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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阿麦从军》 作者: 鲜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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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09:17 | 只看该作者
第11章:机遇啊!

阿麦看着唐绍义不说话,她虽猜出了北漠人攻泰兴是虚,可由于对如今的战事没有什么了解,所以并没有深究过北漠人的目标到底是哪里,现在唐绍义推断北漠人要攻打的是豫州,那么豫州就是死活也不能去的了,那不是又往战场上凑了嘛!一个小小的汉堡城,攻防之战便如此惨烈,而豫州远比汉堡城大得多,这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所以,阿麦下定决心——豫州,那是死也不能去的地方。她能从汉堡城墙上活着下来已纯属万幸了,她可不认为自己会幸运到能在豫州城墙上活下来。母亲说过,人是不能总去挑战老天爷的底线的。

不过听到唐绍义把北漠人说得如此奸诈,阿麦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豫州也不过是座城池而已,弃泰兴而就豫州,她没看出那么大的好处来。如果是她,她反而会采取围城打援的战术,就像父亲提过的那样,只有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才是最重要的,一城一池的得失,从长久来看微不足道!

“阿麦,我们这就赶往豫州!”唐绍义把孩子重新在背上缚好,说着就要动身。

徐秀儿听他们说的是稀里糊涂,一点主意都没有,跟着站起来也要走,阿麦忙止住他们说道:“稍等一下,唐将军,你说鞑子要攻占的是豫州城,可从汉堡城往豫州也得翻过这片山林啊,不是说鞑子大队骑兵无法通过这片山林吗?他们怎么过去?”

唐绍义早已想过了这个问题,听阿麦问到这里,解释道:“这片山林往北三百余里,那边有段地势十分平缓,如果鞑子要攻豫州,必然得经过那里,虽然骑兵速度快,可毕竟要绕一段距离,我们赶得快的话,不但可以及时赶到豫州示警,还可以在山谷口布下伏兵,到时候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阿麦表面上在听唐绍义对战局的判断,可心里却在思量怎么才能逃脱往战场上凑的命运。唐绍义把战争说得如此简单,可阿麦却知道此去豫州必然是凶险异常,尤其是她这样的,就算去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兵,上阵杀敌必然是被赶在前面的那种,真到了战场上,你就算想装死都不容易,北漠人又都是骑兵,一个不好就被马蹄子踩成了肉饼。

“唐将军,阿麦有些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讲。”阿麦突然说道。

唐绍义正着急往豫州那边赶,因为他们已经往东南走了多半日,再折向豫州方向便是多走了不少冤枉路,时间本就紧急,没想到阿麦的问题却一个接一个地来,唐绍义有些急躁,说道:“有话就快说!不要总是这么不痛快,军人要的就是雷厉风行,那些虚礼是没用的秀才才爱讲究的东西!军中男儿不论这个!”

阿麦说道:“阿麦不懂军事,唐将军刚才说得虽都有道理,可阿麦觉得泰兴城那边也不能不去,虽说鞑子有兵分去了豫州,但是我们也看到鞑子赶去泰兴的确实不少,既然鞑子向来狡诈,那么泰兴那边也不能不防。报信只需一人即可,唐将军赶往豫州,而我则去泰兴,这样不论鞑子有了什么诡计,我们都可以有了准备,这样岂不是更加稳妥?”

唐绍义哪里想得到阿麦心中的小算盘,听阿麦说得的确有些道理,还以为她是全心为国,只略微思量了一下,便说道:“这样也好,我们分别赶往豫州和泰兴,务必要在鞑子之前把消息送到。”说着又从身上摘下标志校尉身份的铜牌递给阿麦,“你去泰兴,拿此凭证去见城守万良大人,如有可能,请万大人出城攻击北漠鞑子,援救豫州!”唐绍义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级别和万大人差得太多,这个口气和长官说话必然不妥,又改口道,“算了,你只需把情况向万大人说明便可,大人自会有他的安排。”

阿麦点头,将铜牌郑重地放入怀中。这时徐秀儿过来,见唐绍义和阿麦都没有说到自己的去处,眼圈有些红,迟疑着问:“那,我该怎么办?”

阿麦和唐绍义这才记起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两人转头看了看徐秀儿,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这徐秀儿早在汉堡城时便对阿麦有了些异样的情愫,心里自然是愿意和阿麦一路,刚才那话虽然是问向阿麦和唐绍义两个人,她却一直偷偷在观察着阿麦的反应,见阿麦皱眉,徐秀儿只觉得心中一沉,再腾起来便是酸凉了。

阿麦的皱眉一下子激发了徐秀儿的倔犟,她咬了咬牙,没等二人有所表示,便决然说道:“我和唐将军去豫州!将军放心,秀儿也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走个山路也不算什么,定不会拖累将军,再说小公子也需要有人照顾,将军是个大男人,恐怕也不会照看婴儿,秀儿还是跟着将军吧!”

徐秀儿这话虽是对着唐绍义说的,视线却仍没离开阿麦身上,所以也就没看到唐绍义的第二次皱眉。其实小姑娘说这话有点赌气的成分,心底还是有些期盼的,希望阿麦能挽留她一下,可没想到阿麦只是低着头寻思了片刻,便抬起头来说道:“那也好!你随唐将军去豫州吧!”她自保尚且费力,带着徐秀儿确实不便,再加上她是独自一人惯了的,侠义心肠什么的更是和她挂不上钩,虽然小姑娘曾给过她几个馒头,可她也不想就此背上了这么大一个包袱,干脆还是推给唐绍义吧,他不是很男人吗?那就多承担点吧!阿麦心道。

唐绍义见状也只好跟着点头,他也知道带着徐秀儿会有诸多不便,可他所接受的那些教育让他无法对着一个弱女子说出“不”来,于是便说道:“那徐姑娘就跟着我吧!”

徐秀儿又咬着唇偷瞥了阿麦一眼,见阿麦竟然还跟着点头,那颗少女的心是彻底凉透了!

三人简单整理了一下便要分手,临别时唐绍义突然又叫住了阿麦,看了看阿麦单薄的身体,问道:“阿麦,你可懂武功?”

阿麦摇了摇头,功夫她没有,力气倒是还有一把,剩下的就是腿脚利索跑得快了,在这点上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唐绍义抿了抿唇,把佩剑解了下来递给阿麦,说道:“这剑给你拿着,林子里怕有野兽,你带着防身吧!”

这下阿麦还真有些被感动了,看着唐绍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用,不用,唐将军,你带着秀儿和孩子,更需要这个防身呢。”

“拿着!”唐绍义不容分说便把佩剑替阿麦别在了腰间,完了用手扶住阿麦的双肩,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然后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沉声说道,“阿麦,保重!”说完不等阿麦有所反应便松了手,转身大步往西北而去。唐绍义不敢回头,他只觉得心中有些异样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竟似有些舍不得那个有着白莲般纯洁笑容的少年。

徐秀儿看了阿麦一眼,忙小跑着追随唐绍义而去。

泰兴城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面朝江中平原背倚宛江,发达的水陆交通造就了这个城市的繁华,城中九区一十八市商贾聚集、店铺林立,不管哪天去看都是热闹的。可是,即便如此泰兴城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起码城外二十里处的那片树林子里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大片的树木被士兵伐倒,然后变成了一辆辆的投石车被推了出来。

北漠东路军统帅周志忍沿着林地的外沿慢慢走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是个五十来岁的粗壮汉子,个子虽不高大却给人一种难言的压力感,浓眉,算不上大眼,满脸的络腮胡子,属于人们常说的那种不怒自威的面相。

“这就是你们赶出来的投石车?”周志忍问,音调不高,却字字敲到了身旁人的心上。

“启禀将军,泰兴城周围并无深山老林,这片林地的树木已算是粗的了。”那总管军械的军官小心翼翼地答道,不时地偷偷打量周志忍的脸色。

周志忍显然并不满意他的回答,不过却也没再说什么。没想到他身后一个少年却嚷嚷道:“要我说还造什么投石车啊,反正也没多大用处,白费这力气呢,还不如让将士……”

“闭嘴!”周志忍出声喝住那少年,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凌厉无比,一下子就把他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那少年面上露了些怯意,躲开周志忍如刀般的视线,微低了头,小声叫道:“舅舅——”

周志忍冷哼一声,说道:“这是军中,我不是你舅舅!再有下次我军法办你!”其实他知道那少年说得没错,造这样的投石车对于泰兴城来说还真是没有多大用处,砸墙嫌轻砸人欠准,可即便明知道毫无用处这车也得造,不然围而不攻,他怎么对人家南夏人交代?好歹也得做个攻城的样子给人家看吧,这样大家都忙活着,南夏人在城里忙着放鸽子,他们忙着在城外伐林子。

得,谁都心安!

周志忍的视线投向了遥遥的北方,常钰青这个时候应该到秦山了吧。他低低叹息了一声,年轻人啊,如今皇上正年轻,用的人也年轻,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吗?自己不过五十出头,还是正当壮年呢,怎么就算老了呢?

那少年听到舅舅发出的叹息声,不禁愣了愣,还以为舅舅是在为攻泰兴城而烦恼,虽然刚挨了舅舅的训斥,少年的心性还是让他忍不住请缨道:“舅舅,你给我两万精兵,我替你去把泰兴城打下来,也不要这劳什子投石车,给我几辆撞车就行!”

周志忍回头瞪了瞪那少年,本想再训斥他几句不知天高地厚,可看到外甥那张年轻稚气的脸,突然想到皇上用那些年轻将领不就是因为他们的不知天高地厚吗?不然怎么会制订如此冒险的计划?想到这,周志忍咽下了嘴边的呵斥,只是教导外甥道:“洵儿,一场战斗可以依靠‘勇’取胜,可一场战役却不能只依靠‘勇’字,一场战争更远远不止一个‘勇’,明白吗?我们北漠不只是我们东路军,还有常将军的西路军,仗不是光指着我们来打的!凡事要多动动脑子,别光知道杀啊冲的,不然你再勇猛也只能做一员猛将,成不了一代名将!明白了吗?”

那少年挠着后脑勺冲周志忍嘿嘿地笑,周志忍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自己刚才白说了,忍不住有些泄气,不再理会这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外甥,只转过头去继续望着北方愣神。

那少年见舅舅总是往北边看,不禁有些纳闷,也顺着舅舅的目光往北方望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乌兰山系强劲了八百余里,到泰兴城西北几十里外时终于没了劲头,只延伸出几个平缓起伏的土坡,连个明显的山头都没有,这样的山林恐怕连个凶猛的野兽都存不住,少年心道。

同一片云彩下,就在那几个土坡的东面,由南向北的驿道在这里分出了一个支岔,斜斜地指向了东方。一辆向北行驶的青篷骡车缓缓地在岔路口停了下来,驾车的汉子从车上跳下来健步转到车后,掀开车帘对着里面说道:“先生,前面路分岔了,咱们怎么走?”

“这就到了分岔的地方了?”车里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问道。

那车夫放下车帘又探着头往前方看了看,转回头说道:“嗯,分了,有条往东拐了!”

车里的人没说话,过了片刻门帘抖动,一只细白的手撩起了车帘,紧接着探出一只穿了黑靴的脚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干瘦男人从车上慢慢地爬下来,到了地上先动了动有些酸麻的双腿,掸了掸衣角的灰尘,这才背着手往车前走了几步,看着前面的分岔路口摇头晃脑地念道:“往北去是豫州,往东则是青州。豫州城重,乃江中咽喉之地,北可以护靖阳,南可以掩泰兴,加之地处平原粮仓,城中粮草充沛,实为兵家必争之地;青州地险,北临子牙,东倚太行,易守难攻,出可以西援豫州,退可以据险待敌……”

那车夫只听明白了往北的是去豫州的道,往东拐的是去青州的,别的一概没听明白,也听得有些不耐烦,便打断了那人的话,问道:“先生,咱们到底往哪儿走?”

那男子回头看了车夫一眼,捋着下巴上的几根胡子翻了翻白眼,“愚民,愚民,山野愚民!”

“先生,俺是赶车的,俺不是打渔的。”那车夫纠正道,末了还不忘又问了一句,“先生,咱快点走吧,鞑子就在后面几十里呢,他们可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咱们得快点,俺怕晚了……”

“行了!”那干瘦男子喝止道,“放心吧,鞑子不会来追咱们的,我得仔细看看该走哪条道!”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来,掀开盖子倒出了几枚铜钱,蹲在地上自言自语道,“我得算算咱们选哪条路。”

他把铜钱撒到地上,只刚扫了一眼卦面,就听见那车夫喊道:“先生,先生,你看,那边山坡上有人下来了。”

那干瘦男子起身眯着眼顺着车夫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不远处的山坡上过来一人,高瘦的个子,没有束发,只在脑后扎了个短短的辫子,一身深灰色的短装打扮,腰里别了把宝剑,远远看过去衣服上竟然似带了片片的血污。

“坏了!先生,来了劫道的了,快点上车!”那赶车的汉子急忙喊道,转身就往骡车那边跑。

“慢着!”那干瘦男子制止道,又细看了来人一眼,冷静地说道,“不是劫道的。”

来人速度很快,走两步跑两步,片刻的工夫就到了眼前。阿麦从山坡顶上时就见到了这辆骡车,心道总算找到了一个代步的工具,本想喊两声的,又怕提前喊了反而把人给惊跑了,便也没有喊叫,只拼了老命地往骡车这边跑。

“这位先生,”来人气喘得厉害,对着那干瘦男人行了一礼,喘了好半天才说出了下一句来,“在下姓麦,人称阿麦,从汉堡城而来,请问先生贵姓?”

那干瘦男子翻了翻眼睛,有些傲慢地说道:“老夫徐静。”

“哦,徐先生。”阿麦又是一礼。

徐静稍稍拱了拱手,算是回了阿麦一礼。

阿麦甚会察言观色,只看这徐静的穿衣打扮便对他的脾性有了几分了解,又见他说话时的表情,便知道这人显然是属于火上房了也得满嘴之乎者也的人,于是十分客气地说道:“阿麦受汉堡城守军校尉唐绍义所托赶往泰兴送信,事情紧急,想借先生骡车一用可否?”

“泰兴?”徐静缓缓问道。

“是的,还望徐先生能以大局为重,借阿麦骡车一用,先生可随阿麦一同赶往泰兴,到泰兴后必有重谢。”

徐静冷笑一声,说道:“你现在可进不去泰兴城了。”

阿麦一惊,还以为是常钰青的大军赶在了自己之前,忙问:“北漠人已经到了?”

徐静冷傲地点了点头,说道:“泰兴城已经被困三天了,你现在想进泰兴,除非是长了翅膀。”

阿麦有些发蒙,她赶了一日一夜的路才来到了这里,本想着能在北漠人之前赶到泰兴城,没想到泰兴已经被北漠人围了三天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北漠人攻泰兴是虚啊,难道她猜错了?可是即便猜错北漠人也不会这么早就到了泰兴啊,三天前北漠人可还在汉堡城外啊。

徐静看阿麦发呆的样子,冷笑一声,“北漠大将周志忍领兵十万从新野而来,早已把泰兴城围得铁桶一样了,进泰兴?做梦去吧。”转过身又吩咐车夫道,“老张,赶车,我们往北走,去豫州!”

阿麦愣在那里有点傻,骡车从她身边过去的时候她才猛地醒了过来,她紧跑了两步,一下子蹿上了骡车,撩开车帘,徐静惊怒地看着她,怒道:“你——”

“往东拐!去青州!”阿麦冷声说道。

徐静气得吹胡子瞪眼,“青州?不去!我刚卜了卦,我的发达之地为豫州!干吗要去青州?你这人好不讲理,这是我雇的骡车,你凭什么上来,下去!下去!”

阿麦猛地从腰间拔出了宝剑,抵在徐静身前,冷冷说道:“去青州!”

徐静一下子僵住,过了好半晌才认清了现实,无力地对着车夫喊道:“老张,往东拐吧,去青州。”

徐静,字莫言,荆州俞夏人也,少智,通诗文精兵法,性孤傲,隐于野。盛元二年秋,北漠南犯境,杀戮甚重,静愤起从戎,路遇麦帅,帅以军事问之,静应声辄对,变诈锋出,答之甚详,麦帅以为奇,甚爱之,遂同就豫州……

——节选自《夏书·徐静传》

车前的老张倒是极老实听话,连个为什么都没问就直接把骡车赶到了去青州的那条道上。

徐静在车里阴沉着脸子扫量阿麦,憋了一肚子的咒骂,却迫于阿麦轻抵在他胸前的剑尖而不敢说出口来。阿麦见他脸色几度变幻,淡淡说道:“先生休要责怪阿麦无礼,也许以后你就会感谢阿麦救你性命了。”

徐静闻言面露讶色,他本是心智极高的人,听阿麦突然口出此言,转念间便已猜到她既从汉堡城而来,又带了守城校尉的书信,必是知道了些军中机要之事,下意识地问道:“难道豫州有变?”

阿麦一惊,看向徐静的眼光中就有了诧异之色。徐静见了不禁冷笑,心道这小子毕竟年轻,藏不住事,什么心事都在面上带了出来,让这样的人送如此机要的信件,可见汉堡城实在是无人了。

“小子你不用如此看我,”徐静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冷声说道,“你一身血污周身狼狈,应是刚经历了生死之劫。汉堡城小,根本抵挡不住北漠大军,必是城破了。北漠大军从西而来,必不会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汉堡城,攻下汉堡之后要么挥军南下直指泰兴城,要么就是要北上围困豫州。其南下可与北漠的东路军形成合围之势,泰兴城危矣,这也是一般常理。可北漠人却也有可能出乎常理而北上围攻豫州,扼住我南夏江北的咽喉所在,让我北境三十万大军腹背受敌而无法回顾泰兴。你既从汉堡城出,想是可能知道北漠西路军的去向。你原去泰兴城目的不外两个,一是示警,一是求救。不过你在得知泰兴被围之后便干脆改去青州,看来你应该是求救了。现在泰兴和豫州之势已成死局,唯有青州尚可有力引兵来救,老夫说得可对?”

阿麦听着徐静的分析,身上惊得出了一层冷汗,差点对着面前的这个干瘦汉子伸出大拇指来。他说得几乎无一不对,只除了一条,就是她阿麦去青州却不是为了搬救兵,而是想借道青州,穿越太行之后经大沽口出海,由海路去江南。

徐静看着阿麦惊呆的模样,面上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不自觉地挺了挺他有些瘦弱的胸膛。不小心碰触到胸前的剑尖,他的脸色一变,忙往后含了胸,对着阿麦怒道:“小子,还不赶紧收了你的剑,小心误伤了老夫,你后悔莫及!”

阿麦被他喝得一惊,不由得收了剑,低下头缓缓地把剑插入剑鞘,各种念头在脑子里飞速地转了一遍,再抬起头来时脸上便换上了肃正的表情,理了理衣襟冲着徐静一揖到底,极其恳切地道:“阿麦无礼,请先生原谅。还请先生救我!”

徐静的表情由惊讶转为倨傲,挺直着脊背受了阿麦这一礼,冷哼了一声。

阿麦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只是低垂着头接着说道:“阿麦虽是笨人,可也看出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他日必会名动四国。”

这几句马屁一拍,是把徐静拍得四体通泰,那是着实的舒服,手不自觉地便去捋他那几根山羊胡子,心道这小子虽然是个莽汉,可眼光倒是还有一些。如此想着,心中对阿麦的恼怒之意已是减去了三分。

“只凭见阿麦一人,先生竟能把天下局势说得如此透彻,先生真乃神人,阿麦佩服不已。”

徐静的眼睛更是眯了眯,对阿麦的不满之意又减了三分。

阿麦偷眼观察着徐静的反应,看自己已经把他拍得差不多了,这才又接着说道:“先生欲往豫州,必是想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阿麦无知坏了先生的计划,实在有罪。汉堡城破,我守城军士皆战死在城墙之上,城守刘大人更是以身殉国,阿麦受唐校尉之托,恨不得立刻飞去青州引援兵来救。还望先生看在阿麦也是为国一片赤诚的分上,原谅阿麦先前的无礼吧。”阿麦说着说着声音里竟带些哭腔,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徐静见阿麦如此说,心里的那点不满完全没了。见到阿麦如此情形,甚至很是感动,动容道:“阿麦也是一片为国之心,老夫体谅。”

阿麦差点感激涕零,忙又行了一礼下去。这回徐静忙伸手扶起阿麦,说道:“壮士请起,徐静受不得这样的大礼。”

阿麦一听称呼已经从小子一路到了壮士了,心里便有了些底,从衣袖上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擦了擦眼角,说道:“我和唐校尉约定好了,他前去豫州示警,而我则赶往泰兴求救。现如今泰兴也被困,我只得赶往青州求救,还请先生助我。”

“壮士请讲。”

阿麦从怀中掏出唐绍义给她的那块校尉铜牌,双手递给徐静,说道:“此为唐校尉信物,凭此物便可去青州求见城守,阿麦想请先生代阿麦去。”

“可是……”

“先生,请听阿麦说完,阿麦会护送先生至青州,然后立刻赶往豫州,”阿麦伸手抹了把泪,神色悲壮地说道,“唐校尉对阿麦有救命之恩,阿麦必拼死追随唐校尉。再说阿麦口舌蠢笨,说不清楚战事,不见得能说得动青州引兵来救,所以还求先生帮我了。”

徐静似有犹豫,低头看了看手中沾染了血迹的铜牌,又抬头为难地看着阿麦,最后终于大义凛然地点头道:“壮士放心,徐静必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青州发兵去救豫州危急。”

两人又相互行了一礼,然后才直起身来,均是一脸悲壮,真真成了执手相看泪眼了。到了中午骡车停下打尖休息的时候,阿麦与徐静两人竟是执手下来,可是惊呆了车夫老张,一张阔嘴张得更是能塞进鹅蛋去。他趁着阿麦不在跟前的工夫,又是挤眼又是抹脖子地偷偷问徐静道:“先生,您怎么和山贼拉上手了?”

徐静瞥了一眼远处的阿麦,脸上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可又突然意识到身边的老张不过是个山中愚民,跟他讲了也是白讲,于是干脆翻了他一个白眼,不屑地说道:“赶你的车,管这么多事情干什么?老夫自有道理!”

徐静和阿麦两人一路同行,虽各怀心思,却也相处融洽。走到第三日下午,车外有马蹄声由远而近。车内的两人均是皱眉,因为战乱骤起,这一路走来,路上很少遇到行人,更是少见骑马而过的客商。徐静轻掀车帘往外看了看,再转回身后脸上便有些凝重。

“是斥候。”徐静说道。

阿麦的脸色有些不好,既然有斥候在附近出现,那么定是有军方在,只是不知道是北漠的还是南夏的。难道说北漠人来了这么多,竟然把整个江北都侵占了吗?

徐静已认出这是南夏方面的斥候,可他却也并不兴奋。如果后面跟的是青州方面的军队的话,那么他去青州的意义不就全无了吗?

两人的担心均没有落到空处,过了一会儿,先头过去的那个斥候又返了回去。再过了少半个时辰,前面有十几骑冲着他们的骡车疾驰过来了。

“阿麦,这恐是青州的兵马,”徐静低声说道,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可要小心说话,千万不可让他们把我们误认为北漠的细作。如果你没有把握,不如装成我的子侄,等我们以后有机会见到唐校尉后再作解释——”

“阿麦明白!”阿麦接道,她心里隐约猜到徐静想要利用她从汉堡逃出的这个经历,却不说破,只是点了头表示一切由徐静做主。

果然,那十几骑团团把他们的骡车围住,有士兵用长枪挑开了车帘,喝道:“下车!”

徐静和阿麦两人连忙下车,徐静从怀里掏出了唐绍义的那块铜牌,高举过顶,大声说道:“我们受汉堡城守军校尉唐绍义所托,有紧急军情需要禀报青州城守,望军爷引见。”

那斥候接过铜牌,见的确是南夏军中之物,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徐静和阿麦两人,吩咐道:“看好了,我去禀报将军。”说完便掉转马头往后面驰去。

往后行了有二十多里,便见到了南夏军队,正是从青州赶往泰兴的援兵。领军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军,一身白衣银甲,看起来甚是俊美,只是神情显得有些高傲,正是青州的守城将军,人称“骚包将军”的商易之。

商易之本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显赫的出身奠定了他在纨绔子弟中的领军地位。要说他这样的人物也不应该沦落到青州这个地方上来,可却由于犯了男女之事,惹恼了他那位行伍出身的父亲,于是便被发配到青州来了。

一个纨绔子弟能知道什么军法吗?这商易之到了青州号称有“四不”——不着军装,不进军营,不管操练,不研阵法。每日里穿了一身光鲜的白色锦衣,只是吟诗作对谈风弄月。于是,青州百姓在刚送走了他的上一任“草包将军”后,又迎来了他这个“骚包将军”。别说青州百姓嘴毒,你见过就连亲兵都挑着模样漂亮、身条顺溜的少年郎的将军吗?

阿麦和徐静连带着车夫老张,三人被几个军士推搡到商易之的马前。车夫老张早已是被明晃晃的刀剑吓得神魂俱破,军士刚一松手,他就跪倒在马前,一边磕头一边叫喊道:“军爷饶命啊,军爷饶命。”

商易之剑眉拧了拧,有些不耐地扫了老张一眼,然后又看向阿麦和徐静。

阿麦膝盖一软,眼看着就要跟着跪下,可眼角瞥到站得笔直的徐静,强忍了忍,也站住了。

商易之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阿麦和徐静两眼。于是阿麦立刻就后悔了,心道学谁不好,学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徐老头干吗!要知道这世界民跪官、下级跪上级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她也早就习惯了的,怎么今天就跟着徐老头犯病了呢?

商易之高坐在马上,手里把玩着那块印了唐绍义姓名的校尉铜牌,淡淡地问:“谁是唐绍义的信使?”

阿麦偷偷地看了徐静一眼,见他仍一脸傲色地站在那里,决定还是自己出头,于是忙往前跨了一步,施礼说道:“小人是,四日前汉堡城破,唐校尉带了小人从城内杀出。他带了城守刘大人的遗孤赶往豫州,命小人前往泰兴送信求救。”

“哦?”商易之剑眉挑了挑,不阴不阳地问,“既然是让你赶往泰兴,你怎么往青州而来了?”

“小人到泰兴城外得知泰兴已被围多日,徐先生说北漠鞑子实北虚南,欲解豫州之险只能依靠青州。”

“徐先生?”商易之问。

阿麦心道你总算配合,老子等的就是你问这句呢。于是忙往旁边侧了侧身子,引出了早已等候上场的徐静,“这就是小人路遇的徐先生,他见小人一身血污地从汉堡方向而来,没问小人一句,便把小人的来意和去处都猜到了,还告诉小人说如今豫州险极,说豫州是我南夏什么之地,鞑子什么饿了就制住什么。”

阿麦面露苦恼之色,明摆着没能把徐静说过的话都记下来。

身后的徐静忍不住接嘴道:“是我南夏咽喉之地,鞑子扼一城而制我江北全境。”

“对!”阿麦叫道,心道不管是高帽子还是屎盆子,我先给你扣上再说。

徐静一怔,随即就在心里暗骂道,好一个小兔崽子,一路上我都没见你笨嘴拙舌的,怎么今天到了这将军面前你就傻了呢?原来你小子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果然,商易之再看向徐静的眼神已是不同。他轻挥了挥手,叫身后的副将上前,微侧着头吩咐他去安排军队安营扎寨,说今天就先停在这里。那副将领命去了,商易之又回头看马前的几个人,视线转到阿麦身上时隐约皱了皱眉头,便吩咐身边的亲卫先带阿麦下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青州本有驻军两万余人,商易之接到南夏朝廷出兵援救泰兴的军令后,给青州城留了五千人以防有变,剩下的人全都带了出去赶往泰兴。这一万多人听着不算多,可放在野地里那也是无边无际了,光是营地就连绵了好几里地。

那个长相秀气的小亲卫领着阿麦往后面去换衣服,他暗中得了商易之的授意,把衣服扔给阿麦之后并未走开,只是站在一旁守着阿麦。阿麦一看如此,知道此时自己稍有犹豫便会引人怀疑,只得一脸平静地解着裤腰带,脑子里飞速地转着:他们如此,是怀疑自己身上藏有什么东西,还是对她的性别产生了怀疑?

这世上,换成任何一个女子,恐怕都不能当着陌生男人的面自然地宽衣解带的。当然,这里的女子说的是普通女子,某些从事特殊行业的女子除外,人家那是工作需要。可惜,阿麦实在不是这世上的普通女子。阿麦暗自咬了咬牙,先把脚上的破靴子扒了下来往远处一丢,然后当着那亲卫的面就把外面的裤子褪了下来。

她的腿形很健美,笔直修长,虽然瘦削却仍能隐约看出紧致的肌肉形状,更妙的是她的肤色并不是一般女子的白腻,而是浅浅的麦色。就这肤色,商易之的亲卫队里有一半的人都比她白!再加上一双远算不上纤足的细长脚片子,所以那亲卫丝毫没有怀疑到她的性别上去。

阿麦双手提了大裤衩子的裤腰,干笑着问那亲卫:“军爷,可有内衣让我换下?我这身上可有了虱子了,最好能让我里外都换了。”

那亲卫一听她身上有虱子,连忙往后面躲了几步,面带厌色地说道:“你想得倒是美!有外面的给你换就不错了!知足吧你!”

阿麦忙点头哈腰地称是,匆匆地把拿来的新衣换上,更是趁着转身拿新衣的动作,背转了身子把上面的外衣也换了下来。

那亲卫只顾着躲阿麦的脏衣服,生怕里面的虱子爬到他身上,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阿麦上身只是脱了外衣,并没有换下中衣便把新的都套上了。

换完了衣服,那亲卫又领着阿麦去洗了手脸。等他看清楚阿麦俊秀的五官之后,对阿麦的态度突然好了很多。所以当阿麦提出已经饿了好几顿了,想先吃点东西的时候,他并没有过多地斥责阿麦,更是好心地给阿麦找来了两个窝头。

阿麦一边啃着窝头,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母亲说得还真没错,不管男的女的,这人要是长得好看了,就是沾光。

那亲卫却不是这么想,他只是看到阿麦长得很是秀美,身条又顺溜,按照自己将军的喜好,阿麦很可能就会成为他在亲卫队里的同事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先把人得罪了。

吃饱喝足了,亲卫领着阿麦去见主将商易之。主将的营帐已经都搭起来了,阿麦进去,见徐静也在里面,正和商易之围着桌子说着什么。阿麦不由得从心底里佩服他的本事,只一顿饭的工夫,他就混进了青州军的参谋队伍了?

这人挺能往上爬的啊!而且从他站的位置来看,阿麦猜他可能爬得还不错。

商易之见阿麦进帐,随意地抬了抬眼皮看过来,面上的表情稍微一怔,然后又低下头去接着看铺在桌面上的行军地图,倒是徐静很自然地开口叫道:“阿麦过来。”

阿麦心道,嘿,你这人比我还自来熟啊。阿麦往前走了几步,在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垂首站定。

商易之又重新抬起头来,冷眼看向阿麦,说道:“你从北漠围汉堡城开始,把所有的情况都和我详细地说一遍。”

阿麦连声应诺,忙把从她进汉堡城开始到登城抗敌,从杀出重围到路遇徐静,这一连串的经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讲了一遍,掩去了她曾被关入大牢和装死从城墙上逃入徐秀儿家里的事情。

她口齿伶俐,这一串的事情说起来甚是清晰,只听得商易之的眉头越皱越紧。

“你说北漠大多是骑兵?”商易之冷声问道。

阿麦想了想,点头。

“你和唐绍义并不能肯定北漠骑兵去了北面,是不是?”商易之又问道,“只是凭北漠人砍伐树枝猜测的?”

阿麦怔了怔,连忙推脱责任,“小人不懂军事,是唐校尉这样说的。”

商易之的面色更加阴沉,冷眼看着阿麦不说话。

阿麦心里一阵犯虚,心道今年真是命犯太岁,去江南有那么多条道,她好好的非要走什么汉堡城。就算走了汉堡城吧,这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怎么又一时头脑发热往青州来了呢?这宛江几千里的江面,哪儿还过不了江啊,干吗就这么死心眼呢?难道是自己心里还是想着不辜负唐绍义之托,所以才会往青州去?

徐静见帐子里静了下来,扫了眼阿麦又看向商易之,突然说道:“商将军可愿听徐静一言?”

商易之仿佛对徐静甚为看重,听他如此说,便温和地笑了笑,说道:“徐先生请讲。”

徐静习惯性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几根胡子,沉声说道:“将军可曾想过北漠人为何要围我泰兴?”

就这个问题,徐静还真没问对人。商易之是谁?那是京城里纨绔子弟中的翘楚,是青州百姓口中的骚包将军,你还问他北漠人为什么要围泰兴城?

商易之只是接到军令说要立刻出兵援救泰兴,军令上可没说北漠人为什么要围困泰兴城。不过要说这商易之也算个人物,他眼珠一转便已看出徐静也没想让自己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只是谦虚地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徐静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呢,接着说道:“纵北漠有二十万大军,可泰兴城外不是西胡的草原,大队骑兵除了追敌并无他用,而且北漠来势迅速,并无携带大型的攻城设备,他们何以攻城?就用周志忍用泰兴城外那碗口粗的树木打造出来的投石车?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凭着泰兴的城墙,泰兴城守上个一年半载根本不成问题。”

这个问题,阿麦早就想过,她也觉得北漠人造这么大声势来攻泰兴实属不智,有个可能就是想围城打援,果然听见徐静接着缓缓说道:“除非,他们是想围城打援。”

商易之面色微变,就算他再纨绔,那好歹也是出身将门,“围城打援”这个词还是能听明白的。他抬起头来看向徐静,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徐静轻轻地笑了笑,又说道:“这一点老夫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阿麦垂首在一旁静静站着,听徐静一时得意又自称起老夫来,不由得挑了挑嘴角。

商易之却没在意这些,只是冷静地问道:“那先生还看出了北漠人其他的企图?”

“不错!”徐静说道,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接着说道,“将军可曾想过,此去援救泰兴,可会得什么结果?”

商易之虽然有些骚包,却并不是个草包,略微思索了一下便说道:“如果北漠人只是攻打泰兴,那么本将的青州军只是众多援救泰兴的援兵之一。如果北漠人是想围城打援,那么青州军就会成为被打的那个倒霉蛋。”

徐静笑着点了点头,赞道:“将军英明,此去泰兴,总是不会有青州军太大的好处。可是将军莫要忘了,北漠人围困泰兴只是一个可能,他们还有一个别的可能……”他停下了嘴里的话,一双精亮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商易之。

商易之剑眉一扬,有些激动地接道:“还有一个就是如唐绍义所言,北漠人虚泰兴而实豫州!”

“不错!如果那样的话,将军的青州军可就是豫州的救命之军了。”徐静说道。

商易之眉头微皱,又问道:“可北漠人真的会去偷袭豫州?”

徐静笑了笑,用手指了桌面上的地图从下往上一划而过,比画道:“如果是在下,必不会去攻泰兴,而会引兵从乌兰山脉西侧悄然而上,经此处缓坡穿过乌兰山系之后转向南,奇袭豫州,截断我江北南北之主线,使我靖阳边军不可回顾。豫州更是我江北粮仓所在之地,此时又是秋收之后,北漠轻装而来,军中所携粮草必然不足,攻豫州又可借粮于我。”

“不错!”商易之猛地一拳捶在桌面之上,把帐中的众人吓了一跳。商易之看见众人惊讶的表情,忙强忍了心中的激动,面色平静地说道:“先生言之有理,我青州军应赶往豫州,迎鞑子铁骑于乌兰山外。”

帐中的副将是个三十多岁的黑粗汉子,姓何名勇。听商易之如此说,面上有些犹豫之色,说道:“将军,可是我们接到的军令是急援泰兴,如果我们改道去了豫州,朝廷怪罪下来怎么办?”

徐静也静静地看着商易之,似笑非笑地问:“将军可敢冒这个风险?”

商易之看了看副将何勇,又看了看徐静,挑眉笑道:“你说少爷我怕不怕兵部那些个草包呢?”

徐静和商易之两人相视大笑,把副将何勇笑得有些摸不到头脑,只瞪着双牛眼迷惑地看向那二人。商易之停下了笑,突然发现阿麦还垂首站在帐中,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冷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成祖有宠妃言氏,二月而晋妃位,众异之。妃有族姐,嫁于武将张生,曾为亲卫,侍成祖于龙潜青州之时。一日,言氏妇人偶见画卷于书房之中,内有少年,身穿戎装,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七分似于言妃。言氏甚奇之,以画笑问于生。生甚惊怒,斥曰:“南夏战神,岂容尔等妇人玩笑之?”后,言氏进于言妃,以此事告知。笑曰:“贵人色绝,若作男子扮,甚美矣。”众人称是,言妃意颇动。一日,成祖倦于朝事,于园中独酌,令侍者守其门,众莫能入也。言妃贿于侍者,以男装入园,以邀圣宠。成祖初视之,颜色大变,揽之入怀,痛呼曰:“阿麦,汝终来探吾矣。”喃喃低语,皆为相思之苦。言妃大骇,身颤之。成祖酒醒,疑而视之,见为言妃,大怒,拂袖而去。当下,侍于外者皆杖毙。言妃亦贬为嫔,禁足之。言嫔秘召族姐而问之。言氏妇人归,借生酒后以此事问之,曰:“画中人真战神乎?”生称是,妇人又问:“谁为阿麦?”生甚奇之,惊曰:“汝怎知战神之乳名乎?”后言氏妇人告于言嫔,言嫔痛呼曰:“汝误吾也!”

——节选自《夏宫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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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0:20 | 只看该作者
第12章:惊变

阿麦一愣,心道你也没让我走啊,再说了你不吩咐,我敢走吗?阿麦正想着怎么和这将军说些告辞的话,就听见商易之对身边的亲卫吩咐道:“把他带下去,”停了停扫量了阿麦一眼,又说道,“先归在帐下好了。”

阿麦开始不明白这归在帐下是嘛意思,直到那亲卫把她带下去了,才知道商易之的意思是让她先跟在他的亲卫队里。

南夏在二十多年前曾经历过一场大的军事改革,当时靖国公曾把兵部改为国防部,下面置军区、军、师等编制,当时此项改革遭到朝中老臣强烈反对。后靖国公隐退,二十余年间,南夏军中编制多有变化,直到前几年才渐渐稳定。国防部又被改回为兵部,下面的编制则新旧掺杂地被分为军、营、队、伍。十人为伍,百人为队,千人为营,军则有大有小了,多则上万人,少则几千人。军衔更是分为了帅、将、校、尉、队正、伍长、兵。从“尉”这一级军官往上,便可以有自己的随从亲兵了。

唐绍义虽被称为校尉,可却是占的“尉”这个头衔,也就是说不过是个营长而已。商易之的军衔要比他高得多,算是一城主将,手下有两万多的士兵。按照标准可以拥有千人的亲兵,不过这千把人倒都不是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有不少是担任了警卫、通讯等特别战地勤务。

不过商易之所说的“帐下”却是指贴身跟着他的几十名亲卫了。刚才领着阿麦去换衣的那个亲卫又领着阿麦下去,不免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果真没有猜错,这个叫做阿麦的俊秀小子还真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同僚了。

那亲卫自我介绍道:“我叫张生,我看你比我要小,以后就叫我张大哥好了。”

阿麦嘴角隐隐抽了下,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母亲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那里面就有叫张生的,现在想来已不太记得故事说了些什么,只隐约记得里面还有叫什么红娘的丫鬟和叫崔莺莺的小姐。

“张大哥,您叫我阿麦就行了。”阿麦说道。

“阿麦?姓什么?”张生问道。

“姓麦。”

“姓麦?叫阿麦?”张生觉得被绕得有些晕,“麦阿麦?”

阿麦嘴角又**了下,不过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麦穗,那个父母随性而起的名字,好像已经离自己太远了,还是就叫做麦阿麦吧。

当夜阿麦便在商易之亲卫队的营帐中暂时安下身来。这个营帐中住了二十个亲卫,除了当夜在中军大帐内外当值的,里面还睡了十好几个。和这一帐子的大男人睡在一起,阿麦感觉很怪异。不过好在是在行军途中宿营,这些人又都是亲卫,不仅担负着主将的安全,还得准备着听他使唤,所以哪里敢死睡,基本上都是兵器直接枕在头下,然后和衣而睡。

阿麦总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能是对阿麦还有所戒备,所以张生安排阿麦睡在了最里面,幸好他还记着阿麦身上有虱子的事情,面上虽然没有表示什么,可下意识地却往外挪了挪,尽量离阿麦远一些。

阿麦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主将的亲卫竟然大多是眉目清秀的少年。她很不厚道地多想了些,想那个打扮很骚包的将军是否有些特殊的喜好。阿麦并不知道她真是冤枉了这个骚包将军,直到后来她真的成了一个小兵,入了真正的军营后,直到她用剑割断了一个人的喉咙之后,阿麦才明白商易之从各营中把这些面貌秀美的少年挑出来着实是存了些善念的。

亲卫队的营帐紧靠着主将营帐,那主将营帐中的烛火亮了很久。商易之和手下的那些将领不知道在商议着什么。而徐静也一直留在了帐中,阿麦想他可能已经取得了商易之的信任,虽然不过短短半天的时间。

第二日,青州军拔营。张生给阿麦牵来了匹枣红色的马,问阿麦是否会骑马。阿麦本想藏拙说不会,可扫了一眼大都靠腿行军的士兵们,赶紧点了点头。可点完头后她又后悔了,因为徐静竟然坐上了车。

阿麦自从把上一匹马卖了换成盘缠之后,已是近半年没有骑马了。这半年来脚丫子虽然受了些罪,可大腿内侧的皮肤却是细腻了很多。如今再上马,可谓感慨良多。随即又安慰自己说道如果真的要跑的话,四条腿毕竟要比两条腿跑得快。可是虽这样想着,她却没胆量跑。军中对待逃兵向来只有一个待遇,那就是“刀削面”,这她还是知道的。

阿麦几次骑马路过徐静坐的马车边,向他暗示了好几次,意思就是说他的目的也达到了,就做个人情,让商易之把她给放了吧。

不过徐静每次都是高深莫测地笑笑,并不答言。

大军行进速度慢了很多,虽然商易之一直下令要快速行军,可光是走阿麦他们来时的路就耗了近十天,所以当青州军赶到豫州城外时已是九月中旬。

途中商易之先派了军士快马赶往豫州报信,过了几天那军士回来,说豫州城已是四门紧闭,如临大敌。青州军来到城下,一见果真如此,更想不到的是豫州守军竟不肯打开城门,说是怕来军有诈,是北漠鞑子假扮的。

商易之听了大怒,立马城前放声大骂,说你们他妈的连自己人都认不出来了吗?本大爷大老远地来帮你们,你们就这德行?赶紧让豫州城守和守城主将出来,看看大爷是不是北漠鞑子。

当然,商易之原话不是这么骂的,他毕竟算是个读过书的人,又是京城纨绔子弟中的翘楚,虽然骚包,文采还是有一点的。

城墙上的守军一听城下这位大爷说话这么横,连忙就请了主将出来。那主将姓石名达春,做豫州军主将已经七年,中间只回过京城两次,还都没见到过商易之。商易之又是新任青州守将,还没来得及到附近的兄弟城市串串门子,所以这两人是谁也不认识谁。

那商易之在城下大喊本将是青州军主将商易之,城上的石达春看了哪里敢随便相信,于是他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喊道:“可有凭证?”

