陶羊子没下过盲棋,不知道能不能下。他尽量地理着思路,让自己的头脑中的棋盘清晰起来,让那一个个黑白子像标记一样更加明显。
  互轮互换已成习惯,这次陶羊子下的是黑棋。他们还像拈棋落子似的,一步步用棋谱上的走法把棋走到上次封盘的地方。该到陶羊子走,他细细地思考了一下,与西南王对局的棋势仿佛还在心里,他思索的棋跳了一步,带着攻击意味的一步。
  梅若云应了一手飞,待陶羊子再逼近时,梅若云的下一手跳到盘面的另一边去了。梅若云的这一步仿佛根本不顾及陶羊子的攻击,一下子占了新空。在迫近来的棋势中跳出来,这样能行吗?这是不是盲棋特有的棋路呢?倘若真的是在棋盘上下,会不会就受着棋势的影响呢?
  梅若云看来完全跳开的一着,像是把陶羊子习惯的思路拉到另一方去。陶羊子想到自己下白棋的话,往往会有跳开来的思路。但是被攻击处,还是需要小心的,棋语说:急所为大。从攻击中完全跳开来,需要有更大的计算力,清楚着交换得失。
  但细想想,梅若云的这步棋虽然隔得远,但一旦陶羊子要攻白中间的棋,那一步远远的白棋却有所照应。于是,陶羊子也跟着那一步棋落子,从上压迫着这一步白棋,同时也割断了它与被攻击的中间白棋的联系,让它无所依托。
  梅若云说出了下一步。又飞在了黑棋之上,依然是不争斗却又有照应的棋。梅若云的棋是完全舒展的,只有对着她,陶羊子才感觉自己的棋还是有所拘谨。他细细地领悟着,通过盲棋一步步摆出来,比在盘面上更能体会到梅若云棋势的意味。
  “你常和别人下棋吗?”
  “下得不多,总在心里与自己下。在心里下,我熟。”梅若云不知道自己下得怎么样,她也并不在意。和陶羊子一样,她喜欢棋,喜欢棋的灵动,喜欢棋的丰富,喜欢棋的跳跃,也喜欢棋的严谨,可以让思维无限地拓展。棋有对手,可以是两个人捉对搏杀;也可以自弈,一人分化为两人。既是对敌,又能相融。是紧张的,又是舒展的。是现实的,又带着梦幻。
  他们的棋局,如同他俩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牵连,却又有一点灵犀相通的心意。自小到大,她没有一个可以与她相互倾诉的人,只有他,只有通过棋局,她能了解到他的心绪,也能表现着自己的心情。
  风起了,绿柳拂拂,白絮飘飘。

  从古城堡回来,陶羊子看到一个人背着身坐在房前的一张小凳上。
  在门口晒衣服的女老板,压低声音说:“有人找你。那个人是不是有病?不相信你不在,也不相信你出去了,就在这里傻等着。”
  陶羊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西南王。
  西南王见面就说:“我们的一盘棋还没下完呢。”
  陶羊子心情很好,说:“俞参谋说了,会给我们找时间下的。”
  西南王说:“我可等不及了。你必须和我下完,棋就像饭菜,时间一长就冷,再下就不是那一盘棋了。真要过半年再下,棋感和现在根本不一样。”
  陶羊子还是很少见胜负心这么强的人,便问:“那么去哪儿下?”
