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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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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19:48 | 只看该作者
    山城那边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而解放区内,项梅面对下级同志的汇报,也是秀眉紧蹙。根据哨兵提供的信息:早晨兴致勃勃冒然前来送茶叶的杨旭东,在遭到我方两次婉拒后,众目睽睽下,跳脚骂了句“共产党真不识抬举”,便怒气冲冲消失在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好像在人间蒸发一样。就连负责警戒安全的同志也深受其牵连,大小领导在大会小会上,反复深刻地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

    另一面,反动派的气焰依旧嚣张,丢失了杨旭东的钱溢飞,在向中共方面单方提出强烈地抗议后,领着气喘吁吁扛着摄影机的美女记者,在当地部门的安排下,主动投身于“革命的大生产运动”中。

    “这两个‘刮民党’跟着瞎起什么哄?”面对项梅的盘问,当地民兵排长牢骚满腹,“那个扛铁箱子(摄影机)的,连草和苗都分不清,矗在那儿,就像地主家小姐似的。弄得那些曾经欠过租子的老少爷们,心里这个哆嗦啊!”

    “另一个表现怎么样?”

    “你是说……那个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的?嗯!这家伙还成,干起活儿有模有样,几个老庄稼把式都说,不在地头上洒过几年汗,这是装不来的。”

    “他还有别的举动吗?”

    “别的……对了,他喜欢和老少爷们唠家常,还别说,越唠越近乎,就像多少年没照面的乡亲似的。还有……他特别爱惜地,有时候攥着土发愣,一愣就是半天。”

    “还有没有别的?”

    “别的……让我想想……”民兵排长的眉头皱了许久,最后摇摇头,说道,“他也是两条眉毛一张嘴,和咱们也没啥太大区别……”

    钱溢飞的表现,经由项梅之手写成材料,被迅速递交到军区政治部。叶昊天逐字逐句琢磨了半天,大脑硬生生没转过劲儿来。“他到底想打什么牌?一个国民党特务搞起与民同乐,哼哼!他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没准儿,这就是钱老六搞阴谋诡计的前兆……”点根烟,将自己阴霾的面孔迅速隐藏在烟雾中……

    “主任,我正在采取应变措施。”项梅将那包给她带来无尽烦恼的茶叶送到叶昊天面前,“内部敌特排查工作也正在秘密进行。”

    “小项,你对钱溢飞的一举一动是怎么看的?”

    “我认为他是在转移视线,确切地说,是回避所有人的视线。”

    “噢?除了我们,难道还有别人?”

    “应该是这样。您不妨想一想:如果他此行目的只是为了接线,大可不必弄得这么招摇。和群众混在一起,只会给想接近他的人带来诸多麻烦和不便。这一点,我想钱溢飞不会不知道。可是他明明清楚却还要这么做,那就只能用一种可能性来解释——就是他根本不想与什么人接头。”

    “噢?”叶昊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做梦。上下打量这位从事保卫工作多年的女同志,叶昊天突然感觉这女娃子和钱老六简直有得一拼:“这倒奇怪了,他此行目的不为了接线?怎么,难道他想放弃?”

    “通过我对他以往行动特点的分析,觉得这个人轻易放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我就一直在想: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呢?或者说他是不是在有意拖延等待什么呢?不过这些也只能是我个人的猜想,具体答案还得继续从他身上去挖掘。”

    “你想怎么对付他?有成熟的计划吗?”

    “让叶雯同志继续接近他。另外,我调整了对他们的监控。”

    “你是想……让他按照我们指定的方式去活动?”

    “不错,钱溢飞做事一向缜密,如果他发现杨旭东被盯死,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应该是将计就计,利用杨旭东来转移我们视线并配合他行动,甚至在关键时不惜出卖杨旭东。”

    “有这种可能,但是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按理说,应该是由钱溢飞来和某人进行接线。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们改成由杨旭东来接线,是不是也存在这种可能呢?”

    点点头,叶昊天在心里暗暗写上一个“服”字。这姑娘年纪轻轻便在军区独当一面,看来那绝对不是其个人的幸运或者巧合。“我彻底放心了。”叶昊天的脸上露出欣慰笑容,他舒缓了语气,平静地说道,“小项,军区领导会全力支持你工作,放心大胆去做吧!不管钱溢飞如何狡猾,也不论他耍什么花招,最终……我希望看到的结果是人赃并获!”

    “是!坚决完成任务。”挥手敬礼。在叶昊天看来,项梅的目光中正闪烁着一种叫做“自信”的光芒。

    “老秦,是你吗?”低沉而又充满妩媚的嗓音从话筒另一侧传来。没错,这正是周云。擦一把额头冷汗,老秦终于确信她还健康地活着。“小姐!你跑到哪里去啦?二处那群浑蛋没难为你吧?”

    “是我自己想躲,和二处没关系。”

    “那……那个……咱们的行动还进行么?二处已经发觉咱们私调飞机的事情,田长官正在为此和上峰交涉。”

    “你不要管那些,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是我们一处在二处面前唯一的翻身机会。”

    “可是田长官已经被老板叫去骂了一整天,我怕他挺不住……”

    “你的任务是对付卢云凯,其它的事情少管。”

    “小姐,如果您不给上面一个合理解释,那是会掉脑袋的。”

    “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我再重复一句:干好你自己的事情,其它的不用管!”

    “是……”

    “我已经拿到使用军机的批文,到时候,你就依计行事。”

    “好吧……”

    “一旦进入敌区,必须迅速把自己思维转化成对方思维,否则就会露出马脚。”行动之前,钱溢飞曾向杨旭东强调,“共产党特工都是青皮红心萝卜,往往容易犯这个错误。所以他们死了,而我还活着。”

    “六哥,我既然跟了您,就一定会唯你马首是瞻。从今往后无论您说什么,对我来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

    抬头远眺,已是夕阳西下,农夫们结伴而行,逐渐消失在山麓的拐角处。就连负责监视对面的民兵,也三三两两相继散去。回想着钱溢飞对他说过的话,杨旭东望望山那边的国统区方向,一向以沉稳著称的他,心里突然有些紧张。

    他选择的突破口是国共交界处一段“摩擦高发区”。山顶上驻扎共军负责警戒的机枪班,据说配备一挺歪把子机枪和几枝三八大盖。两条山道从山麓分开,穿过雷区蜿蜒伸向国军一侧。现在的问题是:杨旭东并不知道哪条路是穿越雷区的安全地带。

    天色渐渐昏暗,再加上从国军阵地射来的壮胆探照灯,使两条道路的能见度并未受到多大影响。“妈个X的,这群杂牌饭桶就是靠不住。你把灯照在路面,共军倒是无法行动,可老子怎么过去?”

    赌!想来想去,最终杨旭东只好无奈地接受这现实。“只能借共军之手弄掉对面的探照灯。”当然,想和共军借枪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事情,而一项缺弹少药的中共部队,也绝不会乖乖把抢借给国民党的中尉特工。“妈的,一个国家干嘛要出现两支军队?”这是中国的不幸,同时也是杨旭东的无奈。

    他从山后悄悄接近共军阵地,伏在地上侧耳听听山顶动静。遗憾的是,这支明显是久经战火洗礼的部队,除了移动哨的脚步声,根本就没有其它杂音。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安静地守在自己岗位上,甚至连交头接耳的说话声也没有。

    “服了,”杨旭东暗道,“国军的精锐部队也不过如此,看来共产党的确具备和党国一争高下的实力。”他掏出藏在裤裆中的无声手枪,向山顶爬了爬,双眼紧紧盯住移动哨的脚步,仔细计算他的行走路线。一般人会认为:刺杀哨兵的最佳时机是当他转身或者扭头的时候。其实不然,哨兵标准的行进路线绝对不会脱离暗哨或者其他友军的视线,否则,设立岗哨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杀掉一个哨兵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不被他同伴所察觉。

    杨旭东的做法很简单,而八路和国军之间的缓冲地带也为他提供了便利。不用想,杨旭东也能猜出那些壕沟前肯定埋设了地雷。阵地前的杂草树丛已被清理干净,夜幕降临后,他绕过山头,很快就在八路眼皮底下找到了答案。用黑绳套住一颗绊发雷的绊绳,斜行蠕动三十米开外,强行压抑自己大口喘息的欲望,双眼观天,感受微风轻掠山顶树梢的阵阵凉意,他静静期盼最佳时机的来临。

    哨兵的视线仍然专注在国共之间的空地,杨旭东则不露声色将细绳在手指上轻轻缠了缠,他等待哨兵转身那一瞬间,也就是微风将枝叶拂得左右摇摆的一刹那。抛出手中的田鼠,手指猛然勾动,一声连环巨响骤然而起,尘土裹挟着碎石如狂风暴雨般倾泻,压得张大嘴巴的杨旭东头昏目眩,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呼之欲出。肺内的残余气体被挤压得干干净净,迫得他几欲昏厥过去,一根带血的老鼠尾巴落在他耳畔,来回摆动的尾稍不断鞭策他脸颊。可是他不能动,只能咬着牙强迫自己继续忍耐。

    机枪响了,在距离炸点如此相近的距离上,任何人的下意识动作绝不是喊什么“谁”,而是拼命扣动扳机。火红的拽光将面前的山石来回切割,6.5毫米的三八步枪弹顷刻间便击碎对面的探照灯,只余下在夜色中不断迸现的电火花。但这种紧张状态下的无意识动作并未持续多久,一个络腮胡子的八路听听对面的动静,挥挥手,中共一侧的阵地上枪声戛然而止。

    “我的目的达到了。”杨旭东暗暗窃喜。不过令他郁闷的是,对侧的国军阵地至始至终也未还击一枪一弹。看来,国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弄懵了。“一群废物!”暗暗骂了一句,杨旭东快速抽回绳子,小心翼翼向安全地带进行转移。

    “班长!有只耗子绊上地雷了!”身后传来八路士兵的惊呼,随后就是一阵怒骂,“妈个X的!被只耗子弄得虚惊一场!”

    杨旭东已没心情享受自己阴谋得逞后的快感,面对前面的两条路,他必须迅速做出抉择。“一条没有雷,而另一条是有雷的。妈的,没时间去验证了,再有几分钟探照灯就会被修复,该怎么取舍呢?”一咬牙,他不得不押上此生中最大的一次赌注,“赌!老子拿命来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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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0:35 | 只看该作者
    杨旭东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信邪,也敢玩命。多年后,钱溢飞曾私下评价过这位小兄弟,说他是“心狠、手辣、胆大、心细”。世上没有杨旭东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情,而且这个人的耐心也达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如果杨旭东愿意,他会花上一整天,将一根女人的长发从中间剥成两根。可以说,杨旭东是军统新生代中,令钱溢飞使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助手,两个人的合作,用杨旭东自己的话来讲,那就是如鱼得水、珠联璧合。当然,在两个人最初的接触中,钱溢飞也没料到杨旭东居然是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

    深吸一口气,杨旭东弯下腰系紧自己的鞋带。抛出一根赌命的树枝,按照天意指明的方向,杨旭东心里读罢“一、二、三”,便果断地扎向右面那条路……

    “什么人?”一颗冒着热气的子弹从他耳畔飞过,将面前坚硬的土道掀开一层土坯。左脚在翻滚的土坯上轻轻一点,杨旭东的双手已经摆到头顶上。他憋足一口气,紧紧咬合牙关,因憋气而涨红扭曲的脸庞,冒出根根暴突的青筋。他双腿高频率地向前跨动,用以支撑过度前倾的身躯。他就是一阵风,无规律性蜿蜒跑动的身体,令那些举枪瞄准的士兵们,根本无法将准星及时锁定他。“机枪!妈的,机枪死哪去啦?”络腮胡子班长气得破口大骂,“不许省子弹!马上将那兔崽子给老子打掉!”

    同样是6.5毫米的子弹,但是从它发射的频率来看,杨旭东头脑中闪出“机枪”两个字。“妈的,人死鸟朝天,接着赌!”他咬牙切齿喊了一声,侧身奋力向前猛冲……对付机枪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迅速找到掩体。不过面对光秃秃的土道,杨旭东反倒觉得自己就是那路面的掩体。子弹像夏日里的流萤,从他身边破空而过,他甚至看到一枚拽光弹从自己右腿内侧挣脱布料的束缚,划过夜空弥散在漆黑的夜色中……弹孔处溢出淡淡的焦臭味……“死就死吧!”人到这个时候往往顾不上什么,杨旭东纵身一跃,再次扑向那片他为之赌命的可疑地区……尘土缭绕,躯体拍击地面的响声钝声而起……

    两秒钟之后……

    “没有雷?老子没死?”的确,除了石块将自己胸口硌得生疼,不愿见到的结果终究没有来临。“福大命大……”此时此刻,杨旭东已不知该怎么安慰自己,爬到一块巨石后面,仔细检查身上的每块零件。冷汗再也不受约束,润湿一切阻碍,从汗毛孔如同瀑布一般“哗哗”流淌……哆嗦着从衣兜里摸出香烟,叼在同样颤抖的嘴唇上,那双不争气的手却怎么也划不着火柴。跳起身使劲蹦了蹦,一股腥臊的尿液在不知不觉中灌满了鞋子……

    国军的马克沁机枪也响了,也许正是国军的果断还击,这才救下杨旭东一条命。双方的子弹漫天飞舞,但是没过多久,共军便停止了对射。

    “子弹不足,他们舍不得和龙王比宝。”杨旭东对共产党的研究算是体会到家,借用对手一位领导人的话,他将这次有惊无险的赌博划上一个圆满句号。“赶快离开这里,国军要打炮了。”再次窜进黑暗中的他,如今已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三十分钟后……

    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伏案而睡的项梅惊醒,她揉揉干涩的眼睛,摸索着抓起电话,用一种虚弱迷离的声音问道:“喂?哪里?”

    “小项吗?”

    “啊!是余政委?”项梅不敢再睡,她使劲甩甩头,尽量使自己的头脑更加清醒些。

    “小项,我刚刚接到警卫部队的报告,说是有个可疑分子从我方一侧逃到对面,甚至我方还就此与国民党军发生了冲突。怎么样,你们保卫部门有没有这个人的情报?这关系到我们军调小组的同志在谈判中能否占据主导地位。”

    “可疑分子?”项梅略微沉思片刻,突然,她不由自主冷笑一声,“政委,我知道这个人是谁。您放心,我会让他尽快浮出水面。”

    “你是说钱溢飞?他有可能冒这个险吗?”