商易之气得只咂嘴,心道我一大活人都来了,你还管我要身份证明?怎么着?还得把我的将印给你扔上去验验?正想着,没想到城墙上果真喊道:“如果真是商将军,那请把将印拿出来看一下。”

“嘿!行!真行!”商易之气极反笑。就连身下坐骑似乎都急了,喷了几个响鼻,在原地打起圈来。商易之的视线无意间转过身后不远处的阿麦,立刻又阴冷了两分,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阿麦心里一惊,心道这人不会要迁怒于她吧?坐在马上连忙缩了缩身子,想避过商易之凶狠的目光。没想到还是听到商易之阴冷的声音,“阿麦!”他咬着牙叫道。

“有!”阿麦下意识地应道,然后隐约听到旁边的张生小声骂道:“要喊‘在’,不是喊‘有’,笨蛋,都说了多少遍了!”

阿麦现在哪里有工夫和他计较这些,只是双腿轻夹马腹纵马出阵,心惊胆战地从商易之身边经过,来到城墙跟前仰头看向上面的那个豫州主将,喊道:“请问将军,汉堡城守军校尉唐绍义可在城内?”

城上静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唐绍义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之上。阿麦一眼就认出了他,心里竟是莫名的惊喜,忍不住激动地高声叫道:“唐大哥!是我啊,阿麦!”

阿麦生怕自己换了装束,唐绍义认不出来,忙摘了头上的帽盔拿在手里冲着唐绍义挥了挥手。

“阿麦?”唐绍义一惊,忙从高大的城墙上探出身子来看向下面。只见城门前不远处一个身穿黑色战衣外罩软甲的少年高坐在马上,正仰着头脸冲自己露出开心的笑。眉清目灵,不是阿麦是谁!

唐绍义忙回身向石达春禀道:“下面确实不是鞑子,阿麦就是和属下一起逃出汉堡城的人,属下来了豫州,阿麦则赶往泰兴报信。”

石达春点了点头,可是还是谨慎地问道:“那下面来的怎么会是青州军?”

唐绍义也不知道阿麦为什么带了青州军过来,只得又探出身去问阿麦,阿麦连忙喊道:“泰兴被围,阿麦只得赶往青州,正好在半路遇到商将军去援救泰兴,将军听说豫州有难,便赶来这里了。”

后面的商易之已是很不耐烦了,实在理解不了石达春一个武将,怎么就这么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呢?他纵马上前,抬了马鞭正欲破口大骂,就见这时城门缓缓地开了,唐绍义跟着豫州城的将领迎了出来。

石达春虽然不怎么回京,却也是听说过商易之的名头,知道这少爷是连皇宫都敢硬闯的混世魔王。刚才因为光顾着安全第一,盘问了他这么半天,只怕这小爷早就不耐烦了,一见他就连忙赔了笑脸上来,使劲地解释说自己也是怕北漠人使诈,所以才对他无礼了,请他千万不要见怪。

商易之似笑非笑地看着石达春,抱拳拱了拱手不阴不阳地说道:“石将军果真是谨慎之人,易之佩服,佩服。易之刚才在城墙之下时就想,如果将军再不肯相信易之身份,易之就只能让人扔下绳索,把易之吊上来先验明正身再说。”

此话一出,石达春只觉得心里这个凉啊,暗道这回可把这位小爷给得罪了,自己的官路恐怕是要走到头了。

阿麦跟在后面,见商易之这么嚣张有些不解,趁无人注意偷偷地问旁边的徐静。

徐静偷眼看了前面的商易之一眼,小声问阿麦:“你可知道商将军的父母是谁?”

阿麦很配合地摇了摇头。

徐静捋着胡子高深莫测地笑笑,也跟着摇了摇头。

阿麦正迷惑间,肩膀就被人从后面大力地拍了一下,她回头,见是唐绍义。

“想不到我们还能有再见之时。”唐绍义一脸感慨地说道,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阿麦的装束,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说道,“做了商将军的亲卫也不错,兄弟,好好混。”

阿麦心道我可不想在这里混,顾不上和唐绍义叙旧,急切地抓了他的胳膊,说道:“唐将军……”

“我不是将军,”唐绍义连忙纠正道,“你还是叫我大哥吧,你刚才在城下不是就叫我大哥了吗?呵呵,我觉得挺好,我们共过生死,情意早已比兄弟深,如果你愿意,就叫我一声大哥。”

“唐大哥,你……”

“你要不要见见徐姑娘?”唐绍义又打断阿麦的话,笑道,“她也在豫州城,就在城守府内照看小公子呢。”

阿麦一愣,想起了那个柔弱的小姑娘,又不禁想起了在汉堡城那个恐怖的夜晚,三人相互扶持着走出汉堡城的经历。徐秀儿既然跟了唐绍义一路,那自然也应该是在豫州城了,自己要不要去看看她呢?阿麦正矛盾着,突然想起她要和唐绍义说的却不是这些,连忙拉回了思绪,对唐绍义说道:“唐大哥,你能不能和他们说一下,说我……”

“唐校尉!”石达春突然在前面喊唐绍义,唐绍义连忙应了一声,顾不上听阿麦下面的话,忙往前面走去。他的衣袖在阿麦指间滑过,阿麦有些傻了。片刻她就恼怒了起来,她不就是想求唐绍义让那些人放她走吗?就这么一句话都不肯听她说完!

城守府内,豫州高级将领和商易之带过来的青州将领聚在了一起,表情都有些严肃。唐绍义比青州军早来了十多天,已经把他在汉堡看到的以及他的推测都和豫州守将石达春说了。石达春本接到了兵部的军令要他带兵援救泰兴,听唐绍义的介绍,一怕果真像唐绍义猜的那样北漠人乘虚攻打豫州,二是也猜到了北漠人围泰兴有围城打援的计划。所以为了稳妥起见,便驻兵城内想等先看看再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来月,北漠兵一直没等到,却等来了商易之的青州军。

商易之听完了石达春的军情介绍,脸色微寒,眯了眯眼睛问道:“为何不去乌兰山脉那边堵截北漠鞑子?”

石达春面色有些窘,这个提议唐绍义早就提出来过,不过他觉得这个计划实在是太过冒险了,如果北漠人没有往北而来的话,那他不派兵去援救泰兴,反而去守一个毫不相干的谷口,岂不是要人笑话。

徐静先看了商易之一眼,说道:“就算不去谷口设伏,那也应该多派斥候去那里,难道石将军就弃那秦山谷口于不顾了吗?”

石达春脸色一松,连忙说道:“前几日已经派斥候过去了,估计消息马上也就要回来了。”

商易之目光凌厉冰冷,寒声问道:“前几日?”

唐绍义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把消息送到了,即便石达春不敢派兵去谷口设伏,那起码也应该多派斥候过去紧密监视着,谁想到他竟在几日前才想起来派斥候过去。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就连被称为“骚包将军”的商易之都懂得,他作为一个从军几十年的将军,竟然大意到如此地步。

商易之怒极反笑,气道:“石将军果真为谨慎老将啊!”

这明显是反话,听得石达春脸色微变。按级别,他们是同级军官,按年龄,他比商易之大二十有余,当着两城将领的面,商易之如此不讲情面说话,让他的那张老脸着实没地方搁,于是也冷了声音不卑不亢地说道:“商将军有所不知,秦山谷口那里本就有我军的哨卡,如果北漠鞑子从那里而过,必然会有战报传来。”

“哦?”商易之挑眉,冷笑道,“那就希望如石将军所言,鞑子并没有往北而来,易之在这里叨扰两日,便会引军南下泰兴城。”

话音刚落地,就听见有传令兵从院外疾跑了进来,“报——派往秦山谷口的斥候回来了!”紧接着,有兵士架着一个浑身血污的斥候进来,那斥候一进来就甩开旁边扶他的人趴倒在地上,强撑了身子起来向石达春嘶声哭喊道:“将军,北漠人偷袭了秦山哨卡,全营将士无一幸存。”

石达春脸色刷地惨白,上前提了那斥候的衣领,颤声问道:“那北漠大军呢?”

“北漠大军早就过了秦山往北而去,他们还在秦山伏了骑兵阻杀我们的人,一起去的十个人只有小的一个人逃了回来。”

石达春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双手再也无力提住那斥候的衣领。

室内所有的人都被这个消息震住了,一时间屋里静得骇人。难怪北漠大军过秦山谷口而无人知,原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先是偷袭了秦山哨卡,后又专门派骑兵留下来伏击豫州去的斥候,看来他们本就打算了要悄无声息地北上。

“往北?弃豫州而就靖阳?”徐静喃喃自语,这北漠人真是敢赌。靖阳那里有南夏的三十万边军,他们竟然还想去攻靖阳关口?就算北漠人可以南北夹击靖阳关口,可靖阳北不只有天险可依,靖阳城也是百年的古城,城高池深,只有骑兵怎么可能攻下靖阳!

商易之脸上似覆了一层寒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趴在地上的斥候愣神,突然间双眸一紧,失声喊道:“援军!”

徐静稍稍一怔便明白了商易之的意思,面色也不禁变了,有些迟疑地问道:“不会吧,靖阳边军乃是我国守国之军,朝廷不会也让靖阳边军回救泰兴吧?”

商易之狠狠地踹了一脚柱子,恨恨说道:“谁知道那些草包会不会这么做!”转回身又寒声吩咐道,“赶快派人通知靖阳,死也要把消息赶在北漠人之前送过去。”

可惜,已是晚了。

八月二十九,靖阳边军接到兵部急令援救泰兴。靖阳边军主帅罗义成拒绝出兵,朝廷连发九道金令催促罗义成出兵。重压之下,副将张雄领一半边军回援泰兴。

九月初十,张雄领十五万靖阳边军出靖阳城,南援泰兴。溧水一线戍军全线收缩,回驻靖阳城内。

九月十六日夜,靖阳援军南归途中遭北漠骑兵偷袭。夜色之中,北漠骑兵如从天而降,杀入毫无准备的靖阳军大营,一时间,南夏军营成血腥地狱。南夏军死伤九万余人,近六万人降敌,皆遭坑杀。北漠骑兵主将常钰青一战成名,用十五万颗南夏士兵的头颅铺就了他的名将之路,世称“杀将”。

九月十九日夜,靖阳主帅罗义成于帅府之中遭人暗杀,靖阳城内一时群龙无首。

九月二十一日,常钰青领军诈作张雄的靖阳军,骗开了靖阳城南门,北漠军杀入靖阳城内,从内部打开了靖阳边关,迎边关外的北漠大军入城。

九月二十三日,靖阳、溧水一线全部失守。

事隔三十年后,北漠人又一次攻开了南夏的北大门。同时,北漠那个一直藏在后面的主帅终于浮出了水面。陈起,这个名字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四国,一跃成为不世名将。

消息传来的时候,阿麦正跪伏在青州守将商易之的案前自请离去。

商易之坐在案后临摹着卫大家的字帖,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当军营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阿麦低垂着头咬了咬牙,沉声说道:“阿麦本就不是军人,是受唐校尉所托才赶往青州送信,现在阿麦已经完成了他的托付,又在豫州找寻到了失散的妹妹,小的妹子孤苦一人无人可依,小的只有向将军请辞。”

商易之没有答言,只是低头专注地临帖。徐静有些不满地看了阿麦一眼,刚张嘴想说话,外面有通信兵疾跑了进来,把刚到的军报递到商易之手上。

阿麦久等不到商易之的回答,忍不住偷偷抬头向他望去,见他双手展开军报看着,脸色渐渐惨白,然后又转成青色,执着军报的双手竟隐约抖了起来。商易之突然撕扯了手里的军报,大叫一声后猛地抬脚把面前的桌案踹倒。

阿麦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闪身躲避飞过来的笔墨砚台。

“三十万!三十万大军啊!”商易之愤怒地喊道,猛地从腰间拔出了佩剑,双手握了剑柄冲着屋子里的摆设狠命地劈砍起来。

阿麦吓傻了,生怕他不小心劈在了自己的身上,慌忙连滚带爬地往边上躲去。谁知她这一动反而提醒了商易之,只见他赤红着眼睛,竟提剑向阿麦这边走了过来。徐静见状,慌忙上前挡在了阿麦的身前,死命地抱住商易之的胳膊,急声喊道:“将军!将军!请冷静一下!”

商易之一把甩开徐静,仍是一步步逼向阿麦。阿麦坐在地上往后挪动着身子,只觉得背后被硬物一挡,竟是已经避到了柱子前。身后再也没有地方可退了,阿麦一咬牙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后背倚着房柱冷冷地看商易之,努力地控制着音调说道:“将军,难道要迁怒阿麦?”

商易之瞪着赤红的眼睛愤怒地看着阿麦,急促的呼吸催得他胸口快速地起伏着,如同一只被猎人的箭逼得暴怒的猛兽。

阿麦已经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强迫着自己和他冷漠地对视,那剑尖就在她身前的左下方映出点点的光。她知道,只要面前这个男人的手腕稍微一动,那锐利的剑就会向自己劈了过来。她很怕,可她现在除了站在他的面前什么也做不了。

光芒一闪,那剑还是劈了过来。阿麦的瞳孔猛地缩紧,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了面前一脸铁青的男子,还有他手中劈过来的剑。

剑尖在她的面前划过,虽然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可那霸道的剑气还是刺破了她面颊上的皮肤。没有觉出痛,她的左脸上突然多了条细细的红线,一条细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线,然后就有细小而圆润的血珠缓缓地渗了出来。

“滚!滚!都给我滚!”商易之厉声喊道,提了剑转身走开,回到挂在墙上的军事地图前,用剑尖顺着地图指到北漠都城的位置,喘着粗气咬牙说道,“陈起,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阿麦本已走到了门口,听到商易之后面的话,人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了魂魄,目光涣散,脸上血色全无。

豫州的城守府更加忙乱了起来,军中的各级将领面色慌张地在门口进进出出。阿麦静静地蹲守在院门边,趁徐静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拉住了他,问:“陈起是谁?”

徐静面上略带讶色,不过还是回答她道:“陈起是北漠大军的元帅,这次靖阳之战就是他操纵的,不,应该说是这次北漠军整个的军事行动都是他的杰作。”

“他很厉害?”

“我南夏靖阳三十万边军皆丧于此人之手,几十年经营毁于一旦,从此鞑子铁骑进攻江中平原如入无人之地,你说他是不是厉害?同样是三十万的兵力,兵分三处,东西两路大军冒险深入我江北腹地,佯攻泰兴引我边军回救,然后又千里奔袭靖阳援军。”徐静轻轻地捋了捋胡子,感叹道,“这样险中取胜的战术,定是早已在底下演练了很久,北漠东西路大军只要有稍许的差错都会把整个计划毁掉。唉,更骇人的是,根据我们在北漠细作回报,这个陈起竟还不足三十岁,此等鬼才,恐怕已能与我南夏二十多年前的靖国公比肩了。”

阿麦听着,身体竟然要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骇得她连忙用力握了拳,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才能让自己貌似无事地站在那里听着徐静的话。

徐静说了几句后便停了下来,眯着小眼睛打量了一下阿麦,问道:“你既然都要走了,还打听这些干什么?”

阿麦强扯了嘴角笑笑,摇了摇头,不理会徐静的惊愕,转身离开。她身上还穿着商易之亲卫的服饰,所以走在城守府里倒也没有人拦她。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到了豫州城的大街,街上还有着匆忙走过的行人。豫州城内的百姓只知战事将近,还不知道他们三十万戍边将士已经死在了北漠人的铁骑之下。所以城中居民虽然有着对战争的恐慌,可是日常的生活还在继续着。

徐静的话还在耳边响着,那个还不足三十岁的北漠元帅,那个兵行险招的军事鬼才,应该就是他了。陈起,这个她一直努力遗忘的名字,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南夏的细作真是不行,阿麦嘲弄地笑笑,竟然连他的真实岁数都搞不清楚,她记得很清楚,他长她七岁,今年应该是二十六岁了吧。

阿麦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起时的情景。她记事很早,很小的时候的事她都能记得,可是却没有一件像这件事记得那样清楚,好像就发生在前几天似的,回忆起来,几乎连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还能记得住。

她那时正好六岁,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爬树下河什么都敢干。有一次把母亲实在是气急了,母亲拿了小竹棍比量她的屁股,然后恨恨地威胁说:“麦穗!你给我记住,你是个女孩子!下次你要是再敢跟着牛家的小子下河,老娘就把你的腿敲折了!”

她嘿嘿地笑,冲着母亲做了个鬼脸,然后撒腿就往院子外面跑,她知道,母亲是追不上她的,而且母亲一出了大门就会变成很温柔很贤惠的样子,绝对不会拿着竹棍子追她。谁知刚跑到大门口,她就撞到了刚进门的父亲,父亲一把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举到半空中爽朗地笑道:“阿麦丫头,来让爸爸亲一口,想爸爸了没有?”

她欢快地抱住了父亲的脖子,大声地喊:“想!”

父亲笑着放下了她,又过去抱了抱迎过来的妻子,然后回身拉过一直静静地站在大门口的少年笑道:“这是陈起,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她好奇地看着他,圆滚滚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父亲问她:“以后这个大哥哥陪着你玩,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盯着那少年问:“你会不会爬树?”

少年缓缓点了点头。

她又问:“那你会不会去河里捉鱼?”

少年还是点头。

于是她就走到他面前,仰着头说道:“那好吧,以后我就带你一块玩吧。”

她说得一本正经,跟小大人似的,惹得父亲母亲都笑了。父亲笑过了,拉了她的手放到少年的手里,直视着少年的眼睛,温声说道:“陈起,以后阿麦就交给你了。”

少年的脸色有些可疑的红晕,抿着唇角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时的阿麦还不太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所以当偷听到母亲和父亲说陈起是不是比阿麦大得太多了点时,她立刻就从**蹦了起来,大声地喊:“不大,不大,陈起哥哥正合适!”

是啊,他正合适,他是她最好的玩伴和保护者。

他们一起朝夕相处了八年,她从顽童长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而他则由青涩少年变成了高大英俊的青年。到后来,她已是渐渐明白了父母最初的用意。

十三岁时,她成年,成年礼举行完了后她揪着他的袖口问:“哥,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她没有一点少女应有的羞涩,反倒是他红了脸,甩开她的手急忙走开,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嘟囔道:“笨蛋!”

十四岁时,拉了他坐在院后的那棵老槐树下,用肩膀撞了下他的,问:“哥,以后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他目光温柔地看了看她,然后又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天空,轻声说道:“小桥,流水,人家。”

她嘿嘿地笑,不等他说完就用手指了他的鼻尖叫道:“你是不是又偷跑到书房去看我爸的书了?”

他轻笑着用手抓下她的手指,却没有松开。

她凑近了他的脸,一本正经地问:“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缓缓地低了下来。她突然想起来父亲经常避着他们和母亲做的事情,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突然问道:“哥,你是不是想亲我?”

他脸上闪过可疑的红色,忙坐直了身子,用手抵在她的额头把她凑近的脑袋推开,无奈地低声说道:“真是个笨蛋!”然后又转过身看着她,咬了咬下唇,轻声说道,“阿麦,以后不要管我叫哥。”

她不明白,她都叫了他八年哥了,为什么以后就不能叫了呢?

看着她一脸困惑的表情,他无奈,转过了头不看她,只是小声说道:“让你别叫就别叫了,笨蛋!”

再后来,他突然因事要离开,和她讲好了等她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回来娶她。她便等着,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那么久,她整天地跟在母亲屁股后面,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问她生日怎么还不到,陈起哥哥说了等她十五岁就回来娶她。

母亲被她缠得直翻白眼,转了身吼道:“麦穗!你给我老实地待到二十再嫁人吧!十五你就想给我嫁人?你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是敢说这话,你姥姥能把我的皮都打熟了!”

姥姥?她从来没有见过姥姥,所以母亲的恐吓对她没有什么威力。

父亲听了总是笑,然后就用眼角扫着母亲,拖了长音地念道:“女大不中留哦——”

她的十五岁终于到了,他没有失言,他回来了,同时也带来了一群杀手。

那天的情景她永远不会忘记,甚至在开始的两年里,她只要闭了眼就能看到那个场景,刀光剑影,火光冲天,母亲凄厉的喊声就在耳边响着,她说:“阿麦,快跑,往后山跑,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阿麦握紧了拳头,用力地咬着牙关,生怕自己就在大街上发起疯来。已经过去四年了,可是那些情景为什么还历历在目?火焰的温度、乡邻的喊叫,甚至连空气中的血腥味都还能闻得到,她知道,那是父亲体内流出的血。

她是想忘了啊,为什么偏偏忘不掉?母亲说不要她报仇,母亲说只想让她活下去,没有仇恨地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母亲说她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可是,这样的她,还能有幸福吗?

下身突地蹿出一股热流,有些黏湿,她想可能是月事来了吧,她十五岁才来的初潮,正好赶在生日的前两天,母亲当时还笑她,说这倒是真算成年了。可自从那场变故以后,她的月事就极其不准,经常是一年半载地才来一次,而且量也很少,基本上一天就过去了。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这样更好,她一直是扮了男装的,这样没有月事反而更加方便起来。

阿麦用力地掐了掐手心,让意识清醒了些,数了数身上仅剩的一些钱,然后去布店里买了些白棉布,又买了里面换洗的衣服,拿着便去了客栈。这个战乱的时候,客栈里的住客很少,她又穿了身戎装,所以掌柜对她的态度极好,很快就把她要的剪刀针线之类的拿来了。

阿麦关了门,清理了一下下身,然后开始用厚实的白布缝制紧身坎肩。

第二天,等月事干净了,她又向小二要来了热水,很认真地擦拭身体,她擦得很认真,知道这次擦完了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净完身后,阿麦换上了新缝制的坎肩,然后把下身的内衣也换了,这才又重新把外面的军装穿好,开门出去。

回到城守府,里面正乱作一团,原来是豫州守将石达春自杀了。

石达春觉得正是由于自己对于军情的错误判断才导致了靖阳边军的战败,导致了三十万南夏男儿的殒命。他在书房里瞪着眼直直地坐了一夜,天亮后用剑削破手指留下了一封血书,然后打散头发遮了面以表示死后于地下也无颜见先人,之后就把佩剑抵在自己的身前,打算一死谢罪。

也是石达春命不该绝,正在这个时候,守在书房外的亲卫由于一直没等到石达春喊人进去伺候,心里有些奇怪,忍不住从窗户缝里瞄了一眼。这一眼下去可把那个亲卫吓得魂都掉了,一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一脚就踹开了书房的门,往石达春身边扑了过去,上去就把剑给抓住了。

石达春的剑已经刺下去了,见被亲卫抓住了,红着眼睛怒道:“放手!”

那亲卫岂敢松手,一边死命地往外夺着剑,一边哭喊道:“将军!将军!您不能啊!”

亲卫空手抓剑,锋利的剑锋立刻便嵌入了他的手掌之中,鲜红的血顺着剑身流下来,与石达春腹部冒出来的鲜血混杂在一起,一时艳丽无比。

商易之被人喊来的时候,豫州军中的将领已经跪满了一地。石达春被几个手下死死地抱住了,手里的佩剑也被人夺了下去,正瞪着通红的眼睛怒喊:“放手,你们给我放手。”

那些将领哪里敢放手,只是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哭喊道:“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您想开些啊!”那些跪在地上的将领也是哭着连连磕头。

商易之寒着脸进来,起脚就把跪在门口处的一名校尉给踹开了,厉声骂道:“哭他妈什么哭!”

屋里的哭声一顿,众将闻言都转过头来看商易之,就连一直挣扎不止的石达春都停了下来,愣愣地看向商易之。

商易之看了看披头散发的石达春,视线又在屋里慢慢地转了一圈,寒声说道:“都给我出去。”

屋里的人都僵了僵,有些性子软弱的人身子晃了晃欲起身退出去,可大部分将领都是脾气犟直的,一个个梗着脖子杵在那没动地方,有的还很挑衅地歪着脑袋斜看商易之,心道这是我豫州军的地盘,你一个青州的守将凭什么来这里发号施令,就算你老娘是公主又能怎么样?爷爷这官职是提着脑袋杀出来的,还怕你给我小鞋穿?我们将军让着你那是不想和你这小白脸一般见识,你少来蹬鼻子上脸的,以为我们豫州军就好欺负了。

商易之和那个黑面大汉对了半天眼,气得冷笑起来。他商易之是谁?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都是京都那个大坑里度过的,那里最多的是什么?就是官!官最擅长的是什么?就是眉来眼去!那些人向来都是话只说三分透,剩下的全靠你自己去琢磨,琢磨什么?不就是琢磨他的一个眼神是什么意思,琢磨他的一个看似无意识的动作的意思吗?

他从三岁的时候就知道办事得看父亲的脸色,说话得看母亲的眼色。就这黑面汉子的眼神,就差举个牌子上面写着“商易之你就是个纨绔子弟”了!他商易之能看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笑话!

商易之怒极反笑,嘿嘿地冷笑两声,看着那黑面大汉的眼神又寒了两分。

石达春虽然自己不想活了,可却没想让部下也跟着他一起不活了。黑面大汉不知道商易之这位少爷的厉害,可他不知道并不代表石达春不知道。石达春稳定了一下情绪,对着一屋子的部下沉声说道:“你们先出去。”

“可是……”

“出去!”石达春的语气也透露出严厉,那些豫州将领不敢违抗他的话,只得一一从地上爬了起来,往书房外退去,临走的时候还有人不放心,把石达春的佩剑也不露痕迹地顺了出去。

石达春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嘴角忍不住挂了丝苦笑。

商易之脸上的怒气却意外地消散了,只是淡淡地看着,等屋里终于空下来的时候,他脸上竟然还带了些笑模样,勾着唇角站在书案前看石达春留的血书。然后用手拿起那张血书冲着石达春抖了抖,似笑非笑地问:“就这张纸能抵我南夏三十万将士的性命?”

石达春面色一恸,嘴唇抖了抖,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商易之冷笑一声,寒声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废话了,我只有三句话:其一,靖阳三十万边军被灭不是你石达春一个人的责任,你没有那么大的脑袋,也顶不了那么大的帽子;其二,作为一个军人,他只能死在一个地方,那就是沙场,而不是什么狗屁书房;其三,如果你还想死,我不拦你,可你得把你那伙子亲信一起弄死,然后把豫州军安安稳稳地交到我手里再去死!”

说完,商易之一拂衣袖就出了书房,只剩下石达春一个人待在了那里。

阿麦回城守府的时候正好赶上商易之寒着一张脸从石达春的书房里出来。她远远地就看出了商易之面色不善,下意识地转了个身往旁边的小路上避过去,可还没走两步就撞上了徐静。

徐静惊讶地问:“阿麦,你怎么又回来了?”

阿麦心中叫苦,冲着徐静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别认她,可是已经晚了,商易之从背后认出了她,并停下了脚步,目光如炬地往这边看了过来。

“将军。”徐静叫道。

阿麦也只得无奈地转回身来,低着头垂着眼帘极其恭敬地叫了一声:“将军。”

商易之目光一寒,冷声问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阿麦慌忙将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上,垂首说道:“昨日阿麦糊涂,请将军恕罪。鞑子犯我国境,阿麦身为南夏男儿,怎能为图一己之安危而临阵退却?阿麦想明白了,从今以后便誓死跟随将军,鞑子一日不灭,阿麦一日不离军营!”

一段话说得不仅商易之愣了愣,就连徐静都怔住了。过了片刻,商易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了后走近了阿麦跟前,和颜悦色地问道:“你真决定了要跟随我左右?”

“是!阿麦誓死追随将军!”阿麦大声说道。

商易之突然抬脚往阿麦肩上踹了过去,一脚就把阿麦踹倒在了地上,他看着阿麦,冷声问:“你当我青州军是什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阿麦倔犟地和他对视,咬牙说道:“没有,阿麦昨日是糊涂了。”

商易之盯着她,忽地笑了,往后退了两步,掸了掸衣角的灰尘,轻笑道:“那你现在是真要从军?”

阿麦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商易之说道,又吩咐身边的亲卫,“张生,你带阿麦下去,让李副将把她编入步兵营。”

徐静一愣,欲开口替阿麦说句话,可一看商易之的脸色又把舌尖的话压了下来,显然商易之现在心情很不爽,阿麦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真真是倒霉到家了。

阿麦本已在商易之的亲卫队里混了不少日子,现在突然被编入步兵营,而且是做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兵,明摆着就是遭贬了,再加上步兵本就属于最辛苦的兵种,战争眼瞅着就在眼前,商易之把阿麦编入步兵营,分明是想让阿麦去送死了。

一路上,就连张生都有些同情阿麦了,反倒是阿麦一脸的平静,只是低着头跟在张生后面走路。

从前几天开始,商易之就下了军令在豫州周边村镇招募新兵,这几日已然招了不少青壮年。如果是平时招募新军,必然把新兵独立编营以便受训,可如今战事紧张,再没工夫单独训练新兵了,只是把新兵打散了插入到老兵中去,以练代训了。

那李副将也是个不爱费事的主,见将军派亲卫送了阿麦过来编入步兵营,也没多想就把阿麦交给了他手下的军官,他手下的军官又把阿麦交给了他的手下。于是乎,阿麦这样被一层层地分下去,终于在青州军步兵营第七营第四队第八伍落了户。

阿麦看着自己军籍牌上的那几个数字,低低地念了一遍:“青一七四八,青一七四八,请你去死吧?请一起死吧?”阿麦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这数,还真是他妈的吉利啊!

同时和阿麦编入第八伍的还有一名叫张二蛋的新兵,个子比阿麦矮了足足有一个头,细胳膊细腿小细腰,往那儿一站跟根麻杆儿似的,有他在旁边衬托,阿麦非但没显得单薄,反而有了点高大魁梧的味道。

阿麦的伍长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长得不高,却极粗壮,阿麦和张二蛋两个人的腰加起来都赶不上人家的半个粗。他斜着眼睛瞥了瞥面前新分过来的两个兵,别着脸往地下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奶奶的,豫州的水土就能长出这样的玩意儿?怎么都跟猴一样啊!”

他话音一落,旁边的那些老兵哄笑开了,看笑话似的看着阿麦他们。

阿麦一脸漠然,微垂着头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张二蛋脸色却涨得通红,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惹伍长,只能隐隐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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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1:00 | 只看该作者
第13章:起事端了

伍长背着手绕着张二蛋转了一圈,绕到他身后的时候猛地起脚踢了他一脚,张二蛋膝盖弯了弯,细瘦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不过却没有倒。

伍长咧了咧嘴角,冲着他的膝窝更用力地踹了下去。这一次,张二蛋没能挺住,一下子跪趴在地上。

“多大了?”伍长问。

张二蛋紧紧地咬着牙,说道:“十六。”

伍长点了点头,又转向阿麦。这回他刚提起脚来,还没踹下去阿麦就跪倒在了地上。伍长提着脚愣了,转头就嘿嘿笑了起来,说道:“嘿,你这小子倒是识趣,多大了?”

“十九。”阿麦平静地回答。

“老大,这小子长得可真他妈俊!”人群里有个人突然叫道。

众人的视线都被这话聚到了阿麦身上,就连跪在旁边的张二蛋都扭头偷看阿麦。阿麦脸色有些苍白,忍不住绷紧了嘴角。

伍长也仔细地打量阿麦,看这小子面皮是挺细嫩,眉毛稍有些细,却不是女子弯弯的眉毛,而是斜飞入鬓的剑眉,眼睛很亮,黑白分明,比女子的眼睛还要水灵,唯一可惜的就是鼻梁有些过高了,不够秀气,可下面的唇形却真他妈的漂亮,就这么微微绷着,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心里痒了起来。

若在平时,阿麦的长相虽然秀美了些,可她的身高在那里摆着,别人也就认为她不过是个俊美的后生。后来跟在商易之的亲卫队里,那里面也大都是面相俊美的少年,有的五官甚至比她还要精致些,所以她混在里面也没有人疑心过她的性别。可如今她是进了实实在在的军营,一群粗鄙汉子混在一起的地方,你身上的雄性特征稍微少点就会被别人瞧不起,就她这样的,能蒙混过去吗?

人群中有人应和道:“嘿,还真是!面皮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阿麦扭头看了看说话的那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那人面前,寒声说道:“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那人一愣,随后就哈哈笑了两声,指着阿麦对旁边的人笑道:“瞅瞅,还急了,就是这急模样让人看着都心疼啊,哈哈。”

阿麦猛地挥拳冲着那人的脸就打了过去,那人被阿麦打得一愣,往后退了好几步,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阿麦,想不到阿麦一个新入营的小兵敢打老兵。

“我操,你小子还敢打……”

话音未落,阿麦的拳头就又到了,这回是狠狠地给了他肚子一拳,打得那人身体一弯,阿麦紧接着就用双手抓住那人的肩膀往下一带,膝盖大力地顶撞那人肚子,狠声说道:“打的就是你,你嘴里再敢喷粪,老子就弄死你!”

那人被阿麦一下子给打蒙了,连还手都顾不上了,腹部遭到阿麦的重击,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四周的人也都是被弄愣了,想不到阿麦长了一副好模样,下手却是这样的狠,两句话不说就上了手,众人一时连拉架都忘了,只是都傻呆呆地看着阿麦狠揍自己的兄弟。

其实阿麦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功夫,她不过是小的时候跟着父亲练了些强身用的小招式,这几年又一直在外面奔波着,身上的力气长了不少,再加上这一套动作她已经不知使了多少次,早就是练熟了的,所以使起来是相当顺手。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见得就能真的打赢这人,这次不过是胜在了出其不意,还没等人家反应过来呢,她就已经把他给打蒙了。

旁边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拉开了阿麦。了不得了,刚来的就敢这么打老兵,那还有没有天理了?有人钳制了阿麦的胳膊,阿麦虽然有力气,可真的跟这些大老爷们儿比起来也差了不少,挣了没几下就被人把胳膊拧到了背后。有人冲着阿麦的肚子就给了她几拳,很用力,也很疼,阿麦只用力地咬了牙关,连吭都没吭一声。

面前的人也有些佩服,“行,好小子,够硬气!”

刚才被打的那人被人架到一边也清醒了过来,拨开人群冲了上来,抡圆了胳膊就给了阿麦俩耳光,骂道:“让你敢打老子,让你敢打老子!”

阿麦借着身后人钳制她的劲道,猛地踢向了那人,骂道:“滚!有本事就和老子单挑,一伙子欺负老子一个算什么好汉!”

“哈!你还敢不服?”那人上前又扇了阿麦两下。

“呸!”阿麦把嘴里含的血都啐向了那人,狠绝地看着他。那人本想再扇,可一撞到阿麦这样凶狠的目光,一时竟然不敢下手了。

众人见阿麦这样硬气,也是有些佩服了,再说本就是那人先说阿麦像娘们儿才引起来的,他虽挨了阿麦的揍,可也打了阿麦了,算是也找回来了面子,便有人上前打圆场,抓住了那人的手,笑道:“行了,王七,你也打完了,别和这雏儿一般见识了,您说呢?老大?”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伍长看了看阿麦,又扭头冲着王七喊道:“够了!我看你们都他妈的是活腻歪了,等鞑子来了我看你们还有没有命打!军中斗殴,都他妈的给我饿一顿再说!”

身后钳制住阿麦的人松了手,阿麦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第一关总算是过去了,虽然挨了些揍,可从此以后这伙子人却再不会怀疑她的性别了。她伸手摸了摸已经被打麻木了的脸颊,不由得想苦笑,可刚一弯嘴角就扯得脸上生疼,只好又放下了嘴角。

晚饭的时候,阿麦和王七果然被饿了饭,别人都去吃饭了,营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王七摸着肚子冲着阿麦骂道:“操,都是你这小子害咱们挨饿。”

阿麦冷冷地瞥了王七一眼,王七还真有些怕她那种狠劲,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吃了饭回来了,张二蛋偷偷地拽了一下阿麦,示意阿麦跟他出去。阿麦隐隐皱了皱眉头,跟着他出去。走到避人的地方,张二蛋从怀里掏出了个馒头递给阿麦,小声地说道:“给你,快点吃了吧。”

阿麦问:“哪儿来的?”

张二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偷偷留下的,一个人两个呢,我吃不了。”

阿麦道了谢接过来,倒没有立刻吃,想了想又对张二蛋说道:“你去把王七也叫出来。”

张二蛋不解地看着阿麦,阿麦想笑,可刚咧嘴就觉得脸蛋子生疼,忙用手捂了捂脸,低声说道:“你叫他过来吧,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张二蛋听话地去叫王七,王七心中疑惑地跟着他出来,见阿麦正等在这里,还以为阿麦要报仇,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阿麦,问道:“你小子不是又想打架吧?”

阿麦没有说话,只是把馒头拿出来从中掰成两半,递给王七一半,说道:“这是二蛋省下来的。”

王七怔怔地接过那半个馒头,却没敢往嘴里放,只是迟疑地看着阿麦。阿麦嗤笑一下,也不说话,只是低了头往嘴里塞馒头,很快就把馒头吃了下去,这才抬起头来对张二蛋说道:“咱们赶紧回去吧,省得一会儿伍长点名找不到咱们。”

张二蛋点了点头,跟着阿麦回去,后面只剩下了王七一人看着阿麦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馒头,迟疑地咬了一口,嘟囔道:“操,这小子心眼儿倒是不错。”

要说这王七也不算是个坏人,只半个馒头就换得他不再找阿麦的麻烦,平日里反而比别人更照顾阿麦一些。操练的空当,士兵们都席地坐在校场的边上休息,王七挤开别人坐到阿麦旁边,用肩膀撞了阿麦一下,问道:“哎,你小子怎么下手那么狠啊?”

阿麦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要是你再敢说我长得女气,我照样揍你。”

王七嘿嘿地笑了,说道:“这夸你长得好看也不行啊?”

阿麦冷冷地看向他,唬得他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得,我不说了还不行吗?瞧你这小气劲!我还巴不得人说我长得好看呢,这样说媳妇多容易啊。”

阿麦冷笑道:“那我来夸你,你王七长得可真是国色天香,闭月羞花,花容月貌,好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王七瞪着阿麦哭笑不得,过了半天才用拳头捶了阿麦一下,笑道:“我操,你小子可真记仇!”

教官吹了哨子,一伙子人又急忙去站队,教官提着棍子在人群中穿梭,看着谁不顺眼就给一棍子,嘴里骂骂咧咧的,“还不用心练,他娘的,到了战场上等着给人家砍去吧!”

阿麦人本就聪明,练得极用心,学得也极快,不过几天的工夫就把手里的一把大刀舞得似模似样,连射箭的准头也提高了很多。这几天来,上面一直在强训他们步兵营的弓箭和刀法,倒是不怎么操练他们的阵法变化。阿麦心里有点数,看来上面这是要死守豫州了,如果是野战的话,步兵营就不会弃阵列变化而不顾。

中午休息的时候,唐绍义突然找来了,他见到阿麦后有些惊讶,问:“你的脸是怎么了?”

阿麦脸上的肿还没全消下去,现在仍是有些青紫,如今听到唐绍义问,就连旁边的伍长都忍不住看向了这边。

阿麦咧了咧嘴角,避开唐绍义的视线,淡淡说道:“自己撞的。”

此话一说,不光是王七,就连伍长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唐绍义也是从军队底层混出来的,自然知道阿麦没有说实话,不过见阿麦不打算说,也就不再问了,只是又问道:“为什么好好的亲卫不做了?”

阿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人家商将军不要她了,故意把她丢到这步兵营里来受罪吧?她抿了抿嘴角,淡淡说道:“我不要以近侍起身,我要实打实的军功,我要做将军。”

唐绍义微怔,抬着眉毛看了看阿麦,然后又随意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人群,低声对阿麦说道:“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在人前讲。”

阿麦明白唐绍义的意思,也觉得自己刚才太过张狂了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

唐绍义伸手拍阿麦的肩膀,点了点头,说道:“凡事还是谨慎些好。”

阿麦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觉得这样的话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唐绍义看到阿麦的眼神,无奈地笑笑,并没解释。汉堡城破,守军全军覆没,他现在已经归入了商易之的青州军,虽深得商易之赏识,可却遭不少青州军老兵将们的嫉妒,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不过也不算全无好处,起码把他以前急躁耿直的性子磨圆了不少。

唐绍义扫了一眼阿麦身后暴土扬尘的校场,又看阿麦满脸泥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问道:“可还吃得住军中的苦?”

“没事,比起我们从汉堡逃难来轻松多了。”阿麦说道。

其实吃些苦倒不算什么,最难的是怎样遮掩住她的性别。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好说,因为已经入秋,为了暖和有不少人都是和衣而睡,她倒是不怎么显眼。最难的是每天的如厕,她每次都得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去,而且每次都是提心吊胆的,白天的时候更是连点水都不敢喝,嘴唇都干得暴了皮。

阿麦虽这样说,唐绍义也知道她在军中过得并不容易。军中的汉子大多欺软服硬,看她是个俊秀的后生,一些粗鄙的人少不了要起欺辱她的心。唐绍义有心帮她,无奈自己在青州军中也只算个外来户,心有余而力不足。

远处校场上已经吹响了集合号,阿麦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唐大哥,我得先去了。”说完就着急往校场上走,刚迈出脚去却又被唐绍义拽住,阿麦不解地回头看唐绍义,见他低了低头,然后把腰间的佩剑摘了下来递给自己,说道:“这把剑你带着吧。”

这把剑正是唐绍义在汉堡城外交给阿麦防身的佩剑,来到豫州之后阿麦又把剑还给了他,没想到他今天又要把剑送给她。阿麦连忙推辞道:“不用,我们有兵器的。”

唐绍义神态有些不自然,脸上却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道:“给你就拿着,本来这剑也是送你的了,别这么婆妈!”说着就把剑直接别在了阿麦的腰上,然后又说道,“赶紧去吧,晚了还得挨罚。”

南夏军官的佩剑都由军中统一配置,这样的佩剑是校尉一级以上的军官才可以佩带的,阿麦有了这把剑,不但在营中不会受到士兵的欺负,恐怕连她营里的长官都会看在唐绍义的面子上高看她一眼。阿麦已是明白唐绍义把佩剑送自己的深意,心中不禁有些感动,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叫了声“大哥”。

唐绍义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也没说话,只冲着阿麦挥了挥手,便转身大步离去了。

回到队列中,阿麦已是最后一个到的了,管操练的军官提着鞭子骂骂咧咧地过来,挥鞭打向阿麦的时候眼睛扫到了她腰间别的佩剑,于是鞭子便有一大半落到了空处。那军官仔细地看了一眼阿麦,又骂骂咧咧地往后走了去,却也没有再鞭打阿麦。

下了校场,营里的弟兄看到了阿麦腰间的佩剑,面上都是又惊又羡,和阿麦亲近的王七、张二蛋等人更是凑了过来,王七用肩膀碰了碰阿麦,羡慕地问道:“阿麦,那位校尉大人是你什么人?”