  西南王说:“不用去哪里,就在你这里下。”
  陶羊子把西南王带到后楼上,两个人盘腿坐下来,就在地板上把棋盘铺开。西南王完全不在意陶羊子的房间小,对棋盘棋子他也没有注意。他认为棋就是用来下的,坐在棋盘前两个人斗智,这就够了,棋子好坏与下棋的地方大小没有什么意义。陶羊子觉得这个人合着自己的心,与许多在棋上讨生活的人不同,是个真正想下棋的人。
  对他们这样下棋水平的人来说,复盘是简单的。特别是搏杀型的棋,每一步都凝着很深的思考,是不会遗忘的。虽然隔了这么几天,但一步步复过来,清清楚楚。摆到上次棋局中断的地方,西南王也没说一声,“啪”的一子,把手中的白棋下到了棋盘上。想来他复盘后深思熟虑过,认为绝对有利的。
  这盘未下完的棋,陶羊子复盘过好多次,西南王这一步也在他的想象中,是最强的一步。他想到他会这么下,这一步后面还伏着了很多的变化,每一变化又都伏着更多的变化。不能说他无法应付,他也有强手可以对付他,他也摆过好多的变化,他也想着西南王可能有的回应,但在搏杀混乱的局面中,许多的变化很难看得清。棋语说,棋高一着,缚手缚脚。那正因为棋高一着者将对手的所有变化都了如指掌,自然便有了束缚对手的办法。然而对搏杀力很强的西南王,陶羊子在这搏杀的局面中,实在无法算清变化。
  刚才与梅若云的一局棋,却来到他的心中。于是他在上面的角上下了一手。这一手还原到了开初布局,突然从紧张的对垒中跳开来,但依然远远地呼应着搏杀中的棋。
  这一下轮到西南王深思了。他看了陶羊子一眼,以为陶羊子在复盘中,预先想好了这一着。本来,西南王在复盘中,算来算去,虽然吃陶羊子的棋他没有把握,但他有信心可以占着陶羊子的先手,以包围陶羊子被断的几子,来占些便宜的。然而,陶羊子这么一跳开,他完全有可能吃掉几颗黑子了,但吃这几子的时候,便失去了可能得到的先手。然而不吃这几子吧,黑棋角上一子就起了远远瞄着的效果,以后大概没有再吃这几子的机会了。
  西南王只有动手吃子了。然而,陶羊子只是依托角上一子大飞了一手,似乎在接应着搏杀中的棋,其实明显是把这几子弃掉了,又逼得西南王再下一手把几个黑子封在势力范围内。这样西南王花了三手吃了几子,而陶羊子又在外空中下了一手,等于围了三手,形成出一片虚空。
  西南王回过头来,再去冲击陶羊子的虚空。这样一来,陶羊子以先布置三子的棋来对付西南王闯进来的一个棋,力量足足有余,只是陶羊子还是不想再纠缠,他又占了另一角的空。如此行来,陶羊子走的是黑棋,却比他第一盘与西南王下白棋时还要超脱。中间封盘而断的棋,使陶羊子再无掌握黑白棋的区别,他把黑白的下法融在了一起,西南王感觉到比第一盘自己执黑棋还要难下。陶羊子很自然地形成了空,那空慢慢就做大了。

  “怎么这样下。”西南王看看不行了,嘀咕了一声。
  “师父告诉我,下不好的地方,就不下。”
西南王重复了一句,然后把子丢下,表示认输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只是说:“你要和我像在芮总府那么斗下去,你不会胜。”
  陶羊子说:“是啊。我回来看过,虽然我那几子死不了,但我坚持不弃子,会下得很吃力。先手便会转到你手里,棋应该是我走在下风。这盘棋中间断了,是帮了我。但我不知道俞参谋为什么说是帮了你。”
  西南王没有应声,只是看着棋盘,说:“我很想再与你下一盘,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应付你飘来飘去的棋路,也不喜欢你的棋路,我没法赢你。”
  陶羊子觉得他说得实在,这也是个喜欢顺意下棋的人。

  陶羊子去上班,在戏院门口遇上了袁青。袁青拉着陶羊子说:“我到处找不着你。都说你住在贫民窟里,我去那里找了几天,还是见不着你的影子。”
  “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是棋。不为棋还为什么。你说人不下棋,活着做什么?还有什么意思……走走走,我们还是坐一个地方下棋去。”
  陶羊子有点哭笑不得:“我还要到戏院上班呢。”
  袁青说:“又是为了赚钱?赚钱有什么意思?几个铜钱上面,你抓来他抓去的,还不是那个样子?你抓在手上和他抓在手上都是一个样子。”
  “没有钱,在城里就没饭吃。”
  “没饭吃,没什么问题。没棋下,就倒霉了。”
  “你是没有饿过。饱汉不知饿汉饥。古贤都为五斗米折腰呢。”
  袁青是个孤僻的孩子,也只有和陶羊子他才有这么多的话,也只有陶羊子会与他说这么多的话。除了棋之外,在袁青眼里很多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还是个孩子,他出生在一个还算有钱的家庭里,成了芮总府棋士后他的钱更多。他从来没有缺钱的时候。
  “都是废话都是废话。到处听人说钱,你也一样,可听说你在戏院打杂又赚不到什么钱……你还是到芮总府来当棋士,你的棋比他们都好……那个西南王,我找过他下棋,他就是不与我下。别人也不与我下。棋摊上都是臭棋,我还没有遇到过下得好的……只有一个人还可以下,很有妙手,可是又捞不着常下,那个人家里不许。除了那个人,就数你了。当然你比那个人要强。我还没有遇上像你这么强的。看你和西南王的搏杀,够劲。你走黑棋搏杀的本事,比你走白棋走在外面的棋路要弱。我想你是不服气西南王的搏杀,非要给他斗个强弱,其实啊,下棋是想法子比本事,胜者为尊。你啊,根本用不着与他缠绕搏杀,还是用你自己的一套,你高他不少呢。”