    “不,他是钱溢飞的助手——杨旭东。”

    “好!这件事交由你处理。记住,一定要配合部队和我党同志打赢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

    撂下电话,她皱起眉头,抓起桌面上的军帽,迟疑片刻后果断地戴在头上。正正帽檐,捋捋耳畔的秀发,喊了一声“警卫班”,便匆匆消失在暗潮汹涌的夜色中……

    钱溢飞并没有入睡,他披着衣裳,安静坐在叶雯对面,面对那哈气连连不断用幽怨眼神瞥视自己的女孩,他居然熟视无睹。他在等待一个人,他知道这个人马上就会出现,并且会用指责和质问的语气向他提出疑议。

    门外已经戒严,从附近的小路上传来征调部队匆匆的脚步声。他知道,杨旭东一定是得手了,不过,他并不担心共产党会由此找他麻烦。“我在国统区干掉国民党,呵呵!关你共产党什么事儿?”这就是钱溢飞敢于泰然处之的资本。所谓百密一疏也正是如此,钱溢飞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准杨旭东居然会违背自己命令——根本没对国军下手。不管怎样,钱溢飞的战略意图还是达到了,国共双方的冲突,由此而愈演愈烈。

    项梅果然夤夜拜访。瞧瞧为她打开房门的叶雯,又看看稳如泰山的钱溢飞,便马上推翻之前的心理攻势计划,开始小心翼翼与之周旋。

    钱溢飞冲叶雯勾勾手指,示意她为自己点燃香烟。叶雯无法拒绝,心不甘情不愿地摸出火柴……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项梅死死盯住钱溢飞的眼睛,而钱溢飞的手指却轻轻叩击着桌面。沉默中,双方都在努力寻找话题的楔入点。相比叶雯,项梅无疑老练得多,到目前为止,钱溢飞仍然想不通戴笠为何会派这个雏儿来配合自己行动。又看看那正襟危坐的女科长,脑海中逐渐产生感慨:“不爱说话的女人,往往就是不露齿的狗。”

    “你想问杨旭东在哪儿,对吗?”

    “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么?”

    “这还用问么?他肯定不在这里。”钱溢飞慢慢吸着香烟,看看对面那紧皱鼻子的女人,他知道项梅并不喜欢烟草味道。不过,这也是充分转移对方注意力,激发对方火气,却令对方无法选择逃避或拒绝的正当手段。

    “我可以见见他吗?”

    “连我都找不到他,你怎么见?”

    “金先生!”项梅突然郑重地说道,“你我都没必要再卖关子,开诚布公地说吧,杨旭东到底在哪里?”

    “你还用问我么?”针锋相对,钱溢飞的话既像一把钥匙,又如同直插对方心脏的尖刀,“事实上你知道他在哪里,只是拿他没办法,对吗?”

    “我真拿他没办法么?金先生,哼哼!你对自己的手下过于自信了吧?”

    “自信?”点点头,钱溢飞森然一笑,“我们可以打个赌:杨旭东不久之后就会回来,喏!他就住在我隔壁,有本事你过来抓他。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他是怎么来的,还会怎样平安回去。”

    “我喜欢别人向我挑衅,金先生,你成功地激发了我的斗志,谢谢!”

    “不客气,培养和教育下一代,一直是我人生的奋斗目标,以前是这样,今后照样如此!”

    项梅没再说什么,她心里十分清楚一点:女人和男人吵架,最终倒霉的只能是女人自己。而钱溢飞也并未得寸进尺,他面沉似水,心中却默默盘算一件事:“她没必要在这个敏感时候找我,为什么却偏偏来了呢?难道是她一时气急失去理智?”在心里将自己的头摇了摇,“干她这种工作的,能轻易失去理智吗?按照一般程序,只有她上司,才能在这种场合中有资格与我周旋。可她的到来,她的失态,究竟意味着什么?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而为之?”反常即为妖,相比之下,钱溢飞更愿意相信对手是在给自己下药。

    “钱溢飞会上钩么?”这是叶昊天一直想知道的结果,他的目光随着项梅的身形移动,直至她站到自己面前。回头望望自己刚刚走出的小屋,项梅松了口气,挥手向叶昊天敬个礼,心情逐渐轻松舒缓下来。理智告诉她,钱溢飞是她今生所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在这个人面前,精神一丝一毫都不敢松懈。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一定会动用电台通知杨旭东。”项梅捋捋那头齐耳短发,语气中充满着自信,“再聪明的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我就不信他连点细微末节都会留意。”

    “我们还是小心为妙,毕竟他有过虎口拔牙的经历。”叶昊天也在仔细揣摩那个充满传奇的对手,结果越揣摸,反而愈加迷惑。在两天前一次党小组会上,与会者针对钱溢飞,提出一项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如何与外界联络。“电台!只有电台才是最直接,最方便的通讯武器。如果能找到他用于特务活动的电台,我们便可光明正大扣留他,不用再担心外界舆论。”项梅摆明观点的同时,自己也陷入深深的疑惑当中。根据叶雯报告,同时依据侦查人员提供的材料,证明在钱溢飞的行李当中,并未发现可疑物件。“假如没有电台,他会怎样与外界联络传递情报呢?如果有电台,可他又会将电台藏在何处?”一切的一切都是交织在一起的谜团,善于和困难作斗争的项梅,在争取诸多领导同意后,决定冒险迫使钱溢飞露出马脚。

    “杨旭东已被共军盯上,若是我分析不错,共军已经撒下香饵等他上钩。”走出叶雯的“闺房”时,钱溢飞似乎不经意在暗示着什么,不过这种暗示,也是叶雯一直期盼的结果。“这个鬼天气,怎么连滴雨都不下?活活把人闷死!”随口牢骚一句,钱溢飞推开他自己的房门。

    屋子里依旧闷热异常,闩好房门后,他双眼死死盯住摆放在屋角的摄影机,那也是共产党一直在苦苦找寻的答案。恐怕谁也不会料到在这部摄影机内,便隐藏着改装电台。共产党一直苦苦寻找的答案,其实就扛在他们自己人的肩上。

    “项科长,根据机要室同志汇报,目前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电波。”保卫科小黄将一份最新报告,递交给秀眉紧锁的项梅,“叶雯同志也捎来口信说,没发现钱溢飞有什么异常举动。那个大特务似乎很安静。”

    “安静?”坚决地摇摇头,项梅觉得这个推测很可笑,“你认为他能睡得着吗?”

    “您的意思是说……他肯定还会有所行动?”

    “不是肯定,而是一定!”

    钱溢飞当然睡不着,他谛听着从附近国统区一遍又一遍发出的电波信号,眉头逐渐拧成死结。“共产党倒是很平静,可一处的电台为什么好像抽风似的,没完没了瞎折腾个什么?”这是一件突发的意外情况,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出乎钱溢飞意料。仔细将电文记录下来,结果新的问题又摆放在他面前,“三重加密?究竟什么情报能让一处那些笨蛋如此小心?”潮湿闷热的屋子逐渐被腾腾烟雾所笼罩,陷入迷惑中的钱溢飞,如今竟然感觉到无计可施。叶雯是机要秘书出身,如果有她参与,相信这份加密情报也许会无秘可言。左右权衡片刻,摇摇头,钱溢飞依依不舍地将这最现实的想法暂时摒除。

    慢慢在屋子里踱着步,又转身看看那部电台,说实话,他居然产生一种与杨旭东联络的强烈冲动。手指反复触摸着按键,又一次次强迫自己收回。他相信杨旭东肯定能嗅出来自解放区的重重杀机,但有些话若不亲口对他提醒,在内心上终归会有些难割难舍。以往在取舍不定时,钱溢飞往往采取“看一看,慢慢走”的方针。但是这种方针,却是最致命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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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1:08 | 只看该作者
   “小项,叶雯同志有什么消息么?”死死守在电话机旁的叶昊天,双眼布满了血丝。一旁曾经热气飘渺的红茶,如今已经冰凉清爽。抓过杯子小酌一口,漂浮在液面上的一层蚊虫,他居然丝毫未曾察觉。

    “她刚刚送来一份密电码,说是重要情报,请求机要室同志协助破译。”

    “破译出结果了吗?”

    “刚刚译出‘卢运凯’三个字。”

    “卢运凯?”叶昊天攥着电话,怔愣着,久久无语……“这是什么意思?钱溢飞要搞什么鬼?”

    “喂!喂!叶主任,您没事吧?”

    “噢……我没事。”叶昊天揉揉红肿的眼睛,扭头对身边的战士吩咐道,“你们先回去休息,这里由我盯着。”

    “可是您……”

    “这是命令!”

    “是!”战士敬礼的手臂还未放下,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几声刺耳的杂音……

    “不好!有人窃听我们通话!”

    “什么?难道有敌特分子?这……我马上派人去查!”

    “来不及了,这条鱼很小心,恐怕已经游走了。”

    “那……那该怎么办?”

    “稳住!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是……”

    “以后有什么情况,不要打电话,直接送到我这里。”

    “明白……”

    “六哥,有消息了。”从门外一闪而进的叶雯,顾不得拭去额头汗水,急切地说道,“一处的电码中,反复提到的是‘卢运凯’?”

    “‘卢运凯’?”

    “怎么?有问题吗?”

    “这个……”虽说表面依旧面沉似水,但钱溢飞的内心,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刺成了千疮百孔,一时间他的整张脸变得阴森而麻木,显得有些痴呆……“难道老卢暴露了……”

    “六哥……”

    “你回来时没惊动狗吗?”

    “惊动狗?难道……您是说共军?”

    “那就好,”钱溢飞的脑子有些混乱,情急下,他赶紧收敛心神揉揉太阳穴,与惺忪的眼皮搏斗一番后,虚弱地说道,“我想睡一会儿。”

    “好,您休息吧……”叶雯转身姗姗离去,望着她那纤细的背影,钱溢飞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休息?我还能休息吗?谁会让我休息呢……”这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黑暗中只有被痛苦煎熬着的思想。默默凝视着斑驳墙壁和上面破旧的年画,钱溢飞做梦也未想到人生是如此的焦虑。一根烟接着一根烟,被紧张和忧郁所扭曲的面容,迷茫在烟雾中忽隐忽现……

    “老卢现在怎么样?一处到底想耍什么花招?”一切的推论都是假设,一切的假设也只能依靠推论来获得解脱。“为什么要把老卢的名字发送到解放区附近的情报站?难道他们不怕被共军……这个……我军截获吗?”一连串的问题萦绕在脑海中,越缠越紧,几乎快要拧成一个死结。“中统做事决不会心血来潮,那么换了是我,这么做的目的将是什么呢?”他敲敲温度过高的额头,“世上没有不能被破解的密码,军统某些机要员就可以轻松搞定一处的小把戏。既然一处敢对外发布这份情报,说明他们一定做过精心准备。也许,他们正在乞盼被人破解。但问题是,他们到底想要谁知道这份情报呢?在这方圆百里内除了我,还有谁能和老卢挂上钩呢?没有!绝对没有!或许,一处的目的,就是想通过老卢,需要我为他们‘做点什么’……可我现在的处境,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哎呀!”钱溢飞猛然一惊,燃尽的烟头硬生生将手指烫出一个水泡,“X解放区的同志根本不认识老卢,就算他们截获这份情报,也不会对情报内容产生任何兴趣。在解放区内,唯独能向他发出警报的人,除了我决不会有第二个人……很好,原来一处就是想给我下药!”想到此处,钱溢飞不禁咬咬牙。问题想通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烦恼,“老卢肯定是遇到了麻烦,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被一处秘密监视了。唉!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找不出‘坚冰’完不成任务,我的暴露还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在敌人的胜利上添砖加瓦而已。可是……多年的老战友,难道我能眼睁睁看他出事吗?到底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抉择是一种痛苦,一种轧骨吸髓般的剧痛,就如同一个徘徊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幽灵。钱溢飞辗转反侧失眠了,身下破旧的床板,“咯吱吱”整整响彻一夜……

    C-47运输机平稳地穿过云层,引擎那巨大轰鸣的马达声,依然未唤醒每个人脸上麻木的表情。低头看看手表,最后望一眼舷窗外云层间那闪烁的繁星,老黄正正自己那沉重的钢盔,握紧汤姆森的手柄,指尖轻叩枪身那细腻的纹理,一阵金属淡淡的阴凉隐隐传来……

    伸出袖子,擦擦双腿间的M1卡宾枪,低头吹去粘附在枪管上的灰尘,少尉扭头看看自己身边的同伴。同伴的目光盯着在指缝间不停翻动的子弹,干涸的嘴唇轻轻地颤抖。每个人都在专注着自己事情,有的同伴掏出久藏在衣兜中的照片,凝视着,一遍又一遍不停地亲吻。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摘下头盔,摸摸油光铮亮的秃头,盯着钢盔上那青天白日徽章,口中促狭着说道:“据说共军射程最远的枪就是三八大盖,甚至连机枪零件都不全。所以,这架飞机比家里炕头还要安全。”

    同伴们依旧做着自己事情,没有人和他搭话,更没有人理会这种无聊问题。

    “弟兄们,快到共区了,咱们放松放松。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高个汉子戴上钢盔,撇着大嘴说道,“共军看到咱们的飞机,首先会做什么?”

    很尴尬,四周除了马达声,居然没有任何声响。干笑一声,高个汉子又道:“瞧瞧你们那德行,共军的三八大盖难道还能够到飞机……”

    机身在转弯的瞬间突然一震,就在众人的心脏窜到嘴边的刹那,高个汉子瞪大双眼,注视着一道白烟从舱门侧斜行着向自己快速游来……“砰砰……”弦窗玻璃块快爆裂,温湿的液体将对面同伴糊得睁不开眼睛。高个汉子颤抖着身体,低头看看血箭暴喷的小腹,又看看对面同伴正在迅速殷红的裤腿。热气腾腾的白汽从他胸口突然钻出,划成直线,“咚”地一声将顶棚击打得火花四射……同伴慌乱的身影在模糊和清晰中反复转换,他们不断张嘴狂呼,可他耳边除了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已经听不见任何声响。他感觉顶灯在旋转,就像掉入冰冷的漩涡,无力挣扎,只能渐渐地,随着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愈陷愈深……

    “组长!老孙中弹啦!”话音未落,浓烟裹挟着四处飞溅的火花,将机舱来回捋顺。紧握像片的军官陡然一个旋转,甩着血水的大腿挣脱身体的束缚,飞旋着,夹杂着呼啸,重重抽在老黄的脸上。一声哀号,残破的肢体随着机身的倾斜,在舱门口一滚而没……

    “高射机关炮!是高射机关炮!妈的!共军怎么会有高——射——机——关——炮!”老黄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他死死盯住那紧扣舱门地板的手指,手指逐渐由四根变成三根、两根……“啪!”一块冒着焦臭的碎肉,脆生生拍在他脸上……“挂钩!赶快挂钩!”

    舱门口的红灯已经亮起,可是机身骤然一顿,左引擎呻吟着转了几转,在熊熊燃起的烈火中,挣脱炙热的机身向黝黑的地面飘移而去……

    一千米……九百米……八百米……这是飞机在三秒钟内完成的下坠距离,众人已经感觉体重在快速流失着。

    “绿灯!X他妈个绿灯!”死盯着红灯旁边的跳伞指示灯,老黄的理智在顷刻间便崩溃得无影无踪。

    “组长!咱——们——跳——吧!”从双腿间奋力抽出带血的卡宾枪,一个同伴强行挤到他身边,拖着哭腔苦苦哀求道,“弟——兄——们——快——要——没——命——啦!”