阿麦想了想,说道:“是结义的大哥。”

众人一听这个更是惊愕,王七惊讶地说道:“阿麦,原来你有个当校尉的义兄啊,那你干吗还来我们步兵营啊,干吗不直接去给他做亲兵啊,或者干脆去做骑兵啊,怎么成了小步兵了?这最没前途啊!”

阿麦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王七等人见她没有回答,也不敢再问了。若在平日,他们必是会再追问,可现在知道了阿麦是一个校尉的义弟,而且那校尉还把佩剑都送给了她,可见他们关系必然深厚,这些下级士兵心中对阿麦自是有了些畏惧,不敢再像平日那样随意。

阿麦看出王七他们的心思,可却也没做什么表示。对她来说,这样的情形也不坏,起码能让这些人离她稍远一些,她的日子也会过得轻松一些。不过想到刚才王七说的步兵是最没有前途的,她心中又腾起些新的忧虑——她从军可绝对不是为了挣那点军饷,她要的是声望、地位、军权,她要的是能和陈起站在同一个高度。

只看商易之对步兵的训练,就可以猜到他打算要死守豫州,那么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又一次的守城之战?不,她不需要,她需要的是奇功,是能让她很快升上去的奇功!

夜里,阿麦又一次失眠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立下奇功。如果她现在还在商易之的身边,也许机会更多一些,可现在她不是了,她就得想怎么能从现在的位置快速地升起来。她又有些羡慕徐静,可如果让她去做他的位置,她又不愿意。她不要躲在幕后做一个谋士,她要的是战场上的厮杀,她要成为不世名将,她要在战场上质问陈起,为什么?

营帐中的众人早已睡熟了,只她一个人还清醒着。她想,她体内传自父亲的那些血肉终于占了上风。

黑暗里,阿麦从大通铺上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一天里也只有这个时候她可以去茅厕。白天的时候,为了避免和众人一起去茅厕,她都是不敢喝水的,而为了补充体内的水分,她只能在晚上入睡前多喝一些水,然后在大家都睡熟了的时候偷偷地去厕所。

今天,她没有带自己的刀,而是拿了唐绍义送她的佩剑,然后蹑手蹑脚出了营帐。军中的茅厕,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在营帐的后面僻静处,用一人来高的树枝子混着泥巴圈起来的茅厕,没有厕门,进去了就是一溜儿的蹲坑,臭气熏天。

阿麦屏着呼吸进去,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飞速地解决自己的问题。等她提起裤子站起来的时候,心中忍不住一松,幸好半夜里跑茅厕的人并不多。她整理好衣衫出来,也许是刚解决完人生大急之后有些松懈,也许是她脑子还在琢磨着刚才的事情,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来人,直到撞到了来人的身上,她才猛地惊醒了过来。

“妈的!没长眼睛啊!”那人骂道,提脚往阿麦身上踢去。

阿麦下意识地避过,借着月光抬眼看面前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认出来这是另外一个队上的队正。她连忙弓着身子避在一边,垂了脸用诚惶诚恐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那男人见脚没踢上,心中的怒火更大,提起脚又踹了过去。

这一次,阿麦没有躲,咬着牙硬挨了他一脚。这人是队正,而且还是一个营里的,她不想得罪他,宁可挨他一脚也不想在这里和他起纠纷。

这一脚踹的力气很大,正好踹在了阿麦的肚子上,一下子把她踹倒在地上,阿麦忍不住闷哼一声,用手捂住了肚子。

那男人本想再踹,可一听这声音却突然停下了。

阿麦有些心惊,生怕刚才那声呻吟被他发现破绽,她虽然早在三年前就用草药喝哑了嗓子,嗓音即便比一般女子要粗一些,可毕竟不是真正的男子,平时注意些倒也不觉怎样,可像这种无意识发出的呻吟却是最容易露馅的地方。

那男人果然是因为阿麦的这声闷哼而停了下来,这一声叫得他心里都痒了起来,他打量地上的阿麦,发现这人明显还是个少年,身形高挑而瘦弱,就这样倒在地上,竟然让他联想到了女人。

只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小腹下突然热了起来,他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接触过女人了,一年,还是两年了?

阿麦也觉出这人有些不对劲,一边压低声音道着歉,一边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这男人弯了弯腰就想赶紧回到营帐中去,可刚来得及转过身,那男人突然从后面扳住了她的肩膀……

陆刚是青州军步兵营第七营的校尉军官,当亲兵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然后告诉他说有个刚入营的小兵把他第二队的队正给杀了的时候,他先是愣了愣,然后一下子就从**跃了起来,愤怒地喊道:“妈的,谁干的?给我宰了那个王八羔子,妈的,连队正都敢杀,反了天了!”

七营二队的队正被人抬了进来,他早已死了,喉咙被割断了,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死了,要不是有巡逻的士兵正好路过听见了动静,恐怕杀他的那个小子早就跑了。

陆刚气得脸都青了,这个队正是他手下的一员悍将,曾一人宰过五个山贼,没想到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了一个小兵的手上。

他抬起眼看被士兵押进营帐的那个小兵,觉得有点面熟,突然想起她就是今天挨了自己半鞭子的小兵,这人叫阿麦,长得很俊,他只扫了一眼就记住了。

陆刚瞥了眼地上沾着血的佩剑,他知道这是那个姓唐的校尉的,今天那人来见阿麦了,送了这把佩剑,当时他还看在这把剑的分上少给了阿麦几鞭子。

“为什么要杀长官?”陆刚问道。

阿麦被五花大绑地绑着跪在地上,身上满是血迹,脸上的青肿还没下去又添了不少新的,还有星星点点的血点,可见刚才被士兵抓住的时候没少挨揍。她抬头看着陆刚,刚才杀人时的惊慌已经平复了下来,只是冷静地说道:“我不想杀他,是他要欺辱我,我才反抗的,不小心用剑伤了他。”

陆刚冷眼看阿麦,她脸上虽然青肿,可仍能看出她五官的俊秀,甚至可以说是漂亮。他又瞥了一眼阿麦的身形,知道她并没有撒谎,像她这样的少年,在军中是极易受到侵犯的。可即便这样,她就敢杀了一个队正吗?

陆刚冷笑,把唐绍义的佩剑踢到阿麦的身边,寒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有唐校尉给了你佩剑,你就可以随意杀害长官了?”

阿麦直视着陆刚,并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不论她怎么解释,她都把那个队正给宰了,这在军中便是大罪。不管她有什么理由,她的命都保不住。

她还不想死,所以,她现在必须想个法子,一个可以保住她性命的法子。

陆刚见阿麦沉默不语,心中怒火更盛,噌的一下拔出了佩剑抵在阿麦喉间,怒道:“说啊!谁给你胆子让你连长官都敢杀?”

剑尖触肤冰凉,阿麦眼中闪过一丝狠劲,咬了咬牙沉声说道:“不错,大人,我杀他还有别的原因,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她的话就此停了下来,眼神扫过营帐里其他的人。

陆刚一怔,想不到阿麦会这样说。

“大人,不要听他的——”他手下的军官连忙喊道。

陆刚抬了抬手止住了那军官的话,只是审视地看着阿麦。

阿麦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她的生死就在陆刚的一念之间,于是便微微笑着,带着些挑衅地看着陆刚,说道:“大人,小人确实有要事禀告。请大人屏退他人,大人如果还不放心小人,那就请把小人再捆上几圈。”

陆刚果然被她激了起来,冷笑两声说道:“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说完就把手下的人都撵了出去,然后又转回身看着阿麦,阴森森地问道,“说,是谁指使你杀他的?唐绍义今天找你干什么?”

阿麦稍稍一愣,立刻就明白过来陆刚此话的含义,他显然是想引导自己去攀咬唐绍义。阿麦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笑得从容,说道:“大人,小人明白既然杀了人就得有个交代,不过此事牵涉甚广,还请大人去请军师徐静,他见到小人自然会明白其中根由。”

陆刚听阿麦突然提到要见徐静,心中一凛,冷笑道:“徐先生是何等人物,岂是你想见就见的?你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你杀长官的,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阿麦平静地看着陆刚,淡淡说道:“大人,有些事不知道并不见得是坏事,您说是不是?大人请来徐先生,有些事情自会明白。”

陆刚冷冷地看着阿麦,嗤笑道:“阿麦,你不要以为故弄玄虚就能骗过去,说了,可能还有条活路;不说,我现在就叫人把你拉出去砍了。不要以为你认识唐绍义就能逃过军法。”

阿麦问道:“大人真想知道?”

陆刚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剑锋,点头说道:“少废话,快说!”

阿麦低头沉默了片刻,赶在陆刚发怒前突然问他道:“大人可知道小人以前是商将军身边的亲卫?”

此话大出陆刚的意料,陆刚稍惊,面带思索地看着阿麦。

阿麦淡淡笑了笑,说道:“大人可能不常见商将军,否则应该会见过阿麦。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去问李副将,阿麦进步兵营也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商将军派人送阿麦过来的,是李副将安排的。”阿麦看着陆刚,似笑非笑地问道,“阿麦虽跟随商将军不久,可却一直深得将军青睐,大人可知道将军为何突然会把阿麦送来这里?”

陆刚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阿麦,可心中却翻起了滔天大浪。

阿麦又笑道:“是因为阿麦任性惹恼了将军,所以将军才把阿麦送到这军营里来磨一磨性子。不瞒大人说,阿麦自知面貌阴柔,太过女气,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将军不会对阿麦另眼相看,今夜那人也不会突然起了歹心想欺辱阿麦。”

如果不是在生死关头,阿麦不会编出这些话来,她很清楚,如果要是让商易之知道了她现在冒充他的男宠,恐怕她会死得更难看一些。可事到如今,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陆刚一脸怀疑地看着阿麦,“你的意思是说……”

“大人!”阿麦止住了他的话,轻声说道,“有些事情大人明白就好了,何必非要说破呢?”她看一眼满脸惊愕的陆刚,又说道,“阿麦杀了人,自知罪责难逃,可是大人是否想过如果就这么用军法处置了阿麦,将军那里会怎样?他送我来这里只是想磨磨我的性子,可大人却让我在这里任人欺侮,然后用军法砍了脑袋,将军又会怎么想?”

陆刚闻言面色骤变,商易之喜收俊俏的少年为亲卫,这是军中都知道的事情。如果真如阿麦所说,这事还真麻烦了。队正被杀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事情,不杀她,众愤难平;杀了她,商易之再向自己要人该怎么办?

阿麦见陆刚面色变化,知他心中难断,便又说道:“刚才阿麦让大人去请徐先生,便是不想让大人陷入两难之境。这些事情,大人知道未必是好事。”

陆刚面色更加阴暗,握着佩剑的手松了又紧,显然心中也是极难决断。他斜眼瞥向阿麦,越看越觉得这个小子长得俊美,虽然脸上被人打得青肿,可还是掩不住她的清秀,这样的少年反而比柔弱的女子更有些味道,的确是有让一些男人也喜欢上的资本。

杀又杀不得,放又不能放,这还真成了块烫手山芋!陆刚心中甚是烦恼,看着阿麦一时也没了主意。过了片刻,陆刚突然高声喊道:“来人!”

帐外的亲卫应声而入,陆刚瞥了一眼阿麦,吩咐道:“先押下去,等天亮再审。”

两个亲卫拖了阿麦就往外走,阿麦生怕陆刚再直接去找商易之,急忙冲着他说道:“大人,此事还须请教徐先生,他自有妥善之法。”

陆刚心道我可不也就是求徐先生呗,我还能直接去找将军说你的小相好在我手里犯了事,你看怎么办?我官当腻歪了呢?他冲着亲卫挥了挥手示意把阿麦带下去,又嘱咐道:“不准打,好生看着就行了。”

阿麦听到这句话,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知道这陆刚是信了她的说法,恐怕一等天亮他就会去寻徐静了,现在她只盼望徐静会念着旧情救她一命。

天色刚亮,陆刚等不及吃早饭便去找了徐静。

徐静昨夜一直在军中商议军事,直到天快明了这才躺下,刚迷迷糊糊睡着就听说有人找他,起来一看是青州军中的一个校尉,前些天见过一面,却并不相熟,大早起的他来干什么呢?徐静心中暗自惊讶,面上却不带分毫,只是问道:“不知陆校尉找老夫何事?”

陆刚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向他询问这件事,总不能直接就问阿麦是不是商易之的男宠。他思量了又思量,才小心地问道:“不知先生是否认识阿麦?”

听他这样一问,徐静才记起来阿麦是被送到步兵营从军,这样看来就是这人的手下了。徐静捋着胡子点了点头,说道:“认识,阿麦可是在校尉手下?不知其做得可好啊?”

做得可好?可不是好嘛!陆刚暗道,这小子都把我一个队正杀了,还能说做得不好?

陆刚咂了一下嘴,说道:“阿麦把卑职的一个队正给杀了。”

徐静一惊,手上的劲道失准,从胡子上捋下来的时候就多了几根胡子。他不由得也跟着陆刚咂了一下嘴,看着陆刚说不出话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都沉默了。

陆刚看着徐静,用眼神问:“怎么办?阿麦是否真的是将军的小相好?我要是用军法处置了这小子,将军会不会心疼?这一心疼会不会就要迁怒到我身上?可我要是不杀这小子,大伙眼睁睁都看着呢,以后置军法于何地?”

徐静看着陆刚也犯了愁,心道:“你既然找了我来,想阿麦那小子已经和你说了我们的渊源,我们好歹是一路来的,别人眼里早就把我们看成了一派,我要是不救这小子,以后别人怎么看我?唉,阿麦啊阿麦,你好好地杀什么队正嘛!杀个小兵也比杀个队正好交代啊!”

两人都是心思百转,却都没转到一块儿去。

过了一会儿,徐静整了整心神,低声问陆刚道:“你可处置了阿麦?”

陆刚回答道:“还没有,所以特来请教先生该怎么办。”

徐静捋了捋胡子,说道:“这人杀不得。”

陆刚看着徐静,心道我当然知道阿麦杀不得啊。

徐静又扫了一眼屋外,压低了声音说道:“校尉有所不知,阿麦曾是将军身边的亲卫,将军爱阿麦甚重,只是不小心惹了将军,阿麦才被送到了军营。你若杀了阿麦,将军就算不说什么,恐怕也会对校尉心存芥蒂了。”

陆刚心道我怎么不知啊,那小子都告诉我了啊。陆刚问道:“那我就把阿麦送过来,让将军处置?”

徐静说道:“校尉糊涂。”

陆刚瞪大了眼,疑惑地看着徐静,不明白自己怎么又糊涂了。

徐静狡诈地笑了笑,低声说道:“这是将军的隐晦之事,岂能让别人知道?再说你把阿麦送来给将军,他能怎么处理?碍于军法他只能斩了阿麦,可他心里会怎么想校尉?以后校尉还如何在将军手下做事?”

陆刚已经是一脑门子的汗了,他连忙冲着徐静行了一个大礼,急道:“那该如何?还请先生教我。”

徐静捋着胡子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突然转身说道:“这件事情你不用专门禀告将军,只是一个队正而已,用不着劳烦将军处理。你回去把阿麦直接送到军法处,就说他与那队正玩笑,一不小心误伤了队正。”

“可即便这样,按军法阿麦也会被处死啊!”陆刚说道。

徐静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道:“这就不用校尉操心了,老夫自有办法。”

陆刚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赶紧领命去了。

徐静看着陆刚急匆匆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道:“阿麦啊阿麦,是死是活就要看你自己了。”

阿麦被陆刚移送了军法处,刚到了那里还没受审,就又被徐静派人提了出来,跪到了城守府议事厅外,手里有徐静写给她的一张字条,上面只写着一个“北”字。

厅内,豫、青两州的高级将领正在开着军事会议。据探子回报,北漠人在靖阳稍作休整后,大军又欲直指豫州。

自从北漠人奇袭靖阳,石达春自杀未遂之后,他就把手中的兵权渐渐地交到了商易之的手上,所以每次的会议都是商易之来主持。是守是退,两种意见已经争论了好几天。有人坚持要死守豫州,可又有些将领说如今北漠势大,豫州只会变成一座孤城,豫、青两军四万多人只会被困死在这豫州城内,还不如退出豫州,以谋他处。

一时间,两种意见相争不下。

商易之被这些将领吵得头大,不禁皱了皱眉,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看向徐静。

徐静依旧沉默,自从这两派争论以来,他就一直沉默,只是淡淡地笑看着两派人争来争去,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商易之把目光从徐静身上收回来,又冷冷瞥了一眼众位将领,说道:“难道就只有这两条路了吗?诸位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站在最后面的唐绍义犹豫了下,还是声音洪亮地说道:“卑职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按级别,唐绍义只是一个校尉,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的,不过他深受商易之赏识,被允许破格参加这样的会议。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是惹人生嫉。

商易之看了看唐绍义,说道:“唐校尉请讲。”

唐绍义面色虽有些微红,可眼神中透露出的却是一股自信,朗声说道:“今泰兴被困,周志忍大军十万仍在泰兴四周,他们轻兵而来,粮草不会充足,能围困泰兴如此之久,定是有其他粮草来源。我们只要寻到其粮草所在,派人烧了他的粮草,周志忍十万大军可不攻自破。”

这番言论,让室内的诸将也颇受震动,近日来,大家一直商讨如何迎战北漠人,可却还没有人想过要主动出击。

商易之目中精光闪烁,沉默地看着唐绍义不语,显然在琢磨他建议的可行性。

徐静也是一脸沉默,目光随意地瞥向门口,是时候了,阿麦,如果你还想活下去,那就把你的智慧展现在众人的面前吧。

商易之尚在犹豫,就听见大门突然被推开了,阿麦站在门外突然喊道:“将军,阿麦还有一计。”

徐静面上终于展露微笑,捋着胡子缓缓地点头。

阿麦刚才跪在门外听得真切,把目前形势都听明白了,要救自己只有靠她自己,必须让商易之看到她的用处,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

商易之看着门口的阿麦,眉头微皱,几日不见,这阿麦怎么又成了这个样子了呢?鼻青脸肿的,还一身血污。

有人已经认出了这少年曾是商易之身边的亲卫,都是略带惊愕地看着阿麦,不明白她这身打扮是从何而来。只有唐绍义是知道阿麦去了步兵营的,这时见阿麦一身血污地出现在这里,脸上的青肿比昨日见时更是严重,心中也是疑惑,想问却又忍了下来。

阿麦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只是镇定地步入室内,来到商易之面前,指着他身后的地图说道:“将军,北漠人打开我靖阳边口之后,再攻回来只会步步为营。若是如此,北漠大军此次从靖阳南下必会携带大量的辎重装备,这样一来行军速度就会很慢很慢。除去他们在靖阳休整的时间,现在算来也不过是刚出了靖阳而已,可能还没到这个地方。”她在靖阳城下的某处一点,然后手指沿着靖阳和豫州之间的路线往下,划到一处后又接着说道,“如果我们伏兵于此,也就是常钰青偷袭我靖阳援军的地方,可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战果。”

这是她想了几个晚上的思路,先前听到室内众人的争论,又仔细琢磨了徐静给她的那个“北”字,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徐静的暗示。很显然,徐静的思路和她相近,所以给了她这个“北”字,可以说是为了救她一命才把这个计策让给了她。同时,他也在试探她,如果她想不透这些,这个计策还会是他的,而等着她的就只会是砍头。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不行!这样太冒险了!我们两军合在一起也就只有四万的兵力,怎么能去伏击北漠大军呢!”一名中年将领突然出声说道。

阿麦看了那人一眼,冷笑道:“怕是北漠人也会这样想,他们必然以为我南夏被他们杀了三十万边军,早就吓破了胆,只会守城而不会进攻了,他们死也想不到我们有这个胆量敢伏击北漠大军。”

商易之看着阿麦沉默不语,如果说刚才唐绍义的主意是冒险的话,那么阿麦的计策就是发疯了,用现在豫州城内四万的兵力去伏击挟威而来的北漠大军,简直就是以卵击石。可就是这样一条发疯的计策,却让他的心激烈地跳动了起来。

阿麦暗中观察了一下商易之的脸色,又说道:“将军,北漠人大胜之后必会骄傲,何况北漠尚有十万兵力在泰兴,陈起手中只有不足二十万的人马。常钰青偷袭靖阳援军,陈起攻占靖阳、溧水,其兵必有损失,现存于手中的兵力至多不足十五万,他尚需留兵驻守靖阳、溧水一线,所谓南下大军,能有多少?顶破天不过十万!”

经她这样一分析,屋内诸将竟有少一半都动了心,都明白这条路虽然危险,可一旦成了那就将是不世之功,更重要的是可以一雪北漠奇袭靖阳之耻。

“放肆!”商易之面色突变,目光严厉地盯着阿麦,训斥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给我拖下去杖责二十!”

阿麦心中大惊,惊慌地看向徐静,却见他眼中含了一抹笑意,正捋着胡子看着自己。门外的兵士进来拖了阿麦就走,阿麦慌乱之下连求饶都忘了,只傻愣愣地看着商易之,任那兵士把她拖了出去。

这下完了,就算二十军棍打不死她,她的身份也再隐瞒不住了。阿麦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商易之还在后面喊着,阿麦已经听不太真切了,像是让那个叫张生的侍卫去监刑,以防那些相熟的亲兵们给她放水。

兵士把阿麦拖到了屋后,把她摁在一条长板凳上,然后有人上来要褪她的裤子,吓得阿麦连忙拼死挣扎,无奈手脚都被人摁死了,丝毫动弹不得。那人的手已经抓到了她的腰带,阿麦求死的心都有了,正混乱中就听见后面跟来的张生说道:“算了,好歹也是以前的弟兄,就直接打吧,别扒裤子了。”

这句话听到阿麦的耳朵里,不亚于天籁之音。阿麦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感激过一个人,她眼眶一热,眼泪已经在里面打起转来,咬着牙强自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心中痛骂商易之和徐静,上到祖宗八代下到子孙三代都问候了一个遍。陆刚没打她,到了这儿反倒要挨顿板子。

张生亲自执杖,抡圆了胳膊冲着阿麦的屁股就拍了下来。阿麦本来悬着心等着,却突然发现军杖打在屁股上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疼,她不禁转了头看张生。张生也看着她,瞪了瞪眼睛,阿麦突然明白了过来,赶紧痛苦地惨叫了一声。张生嘴角微微**了一下,然后继续卖力地打了起来。

阿麦的惨叫声断断续续地传进军议厅内,唐绍义有些心神不定,双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商易之听了却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这个会议一直开过了晌午众人才散去,唐绍义临走前颇为担心地往后院瞄了一眼,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到。

阿麦挨完了打,便被张生带到了商易之那里。亲卫给商易之端来了饭食,商易之先请徐静在桌边坐下同食,自己这才坐下来,丝毫不理会站在一旁的阿麦。

阿麦已是几顿没吃,闻到食物的香味,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起来,她连忙用力按了肚子,不发一言地站着。

商易之瞥了阿麦一眼,把手中的馒头放下,淡淡问道:“你又在军中惹了什么事?”

阿麦求救地看向徐静,见他没有什么表示,只得胆怯地回道:“我失手杀了人。”

“杀了什么人?”商易之又问道。

阿麦停了停,才说道:“是个队正。”

商易之面色骤寒,眼中怒意暴涨,冷笑道:“阿麦你胆子倒是大,连队正都敢杀了。”

阿麦狠了狠心,咬牙说道:“是他要欺辱我,我才失手杀了他的。将军,我犯了什么错,难道就因为我长得好看就活该受人欺辱吗?阿麦从军是为了杀敌卫国,不是为了给某些人做玩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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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1:36 | 只看该作者
第14章:简直就是人才!

商易之微僵,转过头看阿麦,见她眉目青肿,紧紧抿起的嘴角犹带着些血迹,一脸倔犟地看着自己。

“请将军告诉阿麦,是不是男人长得漂亮了,就活该受人欺辱?就理所应当地被人看不起?”

商易之不语,他本人就长得极俊美,虽然颇得女子青睐,可却因此被一些老将看轻了不少。他也清楚长相俊秀的少年在军中会受到欺辱,所以才会把一些俊秀少年挑出来放到了他的亲兵里面,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免受欺辱。再说他当时把阿麦投入步兵营,不能不说是起了让此人吃点苦的念头的,可现在看阿麦吃过了苦头,一身狼狈地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心里竟然有些不忍了。更何况他爱阿麦之才,且不说刚才其锋芒毕露,只从来青州的路上见到阿麦起,虽然阿麦百般隐藏,可他还是看出其机智和灵活,所以才会把阿麦留在身边。

商易之寒声说道:“那也不应该杀人。”

阿麦的眼圈微红,说道:“我也不想杀他,可是当时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见阿麦这样一副模样,商易之竟然有些训不下去了,语气虽冷,可口气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他说道:“不管有什么理由,你都是杀了军官,按照军法必须斩首示众。”

阿麦心中一惊,惊恐地看着商易之。

商易之看阿麦这个样子,嘴角就有点绷不住了,别过了脸,说道:“不过念在你刚才也挨了二十军杖,就先留你半条命吧,以后将功赎罪。”

阿麦的心脏总算回到了原处,下一个念头就是想对着商易之骂“我靠”,一个“我”字都快从舌头上滚下来了又被她强行地咽了下去,只垂首敛目地站在那里,肚子里咒骂商易之,心道有这么说话大喘气的吗?

商易之叫屋外的张生进来,吩咐道:“你领阿麦下去吧。”他又扫了阿麦一眼,眉头微皱,颇有些厌恶地说道,“记得先把这身脏衣服换了。”

阿麦拖着腿跟在张生后面往外走,刚走了没两步就听见商易之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看二十军棍还是少了,再打上二十你就能走利索了。”

阿麦惊得一跳,连忙把手从腿上收回来,一溜儿小跑地出去了。

徐静在后面闷声而笑,商易之回过身来看着他,问道:“先生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徐静摇头,“没有。”

商易之又问:“那先生在笑什么?”

徐静笑了笑,说道:“笑阿麦皮糙肉厚,打了二十军棍还能跑得这么利索。”

商易之也跟着轻轻笑了笑,点头道:“嗯,这小子是挺禁打的,也壮实,看来会是棵好苗子。”

徐静把筷子放下,脸色转正不再说笑,盯着商易之问道:“将军觉得阿麦的计策如何?”

商易之淡淡说道:“可行。”

“可行?”

商易之颔首,“的确可行。”

“那为何将军还要杖责阿麦?”徐静又问道,细小的眼睛不自觉地眯了眯。

商易之笑了,并没有直接回答徐静的问题,只是替徐静布了些菜,随意地说道:“我小时候曾在京都外的庄子上厮混过几年。有一年庄子上种树,我觉得新鲜,也随着仆人们种了一棵树苗。为了显摆我种得比别人好,我一个劲儿地给那棵树浇水施肥,结果那树苗长得果然比四周的树都好,只一个夏天就蹿了老高,远远地就能看到比别的树高出一大截来。我很得意,还特意向母亲说了这件事情,母亲并没有夸奖我,只是抚着我的头顶叹息。”

徐静听到了这里,已经猜到了商易之的意思,不过见他停了下来,还是很配合地问道:“后来呢?”

商易之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后来刮了一场大风,一片林子里就只有我种的那棵树倒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徐静问。

商易之笑而不语,拿起筷子指着桌上的菜让徐静,笑道:“先生请尝尝这道菜式,听说是从京都来的厨子。”

徐静暗中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转移话题的水平真不怎么样。你小子怕阿麦锋芒太过而折,你怎么就不怕我遭人嫉恨呢?徐静瞥了商易之一眼,同时心里也有些纳闷,显然商易之是很欣赏阿麦的,可现在为什么要故意打压阿麦呢?徐静有些不明白了,照理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怎么觉得商易之有点宝剑藏于匣的意思呢?为了什么?只是因为惜才吗?

“先生觉得阿麦计策如何?”商易之突然问道。

“甚好!”徐静回答道。

商易之笑了,问:“甚好?”

徐静点了点头,看了眼商易之,把桌上的饭菜都推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来摊开,说道:“这是野狼沟的地形图,将军请看。”

阿麦再次穿上那身黑衣软甲的亲兵服时心中感慨万分,本想笑,可是一咧嘴涌上来的却是悲哀,眼圈莫名其妙地就红了。她垂下头去,把脑袋埋入臂弯中,喃喃低语:“阿麦很好,阿麦很坚强,很坚强,很坚强……”

差点遭到侮辱的时候她没有哭,遭到那些士兵殴打的时候她没有哭,可现在,危险明明都过去了,她却要哭了。

张生去随军郎中那里讨了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回来,一推门见阿麦正在**趴着,笑道:“你小子还趴着哪?倒是娇气。”说着走到床前,冲着阿麦的屁股使劲拍了一下。

阿麦惊叫一声,差点从**蹿了起来,回过头红着眼睛怒视张生。

张生看到阿麦眼睛通红有些奇怪,奇道:“你小子还哭过了?嗬!你可真出息,别人不知道,我自己打的还能没数?就这样你都能哭鼻子,那要是真挨了二十军棍,你小子还能挨得下来吗?”

阿麦不语,脸色有些微红,扭过了脸不理张生。饶是张生手下放了水,可好歹也是二十军棍,虽说没把她打得血肉模糊,但也打得又红又肿了,张生这样一巴掌怎能不疼?再说她刚才惊叫倒不全是因为疼,而是张生突然打了她的屁股。

看到阿麦这股别扭劲,张生反而笑了,从怀里掏出讨来的药膏,在阿麦面前晃了晃,笑道:“赶紧的,好不容易从郎中那儿讨来的,快点把裤子褪下来,我帮你把屁股上的抹了,脸上的你自己抹,将军那还等着我伺候呢。”

阿麦大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惊慌地看着张生,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张生看她那模样,还以为她嫌弃同一个药膏抹上下两个地方,瞪了瞪眼睛说道:“怎么?还挑剔?要不你就先抹脸再抹屁股。”

阿麦仍是护着腰带不语,脸憋得通红。

张生有些烦了,说道:“不是我说你,阿麦,你哪那么多事啊?要不是将军让我去给你要药膏,你以为挨了军棍还能上药?烧得你吧!”

见张生有些发火,阿麦勉强笑道:“多谢张大哥了,你把药放着就行了,我自己抹就行,不敢劳烦张大哥。”

张生见状撇了撇嘴,嗤笑一声,把一个青瓷小瓶往阿麦脸前一丢,说道:“那行,我还懒得伺候你呢,你自己抹吧,收拾利索了去厨房找点东西吃,那里还给你留着馒头。算了,看你这德行,我还是给你端来吧。”

阿麦连声说谢谢,张生挥了挥手,凑近了仔细看了看阿麦一脸的青肿,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道:“你小子也真能惹事,看看这脸肿的,多遭罪,本来挺好的模样,这回好了,都快肿得跟猪头一样了。”

阿麦苦笑,等张生出去了,这才打开瓷瓶抹了些药膏出来往自己脸上涂抹,刚抹了两下又停了下来,想了想便又把脸上的药膏都擦了下来,用手指从瓷瓶里挑了药膏伸入衣下,往已经青肿了的屁股上抹去。整整一瓶药膏,全被她抹到了屁股上,厚厚的一层,散发着浓浓的药味,屁股上顿时一阵清凉,没了刚才火辣辣的感觉。

张生从厨房里拿了馒头又返回来,看药瓶已经空了而阿麦脸上却没有一点药膏,奇道:“药膏呢?”

“全抹上了。”阿麦啃了一口馒头,回道。

张生一脸的惊愕,问:“全抹屁股上了?”

阿麦脸上有些红,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专心地啃馒头。

张生面部表情有些扭曲,最后冲着阿麦伸了伸拇指,歪着嘴角赞道:“高,实在是高,我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屁股比脸金贵。”

阿麦被一口馒头呛了一下,咳了好半天才平复下来,转头看了张生一眼,没有说话。

张生回去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商易之听,商易之先是笑,可笑着笑着脸色就暗了下来,屁股比脸金贵,在别人嘴里也许只是个笑话,可落到了阿麦的身上却成了悲哀。商易之知道阿麦为何不去处理脸上的青肿,那是张惹祸的脸,如果可以,他想阿麦是宁愿没有这样的一张脸吧。商易之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的长相也属于过于俊美的那种,这样的相貌放在京都其他的权贵子弟身上,也许还是种得意,可在他却成了拖累。他的长相太随母亲,和父亲相像的地方并不多。有的时候他会想如果长得可以像父亲多一些,也许就不会被一些军方大佬笑话了吧。商易之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真的长得像父亲,他又怎能活到现在!

唐绍义打听到阿麦又回了城守府,就找了个机会来看她,见她脸上虽然青肿可行动却无碍不禁有些奇怪,便问阿麦现在身体如何。阿麦不能告诉他实情,但又不想撒谎骗他,只好说张生给她求了好药,抹上甚是管用,现在已无大碍了,只是睡觉的时候还需趴着睡。

即便这样,唐绍义还是很惊讶,那二十军棍挨下来,没有伤筋动骨就算是大幸了,更别说她现在看上去已跟常人无异。唐绍义虽然性子耿直,可却并不愚笨,只见阿麦有些躲闪的神情,便知道是执刑的军士放水了。他并不知道这是商易之暗中安排的,还以为是张生和阿麦交情深厚,所以才手下留情。他琢磨了下,还是说道:“阿麦,不管那药有多管用,二十军棍都不是好挨的,你还是多注意一下身体的好,省得日后留下病症。再说张侍卫一片好心,你千万别给他惹了事。”

唐绍义只是这样一说,阿麦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忙正色冲着他行了个礼,谢道:“多谢大哥指点,阿麦明白了。”

唐绍义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阿麦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大哥,你们这两日在忙什么?我见商将军和石将军还有徐军师在一起商讨了好久,也不知道我们以后要怎么办——是守豫州还是去援救泰兴?”

唐绍义没想到阿麦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不禁有些为难,稍微顿了顿,郑重说道:“阿麦,这些事情是军中机密,我不能告诉你。”

阿麦见状忙说:“没事,大哥,我随便问问,这两天看到商将军总是召集一些将军,所以有些好奇。”

唐绍义垂了垂眼帘,说道:“嗯,那就好。不过你赶紧养好身体做好出征的准备吧,这样子可上不了马。”

阿麦听到这个并不觉奇怪,她看到商易之召了豫州城的军需军官,心中已经猜到商易之要动兵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往北还是往南。如果是要采用她的计策往北,就应该叫她去仔细询问,而商易之却没有唤过她,而是几次叫唐绍义参加青、豫两州的军事核心会议。既然这样,看来商易之是打算去偷袭周志忍的粮草了。想到此,阿麦不禁有些失望,觉得商易之的魄力还是不够。

送了唐绍义出去,阿麦刚回到侍卫所住的院子,就看见有个矮个子的男人正在屋门口往内扒望,阿麦从腰间拔出了佩刀,小心地往那儿摸去。离那男人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那人突然转回头来,没想到正是青州军步兵营第七营的校尉营官陆刚。

阿麦奇道:“陆大人?您在这里干什么?”

陆刚突然见到阿麦,有些手足无措,忙转回身站直了身子,尴尬地说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阿麦把佩刀插入刀鞘,说道:“今天不是我当值,如果您要找将军,得去找张生。”

陆刚忙摆了摆手,黑红的脸上笑得有些不自然,笑道:“不是,我不找将军,我是来找你的。”

“看我?”阿麦更是惊讶,问道,“不知大人找我何事?”

陆刚从身后把唐绍义的那把佩剑拿了出来,递给阿麦,不好意思地说道:“唐校尉送你的佩剑,我给你送来了。”

阿麦接过剑,一时没有说话。

这剑用来杀了那队正之后就被巡逻的士兵夺了去,后来陆刚送她过来,却忘了把这剑一并送过来,便一直留在了陆刚的军营里。陆刚见阿麦没事了,只道阿麦果然是商易之所爱,生怕阿麦再报复自己,忙把这剑送了过来。

陆刚见阿麦沉默不语,赶紧解释道:“麦侍卫,那日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可别记在心上。”

阿麦闻言笑了笑,赶紧一躬身说道:“陆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那天本是阿麦触犯了军法,大人只是按照军法行事而已,阿麦怎敢嫉恨。将军已杖责了阿麦,留下阿麦半条命来将功赎罪。阿麦今天能有这半条命,一是感激将军不杀之恩,二就是要感谢大人了。多谢大人能手下留情,放了阿麦这一马。”

阿麦说着,便郑重地躬身行礼,吓得陆刚忙扶住了她,说道:“这是哪里话,这本来就不是麦侍卫的错,是那厮找死,怎能怨到麦侍卫头上?幸亏将军英明,才能还麦侍卫一个公道。”

阿麦笑了笑,又恭维了陆刚几句,陆刚见阿麦并没有嫉恨他,也便放了心,和阿麦又随意地说了几句便要告辞。阿麦赔着笑把他送出院去,直到见他走远了,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眼中却添了一丝狠厉之色。

商易之宣布要出兵援救泰兴,从豫州军中挑出精壮并入青州军,只给石达春留了几千老弱守城。石达春并无异议,很配合地把手中的精锐都给了商易之。出兵那天,石达春送商易之出城,一路上脸色都有些沉重,趁着周围无人时劝商易之道:“易之,还是我领兵去吧。商老将军一生为国,如今膝下只有你一子,你怎能去冒这险,你置老将军于何地?”

见商易之沉默不语,石达春又说道:“听闻长公主殿下身体一向柔弱,她要是得到消息,恐怕会……”

“石将军!”商易之打断了石达春的话,笑了笑,说道,“阵前岂能换将?再说将军在豫州经营多年,必然比我熟悉豫州,只留了这么少的兵,还都是老弱,也只有将军才能守住豫州啊!”

石达春闻言也只能叹息。商易之爽朗地笑了一声,纵马往前,身后的亲卫队紧紧跟上,再后面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

青州军一万五千人再加上豫州军中抽调出来的两万五千精壮,商易之领南夏军四万,于十月二十六出豫州往南援救泰兴。

当夜,商易之兵分两路,抽出一千骑兵交给副将何勇,偷袭北漠东路军粮草所在。剩下的大军由南而转西至乌兰山脉,紧贴着乌兰山脉东麓往北而去。

目送何勇领骑兵在夜色中北去,商易之冷笑,说道:“陈起,我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商易之上马临行前看到亲卫队中的阿麦,把阿麦叫到面前,冷着脸问道,“阿麦,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若想保命,本将放你自行离去。”

阿麦在马上一脸凝重地说道:“阿麦愿追随将军!”

商易之控制着坐骑,又冷声问道:“当真?”

阿麦坚定地大声说道:“阿麦誓死追随将军,千险不惧,万死不辞!”

商易之挑了挑嘴角,没再说话,转身纵马往前驰去。后面的阿麦和亲卫队紧紧地跟了上去。徐静坐的依旧是他的骡车,不过这次驾车的已不是车夫老张,而换成了青州军中的兵士。

阿麦屁股上的青肿虽然已经好了大半,可骑马仍是不便,挨了没半日就已经疼得麻木了,不过这样倒是更好,起码不至于总惦记着屁股了。阿麦几次路过徐静的骡车,徐静都会挑了车厢上的小帘,似笑非笑地问道:“阿麦,可还骑得了马?不行就过来陪老夫坐车好了。”

阿麦听了倒也不恼,只是极有礼貌地回道:“多谢先生,阿麦没事。”

徐静本想逗逗阿麦,见她一脸平静顿感无趣,倒也不再打趣她了。

阿麦有一次往队伍后面送信回来,路过步兵营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勒住马缰一看,却是原来步兵营中的王七。他见阿麦一身黑衣软甲地高坐在马上,眼中甚是羡慕,不顾旁边张二蛋偷偷地拉扯,说道:“阿麦,真的是你啊?刚才见你过去,二蛋说是你我还不信呢。”

阿麦跳下马来,牵着马走在王七他们旁边,笑道:“是我。”说着又两步追到伍长身边恭敬地说道,“伍长好。”

见阿麦还向自己行礼,伍长吓了一跳,忙说道:“阿麦,我可不敢受你的礼,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您可别在意。”

阿麦忙说哪里会,又和伍长打了个招呼,退回到王七他们身边,牵着马和他们并排一起走。

王七看了看阿麦的打扮,又趁着长官不注意,艳羡地摸了把阿麦的马,说道:“你小子真是走运,我就说你有个校尉大人做义兄,根本就不用到我们步兵营里混嘛,这回好了,都有马骑了,你发达了可不要忘了兄弟们啊。”

阿麦笑了笑正欲说话,唐绍义从后面骑马过来,打量了她一眼,冷声说道:“上马。”阿麦见唐绍义表情很严肃,忙冲着王七他们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翻身上马,追随唐绍义而去。在前面没多远追上了唐绍义,阿麦提缰和他并行,叫道:“大哥。”

自从到了豫州后阿麦就一直称呼唐绍义为大哥,他们两人虽然没有像阿麦说的那样正式结义,可唐绍义对阿麦甚是照顾,阿麦从心中也甚是感激他,真心实意地叫他大哥。

唐绍义扭头看了阿麦一眼,表情严肃地说道:“阿麦,现在是什么时候?传完信后就应该快些回去复命,你怎么能在那儿和人叙旧?更何况如今是青豫两军联合,要是让人看到了,别人不说你张扬狂妄,只会说将军治下不严。”

阿麦也察觉到刚才自己太过随意,忙心虚地说道:“大哥,是阿麦错了,我以后不会了。”

唐绍义见阿麦垂头的样子,也不好再训,只是转回头去看着远处的乌兰山沉默不语。

阿麦见唐绍义不再训她,便随口向他说道:“大哥,这次行军可真是快了许多呢!上次我随将军去豫州,几百里的路,大军在路上愣是走了半个来月才到了豫州。”

唐绍义眉头微皱,转头诧异地打量着阿麦,直到把阿麦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这才说道:“阿麦,那日听你在诸将之前侃侃而谈,大哥当真十分佩服,只道你是军事奇才,谁承想你会说这样外行的话语。”

阿麦脸色微窘,随即又坦然,大方地说道:“大哥,阿麦只是会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于军中细务并不了解,再说那日的计谋也是徐先生为了救阿麦性命而事前相告的,并不是阿麦所想。”

唐绍义听她这样说才有些释怀,把她拉离队伍远一些才低声说道:“你可知道这次出兵,我军士兵只随身携带了十日的口粮?”

阿麦点头,她的口粮就在马上驮着,据说是靖国公发明的吃法,是炒熟的干米,可以生食也可以泡着水吃。阿麦问道:“大哥,难道没携带粮草营帐之类的,行军速度上就真的能差这么多吗?”

唐绍义点了点头。

阿麦心中有些疑惑,忍不住又问道:“将军说石将军后面会马上派运粮队给我们送来粮草,可照我们的行军速度,送粮队能追上我们吗?”