  袁青虽是孩子,说起棋来,却有着一套一套。单从棋的角度来看,他说得确实有理。
  戏院的灯亮了,陶羊子知道戏院前场与后台都开始准备了,他急着要去。可是袁青却缠着他。
  “你看,戏院里有敲鼓声,戏班子都在动了,我已经迟到了。”
  袁青还是缠着陶羊子:“戏院里能赚几个钱?这点钱我给你……”袁青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塞给陶羊子,弄得陶羊子有点哭笑不得。
  “干活挣钱,养活自己,这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我怎么能靠你的钱……”
  袁青说:“没事没事,你大概又要说此事关系到尊严。其实尊严只在棋上面,赢棋就有尊严……你还是到芮总府来。要不我与他们说,我的一半钱给你。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我拜你为师,你就教我围在外面的棋路。你教我棋,你是我师父,我给你这个钱是应该的。”
  袁青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孩子式的话。
  陶羊子却对这孩子有着不同的感觉,他就像他的一个小弟弟。他拉着袁青的手说:“我一定和你下棋。你的棋其实下得很好,我也想与你下。不过,我这个时间必须到戏院去做事,不光是钱,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信用,君子重信用嘛……”陶羊子尽量说着道理,可他又不是个会把道理说清楚的人。他注意到袁青不以为然的神情,知道袁青还是认为戏院的事没有什么意思。而信用这个词,也许根本不在他心里。
  “我每天得去戏院做事,这是说定了的,就比如下棋,总不能悔棋拔葱。对不对?要是悔棋的话,那还有谁再与你下棋?”
  袁青这才听懂,怏怏地走了。陶羊子赶紧往戏院里跑。
  陶羊子端了空茶盘下包厢,听到边上包厢里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说到淞沪停战协定:总算不再打了,但中国又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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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0:54 | 只看该作者

二十

    这一天,陶羊子被叫到戏院后面小楼里供贵宾休息的房间。陶羊子总在前场打杂,还没进过小楼。
  俞参谋、方天勤与另外两个棋士在搓麻将,他们身边都有一个陪侍的女人。陶羊子进门的时候,正轮到俞参谋碰牌,他对陶羊子摆摆手,示意他坐到前面来。这时秦时月潇洒地出现了,可谓玉树临风,女人纷纷向他抛来媚眼,他只作不见,神态却是和善的。
  秦时月见了陶羊子,显得亲热地拉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坐下来,问着他近来的事,并问到了梅若云。说到梅若云的时候,方天勤朝陶羊子这边望过来,本来方天勤只顾盯着麻将桌,像是不认识陶羊子。
一局麻将搓完,俞参谋的头抬起来,靠到女人的乳房上。女人想环抱他的头,却被他随手拉开了。他推了一下手边的麻将,先与秦时月寒暄了两句,随后对陶羊子说:“你与西南王的一盘棋,因为有事耽搁了,最近芮总想起来,要看一个结果。”
  陶羊子说:“那盘棋,按那种杀棋走下去,我怕是挡不住西南王的杀力。”
  几个棋士相互看了一眼。俞参谋看着陶羊子点了点头。他也觉得有点突然,这一盘没下完的棋,局势根本看不清,走下去输赢两分,可陶羊子却很自谦,实在难得。陶羊子说的也是实在话,对西南王也当面说过。
  俞参谋说:“那么与西南王的这盘棋就不用下了。你还要下一盘棋,就是与芮总下。芮总和我谈过你,我以为你的棋是好的。”
  陶羊子说:“芮总要和我下棋?”
  俞参谋说:“芮总的棋下得好。这里的棋士都和他下过的……与芮总下棋还是要讲点规矩的——芮总要执白棋。”
  陶羊子说:“行。我会下黑棋。”
  俞参谋说:“应该说,你是接受芮总的让先。”
  陶羊子看看方天勤。
  方天勤说:“当然,我和他下,也是被让先的。”
  陶羊子想芮总就是芮将军吗?他的棋力真会提高这么快,能让先给这么多高手?也许是他一直与高手下棋,再加上棋的领悟力高吧。
  李管事来报:开戏时间到了,请各位入座观赏。见陶羊子坐在这儿,说:“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快去前场迎各位大爷入座?”