    不再犹豫,老黄抓过身边的同伴,使出浑身力气,将他一脚踹出机舱……

    当夜零时二十分……

    刚刚就寝的徐百川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顾不得披上睡衣,撩开被子迅速抓起电话。

    “处座,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已将叛逃的飞机就地击落!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还有生还的?”

    “有……有几个混蛋跳伞逃了……”

    “逃了?糟糕!”徐百川登时一惊,迟疑的脸色愈发阴霾。

    “处座,咱们该怎么办?那几个混蛋已经逃进共区,六哥恐怕要有麻烦。”

    权衡片刻,徐百川深吸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家良,看来事情已无法挽回。你六哥现在无法使用电台,咱们只能派人潜入共区,赶紧通知他提防。”

    “四哥,那几个混蛋真要刺杀六哥吗?奶奶个一处,背后捅刀子的事儿哪回都少不了它!”

    “不!这回恐怕不是背后捅刀子,他们下手的目标也不是老六。”

    “嗯?”

    “你想想,在共区干掉老六固然是最好,可万一失手了呢?共产党面对舆论的压力,会不会加强对老六的保护?即便共产党有除去老六的心,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得不把他当宝贝供起来。一处的人不是白痴,他们肯定会权衡利弊,所以我猜他们猎杀的目标,极有可能是共党的高级人物,假他人之手对付老六。”

    “什么?”

    “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选择刺杀的目标比较广泛,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二,共党的高级干部被我方做掉,那么即便是有舆论,恐怕舆论也是站在共党一边,如此一来,共党会不会趁机迁怒老六,将他就地击杀呢?”

    “这……六哥危险了……”

    “你手头上有没有合适人选?”

    “有!他刚从共区跑过来,门清路熟。”

    “那好,马上叫他回去!”

    “是!我明白!”撂下电话,国民革命军第X师中校参谋刘家良走出办公室,顺着游廊折进一间偏僻的小屋。杨旭东的嘴塞满食物,眼睛兀自还盯着盘中那带刺的鱼头。

    “旭东,你饿了几顿了?”刘家良在他对面坐下,嘴角含着笑,促狭着问道。

    “六哥有麻烦了,是吗?看来咱们某些人是不打算叫他好过喽!”

    “你判断得不错,”刘家良点点头,提起手掌轻轻按个指响,“咱们这批同学里,属你最优秀,只可惜好马还需伯乐啊!”

    “说吧,上边想让我做什么?”

    刘家良并未马上接过话题,而是迟疑片刻,犹豫着问道:“我有件事情始终没弄明白。旭东,你完全可以在双方火拼后转移到安全地带,为什么偏偏要冒险穿越火线?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呀?是不是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能帮你什么?”

    同样,杨旭东也未作任何正面回答,而是用钢勺敲敲盘子,大声吩咐道:“老刘,把那些美国罐头再给我塞一包,多挑点肉。”

    “嗯?你带它干嘛?不拖累你行动么?”

    “唉……”杨旭东无奈地叹口气,回身望望共区方向,自言自语地说道,“那里的东西六哥不喜欢吃,他现在一定还饿着……”

    刘家良没再说话,他紧紧捏着手指,眼角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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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2:21 | 只看该作者
   叶雯乖巧地坐在钱溢飞对面,端着粗瓷大腕,皎洁如同秋水般的目光,在他不苟言笑的脸庞上扫来扫去。

    钱溢飞用筷子数着碗里的小米,默默盘算着什么。从他那疲惫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是个一宿未睡的不眠人。

    “你还在想着杨旭东?”叶雯轻声问道,“直到现在也没他消息,说明他肯定平安无事。”

    钱溢飞没说话,提起筷子在碗边敲了敲,叹口气,挥手将那两根木棍丢在桌面上。

    叶雯小心地询问。“听说昨夜有人窃听了共军的电话?”

    “我到底在哪儿你最清楚,是不是啊叶小姐?”

    点点头,逐渐叶雯也陷入沉思。不过,她并不敢肯定钱溢飞是在说实话,没看见他出门,并不保证他一定在屋子里。

    “嗯?你说什么?”钱溢飞突然一怔,随后平静地问道,“你说昨夜有人窃听电话?”

    “是啊!今天早晨门外的警卫告诉我的,”仰起俏脸想了想,她低声又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吃过饭,你把那个女共党给我找来。”

    “就这么多?”

    “忙你的去吧!旭东如果回来,告诉我一声。”

    “是!”

    解放区加强了警戒。不仅因为杨旭东,突然到访的空降特务,也令红色根据地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每条道路上都布置了民兵和正规军的巡逻队,每座山头都安放了“光学报警器”——消息树。但最终,这几个垂死挣扎的特务却迟迟不肯露面。

    “看来要想办法逼他们出来,”叶昊天盯着桌面上的五万分之一地图,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就是几颗隐藏在我们心脏的定时炸弹。”

    “我已经增派了人手,至于钱溢飞那里,由叶雯盯着应该不会有事。”想了想,项梅又道,“自从叶雯回来,您一直也没见她,是不是找个时间……”

    摆摆手,叶昊天苦笑着说道:“我还哪有时间干私事?一个钱溢飞,几个国民党特务,还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杨旭东,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现在由不得大意啊……”

    项梅又是一宿未睡,钱、杨二人给她带来的麻烦还没解决,夜半时分空降的蒋军特务,如今更是令她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唉!山雨欲来风满楼……”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态变化,历经血雨腥风多年考验的项梅,已是见怪不怪。不过有个疑问却深深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这几个特务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协助钱溢飞?”摇摇头,她率先便否决了这种可能,“根据内线报告,这些人隶属于中统,如果他们是想协助钱溢飞,那就不会无缘无故被自己人击落。不过想在我们这里除掉钱溢飞,这岂不是势比登天?中统会这么愚蠢吗?”摇摇头,项梅将陷入死局的思路进行了迅速调整,“……会不会是想借刀杀人?借我们的刀干掉钱溢飞……嗯!这倒很有这个可能。只是……他们这把刀究竟该怎么玩呢?”

    “想借我们的手,必须首先激怒我们,小项,如果你是敌人,用什么办法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当然是破坏我方秩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名正言顺除去……”心头突然一震,项梅大大的杏核眼中突然泛起两道寒光,“这就对了,也只有这样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既然敌人已经出招,那你该怎么防呢?”

    “可不可以利用钱溢飞为我们挡上这一枪呢?”

    “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马上把蒋军空降特务的事情通知钱溢飞,以他的脑子,不应该弄不清关节,找不出对策。”

    “那好,你马上去办。”

    “我已经通知叶雯这么做了……”

    “你是说,昨夜有特务空降?”钱溢飞喝着酽茶,瞥瞥叶雯不露声色地问道。

    “共军那位项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是让你请她来吗?”

    “我已经把话传到了,她说稍后就来。对了组长,你怎么看待昨晚这件事?”

    “来就来呗!”钱溢飞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腿长在他们身上,我能怎么看?”

    “可您不觉得他们有问题吗?”

    “没问题他们还来干嘛?总不会是吃饱了撑的吧?”

    “您就没想过他们是针对你吗?”

    “我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去,有必要为几个虾兵蟹将操心吗?”

    叶雯不再说话,她转身双手环抱,宁肯数数院子里的小猫小狗,也不愿再跟眼前这个人劳心伤肺。

    干咳一声,钱溢飞调转话题,问道:“旭东还没有消息吗?”

    “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

    “也何?你还挺有脾气?”叹口气,苦笑一声,钱溢飞自嘲道,“我真搞不懂老板是怎么想的,像你这么个没实战经验的雏儿,换了是我,绝对不会放手让你做事。”

    “你要是瞧我不顺眼,干脆送我回去好了,”一甩披肩长发,叶雯悻悻说道,“反正这地方我也不想来。”

    “那好,你收拾收拾,准备走人!”钱溢飞扬手将残茶泼在青苔路面上,再也不看叶雯一眼。

    “你……”

    “我什么我?叫你收拾东西有问题吗?”钱溢飞冷冷一笑,哼生说道,“到目前为止,难道我们还不该走人吗?非等到别人借刀杀人,咱们才逃之夭夭么?”

    “这……”无奈地吁口气,叶雯真是无话可说了。看来钱溢飞的确不是一般的可怕,往往从一句话或者是一件事儿,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对方意图。有这样的对手,不知是我党的不幸还是我党的万幸。

    项梅并没有如约会晤钱溢飞,也许是由于她过于繁忙的结果。不过从叶雯的口中,钱溢飞总算弄清电话被窃听的确切时间是:凌晨3点15分。对于这个时间有什么重要价值,叶雯并不理解,就连听取汇报的项梅,在外人看来,也是一头雾水苦苦思索。至于钱溢飞的急于离去,项梅并不感觉意外,为了保护自己,逃跑已是最佳手段,除此之外,项梅实在想不出更有效的解决办法。“他询问电话被窃听有什么打算呢?电话什么时候被窃听很重要吗?”当着叶雯的面,自言自语说了几句,随后便沉吟不语……

    山城和谐街留香苑……

    失踪多日的周云,如今也正在因一个电话而烦恼。从老秦那里得到确切消息:自己策划和组织多日的“借刀杀人计划”,却因国共停火上的国军高射机关炮而中途流产。千算万算,她唯独没算准二处居然会痛下杀手。难怪面对私调军机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支眼,原来主意是打在这儿了。“唉!党国干城间如果没有这些尔虞我诈,至于眼见共党会放手做大么?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呢?”

    “小姐……”舔舔干涸的嘴唇,老秦痛苦地提醒道,“老黄他们怎么办?直到现在仍然是生死不明。”

    “那要看他自己的福分了,但愿他平时没做什么亏心事……”

    “亏心事?”摇摇头,老秦知道那几个人算是彻底完了。呵呵!中统上下,有几个人没做过亏心事?

    “唉!打蛇不慎反遭蛇咬,看来要对付钱溢飞就不得不使用备用方案了……”周云扯块止痛胶布,对准镜子贴在自己那份嫩的脸颊上。轻轻按按患处,肿大的牙床传来阵阵剧痛。“老秦,我们还是坐等钱老六平安归来吧……唉呦!”

    在国军驻军的掩护下,趁着夜色,杨旭东再次潜入解放区。不过中共军队也并非浪得虚名,虽说杨旭东尽量隐蔽自己的行踪,但是越过共军阵地的山梁后,他还是被人给顶上了。双方目前的态势很有趣:跟踪者和被跟踪者都能看见对方。

    “他们是想明捕……”冷笑一声,杨旭东四下看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处河滩地,河边幽幽的草香中,夹杂着野花弥漫的芬芳。月色宜人,河水淡淡的雾气如梦似幻。如此诗情画意的地方,在杨旭东看来,却是下手的最佳去处。

    “出来吧!还用我请你们吗?”点根香烟,杨旭东将背上的军用背包丢在地上。手中的ZIPPO打火机,被他摆弄得叮咚作响。

    云雾中闪出五条身影,雪亮的刺刀在月光照射下烁烁泛光。

    “杨旭东,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一个高肩阔背的大汉,从腰间扯下绳子,迂回着向他慢慢靠近。

    “凭你们几条虾兵蟹将还想拿住我?也好,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他捏着指掌关节,快步迎上去,就在几名士兵拉动枪栓的瞬间,突然纵身跃起,右臂手肘重重砸在阔背大汉的颅顶……一道烟尘从破旧的军帽上高高扬起,大汉倾斜的身体被他膝盖高高顶起,夹杂着清脆的骨裂声向几个士兵的刺刀撞过去……

    猝不及防下,两名士兵压低枪身,硬生生接住那人高马大的汉子……破旧的军鞋在泥土中用力一抵,鞋帮的棉线应声断裂露出脚跟。就在众人血气翻腾的刹那间,杨旭东跃在半空的膝盖结结实实砸在他们身上……

    身体一侧,避过偷袭者腾空横踢的冲击,右拳借力在他小腹一击,将他轻轻松松送进河中。没待杨旭东转身,一个口鼻窜血的士兵拦腰将他死死抱住,同伴那夹杂风声的侧踢已经接近杨旭东的左耳。谁也没料到的是,杨旭东非但没躲,反而侧头迎向那飞来的重踢……

    “啊!”又是一阵清脆的骨裂。士兵抱着无法沾地的右腿,痛得大汗淋漓几欲昏厥。

    “我的脑袋够硬吧?”侧肘将身后的士兵击昏,杨旭东狞笑着捏着手指慢慢靠近他,“知道吗?当年鬼子空手道高手非要试试我的脑袋和石头到底谁硬,结果……他输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站着撒尿了。”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腿骨断裂的士兵蜷缩在地上,强忍痛楚大声问道。

    “不怎么样,不过看在同是中国人,并肩打过小鬼子的份上,我留下你们性命,决不会赶尽杀绝。你瞪什么眼睛?不服?好!我等你养好伤再来找我。记住!我叫杨旭东!”

    项梅这辈子都忘不掉一个叫杨旭东的国民党特务。当她率队闻讯匆匆赶到事发现场时,立刻被这惨烈的一面震惊了。没有一个幸存者还能自己站起来,也没有一个幸存者的骨头还能保持完整。

    “你们都是在战场上和鬼子拼杀过八年的老兵,死在你们手下的鬼子汉奸都塞不下一辆汽车。可是……你们就被他一个人给解决啦?只有他一个人吗?”手指点着天空,项梅跟着了魔似的气急败坏地转起圈儿,“他只有一个,只有一个人哪!你们五个久经沙场的侦察老兵却逮不住他!”

    “科长……我们给你丢人了……”五个人流着泪,咬牙说道,“我们一定要报仇!从哪儿跌倒再从哪爬起来!”

    “你们能做到吗?”

    “能!肯定能!我马小五向毛主席保证:这辈子不亲手捉住杨旭东,我随他姐夫的姓!”断腿战士在众人面前庄严地宣誓了。从此,世上便又增添了一对不可化解的冤家。被痴男怨女顶礼膜拜的老天也许就善于开这种玩笑:真心相爱的人历尽千辛也未必能够在一起,而刻骨铭心的仇家,却总有相见的时候。人世间持有“仇恨身份证”的人,在相逢不如偶遇的几率中,往往比谁都混得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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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3:54 | 只看该作者
  项梅失态了,她觉得自己非常没面子。原本并不想会晤钱溢飞的她,怒气冲冲找上门来,看到悠闲喝着酽茶的钱老六和若无其事嚼着美国罐头的杨旭东,几乎没控制住自己的理智,差点拔枪将二人当场射杀。

  四个人围着八仙桌安静地坐着,叶雯紧张地瞧着项梅,项梅满眼阴毒瞪着钱溢飞,钱溢飞往杨旭东饭碗里夹菜,而杨旭东则时不时还打个饱嗝。惹下如此大麻烦还能有闲心吃饭,恐怕这世上也就属他杨旭东最为没心没肺。

  瞧瞧门外那些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士兵,又看看项梅紧握枪柄的手指,琢磨一下她指掌关节由青变白所反映的愤怒程度,钱溢飞拍着杨旭东肩膀,冲项梅说道:“我这兄弟手重,看来不给贵军讨个说法似乎有点说过不去?”