唐绍义看着阿麦不语。阿麦心中一动,突然明白了过来,禁不住骇然问道:“难道说并没有送粮大军?可我们只携带了去时的粮食,回来时怎么办?”

唐绍义眼中闪过一丝坚毅狠决之色,轻声说道:“豫州城里只有几千老弱病残,石将军拿什么给我们送粮草?再说如果我们赢了,自然就有粮草;如果输了,还要回来的粮草有什么用?”

阿麦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了看已在不远处的商易之中军的大旗,才明白他竟是下了这样的狠心,用不到四万的步兵去伏击北漠的大军,却连回程的粮草都没有预备。看不出来他这样一个风流公子的模样,竟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

盛元二年秋,成祖将四万兵击北漠,出豫州千余里,与陈起接战,夏兵得胡虏首凡两万余级,陈起败,遁走靖阳。

——节选自《夏史·成祖本纪》

野狼沟地处江中平原的顶端,虽叫做沟,却是一条狭窄的平原。西面为乌兰山脉主峰的山麓,东面是一些高低起伏的丘陵。那夜,北漠常钰青的骑兵就是借西面的山坡冲下,杀入沉睡中的靖阳援军的军营,把十五万大军屠杀干净,然后在东面的缓坡上挖了几个大坑一埋了事。也许是埋得浅了些,从那以后,每到半夜,这缓坡上就浮动着一些幽幽的蓝火,像是一个个冤死的魂魄。这附近原本也住了些农家猎户,从那以后就都搬走了,野狼沟就更加荒凉了起来。

青豫联军是在十一月初三到达野狼沟,果然赶在了北漠大军的前面。探子回报,北漠由大将军陈起领骑兵两万步兵五万,由靖阳南下,已经到了野狼沟北五十里的小站镇,驻扎在了那里。

商易之和徐静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激动和兴奋,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徐静说道:“天助我也,我们还有时间让大军休整一夜。陈起已在小站,明早拔营必然是骑兵在前,辎重押后。只要进了野狼沟,陈起的骑兵就难以有用武之地。只要把他的骑兵打蒙,后面的步兵就不足为患。我们少骑兵,无法借助有利的地形,所以只能用步兵来打!”

商易之赞同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按照既定计划部署兵力。两万多南夏军在野狼沟中摆成一个坚强的方阵,整个地堵住了野狼沟,在它的两翼各用五千弓箭手做掩护。两个侧翼向前倾斜延伸到两侧的山坡上,如果北漠骑兵冲入中央位置,不但会扑个空,还会两面受到弓弩手的包围,暴露在箭雨之下。为了保护弓弩手,商易之从军中仅有的三千骑兵中抽出两千排列在他们的后面,每翼一千人。在右翼的小山之外,又听从唐绍义的意见放置了一千名骑兵,作为突击力量与追击力量,命令他们一等北漠步兵开始行动就立即冲到他们后方予以夹击。

一个个将领领命而去,南夏军休整一夜之后便按照不同的军种布成了不同的方阵,正中的步兵方阵主力正是由商易之的青州军组成,每名士兵手里都拿了长矛,队列严整地守在那里。

“用长矛阵对骑兵?”阿麦看着下面的步兵阵,问身边的唐绍义道。

唐绍义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让阿麦感到一种陌生的肃杀之气从其上蔓延开来,他平静地回答道:“世人皆道北漠鞑子铁骑无敌天下,却不知我靖国公早在二十年前就曾说过,只要采用某种战略或者战术手段使骑兵进攻我严整步兵方阵的正面,那么步兵将拥有巨大的战术防御的优势。”

阿麦无语,她只道就是在这里伏击北漠大军,谁承想是这样面对面地打一仗,而且还要想法使北漠骑兵主动进攻己方的步兵方阵。她不由得想到父亲曾无意间提起过步兵和骑兵各自的优缺点,倒是和唐绍义说的道理有些相似。

唐绍义习惯性地用手抚摸了一下腰间的佩剑,突然问阿麦:“为什么非要把剑还我,我既送了你,就是真心给你,再说这剑虽是军中配置,可却是军官自有之物,是可以送人的。”

阿麦粲然一笑,拍了拍腰间的弯刀说道:“大哥,我只学了点刀法,耍起刀来倒是顺手。我知大哥是诚心送我佩剑,但我带着没有用,反而糟蹋了这把好剑,还不如交到大哥手里多饮些鞑子的血。”

唐绍义不是个婆妈的人,听阿麦这样说,顿了下又关切地问道:“刀可使得熟了?”

阿麦笑道:“嗯,张生是个好老师,他教得很仔细,再说我又聪明,当然学得快了。”

见阿麦自夸,唐绍义的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意,眼神扫过阿麦闪过一抹温柔,又转了头去静静地看着山下,突然轻声问道:“阿麦,你怕不怕?”

“怕?”阿麦一愣,随即又笑了,摇了摇头,说道,“不怕,我不怕。”

唐绍义转回身看着阿麦,抿着唇笑了笑,坚毅地说道:“阿麦,我得走了,大概等不到中午,鞑子就会来了,你快回将军身边吧。”

阿麦点头不语。

唐绍义垂了一下眼帘,又低声说道:“自己多小心。”说完便纵马往山下奔去。

阿麦心中有些恻然,似乎每一次和他分开的时候,他都是先转身离开的那个,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阿麦突然苦笑一下,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不该有的伤感逼了出去。

十一月四日清晨,北漠大军从小站拔营,果然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最后面携带的是粮草辎重。在距离南夏军二十里的时候,北漠的斥候发现野狼沟前有小股的南夏骑兵,回报前锋将傅冲。傅冲出自北漠将门,曾和常钰青并称将门双秀。傅冲此人性情孤傲,尤其是在常钰青千里奔袭南夏援军而成名之后,心中甚是不平,今听斥候回报发现南夏骑兵后不惊反喜,命前锋骑兵继续前进,并没有把消息回报中军元帅陈起。

中午时分,北漠骑兵进入野狼沟内,果然见有南夏步兵列阵等在沟内。傅冲不以为然,想在后面陈起到来之前结束这场战斗,于是命令骑兵出击。北漠骑兵并没注意南夏军两翼的弓箭手,直接突击中央方阵。成千上万的骑兵成紧密阵形冲过来,仿佛连旁边的乌兰山的主峰都在隐隐颤抖,黄土被千万只马蹄扬起,遮天蔽日。

北漠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距离方阵越来越近,冲在前面的骑兵已经挥舞起弯刀,可眼看着就要冲入对方方阵的时候,他们面前那些步兵突然蹲了下去,然后就是迎面而来的锋利的矛尖。

骑兵的速度已经提到了最快,停下已是不可能的,那些北漠骑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坐骑冲入那矛林之中。有些人被长矛直接挑上了天,还有些人自己避过了,身下的马却被长矛扎透了,倒下去,人还是被狠狠地抛了出去,或死或伤。不过,那些伤的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很快就会有明晃晃的大刀落了下来。两侧的骑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多都被南夏布置在两翼的弓箭手射翻。

一时间,戈如苇列,矢如飞蝗。有数以千计的北漠骑兵落马,这些逸马四处飞跑,在他们的行列中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效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

很多年后,南夏的军事院校的教科书在提到野狼沟之战的时候,还专门强调了这场战争的冒险性和巧合性。两万步兵拦击北漠两万骑兵,谓之险;北漠骑兵将领是那个狂妄自大的傅冲,谓之巧。这两者于野狼沟之战的胜利,缺一不可。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午后,南夏兵开始进攻,北漠先锋将傅冲被射毙,北漠骑兵已无余力抵抗,立即向后退走。北漠步兵到达野狼沟的时候,正好撞上溃逃的北漠骑兵。步兵来不及展宽队列间隔让骑兵通过,双方便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北漠人被自己骑兵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紧跟在北漠骑兵后面,南夏军队已经扑了过来。

阿麦本站在商易之身后于山坡上观察战况,见远处北漠步兵阵中混乱片刻后便又镇定下来,在军官的指挥下开始展宽队列间隔,放自己的骑兵通过,明白北漠军中有人在稳阵脚。

商易之眉头骤紧,用目光询问了一下徐静后,沉声说道:“去告诉唐绍义,提前行动,冲击北漠步兵后方。”

阿麦应诺,快马加鞭地向唐绍义骑兵埋伏处驰去。只刚赶到野狼沟口,就见北漠军后方突然乱了起来,唐绍义已经率一千骑兵在敌阵后方插了进来。阿麦一笑,知自己不用再去了,便掉转马头欲回商易之处复命,可是转身时,便看到北漠军中突然竖起了一面大旗,上面大大地写了一个“陈”字。

陈起!阿麦心中一窒,猛地就明白过来北漠此次领军的竟是陈起!

她虽一直跟在商易之身边,可商易之召开军事会议的时候是不允许亲卫在身边的,再加上这次行动十分机密,各个将领的嘴都把得十分严密,所以阿麦竟是一直都不知道是陈起领兵南下。

阿麦的牙关紧紧扣着,脸上毫无血色,握缰双手都已经攥得有些青白,眼中更是闪烁着两簇小小的火苗。突然间,阿麦双腿用力猛夹马腹,一抖缰绳纵马向北漠军中冲了过去。

她要去找他,她要去问他为什么!

南夏和北漠的士兵已经拼杀在了一起,场面极其混乱,阿麦纵马从山坡上冲下,竟穿入两国士兵混战的地带,直往北漠军深处冲去。她挥着手中的军刀,不时地从马背上俯下身子砍倒旁边的北漠兵,血溅脏了她的身上,还把她**那匹灰白色的马都染红了……她从没有杀过这样多的人,也从没有发觉自己的骑术竟是这样好。

这一刻,阿麦已不再是阿麦,阿麦成了一把杀人的刀。

阿麦挥刀砍向马前一个北漠兵,马的冲击力让她的刀深深地嵌入了那人的体内,她已经听不到那人痛苦的嘶喊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面前无声的画,一幅幅地换下去,每一张上都有一张痛苦的面孔。她刚费力地把刀从那人体内拔了出来,还来不及挥向另外一个人,突然觉得身下一矮,**的马已经被人刺中了脖颈,壮硕的身躯轰然倒地。阿麦的反应已经不再通过大脑,下意识地蜷身就往旁边滚去,在舒展身体的同时用刀剁下了面前敌兵的半个脚掌……

这样的阿麦,哪里还是原来的阿麦?!

她的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身体下意识地避过旁边砍过来的刀剑,然后挥动着手中的刀,一步步地往北漠军深处走去。

那面写着“陈”字的大旗离她越来越近,面前的人被她用刀划断了喉咙,血从伤口处喷水一样地射出,落到她的头发上,然后再顺着额发流下,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似乎又闻到了血腥味,像是那夜父亲的血,映着刺目的火光,有着别样的红。

力气终于快用完了,可面前却也无人敢来阻拦她。阿麦浴着一身的鲜血,迸发着沁骨的杀气,就这样一步步地坚定地向那柄大旗杀去。

那旗下,正站立着一位身材颀长的青年,一身北漠传统的黑色战袍,手扶着腰间的宝剑,神色漠然地看着阵后冲出来的南夏骑兵。

陈起就是为了吸引北漠军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南夏骑兵才故意竖起了帅旗,见那股骑兵果然向自己这里冲了过来,他淡淡地笑了,可这笑意未到眼底便收了回去。他只是站着,视四周的厮杀如无物,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敌军骑兵试图冲破自己的骑兵向这边杀来。

见那些南夏骑兵渐渐逼近,陈起身后的亲兵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牵了陈起的坐骑上前劝道:“元帅,还是上马吧。”

陈起温和地笑了笑,没有拒绝下属的好意。他身边的亲兵怕主帅有失,默默地变化着阵营,不动声色地把陈起护在了中央。

战场西侧突然传来一阵**,引得陈起转头往西边看过去,只见一个南夏兵已经杀入了自己军阵的深处,像是刚从地狱中杀出的凶煞一般,所到之处北漠兵纷纷骇然避让,竟任其一步步地向中军处杀来。陈起眉头微皱,旁边一个将领看到了,连忙说道:“让我去除了那个南蛮子!”说完不等陈起吩咐便拍马赶上前去。

这边的阿麦使尽全身的力量才把旁边刺过来的长枪劈开,来不及再往敌人身上抹一刀,那人便往后面退了去,然后又有个枪头对准了她。好多的人啊,杀不完的人,砍倒了一个又冒出来一个,总是有英勇的北漠兵从后退的人群之中挺身而出,让她杀也杀不完。

可阿麦,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阿麦咬紧了牙,握刀的手微微抖着,往前迈了一步,逼得那些北漠兵跟着她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面前抖动的枪尖,阿麦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们怕她,虽然她现在已经杀得没了力气,可是他们却被她杀怕了。她冷笑着,又往前迈去,突然间右腿一软,她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前栽了过去。

倒下去,便会是乱刀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阿麦只觉得心中一凛,左腿急忙向前跨了一大步,手把刀往地上一撑,勉强止住了前扑的势道,不过人却是跪倒在地上。

她低头一看,见不知从哪里射过来的箭,正好射中自己的大腿,箭头入肉很深,箭尾犹自微微颤着。

一时之间,四周的那些北漠兵也是有些反应过来,虽见阿麦突然跪倒在了地上,可刚才她死命砍杀的情景还是震慑着他们不敢妄动,只是在四周围着不敢上前。

阿麦想撑着刀站起来,可几次动作都被腿上那刺骨的疼痛拖了下去,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终于,旁边有敌兵尝试着向她走了一步,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难道就要这么死了吗?阿麦终于放弃了再站起来的念头,就这样跪在地上,透过眼前的猩红看向远处,那里的帅旗还在迎风飘动着,血糊得眼前一片模糊,让她看不清楚那下面的人。带着腥味的刀风已经碰到了她的脸上,她却一下子轻松了下来,没有恐惧,没有怨恨……

就这样死去吧,死了便一切都解脱了,不用再逃命,不用再流浪,不用再去扮男人,也不用去问为什么。可以见到父亲、母亲……父亲会把她高高地举起来,笑着用胡子刺她的脸颊。母亲呢?还会拿着竹棍追在她屁股后面吗?追吧,那也没关系,她知道母亲向来只是吓唬她的,她哪里舍得打自己。

可是……那里会有陈起哥哥吗?

有,有的。有那个陪着她玩耍陪着她长大的少年,有那个会红着脸拍她脑门的青年……阿麦笑了,在死亡来临的这一刻,她突然很轻松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与脸色极不相称的白牙。

这个笑容……竟是从没有过的灿烂。

那个笑容,透过飘着血雨的天空,穿过无数厮杀声,像支无比锋利的箭,一下子就射穿了陈起的心脏。阿麦!这是阿麦!虽然她穿了男装,虽然她长高了很多,虽然她一脸的血污,可这个笑容就是她的,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个笑容,无比灿烂,一下子就点亮了他身后的天空。他只觉得心中一窒,胸腔像是被人狠狠地挤住了,再也吸不进去半丝空气。他想制止那向她落下的刀,可是张了嘴却已是发不出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能坐在马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刀一寸寸地逼近她的头顶。

阿麦闭上了眼,虽抱了必死的念头,可胳膊却还是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去迎那落下来的刀锋。等了半晌,那刀却没有落下,阿麦不解地睁眼,见那敌兵胸膛正中插了一把剑,砰然向后倒下。

这把剑,她认识,这是唐绍义的佩剑,是她还给唐绍义的佩剑!

唐绍义从远处纵马冲过来,眼看阿麦就要人头落地,急切间来不及抽箭搭弓,直接将手中的佩剑当做匕首掷了过来,堪堪救了阿麦一条性命。

阿麦不及反应,唐绍义就已经来到了身前,俯身用手一捞便把她抄到了马背之上,急声喊道:“我们走!”

一个北漠将领拍马迎面而来,手中长刀一挥直接向阿麦和唐绍义砍过来,唐绍义手中没有兵器,不敢硬挡,揽住阿麦顺着刀锋向后仰去。两匹战马相错而过,凌厉的刀风贴着阿麦的鼻尖擦过来,阿麦急忙举刀相架,两刀相擦,火花四溅,整条手臂顿时就麻了,手中的刀险些掌握不住。

阿麦闷哼一声,唐绍义推着她坐起身来,没有时间询问她怎样,只是驱马向外冲去。一群群的北漠兵涌了过来,阿麦把刀递给身后的唐绍义,利落地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马颈。唐绍义手中拿了刀,如虎添翼,这些北漠步兵怎能再拦得住他,几番劈砍之下,他们就已经冲到了战场边缘,西边的山坡之上。

唐绍义这时才敢去看阿麦,见她右大腿上中了一支箭,血已经把一条裤腿都湿透了,他不敢贸然给阿麦拔箭,只得狠心说道:“忍住了!”说完不等阿麦反应便挥刀把箭身削断,只留了箭头在阿麦腿上。

阿麦惨叫一声,身体一僵便虚脱般地栽下马去。唐绍义急忙扶住了她,见她牙关紧扣,脸上的冷汗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身后的北漠中军有些异动,唐绍义回身,见原本已经有些稳住阵脚的北漠军竟然又乱了起来,心中不禁有些奇怪,不过此刻也没空细想,只想赶紧把阿麦送回商易之那里,只有那里才有军医。

“阿麦,你再忍一忍,我马上送你去商将军那里。”唐绍义说道。

阿麦的下唇已经被咬破了,只是为了维持住灵台的一点清明,不让自己晕过去。她受了伤,如果找军医包扎,很可能就会泄露了身份,所以她必须清醒着。

商易之正专注地看着山下的战场,发现陈起像是突然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北漠已显溃败之势,胜利就在眼前,商易之的手禁不住都有些颤抖,生怕被人看出,只好紧紧地握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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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2:07 | 只看该作者
第15章:噩梦

唐绍义带着阿麦过来,两人一起从马上滚落下来,亲卫忙把两人扶到商易之面前。商易之看到阿麦眼中一喜,可随即就又布满了阴霾,沉着脸,微眯着眼睛打量阿麦,冷声说道:“让你去传信,谁让你去逞英雄了?”

阿麦说不出话来,只是拖着腿趴在地上,眼前的景物已经有些发虚了,商易之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听着有些模糊。

徐静有些不忍心,八字眉动了动,劝商易之道:“将军,阿麦失血太多了,还是先让军医给阿麦包扎了伤口再细问吧。”

商易之看着阿麦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张生见状忙和唐绍义一起架了阿麦,去寻后面的军医。军医见阿麦浑身是血,一时也不知道她哪里受了伤,忙让唐绍义去把她的衣服脱下。阿麦虽有些晕,可心智却还明白着,伸手拦了唐绍义,强撑着说道:“别处没有,只有腿上。”

说着便自己去撕伤腿上的裤子,无奈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颤抖得连布都抓不住。唐绍义把阿麦的手拿开,双手扯了她的裤腿,用力一扯,一条裤腿便从大腿根上撕了下来。

阿麦的腿修长而结实,汗毛几不可见,显得皮肤细腻光滑,不像是男人该有的。唐绍义不知为何面色一红,不敢再看阿麦的大腿,只是把视线投在了她的伤口之上。

箭插得很深,几近入骨,刚才在马上和那个北漠骑兵对冲的时候又被撞了下,伤口被撕得更大,一片狰狞。军医用小刀把伤口阔开一些,把箭头取了出来,糊上了金创药,这才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疼啊,撕心裂肺地疼,想大声地哭喊,想放声大哭,阿麦的嘴几次张合,却终究没有喊出声来,到最后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嘴。

张生从水袋里倒出些水,想替阿麦擦一擦脸上的血污。阿麦的手抖着,伸出手捧了水,一把把地洗脸,然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唐绍义,用已经变了音调的嗓子说道:“我很累,想睡一会儿,大哥去帮我问问徐先生,能不能借他的骡车用用?”

唐绍义担忧地瞥了她一眼,让人去问了徐静,然后便想把阿麦抱到骡车上去。谁想阿麦却伸手拒绝了,勉强地笑了笑,用一条腿站了起来,扶了他的胳膊说道:“不用,大哥扶我过去就行。”

直到躺入骡车之内,阿麦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放任自己的意识向深暗处沉去,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她竟觉得原来能晕过去竟是这样的幸福。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外面有火把晃动,骡车的门帘被人掀了起来。阿麦意识还没有清醒过来,本能地撑起上身往外看去,见一个人影正站在车前,沉默地看着自己。

是商易之,他的背后有着火光,把他的身影投过来,却遮住了他的五官,让人看不太真切,只觉得他是在看着阿麦,像是已经看了很久。

阿麦的胳膊虚软无力,撑不了片刻便又倒了下去,后脑砰的一声砸在车厢地板上,有些疼,却让她的神志清醒了过来。商易之,商易之在看她!他在看什么?阿麦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衣领,上衣完好无损。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又扶着车厢坐起来,小心地看着商易之,说道:“将军,阿麦腿上有伤,没法给您行礼了。”

商易之还是冷着脸打量阿麦,阿麦提心吊胆地等了好半天才听到他冷哼一声说道:“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说完便摔下了车帘,转身而去。

阿麦呆住,伸出手摸了摸头发,原本束在头顶的发髻早已散了,头发上还糊着血渍,一缕一缕地、胡乱地散落下来,发梢已经过肩。她心里一慌,因为怕被人看出破绽,她一直不敢留长发,几年前甚至还剃过一次光头。汉堡战乱之后,她虽没再剪过头发,可却从没在人前放下过头发。也不知道头发是什么时候散的了,只记得上骡车前还是束着头发的。阿麦在车厢里胡乱地翻了翻,果然找见了束发的那根发带,慌忙把头发又重新束了起来。

车帘又被人突然撩开,露出的却是徐静的那张干瘦的脸,他眯缝着小眼睛打量了下阿麦,然后嘿嘿地笑了,说道:“阿麦啊阿麦,我早就说让你跟我一起坐骡车,你偏偏还不肯,这回怎么样?还是上了我的骡车了吧?”

说罢徐静便挑着车帘往车上爬,嘴里叫道:“让一让,把你那腿搬一搬,给老夫腾个地方出来。”

阿麦闻言忙用手搬着伤腿往一边移了移,给徐静腾出大片的地方来,倚着车厢壁坐了。

没想到徐静却突然停住了,耸着鼻子嗅了嗅,面色变得十分古怪,然后便撅着屁股退了出去,捏着鼻子叫道:“阿麦,你可真是要熏死老夫了,赶紧的,快点把你的脑袋洗洗,身上的衣服也都给我扔了!”

阿麦一愣,自己抬了抬胳膊嗅了嗅气味,然后又听见徐静在车外对亲兵喊:“快点给她弄盆水来洗洗头发,还有,车褥子也不要了,一块给撤出来好了!”

那个亲兵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便端了一盆水来到车前,向徐静说道:“先生,军需官那里也没有带褥子出来,商将军知道了,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我了,说先给先生当褥子用着,等遇到了村子再去给先生寻。”

“哦,”徐静也不客气,接过披风抖了抖,见很是厚实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冲着车里喊道,“阿麦,赶紧爬出来,先把头洗了。”

话音刚落,阿麦已经从车里探出头来,用双手搬着受伤的那条腿往外放。那亲兵见状忙端着水盆上前,说道:“麦大哥,你别下来了,我给你端着水盆,你低下头洗洗就行了。”

阿麦冲他笑了笑,转头看徐静正盯着自己,也没说话,只是把上身被血浸透的软甲脱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又伸手去脱外面的衣服,见里面的夹衣也星星点点地沾了些血迹,阿麦的眉头皱了皱,稍犹豫了下便去动手解衣扣。那亲兵见了,有些为难地说道:“谁也没带多余的衣服,这夹衣就别换了,麦大哥先将就一下吧。”

阿麦的手停了下,抬头询问徐静:“先生,这怎么办?要不您就先把将军那披风借给我用,我好歹裹裹,怎么也不好在先生面前光着屁股吧。”

那亲兵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却见阿麦和徐静都没笑,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又憋住了,低着头不敢出声。

徐静的视线从阿麦的脸上转了一圈,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算了,算了,把外面的脏衣服先扔了就行了。”

阿麦低下头隐约动了动嘴角,不慌不忙地把夹衣的领口系好,就把头扎入了那亲兵端的水盆中,这才解开了束发的发带。现在已经入冬,天气早已冷了,阿麦的头皮刚一入水便激得她打了个冷战。面前的亲兵充满歉意地说道:“真是对不住,这会儿实在找不到热水。”

“没事。”阿麦低着头说道,用手把头发搓了搓,草草地洗了洗上面的血污,便赶紧抬起了头,拧了拧头发上的水,胡乱地用发带把头发扎了起来,然后抖着身体看向旁边的徐静。

徐静小眼睛眯了眯,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赶紧进去吧,瞧冻得跟落水鸡似的。”说完又不知从哪里扯了块手巾扔给阿麦,“把你那头发擦擦,先让人把褥子换了再说。”

阿麦接过手巾随手盖在了头顶,遮住了脸慢慢地擦头上的湿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把手巾扯下来,冲着徐静笑道:“先生,您好歹去给我找条裤子来,我这一条腿的裤子也要不得了,不然我可真在您面前失礼了。”

徐静的胡子抖了抖,没好气地说道:“黑灯瞎火的,老夫上哪儿给你找裤子去?你将就一下吧。”说着便从阿麦的旁边爬上了车,又催促阿麦道,“赶紧,这就要走了,你快点进来。”

阿麦一愣,不过还是很听话地爬进了车厢。车厢里亮了一盏小灯,徐静已经把商易之的披风当做褥子铺在了车厢里,正坐在上面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阿麦又忍着痛把伤腿放好,露出光溜的一条腿,就随意地坐在那里,问徐静:“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战场这就打扫完了吗?”

徐静睁开眼随意地瞥了阿麦一眼又闭上了眼,不阴不阳地说道:“去哪里?我们自然是要回豫州,陈起领着败兵退回了靖阳,怎么着?你还敢追到靖阳去?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战场早就收拾完了。”

阿麦听他这样说后便有些沉默,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原来她这一倒下去竟然是昏睡了一天一夜,这回醒来已经是隔日的晚上,商易之不但打扫完了战场,还在乌兰山脉的山坡上为战死在这里的南夏将士立了个碑。

徐静见阿麦沉默下来,忍不住又睁开眼有些好奇地问道:“阿麦,你昨天为什么要往北漠主帅那里冲杀?你想干什么?”

阿麦闻言稍怔,随即便笑道:“先生这话问得奇怪,阿麦自然是想去擒杀鞑子的主帅陈起了。”

徐静捋着胡子不语,一双小眼睛里冒出点点的精光,直盯得阿麦都有些心颤,这才移开了目光,淡淡地“哦”了一声。

阿麦一看他这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就知道骗不过先生,我实说了吧!先生还不知道我的胆子,自然是绕着刀枪走,将军让我去送信,我走到半路见唐校尉那里已经提前行动了,便想赶紧回来。谁知刚掉转了马头,就不知从哪里射过来支箭,惊了我的马,带着我就冲向鞑子的帅旗过去了,我也没法子,又不敢跳下来,当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后来有鞑子拦我,杀急了眼也就忘了害怕了。”

徐静也不说话,阿麦也不知他是否相信自己的说辞,不过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得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说:“先生,这事您能不能别告诉别人,别人要是知道根由了,岂不是要笑话死我?不管怎么说,好歹我也杀了几个鞑子,也受了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

徐静嘿嘿干笑两声,不置可否,又倚回车厢上闭目养神。

夜间行路并不方便,幸好南夏军队也只是想离开这野狼沟,找个避风的地方宿营,所以往南走了没多远便停了下来,找了个不易被骑兵偷袭的地方宿营休息。这也是徐静的主意,被北漠骑兵夜袭大营的事情出过一次就够了,虽然陈起已经兵败北退,但是也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这一路上徐静都没有说话,阿麦也不敢出声,只是闭着眼睛打盹。十一月份的野外,夜间的温度已经很低,她身上又只穿了件夹衣,裤腿更是只剩下了一条,虽说在车厢里避了些寒风,可是阿麦已经冻得够呛,尤其是那条伤腿,几乎已经麻木了。等车停下了,徐静照例是爬出车外活动一下腿脚,只留阿麦一人在车上,她连忙把商易之的披风抽了出来裹在了身上。

过了一会儿,车厢一沉,有人撩开车帘上了车,阿麦还以为是徐静回来了,吓得她连忙把披风又铺在了车上,谁知抬头一看却是唐绍义。

“好点了吗?”唐绍义问道。

阿麦点了点头,突然拖着那条伤腿挣扎着从车里跪起来,给唐绍义磕了一个头,“阿麦谢大哥救命之恩。”

唐绍义吓得一愣,赶紧把阿麦扶了起来,气道:“阿麦,我们兄弟之间还要说这个吗?”

阿麦笑了笑,重新在车里坐好,却不小心碰到了伤腿,幸好已经冻得有些麻了,倒不是很疼。唐绍义却发觉不对劲,借着昏暗的灯光一打量阿麦,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说道:“怎么穿得这么薄?你的军服呢?”

阿麦低了低头,轻声说道:“都被血弄脏了,扔了。”

“胡闹!”唐绍义骂道,忙把披风脱了下来给阿麦盖上,训道,“打仗能不沾血吗?都跟你似的,干脆大家都光着屁股回去好了!”

阿麦扑哧一笑,把披风又还给唐绍义,说道:“大哥,我在车里呢,没多冷,还是给你吧,夜里外面冷。”

她的那条伤腿又露了出来,唐绍义忙移开了视线,说道:“你的伤口要保温,我没事。”

阿麦看着唐绍义有些微红的面孔,沉默了下突然问道:“大哥,我长得是不是真的跟个娘们儿一样?”

唐绍义被她问得一惊,像是被人突然揭穿了心事,面红耳赤地看着她。

阿麦咬了咬下唇,接着说道:“我在营里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受欺负,他们都说我女气。身材瘦弱也就罢了,可偏偏还长了张这样的脸,连根毛都不长。有下作的人还逼我脱了给他们看,说要看看我到底长没长男人的玩意儿……”

说着说着,阿麦的声音便有些颤抖,像是那些事情曾真实地发生在她的身上一般。她不怕做戏,因为在前面的几年,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本事,所以这些话说出来都无比真切,仿佛字字都带着辛酸的血泪。

唐绍义脸色由红转白,再渐渐转青,“别说了!阿麦。”他扶住阿麦微微颤抖的肩膀,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抿着唇脸色铁青地看着阿麦。

“大哥!”阿麦红着眼圈看了看唐绍义,然后移开了眼神,用力吞咽了下吐沫,涩着嗓子说道,“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有时候都想干脆把脸划花了算了,省得再因为这个受人欺辱。再说我以后怎么娶媳妇啊,人家姑娘准得嫌弃我长得女气,不够男人。还有,大哥,”阿麦又突然抬头看唐绍义,一脸紧张地问道,“我都十九了,一根胡子都没有,如果我要是一直不长胡子怎么办,那岂不是跟宫里的太监一样了?”

听她这样说,唐绍义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用拳捶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傻小子,没事胡想些什么,这就想媳妇了?你才多大!等以后再长几岁,身体养得壮了,谁还敢说你女气?就你这样的相貌,而且个子也不矮,以后再长点肉,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英俊威武了,说媒的能踩破家里的门槛。放心吧,傻小子,媳妇是一定能说上的!”

阿麦不好意思地笑笑,问:“真的?”

唐绍义也笑了,不过却没回答,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阿麦的肩膀,“行了,好好养伤吧,我得走了。”唐绍义把他的披风往阿麦身上一扔,便跳下了车,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挑起车帘说道,“你再等等,我想法去给你找条裤子来,别老光着腿对着徐先生了。”

阿麦轻笑着点头,唐绍义也不由得跟着挑了挑嘴角,看着阿麦的笑容有些出神,然后猛地回过神来,撂下车帘扭头便走,直到离车远了才停下来。唐绍义站在那里怔了怔,突然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夜色中传出去很远,吓得自己也是一惊,四处扫看了一下并没人注意,这才低低咒骂了两句,大步地向自己营中走去。

夜色之中,巡营的军官和士兵们举着火把在营帐之间穿行,像是一条游龙悄寂无声地在军营里盘旋,只偶尔发出一两声金属盔甲的摩擦声。

徐静往常下车活动手脚的时候,大多都是在骡车的周围随意地伸伸胳膊动动腿,可今天他活动的范围却有些广,他先是转悠到了商易之的营帐,见商易之没在营中,他也没问,只是随意地问了门口的侍卫一句张生哪里去了,便有人告诉他说张生陪着将军巡营去了。徐静点了点头,又背着手往回溜达,那侍卫见他连火把都没举,便很殷勤地要去给他点个火把。徐静摇了摇头拒绝了,高深莫测地晃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天上。那侍卫有些糊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夜空,然后一脸不解地看着徐静。

徐静咧着嘴角笑了笑,捋着胡子摇了摇头,也没搭理那侍卫,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他也没回骡车那里,往山前走了没多远,果然见商易之就带着张生一人从前面过来了。

“先生?你怎么来了这边?”商易之有些奇怪,他转完大营之后又去看了山前的哨卡,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徐静,更想不到徐静不在骡车里休息,大半夜地往这边来干什么。

徐静瞥了眼在一边给商易之举火把的张生,抿了抿嘴,笑道:“夜里无眠,出来看看月色,不知将军可有兴致一同赏月?”

今天只是初五,天上月亮的形状可想而知,再加上这荒郊野外的,又是初冬,万物萧条,即便是月圆之时也没什么赏头,更何况这刚露个牙的新月呢?

不过,既是赏月,那自然就用不着火把了。

商易之目光闪动,笑了笑,挥手遣退了张生,对徐静笑道:“既然先生相邀,那易之就只能相陪了。不知先生想去哪里赏月的好?”

徐静四处看了下,指着军营后面的山坡说道:“那里可好?”

商易之点头,两人找了处平缓的山坡慢慢向上行。今夜虽无明月,可天上的群星却是灿烂,星光闪闪,衬得山间的夜空都不再是沉重的黑色,而是浓郁的深蓝,像一块上好的丝绒,挂在天幕之间,映出淡淡的光华,弥漫下来,给群山之间也蒙上了细密的纱,望过去影影绰绰,朦胧中透露着清晰。

张生举着火把远远地缀在后面,商易之负着手慢慢走着,神态悠闲而泰然,根本不问徐静为何要邀他来赏月。山虽不陡,可夜间行来并不轻松,徐静不比商易之,才只到半山腰便有些气喘了。商易之停了下来,笑着看向徐静。徐静用手撑了膝盖,摇了摇头,叹道:“不行了,老了,老了。”

商易之没有去安慰他,只是找了处平缓的地方,从四周拔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坐下了才抬头对徐静笑道:“先生来这里坐一下吧,赏月也不见得非得到山顶不可,我看这处山坡正好。”

徐静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看着夜空一时无语,好一会儿徐静才突然笑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

转头见商易之略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徐静捋着胡子眯了眯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在想,这样迷人的夜景,旁边要是个美貌女子相伴该有多好,那才真可谓是侠骨对柔情了呢!为什么坐着的是个糟老头子呢?可惜,可惜了啊!”

商易之怔了怔,愣愣地看了徐静片刻,突然间嗤笑出声,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后来竟然止不住笑倒在地上。他仰面躺在山坡之上,大笑道:“知我者,先生也。”

徐静却不笑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商易之。

商易之的笑声也渐渐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夜空,突然问道:“先生怎么看?”

“看什么?”徐静故意问道。

商易之扯着嘴角笑笑,轻声问:“先生是为了什么来找我呢?”

“将军心中有疑问,徐静心里也有疑问。”徐静答道。

商易之问:“我心中什么疑问?”

徐静答道:“双兔傍地走,安能辨雌雄。”

商易之对徐静的回答不置可否,接着又问:“那先生心中的疑问是什么?”

“不知将军如何对待自己的疑问。”

商易之沉默了片刻,淡淡说道:“是雌是雄与我何干?”

徐静笑道:“将军既然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商易之转过头看徐静,轻松笑道:“虽这样说,不过还是有些好奇心的,毕竟雄的长得跟雌的相像有些怪异,先生怎么看?”

徐静垂了垂眼帘,说道:“能从狼窝里出来的,不管它长成什么样子,都只可能是个雄的了,要是雌的,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商易之没说话,只是轻轻颔首。

徐静又笑道:“将军应该好好驯养一下这只兔子,我看只要喂得好了,有朝一日它定会长成为一头猛虎。”

商易之和徐静两人对望一眼,相视大笑。这爽朗的笑声惊动了不远处那些夜间劳作的小动物,它们放下了爪中的草籽,齐齐地看向这边。就连远处的举着火把的张生听到笑声都不禁有些疑惑,不知自家将军和徐先生在谈论些什么,竟能笑得如此开怀。

第二日清晨拔营之前,唐绍义竟然真的让人给阿麦送来了一条夹裤,居然还是南夏军中样式。阿麦惊喜万分地翻看着手中的裤子,虽不像是新的,可质地却很是不错,她比了比,有些长,不过这不是问题,只要挽起一圈来就好了。

徐静从外面洗了脸回来,瞥了一眼阿麦手中的裤子,问:“谁给的?”

阿麦高兴地说道:“是唐大哥让送过来的,这下好了,总算不用穿一条腿的裤子了。”

“唐绍义?”徐静挑着眉毛问。

阿麦点了点头,先把裤子放在一边,打算等军医来给她的伤口换过药之后再穿上这条裤子。徐静撇着嘴笑笑,讥讽地说道:“你们关系倒好,都成了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了。”

阿麦一怔,不解地看着徐静。徐静眨了眨小眼睛解释道:“军中物资匮乏,普通士兵的军装只配了夹裤,只有校尉以上的军官才在夹裤外面又多了一层单裤,一是为了保暖,二是为了美观。这次出征,军中不许士兵带一点多余的东西,所以每个士兵也就是穿了一身军装。这附近几十里内并无村庄,而这又是军中式样,你说你这条夹裤是哪里来的?十有是唐绍义把他里面的夹裤给你脱下来了。你要是不信,就去翻翻他的裤脚,定是只剩下了一条单裤。”

现在已是初冬,野外行军,又是马上,只穿一条单裤可想而知,更何况唐绍义连披风都留给了她,被冷风一吹滋味定不好受。阿麦一时沉默,思量了一下便叫人把披风给唐绍义送了回去,捎话给他说车中用不着披风,还是给他用吧。

军医过来给阿麦换药,解开绷带后发现她的伤口竟然愈合很快。这样的外伤,没有发烧已经是幸运的了,谁也想不到只短短两天的时间,竟然都要结痂。军医看阿麦的眼神都满是惊奇,跟看怪物似的,说如果照这个速度,再有几天阿麦的行动就不成问题了。

阿麦又惊又喜,徐静却很是平淡,瞥向阿麦的眼神带了些深意。

大军回去时的速度比来时慢了几倍,幸好有缴获的北漠的粮草,所以虽没有什么送粮队前来,可大军吃喝并不成问题。阿麦在徐静车中养了几天,腿伤已经好了大半,坐车途中倒也不甚枯燥,徐静虽然难伺候,可对她却着实不错,她问了些军事上的问题,他都一一解答了。

可到后面徐静却有些不耐烦起来,阿麦觉得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心情有些焦躁。

又过了两日,阿麦的腿伤已是大好,便不愿再和徐静坐车。她的战马早已死在野狼沟,军中更是没有多余的马给她,如果下车就只能和士兵一起步行了。徐静这两天心情明显不好,听阿麦说要下车,翻了翻白眼,不阴不阳地说道:“阿麦,你可要想清楚了,好好的骡车不坐,非要去练腿?小心伤口迸裂了,你就美了。”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翻白眼这样的动作了,如今做来,阿麦竟感到有些亲切,仿佛回到了两人同去青州的路上,那个时候徐静总是爱冲她翻白眼,用这种不阴不阳的语调和她说话。

阿麦笑了笑,突然伸手拍了拍徐静的肩膀,不顾他的惊愕,跳下车去。她决定先去商易之那里报到,毕竟她还算他的亲卫,现在伤好了,自然应该先去主帅那里说一声。现在已过晌午,大军已经停了下来,各营的军士正在搭灶造饭,阿麦一路走过去,遇见的士兵均是很恭敬地站起身来向她行礼。阿麦心中诧异,也不好去问人家为什么向她行礼,只得压下心中的疑问,面色平静地一一点头回礼。

张生正领着两个亲卫在烧火做饭,见阿麦过来很是高兴,把手里的柴火往旁边的亲卫怀里一丢,凑了上来打招呼,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阿麦,再叫阿麦已然不合适,可不叫阿麦叫什么呢?她现在还没有官职,不能称呼为“大人”。叫麦大哥?也不合适,这人分明没有自己大。张生嘴巴合了合,便有些不自然地笑道:“阿麦,你怎么过来了,腿伤都好了?”

“不碍事了。”阿麦说道,转头扫了一眼四周。

张生见阿麦的神色知道她在找商易之,笑了笑说道:“你找将军?他说去前面看看呢,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等一会儿吧。”

阿麦不好意思地笑笑,点了点头,见张生又过去做饭便跟了过去蹲在灶边,随意地说道:“张大哥,我帮你烧火吧。”不想张生却连忙摆手说道:“可不敢称大哥,你要是不介意,叫我老张就好。”

阿麦联想到一路上的情景,动作一滞,抬头很无辜地看着张生,问道:“张大哥这是如何说话?阿麦心里不明白。”

张生听阿麦这样说,没有接她这个话茬,只是瞥了一眼四周,凑过来小声问道:“阿麦,你那日在野狼沟真的砍了那么多的鞑子?”

“多少?”阿麦不解。

“军中传着你那天一共砍了二十三个鞑子,都传疯了,你现在可是咱们军中头号的英雄好汉,任谁听了都得伸大拇指。连名号都有了——玉面阎罗,据说是遇人杀人,遇佛弑佛。”

阿麦听傻了,一时无语,呆呆地拿着根树棍子忘了往灶中添。她只不过是在徐静的车上歇了几天,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南夏军中的英雄人物。砍了二十三个?虽说她并不记得自己到底杀了多少北漠人,可绝对没有达到二十三这个数。二十三?这些人也真敢传,还有零有整,他们当北漠人是什么?大白菜吗?那么容易砍?还有,为什么要叫“玉面阎罗”?阎罗也就阎罗了,干吗还要加上“玉面”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像母亲讲的故事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物。

“哎?”张生见阿麦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唤了她一声。阿麦这才醒过神来,冲着张生勉强地笑笑,“张大哥,不瞒你说,鞑子我是砍倒了几个,可翻一番也到不了二十三个啊。”

“嘘!”张生见阿麦竟然把实情都告诉他,定是真把他当做了好兄弟,心中只觉感动,便实心实意地为阿麦打算起来,当即赶紧制止了阿麦,压低声音说道,“阿麦,你这人太实诚了,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说?这正是你扬名立万的机会,哪有傻得自己去说破这个的啊。”

阿麦神色有些犹豫,看样子还想再和张生争辩几句,刚伸了脖子要说话,就又听张生说道:“就算以后有人问起,你只要但笑不语就行了,不承认也不否认,到时候就算出了娄子也落不到你身上去。”

见张生是一片好心,阿麦也只好点头。心道我对二十三这个数没什么意见,我只是对“玉面阎罗”这个名头有意见。她正低头琢磨着,突然身后响起商易之的声音,“张生,饭熟了没有?快点拿上来。”

张生应了一声,连忙把锅里焐着的饭菜拿了出来。商易之的饮食很简单,是和士兵一样的杂面馒头,唯一多的东西就是那一小碟咸菜了。阿麦跟着张生站了起来,转回身去冲着商易之行礼道:“将军。”

“阿麦?”商易之神色平淡地扫了她一眼,就着侍卫倒的水洗了一下手,很随意地问道,“伤都好了?”