  俞参谋把手摆了摆,说:“你们都去吧,我还要留陶羊子在这里说几句话。”
  秦时月也被俞参谋拉着留下来。俞参谋问了陶羊子在戏院的收入,对秦时月说:“现在做工的薪水太少了。钱还真是当钱用。”
  秦时月说:“以羊子能力来说,实在是少了。”
  “说实在的,”俞参谋有点严肃地说:“芮总是爱惜棋才的。棋,是中国的传统,可现在都不讲传统了。特别是文人,也学武人打仗一样,专门与传统打。什么打倒孔家店,什么不看线装书,老祖宗都不要了?都去看洋人的东西?都去看时尚的东西?外国的东西对不对路?时尚的东西有没有长久的价值?依我看,这些都不是常态。”
俞参谋的这几句话,让秦时月有着了肃然起敬的神态。
  俞参谋说:“传统还是要传的。所以芮总下棋就不光光是下棋,意义很大。当然,他的棋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嘛。所以与他下棋不在胜负上,也不光看棋力。要论棋力,依我看,芮总让先可能不够一点。其实到芮总府去下棋的棋手,水平都不一般,但芮总还是能胜的。芮总毕竟是芮总。芮总看棋喜欢热闹,喜欢大家围着一起看,但芮总下棋喜欢安静,是不允许有人在一旁干扰的,连我都不给在旁边看棋……对芮总来说,下棋是件盛事。他公务繁忙,难得有亲自下棋的机会,即使有比较重要的公务都不敢去打扰的……下过这盘棋,只要被芮总看上了,你就是芮总府的棋士,社会上都会知道这件事。所以你要尽心尽意地来下这盘棋,这也是你的出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棋嘛,说到底也是只棋。说小,古人云:弈,小道也。说大,关系到传统文化,那是芮总的抬举……能靠棋赚一个立身之本,成为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也是前世修来的……我看你也是一个聪明人。在西南王的这件事上,通过刚才你的答话,很能体现你是谦虚本分的人。我心知肚明,就是搏杀起来,你的力量也不输于西南王……所以,也不用再对你多说什么。正因为我对你有一份欣赏,才与你多说这些话。你也应该清楚我的话的……我就说到这里。秦老爷,你们再聊聊。秦老爷是个赏识你的人,对你的这一步,他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我也是今天才清楚,秦老爷为什么会这么看重你。”
  说完俞参谋就起身走了。秦时月起身送他。陶羊子也站起身来,心里在想着俞参谋的话,觉得有点含糊,便问秦时月:“你与芮总下过,他真的很厉害吗?”
  秦时月说:“对我的棋来说,他当然是强的。”
  陶羊子想着俞参谋说到,芮总能下白棋让先,并且会胜。可他却又说芮总让先是让不动的。这话有点怪。其实俞参谋说得很明白了,只是陶羊子还从来没有下棋前就在输赢上做文章过。他有点茫然,心想,就按俞参谋所说,尽心尽意下好这盘棋吧。
  秦时月说:“我倒知道一件有关芮总的事。芮总有两个儿子,都会下棋,大儿子的棋不如芮总,小儿子的棋要胜过芮总。有一次,小儿子去了外地,突然接到芮总电文,说要见他。小儿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匆匆忙忙地坐火车赶了回来,见面问父亲有什么事?芮总说,先别管事,下一盘棋再说。小儿子又赢了他。芮总气得把棋盘摔了,指着小儿子骂道:你除了下棋,就没有别的能耐。有事也不想给你做了,给我马上滚回去。”
  陶羊子说:“下棋有胜负,犯得着这么在乎吗?”