  “你说呢?”项梅咬着牙,辛酸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些受伤的士兵,都是鬼子汉奸重金悬赏的抗日英雄,小鬼子没把他们如何,却被中国人给弄成这样。金先生,换了是你,该不该给他们一个说法?”

  “这就难办了,”钱溢飞摸摸头,面露难色,“可我这兄弟也是位抗日功臣,旭东!嘿!别吃了!你跟她说说,死在你手里的小日本都是些什么级别?”

  “数不过来了,最次的是个中尉。”杨旭东回答得到爽快,可项梅听起来却是一肚子窝火。特别是杨旭东那不紧不慢的样子,简直就是钱老六活生生的翻版。

  “那好!你们说说现在该怎么办?总之,我方战士的鲜血决不会白流!”

  “呵呵!不就是一场误会嘛!我负责你们汤药费,也可以赔礼道歉。不过这件事到此为止,希望双方都不要再追究。”

  “双方?”冷笑一声,项梅追问道,“有个问题似乎还没有解决。请问金先生,在我方未获准的前提下,杨先生的所作所为,应该怎么算?”

  “你的意思,不外乎就是他做了些不该干的事儿,对吗?”

  项梅没说话,双眼死死盯着钱溢飞。

  “他到那边给我弄点东西,这个……我已经批准过。喏!东西就在这。”指指美国罐头。

  “你批准?”项梅冷冷一笑。

  “他是我的属下,一切活动都要经过我点头,这有什么不妥吗?”

  “可他是在我们这里!一切行动必须由我们安排!”一指若无其事的杨旭东,项梅大声质问,“他事先和我们商量过吗?”

  “噢!这是我疏忽了。不过我和你们没有隶属关系,自己弄点吃的还要找你们商量?”

  “你……”

  “项小姐,如果我手下仅仅因为找点吃的而被非难,看来……这好像和贵党宣传的‘人民民主’不相符啊?一个普普通通的新闻记者都要享受如此待遇,那你们治下的老百姓就更可想而知了。”

  “金先生!你这是在胡搅蛮缠!”一拍桌子,项梅挺身而立,门外的士兵纷纷拉动枪栓,枪口直指屋内一干人等。

  “项小姐!万分感谢你夤夜拜访,换作国府中某些人,根本不会跟你商量,有罪没罪先关了再说。”站起身转过桌子,钱溢飞亲手为项梅斟了一碗茶。“能找我们对质,就足以说明贵党的光明磊落。因此,我觉得这件事最好到此为止,不然闹起来,大家都脸上无光,你说呢?”

  “你是在要挟我?”

  “不是我要挟你,事实就是这样:天理并不是在哪儿都存在。好比说山城有座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那里关着的人并不一定要犯什么罪,只要他有某些嫌疑,就可以被活活处死。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比如说国府某些人受点冤枉气,可他又不能找当事人麻烦,那该怎么办?就只好把与当事人有关的人物弄进中美合作所,例如贵党设在山城办事处的某些人物……呵呵!其结果我就不说了,项小姐是聪明人,一点即透。”

  杨旭东在桌子底下挑起大拇指,而项梅则怒视着钱溢飞,久久不发一言。

  “好在贵军除了有人受伤,并未损失什么。也罢!该出医药费我出,该道歉我亲自赔礼,这么解决……你看呢项小姐?”

  “好!我会恭候您的大驾!”嘴里冷冷说道,眼角的余光,却有意无意瞥向摆放在屋角的摄影机……

  项梅铩羽而归,尽管气得要命,但她毕竟得到了一种说法。关上房门,钱溢飞摒退叶雯,瞧着满脸征尘的杨旭东,苦笑着问道:“一处要过来拆台,是吗?”

  “六哥,您都知道了?”

  “叶雯告诉我的。”

  “噢?”

  “旭东,你没发现这里有问题么?”

  “有问题?什么问题?一处不过是想借刀杀人。”

  “我说的不是一处,而是共产党。”

  “共产党?”皱皱眉,权衡了片刻,杨旭东疑惑地问道,“是啊,万一您在这里出事,共产党肯定是百口莫辩。但……刚才那个女共党却只字不提,好像一点都不上心?”

  “如果国共即将开战,你说他们还会上心么?”

  “当然不会,而且……”抬头看看钱溢飞,杨旭东的表情在顷刻间凝重起来,“六哥,咱们危险了,即便一处没整死咱们,共产党迟早也会下手。”

  “不错,”点点头,钱溢飞赞许道,“旭东,你分析得很到位,它日成就,必在我之上。回去后,我就正式举荐你。”

  “谢六哥的赏识,不过话说回来,我在国军那边也发现了苗头,他们一线部队,刚刚配发几个基数的弹药。”

  “噢?看来这就是进攻前的信号。旭东,总部有什么指示?”

  “叫我们尽快行动安全撤离。”

  “是四哥的原话么?”

  “对。”

  “果然,果然要动手了……旭东,我们应该尽早准备了。既然对方不肯露面,那就说明接线时间和地点由他掌握,而我们,也只能被动接受。”在整个事件中,“坚冰”始终没有照面,也再一次证明“坚冰”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与这二人发生直接联系。“记得几天前我给你留的题么?也许这就是答案了。”

  “六哥,您有什么具体打算?”

  “越快越好,我想,对方比我们还要着急。呵呵!既然国共即将开战,我们不滚蛋恐怕是不行了。”

  “对方会不会在我们撤离时,才进行情报交接?”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安全的时机。旭东,共党不但盯上了我们,恐怕也注意到了他。”

  “噢?您怎么知道?”

  “叶雯说:共军的电话,昨夜被窃听了。我本想找到那女共党探听一下虚实,不过她躲了,这就说明她知道我不是窃听者,也没要和我周旋。”

  “叶雯?”杨旭东觉得很好笑。在他看来,叶雯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在情报工作中,任何人的存在都有意义,只是我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义。”钱溢飞心中暗道。叶雯在“无意中”向他透露了窃听事件,虽说他不敢肯定那是否无意,但有一点十分清楚:既然他钱溢飞没窃听过电话,那么还有谁可能窃听呢?当然,最有可能的,就是“坚冰”或者与其相关的人。也许对方正是借这个理由,向他暗示某种信息,没准还想告诉他:共军这里很复杂,为安全起见,你可以挟起铺盖卷,滚蛋了。

  “六哥,你需要我做什么?”

  “马上把电台处理掉,不给共军留下任何把柄。”说着,钱溢飞拍拍跟随自己数日,却没用过几回的摄影机,“我想,共军已经怀疑它到底是干什么的。”

  想想项梅临走时那古怪的眼神,杨旭东不由自主点点头:“不错,这屋里该搜的地方都没放过,唯独六哥这件贴身东西。不过仔细想一想,也只有它能装下一部电台。”

  “我让叶雯去破译一处密码,这本身就是个错误。你想想,共军将截获的电码和叶雯的一比对,焉知那不是同一份情报?这岂不变相告诉共军我们有电台吗?所以说,这也是共军排除一切可能后,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摄影机上的原因。”

  “只要他们拿不到证据,还是对我们无可奈何。六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小心点,共军可一直在盯着你。”

  “呵呵!我也在盯着他们。”

  杨旭东翻过窗户,仔细观察四周的动静,直到确认无人监视,这才蛇行着从狗洞悄悄钻出院墙。

  穿越一片低矮的玉米地,浑身是汗的杨旭东直起身,解开裤子冲着草丛,酣畅淋漓撒一泡热气腾腾的尿。至于摄影机该怎么销毁,爬行中,杨旭东也不断思索这个问题,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毁尸灭迹”。哪怕有一天共军发现这秘密,那么杨旭东的最大愿望,就是对手只能得到一部报废机器。

  他抱着摄影机,正在考虑该如何拆解关键部件,这时,身边的草丛微微一动……

  头脑已是一片空白,他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纵身,也不知那支勃朗宁手枪何时被握在手中。总之,身体与绵软身躯接触的一瞬间,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顶在一颗光秃秃的头上……一个浑身尿骚味的年轻人,颤巍巍举起双手,兜在怀中稚嫩的玉米秸,稀稀落落洒满一地。

  “尼姑?”杨旭东掰过女人那污秽的脸,看到一根穿在耳环孔上的纤细草棍。

  摇摇头,女人惊怵的双眼,死死盯住顶在眉心的枪管。

  “不是尼姑你剃什么光头?”在杨旭东眼里,这座神秘的土地上,处处透露着说不清的古怪。

  “我……我也不想……只是因为……我家有地……”女人颤抖着声音回答道。

  “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以说眼前这位姑娘,是杨旭东一生所见过的,最奇怪的女子。

  女人没有回答,秋水般的目光,瞥瞥面前这并不凶恶的男人。

  “既然你是大户人家出身,那就应该知书达理。不过……你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到底想做什么?”

  “我饿……”

  “你饿?难道家里没粮吗?”

  “因为……因为我家里没地……”

  女人瞧瞧洒落在地的玉米秸,显得有些尴尬。杨旭东没再追问,收回手枪,在衣服上蹭蹭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纸包递过去。

  “饼干?”女人的目光忽然一亮,几把扯开包装,顾不得身份,拼着命往嘴里塞。

  “我没水,你慢点吃。”

  女人捋着脖子,将一口粘稠的干糊强行咽下。跺跺脚,顺顺气,这才回头对杨旭东躬身说道:“谢谢!谢谢!唉……可算是又撑过一顿。”

  “偷东西吃毕竟不是办法,瞧你也像念过书见过世面的人,总不至于连吃饭都成问题吧?”

  “你是前几天……来……来采访的中央社记者?”这女人嚼着干粮,含糊不清地问道。

  瞧瞧自己那身猎装,杨旭东点点头。

  “你要了我吧……”

  “什么?”虽然见过大胆的女人,但杨旭东还从未见过如此胆大的女人—— 一个敢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强暴廉耻的女人。

  “我活不下去了,这里又不让做妓女,早晚都是个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女人解开湿漉漉的衣衫,将自己干瘪的乳房呈现给并不好色的杨旭东。“我用身子换你一顿饭,以后谁都不欠谁。”

  “我这顿饭,能配上你的身子吗?”

  “可它总比煮熟的玉米秸好吃。”

  “这……”

  “我还是个姑娘,决不委屈你,反正你不要,迟早也会便宜那些我憎恨的人。”

  “算了,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可以吗?”轻轻为她拢上衣衫,不知为什么,杨旭东的鼻子有点酸。

  “我能跟你走吗?”姑娘有些得寸进尺。

  “你不怕我把你卖进窑子?”

  “这么说……你同意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你想说我们还不熟,对吗?”

  “既然你知道,那我就不用再解释了。”

  “不带我走,我肯定会死。不是被饿死,就是自杀。你是个记者,难道就连这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你先别说话,让我想想……”彻底犯愁了,杨旭东苦着脸,陷入了进退两难。

  姑娘指着地上的摄影机,平静地问道:“这不会是电台吧?八路这几天为了找它,呵呵!就差没掘地三尺。”

  “你……”

  “呵呵!瞎猜我都能猜中?所以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咱们心照不宣。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马上带我走,从此这个秘密将不再成为秘密;二,你杀了我,在短时间内也可以保守秘密。只不过这个秘密能守多久,就看当地民兵能什么时候找到我尸体。怎么样,你决定了吗?”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威胁你,我还有活路吗?”

  “妈的!你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吗?”

  “你……”杨旭东投降了。想当年,在鬼子和汉奸之间游刃有余的杨旭东,如今却像一根落秧的茄子。

  “我帮你把东西处理掉,你必须答应带我走。”说罢,姑娘拉着杨旭东,回头望望那片墨绿的玉米田,嘴角泛起一阵苦笑……

  “这曾经是你家的地,对吗?” 抱起机器,杨旭东随口问道。

  “可现在种地的人不是我……”

  “这么说,你是在偷自家东西……嗯!这不能算偷,只能算拿。”

  “你说了不算,”姑娘凄然一笑,脸色极其黯然,“在那些仇恨地主的庄户人面前,我这儿就是偷……”

  姑娘将摄影机埋进一座新坟,并冲着坟头规规矩矩磕上几个头。夜幕低垂,山风呼啸,天地间,一片片被雨水洗成灰白的纸钱,从坟头飞向那开满杜鹃的山坡……

  “坟里是你什么人?”

  “是什么人和我没关系。”姑娘淡淡说道,“他是村支书刚刚死去的爹。我冲他磕头,只是不想惊动死人。”

  “噢……”杨旭东点点头。的确,在一座新坟里埋东西,谁也不会注意地表那裸露的新土。

  “就算被人发现,也只能把账算在村支书头上。哼哼!他这辈子就为这东西解释去吧!”姑娘站起身,拍去粘在裤腿上的泥土,冷笑着又道,“算是为我爹报仇了……”

  “你爹?他……”

  “死了,怎么死的没人告诉我,至今连具尸首都找不到。”

  “噢……”

  “离开这里时,别忘记回来接我,我就在坟前等你。”

  “你很聪明,头脑也冷静,是块好苗子……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许红樱。”

  “许红樱……好,我记住了,再见!”转身还未走出多远,突然他停下脚步,猛然一回头,几个浑身是泥的汉子,持枪抵住许红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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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6:54 | 只看该作者
  尽管这几人衣衫褴褛,但从服饰上,依然可以看出他们是正规国军。下意识,杨旭东突然想起空降的一处特工。“几位朋友,有话好商量,犯不着动刀动枪,你们说是吗?”

  “你是二处的?”为首一个少尉抱着摄影机,冷冷问道,“我好像见过你。”

  “既然你什么都知到,还用我解释么?”

  回手扇了许红樱一记耳光,少尉骂道:“妈的,你这女子非找坟头埋机器,还用力往里塞,顶得老子差点没被过气!”

  闻听此言,杨旭东简直哭笑不得。一处果真是有仇必报,这不,现世现报了不是?瞧瞧一脸无辜的许红樱,杨旭东也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场“危机”。

  “这女子对地形很熟么?”少尉又道,“携带的电台摔坏了,我们和上峰失去了联系。”

  许红樱没吭声,将求救目光落在杨旭东身上,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少尉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杨旭东灵光一闪,刹那间便找出应对措施。“红樱,你把他们送出去。我想一处的朋友肯定会替你排忧解难,是吗?”瞧瞧那少尉,杨旭东又道,“兄弟贵姓?”

  “免贵姓黄,人家都叫我老黄。”说着,少尉将手枪插进枪套。

  “你后面的朋友我怎么瞧着眼熟?”