“都好了。”阿麦弓了弓身说道。

商易之又问道:“听说你砍了二十三个鞑子?”

阿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没想好是否要向商易之说实话,就听见他径自接着说道:“南夏军中有法:凡兵士者,得敌五首,升为伍长;得二十首以上盈论,队正伍长赐爵一级。你虽算是我的亲兵,可还是应该按照兵士算,所以理应升到队正一级。”

商易之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不过你却是不遵军令私上战场,按律该斩。我军以治为胜,赏罚分明,看在你立了大功的分上可以不杀,但却不能不罚,所以就先降去一级,做个伍长怎么样?可有怨言?”

阿麦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听商易之问,连忙小心地回答道:“阿麦毫无怨言。多谢将军不杀之恩。”

商易之见阿麦一身紧张,挑了挑嘴角,说道:“那就好,陆刚儿那正好缺了个伍长,你去找他补上吧。人你都熟,也好做事。”

阿麦连声应诺,见商易之开始低头吃饭,没有再理她的意思,忙又告了个罪退下去了,打算先回去和徐静说一声,然后再去陆刚那里报到。她猜不透商易之的心思,更不知道他为何要对她做这种明升暗降的事情,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是一想到又要回到那步兵营里去,阿麦就觉得有些发憷,但幸好这回不再是最底层的士兵了,伍长虽然是最低的军官,但好歹也带了个“官”字啊,情形总不会太坏。

还没走到徐静车前,阿麦就听见前面一阵**声,只见一骑军士从远处飞奔而来,竟不顾在大营之中,一个劲儿挥鞭催马,直奔商易之的中军而去。阿麦眉头一皱,“驰骋军中”是犯了军法的事情,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那名骑兵如此心急。

徐静正在车外吃饭,也看见了那名骑兵纵马而过,他站起身来愣了愣,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突然就把手中的馒头往地上一扔,疾步向商易之那里走去。

阿麦刚好回来,跟徐静撞了个正着。“先生!”阿麦叫道。

徐静哪里还有心思搭理她,随手摆了摆手,理都没理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阿麦看着徐静离去的方向发呆,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刚才徐静走得匆忙,可她却没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惊慌的表情,反而是眼露精光,像是等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阿麦自嘲地笑笑,她现在只是一名最低级的军官,军中大事哪里有她参议的份儿,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她笑着摇了摇头,和徐静身边的侍卫说了几句,给徐静留了个话便去步兵营报到了。

陆光看着去而复返的阿麦,脸上的神色复杂至极,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小子为什么又要到他的步兵营落户?阿麦不是将军的小心肝吗?阿麦不是刚立了大功吗?阿麦不是被称做“玉面阎罗”吗?从哪方面讲,阿麦也不应该来他陆刚这里啊,而且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这让他怎么对待?当普通的伍长对待,可阿麦一点也不普通啊。当少爷一样供起来?可他也没这供人的桌子啊。

阿麦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刚,见他满心的迷惑与为难都堆在脸上,恭敬地笑道:“陆大人,阿麦来您这儿报到了。”

陆刚稍有些呆滞地点了下头,“哦,过来了。”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甚是为难地看了看阿麦,试探地问,“将军哪里心情又不好?”

陆刚加了一个“又”字,因为上次商易之心情不好就把阿麦塞到了他的营中,于是作为小兵的阿麦就祸害了他一个骁勇善战的队正,如今商易之又把升为伍长的阿麦送到了他这里,这小子又要毁谁呢?陆刚心里甚是迷惑,自己打仗勇猛,做事小心,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将军呢?伍长这样的小芝麻官,且不说整个南夏军中,就连他们青州军里都是数以千计的,一军主将的商易之真的闲到如此地步吗?

综合以上因素,陆刚怎么也想不出阿麦又落户到他营中的真实意图,到最后只能归结为这小子又惹了将军不高兴,所以就又被流放了,可不知道阿麦这次会被流放多久。陆刚是真不愿意再把阿麦放入他的军中,万一要是再惹了事,这杀又杀不得,罚又罚不得,这不是给他请了个爷爷来吗?陆刚有心把阿麦放在他的身边,可又想这人已经是将军身边的亲卫,再让阿麦做自己的亲兵,将军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有别的想法?

陆刚看着阿麦,心思千回百转,百般为难涌在心头。想他陆刚也是沙场上的一员猛将,面对成千上万的鞑子他都没怕过,可看着面前这个身材瘦削、面容俊美的少年,他着实是为难了。

阿麦看着陆刚也是心思转动,见他脸上的两条粗眉都快挤到了一起,略微思量了下回答道:“阿麦不敢妄言将军的事情,将军这次让阿麦来大人军中,可能是想让阿麦来历练一下。请大人不要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陆刚咂了一下嘴,在原地搔着脑袋转了几圈,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回身对阿麦说道:“我不方便把你留在身边,这样吧,阿麦,你还是去营里吧,还是去原来的四队,反正那里的队正你也认识,你去过的那伍,原来的伍长在野狼沟战死了,你去顶他的缺吧。”

阿麦听到那个有着紫红脸膛的粗壮汉子死在了野狼沟,心中不禁恻然,抿着唇点头道:“一切听大人吩咐。”

陆刚见阿麦倒也好说话,便叫人领着阿麦去营里,送阿麦过去的是个十五六的少年,听说她就是玉面阎罗阿麦,一路上又是崇拜又是畏惧地不停偷瞄。阿麦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别扭,好容易到了四队队正那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队正姓李,并不像陆刚那样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人也有些心计,知道阿麦曾和二队的队正起争执甚至还把人给杀了,结果就只被打了二十军棍,可见这小子必定有一些背景,所以现在见阿麦突然到他手下来做个伍长,他也不多问,只是领着阿麦去了第八伍。

野狼沟之役,杀北漠两万多人,可他们自己也付出了将近一万人的代价,其中步兵营中损失最为严重,大多数的步兵营都已经被打残打缺,陆刚的这个营还算是好的,可即便如此,阿麦原来的那个伍,也有三名士兵把性命丢在了野狼沟,现在只剩了七人。

王七等人见队正领来的新伍长竟然是阿麦,都又惊又喜地看着她。那李队正简单地说了几句便离去了,王七等人立刻围了过来,王七惊讶地嚷嚷道:“阿麦,你怎么又回步兵营了?做将军的亲卫多威风啊,就是给个队正也不换啊!”

有人偷偷地扯王七的袖子,让他说话注意点,怎么说阿麦现在也是伍长了,算是他们的长官了。王七甩了那人的手,没好气地叫道:“扯什么扯?阿麦又不是外人,这是我兄弟。”

阿麦见状笑了笑,对着那个扯王七衣服的人笑道:“刘大哥,没事,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以后没有那么多的事。”

被阿麦称为刘大哥的人讪讪地点头。王七得意地笑了笑,又和阿麦说道:“我们都听了你的事迹了,咱们兄弟都替你高兴,出去了说我以前是睡你边上的脸上都有光。阿麦你真牛,看不出你这小子这么狠,砍了二十三个鞑子,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以前和你打的那一架也值了。”

阿麦记着张生的嘱咐,只是笑而不语,静静地听王七等人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讨论,几个人说了会儿便说到了野狼沟之战的惨烈上,两万步兵阵对两万天下无双的北漠骑兵,现在想起来腿肚子都还打战。

阿麦想起了那个说话粗声粗气的伍长,低声问道:“伍长,他……怎么会……”

一提伍长,众人脸上都笼上了层悲伤,沉默了下来。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张二蛋眼圈红红的,涩着嗓子说道:“伍长……是为了救我才……”说着嗓子便哽住了,低下头一个劲儿地抹眼眶。

“二蛋!你他妈哭有什么用!”王七冲着张二蛋的脑袋扇了一巴掌,气呼呼地骂道,“知道伍长是为了谁死的,那就争气点,以后多他妈砍几个鞑子,替伍长报仇,光他妈知道哭。我看你别他妈叫二蛋了,你叫软蛋算了!”

有人在旁边对阿麦解释,说伍长本来没事,后来追击北漠鞑子的时候,由于二蛋是新兵,看到战场上头飞血流的吓得有些傻了,惊慌中被地上的一具尸体绊倒了,当时腿软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伍长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士兵,过去拉他,光顾着砍面前的鞑子了,却被后面的鞑子捅了一刀……当时张二蛋就那么瘫在地上,如果他能站起来,如果他能护住伍长的背后,伍长是死不了的。

那人瞥了眼张二蛋,眼里满是鄙夷,轻声说道:“伍长闭眼前有交代,说不要为难张二蛋,他只是岁数小,没见过杀人,等以后就好了。”

张二蛋也不回嘴,紧紧地抿了唇,倔犟地抬起头来,任王七打骂,只是用袖子狠狠地擦自己的眼泪。

阿麦想不到那个上来就给他们下马威的伍长竟然是这样一个汉子,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敬佩。她上前几步,拉开王七,用双手用力地握住张二蛋的肩膀,坚定地说道:“你的命是伍长用命换下的,那就好好活下去,以慰伍长的在天之灵,我们一起去为伍长报仇!”

她环视了一下众人,大声说道:“我们都得好好地活下去,多杀鞑子,为伍长报仇,为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为我们南夏被鞑子祸害的百姓报仇!”

几句话说得众人情绪激昂,都满脸激动地看着阿麦。

阿麦伸出了手放在半空中,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阿麦,愿从此以后和各位兄弟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如果哪位兄弟肯相信我阿麦,就请把手搭过来。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异姓兄弟,我阿麦愿用性命去换任何一个兄弟的性命。沙场刀剑无眼,不管谁先走一步,那么他的家人就是兄弟们的家人,爹娘就是兄弟们的爹娘!”

说完,她目光坚毅地看着大家,有的人眼中有着怀疑,可更多的却是狂热,被热血激起的男儿豪情!王七最先把手用力地握在了阿麦的手上,然后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只剩下了张二蛋一人,众人都看向他,王七更是对他怒目而视,阿麦鼓励地看向他。他用力地咬了咬下唇,忍住了眼中的泪,把手也搭了上来,张嘴说道:“我,我——”他却说不下去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阿麦推了下他的脑门,笑道:“还真是个小孩子!”

众人哄然而笑,张二蛋更不好意思,脸憋得又红又急,可眼泪却偏偏还不听话,一个劲儿地往下流着。

阿麦又询问伍长的家中情况,得知他是青州人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亲,家里只有个老娘,指着他的那点军饷过活。阿麦也不禁有些黯然,和众人商量了伍长的老娘由大家来养。以后也是如此,万一谁要是不幸牺牲了,那么他的家人也都是第八伍的所有人共同供养。

夏盛元二年,野狼沟之役,麦帅初露锋芒,斩敌二十又三,升为伍长,入青州军步兵第七营第八伍。是时,经野狼沟之战,伍中尚存壮士七人,皆服麦帅。后经诸役,七士均奋勇杀敌,麦帅与之以兄弟相称,甚亲厚。及天下定,成祖立,七士只存二人矣。世人惜之敬之,尊为“七猛士”。

——节选自《盛元纪事·七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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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2:40 | 只看该作者
第16章:灰心丧气了?

众人说了半天的话,早就过了休息的时间,却一直不见中军击鼓集合,大家不禁有些奇怪,阿麦心中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没说什么,只是让大家先就地休息,等待军中命令。

果不出阿麦所料,军中的确是出了大事。

十一月初,在商易之领兵北出的同时,围在泰兴的北漠名将周志忍也有了行动,他弃泰兴而围豫州,北漠骑兵以迅雷之势先行控制了豫州城四周的交通,豫州城的信使突围了多次,不知死了多少人才从北漠骑兵的包围圈中突围而出,赶来给商易之送信。

豫州城危在旦夕,如果豫州城失守,那么商易之手中的三万多军队将无处可去。原来北漠早就想着豫州了,现在他领兵在外,北漠人便乘虚而入。现在想来,陈起南下到底是真实的意图还是只是一个诱饵,他都有些不清楚了。

商易之脸色变了,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传信兵,都忘了让人带他下去休息。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紧紧地包围了他,陈起破靖阳杀三十万边军的时候他只是感到愤怒,感到痛惜,却并没有过这样的挫败感。因为他总觉得那场败仗不是他打的,他总觉得他有和陈起一较高下的资本,他以为陈起不过是赌赢了一局他没有参加的赌局而已。

而现在,他千里伏击陈起,虽逼得陈起退回靖阳,可谁又能说这场战争是他赢了呢?周志忍围困豫州,截断了他所有南下的后路,不论是回青州还是去泰兴,豫州都是必经之路。

商易之无力地挥手,让侍卫领那个传信兵下去休息。两个侍卫过来扶那个传信兵的时候,才发现他伏在地上竟然已经断气了,胸前赫然留了一个半截的箭头,原来他在突围北漠包围圈时已经中箭,竟是只削断了箭身,强行骑行了一个日夜,这才赶到商易之的军营。这一路上气血早已耗尽,全靠着一个信念支撑着,刚才说完最后一句话便伏地死去了。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商易之也不禁有些动容,默默地看着侍卫把传信兵尸体抬了下去。

“将军?”徐静轻唤。

商易之回过神来,对着徐静苦笑一下,问:“先生可知道军报的内容了?”

徐静沉静地看着商易之,默默点头。

商易之仰面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瞒先生,我自小便一帆风顺,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挫折,其实一直是自己运气好,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是我自己有本事,现在想来,真是极其可笑。周志忍能成功围困豫州,就说明粮草毫无问题,何勇那里又一直没有消息,可见也是凶多吉少了。”

徐静不理会商易之的话语,只是沉声问道:“将军灰心丧气了?”

商易之转头看徐静,突然笑了,自嘲道:“不然怎么办?如果我们在豫州城内还好,依靠城内的粮草装备守上一两年都不成问题,而现在我们出来了,豫州城内只剩下了石达春的几千老弱,恐怕能开弓的都没几个,你让他们怎么守?豫州一旦失陷,我们该何去何从?恐怕陈起早就算好了这一切,呵呵,陈起啊陈起,佩服佩服!如果不是他,我们在野狼沟就能全歼北漠军!因为他,北漠军竟能又退回到靖阳;因为他,周志忍趁豫州空虚围困豫州。”

徐静眼睛转动,精光闪烁,问:“将军怕陈起了?”

商易之嗤笑了下,没有回答。

徐静又冷声问道:“那么徐静请问将军,就算将军带兵留守在豫州城内,那又能怎样?”

商易之被他问得一愣,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徐静冷笑一声,又接着问道:“那么徐静就这样问,现在我国留在江北一共有多少兵马?”

商易之眉毛挑了挑,说道:“我们这里尚有三万,泰兴城内估计还有三万多守军,其他城镇的守军很少,可以忽略不计。”

“也就是说我国在江北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六万多人?是不是?”徐静问。

商易之点头。

徐静轻蔑地笑了笑,又问道:“那北漠现在侵入我国的军队又有多少?”

商易之沉思了下,抬眼说道:“应该还有二十多万。”

徐静说道:“将军出身将门,应该比徐静更清楚我国现在的形势,可知道我国可还能派兵北渡宛江收复失地?”

商易之皱了皱眉,沉声说道:“怕是不能,我国江南大部军队正在西南的云西平叛,二十万大军身陷其中拔脚不出,根本没有兵力北顾。”

“那将军认为朝廷可会抽出兵力渡江北上?”徐静又尖锐地问道。

商易之冷笑一声,眼睛中闪过些许不屑,“云西和我国西南接壤,又无天险可倚,几天便可至都城。朝中必是会先舍弃江北,依靠宛江天险以拒北漠,集中江南之力平定西南。”

徐静笑了,笑道:“将军既然都能想明白这些,还回豫州去做什么呢?我江北只有六万将士,而北漠尚有二十万兵马,更何况北漠境内并无其他战事,北漠人可以专心地对付我们,后面可能还有十万、二十万,甚至更多的大军在等着。周志忍为何弃泰兴而围豫州?我想并不是陈起算到了豫州城内空虚,这恐怕只是北漠人的既定计划,佯攻泰兴引我江北军南顾之后,打开我靖阳边关,然后再一步步地推进,各个击破。我们回豫州做什么?要做北漠人的瓮中之物吗?”

徐静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霎时浇醒了商易之,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将军,”徐静又说道,“静观将军不是池中之物,所以今天想对将军说些无礼的话。”

商易之急忙说道:“先生请讲。”

徐静捋了捋胡子,说道:“咱们既然从豫州城出来了,眼界就应该宽了一些才对,将军更不能把目光放在一城一池的得失之上,北漠人要的不是我们一个两个的城池,而是我们整个的江北,以图江南,而将军也同样。”

商易之目光闪烁,上下打量着徐静,突然躬身向徐静一揖到底,恭敬地说道:“易之多谢先生指教。”

徐静等商易之把腰弯了下去才慌手慌脚地去扶起他,“将军怎可行此大礼,徐静愧不敢当。”

商易之笑了笑,说道:“先生心中既有城府,我军将何去何从,还请先生教我。”

徐静的手下意识地去捋胡子,转过身看向远方。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紧张时会做,得意时也会做。

当天,军队并没有继续赶路,上面传下来命令说是多日来赶路辛苦,让各营原地宿营,今天就先不赶路了。营中众人得到消息自是高兴,欢喜地去搭营帐。阿麦心中疑惑,苦于步兵营中根本得不到消息,只好偷了个空,向队正请了假出来找唐绍义探听消息,可一听到唐绍义所说,阿麦也惊呆了。

“真的?”阿麦失声问道。

唐绍义点了点头,恻然说道:“那个传信兵已经葬了,身负多处重伤,一路上把热血都流尽了,这才支撑到将军面前。”

阿麦低着头沉默不语,消化着这个惊人的消息,豫州城被围,这里的三万人将何去何从?

唐绍义知道阿麦不是个多嘴的人,可还是忍不住嘱咐道:“此事太过重大,你回去千万不要走漏消息,这事一旦传了出去,恐怕炸营的事都可能发生。”

阿麦点头,她明白这个消息对于现在的青豫联军来说是多么的凶险。青州军可能还好些,豫州军中大部分将士的亲属可还留在豫州城内,如果得知豫州危在旦夕,恐怕事态连商易之也控制不住。

唐绍义也是皱眉,低声叹道:“陈起也真是个鬼才,像是把这一切都算清楚了。”

“陈起”这两个字落入耳中,阿麦身体僵了僵,她抬头看向远处的乌兰山脉,缓缓说道:“这恐怕只是赶巧了,不是陈起算的,如果依他的意思,他恐怕更想把我们围在豫州。”

“嗯?”唐绍义不解地看着阿麦,阿麦扯着嘴角难看地笑了笑,垂头用力踩了踩脚下的荒草,小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次不在豫州不见得是坏事。只要将军把这个消息处理好了,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剩下的问题就是我们怎么度过这个冬天。”

是的,如果不入豫州,他们这些只有夹衣的将士怎么度过江北这寒冷的冬天,还有粮草,虽然有些缴获的粮草,可是又能支撑多久呢?

唐绍义眉头紧皱,还是有些不太明白阿麦的话。阿麦笑了笑,说道:“算了,不费这个心了,反正我也只是个小伍长。大哥,我先回去了,多谢你的裤子。”

唐绍义笑了笑,目送阿麦离去。过了片刻,他把目光转向阿麦刚才望去的地方,那里的山脉连绵起伏,正是乌兰山脉的中段,越过它,就是西胡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商易之先把军中的主要将领召集在一起,后来就是各营的校尉军官。各营的校尉军官回来后又各自召集营中的队正,会议一层层开下来,北漠围攻豫州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士兵的耳朵中。

阿麦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所在的青州军还好,营里大部分的士兵都是来自青州地区的,豫州人很少,只有一些像张二蛋一样在豫州新收入伍的,由于新兵的伤亡率远远大于老兵,所以野狼沟一战,这些新兵死得也没剩几个了。人少了就掀不起风浪,营地里倒是还镇定些。可豫州军那边就不一样,军中十有都是豫州人氏,即便家不是在豫州城里,也是周边地区的,一听说北漠围攻豫州,一下子就**了起来。

青州军这边营地严格按照上级的命令以队为单位坐在原地等候命令,可远处的豫州军营却没这么安静了。阿麦坐在营地之中,听着远处豫州军营隐约传过来的动静,不禁有些担心。此次出征的四万人中,青州军只有一万五千人,豫州军却是占了二万五千人。在野狼沟列阵抵御北漠骑兵的时候,商易之为了避嫌把青州军列在了阵前,这样一来青州军人数虽比豫州军少,可伤亡却也一点不少。如此算来,现在的三万人中,豫州军竟是占了三分之二之多,万一哗变,就是商易之也束手无策。

阿麦作为伍长,是坐在队列最外面的。她本来如老僧入定般垂头坐着,心里暗暗理着这场战争的头绪,旁边的王七却突然用手指悄悄地捅了捅她。阿麦疑惑地看向他,见他冲着自己努了努嘴,然后眼神瞥向旁边的一个队。阿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好和几道凶狠的目光撞在一起。那几个人也都是坐在队列的最外一排,应该也都是伍长,见到阿麦看他们,脸上的神色更凶狠了些,看那眼神竟似想把阿麦给活剥了一般。

阿麦皱眉,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进入老僧入定状态。旁边的王七见她无动于衷,又用胳膊碰了碰她。阿麦低喝道:“坐好!别找事!”声音虽不大,却透露出从没有过的威严,王七被她震得一愣,讪讪地收回了手。他觉得现在的阿麦和那个和他打架的阿麦已经全然不同了,虽然平时说话的语调没变,对人仍是很温和,可一旦冷下脸来的时候,却不再是那个一脸狠倔的少年了,而是有了一种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的气势。

阿麦低头敛目,只看了一眼,她就已经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了,他们是被她杀死的那个队正的手下,也是第二队的几个伍长,几个还活着的伍长。

可是现在她没心思理会他们,也觉得没有必要理会他们,这个时候,他们绝对不敢明目张胆地过来找她的麻烦,最多是在上战场的时候背后捅个刀子而已。但她现在是什么都不怕的了。

快到傍晚时分,中军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下来的命令竟是让部队集合。阿麦知道作为低级军官只有服从命令的份儿,所以毫不犹豫地带队跟随部队往中军处行进。商易之驻扎处的营帐早已撤去,一座简易的台子已经被搭建了起来。四周已经聚集了上万的豫州军,虽然仍是列阵,可却有些嘈杂和难掩的恐慌。看到这个阵势,后面来的青州军也有些乱。领队前来的陆刚挥着鞭子叫骂了几句,这才把队伍整齐地列在高台的东侧。

后面的队伍陆陆续续地过来,把高台的正面围了个水泄不通。阿麦冷眼旁观着,见所有的步兵和弓弩部队等列队完毕之后,唐绍义才带着骑兵压在最后面过来,不动声色地把他们都围在了中央。

阿麦正在疑惑商易之这是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前面人潮涌动,一直守护在高台四周的侍卫们让开了一条路,身穿重甲的商易之一步步坚定地走了上来,猩红色的大氅随着他的步伐翻飞着,带起了飒飒的风,更是彰显出商易之的气势非凡。

阿麦跟随在商易之身边多日,很少见他穿得这样郑重过。商易之是个追求衣食精致的人,这样重甲虽然有气势,却也着实沉重,他轻易是不肯穿的。今天穿来,竟威武到让人忽略了他那俊美的长相,只觉得面前的人如天神一般,整个队伍都安静了下来。

商易之响亮而沉着的声音在台上响起,开始阿麦只是静静听着,无非是一些鼓舞人心的话,可慢慢地她的神色凝重起来。她想不到的是,商易之不但没有平复豫州军**的人心,反而是点了把火,让原本就有些待不住的豫州军,现在更是等不及就要拔刀杀回豫州去。

这和阿麦的猜想一点也对不上号,她以为商易之会选择避开周志忍的大军以图再起,谁承想他竟是要鼓动大家去解豫州之难,去和周志忍硬碰硬。

这个场景,更像是一场誓师大会!

阿麦糊涂了,商易之到底是想做什么?或者说,徐静到底想要做什么?三万疲惫之师,对北漠守株待兔的十万大军,胜负几乎毫无悬念,难道商易之和徐静脑袋都被他们的坐骑踢了吗?

十一月十二日夜,商易之率青豫两州联军连夜拔营,赶往豫州城,这回是豫州军打头,所以阿麦他们就落在了后面。她腿上的伤并没有好利索,高强度的行军牵动她已经结痂的伤口,隐隐有些痛。不过体力倒是很充沛,比一般的男子还要好。这一点,就是阿麦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些年来她颠沛流离,真可谓是吃不好睡不好,没想到身体却一年比一年健壮起来。

唐绍义骑着马几次从她身边路过,颇有些担心地看向她,阿麦只是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这样的行军途中是不会垒灶做饭的,到了吃饭的时候也只是让士兵们停下原地休息,吃自己携带的干粮,如果长时间遇不见水源,水也会极其短缺。

阿麦伍里有好几个士兵早已把自己的水袋喝空了,干粮又都很干硬,简直是在伸着脖子往下咽,可即便这样也得吃,不吃就没有力气走路,就会挨军官的鞭子。阿麦喝水很省,水袋里还留了大半袋水,见王七他们咽得费劲,便把手里的水袋丢给了他们。几个人接过水袋冲阿麦嘿嘿一笑,然后连忙一人一小口地往下送嘴里的干粮。谁心里都有数,都没有多喝,水袋转了一圈回到阿麦手中,里面还剩了少半袋的水。阿麦嘴里的干粮也咽不下去,本想喝口水,可一见壶口的干粮渣滓便下不去嘴了。她笑了笑,把水袋又重新扔给了王七他们,说道:“你们喝吧,我还不渴。”

王七他们看了看阿麦有些干裂的嘴唇,知道她根本就是在说谎,可却也没想到阿麦不喝是因为嫌脏,还以为是阿麦舍己为人,心中均是一热。

没了水,阿麦不敢大口地吃干粮,只好一点点地咬着,想多分泌些唾液让口中的食物湿润起来,可身体已经缺水,唾液也都少了,到了最后也只能伸着脖子强行往下咽。正费着劲,就听见队正在前面喊她,说是陆大人找她。阿麦忙把干粮装回到袋子里,起身向陆刚那里跑去。

到了陆刚那里,陆刚吃的也是干粮就凉水,见阿麦来了头也没抬,只是指了指远处的树林。阿麦不解地看着陆刚,他费力地把干粮用水送了下去,这才粗着嗓子说道:“唐校尉在那边等你,说是有事,你快去快回,过不一会儿大军就要走了。”

阿麦应了一声,往陆刚指的方向跑过去。陆刚这才抬头没好气地看一眼阿麦的背影,嘴里低声嘀咕:“爷爷的,屁事还要避人说,一看就不是对儿好鸟。老子怎么跟拉皮条的似的呢?这娘娘腔怎么就会杀那么多鞑子……”

旁边的亲兵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还以为他有什么吩咐,连忙问了一句:“大人,您要什么?”

陆刚正没好气,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骂道:“要你娘的屁!这是干粮吗?老子这么硬的牙咬着都费劲!”

小亲兵很委屈,又不敢还嘴申辩,只是低着头腹诽,心道:“您这还是软和的呢,您要是尝尝我的,您也就是留下俩牙印!”

阿麦跑过树林,见唐绍义牵着马正等在那里,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便气喘吁吁地问道:“大哥,你找我有什么事?”

唐绍义解下马上的水袋,递给阿麦说道:“喝点水吧,前面三十多里处才有水源,一会行军还得出汗,你受不了。”

阿麦接过水袋有些迟疑,问:“你呢?”

唐绍义笑了笑,说道:“我们骑兵还好,马上带的水袋也大,再说脚程也快,渴不着。”

阿麦闻言也不再客气,打开皮塞痛快地灌了一通,她实在是渴坏了。喝完了见唐绍义一直看着她,阿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水袋还给唐绍义,迟疑一下问道:“大哥,我们真的要去救豫州吗?”

唐绍义没有回答,把水袋重新在马侧挂好之后,回过身来静静地看了阿麦片刻,问道:“你想去救豫州吗?”

阿麦低头思量了片刻,直视着唐绍义的目光坦然答道:“于公于私,我都不想去豫州。”

唐绍义神色略变,眼中掩不住的失望之情,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却又听阿麦低声说道:“可是徐姑娘和小刘铭还在城守府里。”

徐秀儿和唐绍义一起逃到豫州之后,便被安排在城守府的内院照顾小刘铭。阿麦到豫州之后,随着唐绍义去见过一次,三人再次相聚均是欷歔不已。后来阿麦虽然随着商易之留在了城守府,可徐秀儿倒是不怎么见到。一是徐秀儿随着石达春的夫人在内院,内外有别,阿麦和唐绍义等不能随便进入;二是阿麦不大愿去见徐秀儿,徐秀儿每次见她都十分别扭,像是总爱偷瞄她,可每当她把视线迎过去的时候,徐秀儿却又心虚似的赶紧避开了。

阿麦苦笑一声,接着说道:“她叫我一声二哥,我们三个又是一起从汉堡城逃出来的,怎能置之不理?所以还是去的好,就算救不出她来,起码也算尽了力,一切听天由命吧!”

远处的军队已经休息完毕,军官开始吆喝士兵们从地上站起来列队前进。阿麦瞥了一眼队伍,说道:“大哥,我得先回去了。”

唐绍义却沉默不语,阿麦不明所以,见远处自己所在的队伍已经差不多列队完毕了,便有些着急,又叫了一声:“大哥?如果没什么吩咐,我就先走了啊。”

阿麦说完便要跑,唐绍义这才猛地醒悟过来,叫住阿麦,用力地抿了抿唇,这才说道:“阿麦,我还有别的任务,以后见面就不方便了,你照顾好自己。”

阿麦虽疑惑唐绍义所说的别的任务是什么,可也没有时间再细问,只得点了点头,瞄一眼远处的队伍,已经开始缓缓移动了。

唐绍义却像仍有话没说完,又嘱咐道:“要想服众,光是一味地亲善也不行,得恩威并重,否则兵油子们便会觉得你好欺负。”

阿麦心中疑惑更深,唐绍义向来行事利落,很少见他这么婆妈的时候。

唐绍义神色颇为复杂,看了看阿麦,还想再说,却见阿麦已经急得站不住脚了,终于笑着摇了摇头,挥手道:“行了,赶紧去吧!”

阿麦总算等到了他这句话,来不及说别的,急忙向队伍处跑去。回去已经是晚了些,陆刚在马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倒没说话。阿麦趁机跑回了自己的队伍,王七还给她拿着兵器,见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有些好事地问道:“伍长,啥事?”

阿麦从他手中拿过长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十一月十六日,商易之率领青豫联军到达豫州城北,遭到北漠骑兵阻拦。北漠骑兵一击即走,南夏军向城下突围,眼看即将冲破北漠大军防线时,豫州城内突然燃起大火示警,浓烟冲天。同时,城中放起数个纸鸢,上书大字:石投敌,城内有诈!

见此,南夏军阵脚大乱,没想到只二十三岁的主将商易之临危不乱,冷静地变换阵形,先锋变后卫,大军果断地向西而走。此时,北漠人的包围圈尚未合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南夏军从豁口处逃走。

周志忍心有不甘,派骑兵追击,却遭到南夏骑兵阻拦,谁也没想到商易之会把骑兵埋伏到这个位置,北漠骑兵伤亡惨重,让商易之带着大军从容地退入了乌兰山脉。一入山地,骑兵的优势大大降低,再加上山势险要、地形复杂,无奈之下,周志忍只得暂时放弃,集中全力接管豫州城。

退入乌兰山脉的南夏军这才知道,早在北漠人围城的第七天,豫州守将石达春见势不可逆便叛国投敌,迎北漠大军入城。后来的北漠围城都是引商易之入瓮的假象,一旦商易之领军冲入城下,将会受到北漠大军的内外夹击,他便是天将下凡也将回天乏术了。幸好豫州城守府的书记官是个忠烈之士,对石达春投敌卖国的行径十分不齿,可惜手中没有兵权,无法阻拦。到后来见商易之领两州之军就要中计,这书记官急切之中突生妙计,放火烧了城守府的部分房间,又放了若干个纸鸢向商易之示警。

经此一战,开始打头阵后来又殿后的豫州军伤亡颇为严重,大约折损了七八千人,倒是阿麦所在的青州军几乎没有什么伤亡。退到安全地带后,且不说外面普通的豫州士兵,就连来商易之帐中议事的豫州方面的将领的情绪都极为低落。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长官竟然投敌叛国,打开城门放敌人入城,又配合敌人设计陷害自己的子弟。他们不顾生死地回救豫州,却不料豫州城倒把他们全都卖了,这让人情何以堪?

商易之的面容甚为平静,神情平淡地看着帐内的将领。青州军方面的将领颇为气愤,虽碍于商易之的压制没有说什么,可那神情分明就在骂豫州人不是东西!隶属豫州军的那几个将领脸色青白夹杂,既觉委屈又觉尴尬,是他们吵嚷着要回救豫州,谁承想差点全军覆没。

为首的豫州军副将咬了咬牙,一掀战袍跪在了地上。商易之连忙上前伸手相扶,急道:“张副将,这是为何?赶快请起。”

张副将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其他的几个豫州将领也跟着跪下了。商易之扶了这个扶那个,一时之间甚是为难,急忙向旁边的人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各位大人扶起来!”

跪着的几人却不肯起,那张副将说道:“将军,我等跟随石达春多年,死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投敌卖国的奸贼,如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们也不会相信,是我们吵嚷着要去救豫州,差点害大家丢了性命。事到如今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请将军免了我们几个军职。我们要摸回豫州城,一定要当面问石达春个清楚,先杀了那老贼再以死谢罪。”

商易之沉默了片刻,问道:“张副将,你等是我南夏的军人,还是他石达春的军人?”

那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回道:“自然是南夏的军人!”

商易之剑眉微扬,目光灼灼,道:“既然是我南夏的军人,那和石达春何干?他叛国并不代表豫州军叛国,与你们、与整个豫州军何干?我们千里奔袭,同生共死,先不说易之和众位的私谊,咱们只说大义,虽然两军将士分属青州、豫州两个军系,可我们首先都是南夏的儿郎,是南夏的军人。我们守的不是一城一池,护的也不是一城之民,我们守的是我南夏的江山社稷,护的是我南夏千千万万的子民!难道只因为一个石达春,就要分出青豫之别吗?谁不知道不管是站在这里的,还是战死在城外的将士们,都是我南夏的好儿郎,是我南夏的忠义之士!”

一番话说下来,帐中诸将均是热泪盈眶,张副将嘴唇抖着,俯身叩拜下去,话不成句,“有将军这些话,战死的那些兄弟们死也无憾了。”

商易之连忙扶起张副将,给了旁边人一个眼色,大家连忙把跪在地上的诸将扶了起来。商易之说道:“张副将,如若信任易之,那就请不要再有青豫之分,不管是青州军还是豫州军,都是南夏的将士,没有任何分别。”

张副将用力点头。一直站在一边不语的徐静突然笑道:“既然两军合为一军没有青豫之分了,那么也就不要再叫什么青州军、豫州军了。”

旁边的一名青州军将领出言问道:“不叫青州军、豫州军,那叫什么?”

徐静捋着山羊胡子看向商易之,笑道:“这就要听将军的了。”

“这……”商易之还是有些犹豫。

几个豫州军将领见状,齐齐抱拳说道:“我等以后唯将军马首是瞻,请将军为两军更名!”

商易之略微思量了片刻,干脆地说道:“好,既然大家看得起易之,那就叫江北军吧!从今以后再无青州军和豫州军,只有我江北军。”

众将齐声应诺。

商易之面容严肃,向大家抱拳行了一礼,正色道:“我南夏江北的失地收复就全靠诸君了!”

当夜,豫州城守府内,石达春的夫人端了碗米粥来到丈夫书房,见丈夫兀自坐在桌前发呆,把瓷碗放到桌上,柔声说道:“老爷,吃点吧,不管怎样也得吃点东西啊。”

石达春缓缓地摇了摇头,石夫人眼圈红了,强自压下了眼眶中的泪水,低声央求道:“老爷,您身体会顶不住的啊,您好歹吃点吧,就算是为了……您也得吃些啊,您……”

石达春缓过些神来,防备地瞥了一眼门外,随意地问道:“放火的那厮怎么样了?”

“邱大人……自杀了,档案房都被烧光了,火还蔓延到了库房,把存的冬衣都烧成灰了。”

“那厮该死!”石达春声音冷硬,脸上却是与之不衬的悲愤,身子隐隐抖着,说道,“那厮一把火把我豫州城的要紧文件都烧了个干净,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石夫人慌忙把手覆在丈夫抖动的肩头,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老爷,我都懂,都懂,您受委屈了、受苦了。”

石达春惨淡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不苦,比起舍生取义的邱书记官来说,起码他还活着,虽然背了顶汉奸的帽子,虽然被城中的百姓骂作老贼,可他不苦,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南夏。他现在只是担心,不知道那批物资有没有安全地送到山中,不知道商易之能不能收服他豫州军中的那些将领。

藏军于山,这是他从没想过的。军入山头,那岂不是成了匪了吗?他们真的能带出一支铁军吗?他们真的能再收复豫州乃至整个江北吗?石达春不是没有怀疑,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盛元二年冬,成祖领军入乌兰山,自称江北军。初,朝中不解,训斥曰:引兵入山,占山为王,兵将不兵,为匪也。时人也多议论之。成祖笑之:浅薄短视之人,任之!

——节选自《夏书·成祖本纪》

云绕山位于乌兰山脉的中段,而乌兰山脉北起汉岭南接宛江,东西分界云胡草原、江中平原,跨越豫、宿、雍、益四州。山间狭窄平原密布,出产小麦及各种杂粮,四周更是接连着物产较为丰富的地区,西面云胡草原水草丰美,盛产战马、皮革等,东面江中平原则有江北粮仓之誉。以云绕山为中心,四周群山起伏、峭壁耸立,山中森林蔽天,只有三条坎坷崎岖小道通向山里,地势险要,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北漠名将陈起上报朝廷的奏报里曾这样描述商易之的江北军:“江北匪军之蔓延坐大,实受地理环境之影响。豫西位于秦水上游,地势高耸。但山势虽高,而侵蚀已深,山间多有狭长之溪谷,中含局部平原,亦有良田美池。其地雨量充沛,森林繁茂,山深林密,守易攻难。一般匪薮,多系贫瘠闭塞之区,若江北之匪巢,在军事上为天险,在经济上亦差可自给。著名匪巢云绕、西泽,皆最宜于隐势藏形之地,匪每溃败,则退据匪巢,扼要坚守不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豫州之战后,商易之带军入乌兰山脉,在西泽山下对军队进行了改编,青豫两军打散后彻底合为一军。商易之任军中主将,原豫州副将张泽为副将,徐静任军师。商易之领中军三个步兵营和两个弓弩营以及后勤营队向内驻扎在地势险要的云绕山,其余营队分驻在其他山头,而两千多骑兵则交由唐绍义率领,由秦山谷口进入云胡草原,发挥骑兵的机动性能,以战练军。用徐静的话来说:“西胡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不用客气,该抢就抢,该杀就杀!咱们过年的东西还指着你们呢!”

阿麦所在的步兵第七营,不属于商易之的中军营队,所以没有跟着他上云绕山,而是留在了西泽山上。经过西泽山整编后,第七营的编制也有所变动,陆刚虽还是正职营官校尉,可那副职却被原豫州军系的校尉所得。这人也算半个熟人,正是那日在石达春的书房中对商易之怒目而视的黑面大汉,本姓白,可偏偏长得脸如锅底。他自己也甚为这件事恼怒,所以在军中没人敢称呼他的姓氏,熟识的军官就叫他一声“黑面”,下面的士兵则是直接省略了他的姓氏,只叫“大人”。

陆刚初次向大家介绍黑面的时候,咳了好几声才模模糊糊地说了声“白校尉”,下面哄的一声就笑开了。黑面当时就急了,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怒道:“笑什么笑?老子不就是黑吗!老子又不是娘们儿,长那么白做什么?是能当饭吃还是能上阵杀敌?”说着目光从下面转了一圈,然后就落到了作为伍长站在最前排的阿麦身上,他指着阿麦叫道,“哎!你这小白脸,上来和老子比画比画,看看你黑爷爷到底当不当得起这个校尉。”

阿麦一愣,觉得自己这个冤啊,没错,她是也跟着笑了笑,可大家都笑了啊,凭什么那黑手就指到自己身上了呢?见那黑面急眉火眼地指着自己,阿麦心神一凛,忙绷直身体朗声叫道:“小人不敢!”

黑面还是不依不饶,嚷道:“什么敢不敢的,爷爷的,你长得像个娘们儿,胆子也像娘们儿了?”

阿麦脸上青白变幻,也许是做贼心虚,她最恨的就是别人说她长得像娘们儿。现在听黑面在那里叫嚣,阿麦咬了咬牙,握着腰间的弯刀就要上前。陆刚眼快看到了,心道这小爷又要惹什么事啊,忙呵斥阿麦道:“站住!你还真敢上来!”他又连忙扯住撸着袖子就要往下走的黑面,干笑道,“黑面,黑面,和个愣小子置什么气,谁敢对你不敬,罚一下就是了,犯不着自己动手。”

旁边的一个军官也上来拉他,在他耳边低声劝道:“黑面,别闹了,你别看阿麦只是个小小伍长,人家可是名震军中的人物,就是那个在野狼沟砍了二十三个鞑子的玉面阎罗!”

陆刚闻言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心道有你这么劝架的吗?你生怕死老黑这火烧得不旺是不是?果不其然,这话说出来就如用油救火!黑面先是一愣,随即兴奋起来,他一向是以勇扬名,最喜欢和人比画比画,早就听说野狼沟之役,青州军中出了个勇猛无敌的家伙,一直想会会呢,没想到今天在这碰上了,哪还有放过之理。

阿麦也是被身边的人拉住了,她本来就不想惹事,更何况对手是新来的副营官,于是便就坡下来了,回到队伍里不再言语。谁承想那黑面却不干了,甩开陆刚的拉扯,冲着阿麦挑衅道:“爷爷的,小白脸别没种,有胆就上来比画比画。”说着又转头冲陆刚说道,“陆大人,没事,我只是和这小子比画比画,大家都是军中的汉子,切磋拳脚也是常事,他这不是不敬,他要是不上来动动手才是不把我黑面看在眼里呢!”