  秦时月说:“你能理解这点,就好办了,也应该明白俞参谋的话了。”

  这天早上,陶羊子去了芮总府。在会客厅边上的棋室,芮总已经坐在了桌前,棋盘棋盒都在桌上摆好了,似乎迫不及待地等着与陶羊子下棋。芮总对棋的热爱,特别是对棋人的尊重,让陶羊子好生感佩。
  芮总点点头说:“你下吧。”
  陶羊子在棋盘的去位星规规矩矩地下了一颗黑棋。芮总很快地便伸手到对角平位星下了一子。接下去的布局,芮总落子如飞,拆和封都下得像模像样,很得棋味。陶羊子停下思忖一下,感到芮总的棋很到位,很难摆脱他的势力。
  这么下了十多手,就听外面有说话声音,芮总皱皱眉头,把手上的棋子往盒里一丢。就听俞参谋说,芮总在下棋呢。以后外面便没有声音了。
  芮总把棋慢慢拿出来,再摆到盘上。陶羊子觉得这手棋有点无理,他思考过这个定式,想芮总也许有新的想法,便犹豫着用最简单的手段挡了。这么又下了十几手,一旦黑白棋对接的时候,陶羊子发现芮总的棋都有点过分。陶羊子尽量走得小心一点,每步棋都经过深思熟虑。芮总有一块棋明显没活,是需要补的,可他还是不管不顾,直闯直冲着。陶羊子想,这手黑棋如果挖断,就可以把芮总的一块棋吃掉了,棋局也就结束了。但陶羊子又想芮总也许会有算路,他毕竟与这么多高手对过局,一定对死活有过研究。棋语说:两活别断。因为对手两块活棋你去断开,一点意义都没有,等于白费了一手棋。于是陶羊子又退了一步,这一退使陶羊子的棋被动了,眼看着芮总只要在外面封一手,先手就到了芮总手里,盘面上便相差了一子,这样芮总确实就形成了让先的局面。
  然而芮总像是随手脱开走了一步。陶羊子马上飞封了一手,这一手救了自己的棋,还对芮总的白棋进行了攻击。以下布局结束,就走进了中盘。一旦到中盘,每一个棋手的个性风格就显明地露出来了。因为布局往往是规定性的,高段棋手与一般会下棋的棋手走得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一般棋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高段棋手深知每一步的真正意味。
  进入中盘,搏杀与拦空都靠棋手思考变化,这样,棋手的硬软强弱毫无保留地显现。陶羊子很快发现芮总的棋是自己认识的。此刻陶羊子确定芮总就是芮将军,那个在祁府与自己下过棋的芮将军,那个曾经看自己与天勤在苏城余园下棋的芮将军。陶羊子不怎么会看人的外型,他弄不清书上说的瓜子脸丹风眼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能从棋上立刻认识出人来。哪怕此人像整过容一样,走出完全不同风格的棋型。
  一旦认出了芮总,也就发现芮总的棋除了纯熟一些以外,并没有太多变化,陶羊子便完全掌握了棋盘上的主动。他想清楚了俞参谋昨晚的话,那些话当时听来有些含糊,而现在觉得是一明二白的。这时他只需要慢慢地抵挡着芮总横蛮无理的棋,并不想割断他任何的棋,只在盘面上掌握着多二子四目棋的优势。
  眼见就到收官阶段。陶羊子理解俞参谋对芮总棋力的说法:能让先但不够一点。陶羊子想只要在盘面上胜两个子,作为被让先他是胜了,而如果不被让先,黑棋贴二子半给白棋,可以说芮总执白是胜了。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下这样的棋,他觉得无趣极了。他的心思给散开了,棋对他来说,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需要他掌控着胜负的多少,并设计着自己的输赢。以前在余园,他执白时看到盘面上大胜时,他会收缩一点攻势,以求平衡。然而现在要时时计算盘面上棋的目数,不能多也不能少,特别要让对方走在自己掌控的局面上,这让他十分伤脑筋。陶羊子觉得累,那种累是他要费神约束自己行棋不按棋势走。
  眼看棋局已到尾声,用棋语的说法:棋盘越来越小了。黑白双方都没有什么反复的机会了。芮总下得正起劲,觉着自己到处横冲直撞很快活。他挽了一下袖子,伸手把一颗白子往里冲了一手,这一子本来是活的,但这一冲就自填了一口气。陶羊子本能的反应便是断了一手,这一手断是扑子,于是冲的一子连同原来一子都被扑死了,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了。
  芮总这才定一下神,嘀咕了一句:“怎么就送出去了?怎么就送出去了?”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应该再挡一手的,就算白棋进了一个子,多赚了一目,结果是自己不贴目也能胜一子半的。这一下,黑棋在盘面上胜了四子半,就是贴目也是胜了。反正是怎么算都是黑棋胜了。要命的是自己也已无法挽回,除非故意不再收官,送子到白棋空里去。这样故意送子要不露痕迹实在很难。陶羊子是个下棋的人,要让他明显地让子送输,他实在做不出来。那违背了他的下棋准则。
  棋局就这么结束了。数子下来,陶羊子被让先胜了四子半,不被让先也胜了两子。
  芮总推了棋盘,说了一声“送输了送输了。”也没有复盘,转身便走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陶羊子独自在桌前坐了好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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