  “嗯?你想玩什么花活?呵呵!这招声东击西对老子没用,想当年,老子也曾用这招从鬼子手里救过人。”

  无话可说了,杨旭东苦笑一声没了下文。事实上他并未说谎,老黄身后的人他的确眼熟,那是在“军统特训班”时期的同学。只是两个人分在不同组,彼此间并没有什么来往。“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故人,唉!这世界还真是小得可以……咦?他怎么跑到一处去了?”下意识,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妥,心念转动间,便已将这种不妥化作深深的疑问,“按照军统只进不出的原则,他化成灰也是我们的人。莫非……难道是军统安插在一处的内线?如果是这样……哎呦!问题严重了,军统内部恐怕有人要对六哥不利!”想到此处,杨旭东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有军统的人参与,那就是说,上面某些人完全知道一处的行动。既然知道却不制止,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军统内部,有人也想借刀杀人——借一处的刀,干掉六哥这块绊脚石!”飞机是徐百川下令打下来的,所以杨旭东并未怀疑和钱溢飞生死同命的四哥,但军统其他元宿呢?比如说毛齐五、老郑?摇摇头,他不敢再想了。

  “朋友,你考虑清楚了么?”老黄冷冷说道,“我们需要向导。”

  “你回去后,会不会有人为推卸责任拿你开刀?”杨旭东小心翼翼地周旋。

  “这还用想吗?我肯定就是这下场。”

  “那你该怎么办?我是说……既然我把姑娘交给你,总不能眼睁睁看她进火坑吧?”

  “以我这身份,大庙不收小庙不留,除了落草为寇还能干什么?不过你放心,虽说我还缺个压寨夫人,但老子对姑子没兴趣,不会为难你的小情人。”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你把摄影机和她带走。”有了电台就可以及时呼叫援兵,杨旭东即便不说,估计老黄也会留意这宝贝。

  “兄弟在此谢过了,山不转水转,你我萍水相逢一场,来日方长。”正说着,老黄突然发现杨旭东的耳朵不由自主向山下听了听……

  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正从山脚向他们慢慢接近……

  一摆手,众人迅速散开。老黄扭身扑到坟包后,“哗啦”一声将子弹推入冲锋枪的枪膛,不过,即便是在紧急情况下,他仍没忘记死死压住那懵懵懂懂的光头“小尼姑”。杨旭东点点头,瞧老黄保护许红樱那下意识的动作,估计把人交给他算是对了。

  “山上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放下武器才是你们唯一出路!负隅顽抗只能是自绝人民死路一条!”

  “呵呵!八路的心理攻势给咱们用上了?妈的,土匪啥时候能代替老百姓说话了?二处的兄弟,阵地战玩过没有?用不用兄弟给你指点几招?”

  “不用了,打仗是你们的事儿,跟我这新闻记者没关系。”杨旭东喊得很大声,估计山下的人都能听到。更有甚者,他的无声手枪抵在老黄的太阳穴,嘴里还连呼“救命”。

  “妈的!这他妈谁在绑架谁?”老黄咬牙切齿一声暗骂,一横心,真想拉了手雷和这小子同归于尽。

  “对不起了兄弟,我还有任务在身,不能陪你们一块死,如果能侥幸逃脱,你千万别嫉恨被我当枪使。”

  “你想怎么样?”瞧瞧众兄弟将枪口纷纷调头,老黄暗暗松开手雷的保险销。

  “我不会害你,只是走走过场,让共军相信你们绑架我就成。”

  “这还不是拿我当枪使?”

  “少废话!你还有选择余地吗?呵呵!共军上来了,久经阵地战的你不会连枪都不敢放吧?”

  “轰隆”一声手雷凌空爆炸,众人耳膜的嗡响还未消退,一颗照明弹便划过夜空高高升起……

  “呦!你们还有这宝贝?”

  “共军不是牛X夜战吗?呵呵!弟兄们早防着这一手哪!”话音未落,杨旭东耳边传来均匀急促的“嗦嗦”点射,四名八路士兵摇晃着鲜血淋漓的躯体,栽倒在地。“咚”地一声脆响,弹夹从杨旭东眼前徐徐划过,打着飞旋弹进厚重的尘埃。“葛兰德步枪?也何!你们连这紧俏家伙都带上啦?”

  “如果可能,我还想带迫击炮!”步枪射手嘴里应承着,掏出弹夹在钢盔上一磕,快速将子弹压入枪膛。“对付这些土包子,不玩新鲜玩意那是绝对不行!”

  “排长!敌人的火力很猛,我们没有迫击炮,攻不上去啊!”

  “好像没有机枪啊?”八路排长皱皱眉,疑惑地问道,“我听着不像啊?嗯!有汤姆森的声音,至于那步枪……嗯?应该是步枪啊?冲锋枪不该打这么远哪?可这步枪射速怎比小鬼子的三八大盖还要快?妈的,原来打仗还可以这么玩?”

  “排长!咱们怎么办?用不用请示上级调一门迫击炮过来?”

  “奶奶的!咱尖刀排打仗靠过迫击炮吗?老子丢不起那人!告诉弟兄们,从山顶迂回包抄,多用手榴弹!”

  “是!”

  又是一颗照明弹划过苍穹,战场附近的军民全被惊动。钱溢飞披着衣衫站在庭院中,望着亮如白昼的山头,心里一阵凉似一阵:“坏了,旭东可能遇到了麻烦。不过……怎么连照明弹都用上了?他手里有那玩意吗?难道是说……他和一处那些混蛋遇上了?”

  “金先生!您的手下很了不起呀!”项梅幽灵一般出现在他身旁,身后还站着一个警卫排。不过这次她既未咬牙也没发火,估计是火发多了,牙也咬木了,早已习惯和钱溢飞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你可以解释一下杨旭东到底干什么去了。”

  “出门了……”

  “废话!我也知道他出门了!问题是,他出门干什去啦?”

  “那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狠狠瞪一眼这万恶的狗特务,项梅挥手命令警卫排将钱溢飞团团包围,随后便怒气冲冲转身离去……

  “项小姐!项小姐!我那兄弟人老实,你可别吓着他!”

  豁然一转身,项梅冷笑着拔出德国撸子,一双杏目满是杀机。

  “项小姐……这个……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嗯!是的,好看……”

  一个小时后……

  “怎么还没有动静?”八路排长焦急地望向山顶,双方已经对峙将近一个小时,在这一小时内,已方士兵想尽一切办法,却始终也无法攻上半山腰那块小小的坟茔地。就连当年端鬼子炮楼所使用的棉被加湿土都用上了,可对面的子弹就像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将“土坦克”下面的士兵撂倒在泥地中。山坡上已经燃起熊熊烈火,冒着浓烟的火光中隐隐传来一股子汽油味,谁也未曾料到:这伙变态匪徒居然连汽油燃烧弹都带来了。望着烈火中不断“呻吟”的野草树丛,八路排长知道己方夜战优势早已不复存在。

  “妈的,属你叫得最欢……”杨旭东将右眼贴在春田M1903A4狙击步枪的瞄准具,准具中的十字交叉点,标定隐藏在石后,不断发布命令的八路排长,“不愧是百战老兵,将自己藏得这么严实……只可惜,你还露了一条腿!”手指在扳机上一扣,子弹飞旋着脱出枪膛,从目标的小腿一穿而过……“啊!”八路排长的身体微微一震,杨旭东冷笑着拉动枪栓,一颗冒着青烟的弹壳弹出枪膛。

  “排长!你怎么啦?”一个小战士匍匐过来大声问道。

  “腿……断了,奶奶的,上面有……有神枪手……小心!”话音未落,小战士的头重重一甩,从太阳穴血洞溢出的红白之物,将附近火舌浇得“嗤嗤”爆响……

  “小侯!猴子!兄弟啊……”眼泪再也止不住,和着鼻涕,将满是油泥的脸庞划出道道水痕……

  “排长!猴子光荣啦!咱们冲吧!临死拉个垫背的!”

  “再等一等!等一等!”抬手向地面重重一拍,排长那双血红的眼睛望向山顶,“X你奶奶的二班长!你爬山爬进狗肚子里去啦!”

  “二处的,那个‘姑子’你认识多久了?”隐藏在一旁的特工问道。

  回头看看老黄消失的方向,杨旭东淡淡说道:“不到两个小时。”

  “这么短时间你就敢相信她?”

  “你和你们组长也认识几年了,关键时刻,他还不是照样撇下你打阻击?所以啊,能否相信一个人,和认识多久没有关系。”

  一处的特工无言以对。沉吟片刻,正欲观瞧山下动静,突然山顶上响起一阵嘹亮的冲锋号……“糟糕!共军把咱们迂回包围了!”

  “糟糕吗?”无声手枪死死顶住一处特工的脑门,杨旭东冷笑道,“对于我来说,这就是脱身机会。现在杀了你,共军从哪个角度都看不见。”

  “你……”咬咬牙,面如死灰的特工将M1卡宾枪一扔,仰天长叹,“二处的人都他妈是黑心狼!可惜我怎就不长长记性!”

  “噗”地一声闷响,炽热的子弹窜出坟尖,拖着丝丝白汽,从八路排长耳缘一掠而过。就在众人一惊,下意识拉下手榴弹引信的瞬间,杨旭东将手枪塞进特工手中,高举双手大喊着救命,从坟包后“哆哆嗦嗦”绕出来。

  几个战士上前将他扑倒在地,这一回杨旭东并没有反抗,而是规规矩矩被人捆成了大粽子。

  “坟后的人是你杀的?”跛脚排长厉声喝问。

  “他自杀了……”

  “自杀?你糊弄鬼哪?”

  “你们可以自己验嘛!”

  “行!你真行!是个爷们!”一挑大拇指,八路排长咬牙切齿大声叫道,“满脑袋金包你也敢说自己是如来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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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7:25 | 只看该作者
  三人小组算是被人一网打尽了。天亮时分,当杨旭东走进被重重包围的下榻小院,钱溢飞和叶雯正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数蚂蚁。

  项梅显得很兴奋,她特意从厅堂搬出八仙桌,桌面上工工整整摆放着一部摄影机。

  “咦?我不是叫许红樱把它带走吗?怎会落到共军手里?难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脑海中如幽灵般徘徊。

  项梅现在是有的放矢,她很高兴,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钱溢飞面前,弯下腰微笑着问道:“金先生,你对昨夜发生的事情还需要解释吗?”

  “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可以知道么?”

  “金先生,您是聪明人,非要我把话挑明吗?”

  “项小姐,你们共产党很奇怪呀!一晚上不让我们睡觉,难道是想寻开心?好了!我不和你说,也犯不着和你一个女流制气,叫你们长官来!我和他当面谈!”

  项梅不露声色地瞧着他,大有些猫捉老鼠的意味。她现在非常乞盼钱溢飞能继续表演,哪怕这男人想要上房揭瓦,她也会就手给他搬个梯子。

  “项小姐,你的眼神很不礼貌……”

  “金先生,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兜圈子,实话实说吧,你这次来到底为了什么?目的是阴谋还是阳谋呢?”

  “听项小姐的口气,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呵呵……”钱溢飞一阵苦笑,在叶雯和杨旭东看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委屈和无奈。“项小姐,您说!有天天躲在屋里阳谋吗?自打来到贵地,除去采访,我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坐月子就跟那小媳妇似的,请问这也算是犯王法?”

  “牙尖嘴利!”嘴唇微微一抿,项梅脸上泛起一丝嘲弄之色,“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转身一指桌面上的摄影机,厉声喝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金先生应该心中有数吧?”

  钱溢飞无话可说了,他脸上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慢慢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彻底听天由命。

  “我们的政策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一个好人,但也决不会放走一个坏蛋。不错,你在我们这里还算规规矩矩,但这规矩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金先生,那就让我给你展示一下吧!”拍拍手,两名战士上前准备拆除机器。

  杨旭东干脆坐倒在地,他知道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为之。天意!天意令他和六哥的第一次合作,彻底以惨败告终。至于将来是杀是剐,他已经无心考虑,心头千回百转的,不外乎是底牌被揭开后,该如何保全自己的尊严。

  “项小姐,我可是受国际公约保护的新闻记者,你非要把事情办得这么绝吗?”钱溢飞的质问语气有些底气不足,不过他还是硬起头皮喊了一声。

  两名战士矗立在桌旁,回身征询项梅的意见,项梅盯着钱溢飞,二人四目相对,不知为何,双方谁也没再说话。

  “科长!”战士低低喊了一声。

  项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调转目光,凝视着桌面上的机器,久久沉吟不语。

  “请恕我直言,项小姐应该考虑的,呵呵!好像不是我们,”微微一笑,钱溢飞露出一丝得意,“我记得国府某些人,做事一向如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去而复返突然发难也并非空穴来风,呵呵!你还有时间在这和我扯皮吗?”

  猛然一惊,项梅突然神色骤变,她呆呆望了钱溢飞一眼,两个字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糟糕!”赶紧挥手命众人紧急收队,匆匆行进间,还忍不住回身望了钱溢飞一眼,丢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你很幸运,但不知这种幸运你能保持多久?”

  整个事态扑朔迷离,弄得叶雯满头雾水,眼见众人逐渐散去,她悄悄走到钱溢飞身边,低声问道:“六哥,我记得某些活动好像并不受到国际公约保护,她怎么肯轻易放过我们?”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哪……”钱溢飞意味深长地感叹,随后转身看看杨旭东,他等待这年轻人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答复。

  “六哥真是神算,”杨旭东点着头,发自内心钦佩,“我突然想起你对我说的一句话。”

  “噢?是哪一句?”

  “‘小心点,共军可一直在盯着你。’”说着,杨旭东走到桌前,在叶雯好奇地关注下,干净利落打开机器……一部零件完整的摄影机呈现在众人面前。

  “啊?真是一部摄影机?”叶雯惊呆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六哥说话决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他料到共党早有预谋,又怎会授人于柄?所谓派我出去,那不过是障眼法,目的……呵呵!只是为了转移共军视线。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这就是,对吗?”

  “可是……可是那部真正的电台呢?”叶雯急切地追问。岂不知这一句话,就彻底暴露了底细——没有人通风报信,她又怎知改装电台的事情?

  “你说呢?”

  “那……那肯定还在六哥手里……”瞥一眼面色古怪的杨旭东,叶雯觉得自己被人当作猴耍,恼怒之下,不由心中恨恨想道,“我毒死你个大坏蛋!我诅咒你掉沟里!”

  “唉!”摇着头,杨旭东暗自长叹,“如果六哥保留那部电台,刚才共军又怎会搜不到?叶雯哪!你长个漂亮脸蛋有什么用?干我们这一行,真正需要的应该是什么?”

  “如果我猜得不错,共军那边可能有麻烦了……”背着手,钱溢飞向解放区军政机关所在地默默遥望……“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处那群亡命徒,恐怕够他们喝一壶了……”

  老黄很郁闷,与总部失去联系后,历尽千辛万苦潜伏到八路驻地却又犯愁了,瞄准具中的人都是清一色二尺半灰布军装,根本分不清谁是兵谁是官。这种结果恐怕是所有当事人始料不及的,作为一处最出类拔萃的特工,老黄根本不会被眼前困难所吓倒,只要冲八路大官开上一枪,无论目标是死是活,这也算没白来一趟。“可是……”他扭过头,将望远镜交给身边的许红樱,“你瞧瞧谁是大官?妈的,穷也有穷的好处,哪怕有辆小汽车,咱也能知道你是哪个级别的不是?”