陆刚心中甚是恼火,心道有你这一来就在全营人面前切磋拳脚的吗?可黑面这么一说,搞得他也没法说什么了,只是有些恼怒地站在那里。刚才那个劝黑面的队正又建议道:“大人,既然是切磋拳脚,那就让阿麦上来展示一下身手吧。”

阿麦冷眼看着那个军官,知道他就是二队的队正,原本是被她杀死的那个队正的手下。他明显是在煽风点火。

陆刚心里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场面上又不能说出来,只好咬了咬牙,豁出去让阿麦挨顿揍,狠心叫道:“阿麦,你过来。”

阿麦沉着地上前,在土台一侧立住,不卑不亢地看着陆刚等人。

一看要比武,底下士兵的精神立刻就上来了,低声议论着,有的说定是那位五大三粗的“白”大人赢,还有的说阿麦的名号不是大风吹来的,既然能砍二十三个鞑子,那必然有过人之处。阿麦伍里的王七、张二蛋等人不禁有些替阿麦担心——那人的胳膊都快赶上阿麦的腰粗了,但同时又希望阿麦赢,让他们也跟着长些面子。

陆刚干笑两声,伸出巴掌亲热地拍了拍黑面的肩膀,笑道:“既然黑面要切磋,那就比画两下子吧,不过都是军中弟兄,谁也别伤了。”

黑面大咧咧地摆了摆手,说道:“大人放心,老黑心里有数。”

谁想阿麦却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启禀大人,阿麦不会比画拳脚。”

这话一出,场子里顿时静了静,黑面突然嘿嘿笑了起来,故意逗阿麦道:“玉面罗刹,你不会拳脚,那会什么?难不成会绣花?”

随即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大笑,阿麦却是一脸平静,等笑声小了,才冷冷地说道:“让大人失望了,阿麦绣花也不会。阿麦只会杀人,刀在阿麦手里不是用来比画的,是用来杀人的。”

众人闻言一愣,都被阿麦话中的杀气压得一窒。陆刚最先反应过来,脸一绷,放声骂道:“混账,敢和长官这么说话!他爷爷的,还不给我押下去,我看这就是他娘的闲的!行了,行了,都他娘的给我散了,该干吗干吗去!鞑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进来,将军交代了,要是他娘的让鞑子过了咱们西泽山,大伙一块提着脑袋去见将军!”

陆刚一挥手,他身边的亲兵便把阿麦反手扣了起来,阿麦既不求饶也不挣扎,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陆刚心中更气,心道将军怎么就把这位少爷放自己这儿了,也不说要回去,难道就让自己一直供着吗?

他原地转了两圈,最后没好气地骂道:“行了,行了,把人放了。阿麦你带上几个人去山外警戒,别让鞑子摸进来。”说完又瞪了那二队的队正一眼,狠声说道,“谁他娘的也别给老子背后搞鬼,让老子知道了非骟了他不可!”

阿麦的直属长官李队正见状,连忙向阿麦使了个眼色,让她归队。黑面被阿麦刚才的那句狠话跌了面子,本不想善罢甘休,可一见陆刚是真急了,他也不好真的就跟陆刚翻脸,虽明知道陆刚护着那小白脸,也只好暂时作罢,这口气却是记住了。

阿麦回到队中,面上虽仍是平静,可心脏却狂跳了起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背后竟出了一身的冷汗。幸亏她赌对了,不然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现在听陆刚让她带兵下山警戒,她便很痛快地带着伍里的几个人下山站岗去了。

商易之引兵西走之后,周志忍曾派骑兵追击过,却中了商易之的埋伏,折损了不少骑兵。后来觉得商易之手中不过两万多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所以便没太注意,在全面接管豫州城防之后只一门心思地准备回攻泰兴,只要泰兴一拿下,那整个江北就是囊中之物了。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先下豫州后再拿泰兴,按照原定计划是陈起领兵从靖阳南下豫州,周志忍同时北上,大军合拢后尽早攻下豫州。可计划赶不上变化,陈起在野狼沟被阿麦的突然出现搅得心神大乱,以致意外地败走靖阳,周志忍这里却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石达春手中得到了豫州城,这世事变化也是当真可笑。

后来陈起再次整兵南下,北漠最初的三路大军便在豫州会师。陈起得知商易之竟然果断地西进乌兰山,脸色甚是不好,有些不悦地问周志忍道:“你手中有骑兵无数,怎么还会放商易之进了乌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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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3:17 | 只看该作者
第17章:人心才是所向

周志忍身为北漠名将,已经成名二十几年,现在当着军中多位将领的面,被陈起这样一个年轻主帅如此不客气地询问,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他这里还没回答,却听见旁边一个青年将军突然嗤笑一声,笑道:“此事怨不得周老将军,那商易之诡计多端,傅冲的两万骑兵不是都毁在了他的手里吗?既然意料不到那厮会在野狼沟搞伏击,那没想到他会进乌兰山也不算什么了,您说是不是,大帅?”

说话的那人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多岁,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眉梢微扬甚是轻佻,正是杀了南夏十五万边军的“杀将”常钰青!

常钰青出身漠西名门,一族之中前后出了三十七名将军,真可谓是名将之家,在北漠军系中拥有十分强大的家族势力。而常钰青更是常门年轻一辈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十八岁那年他便独自领兵剿灭了横行漠北二十几年的沙匪,一时名震军中,和同样出身将门的傅冲并称将门双秀。这次攻南夏之战,他率骑兵千里奔袭,杀南夏十五万边军,诈开靖阳边口,放北漠大军入关,居功至伟,终于跻身名将之列。

少年成名的人总是多些傲气,再加上他的将门出身,从一开始便是有些瞧不起名不见经传的陈起,更何况陈起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六七的年轻人,既无军功又无资历,凭什么让他来统帅北漠三军?后来的军事行动以及战绩虽然已经证明了陈起的能力,不过却没能让常钰青服气。

攻陷靖阳之后,常钰青本想再次领兵南下,可陈起却命他镇守靖阳,自己领兵南下,同时由傅冲领骑兵先行。可没想到傅冲在野狼沟贪功冒进,竟然让两万骑兵折损大半,连带着步兵也损失了不少。陈起退回靖阳,常钰青嘴上虽没说什么,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没少幸灾乐祸。

这样的几句话说出来,言语上虽没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但口气听起来却不那么顺耳了。场面一时有些僵,主帅陈起看着常钰青沉默不语,常钰青却挑衅地和陈起对视,丝毫不肯避让。屋中的将领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打破这个僵局,只好求助地把目光投向老将周志忍,在这个场合上,有资格说上话的也就是他了。可没想到周志忍却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了。

这个常钰青实在张狂,可他却有张狂的资本,他的背后站着整个常家乃至多个传统将门的势力,而军中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是他陈起不得不忌惮的。陈起沉默片刻,把心中的火气压了下去,露出淡淡的笑容道:“常将军言之有理,既然商易之已经领兵入山,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趁雪未封山尽早剿灭了他。”

周志忍这时却出声说道:“大帅,商易之手中只剩两万残兵难成气候,而且眼看就要大雪封山,商易之军中缺衣少粮,恐怕等不到开春死不了一半也得跑了一半。我军还是集中全力攻下泰兴为好,一旦江北在手,小小的一个商易之又能怎样?”

陈起眉头微皱沉默不语,周志忍的观点恐怕也是军中绝大部分将领的想法,可是他心中却隐隐有一个不安的念头,藏兵于山,这样的词语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他思量了片刻,沉声说道:“攻泰兴并不着急,倒是商易之在乌兰山中有可能成为心腹之患。与其攻陷南夏一座座城池,还不如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

远处的乌兰山脉连绵起伏,西泽山下,一个清越的声音在山林中响起,“战争的根本就在于尽量地保存自己的力量而消灭敌军的力量。”

张二蛋往火堆上又添了两根树枝,用迷惑的眼神看向阿麦,继续问道:“伍长,咱们进山就叫保存自己了吗?”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王七拍了一巴掌,问道:“保不保存关你个小兵蛋子屁事啊,你好好地控制火势,爷爷的,好容易逮只兔子,还被你烤得半边焦半边生!”

张二蛋有些委屈地看向阿麦,阿麦笑了笑也不计较,吩咐道:“你俩别光顾着烤兔子,把那兔皮好好给我收拾收拾,我还有用呢。”

王七冲着阿麦嘿嘿笑道:“您就瞧好吧,不过伍长,您要这几张兔子皮干吗?这要想缝个皮袄还差得远呢,还不如让兄弟们帮你打只狼,那狼皮才暖和呢!”

其实阿麦也没想好要这几张兔皮有什么用,不过她还是都收好了。自从下山之后,她很有一种当家过日子的感觉,总想起母亲以前经常说的那句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这几张兔子皮虽做不了什么大件,可缝个手套做个帽子还是可以的吧。

阿麦被陆刚打发到山下警戒,倒是多了不少自由。她在山间安排了几个暗哨,剩下的人便跟着她抓个鱼套个兔子什么的给大家改善伙食。要说吃竟是比在营中吃得还好,只一点就是一到夜里就冷,又不能燃火堆,只好趁天黑前在火堆里烧几块热石头,等夜里抱在怀里暖和一下。不过石头凉得快,只能暖和一会儿工夫,没等到后半夜就凉透了。

到现在了还没有发冬衣,阿麦心里有些担忧,不知道商易之和徐静他们是怎么打算,如果没有冬衣军中将会冻死不少人。本来就有不少人对商易之领军入山有异议,一旦军中不满情绪蔓延开来,很容易发生逃兵事件。

在山下待了没几天,山上就有别的队伍过来换岗,阿麦他们很惊奇地发现来的那些人竟然换上了冬衣,而且还是整齐的南夏军中冬衣式样。见阿麦等人诧异不已,来人笑道:“别看了,将军派人给送来的,山上的弟兄都换上了,你们也有,快点回去吧,这天眼瞅着就冷下来了。”

这样的冬衣,显然不是从四处凑来的,也不会是临时赶制的,因为这些并不是全新的冬衣,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在某个军中调拨的,可放眼整个江北,除了靖阳、泰兴、豫州、青州这几个大城之外,别的城里存不了这么多的冬衣。可靖阳早就沦陷,泰兴被围,豫州投敌,青州离这里还隔着一个豫州,这冬衣会是哪来的呢?

阿麦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看来商易之领军入乌兰山是早有准备,根本就不是走投无路。既然商易之早有准备,预料到豫州城会丢,那为什么还要带兵出豫州?为什么又会眼看着豫州落入敌手呢?豫州的失陷真的只是石达春失节叛国那么简单吗?所有的疑问一下子都涌入了阿麦脑中,恍惚间阿麦有些失神。

王七从背后推了她一把,问道:“伍长,你想什么呢?怎么连走路都忘了?”

阿麦没说话,带着人向山上走去,脑海里却仍是思量着自己的疑问。进山来的一些变化,商易之和徐静对军队的一些安排,几个亮点渐渐在她心中显露出来,让她似乎抓住了些什么。

藏兵于山!对,这不就是所谓的藏兵于山嘛!她曾在父亲的笔记中见到过这样的词汇,所有的疑点终于在她心里连成了线!

阿麦现在很有一种冲动,就是回到那棵树下把父母留在这个世上的东西重新挖出来,再仔细看看父亲的那本笔记。不过这也只是阿麦脑中转瞬即逝的念头,那埋东西的地方虽然也在这片乌兰山脉中,可那里离她这西泽山还有好几百里,她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就去取回那个背包,除非她会飞。

阿麦不禁苦笑了下,晃了晃脑袋把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出脑外。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她要做的就是找个机会立威,然后在江北军中好好地活下去,然后再想法子一步步往上爬,直到站在和陈起同等的高度。

回到山上再见陆刚,阿麦能从他脸上明显地看出麻烦两字。趁着四周无人,陆刚挠了挠脑袋,用商量的语气很是为难地对阿麦说道:“我说阿麦,你到底是怎么得罪将军了?你脾气倔点没关系,可冲谁倔也别冲着他倔啊。将军的出身可不比一般人,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谁不知道当今皇上就是将军的亲舅舅,将军就是对着宫里的贵人都不是个服软的人。你跟他闹别扭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再说了,谁还不喜欢个性格温顺、温柔体贴的啊。那脾气野的就算能受宠,也不过是图新鲜一时的……”

陆刚的话语很是苦口婆心,归到根由是上面派人送冬衣来的时候,商易之没什么表示,可徐静却让人带话问阿麦这些日子在军中怎么样,这个情况很是让粗汉子陆刚摸不到头脑,心道既然军师这么问,当然是替将军问了啊,可将军自己为什么不问?难道是因为拉不下这个脸来?可他为什么拉不下脸来呢?十有就是你阿麦太倔了,从那天想要和黑面动刀子看,你小子就是一个凶狠好斗的角色。

阿麦被陆刚的这番话搞得很无奈,嘴角不由自主地要抽搐,她一向口舌伶俐,可遇见陆刚这号人,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陆刚充当了一会阿麦娘家人的角色,最后告诉阿麦说他会尽量在营里护着她,不过她自己也要小心些,毕竟她杀了人家一个队正,这结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开的。至于他陆刚,他会尽量创造机会让阿麦多往中军所在地云绕山上跑几趟,将军见得多了也许就会心软了。

阿麦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沉默着从陆刚那里出来后,也没多想,便直接去队正那里领自己伍里的冬衣去了。她寻思陆刚也就是这么说说,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是这么做的!

徐静看着跟着陆刚一起到云绕山开会的阿麦,眯了眯他的小眼睛,笑问:“哎?阿麦,你什么时候成了陆刚的亲兵了?不做伍长了?”

阿麦脸上有些赧然,又不能说破,不好意思地道:“没有,我没做亲兵,还是伍长。”

徐静表情更加惊奇了,问道:“那你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陆刚听徐静这样逗阿麦,更是觉得自己的安排没错,也不帮阿麦解围,只是嘿嘿笑着看热闹。阿麦正为难该怎么解释,就听前面唤“将军”之声迭起,抬头见商易之身穿戎装外罩大氅,正疾步从外而来,所过之处众将无不连忙行礼。阿麦见状连忙闪到陆刚身后,随着众人行下礼去。

商易之热情地把众人扶起,嘴里寒暄着,走过陆刚身边的时候毫无意外地瞥到了躲在后面的阿麦。他的视线很随意地从阿麦身上扫过,没做丝毫的停留,只低头和陆刚笑谈了两句后便又往前走去。

阿麦很庆幸,陆刚很失望。

陆刚转回身很是同情地看了一眼阿麦,无声胜有声。

阿麦强忍着打冷战的感觉,只是抿了抿唇咧出个微笑来,做“我也很无奈”状。

徐静从旁边过来,拍了拍陆刚的肩膀,说道:“陆校尉,会议就要开始了,赶快进去吧。”

陆刚忙应一声,跟着徐静往屋里走,走了两步脚下又慢了下来,还是有些不放心阿麦,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阿麦一眼,觉得这小子即便是站在人群里还是显得孤零零的,真是可怜。

徐静发觉陆刚没有跟上来,回头看了一眼,笑了,低声说道:“陆校尉,等一会儿散了会你先别走,将军怕是还有事情交代。”

陆刚闻言精神一振,点了点头,不再琢磨阿麦的事情,凝神进了议事厅。

参会的将领都带了亲兵,所以山上也有专门供他们休息的地方。阿麦只在里面坐了坐便又出来,寻了个认识的人问了问,一听说那些不当值的亲卫正在后面准备饭食,便和管接待的人打了个招呼,自己独自一个人往后面去寻他们了。

阿麦正经在商易之的亲卫队里混过些日子,所以和这些亲卫均相熟。众人见她来也是高兴,围着她问了几句下面军营的情况,一伙子人便一边烤肉一边闲扯起来。正闹得热闹,亲卫队队长张生却来了,众人便不敢再放肆,都各自低头做出忙碌的样子,只剩下阿麦手头上没个东西,只好站起身来,讪讪地叫道:“张大哥。”

张生没有应声,只是沉着脸说道:“阿麦,你过来。”说完转身就走。

阿麦扫了一眼众人,忙跟在后面追了上去。两人走到山后无人处,张生停下来看着阿麦训道:“你现在不是将军的亲卫了,怎么还这样往这里扎?你看看跟着诸位大人来的亲兵们,有一个自己跑出来寻找故旧的吗?”

阿麦也知道是自己做事不周,现在被张生训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只是低垂了头小声说道:“张大哥,是阿麦错了。”

张生见她如此模样,也不忍再训,心里又同情阿麦明明是立了功却被罚去步兵营这事,便转了话题问道:“那刀法你可有在练?”

阿麦眼中一亮,忙说道:“练!张大哥教的一直在练,要不我练一遍,张大哥再给我指导一下?”

张生点了点头,看着阿麦把他教的那套刀法练了一遍,又点拨了几处,说道:“阿麦,你悟性很高,我也只是把这些套路和你说一下,其中的精巧都要你自己体会了。而且我师傅就曾经说过刀法是死的,可刀是活的,万事不能没法,可也不能全照法。你上次用一把大刀能杀那么多鞑子,我想你可能已经有所得了,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阿麦动作微顿,停了片刻后郑重地向张生行礼下去,张生急忙托住她,急道:“你这是干吗?”

阿麦不顾张生的阻拦还是拜了下去,平静地说道:“阿麦谢张大哥教导,此恩此情,阿麦终身不忘。”

张生笑了,从地上拉起阿麦,捶了她一拳,笑道:“行了,阿麦,我们兄弟还讲论这个干吗?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

阿麦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生又说道:“我也就会这套刀法,别的我也教不了你了。我也知道你小子刚才往那边凑是为了什么,不过邱二的箭法也就是花哨,蒙外行人行,再说他那人心量没那么宽,你就是求他,他也不见得能教你。”

阿麦见被他说破了心思,面上也有些不好意思,脸色红了红诚恳地说道:“不瞒张大哥,我的确是想多学点东西,你不知道下面的情况,你要是没有点真本事,没人能服你,也没人愿意听你的话。我只跟张大哥学了些刀法,别的一概不会,箭法也就是在初入营的时候学了一点,要是射个死物可能还有那么点意思,可一旦是动的就一点准头也没有了。前段日子我领着人在山下警戒,大伙想弄点荤的吃吃,可我连只兔子都射不到,只好追在后面跑。手下的兄弟当面虽没说什么,可背地里却说我跑得比细狗还快,连兔子都能追着……”

张生本来不想笑,可听到“细狗”两个字,再看到阿麦瘦高的身条时,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见阿麦面上更窘,忙强忍了笑,伸手安抚地去拍她的肩膀,“没事,没事,大伙也不见得有恶意。不过你小子跑得倒是真快,竟然连兔子都能追着,偏偏你还这么瘦……哈哈哈……难怪……”

张生这一笑便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居然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深吸了好几口气对阿麦说道:“我的箭法也是半瓶子醋,你要是真想学好箭法,我给你指派个师傅,不过就怕你求不来。”

“谁?”阿麦连忙问道。

“将军!”张生说道,“将军的箭法在京都都是有名的,那真的是百步穿杨,哪次皇家狩猎不是拔得头筹,那猎场上的英姿不知迷倒了多少名门闺秀呢!”

阿麦的一腔热情顿时被扑了个灭。如果是别人箭法好,阿麦倒是还会琢磨琢磨怎么拜师,可一听是商易之,她这份心是彻底死了。别说商易之那里不可能教她一个小伍长射箭,就是他肯教,她阿麦也不敢学。

张生也觉得让将军教阿麦射箭没什么可行性,所以也只是当个笑话说说,见阿麦沉默,咂了一下嘴又说道:“等我再给你打听打听吧,不行你就去请教一下你们营官陆校尉,他也是靠着本事一步步升上来的,估计是有真材实料的。”

阿麦点了点头,不过情绪还是不高,如果是以前相熟的人倒是好办,可陆刚是她的上司,而且还是隔着好几级的,就算他箭法好,她也没法时常去求教。要是唐绍义在就好了,貌似他箭法也不错,可他却又被商易之派去了西胡草原,连这次会议都没有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张生突然又想起件事情来,装做无意地扫了扫四周,凑近了阿麦低声说道:“阿麦,前些天我听徐先生向将军提起你来了。”

“哦?什么事情?”阿麦顿时也警觉起来,不知道徐静会和商易之说什么。

张生只是想向阿麦示好才故意给她提前透个气,并没有打算说具体的事情,因此说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事,只是偶尔听到了你的名字,你也知道我们亲卫是不能过问军事的。你心里有个数就行,有什么事也好做个准备。”

阿麦心中更是疑惑,见张生这样说也不好再问,只是心里嘀咕那徐静好好的提她干吗,不知道又要有什么岔子出来。

旁边有士兵巡逻过来,张生和阿麦两人又装做热络地大声聊了几句。张生和巡逻兵打了个招呼,便领着阿麦往回走,说会议要结束了,他们得赶紧回去。

会议结束,商易之便开始宴请诸位将领。虽说他们算是兵败遁入乌兰山脉,可物资供应倒是充足,有酒有肉,一顿饭吃得很是热闹。有些将领喝高了,又冲着商易之表了一会儿决心,然后便扯着多日不见的同僚们侃了起来。男人们喝多了的场面往往很混乱,作为军人的男人们喝多了更是惨不忍睹,有两个将领前一刻还碰着杯子称兄道弟,下一刻就不知哪句话没说对味,便跳将起来捋着袖子要单挑。

商易之人虽然长得不够粗犷,可喝起酒来却是比那些粗汉子一点也不逊色,不但不制止手下喝酒撒欢,反而端着酒杯笑呵呵地看着部将们闹成一团。徐静无奈,只得派人把喝多了的将领都拉下去,让他们先好好地睡一觉,睡醒后都滚蛋,该干吗干吗去!

看着一屋子的醉汉们,阿麦不禁想起父亲以前说过的话,他说女人是永远也理解不了男人们在酒桌上的友谊的。此时此刻,阿麦更是有深刻的感触,哪怕她自己都已经把自己看成了男人,可还是无法理解这种所谓的“友谊”。

陆刚也没少喝,后来也是被人抬下去的,醒来后见自己睡在一个厢房里,阿麦守在旁边,见他醒了便递过来一条湿毛巾,说道:“大人,您擦把脸,其他大人基本上都已经走了,咱们也尽早走吧,夜里山路不好走。”

陆刚应了一声,用毛巾草草地抹了把脸,突然想起徐静说的话来,便停了下来,说道:“不着急,我们先不走,军师那里说将军还有事情要交代。”

阿麦心中忽地想起张生说的话,心神不禁晃了晃,扶了陆刚起来后,便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帮他整理衣服。

陆刚一愣,随后便跟被烫着一般往后躲了下,一下子把阿麦的手给打开了,“又不是什么公子少爷,用不着人伺候,我自己来就行。”陆刚有些不耐地说道,避开阿麦,背过身去整理已经有些散乱的衣襟。

阿麦沉默了下,没说什么,走到桌边给陆刚倒了杯茶端了过来。陆刚赶紧接过来一饮而尽,心里琢磨着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了,虽然阿麦是个以色侍主的男宠,可怎么说也在战场上杀了二十几个鞑子,算是个爷们儿。而且看阿麦平常行事作风很是凶狠好斗,根本不是个娘们儿气的人,没准儿这小子自己也不愿意以色侍人,谁让这小子长了这张脸呢!自己刚才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一定很伤人,想到这,陆刚面上更是有些歉疚,讷讷地解释道:“阿麦,我不是……我只是……不习惯……”

他正吭哧着,门外有人传话说将军让他过去。陆刚如蒙大赦一般,长松了口气,嘴里应着就往外走,又回头对阿麦说道:“你在这儿等着吧。”

人刚出了门就听来传话的那个士兵说道:“陆大人,军师说叫大人身边的阿麦也一起跟着过去。”

陆刚脚下顿了顿,来不及思量为什么要他和阿麦两个人一起去见将军,又回头叫了阿麦一声,两人一起去见商易之。议事厅后的小厅里,商易之和徐静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守在门外的张生见陆刚带着阿麦过来,忙替他们打起了门帘,让他们进去。

“将军,徐先生。”陆刚行礼道。

商易之忙上前一步托住了陆刚的胳膊,温和地笑道:“陆校尉不必客气,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徐静捋着胡子静静笑着,眼光瞥过阿麦时,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几分。

陆刚不必行礼了并不代表她阿麦也不用行礼了,所以阿麦便郑重地行礼道:“阿麦参见将军、军师。”

“嗯,起来吧。”商易之平淡地说道。

阿麦应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在陆刚身后站定,低头敛目不再言语。

商易之的视线从阿麦身上移开,转回到陆刚身上,又带上了笑意,见他一脸的疑惑,笑道:“今天留陆校尉,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和陆校尉商议。”

陆刚顿时一阵激动,忙挺直了脊梁大声说道:“请将军尽管吩咐,陆刚万死不辞。”

“这倒不用,”商易之笑道,“还是让军师和你说吧。”

陆刚忙又把急切的目光投到徐静身上。徐静清了下喉咙,开始讲事情的根由。原来是江北军入山也有些日子了,可豫州城内的北漠军却一直没有消息,看样子是想要进攻泰兴。现在眼看就要到年关,他和商易之商量了想派个人潜回到豫州城内,探听些北漠军的打算,弄些精确些的消息,也可以让江北军早做打算。

“陆校尉,你的西泽山距豫州最近,军中又有从豫州地区招的士兵,找个机灵的人扮作豫州城外的百姓想法混进城去是最可行的办法。”徐静说道,眯着眼睛笑了笑,又接着说道,“本来这事也可以让豫州军中的人来做,可将军觉得你是咱们青州军中的人,比那些豫州过来的人更贴心些,再说此事机密,还是让自己人来办放心些。”

陆刚听将军把他当做自己人,心中更是激动,拍着胸膛说道:“请将军和军师放心,这事就包在陆刚身上了。”

商易之嘴角勾了勾,问道:“陆校尉既然这样说,那就是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一句话就把陆刚给噎住了。他的营中倒是从豫州招了些新兵,可能活到现在的也没几个了,又都是在最底层的小兵,他根本就不怎么了解,现在就让他说出个人名来还真是困难。

徐静见状,略有些失望地说道:“如果校尉营中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也只好从豫州军中找人了。”

“不!不用!”陆刚连忙说道,到了手的立功露脸机会怎么也不甘心就这么丢了,只好拖延时间,装模作样地回头问阿麦道,“阿麦,你可知道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阿麦抬眼看了一眼嘴角含笑的徐静,又看到眉目冷淡的商易之,她稳了稳心神,冷静地回答道:“有!”

“谁?”徐静问道。

“张二蛋,”阿麦回道,又补充道,“是我伍里的一个士兵,就是从豫州入伍的,一口的豫州方言,而且对豫州附近的地形甚是熟悉,绝对不会被问漏了陷。”

商易之盯了阿麦片刻,见她视线毫不躲闪,开口问道:“他可是足够机灵、心智沉稳?凡事都能做到面不改色?”

阿麦摇了摇头,“不能,他年纪尚轻,倔犟有余而急智不足,遇见突**况怕是应付不了。”

商易之冷笑一声说道:“那还让他去干什么?豫州现在的城防被北漠人管得甚严,让他去送死?”

阿麦没有反驳,停顿了下又沉声说道:“可以找个合适的人和他一起去,弥补他的不足。”

“什么人能和他一起去?”商易之又追问。

阿麦直视着商易之凌厉的眼光,下意识地挺了挺脊梁说道:“我!”

陆刚一愣,惊讶地看向阿麦,又看了一眼商易之和徐静,却见那两人面上一个冷淡一个微笑,倒像是只有他才感到惊讶一般,连忙又收回了脸上的惊讶之色。

商易之看了阿麦片刻,问:“你可会豫州话?”

阿麦摇头,见商易之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沉声说道:“我可以装成哑巴,所以只要张二蛋一人会豫州话就好。”

商易之沉默下来,注视着阿麦不语。徐静却笑了笑,问阿麦道:“如果你和他一起去,那要扮作什么身份?照你们的年纪只能说是兄弟,可面貌却丝毫不像,北漠人并不傻,又怎会轻易相信?”

话问到此处,就连阿麦也沉默了下来,思量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自有办法,请将军和军师放心。”见商易之和陆刚还是一脸的怀疑,唯有徐静是笑眯眯的模样,她咬了咬牙,狠下心对徐静说道,“先生不用再兜圈子,我明白先生的打算了。不就是想让我扮女人吗?我答应就是!只要让我坐在车上或者轿中掩住身形,靠这张脸应该能蒙骗过去。我和张二蛋扮夫妻,我是哑妻,自然不用说话。”阿麦自嘲地笑笑,又说道,“为了南夏,莫说是扮女人,就是要我阿麦的性命都没问题,先生不必如此顾忌,再说我阿麦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被人取笑了,早就习惯了。不就是身女人装束吗,没什么大不了,好男儿头顶天脚踏地,坐得直行得正,胸怀可藏山纳海,一身女装又算得了什么!”

一段话说得众人都是动容,商易之眼中光芒闪动,注视着阿麦不语。陆刚被她几句话说得热血沸腾,不由得攥紧了拳,目光热烈地看着阿麦。就连徐静也敛了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当下陆刚就想下去叫人连夜回营中接张二蛋过来,被徐静制止了,说此事甚是机密,这样半夜三更地去营里叫人,且不说夜里山路危险,就是营里知道了也会猜测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让陆刚先下去休息,明天再回营,然后不露痕迹地把张二蛋给派出来。

陆刚一想也是,忙答应了。见商易之和徐静再无事吩咐,告个辞便退了出来,谁知出来后阿麦竟然也跟着出来了,他不由得瞪了阿麦一眼,低声道:“你跟着出来干吗?”

见阿麦沉默不语,他忽然想起阿麦刚才说的那几句关于男人不男人的话,觉得这小子虽然长得模样是秀气了些,倒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会儿又回想起刚才将军看阿麦的眼神,虽然只是一瞬间,可透露出的那个黏糊劲儿,像是对这小子似乎也没完全忘情。心里这么想着,陆刚瞥了一眼阿麦,又觉得阿麦还是娘们儿气一些。

两种不同的看法在他的脑子里交替闪现,一会儿就把陆刚的脑子晃得一团乱,干脆使劲地晃了晃脑袋,低声骂了一声娘,心道这小子到底是爷们儿点还是娘们儿点又干他陆刚何事!

第二天陆刚按计划回西泽山,阿麦却在云绕山留了下来,徐静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身村妇的衣裙,又从山下寻了个婆子来给阿麦修面。

那婆子仔细地看了看阿麦的五官,笑道:“哎哟,这小军爷倒是真俊,这肉皮比寻常女子还要细嫩些。只是眉毛太过浓了些,得好好修一修,现在时兴的可是远山眉,这样浓可不行。”

阿麦强忍着让婆子的手指在她面上划过,不耐地说道:“那就全剃了画上去好了。”

“那可不行!”婆子说,掩着嘴笑道,“那一看就是假的,得用拔的。”说着就把阿麦头顶上的发髻放了下来,在阿麦脸边比了比,赞道,“嗬!别怨我老婆子多嘴,您这相貌还真是好,老婆子给人娶了那么多的新媳妇,还没见过比您更出挑的。”

阿麦脸色拉了下来,有种想掐死这个婆子的冲动,婆子却丝毫不察,犹自说着:“只是鼻梁也有些高,不够温婉,这可没法遮掩。”她不由得咂了下嘴,有些惋惜,一边念叨着一边又用小夹子给阿麦一根根地拔眉毛,把眉形修细修淡,然后又把眉梢挑得斜飞入鬓。

阿麦咧着嘴忍着痛让她修眉,这种痛虽然比不上刀剑伤,可眼皮却是一扎一扎地疼,眼圈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徐静挑了门帘从外面进来,笑问:“王婆子,怎么样?她可还能扮成个小妇人?”

“那是,您也不看看是谁动手,您就瞧好吧。”王婆子笑道,用手指挑了点胭脂飞快地在阿麦唇上点了点,然后抬起阿麦的脸转向门口,得意地问,“军爷您看看,怎么样?只把这剑眉一修,稍微再涂点脂粉,俊后生就变美娇娥了。”

阿麦眼里的泪还没下去,头发散乱在脸边,就这么泪汪汪地看向门口,却见徐静还替后面的人挑着门帘,商易之正从外面跨进来,两人一见阿麦的模样不禁一愣,动作均是一顿。

商易之目光猛然间亮了亮,随即便从阿麦脸上闪开,神态自若地迈进屋里。徐静也放下了手中的门帘,走近阿麦身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笑道:“行!怕是有点太漂亮了,不太像村妇了。”又转身打发婆子说道,“你先下去领钱吧,等明天再给她梳个头,就没你什么事了。”

婆子忙应了一声千恩万谢地下去了,等她出了门,阿麦忙问道:“就这么放她走吗?别从她嘴里走漏了消息!”

徐静笑道:“放心,这些我自有安排。”他捋着胡子满意地打量了一下阿麦,转头笑着问商易之,“将军,你觉得如何?”

商易之笑了笑,目光仔细地在阿麦脸上巡过。阿麦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几次都想低下头去躲开他的视线,只是强自镇定着迎接着他的目光。

商易之突然敛了脸上的笑意,冷声说道:“胆子太大,你见过几个小妇人在陌生男子的注视下还能这样镇定的?目光也太过锐利,不像是村中的妇人。”

阿麦闻言一愣,想了片刻后,垂了眼帘低声说道:“我明白了,将军。你看这样呢?”说着便微侧了头,抬眼含羞带怯地瞟了商易之一眼,眼光又赶紧避开了,红着脸低下了头。

虽明知道她是在做戏,可商易之还是被她这一眼看得心脏猛跳了一下。他不语,微皱着眉琢磨着些什么,却听徐静哈哈笑了起来,“真有你的,阿麦,这一眼还真能勾魂摄魄了。不过这样也不行,你可别把那守城门的北漠鞑子勾得跟着你走,到时候咱们可是什么都干不了了。”

阿麦淡淡笑了下,沉声说道:“我知道了,先生,等会儿我再自己琢磨一下,到时候一定不会让鞑子看出马脚。”

徐静笑着点了点头,对阿麦说道:“阿麦,你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周详,绝对不能有丝毫的破绽,因为此次去豫州,并不是昨天说的那样只是去城中探听消息。”

阿麦一怔,随即便已隐约猜到了些他们的目的,不过却仍佯装不知,静静地等着徐静下面的话。

徐静和商易之交换了一下眼神,正色对阿麦说道:“我下面要说的话十分重要,你必须记在心里,任何一个人也不能告诉,就算是掩护你进城的张二蛋也不能知道,你可记住了?”

“阿麦记住了。”阿麦沉声说道。

“那好,这次你进豫州城是要去想法和石达春石将军取得联系!”徐静低声说道。

“石将军?”阿麦即便已隐约猜到了些,可听到这话从徐静嘴里说出来还是不禁有些吃惊。

徐静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石将军投敌是我方提前定好的计策,是我们埋入北漠军中的一枚钉子。北漠占据豫州之后,我们也曾派出探子试图联系上石将军,但北漠对石将军戒心很重,把他身边的人全都换了,更是多次派人试探石将军。石将军怕暴露了身份,所以一直没有和我们取得联系,这次想让你去,就是因为石将军认得你,可以取信于他。”

“阿麦明白了。”阿麦说道。

商易之目光凌厉地看了阿麦一眼,又说道:“石将军的身份是军中的绝密,现在除了先生和我就你一人知道,你此去豫州凶险难测,万一被北漠人识穿了身份,你——”

“阿麦死也不会泄露这个秘密。”阿麦接道,目光坚定地看着商易之,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将军放心,如果阿麦被北漠人抓住了,那么这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会有将军和先生两人。”

商易之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打量阿麦,说道:“那就好。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等你回来了我给你庆功。”他停了下,又低声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要求?”

阿麦心思转了转,大大方方地说道:“如果阿麦能不辱将军使命,活着回来的话,还请将军升我的官吧。”

商易之和徐静都怔了怔,商易之突然哈哈大笑了两声,盯着阿麦的眼睛说道:“这个没有问题,等你回来我立刻向朝廷奏请升你为校尉!”

阿麦也咧着嘴笑了笑,说道:“校尉就不用了,将军找机会升我队正做做就好,升太快了惹人疑心。”

商易之爽快地答应:“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阿麦答道。

商易之笑了笑,让徐静留下再和阿麦仔细交代一下入城后的细节问题,他自己却转身挑了门帘出去了。一出屋门顿觉空气清新冷冽,商易之深吸了几口气,把心中那股莫名的**冲开了去,回首又望了眼窗口,这才利落地转身离开。

张生正在院门口守着,见商易之大步从院中出来,想跟上去,却被商易之摆摆手制止了,“你在这里守着吧,别让闲杂人去打扰徐先生,我一个人在山里转转,走不远。”商易之说道,往前走了两步后又转了回来,站在张生面前盯着他看,直把张生看得心里发毛,他这才说道,“张生,学女人抛个媚眼看看。”

张生先是一愣,随即便窘得面色通红,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主将,急得眼睛都要红了。

商易之笑了,凑近了张生说道:“没事,我就是看看,快点。”

“我、我……不会。”张生结结巴巴地说道,眼瞅着就要哭了。

商易之指点道:“挺简单,你先低头,然后再慢慢抬头用眼角瞟我一眼,然后再快速地低头。”

张生只得按照自家将军的吩咐照做,可那脖子硬得跟木头似的,看着平时一挺机灵俊俏的小伙,这个动作做出来就成了死不瞑目的僵尸……

商易之被恶心得打了个冷战,赶紧挥手,“算了,算了,别学了,还不够瘆人的呢。”

张生这个委屈啊,看着商易之的背影渐远,心道我一大老爷们儿学这个,能不瘆人吗?

屋内,徐静又详细地给阿麦分析了一下豫州城内的情况,都交代完毕后,徐静没走,起身在屋里踱了两圈,停下来转回身又上下打量了下阿麦,语气阴沉地问道:“阿麦,你可知这次去豫州最凶险的是什么?”

阿麦想了想,道:“是我的身份,我毕竟在那里待过,万一被人认出就是大麻烦。”

徐静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是人心。”

“人心?”阿麦下意识地问道。

“不错,就是人心。”徐静轻轻地捋着胡子,目光晶亮地看着阿麦说道,“石达春投敌必然会遭南夏千万百姓唾骂,再加上就连朝中现在也不知实情,必然会对石达春严厉责骂,这些一旦到了文人墨客的笔下,那措辞就会更加不堪了。面对这些,石达春必然会颇多委屈,他若能忍辱负重还好,如若不能,你可知会是什么情况?”

“一边是辱骂指责,一边是荣华富贵,定力稍差就会失了气节。再加上现在我国在江北势弱,观朝中现在行径,只闻雷声不见雨露,怕世人也多认为我国将弃江北于不顾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替石达春正名的机会则少之又少了,与其背负千古骂名还不如干脆实心投敌,反而有机会成为北漠建功立业的功臣。”

徐静听阿麦分析得头头是道,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点头道:“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他的投敌只起于我的一封书信,并不是朝中的密旨,一旦他对我和将军失去信心,便会自暴自弃。”

阿麦十分惊愕,“一封书信?”

“不错!”徐静说道,“在兵出豫州前我就预料到了北漠周志忍会挥军北上,一旦我们被围困在豫州城内,那等着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当时我若想引兵入乌兰山,不但豫州军绝对不会同意,怕是将军的青州军也难说服,所以我就计出豫州,让大家不得不来这乌兰山。”

阿麦显然是被他这个大胆的谋划惊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徐静,问道:“你最初把将军也蒙在鼓里了?”

徐静脸上是少有的阴狠严肃,说道:“不错,出豫州时我并没有告诉将军实情,只是冒充他的名义给石达春留了封密信,上面把我对战局的分析以及预测一一告诉了他,并请求他一旦周志忍围城,能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舍小义而就大义!”

“难怪豫州城内会适时地升起纸鸢,难怪我们骑兵会埋伏在乌兰山外,难怪我们仓促入乌兰山而物资充足……”阿麦不禁喃喃道,心中所有的疑问终于都有了答案,“可是,将军是什么时候知道实情的?”

“野狼沟回来的途中。”徐静答道。

阿麦心中不禁替徐静有些担忧,问道:“先生,您这样私下安排,把将军和所有的人都蒙在鼓里,难道不怕将军怪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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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3:50 | 只看该作者
第18章:入城

徐静淡淡地笑了笑,说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看将军是个有气量的人,能够理解我的做法的,而且从目前看他并没怪我。”

阿麦心中暗自摇头,不管是多么有气量的人都不会希望自己被部下蒙在鼓里的,商易之虽然是也有野心的家伙,但是恐怕心里也会留下芥蒂,就算现在不显现出什么,只能说明他城府太深,以后一旦他得势,怕徐静会因此受累。

可这些话是不能和徐静说的,说了他未必见得听。阿麦暗自叹息,沉默不语。

“阿麦,”徐静又说道,“我把这些都告诉你,是没有把你当外人,是见你是个可塑之才。你此次去豫州,必须要机智善变,得到些北漠人的确切计划,我江北军就要借此立威,只有打了胜仗,我们江北军才能在乌兰山中立住脚,我们两个在江北军中也才能站稳脚跟,你可明白?”

阿麦郑重地点了点头。

徐静又说道:“你自己好好休息一下,等那个张二蛋来了再好好教教他,别让他给你露了马脚,不过记住,他只是为了掩护你进城,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阿麦说道:“阿麦明白了。”

徐静笑了笑,没再多说,负着手出去了。只留下阿麦一个人在屋里慢慢消化他所说的消息。

是年冬,麦帅奉命潜入豫州。行前,成祖问之:“惧否?”麦帅笑曰:“自可顶天立地、藏山纳海,岂惧区区几胡虏乎!”成祖大赞,称其真性英雄也。时,张士强与同行,当年少,姣好柔弱如女子。军师徐静狡狯,令其易妇人装,诈作帅之妻室,以掩麦帅。

——节选自《夏史·麦帅列传》

江北天寒,一入冬便多风雪,尤其是入了腊月更甚。十九那天晌午天上开始刮雪粒,到夜里便转成鹅毛大雪,直直撒了近两天,二十一这天,天空才突然间放晴,太阳从云层后露出来,把万道阳光一把撒到被大雪覆盖的江中平原上,映得四野里一片耀眼的白,闪得人眼睛生疼。

豫州城外的大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凑堆走着,脚下的雪有些厚,一脚踩下去已能没了脚踝,让人走起来颇觉吃力。这些人大都是豫州附近的百姓,年关将近,或是去城里卖些木柴换些茶盐,或是去城里采办些过年的货品。

不久前,豫州城守石达春不战而降,豫州落入北漠之手,城内外的百姓着实恐慌了一阵,可没料到的是北漠军这次军纪严明,对普通百姓几乎秋毫不犯。

汉堡城破时的哭喊声早已消亡在了乌兰山脉的崇山峻岭间,而靖阳死去的三十万南夏边军又离豫州百姓太远,所以这些一辈子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野农夫们对战争并没有太清晰的概念,国与国之间的争斗落入他们眼里不过是城门上站岗的士兵换了身装束,还远不如来年的年景更重要一些。

于是,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和怀疑之后,孱弱的豫州百姓竟然就这样带着一点点侥幸的心理渐渐安定下来,继续顺着自己原来的轨道生活。反倒是那些平日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无用书生们站了出来,一边痛骂着叛国贼石达春,一边用那些并不强壮的胸膛英勇无畏地挺向了北漠人手中明晃晃的刀枪。

站着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只剩下那些弯腰求生的人瑟缩在一侧,用恐惧而庆幸的眼光看着异族的刀枪饮饱自己同胞的鲜血。

在这里,我们不知道是该痛心疾首地怒骂豫州百姓的麻木不仁,还是嗟叹自古文人多傲骨,又或是该伸出拇指夸赞北漠元帅陈起手段的高明。

豫州城西一处林子边上,一个农夫打扮的少年从林子里快步走了出来,跳上一辆等在路边的平板骡车,对车上的年轻妇人低声说道:“都藏好了。”

那妇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并没说话,明亮的眼睛机警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还好,附近并没有行人路过。

那少年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伍——”

“叫娘子!”妇人纠正道,嗓音有些低哑,与其年轻姣好明亮的面容很是不符。

少年面上红了红,不自然地瞟了妇人一眼。妇人笑了下,又说道:“实在别扭就叫大姐吧,反正一看我也比你大。”

“大——姐,”少年的舌头还是有些打绊,神情极其不自然地问道,“为什么连匕首也要埋起来?万一遇到事情怎么办?”