  虽说许红樱是方圆百里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但自从来了共产党,她一直处于社会最底层,其地位甚至连半辈子钻在泥土刨食吃的贫雇农都不如。如果说她和共产党大官有过接触,那么在她眼里最大的官儿,不外乎就是领着民兵,押解她下地劳动的村支书。她倒是有心叫老黄把那可恶的书记做掉,可话到了嘴边,却始终也没好意思说出口。仔细想想,她也觉得叫这些历尽九死,又是偷飞机又是空难的国军精英去干掉个小支书……总之,这种话就是说不出口。

  她不能由着性子决定历史命运,但老黄却没有这个选择。在老黄眼里,眼前这姑子就是他安身立命的依靠,如果连姑子都不知道谁是共党大官,估计他们这些睁眼瞎,就只能以“泡汤”的结局草草收场。

  “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呀?磨磨唧唧的,咋比生孩子还困难?”愤怒的老黄很吓人,其实他即便不生气也很吓人。

  许红樱像模像样用望远镜瞧了瞧,遗憾的是,军营门口出出进进的行人中,她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不过她毕竟是念过书,有知识有文化,最主要的,就是脑子聪明。灵机一动,便不假思索地说道:“当兵的向谁敬礼谁就是官儿。”

  “废话!你当过兵没有?凡是小兵见了长官哪有不敬礼的?问题是哪个官大哪个官小!”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没想到老黄的嘴还这么刁。

  “噢……这个……”许红樱咽咽唾沫,艰涩地答道,“共军的大官都穿得比较破,衣服是补丁摞补丁。这个……共产主义嘛!他们当然要以身作则不是?”

  “你瞧好了,他们有几个穿得不破?我说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滚一边,哪凉快哪呆着去。”

  对于这个老黄,许红樱从感觉上就觉得他不如杨旭东。温文尔雅甭说了,最主要的,是这男人很粗鲁。他为减少麻烦轻装前进,强迫许红樱丢掉杨旭东转交的机器,令许红樱背负上失信的罪名。这在老黄看来也许不觉有何不妥,不就是一部普通摄影机吗?行军打仗带那玩意干嘛?但在读书人眼里,背信弃义那就意味着十恶不赦。对于这“十恶不赦”的老黄,许红樱从骨子里瞧不起他,若不是共同需要互相利用,她早就寻个由头避而远之了。

  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不能给这亡命徒一个满意答复,估计自己会比共军大官死得更快。沉吟片刻,许红樱郑重说道:“在共军里,官越大年龄也就越大,而且当官的都有马。你只要瞧准谁骑马,还带警卫员,那肯定就是大官。”

  “年龄大……骑马……带警卫……穿得破……”说来也巧,老黄正在默默复习这些共军高官的特征,从200米外的军营正门,一前一后乘马走出两个人。后面的就不必细说,年纪轻轻两肋斜挎驳壳枪,一瞧就是个警卫员。而前面的……“年龄大……嗯!胡子拉碴一脸褶子;衣服破……嗯!补丁摞补丁;骑马……嗯!这马不错,肯定是缴获小鬼子的东洋马。瞧瞧,这老家伙还叼着纸烟,不是大干部上哪儿掏腾纸烟去?啥也别说了,就是他!”

  于是瞄准具中的十字交叉点,在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的余辉下,迅速咬住那“当官的”。测过风速、重力、提前量、标高,稳定住自己的呼吸心跳,老黄将十字交叉点下的横杠偏左,牢牢锁定住目标的头颅……

  “再稳一点,对……目标移动速度很平稳,一枪就能搞定……”身旁的观测员低声提醒,“屏住气,对……三秒后准备击杀,一……二……三!”

  “嘭!”枪口迅速一坐,强烈的爆炸音震得许红樱双耳“嗡嗡”作响。随风摇摆的落叶,“唰”的一声被横空掠过的子弹撕成两半,在四散飘落的一瞬间,子弹旋转着穿出八路大官的颞骨,将一侧用白灰书写“减租减息”的墙体蹭出一溜火星……

  “噗!”大官的额头随着惯性一拧,血雾从头颅上宣泄爆喷,从马背上栽仰几下,便重重拍落在碎石交错的地面上,凸出体表的血洞中,红白之物汩汩溢出……

  一股股萦绕不绝的烟尘……

  “老马军!”闪身滚落马下的警卫员悲怆喊道。“叭!叭!叭!”三声报警的驳壳枪响,彻底震惊匆匆赶到的项梅,紧着慢赶,她还是迟了一步。“一班封锁现场!二班警戒!三班追击敌人!”回头再看看悲痛欲绝的警卫员,她冷静地问道,“哪个方向?”

  一指子弹飞出的树丛,警卫员潸然泪下:“老马军!马军爷爷!天杀的狗特务,连个马夫都不放过,我日你蒋该死的祖宗!”

  “马军同志生于1900年,贫农,祖籍江西。该同志于1928年参加革命,历任红四军炊事员,红一方面军第X军团第X师炊事班长,并参加过红军伟大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后因伤痛从作战部队调任八路军129师后勤部炊事班长,后勤部饲养员工作。该同志思想进步,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我党一位久经考验的好同志。他的牺牲是我党的重大损失,我党及全体革命同志应化悲痛为力量,彻底认清蒋介石及其反动走狗的真实面目,在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的指引下,与国民党反动派作坚决、彻底地斗争!”提笔落款,写下“司令员周云鹏”六个字后,作为与老马军朝夕相处的老领导,已是泣不成声。

  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而且还是在眼皮底下没的,传出去这脸可丢大了。如果今天早晨不是老马军代替自己遛马,他或许还能龇着黄牙,和自己没大没小,一边满口黄腔,一边从老首长口袋中摸出烟卷儿。可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无论你再怎么不希望它发生,最终也只能以悔恨、自责、不甘及痛苦来接受现实。从这一点来说,老黄作为一处最杰出的特工,的确达到了某种目的——深深打击和刺激了一些中共领导同志的感情,迫使他们在情感方面濒临崩溃,难以自拔。

  “项梅同志!你能不能在三天内抓住凶手!”周云鹏悲愤地问道。

  “我尽力!”

  “我问你能还是不能!”

  “报告首长!我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三天后,我这只脚必须踹到凶手脸上!”

  所谓保卫工作难做,一点都不夸张。项梅面对种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感觉自己头大如斗。首长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而首长的心情她也是可以理解的。想想那平素和蔼可亲的老马军,又想想国民党特务那卑鄙无耻的龌龊手段,早已将性格磨练成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项梅,如今也是恨得牙根痒痒。可就在她着手安排进一步抓捕工作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又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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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钱溢飞明天要走?”面对叶雯的报告,项梅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的嗅觉到很敏锐,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钱老六说咱们这儿已经乱成一锅粥,再不走恐怕会跟着吃瓜落儿。”

  “那你就没想办法多拖住他几天?”

  “该使的劲儿我都使了,可他比狐狸还像狐狸,我能有什么办法?”叶雯也是一肚子火气,她万万没想到:这么多人居然拿个小小的钱溢飞毫无办法,“其实今天你就该扣下他,我就没琢磨明白:明明已将他们一网打尽了,为什么还要放虎归山?”

  “没有证据啊……”项梅摇摇头,无奈地说道,“小叶,情报工作很复杂,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冒然抓捕钱溢飞,恐怕会在舆论面前处于被动。这对我党形象有什么影响,你考虑过没有?”

  “可我气不过!”叶雯咬咬牙,“一看他那二五八万的拽样,我就想毒死他。”

  点点头,项梅彻底认可内线情报的准确性——钱溢飞果然是美女杀手,只不过他是伤害美女,令美女欲除之而后快的罪魁祸首。

  想了想,叶雯突然疑惑地问道:“项姐,我没弄明白:你怎知道那部机器不是电台?”

  “当时钱老六有句话你注意到没有?”

  “哪一句?”

  “‘项小姐,我可是受国际公约保护的新闻记者’。”

  “这句话能代表什么?明明就是他无计可施故意拖延时间嘛!”

  “可钱老六陷入无计可施了吗?他明知道自己是在进行间谍活动,为何还要这么说?”

  想了想,叶雯长长叹口气:“看来我还是继续做机要员吧!这种刨根问底累脑子的工作,的确不太适合我。”

  “呵呵!”项梅笑了笑,又道,“他胡说八道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产生错觉,认为他是黔驴技穷。如果我中了圈套,就会迫不及待打开机器,那后果你该清楚了吧?钱老六肯定会倒打一耙,利用‘无故构陷扣留新闻记者’,‘违反人权’等等一大堆理由,搅得天翻地覆四邻不安。现在是什么时期?国共关系很紧张,大战一触即发,我怎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令我方军调代表在谈判中处于下风,给国民党制造进攻的借口?”

  “可我还是没明白,你到底怎么识破阴谋的?”

  “他的情绪。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要打开机器时,钱老六似乎有些不情愿。”

  “这又能说明什么?”

  “假设一下:正常人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情愿,那就是机器里面没有问题,反之肯定大有文章。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叶雯点点头。

  “但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他在这种情况下不情愿又能怎样?难道还能阻止我们工作吗?”

  “不能,的确不能。”

  “所以反常即为妖。依我的工作经验,一个特工在这种情况下,要么彻底惊慌失措如丧考妣,要么无动于衷听之任之,甚至考虑该如何脱身保命。你瞧瞧钱老六,他符合哪一点呢?若不是有阴谋?还能怎样解释?”

  “那杨旭东呢?他在坟场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好说?”

  “杨旭东也很聪明,虽然被我们当场擒获,但是没有人亲眼目睹他参与破坏。”

  “在场那么多人,怎会没有?”

  “特务使用了燃烧弹,要知道,我们的战士从逆光角度根本看不清山上的情况。因此,我们也只能推断杨旭东参与了特务活动。”

  “他还用参与吗?”叶雯心中一阵气苦,“要说杨旭东没搞破坏,你相信吗?”

  “我也不信,但是没办法,因为我们找不到对杨旭东不利的证据。更何况,我们拘捕杨旭东并没有把握扳倒钱溢飞,他甚至几句话就能撇清和杨旭东的关系,所以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你知道吗?杨旭东在被提审时都说了些什么?他说自己深夜外出是为了找女人方便……”

  “呸!臭流氓!”

  “.……先不说他人品如何,总之他所说的话,完全对应和那反动地主在一起的事实。至于他携带的摄影机,据他解释是为拍摄解放区田园夜景。当然,这肯定是在胡说,可惜他没有进入军事禁区,我们也无法驳斥他。后面的事情就没再问,估计不出意外,他一定会说两个人在偷情时遇到了绑匪。总之,这个人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狡猾,他和钱溢飞均不同于一般的特务,使用普通手段去对付,那会令我们更加被动。”

  “听你这么一说……唉!”叶雯有些犯愁了,“他们太可怕了,不是一般的可怕,用人来形容他们……嗯!有点委屈。”

  钱溢飞要走的消息,在军区内部引起轩然大波,该如何解决钱溢飞的问题,军区主要领导不得不放下手中工作,为此专门干了一次碰头会。

  根据政委余万里同志提议,放走钱溢飞那就是对人民犯罪。与会代表就此话题立刻展开了讨论,特别是叶昊天,干脆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喊道:“要是放走这罪大恶极的特务,我们党委该如何向死难的烈士交代?老百姓今后会怎样看我们党?这种灭天理丧人心的事情,在座各位谁能负责?”

  “老叶,老叶,”一摆手,余万里插言道,“我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你别激动,别激动。”

  “可钱溢飞鬼得很,他偏要选在我们和国民党决裂前离开,这谁能挡得住?”政治部主任苦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他‘鬼子六’的绰号不是白叫的,可真让人头疼!”

  “三个臭皮匠难道还顶不上个诸葛亮?”一指在座的头头脑脑,周云鹏气得就差没掀桌子,“你们玩脑子也是玩了几十年的人,噢!一个小小的‘鬼子六’就把你们全撂趴下啦?丢人!不是我说你们,就为这么个东西还开会?啊?没事儿干哪?吃饱了撑的?算了!要依我说,咱也别费那心思,直接把人扣下就全都省心!”

  “老周,这可不行,”余万里心有余悸地说道,“扣住一个钱溢飞事小,可我们在山城办事处的同志,也甭打算回来啦!用钱溢飞一条命,换我们几十位同志的性命,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吗?是不是有点抬举他?”

  “那你说咋办?”

  看看叶昊天,余万里有些左右为难。

  “老余!咱这不兴婆婆妈妈,你快说!”

  “我和老叶商量过,”喝口茶,余万里的口气略有些尴尬,“当然,人嘛!我们还是要留。”

  “废话!这还用商量?”

  “不过留人也要讲究个技巧,你比方说,他走我们不能拦,可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这个人在半道出点什么事儿,嘿嘿!那责任就指不定是谁的。”

  “嗯?你想在国统区把他……”周云鹏做个斜劈的手势。

  “在国统区并不理想,”叶昊天接过话题,“那是他的势力范围,根深蒂固,我们不方便下手,最好是在国共交界的缓冲区,只要枪一响,没人能说清是谁干的。”

  周云鹏陷入了沉思,叼着烟卷权衡半天,最后不得不叹口气,心悦诚服地说道:“嗯!我看行。唉!要说带兵打仗,你们不如我,可要说阴险,呵呵!把我捆成仨,也顶不上你们一个。”

  “那就这么定了。”松口气,余万里转身看看项梅,项梅也在瞧着他,两个人都从对方脑门上,看到了一层细汗。“我们这是在玩火呀!”余万里暗道,“玩不好,党的形象可全叫我们给毁了……”

  与此同时,收拾行装准备动身的杨旭东,正在被一件烦恼苦苦折磨。

  “还在想那个女人?”钱溢飞随口问道,“你放心,她由一处的人关照,肯定能离开共区。”

  “六哥的话我信,可现在闹出这么大动静,一处那些混蛋连自身都难保,更何况还带着个女人?唉……”

  “喜欢她了?”

  “还谈不上。”

  “既然不喜欢那就好办。反正这里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哪怕共军把地皮炒熟,也是他们的事情。”

  “六哥,您真觉得我们彻底安全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才刚刚开始,又怎会安全?”

  “那您打算如何处置叶雯?”将捆行李的绳索使劲勒了勒,打个死结,满头大汗的杨旭东直起身,低声问道,“关于叶雯的情况,我不解释相信您也清楚。只不过有一点我很困惑:那就是她能不能跟我们走?”

  “她肯定跟我们走,这一点不用考虑。我所想的是:为什么有人非要选定明天下午3点15分为我们送行?”

  “我也奇怪,哪个时辰不好选,怎会把时间定得这么死?”