年轻妇人遥遥地望了一眼远处的豫州城,面色平淡地说道:“如果遇到事情,手里有把匕首就管用了吗?”她的嘴角突然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好看的弧形,转过头来看向旁边的少年,玩笑道,“二蛋,你这可是要带着新婚妻子进城买年货的,好好的带着凶器干什么?”

张二蛋被“新婚妻子”几个字窘得面色通红,不自觉地偷眼去看身边的伍长阿麦。但见阿麦一身简陋的村妇衣裙,浓厚的黑发上抹了刨花水,用银钗整齐地绾着,鬓角整齐,柔化了的眉眼下是冻得通红的脸蛋,像是搽了过浓的胭脂,透露出乡下妇人难以遮掩的土气。更让他不敢多看却又控制不住总去偷瞄的是阿麦的胸口,那里竟然也跟着起了变化,棉衣虽厚,却仍遮掩不住那里的曲线。张二蛋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觉察到张二蛋的目光,阿麦不急不缓地伸手入怀,摸索了一会儿,从里面掏出两个雪白的馒头,在张二蛋面前晃了一下,又重新塞入了怀里,还用手整理了一下两边的高度。

张二蛋恍然大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傻傻地看着阿麦。

阿麦不禁失笑道:“傻小子,合上嘴吧,这还是我从商将军饭桌上顺下来的呢,人家将军定力可比你强多了,神色不但一点没变,还夸我聪明,说是一举两得,饿的时候还可以当干粮吃。”

张二蛋更是傻眼,憋着红脸说不出话来。

豫州城已经不远,阿麦收了脸上的笑容,深吸了几口气,转头对张二蛋说道:“就要到了,你可准备好了?”

张二蛋连忙用力点头,面容严肃地看了远处一眼,答道:“嗯。”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被阿麦扇了一巴掌,他不解地看向阿麦,见她笑嘻嘻地说道:“屁!准备什么?我们现在就是要进城的普通夫妻,有什么好准备的?”

张二蛋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阿麦的意思,有些不悦地说道:“大姐,你不要在外面打我,我好歹也是你男人,回头让俺娘知道了又要骂你了。”

阿麦脸上立刻挂上了惶恐的神色,讨好地往前凑了凑,替张二蛋抚了抚脑袋,轻声慢语地央求道:“二蛋莫去和婆婆说,等奴家回去给你烙饼吃。”

明知道是演戏,张二蛋面色还是红了下,憨厚地笑了笑,然后就听见阿麦低声说道:“快到了,我就不说话了,你别紧张,要想骗人就得先把自己骗了不可。我就是你的媳妇韩氏,我们腊月初九成的亲,家境略有富余,快过年了,你经不住我缠磨,所以带着我来豫州城买些年货。”

张二蛋点了点头,熟练地甩了下鞭子,骡车便轻快地往前驶了过去。

豫州城落入北漠之手后,城防便都换成了北漠士兵,石达春手中的兵力只是主要负责城内的治安。天亮的时候城门就开了,现在日头已经半高,城门外还是陆陆续续地有些南夏百姓在等着进城。城门处的北漠士兵衣装整齐,军纪严明,如果不是细看他们的装扮,几乎就会让人误以为他们本来就是守卫这个城市的士兵。

进城的时候很顺利,北漠士兵只是照例询问了张二蛋几句,见他回答的并没纰漏,口音又是豫州本地的,便没再多问,挥了挥手放他们的骡车进城。整个过程阿麦一直没敢抬头,只做出一副胆小怯懦的妇人样子,静静地坐在骡车上听张二蛋用略带惧怕的音调老实地回答北漠人的问话。

进得城来,阿麦和张二蛋均不觉长舒了口气,张二蛋看了阿麦一眼,自然地询问道:“大姐,咱们先找个客栈把车存下,然后再领着你买些胭脂水粉,好容易来一次。”

阿麦点了点头,张二蛋牵着骡车沿着大街向城中走,虽然已近新年,可街上的摊铺和行人并不多,远没有往年的热闹,阿麦暗自思忖,看来不管陈起手段如何高明,战争还是给这个富足的城市蒙上了一层阴影。

往前走了没多远,前面传来阵阵马蹄声,十几个北漠骑兵簇拥着两个年轻战将从街角那边转过来。街上的路人纷纷向街道两边避去,张二蛋不等阿麦吩咐便也引着骡车避到街边,不露痕迹地用身体挡了车上的阿麦,跟着人群一起低头等着北漠骑兵过去。

骑兵中为首的两个北漠战将年纪都甚轻,其中一个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光景,正侧着头眉飞色舞地和旁边那个面容清冷的青年将军低声说着些什么,说到兴起处更是抽出腰间的长刀临空虚劈了一下,然后又转头兴冲冲地问道:“常大哥,你说是不是?”

声音并不大,传入阿麦耳中却不亚于惊雷,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个被称为“常大哥”的人恐怕就是北漠军中的杀将常钰青了!她几乎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想抬头去看看那个杀了十五万边军的杀人狂魔到底是什么模样。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反而把头更低地埋了下去,下巴几乎触及衣领。

阿麦并没有猜错,马上的正是北漠杀将常钰青,旁边的那个少年也不是别人,是周志忍的外甥,人称小霸王的北漠校尉崔衍。这两人在北漠上京便极相熟,常钰青长了崔衍几岁,更是崔衍从小到大崇拜的对象。这次两人在豫州相遇,崔衍少不得过来纠缠常钰青,非央求他把自己调到他的帐下,以免在舅舅那里整天挨训。

从常钰青那里出来,崔衍的嘴就一直没怎么消停过,常钰青话不多,只是静静地听着,像是在思虑着什么问题,并没对崔衍的话太入耳。

崔衍比画了下自己的刀法,见常钰青并不怎么热情,自己觉得也有些无趣,便收了刀百无聊赖地打量街边的南夏人,然后突然像是发现了些什么,用刀背偷偷地拍了下常钰青的大腿,低声道:“常大哥,你看看两边这些南蛮子的熊样,连看都不敢看咱们一眼。”

常钰青闻言,嘴角不屑地挑了挑,没有说话。

又听崔衍说道:“元帅那里还要让我们把南蛮子看成自己的子民,可你看看他们这样,先不说男人没胆,就这娘们都跟咱们儿上京的女人没法比,一个个都不敢正眼看人,哪像咱们上京女人一样敢爱敢恨啊!”

常钰青笑了笑,缓缓扫视了一下街边臣服的南夏百姓,视线不经意地滑过紧贴街边的那辆骡车时却不由得顿了一下。车上坐了个年轻女人,一身乡下人打扮并无特殊之处,头也是低着的,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别扭。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不论他的头有多低、腰有多弯,他的脊背都是挺直的,像是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绷紧着,保持在一个最佳的姿势,随时准备着站起。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比别人少了某些东西,比如说——奴性。

很凑巧的是,常钰青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出身、他的能力,还有他那辉煌的战绩都让他有资本挺直了脊背。让他哪怕在殿中面圣时,都不曾塌下自己的脊梁。

所以,当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特别还是在一个南夏妇人身上发现这种感觉时,常钰青难免觉得怪异。没错,这妇人的头是低着的,可是却丝毫没有畏缩的感觉,双手稳稳地撑住了车板,像是随时准备着借力跃起……

常钰青不由得眯了眯眼。

崔衍见常钰青的视线在街边某处停顿,忍不住也看了过去,见是一个很土气的乡下妇人,不禁有些奇怪地问道:“常大哥,怎么了?”

常钰青没有回答崔衍的问话,只是注视着骡车上的那个女人,就在要和她相错而过时,突然从箭囊中抽出支箭来,也不搭弓,只是用掷暗器的手法向着那女人甩了过去。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崔衍来不及问为什么,张二蛋来不及用身体去当人肉盾牌,众人甚至都来不及惊呼……箭就已经到了阿麦身前。

阿麦本能地抬头,避与不避的念头在脑中火花般闪过,只在一瞬间便做出了选择,惊恐地把身体微侧着往下蜷缩,用肩膀生生受了这一箭。

还好,也许是距离太近,箭的力道还来不及起势,并没能把她的肩膀钉穿,阿麦有些庆幸地想,只是受这样的疼痛却不能出声着实是个折磨。不过这个时候,作为乡下女人的她应该是晕过去了吧,可是伤口实在太疼,她真没法保证自己有定力能晕得像,所以也只能先清醒着了。

张二蛋大叫着扑到阿麦身边,刚要张口,腿上被阿麦使劲地掐了一把,他把冲到嘴边的“伍长”两个字又咽了下去,换作了“大姐”喊了出来。

阿麦脸色苍白,又惊又惧地看了常钰青他们一眼,连忙把头埋入张二蛋的怀里瑟瑟发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胸前说道:“稳住!”

崔衍看得有些愣了,不明白常钰青为什么会突然向一个女人发难。常钰青嘴角勾了勾,露出些许讥讽的微笑,他的直觉还真没错,这女人果然有问题,刚才那不露痕迹的躲闪也许能骗过其他人的眼睛,却骗不过他常钰青。

他掷的这支箭本身就是个圈套,如果是普通的妇人,那箭只会穿过她的腋窝,根本伤不了她。可是她反应太迅速了,这还不是错,错的是照她这样的反应速度,是完全可以避过这支箭的。可惜,她却用肩膀硬受了这一箭。

“拿下!”常钰青冷声吩咐。

张二蛋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反抗,却被阿麦紧紧抓住了衣襟。阿麦隐隐摇了摇头,用手势做了个暗号,示意张二蛋不要暴露身份。

几个北漠骑兵上前就要捆缚阿麦二人,张二蛋一边挣扎一边哭喊道:“我们怎么了?凭什么抓我们,你们放开我娘子!你们放开她!”

阿麦泪流满面地往后缩着身体,见张二蛋被北漠兵给摁住了,又滚爬到常钰青马前,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张大的嘴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哎呀,常大哥,这女人还是个哑巴!”崔衍叫道,见阿麦哭着叩头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好好的抓他们干吗,放了好了!”

常钰青冷笑一声,纵马上前两步,弯下腰一把把阿麦从地上提起来横放在马前,不屑地说道:“还要做戏?我看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

阿麦心中一惊,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可显然眼前这个人已经识穿了她的伪装,想要让他放过自己已是不可能。阿麦“唔唔”地挣扎了几下,眼神却飘向常钰青腰间的佩刀,只想趁他不备的时候夺过刀来,恐怕只有劫持了这个人,她和张二蛋才有活着出豫州城的可能。

街上的路人都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那北漠人把那对可怜的小夫妻捆走,也没有人敢发出惊呼声。

阿麦头虽朝下空着,脑中却丝毫没有糊涂,就算是刚才跑到常钰青马前磕头都是她有意而为的,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离常钰青更近一些,才可能一击即中。她慢慢地停下了挣扎,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

“常大哥,就这样的娘们儿真会是细作?”崔衍咂舌问道,“会不会是你太小心了啊?我看不像!”

阿麦听有人和常钰青说话,只想趁他分神回答的机会把刀抢过来,谁知手刚触到刀柄,还没有把刀拔出,常钰青的手就猛地扣了过来。

“忍不下去了?”常钰青冷笑道,自从把她提上马来他就一直警戒着,怎么会让一个女人把刀夺了过去?

阿麦见被他识穿,便想强行发难,只求有一分希望也要试一试。谁知她腰腹刚一发力,来不及挺身便被常钰青一手把胳膊给反剪了过去,激烈的挣扎之中,阿麦只觉怀里的东西往前一空,顺着衣襟就滑了出来。

崔衍看着地上的东西有些傻眼了,愣愣地看了片刻,还不敢置信地一弯腰用刀从地上挑了起来,见果真是个松软的馒头,举给常钰青,“常大哥,你看!”

常钰青一怔,随即拎起阿麦的上身,见她原本丰满的胸前果然塌了一边。

“我操!假的,假的!我说南蛮子哪里来的这么高的娘们儿,原来是个公的!”崔衍叫道。

张二蛋本来被捆在了后面北漠兵的马上,一听这个神色剧变,只道阿麦身份再也隐藏不住,猛地挣扎起来。带他的那个骑兵见他挣扎,也不废话,只用掌刀向他颈后一劈,张二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常钰青这里倒拎着阿麦抖了抖,又把另外一个馒头空了下来,也忍不住失笑出声,“南蛮子果真没尿性,竟然连女人都扮。”

伤口受到触动,疼得入骨,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昏死过去,阿麦闭紧了眼,尽量不让自己去听他语气里的嘲弄与不屑,只告诉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只要有一口气她就得努力活下去。

崔衍跟看怪物似的仔细打量了一下阿麦,惊讶地叫道:“常大哥,你还别说,这小子长得还真像娘们儿,你说南蛮子哪里找的这样的人才啊!”

常钰青笑而不语,把死人一般的阿麦重新放到马前。

崔衍忍不住问道:“常大哥,咱们把他们带哪儿去?”

“回府。”常钰青答道,又瞥了一眼身前趴着的阿麦,若有所指地说道,“咱们替石达春好好审审,看这两个细作进城是和什么人接头的!怎么还搞出个公扮母来,不像是一般的细作呢!”

众人都不禁哄笑起来,又往前走了一段,眼瞅着就要到常钰青的临时府第,却见前面一些士兵挡住了路口,为首的正是原豫州城守石达春。

崔衍对常钰青挤了挤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然后拍马上前问道:“石将军,不知在这里有何公干啊?”

石达春一脸肃容,视线从崔衍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常钰青的马上,说道:“元帅命石某维持豫州城内治安,石某不敢懈怠。刚有人举报常将军大街之上强抢民女,石某职责所在,只得前来查看。”

常钰青冷笑不语,却听崔衍骂道:“谁人敢诬陷我大哥?咱们抓的是南夏的细作,哪里来的什么民女!”

石达春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常钰青马前的趴伏的那个女子,沉声问道:“还请常将军恕石某失礼,请问将军马上的女子是何人?”

“这个女子?”常钰青挑了挑眉,嘴角含笑,突然间把已近昏迷的阿麦从马上拉坐起来,双手抓了她的衣襟用力一扯,只扯到一半却突然僵住了。阿麦只觉得胸前一凉,意识猛然间清醒,倏地睁眼,见常钰青双手还抓着自己的衣襟僵着,忙不顾一切地去掩自己的衣襟。

常钰青面色大变,一时又窘又愧,急忙松手。阿麦一手护胸,一手去抢他腰间的佩刀。常钰青只道她要愤而自刎,慌忙扣住她的手腕将其扯到自己身前,另一只手赶紧扯过自己身后的披风把她裹住了。

一连串的动作只是瞬间的事情,把众人都给看傻了,石达春和崔衍等人是因为在常钰青马前,所以只能看到阿麦的背影,而后面的那些骑兵看的则是常钰青的背影,所以众人都没看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崔衍开头猜到常钰青是要给石达春看看这个所谓的“女人”,可又被他后面的动作给搞糊涂了。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姿势,要是再说不是强抢民女,谁信啊?老大这是在搞什么?崔衍是真的糊涂了。

北漠军入城后,特别是陈起到来后曾多次整顿军纪,甚至斩了几个违纪的军官,这才把豫州城内的形势稳稳控制住。可同是军人的石达春很清楚,作为侵占军的北漠人,在敌方的地盘上烧杀**掠是他们的权利,岂是几条军纪就可以控制住的!所谓的军纪严明秋毫不犯也不过是表面上做些文章,只不过是让一些不堪入目的事情发生在了暗处而已。

可今天,作为北漠军中二号人物的常钰青竟然就这样在大街上侮辱南夏妇女,实实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石达春的脸上,扇在所有随着石达春叛国的南夏军官脸上,火辣辣地疼。

石达春眼中的怒火渐浓,握在剑柄上的手指节青白,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力才控制着自己不拔出剑来,厉声说道:“常将军,请自重!”

常钰青原本也被突然的变故搞得有些羞怒,听石达春如此说,剑眉一扬刚要说话,突然间觉得腰前一凉,身体不由得一僵,然后缓缓地低头去看阿麦的脸。她的脸颊上涂了太多的胭脂,红得俗气,额头很白,不见丝毫的血色,密密麻麻地布了一些汗珠,不时地滚落下来,隐入披风边缘的黑色滚毛中。

他的一只手还扣着她的手腕搭在身侧,另一只手扯着披风圈着她的肩膀,两个人贴得太近,近到就是他也无法看到腰下隔在两人之间的那把弯刀。

阿麦整个人都被他用披风护在了怀里,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正淡漠地看着他,唇在他的颈边轻轻地张合着,吐出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将军要是不想被开膛,就照我说的做。”

由于最近没有战事,又是在城里,所以常钰青并没有穿重甲,只是一身轻便的战袍,甚至连长枪都没有带在身边,只在腰间挎了把小巧的弯刀。

北漠产的弯刀闻名天下,刀刃锋利,有着几近完美的弧线,可以流畅地切割开它面前的一切。

阿麦几次要夺的就是这把刀,可惜前面一直没有成功,后来被常钰青扯开胸前衣服露出无限风景之后,也试图去夺过刀。常钰青当时只道她是因羞愤要自刎,所以只是扣住她的手腕拉到了自己体侧。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一个女人胸前衣襟大开地扑在一个陌生男子怀里的时候,还能惦记着去夺刀这件事情。

所以,他有些大意了。

可惜,阿麦从来没有大意过,就是刚才夺刀的时候被他扣住的也只是受伤的左手,她那只完好的右手,是一直挡在胸前的。现在,就是这只右手,稳稳地握了那把弯刀压在他的腰前,只稍稍用力一划,刀刃便很轻松地划入了他的衣内,让他感到了金属特有的凉意。

先是凉,然后才是痛。

他环住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触到她肩头的那支箭上,感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抖了抖。“呵呵……我不介意……和将军死在一起。”她低低笑了笑,声音有些断续,额头上滚落的汗滴更大了些,然后刀刃又深了一分,“你说是我先疼死,还是将军的肚子先被划开?”

众人看不到披风内的玄机,石达春见常钰青一直沉默不语,便说道:“请将军放下这名女子!”

“不要理他,继续走!”阿麦低声说道。

常钰青用力抿了抿唇,把视线从阿麦脸上移开,冷冷地看了石达春一眼,“让开!”

众人一怔,虽然都知道常钰青性子高傲,不屑于和石达春这样的叛将交往,可日常行事却也没出过大格。今天这事,先不论谁对谁错,只他这种强横的态度恐怕就要落人口实,如果闹到元帅那里,怕是也要惹气。

石达春握剑当街而立,动也不动。

崔衍眼珠转了转,冲石达春笑道:“石将军误会了,这两人都是细作,是咱们刚才抓住的,想回去好好审审呢。”

此时此刻,石达春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知道现在根本不是和他们相对冲突的时候,再加上他只不过是南夏的一员叛将,军职又比常钰青低,哪里有资本和常钰青争执,刚才也是一时出离愤怒失了理智,走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现在见崔衍给了个台阶,便顺阶而下,冲常钰青说道:“既然是细作,就请将军将其交与军情处审理。”

常钰青淡淡说道:“如若我不交呢?”

石达春一怔,沉声回道:“常将军亲自审问细作也不是不可,不过石某会照实向元帅回报。”

常钰青不屑地笑笑,“请便。”

石达春向他拱了拱手,转身上马便走。

崔衍看着石达春领着人消失在街角,转过头有些不解地看向常钰青,“常大哥,到底怎么了?”

常钰青眼神更冷,没有回答崔衍的问话,只是把头压低,在阿麦耳侧低低问道:“然后呢?”

他离她很近,唇几近碰触到了她的发鬓,落入旁人眼里就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崔衍都看得傻了,手握着缰绳愣在了马上。

“放我男人走。”阿麦低声说道,“别试图做什么眼色,看着我!”

常钰青讥讽地笑了笑,低头看着阿麦的眼睛,吩咐部下道:“放了那个男人。”

部下一愣,不过常钰青的命令向来不能问为什么,所以也不敢多问,把还在昏迷的张二蛋解开绳索,扔到了马下。张二蛋被摔醒过来,见阿麦被常钰青抱着,急忙冲了过来,却被常钰青的部下拦住了,冰冷的枪尖直指着他的喉咙。

阿麦弯了弯唇角,“放他走,谁也不许跟着。”

“就这样?”常钰青轻声问,“不用给他匹马?人腿可跑不过马腿。”

“那就不劳将军费心了。”阿麦说道,她冷笑,当她是傻子吗?如果只是张二蛋一人怕是还能混出城去,如果一个南夏百姓骑了匹北漠的战马还能顺利地出城,那守城的士兵就都是傻子了。

张二蛋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阿麦,可惜只能看到她露在披风外的早已散落的头发,连个脸色都看不到。不过还记得阿麦之前的吩咐,不管任务是否能完成,活着出去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所以便也没有问,转身隐入了小巷中,抄最近的路出城。

“你呢?不一起走?”常钰青又问。

“不,我们慢慢地往前走。”阿麦低声说道,话一出口不禁抽了口凉气,手中的弯刀也跟着压了压,“将军最好别再碰我的伤口,不然我痛一分必然会让您跟着痛三分。”

常钰青眉头皱了皱,不再说话,脚跟轻轻磕了下**的照夜白,慢慢前行。他的伤口虽还不深,却有些宽,血顺着刀刃缓缓流出,湿了他的衣袍,可惜都被那宽大的披风遮着,看不出来,即便有些滴落在地上,众人也均以为是那女子的伤口流出的,根本没有想到常钰青这样的人会在一个女子手下受伤。众人虽对他的行为不解,也看出来有些不对劲,却不知他是被阿麦劫持了。

照夜白认路,走到府前台阶处自动停了下来,常钰青没有下马,冷静地坐在马上看着阿麦的脸色越来越白。她受伤在前,又是女子,肩上的伤口一直流着血,不用他做什么,只需这样拖延一会儿,她便会因失血过多而昏死过去。

阿麦心里也很明白,所以她必须在昏死过去之前出城,估算着张二蛋应该已经出了城,是她该脱身的时候。其实,她让张二蛋先走也不是只为了舍己为人,她有着自己的打算,如果让常钰青同时送他们两个人出城,那必然会引起他人的注意,哪里有强抢民女之后再送人家丈夫出城的?张二蛋一人出城,她再由常钰青带出城,可能就会稳妥一些,城门处的卫士见常钰青带着个女子出城,怕是连问都不问,只当是常将军带个女子出城遛马了。

“请将军现在独自一人送我出城吧,不过最好还是别让人知道是被我劫持的,我想将军也丢不起这个人,是不是?”阿麦低低笑道。

常钰青回答得极干脆,“好!”吩咐了众人一声不准跟着,便拨转马头沿着来路往回走。

众人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不明白常钰青这声“好”从哪里来,更纳闷为什么到了家门却又往回走。崔衍怔了怔,给了旁边人一个眼色,带着两人在后面远远地跟了上去。

阿麦窝在常钰青的怀里,虽看不到后面远远跟着的人,不过光想也知道北漠人不是白痴,常钰青这一连串出人意料的举动必然会引人怀疑,若是无人跟着那才叫奇怪了呢。虽想到这些,阿麦却没说什么,右手仍是紧紧地握住了刀柄,不敢松懈半分。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有着“杀将”之名的常钰青,她不过是赢在了先机,稍有不慎便会在他手里粉身碎骨。

“劳烦将军快一点,我血虽多,可也禁不住这么流,是不是?”阿麦笑道,刀又轻轻地划了下。

常钰青皱了皱眉头却笑了,双腿一夹马腹,让照夜白轻快地跑起来,说道:“我肚皮也没这么厚,还请姑娘手下有点分寸,别真给我开了膛。”

两人一马很快就来到了城门,守城的士兵果然连问都没问就放常钰青出城。出了城门,常钰青在阿麦的授意下放马而行,速度一快,马上难免颠簸,两人的伤口都不怎么好受。

阿麦的双眉紧皱,汗湿的头发紧紧贴在她的脸边,唇上的胭脂已成浮色,显得厚重无比。

终究是逃不出去了吗?她直起脖颈扫了一眼马后,目前还看不到后面跟着的人,是真的没人追过来还是他们隐藏得太好?

肩上的血一直流着,滴在雪地上绽成点点的红,像是儿时家中后院的那几棵老树上开的花,也是这样的红。那花开得真好看,也香,剪下几枝插在房里的大瓶子里,再被热气一烘,熏得整个屋子里都是香的,搞得她都看不下书去,只想睡觉。脑袋真沉,只能靠在这人的肩上,不过一点也不舒服,太硬了,不如陈起哥哥的肩膀靠起来舒服……

是不是人要死的时候总爱想以前的事情?

她真不想死,哪怕是有这个赫赫有名的“杀将”陪着她死,她也不愿意。别人眼里,她一命换他一命显然是赚大发了,可于她却是赔了,连命都没了,赚再多又有何用?阿麦嘴角轻轻地弯了弯,缓缓地闭上了眼。

“我真不想……死……”她喃喃说道,握刀的手猛地用力,用尽了仅剩的力气向常钰青腰间划了下去。

只这一刀,只要划实了,莫说要开膛破肚,就连肠子也要都被割断了吧。

可惜,已近昏迷的阿麦没有发觉,她这用尽了力气的动作还是比平时慢了好多,而他揽着她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她的肩,在发觉她用力的第一时间,便大力地把她的身子扯离了他的身体,同时腰腹向后猛地回收,险险地避过那刀锋,另一只手则钳住了刀刃。

远远的,崔衍带着人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常钰青犹豫了下,还是先把阿麦的衣襟整理好了,这才低头察看了一下自己腰上的刀口,还好,只是阔,并没有真的被开膛。

阿麦已经昏死过去,失去常钰青的扶持,身体便往马下栽倒了下去,被常钰青一把拽住了,又重新倒在他的身前。即便是没了意识,她的手掌还紧攥在刀柄上,常钰青手腕用了下力才把刀拿了下来,重新插入刀鞘。

这会儿工夫,崔衍已经近了,但是由于摸不清常钰青这里的情况,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在远处停下守着。常钰青淡淡地瞥了一眼,喊道:“过来吧。”

崔衍等人这才敢上前,见常钰青一手揽着那个细作,另一只手却摁在腹间,指尖有血缓缓渗出,显然是受了伤。崔衍大惊,叫道:“常大哥!这是怎么了?”

常钰青面色平静,只是问道:“可带了伤药?”

崔衍点了点头,急忙滚下马来,来到常钰青马前。常钰青先把身前的阿麦递给他,自己这才捂着腹部跃下马来,从崔衍手里接过金创药,倒了些往伤口上摁去。天气寒冷,再加上他的伤口虽长却平整,摁了药粉后不久便止住了血,旁边又早有部下撕了干净的布条递过来,“将军,伤口太长了,估计得找郎中给缝一下,不然怕是会裂开。”部下说道。

常钰青“嗯”了一声,把白布压在伤口上,用腰带固定了下,然后转过身看被崔衍扔在雪地上的阿麦,她的肩上还插着支白羽箭,血早已把肩头的衣服浸透了。

崔衍见常钰青打量地上的阿麦,忍不住用脚踢了下,问道:“大哥,这小子伤的你?”

常钰青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是小子,是个女人。”

崔衍闻言一愣,刚想再踢的脚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愣愣地问常钰青:“女人?”

常钰青没回答,走过去在阿麦身边蹲下,手碰了下她肩上的白羽箭,略微顿了下便从腰间拔出弯刀来,一手固定住箭身,一刀把箭齐根削断了,然后又用刀把她肩上的衣服划开,露出还在缓缓流血的伤口,把药瓶中剩余的药粉一股脑儿都倒了上去。

崔衍还在惊讶,常钰青已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回自己马前,一手摁了腰间伤口一手往马鞍上一撑,人已经跨上了马背。“把她带上,回城!受伤的事谁也不准提!”常钰青说道,也不理会崔衍的惊讶,用披风遮了自己身前的血迹,便掉转马头向城内行去。

崔衍纳闷地看了看常钰青的背影,又俯下身细看这女细作,见她发髻早已散乱,那俗气的绢花也早没了,反而比之前好看不少。崔衍想了想,把阿麦的脸扳正过来,从地上抓了把雪往她的脸上抹了抹,脸上浓浓的胭脂顺着雪水流下,只见她的脸色苍白如雪,隐隐现了些青色。

“漂亮娘们儿?”崔衍自言自语道,还是有些不信那个胸前塞馒头的家伙会是个女子,忍不住伸手往阿麦身前探了下,虽然称不上丰满,却的确是触手温软。崔衍像被烫着般连忙抽回手来,心虚地瞥了一眼常钰青的背影,这才把阿麦从地上拎起来放到马上,带着她追随常钰青而去。

阿麦再次醒来是在**,床很大,只是有些硬,好在被子还足够柔软,与肌肤相擦,触感很不错,这说明被料的质地很不错,也说明……她身上似乎没有穿什么衣服。

阿麦撩了撩被子,见被下的自己果然不着寸缕,唯有肩头被包得密密实实,还好,不能算是不着寸缕。

遇见这样的情境,醒来的女人一般情况下都应该尖叫一声,然后再用被子把自己裹紧,惊恐地打量床前的男人。可惜她的床前并没有站着什么男人,就算有,她现在也没有力气去做裹被子惊叫之类的事情,她甚至都没有想自己是否遭到了什么侵犯,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感觉能活着真是不错的事情。

不管怎样,她毕竟没有死去,这不是很好吗?阿麦惬意地长舒了口气,把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打算接着再补一觉。

常钰青赤着上身,坐在不远处的圆桌旁,正往腰间一圈圈地缠着白布,听得阿麦醒了过来,便抬头冷眼看着阿麦的反应,见她明明已经醒过来,却既不惊叫也不恐慌,心中也不由得有些佩服,忍不住出声问道:“竟然一点也不怕?”

听到他的声音,阿麦的身体还是僵了下,不过随即便又放松了下来,连眼都没睁开,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害怕有用吗?”

常钰青稍怔,扬了扬眉毛说道:“的确没什么用。”

阿麦闭嘴不再搭茬,常钰青走到床边低头望她,见她虽然闭了眼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略显压抑的呼吸却还是泄露出她内心的紧张,不由得弯了嘴角,有些嘲弄地说道:“不着寸缕地躺在陌生男人的**,竟然还能如此镇定,是习惯了还是不在意?”

古往今来,女子做细作的大多都会出卖色相,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常钰青知道,阿麦也清楚。所以现在常钰青这样说,明显是讥讽她已经习惯出卖色相。

阿麦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只是闭着眼沉默着。

常钰青显然是试图用话语激怒阿麦,嗤笑一声道:“还是说你们南夏女人都如你这般不知廉耻?”

阿麦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清冷地看向常钰青,问:“何为不知廉耻?”

常钰青不屑地说道:“在陌生男子面前赤身还不算吗?”

阿麦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问:“那男子在陌生女子面前袒胸赤膊呢?可算是不知廉耻?”

常钰青不语,冷冷地看着阿麦。

阿麦闭了眼,轻笑道:“自己脱的人都不觉得羞耻,我一个被人脱的,又有何羞耻的。”

常钰青冷笑一声,俯下身用手钳住她的两颊,冷声说道:“倒是够利的一张嘴,只是不知道这个身子是否也让人受用。”

阿麦伸出手把他的手指从脸上一根根扳开,语气淡漠地说道:“不过是副臭皮囊而已,将军要想吓我,不如换个人来。”她瞥了常钰青腰间带血的白布一眼,“将军自己不方便,我还没美艳到让将军带伤上阵吧?”

常钰青一僵,没想到她竟然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怔怔地看了阿麦片刻,突然笑了,然后走到一边把衣衫一件件穿上,外面又罩了身崭新的战袍,这才回身对阿麦说道:“只有最没用的男人才会在**征服女人,我常钰青还没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过你最好考虑一下,我有的是方法让你张嘴,最好还是不要试探我的耐性。作为女人,你够狠,不过——”他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和我比你还嫩了点,别指着我会怜香惜玉,所以还是少自找苦头的好。”

他说完便从桌边拿了弯刀,往门口走了两步,又转回身似笑非笑地看着阿麦,“你手上有茧,臂膀结实,腰腹紧致有力,大腿上有疤,箭伤,还是新的,如果要想撒谎,最好把这些都圆起来,别一听就破绽百出。”

见阿麦身体明显地一硬,常钰青终于满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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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4:22 | 只看该作者
第19章:相见怀念

听闻房门在常钰青身后关上,阿麦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幸好,常钰青足够骄傲,骄傲到不屑于用女人的身体来要挟她。这样的人并不难对付,因为他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无往不利,习惯了别人臣服在他的脚下。

阿麦笑了笑,发觉放在被下的手掌已经汗湿,便伸开手掌在床单上擦了擦,然后看着帐顶愣了会儿神,决定还是先睡一觉补足精神比较好。只要还活着,生活就有着无限的希望,这是她坚信的事情。而且,他们绝对预料不到她肌体的自愈能力,这样的箭伤,只怕用不了三天就可以结痂了,难怪母亲以前总爱说她生命力顽强得就像打不死的小强,笑称她是变异的人种。

崔衍一直在房外等着常钰青,见他出来便凑过去有些担忧地问道:“常大哥,真的不要那个郎中给你看看吗?那样长的伤口,如若不缝上几针的话,怕是极易裂开。”

“没事,这点伤还不碍事,”常钰青轻声说道,随意地用手整理了下腰间的衣服,“过不了几日就能愈合。”

崔衍知道他是不愿让人知道他受伤,所以才不要郎中处理伤口,寻思了下又低声说道:“不如让郎中给看一下,然后——”他用手比了个杀人的手势。

常钰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崔衍见他不悦,不敢再说,只得在身后追了上去,说道:“刚才元帅派人来了,说是让你过去一下。”

常钰青脚下一滞,转过头看崔衍,“倒是快,石达春还真有些性子。”

崔衍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后又说道:“不过事情捅到元帅那里是有些麻烦了,那男的还真跑了,我让人去城门堵着也没能截下他,估计是早就逃出城了。现在只剩下了这么个女人在咱们手上,要是个男人还好说点,可偏偏又成了娘们儿,只要她咬紧了就是良家妇女,怕是在元帅面前也不好说清。”

常钰青冷笑道:“你也太小瞧咱们那位元帅了,他不会提我强抢民女的事情的。”

崔衍不明白,搔了搔头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会?”

常钰青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崔衍,反问道:“就算我强抢民女了,他又能怎么样?”

是啊,就算他常钰青强抢民女了,陈起又能怎么样他?按军法处置他?怕是不敢也不能。既然不能拿他怎样,那陈起何必去给自己找下不来台呢!

崔衍终于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有些佩服地看着常钰青,赞道:“我们摆明了和他玩横的,他也没招。常大哥,你还真——行!”其实他本想说的是:“你可真无赖!”不过话到嘴边又改了,常钰青可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常钰青瞥他一眼,露出些许无奈的微笑,说道:“行了,无赖就无赖吧,咱们有资本无赖,陈起那样的人,很清楚咱们身后代表的势力,所以他不会招惹咱们,起码现在不会。”

崔衍傻笑两声,跟着常钰青往外走,到院门的时候正好碰见那个跟着崔衍一起出城的侍卫提了几包草药回来,见到他们忙行了个军礼。常钰青随意地扫了一眼,吩咐道:“到后院交给那个婆子,让她多熬几碗给灌下去。”

那侍卫应诺一声就往后院走,崔衍又把他叫了回来,偷瞥了常钰青一眼,别过身小声吩咐道:“给你家将军留些,等晚上回来也想法给劝下去。”

侍卫点了点头,崔衍拍了他一巴掌,笑道:“快去吧!”

常钰青警觉地看了崔衍一眼,崔衍干笑着打了哈哈,往前疾走两步道:“常大哥,咱们快去吧,回来还得去舅舅那里应卯,省得又挨他训。”

陈起进城后和周志忍一起住在了石达春的城守府,而常钰青却找了个富商的别院临时住了下来,并没有和军中那些高级将领住在一起。常钰青和崔衍两人来到城守府时,日头已经偏西,陈起正在军议厅里和周志忍等军中高级将领们商议着北漠军年后的进攻方向,见常钰青带着崔衍进来,随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崔衍本以为陈起叫他们是来问上午的那件事情,谁承想却是召集了各部的将军来商议军事。他背景虽大,可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校尉的级别根本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一时之间进退两难,只好讷讷地站在门口,正犹豫要走要留时,就听见陈起头也不抬地说道:“崔衍也过来吧,听一听也好。”

周志忍抬头瞪了崔衍一眼,崔衍心虚地笑笑,走到大桌边听人议论下一步的军事计划。因为现在是严冬,北漠近二十万大军一直停驻在豫州城附近,只等开春天暖之后便会有所行动。不过关于下一步的方向,却有了分歧。

照原本的计划,南北两路夹击豫州后下一步就应该是直指泰兴,可出乎意料的是豫州军并未被全歼,反而是商易之领了两万多人入了乌兰山。

这成了陈起心头的一根大刺,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如若不作理会而照原计划进攻泰兴的话,商易之的江北军就如同掐在了北漠军腰腹之上。而要是先进山剿杀商易之的话,先不说乌兰山脉地形复杂,能不能一举歼灭江北军,就是北漠军中怕是也有些人不情不愿,认为他是在小题大做,毕竟江北军不过才两万多人,散放在乌兰山中都不能称之为军了,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匪字。

陈起抬头扫视了一下众将,说道:“据探子回报,商易之已把人马散开,分布在乌兰山中各个险要之处,其手下骑兵由唐绍义带领,暂时游荡在西胡草原之上。今年年晚,过了年天气便要转暖,我们下一步该作何打算,还要各位将军畅所欲言。”

众将一时沉默,周志忍和常钰青相视一眼,沉声对陈起说道:“末将还是认为先取泰兴的好。”

“哦?”陈起面露微笑,问道,“那江北匪军怎么办?”

“既然是匪军,就难成气候。”

陈起低头看着地图,手指在标记乌兰山的地方划过,说道:“可江北匪军伏于我军腰腹之上,会给我们的补给线造成很大的威胁。”

周志忍沉默下来,陈起抬头问常钰青:“常将军怎么看?”

常钰青眉毛轻挑,答道:“大帅言之有理。不过我们还犯不着为了两万的江北军就停下南下的脚步,乌兰山地形易守难攻,如若想先消灭了江北军再进攻泰兴,那我们只需留下小部分人在豫州就行,剩下的人都回家娶媳妇生孩子,等孩子会跑了再来也不迟。就怕到时候南夏已经从云西战事中拔出脚来,不知我们攻泰兴还会不会那么顺利。”

崔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遭到周志忍一个怒视,忙憋了回去。

陈起对崔衍的笑声充耳不闻,只是问常钰青:“那常将军有何高见?”

常钰青笑道:“高见不敢谈,只是觉得进山剿匪和南下泰兴并不矛盾,我们现在有足够的兵力,完全可以兵分两路,一路攻泰兴,一路进山剿杀江北军。”

陈起击案道:“好!就这么打算。”他看一眼周志忍和常钰青,又问道,“那谁去攻泰兴,谁又进乌兰山呢?”

众将沉默,心中均明白泰兴城现已孤悬江北,取下只是早晚的事情,而乌兰山却地形险要,条件恶劣,剿灭深藏其中的江北军并不容易。更何况拿下泰兴城是名记史册的大功一件,而进乌兰山,现在就已经定下了个剿匪的名号,费力不讨好。

常钰青嘴角带笑,并不说话,只是把玩着手中的弯刀。

陈起思量了下,说道:“周老将军经验丰富用兵老辣,又曾围困过泰兴城,对其周边地形多有熟悉,还请周老将军带军去取泰兴。”

周志忍怔了一下,随即抱拳说道:“末将遵命。”

陈起又对常钰青笑道:“常将军曾有剿灭沙匪的经验,那还要有劳常将军去乌兰山替我军除去心头大患了。”

常钰青嗤笑了下,瞥了陈起一眼,懒洋洋地回道:“大帅既然有令,那我只能从命了。”

计划既定,众人又讨论了一番,这才散会。常钰青一直没说什么话,见陈起宣布散会便转身就要走,却被陈起叫住了,陈起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常将军抓了个南夏的细作,不知道审得如何了?”

常钰青回身笑道:“还不错,那人还算老实。”

陈起也笑了,说道:“那辛苦常将军了,晚上加把劲再审审,看能不能撬出些东西来。”

常钰青冲陈起嘲讽地挑了挑嘴角,回道:“那是自然。”

众人均听说了常钰青今天在大街上强抢民女了,现听陈起这样说,不禁都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

出了门,周志忍追上常钰青打了个招呼,常钰青止住了他要说的话,只是正色说道:“老将军莫要客气,按照辈分,钰青还要称您一声叔叔。钰青敬仰老将军已久,老将军带军取泰兴是众望所归的事情,钰青心服口服。”

周志忍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常钰青的肩膀,叹道:“衍儿要是能赶上你个零头,老夫就可以放心了。”

常钰青笑道:“崔衍年纪还轻,多磨炼一下,他日必可成器。”

周志忍叹息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常钰青回到府中时天已黑透,府中侍卫早已备好了晚饭等着。常钰青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了阿麦,便问侍卫道:“那女人可肯喝药吃饭?”

侍卫闻言一愣,恭声答道:“是的,婆子说她倒是很配合。”

常钰青点了点头,没再多说,继续吃饭。那侍卫面色却有些古怪,想起婆子说的话来,那女人喝药吃饭岂止是配合,那简直是积极,婆子给端什么吃什么,根本连劝都不用劝。看那架势,人家压根儿一点做犯人的觉悟都没有,是睡得香吃得饱!