  “这里面有文章啊……”

  “六哥想到了什么?”

  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后再摇摇头……

  杨旭东不便打扰陷入沉思的钱溢飞,尽管他有许多话想对六哥倾诉。

  二处肯定有人要至六哥于死地,纠其原因,不外乎六哥的存在,已完全成为他们升官发财的绊脚石。身受官场打压多年的杨旭东比谁都清楚一点:世上没有扳不倒的顶梁柱,再有能耐的人也躲不过背后突射的子弹。“六哥对我不薄,他还要举荐我,可我应不应该提醒他注意某些事项呢?”一想到自己即将卷入那无情的派别内斗,他的头立刻变成了两个大。

  “旭东,你在想什么?”

  “噢……没什么,只是……”咬咬牙,杨旭东痛苦地喃喃自语,“六哥,回家后我陪你出去走走……”

  钱溢飞点点头,没说话,抬手掸掸身上的烟灰,缓缓吐出憋在嘴里的青烟……

  经过解放区军民大力配合,在逃的中统特工终于大部落网。但遗憾的是,分散逃窜的老黄,在许红樱这条“地头姑子美女蛇”的有力配合下,侥幸逃脱了。一处此次行动非常失败,由于周云的意外失踪,在没有收到明确刺杀目标和后续行动指令的前提下,全军覆没已是必然结果。

  “抓住几个总比没有强,反正都是主犯,司令员踢谁不是踢?”项梅只好这么安慰自己,而周云鹏也是如此配合的。

  几个衣衫褴褛形神猥琐的国民党特务,在“谢绝”任何合作后被押赴刑场。当然,处决他们的场面钱溢飞是无缘以见。据当地老乡传闻:杀犯人那天,周云鹏和余万里都出席了,掉了脑袋的人犯,那沾满黄泥的头颅果真被周云鹏一脚踢进了臭水沟。至此,共产党的高级将领中,一位绰号叫做“周大脚”的虎将,彻底闻名于国府内外。

  关于如何对待钱溢飞,解放区各级主管不约而同表现得异常低调。大有一种“你愿来便来,愿滚便滚”的架势。就像当初平平淡淡迎接钱溢飞一样,现如今似乎又想将他悄悄送走。低调,绝对是那个年代,那段特殊历史时期,那座被红旗所覆盖的天地,最强有力的主旋律。被主旋律光辉所笼罩的钱溢飞,对此也并无任何疑义,因为他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六哥猜得不错,叶雯果然跟我们一起走。”临动身前,杨旭东悄悄对钱溢飞说道,“而且共军还派出个警卫班负责安全。”

  摸摸自己的脖子,想象一下脑袋被人踢飞的感觉,钱溢飞对杨旭东深有感触地说道:“其实,共军的刀也很快,杀起人来他们照样不手软。”

  午后的天空中飘起蒙蒙细雨,山间田园顷刻间变得郁郁葱葱,望着庭院中的石板路,欣赏路上那细腻湿滑的青苔,钱溢飞突然有种强烈的失落感。

  “六哥?”看看远处正在套车的八路士兵,杨旭东的目光变得异常犀利,他冷眼瞧着钱溢飞,嘴角微微抽动。“老板是怎么死的?”

  “你不会连我都怀疑吧?”

  “我不敢……但我想老板都能突然一命呜呼,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小卒子?”

  钱溢飞悠悠叹了口气,说道:“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某个位置上雷打不动,更何况是老板?该挪窝就挪窝,这是铁定的潜规则。”

  杨旭东点点头,稍稍缓和了语气:“六哥,无论怎么解释,在外人看来,我杨旭东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嫡系。君荣臣辱,君辱臣死,你喝粥兄弟我决不吃干饭。既然六哥当我是自家兄弟,那兄弟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条贱命,从此就是你六哥的。一根绳,剁成两截,拴上你,也吊上我。”

  杨旭东所说的这番话,令钱溢飞在心里记了一辈子。漂亮话谁都会说,关键就在于说话的时机,正如一个因饥渴而晕倒在沙漠中的旅行者,能送给他一碗水的人,恐怕会令他终生难忘。

  带队的八路是个警卫班长,姓常。握手后,他告诉钱溢飞人人都称他为“老常”。项梅没有露面,老常解释说她还有重要事情要处理,脱不开身。

  叶雯和杨旭东先将照相器材搬进前车,两个人谁都没理谁,似乎就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上车吧!”老常一挥手,随后指引钱溢飞等人登车,“下午是俺当班儿,俺是个粗人,只会打打杀杀,有什么照顾不周,你们这些文化人可别见怪。”这个自称是粗人的汉子倒显得很客气。

  几个人挤进狭窄的车厢,各自想着心事,杨旭东瞥瞥老常腰间的驳壳枪,又偷偷瞧一瞧叶雯的神色,顺便挤到二人中间蠕动着身子坐下。

  “你干什么?”叶雯瞪着杨旭东,怒道,“就这么点儿地方,你照顾照顾别人不行吗?”

  “嫌挤你自己雇车。”杨旭东头不抬眼不睁,连说话都没好气儿。

  “你……”咬咬嘴唇,叶雯愤怒地将头甩到一旁,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整个身子都在伴随粗重的呼吸而颤抖。

  “好啦好啦!”老常笑了笑,出面做起和事佬,“没有多少路,大家坚持一下,要不然……我出去押车,也好给你们匀出个空场儿。”

  “那就劳烦您了。”钱溢飞拱拱手,随后狠狠瞪了这二人。

  大车驶出山坳,径直向北行去,一路上谁都没说话。钱溢飞轻轻挑起窗帘,打量着押车士兵。这些兵衣衫破烂,补丁摞着补丁,有的就连鞋子都绽出脚趾,若非他们身上那久经战阵的杀气和保养良好的武器,很难想象这曾是令日寇闻风丧胆的老八路。

  八路军缺粮少饷已不是什么秘密,国民政府早在几年前便停发了他们一切补给,八路目前所使用的军用物资,都是依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换来的。

  “金先生,”杨旭东捅捅沉思中的钱溢飞,伏在他耳畔低声说道,“这条路有点不对。”

  “噢?”钱溢飞赶紧打量周围环境,果不其然,这条路和他们进入解放区时截然不同。虽说道路两旁依旧是高山峻岭,但路面却显得更加幽静狭窄。

  “共党恐怕要下黑手。”杨旭东的眼睛变得血红,他冷静地打量着每个士兵,大有一种先下手为强的势态。

  周围的气氛迅速凝固,钱溢飞感觉自己好似坐在一触即发的火药桶上。尽管这场戏的主角是他,但他本人却迟迟不能入戏,除了苦笑,还是苦笑,手足相残的悲剧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他除了叹息造化弄人,还真就没有其它解决办法。

  活着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有着无穷的诱惑力,钱溢飞当然也不例外。如果眼前的士兵陡然发难,那他也必然会奋起还击决不坐以待毙。不能暴露身份,还要保证自己生命安全,此情此景,换作神仙那也是束手无策。他钱溢飞不是神仙,只想临死拉个垫背的。

  反击需要武器,在进入解放区以前,按照规定,他已将随身配枪留在了国统区。此时此刻,在别无选择的前提下,钱溢飞将目光停留在老常的驳壳枪上,而杨旭东,则紧盯其他士兵腰间的手榴弹……

  钱溢飞走了,然而这只是斗争的刚刚开始。项梅发自内心感觉到了钱溢飞的可怕,这个人就像根鱼刺,如鲠在喉不除不快。我党的行事作风一向光明磊落,但这种光明磊落并不包括那些人人得以诛之的恶徒,对于这满手血腥的钱老六,军区党委迅速做出决定,将具体执行权交由项梅负责。

  收拾钱溢飞这可是门大学问,既要保证不给外界留下口实,又要将这人渣干净彻底地消灭掉。“能不能撑过这剂毒药,就看你是不是九条命的猫?”项梅秉烛盯着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提起铅笔在“洋马河”方向重重划了个圈。

  “科长,钱溢飞没有完成任务,那他回去该怎么交差?”副手马小五拄着拐杖在一旁说道。由于切身的感受,使得小五对以钱溢飞为首的特务组织深恶痛绝。如果不是腿伤的缘故,他肯定会主动请缨亲自上阵操刀。

  “你说错了,他现在离完成任务只有一步之遥。”

  “科长……您是说……可……可我怎么没看出来?”

  “如果你是钱溢飞,在这种环境下,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才是最佳接线时机?”

  “什么时候都可以接线啊?只要他小心,我们总不会连他上厕所都监视吧?”

  “呵呵!小马呀!你刚接手工作,对这一行还不太熟悉。干我们这一行讲究个‘稳、准、狠’,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必须一击中的。钱溢飞是个什么人?鬼得很哪!在我们眼皮底下没敢动,并不代表他会放弃行动。现如今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也是最安全最稳妥的出手事机,换做是你,能轻言放弃吗?”

  “您是说……他把接线时机选定在离开解放区?噢……原来这几天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幌子,目的只是为这短短的几个小时?”

  “具体说,应该是通过国共缓冲地带那短短的几分钟。”将铅笔在桌面上一拍,项梅嘴角泛起一阵冷笑,“以他的个性,只要还在解放区,就肯定不会出手。这一路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缓冲地带更加合适?”

  仔细琢磨琢磨,小马被彻底折服了,他由衷地点点头,感慨道:“干这一行没个七巧玲珑心还真是不行,只是凭分析和推断就能预知对手要做什么,唉!科长,我算是对你心服口服了。”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神,所谓百密一疏,也有我照顾不到的地方。就拿这件事来说,凭我多年工作经验所形成的预感来看,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疏忽,至于疏忽了什么,现在为止也说不上来。”

  “科长,我看您是过于小心了,由老常带队,您还有什么不放心?老常可是位经验丰富的老侦查。不是我夸他,当年小鬼子就是这么说,有他配合叶雯,估计钱溢飞是在劫难逃。”

  “是啊!老常的确是位值得信赖的好同志,不过……我怎么还是感觉有些不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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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9:01 | 只看该作者
  车队在山道中逶迤,紧张气氛一直伴随每个人悄然步入夜幕。傍晚时分,雨水渐歇,众人走到一条被称为“洋马河”的溪畔。

  这是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床,它从崇山峻岭中穿行,孕育方圆十几里的贫瘠土地。在战争年代,一条洋马河将根据地和沦陷区划分成两个世界,如今,洋马河仍然重复着过去的贫瘠,但是根据地对面,却由沦陷区换成了国统区。1945年夏天,一场灾难深重的民族解放战争缓缓拉下帷幕,洋马河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却在一夜之间跃居于民国各大报纸的正版头条。这里,已没有原来意义上的居民,由于战争带来的恶果,出没于这条小溪附近的,基本都是武装到牙齿的士兵,以及为阻止这些士兵行动而特意铺设的地雷。民国报纸曾形容这里是“一寸山河一颗雷”,如今能够越过雷区到达彼岸的,也仅有一条泥泞弯曲的小路。

  指着洋马河对岸,老常微笑着解释:“从这儿北上十里,就是国民党的驻军,我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

  “你们不办交接手续吗?”钱溢飞从容地问道。

  老常没作回答,他大声命令手下登车,随后指着首车的物资又道:“我能做的,就是将你们安全送过雷区。”

  “那就多谢了。”钱溢飞向老常有意无意靠进一步,这简单的一步,却令叶雯那原本平静柔和的明眸,微微烁出一道寒光。

  “你们就地休息,我去探路。”老常从背后抽出一根细长的铁条,对钱溢飞嘱咐道,“金先生,要不……您也先休息一会儿?天黑路滑,倘若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没关系,我看……还是早点起程吧!到了那边,我们还有许多事儿要做,不能耽搁。”

  “那……好吧……”老常迟疑着,转身看看部下,大声命令,“你们在这儿等我,马副班长!”

  “到!”

  “注意警戒!”

  “是!”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班长,要不然……我再派两个人陪您过去?”

  “好吧,注意警戒,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明白!”

  “小马!我想到问题出在哪了!”项梅的脸色骤然突变,一滴滴冷汗顺着光洁的脸颊,溅落在书案上……“我只考虑接头地点是在国共缓冲地带,为什么没料到敌人极有可能隐藏在警卫班?”

  “警卫班?不会吧?那都是些百里挑一,政治可靠的老同志。”

  “敌人的脸上没写字,越是危险的敌人表面上越可靠。”

  “可在他们中间,有谁最可疑呢?”

  想了想,摇摇头,再想想,再摇摇头……

  “科长……”

  “没办法了,小马,你立刻通知缓冲带附近的部队,叫他们以最快速度,务必赶在钱溢飞到达之前,将其全部截住!”

  “是!我马上去办!”

  项梅千算万算,但她还是忽略了一个问题——马小五的腿脚有伤。从保卫科跑到军区作战室,正常人需要5分钟,而小马则足足多出一倍时间,在战争中,往往能左右双方胜负的,也恰恰就是这几分钟。

  钱溢飞始终未敢放松警惕,他紧随老常身后,心里暗暗盘算:“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弄死我,不但首选僻静所在,而且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依我看,眼前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正合适,换作是我,也决不会放弃这机会和地点。”回头瞧瞧杨旭东,他已被两名战士分隔开,其双拳紧握,死死盯住钱溢飞,似乎要暗示六哥注意什么。

  趟过细流潺潺的洋马河,用铁条小心探过雷区,老常回身向解放区望了望,挥手擦擦双鬓的冷汗,目光最终停留在两名战士身上。相互间点点头,老常一指不远处的山坳,对钱溢飞说道:“对不住金先生了,我们也只能把您送到那里,希望您一路平安。”

  钱溢飞点点头没说话。此时,借着乌云缝隙透出的月光,他留意到两名士兵已将杨旭东贴身挟住,看来无论有何风吹草动,亦均可以在第一时间内将其迅速制服。

  叶雯的脚步越来越轻松,浑身迸发着青春活力,她低着头,双手插进衣袋,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山风在发梢间咆哮,又迂回钻进众人的耳朵,在钱溢飞听来,这万马奔腾般的呼啸,却掩饰不住某些人那剧烈的心跳。脚步拖拽在枯叶上,被折断的腐枝败叶,清脆呻吟着,随着呻吟痛苦地加剧,钱溢飞的心也在慢慢往下沉……

  “到了。”老常站在山坳底端,轻轻吁口气。他背对众人,抬头看看满天的乌云,嘴角渐渐流露出狰狞的杀机。

  钱溢飞没有动,插在口袋中的右手,紧紧握住作为武器的派克金笔……

  两名战士仍然挟持着杨旭东,肋间枪套已被悄悄打开,枪柄上的红绸正在随风漫卷……

  叶雯白皙细长的手指迅速抽出口袋,一把乌黑油亮的德国撸子被她顶上子弹……

  “动手!”在一声厉喝中骤然转身,老常向后迅速扣动扳机……

  子弹从两名战士的躯体闷声穿出,射在山岩和石壁上,溅起点点火星,裹着水汽的沙粒、青烟在飘散弥漫,山谷中徘徊、激荡着清脆的枪声,发出“隆隆”的滚荡音……

  叶雯的手枪抵在钱溢飞胸口,带着炽热的驳壳枪管,又牢牢锁定她额头,钱溢飞和杨旭东望着满面狰狞的老常,一时间竟然惊讶得忘却了眨眼。

  一片寂静、沉闷,将气氛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

  叶雯的脸色异常难看,她用眼角余光愤怒瞥向那满脸胡茬的汉子,悲伤、惊怵、不可置信等诸多表情,在苍白隽秀的脸上不停地变换……“你是特务?你——怎——么——会——是——特——务!”

  “砰!”

  “嘭!”

  叶雯的德国撸子微微一跳,子弹划着橘红曳光,擦过钱溢飞发髻,消失在茫茫夜空……他的耳膜“嗡嗡”作响,被温热的血箭喷得睁不开眼睛。

  老常咬咬牙,吹吹枪口上徐徐的青烟,一脚踹开正在摇曳的叶雯,抬眼看看满脸惊愕的钱溢飞,说道:“六哥,你们赶快离开,后面的共军就交给我了。”

  “你是……”钱溢飞迅速冷却头脑,正欲询问老常的真实身份,身旁却骤然响起“砰砰”的枪声,直到撞针落空声隐隐传来,杨旭东这才拎着带血的撸子,恶狠狠瞪向不停抽搐的叶雯。

  “你下手够狠,”老常对杨旭东微笑道,“人已经不行了,没必要把她脑袋开成八瓣。”

  “她该死!”杨旭东咆哮着,吐出压抑已久的暴戾。

  “她该死这是不容置疑,不过你们再不走,恐怕也会和她一样。”说着,老常爬上土坡向解放区方向机警地望了望。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钱溢飞盯着老常,他渴望从这粗人身上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

  “先生是赣州人吗?”转过身,老常低声问道。

  钱溢飞微微一怔,随后脱口而出:“不,我是江西于都人。”

  “于都?哦!我去过,那还是十六年前。我记得于都有家和春堂茶叶铺,掌柜的姓马。”

  “恐怕您那是老皇历了,马掌柜已经盘点了茶叶铺’,如今掌柜姓金,专售‘大红袍’,每次只售五钱……同志!”钱溢飞的眼圈红了,老常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总算和你联系上了,如果没有那包茶叶,我们也许就擦肩而过。”老常擦擦眼泪,掏出一支派克金笔递到钱溢飞面前,“这里有共军最新突围计划和一份绝密情报,您请收好,万万不能落到共党手里。”

  “你放心,”钱溢飞小心接过金笔,与此同时,心中却不知不觉产生一个疑问,“他究竟是不是‘坚冰’?如果是,一个隐藏极深的重要人物,又怎能轻易暴露?那么……‘坚冰’到底是谁?这姓常的说他下午当班……哎呀!对方将护送时间定在下午3点以后,原来是要赶在老常当班?这样,既可以让老常名正言顺保护我们,又不会因临时变动人手而引起八路注意!哼哼!‘坚冰’!你可真是心细如发!”正想着,远处突然树影徐动人影婆娑……

  “六哥!您快走!”老常咬着牙,将钱溢飞奋力一推,随即紧张地说道,“我在这里顶不了多久,你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兄弟,咱们一起走!”

  “少废话!再耽搁,咱们谁也跑不掉!快走!”从尸体上摸出弹药,老常最后望一眼钱溢飞,含泪向他敬个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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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9:58 | 只看该作者
  八路增援部队整整迟到了五分钟。老常看看怀表,估算着钱溢飞的行程,两把驳壳枪在大腿上一蹭,“哗啦”一声,子弹被同时顶上枪膛。

  对面的士兵正向他匍匐逼近,老常躲在山石掩体后目测着射程。毕竟同在一口锅里吃了八年饭,如今真让他对朝夕相处的兄弟下手,心中隐隐还有些不舍。“让他们先开第一枪,算我还了共产党那八年的小米儿钱。”

  双方对峙着,八路那边还未弄清状况,一个带兵连长高声喝道:“对面有谁还活着?”

  老常没做回答,他把机头掰了掰,撅根草棍衔在口中。

  既然没有回答,那就说明自己同志已身遭不测。“火力压制!”带兵连长一挥手,十几颗手榴弹拖着白烟,向老常隐蔽的掩体冰雹一般砸来……

  张大嘴巴将自己死死塞进石缝,巨大的爆炸声震得眼前金星乱灿,碎石如同黑夜横贯的流星,带着炙热,从他尾骨一直划到后背。耳朵已经听不见了,只有心脏在“咚咚”地剧跳。伸手摸摸耳朵,鲜血从耳孔灌进脖子,有着说不出的腻歪。

  浑身都是鲜血淋漓的皮外伤,一根粗大的牛皮腰带,已被拦腰切断,艰难挖出卡在腰骨上的弹片,老常痛得气喘如牛挥汗如雨。

  “噗噗!”两名跃身的士兵被子弹托拽着甩出,喷血的胸膛重重相撞,发出沉闷的骨裂。

  “隐蔽!”带兵连长一声断喝,挥手向杀机袭来的方向射出一梭子弹,“手榴弹!火力压制!”

  “共军们听着!”老常扇扇眼前的尘烟,连声喝道,“你们不怕炸死女共党,就尽管扔手榴弹!”

  “战斗英雄常玉宽?妈的,他居然是个狗特务?”

  “呵呵!八年了,你们现在才知道老子身份?晚了!”

  带兵连长气得钢牙爆咬,左右看看,受雷区的限制,根本无法实施迂回包抄。“这狗日的,看来跟咱部队没白混,太会选地形了!”目前摆在八路面前的选择有两点:或者不计伤亡冲锋,或者后退以待时机,无论哪一点对老常来说,都是只占便宜不吃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常身下已形成一滩血泊,心跳越来越快,仿佛一张嘴就会蹿出躯体。他的头有点晕,双耳就像飞进无数只蜜蜂,挥之不去,只能一次次徒劳甩动僵硬的脖子。

  “连长!还是用手榴弹吧!如果他身边有我们的人,刚才那几下子不死也要残废!”

  “嗯?”仔细揣摩指导员的话,带兵连长似乎意识到什么,再向前一瞧:对面黑影正在挣扎着,向国统区方向奋力挪去……

  “神枪手!打掉他!”

  刚才也许是指导员喊得过于大声,就连骨膜穿孔的老常,都隐隐听到“手榴弹”这三个字。带兵打仗的人一旦红了眼,那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他相信八路要铤而走险了。

  颠簸着身体向山梁奋力疾走,由于双腿过于沉重,无论如何强迫自己,速度终归是越来越慢,他的呼吸更加急促,半昏半醒间,一道血雾从胸前喷出,托拽着他踉跄几步。“咝咝”倒吸着凉气,他回身望了望,又一道曳光迎面扑来,结结实实将他打得后退连连,彻底躬下身去……

  鲜血顺着嘴角的草棍缓缓滴落,二便早已失禁,屎臭尿骚随着大口呼吸不断涌进肺子。他颤抖着手指摸在手榴弹拉环上,睁开迷离的双眼,最后看一眼硝烟弥漫的夜色,心里清楚:恐怕这辈子,再也离不开那生活了八年的土地…….

  “他到底是谁派来的?”深一脚浅一脚,在暗夜中没命地飞奔逃窜。自从钱溢飞加入这个行业,像今天如此之狼狈,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身后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就在他攀上山梁的一瞬间,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高亢的口号声……

  “旭东,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是……”杨旭东停下脚步,侧耳谛听片刻,突然间,他流下了眼泪,“是……是‘三民主义万岁’……唉……”

  “三民主义万岁?三民主义万岁……”钱溢飞彻底无语,心中只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这要是在抗战,他不失一个热血男儿的英雄本色……唉!何苦呢……”望着硝烟中那不断闪动的火光,也许穷极一生,也找不到最令他满意的答案了……

  两个人不敢过多耽搁,一路跌跌撞撞北行数里,就在中共部队即将追至的关键时刻,国军增援部队也赶到了……

  不容分说,双方上来就是一场遭遇战。虽然共产党军队擅长夜战和近战,但由于他们人数与国民党相差悬殊,以至于战斗很快便进入相持阶段。利用这个机会,钱溢飞爬上吉普车,在国军士兵的掩护下,仓惶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多年后他回忆当时情景,那就和1971年9月某位大人物差不多,也是在黑夜中,也是在追兵将至的一刹那狼狈逃窜,就连鞋子丢了都不知道。狼狈,极其狼狈!

  这场遭遇战被国民党宣传机构形容得非常残酷,据说他们是在伤亡惨重的前提下,死死顶住共军无数次“疯狂”进攻,直至最后“全歼”来犯之敌。对于这种说法,国民党官方报纸大势渲染,他们将八路士兵的伤亡人数,从十几人上升到几十人、上百人,最后竟描述成几千人。对于某些读者的质疑,他们回答得到也振振有词:“双方最终均动用了增援部队,至于这伤亡人数嘛!理所当然,无可厚非……”

  同样是针对这起突发事件,中共方面倒是保持了低调,他们仅向外界声明:国民党特务擅自越过停火线,打死打伤己方士兵数人,在忍无可忍的前提下,其地方部队奋起还击。就此,中共还公布了牺牲战士的身份和职务,并保留进一步向国民政府申诉、抗议的权利。

  双方的伤亡报告写得都很详细,但有个人的名字却始终没被提起,她就是叶雯。不知双方是不是都在刻意回避某些问题,总之,一个漂亮的、充满着青春活力的“女记者”,随着这段历史被黄沙掩埋的同时,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话题。她留给后人的,只有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土坟——连具刻着名字的墓碑都没有。

  一位满头华发泪雨沧桑的枯槁老人,倒是经常揣着鸡蛋来祭奠她,可阴阳相隔,奢华的天伦之乐也只能在梦中重叙。一滴滴眼泪,一缕缕愁绪,望眼欲穿,却不见膝前骨肉绕首环依,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永远是战争的真谛。

  “零号”读过山城新出版的各大报纸,忍不住拍案而起,将桌面所有物件一扫而空。“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可真是大手笔!”他双手卡腰,气得在屋里来回徘徊,“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钱老六,就是那卢运凯百般袒护的‘风’!好嘛!你们可真能干!在我军眼皮底下,就能将自己同志轻易置于死地!犹入无人之境!好啊!很好!他钱溢飞八面玲珑,为党国鞠躬尽瘁,而你卢运凯,则是举荐有功,居功至伟!” 他眼望苍峦叠翠的群,反复悲愤地质问自己:“因为他,我党在山城的几条线全部遭到破坏,谁能告诉我,这‘风’到底还是不是我党同志?他的所作所为,能用‘正常’两个字来解释吗?”

  卢运凯在被捕前,曾向他提及“风”很有可能回家执行特殊任务,当时他对这位同志的处境很紧张,出于对部下的关心,顺便提到一句:“用不用照会当地我军协助行动?”

  “这个……”老卢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卢,你怎么吞吞吐吐?这个人到底可不可靠?”

  “这个……老孟,他……他以前是从苏区来的……”

  “你不要再跟我提什么苏区!”零号被彻底激怒了,他指着老卢的鼻子,喝道,“我侧面了解过,那里根本就没这个人!这你怎么解释?想当年,张国焘还是从苏区出来的,可他现在呢?成了军统的走狗!”

  “老孟……”老卢咽咽唾沫,尴尬地说道,“当年……也是为了保护他,有关他的资料在长征中都被销毁了,至于他的真实身份,也仅有几位首长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

  “可这几位首长也都在上海牺牲了……”

  “废话!”

  “不是废话,不是废话……”老卢辛苦地陪着笑,擦擦脸上汗水,努力辩解道,“有位首长在临被捕前,留下过有关他身份的证明材料,不过这些材料没被装档,都在延安绝对保密的地方存着……”

  “你说的地方我知道,那里保存的资料,只有经过特批,才有权翻阅。”零号压压火气,抚着头发,将语气尽量放缓。突然,他似乎又意识到什么:“在那里,只有使用特殊印鉴报出真实姓名,才有可能查到相关材料,但你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吗?”

  摇摇头,老卢遗憾地摊摊手。

  “就是给你查阅了,为了保密,上级也不会将结果告诉你,对不对?”

  点点头……

  “这就是说,哪怕他说出自己姓甚名谁,我们还是无法验证喽?”

  “差不多就是这样……”

  “差不多?”

  “这个……那几位首长曾向我证实过他,而且……他一出苏区就在我们这个组……这个……我相信他是自己人……”

  “凭你几句空口无凭的废话,我就能相信他吗?”

  “可您不会连我都怀疑吧?”

  “如果不是相信你老卢,我早就下令把他查个底儿掉,还能等到今天?”

  “不能查!绝对不能查!”卢运凯吓得面无人色,连连说道,“你一查,他的身份可就不再是秘密了,这不是变相帮敌人的忙吗?”

  零号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地提醒道,“老卢啊老卢!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能保证他一点都不会变吗?如果他早就变了心,你还敢替他打保票吗?”

  “可是……他如果变心,那我又怎能活到现在?而咱们这条线,为何至今也安然无恙?”

  “谁知道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老孟!‘风’这个人做事与众不同,正因为他不同,才会让军统坚信他是彻头彻尾的‘三民主义者’!要说牺牲,他付出的还少吗?至今他还活在被自己同志追杀的阴影中!还有他的未婚妻袁宝儿,不明不白失踪了,他就连找都不敢找?您说说……”

  “你等会儿!”零号急忙打断老卢,疑惑地问道,“你说袁宝儿是他未婚妻?据我所知,这袁宝儿不是军统特务吗?怎么反倒成了他未婚妻?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到底还有什么出格事儿没做过?”

  “不是的,不是的……”老卢百口莫辩,他痛苦地摆着手,呻吟道,“老孟,袁宝儿也是咱自己同志。”

  “我是问他和袁宝儿的关系!”零号气得发根爆竖,他挥手大声质问,“我没叫他勾引自己的女同志吧?”

  “那倒是……可……可……可是……唉!我也解释不清了!”万般无奈,老卢一摊手,摆出副“你自己看着办”的决绝表情。

  “以前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现在的问题是,就连老卢也被捕了,谁敢保证所发生的种种还能与他无关?除了我和他,还有谁知道老卢身份?”叹口气,将思绪强行拉回到眼前,零号的内心一阵酸似一阵:“为了保密,叶雯回到解放区后,就连自己父亲都没看上一眼。结果可到好,父女俩的重逢,唉!却是生离死别呀!”眼睛逐渐湿润,他用力抿着嘴唇,极力不让泪水流落,“老叶一家为革命做出过巨大牺牲,妻子被国民党杀害在龙华,现在女儿……唉!听到叶雯的噩耗,他一宿间就满头白发,足足老了十岁。这让我该如何去安慰那命运多舛的老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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