常钰青吃过了饭,侍卫又端了一碗黑糊糊的药汁出来,见常钰青果然皱了皱剑眉,忙解释道:“将军,周校尉临走时专门交代的,您得把这药喝下去,不然他就给您绑个郎中送过来。”

常钰青一听这种无赖口气的确是像崔衍的,沉默了下接过了药碗,一仰脖全都灌了下去,一旁的侍卫急忙递过漱口用的茶水来,常钰青却没接,只是问道:“那女人呢?”

侍卫回答:“还在您的卧房里。”

常钰青起身往后院里自己的卧房走去,走到门口时正好碰到那个做粗活的婆子从房里出来,见到常钰青过来忙避在一边福了一福。常钰青脚下一顿不及开口,那婆子反倒先开口低声笑道:“运气还真差,偏偏赶将军回来的这个时候跑。”

虽有些生硬低哑却很年轻,正是穿了婆子衣衫的阿麦。

常钰青轻笑了下,看了阿麦一眼,掀了门帘入屋,见**用被子蒙了个人形,侍卫上前掀开被子,见被剥得干净的婆子正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估计是被阿麦打晕了。常钰青转头看跟进来的阿麦,问道:“刚才为什么不跑?”

阿麦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将军回来了就跑不了了,既然跑不了了,何必还要白折腾。”

常钰青点了点头,“不错,倒是清楚。”

他挥了挥手,叫侍卫弄醒了那婆子,那婆子醒来时还是一脸迷茫,见自己竟然睡倒在常钰青的**,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那脸色却刷的一下子就白了,忙爬下来冲常钰青磕头求饶。常钰青厌恶地皱了皱眉,让侍卫打发那婆子出去,顺便把**的被褥也都换了。

阿麦冷眼看了片刻,主动问常钰青道:“常将军,我有个问题还请将军给个肯定的答复。”

常钰青冷笑一下,说道:“你现在不过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向本将来要答复?”

“只要我还活着,就有资格来问。”阿麦不急不缓地回答道,“既然落入将军手里,我也认了,只是想知道我是否还有活命的希望。”

常钰青不动声色,淡淡问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阿麦失声而笑,说道:“将军这话问得奇怪,如果将军许我还能活命,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连活命都不能了,那我还费这个口舌干吗?干脆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也省得惹将军烦心。”

常钰青笑了笑,说道:“如若我不守信用呢?等你什么都说了我再杀了你,你岂不是白白说了,再说——”他脸色突然转冷,寒声说道,“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得成吗?”

阿麦正色道:“将军不会,将军是统率千军的将领,是一言九鼎的丈夫,不会对个女人言而无信。至于将军所说的我能不能死成,那就不劳将军费心了,我想将军可能有所耳闻,凡是入凶险之地的刺客,口中大都会藏有药囊,就为了不受折磨而死。”

常钰青身形欲动,阿麦往后仰了仰身体,笑道:“将军不要试探我的速度,我想自己还是能在将军制住我之前咬破药囊的。”

常钰青冷笑一声,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中去,默默地打量阿麦。

阿麦笑了笑,又说道:“我既然告诉将军这些,自然是不想死,将军还是不要相逼的好,毕竟我死了于将军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是什么人?”常钰青突然问道。

“杀手。”阿麦毫无停顿地回答。

“杀什么人?”常钰青又问。

“原豫州守将石达春。”阿麦淡淡答道。

常钰青嗤笑一声,说道:“就凭你的身手?”

阿麦面无表情,只是答道:“杀人不只是凭身手,身手和手段是两码事,身手好不见得就能杀人,杀人需要的是手段好。”

常钰青显然不信阿麦的话,讥讽一笑,又说道:“既是杀他,白天在街上时为何不向他求救而趁机杀了他,为何还妄想劫持本将出城?”

阿麦抿了下唇,淡淡答道:“我还没想和他同归于尽,我只是个小女子,没那么多的民族大义,我杀他只是为银子,如果连命都没了,要银钱还有何用?”

常钰青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阿麦,过了半晌,他突然轻声问道:“谁花钱都可以在你那里买命?”

阿麦笑了,答道:“那是自然,出钱的是大爷,您掏钱,我去取您要的人命,这是正经的生意买卖,一分价钱一分货,十分公道。”

“公道……”常钰青重复道,突然轻轻地笑了下,抬眼看着阿麦说道,“既然这样,我也想在你这里做笔生意。”

阿麦心中一跳,面上仍是平静,静静地等着常钰青的下文。

常钰青自顾自倒了杯冷茶,饮了一口,神色淡然地问道:“你可知我北漠军中的主帅是谁?”

阿麦的手指下意识地微收了一下,强自稳住了音调回道:“一代名将陈起陈元帅。”

“一代名将?”常钰青嘴角微挑,露出一个淡淡的讥讽的笑意,接着说道,“不错,正是我北漠新升的将星陈起——陈将军。”他身体稍稍前倾,饶有趣味地看着阿麦,问道,“这单生意你可敢接?”

阿麦笑了,清澈的眼睛熠熠生辉,“常将军这话问得奇怪,只要您出得起价钱,我自然敢接。”

“价钱?”常钰青嗤笑一声。

阿麦故作不解地看向常钰青,奇道:“将军笑什么?”

常钰青身体倚回到椅子中去,很爽朗地笑了笑,答道:“我出的价钱自然会让你满意。”

阿麦不由挑眉,“哦?”

常钰青收了笑意,冷峻的面容上立刻挂上了几分杀气,只是轻声说道:“你的命。”

阿麦微怔,随即明白了常钰青的意思,不由得苦笑,好嘛,这价钱于她阿麦来说倒真是够高的。常钰青打得一副好算盘,用她的命换陈起的命,换来了,那是赚的,换不来,赔的也不是他的。阿麦沉默良久,终于苦笑道:“这样的价钱我若不满意的话,那还真是嫌命长了,将军好打算,在下服了。”

常钰青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并没对阿麦发自内心的称赞有所表示,他默默地看了阿麦片刻,突然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买他的命?”

阿麦摇了摇头,“不问,这是规矩。”

常钰青突然笑了,有点不怀好意,问道:“你这样的女人要杀人,用什么法子?”

阿麦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用色也好、毒也好,这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什么时候可以动手?”常钰青又问道。

阿麦下意识地摸了摸肩头的伤口,苦笑道:“您怎么也得给我两天养伤的工夫不是?要不然我这个模样脱光了,怕是引诱不了您那陈元帅吧?”

常钰青嘴角勾起,打量货品似的上下看了看阿麦,笑道:“依着你,不过给你个忠告,最好还是不要用色的好,怕是起不了作用的。”

阿麦也笑了,伸了那只完好的手去解胸前的衣襟,低声说道:“您没试过,怎么知道?”

常钰青一怔,眸子乍寒。

阿麦却停下了动作,看着常钰青嗤笑道:“不过,既然将军有此忠告,我自然还是记住的好。”她默默地把衣襟整理好,自嘲地笑笑,说道,“将军,谁没事也不喜欢脱衣服玩。但凡还有点别的可以依赖的,谁也不愿沦落到色上去。这个道理不论放在男人女人身上都能用,您说是不是?将军!”

常钰青嘴角轻抿,只是静静地冷眼打量着阿麦,并不开口。

阿麦直视着常钰青,淡淡说道:“能用刀的时候,我不会用毒;能用毒的时候,我尽量不用色。将军,您高贵,生在了名门。我这身子虽低贱,可好歹也是爹生娘养的,不容易,不是我不容易,是他们不容易,能不糟践的时候尽量不糟践。”

常钰青静静地看着阿麦,眸色渐深,像是极深的湖,万丈的阳光都照不出底色来。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还有什么要求?”

阿麦的笑容温和而清浅,只一弯唇间便到达了眼底,她轻声问道:“将军可否让人给烧桶热水?我只想泡个澡。”

是的,她现在只想泡个热水澡,一个如此简单却又奢侈的念头,一个在汗气熏天的军营中念了很久的愿望,能泡个澡,好好地洗个热水澡……然后……干干净净地去见……陈起……

“什么?你让她去杀——”崔衍几乎从地上蹿了起来,在常钰青的冷冷一瞥中勉强地压下了那个名字,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然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常钰青,低声问道,“常大哥,难道你真的有……有那个心思?”

常钰青淡淡答道:“你觉得呢?”

崔衍为难地挠了半天脑袋,最后一跺脚,干脆地说道:“常大哥,虽说我也有点,有点那个不什么他,可毕竟我们都同是帝国的军人,怎么可以做这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常大哥,你这做法我看不上,我这就去把她逮回来!”

崔衍说完转身便走,却被常钰青一声给喝住了。

“站住!”常钰青冷声喝道,他看着一脸不情愿的崔衍,沉着脸问道,“崔衍,我在你眼中就是那种无耻之徒吗?”

崔衍脸色有些憋红,讷讷地看着常钰青,解释:“不,不是,常大哥,我,我只是……”

见他如此模样,常钰青神色缓和了些,说道:“你觉得那女人是个什么身份?”

崔衍低头想了下,回道:“好好一个娘们儿,装神弄鬼的,铁定不会是什么善茬。”

常钰青冷声说道:“既然你都能看出这个来,你觉得我就看不出来吗?她说自己是杀手,你觉得我就这么容易信了?”

崔衍不解地看着常钰青,常钰青眉眼间的冷厉柔化了些,淡淡说道:“一个女人对自己也能狠到如此地步,我不觉得还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东西来,所以她说是杀手,那就当是杀手好了。”他转过了身,仰着视线看寒冬里格外清澈的天空,突然问崔衍,“你说她若不是杀手,还会是什么身份?”

崔衍的思绪有些跟不上常钰青,更不明白常钰青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望着天空来问他这样的话,他向来是冷冽逼人的,眼神似箭,总会给人一种难言的压力,即便亲近如他崔衍,也都会在他的视线之下而感到压迫感。而今天,他似乎并不想让他看到他的眼神。

不过,崔衍的性子决定了他不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有些事情即便觉察到不对劲,也会在他那过于宽大的感情网眼中一漏而过。他得常钰青如此问,仔细琢磨了下说:“还能是什么,只能是南夏派过来的细作了。”

“要是细作的话,她是来和谁接头?”

“绝对不可能是元帅!”崔衍那还略有稚气的眉头皱起,很肯定地回答。

常钰青像是笑了下,很短暂,悄无声息,然后转回头来看着崔衍问道:“这个还用你说吗?我虽然看不上他,但是也相信他不会是南夏的人。”

“那是谁?石达春?”崔衍问道。

常钰青似松了口气,笑道:“还好,傻小子倒没真傻到家。”

崔衍更不明白了,瞪着眼睛问道:“那这和元帅有什么关系?你要试她,干吗让她去杀元帅?”

常钰青被他的话搞得哭笑不得,看了崔衍好半天才忍着气解释道:“她身上并无书信之类的证物,只要她和石达春都咬紧了,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可如果她真的是细作,她自然会想方设法去和石达春接头,我送她去城守府,自然是给了她方便。我总不能直接和她讲我怀疑你是细作,我送你去和石达春接头吧,然后我好等着人赃俱获。我不让她去杀陈起,还能让她去杀谁?是你,还是你那也住在城守府的舅舅?”

一听提到了舅舅,崔衍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连连说道:“不行,自然是不能拿舅舅做靶子。”

常钰青嗤笑一声,说道:“我自然知道不能用周老将军的名号,倒是不担心周老将军的安全,只是怕她还没能近身就被周老将军给斩了,周老将军可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崔衍更惊讶了,“难道元帅就是?”

常钰青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觉得陈起那样的人,是真人君子也好,还是沽名钓誉也罢,他是不会随意要个女子的性命的。再说了,”常钰青不屑地笑笑,“我就是看他不上,又怎么了?反正现在大家都闲着,凭什么我肚子就挨了一刀,他反而好好地过日子呢?就算那女人真是杀手,那就去烦扰一下他也不错,起码我高兴!”

崔衍吃惊地看着这个有些泼皮无赖的常钰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常钰青的打算不能算是错,只是,他漏算了一点,那就是阿麦和陈起之间的渊源,而这个渊源可能让阿麦把什么接头、什么紧要军务、什么民族大义都通通抛到脑后去。野狼沟千军万马、血肉横飞之中,她尚能砍出一条通向陈起的血路来,更何况此时有人有心无心地把她往陈起身边送呢!

不相闻时方能不相忆,不相见时才可不相问。

流浪的几年,因为听不到他的消息,所以她可以做到忘却。从军后,无论是乌兰山中还是来到这豫州城内,明明知道他就在这城守府内,因为没想过相见,所以她也可以让自己不去问那句“为什么”,而是只做好自己责任。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站在陈起的面前,问出那句“为什么”。

多年以后,在常钰青隐约知道了这背后的事情,他嘴角的讥讽与不屑更深了几分,为陈起,也为他自己。很多事情,做出了就是出弦的箭,再无回头的可能,不论你心中如何,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它射向目标,或死或伤……

痛或悔,唯有心知。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爱高昂着头,目空一切,不屑于所有卑微的东西。多年过去,才会知道,那些珍贵的东西都曾与你无比地贴近过,却又擦身而过,只是因为你当时把视线放得太远,而又把它看得太轻。

于是,伤虽好了,痛却永远地留下了。

聪明人想不到阿麦会真的去直面陈起,常钰青想不到,陈起更想不到,就连远在乌兰山的商易之和徐静也想不到。崔衍想到了一些,可他实在不算一个聪明人。

所以当崔衍问常钰青,大约意思是说如果那女人真的是杀手,且不说她能不能伤到元帅,单是被元帅知道了是他常钰青派去的,那可怎么办?常钰青当时并没有回答他,大概是觉得这小子心眼子太少了些,他又耐着性子跟他说了太多,现在这样的问题还要问,他实在是没这个耐性回答他了。

其实回答很简单,还是他常钰青曾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陈起他知道了又能如何?现在的他根本无法撼动常门一族在军中的势力,所以,不管常钰青是逗他玩也好,还是真心想要他命也好,他也只能装糊涂,起码现在得装。

这是陈起的悲哀,这是寒门的悲哀,是出身寒门却不甘于寒门的陈起的悲哀。

阿麦是以一身侍女的服饰进的城守府,是城守府里出来买绢花的侍女。常钰青说了要她去杀陈起,可没说要帮她进城守府。如果她自己连城守府都进不了,那还算什么杀手?她的身后还跟着人,虽然并没有露出行踪,可她知道,她甚至知道那些人盯着她不是为了看她怎么去杀陈起,而是看她是否去杀陈起。她不傻,她甚至都能清楚常钰青纵她入城守府的目的是什么,太过聪明的人总是爱玩,太过骄傲的人总是自负,这不过是一出猫戏耗子的把戏。

可惜的是,她这只老鼠却会让猫失望了。

所有的一切都没出乎阿麦的预料,唯一的小小纰漏就是那出门买绢花的侍女不是别人,而是和她从汉堡一起逃出来后安身于城守府的徐秀儿。徐秀儿又惊又疑又带着稍稍喜悦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她,这样的神色让阿麦一阵紧张,生怕被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眼线看出破绽来。所以,没等徐秀儿开口,阿麦就干净利索地用掌刀敲昏了她,然后跑到路口用慌乱的神情求了两个好心的路人,谎称自己妹子病了,架起徐秀儿进了家客栈。过了半晌,从客栈里再出来的就已经是一身侍女打扮的阿麦了。衣裙稍有些短小,不过还好,幸好南夏女子的衣裙都偏向于风流飘逸,所以还不是很打眼。

阿麦从角门进了城守府,然后沿着曾经走过的路来到前院。因为城守府前院里驻了兵,所以鲜有侍女出现,她还没有接近陈起所在的小院,便被卫士拦住了。

阿麦从容地福了一福,微低了头,用略带羞涩的声音说道:“请军爷禀告元帅大人,我家老爷让婢子过来给元帅送些糕点。”

那卫士狐疑地打量一下阿麦,说道:“你交给我吧。”

阿麦却不动,只是红了红脸,低声说道:“我家老爷说……让婢子亲自给元帅送过去。”

那卫士似明白了些,有些讥讽地笑了笑,转身进了院子。阿麦垂首站在那里,受着旁边几个卫士各色的目光,心中一片沉静。过了片刻,那卫士出来,对阿麦说:“元帅说多谢石将军的心意,东西放下就行了,姑娘请回去吧。”

阿麦咬着唇倔犟地摇头,眼里含了点点泪光,怯生生地说道:“我家老爷交代的,一定要把点心亲自端给元帅,我这么回去是会被打死的。”

她这样的一副模样,连那卫士也起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想了想又说道:“那你等一下,我再去问问。”

阿麦连忙谢那卫士,那卫士摆了摆手,又转身重新进了院子。过了一会儿出来,冲着阿麦笑了笑,说道:“你送进去吧,放下就出来好了。”

阿麦连忙感激地点了点头,缓步迈入了院门。沿着青砖砌成的路面,阿麦一步步走得很稳,没有紧张,没有慌乱,没有激动,没有愤怒,没有……原以为心里会掀起惊涛骇浪,直到站在那扇门前,她才发现,自己心中竟是骇人的平静,死一般的平静。

唯有,指尖触及房门时心轻轻地颤了一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阿麦推门进去,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在书架前站着,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书卷,明明听到了推门声,身形却动也未动,熟悉至极却又陌生之至,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能够就这么捧着本书静静地在父亲的书架前站上半天。而那时的她,永远好动得像只猴子,一个劲儿地在门口探头,然后用很不耐烦的声音问:“陈起哥哥,你看完了没有?你说好要陪我去后山抓有绿羽毛的小鸟的!”

是的,这就是陈起了,这就是从她六岁起便进入她生命中的陈起哥哥了,阿麦想。

许是很久也没听到来人的声音,陈起有些纳闷地回头,视线很随意地扫向阿麦,“你还有……”

剩下的话没能再出口,陈起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了魂魄,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四目相视,寂静,屋里剩下的只有寂静,静到甚至连心跳声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陈起才回过些许神来,困难地扯着嘴角冲着阿麦笑了下,转回身默默地把手中的书卷放回到书架上去。也许是书架上的书太多了,也太拥挤了,他费了好大的劲儿还是没能把手中的书放回到原处去,反而带下了那书格中其他几本厚厚的书,哐哐地砸落在地上。

陈起闭上眼睛苦笑了下,终于放弃把书放回的打算,转回身看着阿麦,轻声唤道:“阿麦。”

声音出口后是无比的艰涩,竟比阿麦的声音还要粗哑。

阿麦没有说话,甚至连头也没点,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陈起。

陈起迈过脚下散乱的书卷走到阿麦面前,嘴角浅浅地笑着,眼中是多年未曾再出现过的柔色。他轻轻地伸出手去,却在离她的发丝还有一指间的距离时倏地停住,“你长大了,阿麦。”他轻声说道,缓缓地收回了手。

是的,她长大了,从那时的垂髫少女长成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他曾无数次地想过她出现在他面前时的情景,他是紧紧地把她抱入怀里还是要狠狠地亲她?那她呢?是会被困在他的怀里哭喊撕扯还是死命地咬他?

可现在的她,既不哭闹也不喊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而他,却再也没有资格去触碰她,哪怕是一根发丝,他都没有资格。

陈起突然笑了下,有些嘲讽地想,不是早就想开了吗?早在五年前做出那个决定之前就已经想开了,何必现在还要做这样的小儿女姿态?他笑着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远处打量阿麦。

阿麦的手中还端着装满糕点的碟子,静静地站着,默默地看着陈起,在他笑着退开之后,终于轻轻地问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很多年的“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辜负她的期盼,为什么要背叛他们的誓言,为什么要忘恩负义?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的父母?

听到阿麦低哑的嗓音,陈起怔了。

阿麦无声地笑了,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好半晌后才轻描淡写地说道:“用药熏哑的。”

陈起没问为什么,他问不出那三个字来,因为他能知道那是为什么。

阿麦却笑了笑,接着说道:“那日逃出来后,为了怕你们追杀我,我自作聪明地扮了男子,后来被人识穿了,让人给卖了,一百两纹银,不低吧?幸好我脸皮厚,跑得也快些,总算是逃了出来。然后就知道女扮男装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就把头发剃了,又找了个江湖郎中弄了点药,把嗓子也熏哑了。本来是想在脸上也划上两刀的,可是没敢,怕不知哪天死了到了地府,那副模样爹妈认不出来。”

心痛,出乎意料地痛,像是连呼吸都觉得痛,陈起闭上了眼,挺拔如松一般的身体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可阿麦似乎并不想就这样简单地放过他,她犹自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说到好笑处还会笑出声来。

“后来我就想,我还是因为爱美才不想把容也毁了,我就劝自己,不毁容是对的,起码还有个可取之处,以后万一实在没活路了,起码还有这张脸可以去卖卖,能换两顿饭吃。你说是不是?陈起哥哥?”

“够了……”陈起涩着嗓子艰难地说道,高大的身躯像是站立不住,唯有撑了书案才能立住,“阿麦,够了,别再说了。”

“为什么?”阿麦睁大眼睛问道,“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告诉陈起哥哥呢,我从军了呢!是江北军,你见过的,在野狼沟的时候我还远远地看见过陈起哥哥呢,我本来想去找你的,可是那些人总是拦着我,还有人射了我一箭,大腿上,真悬啊,要是再高点我就得脱了裤子让军医给我治了。真是倒霉,我好像总是和箭过不去,在汉堡城的时候,就有个家伙用箭射穿了我的头盔,差点把我钉在城墙上;这回来豫州,常钰青又给了我一箭,你看看,现在还没好呢!”她说着去扒自己的衣襟,露出还包扎着的肩头。

陈起死死地闭着眼,撑了书案手臂隐隐地抖着,无法让自己再看她一眼。

“那人还真难缠,他还说我指尖有茧,手臂结实,腰腹紧致,腿上有疤,说我不着寸缕地躺在陌生男人的**,还能如此镇定是不知廉耻,他说……”

“够了!”陈起吼道,他睁开血红的眼睛,用艰涩的声音一字一血说道,“求你了,阿麦,别——说了。”

阿麦微微地仰起头,努力地把眼睛睁得更大,待眼中的湿热淡了些才又缓声问道:“陈起哥哥,怎么能不说呢?我这些话攒了好久了啊,我不敢说给爹爹妈妈听,我怕他们会骂我傻,我怕他们会伤心,怕……他们会担心。陈起哥哥……”

她突然盯着他,问道:“你有没有梦见过我爹爹妈妈?我经常会做一个梦,四周总是冲天的火光,炙得我疼,爹爹的身体倒下去,血从他身上涌出来,把我和妈妈的衣服都浸湿了……妈妈尖厉的喊声,她总是叫我快跑,往后山跑,要好好地活下去,于是我就拼命地跑啊,跑啊,可是怎么也跑不到后山……陈起哥哥,你有没有做过这个梦?”

陈起猛地回头盯着阿麦,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容苍凉而又绝望,他抓了书案上的剑,踉跄着走到阿麦面前,将她手中的糕点碟子拿来扔出去,把剑塞进她手里,然后缓缓地拉开自己的衣襟,用她手中的剑尖顶在他的左胸前,视线锁住阿麦,一边神经质地笑着一边说道:

“做过,怎么会没有做过,我还比你多做了一个,那四周也都是火,火光映亮了半个城池,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被烧焦的气味,母亲把幼小的儿子塞入床下,也告诉他要活下去,然后就被破门而入的敌国士兵推倒在了地上,在挣扎反抗中被那些士兵一剑钉在了地上,临死前她还挣扎着挡住了床下儿子的视线,不想让幼小的他看到自己那才十三岁的姐姐被禽兽一般的士兵奸污……”

他仍是笑着,笑到后来竟然笑出了眼泪,“阿麦,这个梦比你的如何?嗯,有一点比你强一点,他没能看到父亲的死状,因为父亲早在城破时就死在了城墙之上,他万幸,没能亲眼看着。”

陈起笑着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水渍,然后用手轻轻握住了剑身,“扎下去吧,一剑下去我们都解脱了,你不用再做那个梦,我也不用再在两个梦之间挣扎。手别抖,缓缓用力就行。”

阿麦的手没有抖,可声音却在颤抖,“那不是我爹爹做的,那些都不是!”

陈起苦涩地笑一下,“是的,你的爹爹贵为靖国公,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那些不过是他手下的南夏军做的。可是……”他静静地看着阿麦,“这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这些有区别吗?阿麦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的身份,她早已隐约地猜到了几分,从军后的耳闻只不过是让她更加肯定了而已。

过了好久,阿麦才听到自己用已经变调的声音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陈起缓慢地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再回首,才会觉得那八年的快乐竟然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阿麦闭着眼深吸了口气,涩声问:“你明知道我爹爹已经归隐,你明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嗜杀的人,他们养了你八年,却换来你的仇恨?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他?”

“因为我是北漠人。”陈起回答道。

“可他们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北漠人!”阿麦哭喊道,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在一瞬间爆发,“他们从来就没有觉得你是异族!”

“那是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认为自己是南夏人。”陈起情绪反而意外地平静下来,有些冷漠地回答道,“虽然你父亲曾贵为南夏的靖国公,虽然他曾替南夏打下了江北的半壁江山,可他似乎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南夏人。在他眼里,南夏、北漠不过是两个名称,南夏不是国,北漠也不是敌,只不过是可以让他一展抱负的地方。可我是北漠人,这是刻在我骨血里的东西。”

“北漠人?”阿麦的反应有些迟钝,喃喃地问陈起,“你是北漠人?那我呢?我算是哪里人?”

看她这样的反应,陈起心中酸痛,可是他却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肠说道:“阿麦,你可以杀了我报仇,我也早就等着这一天,这是我欠你的。但是现在我要说的是我不后悔,我从来都不后悔,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杀了你父亲,因为他是南夏靖国公,因为他是北漠的敌人,这是国仇家恨!”

“国仇家恨?”阿麦怔怔地看着他,问,“所以就可以不顾亲情、不顾恩义?国仇家恨是什么?它和我们有这么大的关系吗?”

“有!”陈起看着阿麦说道。

阿麦有些迷茫地看着陈起,她想不明白国仇家恨这几个字怎么会如此沉重。就因为他是北漠人,而她的父亲曾是南夏的靖国公?所以,他们之间便有了国仇家恨了吗?她真的想不明白,她想就是她的父母恐怕也不会明白,所以才会收养身为北漠人的陈起,所以才会对他毫无防备。

而在陈起这里,国家的界限竟是如此的分明。

“阿麦,你动手吧。”陈起缓缓说道,“杀了我为你父母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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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4:59 | 只看该作者
第20章:脱身

阿麦看着陈起,手握着剑柄松了又紧,到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我下不了手,虽然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你,可是我现在还是下不了手。”

陈起有些意外地看着阿麦,她苦笑一下,“还是你杀了我吧,不是都说斩草要除根吗?除了根也就踏实了。”

陈起沉默了片刻,伸出手仔细地把她的衣襟整理好,“阿麦,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都没有想杀过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我甚至想过就把你抓回来好好地关着,就像笼中的鸟一样,不管你怎么恨我,我都不怕,反正我早已是一个卑鄙小人了,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可是——”他停顿了下,自嘲地笑一下,又说道,“我知道我的阿麦从来就不是笼中的小鸟,所以我不能关着她,所以我得放她飞。”

他整理好她的衣襟,抬头温和地笑着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阿麦,走吧,去哪里都可以,什么时候能下手杀我了就回来,只要你想杀我,我绝对不会还手。但是——别再回江北军了,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而且,在战场我只是个军人,北漠军的统帅,不管我心中对你有多歉疚,我都不会因为有你在对面就手下留情。”

阿麦没有说话,只是把剑丢到地上,默默地转过了身向门外走去。陈起在她身后动了动手指,却没有能伸出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远去。

常钰青是在城守府后的小巷里找到的阿麦,她正贴着墙蹲坐着,用一个弱小者惯用的姿势,双手抱了膝,然后把头深深地埋在膝头,直到他都走到近前都没有动上一动。

中午的时候,手下的眼线回报说她成功地进入了城守府,他还在想这女人果真还是有点本事的,然后就又得到消息说她进府后根本就没有接近石达春,而是直接找了陈起。这一点,倒是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再等到听闻她安然无恙地从陈起那里出来,他不由得更是吃惊了。

常钰青站在阿麦的身前,久不见她的动静,竟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不等她反应,他自己反而受惊般地收回了手,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手。

阿麦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见到是常钰青,静静地看着他,突然轻声问道:“你是哪国人?”

常钰青微怔,不过还是冷淡地答道:“北漠人。”

阿麦低头,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自言自语:“是啊,你也是北漠人,可是我呢?我是哪国人呢?”

常钰青剑眉微皱,沉默地看着阿麦,像是在思考着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阿麦又抬头看他,“我没能杀了陈起,怎么办?”

常钰青轻抿薄唇,没有回答阿麦的问话,只是突然伸手从地上拽起了阿麦,另一只手一抄就把她抱了起来,淡淡地说:“那你这条命就还是我的。”

阿麦低低地笑了,把嘴附在常钰青耳边轻声说道:“将军,您的心志动摇了,您还是被我的色相**了。”

常钰青嗤笑,“是吗?你就这么确定?要知道美人我见多了。”

“可却没有见过我这样的,是不是,将军?”阿麦用手轻轻地抚他的脖颈,修长的指尖划过他的颈侧,那里的动脉在她的指下隐隐地跳动着,只需要一个刀片,她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常钰青仿佛并没有觉察到自己最软弱的地方正在她的指下,仍镇定自若地抱着阿麦往前走,扬了扬剑眉说道:“嗯,的确是没见过,所以打算暂时先把你收在身边,当个侍妾也不错。”

阿麦手指的动作滞了下,突然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在常钰青的怀里笑得花枝乱颤,好半天才停了笑,用手轻轻地扶了下有些散乱的发髻,眼中含笑地瞥一眼常钰青,问道:“让我给您做侍妾?我可是个杀手呢,难道您就不怕哪天一觉睡过去了?”

“不怕!”常钰青干脆地回答道。

阿麦又笑了,忍不住用手勾住他的脖颈,笑着把脸埋入他的肩窝……再抬首时,她的手里已经多了支闪亮的钢钗,锐利的尖抵在常钰青的颈动脉处,她仍是笑着问:“真的不怕?”

常钰青也跟着勾了勾嘴角,低下头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怕。”

阿麦看了他片刻,笑着把手中的钢钗拿开,顺手远远地扔了出去,淡淡说道:“那就成交吧。”

两人出了巷口,常钰青的那些侍卫早已牵了马在外面候着,常钰青猿臂轻舒把阿麦举到马上,自己这才踩了马镫飞身上马,然后一手轻抖缰绳放马缓行,另一只手却把身前的阿麦揽入了怀中。阿麦见他如此做戏,不禁轻弯唇角,配合地伸出双手攥了他衣襟,把身体偎入他的怀中。

常钰青轻声嗤笑,“还真少见你这样高挑的女人,骨头也太硬,抱在怀里当真是不怎么舒服,闭上眼都不觉得是在抱个女人。”

阿麦轻笑不语,又听常钰青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

“将军问得奇怪,杀手哪里有什么名字,有也只是代号。”阿麦轻声答道。

常钰青不禁扬眉,“哦?这么说你们还有组织了?”

阿麦一僵,自觉地闭嘴,过了一会儿后淡淡说道:“将军,行有行规的,就算您收了我做侍妾,我也不能泄露组织的秘密,不然我会活不下去。您若怜惜,就别再问了,随便叫我个名字就好,花啊草的都不拘。”

常钰青笑了笑,竟然真不再问,只抱着阿麦任马儿缓缓行着。天色阴沉了下来,后来竟渐渐起了风,夹杂着点点的雪片子吹了过来,把街边高挂的红灯笼吹得轻轻摆动着。常钰青像个温柔体贴的情人,扯过身后的披风挡在阿麦身前,柔声问道:“冷不冷?”

阿麦摇了摇头,含笑看向常钰青,“将军,您别做戏了,这没用。我想您误会了,我能从城守府活着出来不是因为陈起和我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敢向他动手,所以,他并不知道我是个想要取他性命的杀手,只当我是个送糕点的侍女而已。”

“哦?是吗?”常钰青淡淡问道,“那你为何不敢向他动手?”

“因为我怕死,”阿麦自嘲地笑了笑,“更发现将军在糊弄我这个弱女子,我杀了陈起是死,不杀陈起也是死,只不过差别于死在谁手里而已。如若落在将军手里,怕是还能多活几天。”

常钰青面色不变,轻声问:“难道你杀石达春就不会死吗?”

阿麦答道:“可能会,但是还有逃生的希望,而杀陈起就没有了,陈起和石达春不一样。”

常钰青低头看了阿麦片刻,突然笑了,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个女人高看一眼吗?不只是你的狠劲对我的胃口,还因为你就是满嘴瞎话的时候也能说得这么坦率和真诚,这——挺有意思。”

阿麦眉头皱起,终于笑不出来。

常钰青嘲讽地说道:“就算你是来联系石达春的南夏细作又如何?就算你能和石达春联系上又能怎么样?他不过是一介叛将,在这豫州城里虽然挂着个官名,可你觉得我们会把他真的纳入自己的将领体系吗?他又能知道多少你需要的东西呢?呵呵,看来南夏朝廷还真是白痴。陈起不杀石达春,不是因为看重他,只不过给其他的南夏军官做个姿态罢了。所以,你是做什么的,陈起并不关心,因为你根本取不到他看重的东西。而我,之所以关心也只是因为最近闲得无聊而已,而且我比陈起更看石达春不起,因为我不用在意什么大局,我找个借口就能除掉他,只要我觉得开心。”

阿麦心中虽惊,但混乱了几天的心绪却渐渐地清晰了,脑海中似乎有一道光线渐渐粗亮了起来,只是还没能彻底照亮她所有的疑问。她平静了一下心境,淡淡问道:“既是如此,那将军为何还让我去杀陈起?”

常钰青睁大了眼睛,故作惊讶地问道:“难道你竟然不知道?在这豫州城,我第一看不上的是石达春,第二看不上的就是陈起了啊!能逗着他玩也蛮有意思的。”

阿麦默默地看着常钰青,第一次有一种想扑上去咬死一个人的。

常钰青却收敛了脸上的玩笑,低声说道:“不过,我现在却觉得更有意思了,虽然我看不上陈起,但他的本事我还是略为佩服的,他能放你出来必然有他的理由,而现在……”他低头瞥一眼阿麦,“我对这个理由很好奇。”

正说着,就见后面一骑疾驰追来,那骑兵绕过常钰青身后的那些卫士,在常钰青马前停下,双手抱拳行了一礼后高声说道:“启禀常将军,元帅有令,请将军速往城守府议事。”

常钰青点了点头,俯身在阿麦耳边低声笑道:“你看怎么样?戏没有白做吧?”

阿麦抿着唇并不应声,常钰青冲她笑了笑,伸手招了身后的侍卫上前吩咐道:“你们带姑娘先回府,好生照顾着!”

阿麦闻言想要下马,却又突然被常钰青拉住了,她纳闷地转头看向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常钰青用披风劈头盖脸地盖住了,黑暗之中一个温热的嘴唇就压了过来。阿麦大惊,伸拳打向他腹部的伤口,常钰青闷哼一声,也没怜香惜玉,手用力地捏了下她肩头尚未痊愈的箭伤,痛得阿麦咧嘴抽气。

宽大的披风遮住了其中的一切,只不时传来闷哼与类似于呻吟的声音,把街上的众人都看得傻了,不论是常钰青的侍卫还是那前来传令的骑兵,都直直地呆坐在马上忘了动弹。好半晌,常钰青才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来把披风甩向身后,露出满脸怒容的阿麦来。这下傻子也知道刚才披风里面是怎么样一道风景了。

常钰青毫不在意地舔了舔唇上的血渍,不顾阿麦几欲杀人的眼光,把嘴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根本就没有药囊。”

阿麦一愣,怒火随即蹭的一下子冲向脑门,不顾一切地抡起拳头砸向常钰青的脸颊,却被常钰青一把攥住,手一抻一托,阿麦的身体已经从他马前飞了起来,径直砸向他旁边的侍卫。那侍卫也是副好身手,手一迎一收间已经消掉了阿麦砸过来的势道,顺势把阿麦横放到了自己的马前。

“带她回去!”常钰青冷声吩咐道,说罢就掉转马头往城守府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的大多数侍卫都随常钰青拨转了马头驰向城守府,只留下了带着阿麦的那个侍卫和另外一人停在原地,等其他人都走远了,那侍卫才不卑不亢地对阿麦说道:“姑娘,失礼了。”说完便抖了抖缰绳往前而走。

阿麦俯身在马背之上,有些困难地说道:“这位军爷,还请你把我扶起来,我肩上箭伤未好,已经裂开了。”

那侍卫闻言犹豫了下,把阿麦从马背上扶起,让她坐在马前,自己的身体尽量后移不去触碰阿麦。阿麦道了声谢,腾出手来整理了一下早已散乱的发髻,因为头上固发用的钗子被她扔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别的来束发,只好又轻声求那侍卫道:“还得麻烦军爷,看看能不能找个铺子帮我买支发簪。”

这个问题却着实让那侍卫有些为难,将军只交代把这女子带回去,却没想到这女子如此麻烦,不过看她现在蓬头散发的确也有些不成样子,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和旁边的另一个侍卫对视一眼,心中暗道自己这里好歹两个军中汉子,对付这样一个女子倒也不怕,便点了下头,在一家首饰铺前停了下来。另一个侍卫翻身下马,径直来到柜前随意买了几支发簪,回来后交给阿麦,阿麦接过去,挑了两支插入发间,剩下的又小心地纳入了袖中。

三人两骑又继续前行,前面街口便是豫州城内较为繁华的街道,带着阿麦的那个侍卫心思较细,只怕途中生变,拨转了马头便想从旁边的小巷穿过,谁知刚拐进去,碰巧遇上一个推着一车酒坛的老汉从里面出来。那老汉突然见有北漠兵士迎面而来,吓得立刻乱了阵脚,越是想躲越是避错了方向,慌乱之中,车子撞到了墙上,碰破了酒坛,酒水连带着破瓦片子从车上稀里哗啦地流下来,一下子滚满了大半个路面。

战马有些受惊,往旁边惊跳而去,马上的阿麦一时坐不住,低呼一声栽下马去,那侍卫见状来不及细想,一手勒了缰绳控制住马匹,另一只手连忙去抄阿麦,强把她拉入怀中。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觉得颈间一痛,想张嘴已是不能出声,眼前一黑便带着阿麦栽下马去。另一个侍卫大惊,知是中计,抽出长刀就向那推车的老头俯劈下去,那老头慌忙团身滚过,动作虽然狼狈却十分利索,分明与他的年龄不符。

阿麦仓皇地从地上爬起,使劲摇着地上的那个侍卫,“军爷,军爷?”见他已毫无反应,她惊慌地抬头冲着那个还在马上的侍卫喊道,“军爷,这位军爷——他,他——”

那侍卫已掉转马头打算再次劈杀那地上的刺客,听阿麦如此惊慌失措地喊叫,便知自己的伙伴已经遇害,生怕阿麦再遭不测,便先舍了那老头,急忙向阿麦这边冲来,在马上向她伸出手喊道:“上马!”

阿麦急忙抓住他的手,被他一带飞身落在他的身后,然后顺势用手臂往他颈中一揽,掌中暗藏的细簪已经刺破了他的喉咙。

“你!”那侍卫不敢置信地看向阿麦手中的簪子,再没能多说出一个字便栽下了马,直到临死,他都想不明白明明是他替她买的发簪,为什么会带上剧毒了呢?

阿麦面色冷静地勒住马,对正欲举着刀冲过来的老头说道:“二蛋,快些将这两个人拖到里面去,把军装换下来!”

张二蛋怔了,摸了摸贴在下巴上的胡须,有些呆滞地问:“伍长,你认出我来了?”

阿麦又气又笑,从马上跃下来,走到一边又把另外一匹马也牵住,没好气地说道:“少废话,快点,刚才这边动静太大,不一会儿就得引人过来,赶紧把衣服换了,我们出城!”

张二蛋不敢再问自己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连忙与阿麦一起把那两个北漠侍卫拖入小巷深处,然后把两人的军装衣甲都扒了下来,穿到了自己身上。等张二蛋把那两个侍卫的尸体胡乱掩好,回来时见阿麦已经利落地把头发在头顶打了个髻,正在戴北漠人的头盔。见他回来,阿麦把另一个头盔扔给他,低声说道:“戴上,然后把你那几根胡子扯下来。”

张二蛋一愣,急忙把粘在下巴上的胡子都扯了下来,跟在阿麦身后翻身上马,往西城门疾驰而去。到了城门口,阿麦一晃腰间令牌,“奉军令出城。”说罢不等守城士兵细看,火大地抽了那士兵一鞭子,怒道,“闪开,耽误了要事,砍了你们这群废物!”

那些士兵急忙闪避,阿麦用力一夹马腹,带着张二蛋扬长而去。出得城门,两人不敢停留,一个劲儿地催马快行,直跑出了几十里才停了下来,不论人马均已是大汗淋漓。张二蛋回首望了一下早已看不到了的豫州城,有些后怕地说道:“伍长,想不到我们真的就这么闯出来了,我连想都没敢想过。”

阿麦笑了笑,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没有说话。张二蛋偷看了阿麦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过了片刻突然问道:“伍长,你是怎么杀了那两个鞑子的?我没看见你手里有刀啊!”

阿麦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过头看着他问道:“不是让你先走了吗?为什么还要混入城内?”

张二蛋吭哧了一会儿,说道:“我怎么能撇下伍长一个人逃命,那不是大丈夫所为,那日我根本就没有出城,只是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阿麦点了点头,“倒是有些头脑,也幸亏那日你没有出城,不然也是被鞑子逮个正着。”

听她夸赞,张二蛋脸上有些红,低了低头又说道:“后来我就一直想去鞑子府里救你,可守卫太严了,我进不去,只好在外面瞄着。”

阿麦不由得皱了下眉头,问道:“这么说你今天也一直跟着我了?”

张二蛋老实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嗯,从你从鞑子府出来我就一直悄悄在后面跟着,我还见他们也有人跟着你,所以也没敢贸然上前,只一直等着机会。后来见那两个鞑子在首饰铺停了会儿,我就跑到前面去了,正好有人推了酒出来卖,我把那人打晕了,然后推着车在巷子里等着,我就觉得他们为了安全得避开大街走那条小巷,结果果真被我猜对了。”张二蛋笑了笑,笑容里有那么一丝得意。

听他言语中并没有提到徐秀儿,阿麦心中一松,既然他一直跟踪着她都没有注意那个被她敲昏的侍女,那常钰青的人也应该没有留意了。阿麦看一眼旁边有些得意的少年,心中涌起一丝不忍,他为了救她不顾性命,难道也要除了他灭口吗?

张二蛋见阿麦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沉默下来。

阿麦想了想,问道:“二蛋,你现在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张二蛋怔了怔,随即便明白了阿麦话里的含义。他虽性子憨厚却并不愚笨,甚至还可以称得上聪慧,他早已从种种迹象中看出自己的伍长是个女儿身,可就是这样的伍长,在危险的一刻仍是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他,所以,他懂得知恩图报。他低头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着阿麦郑重地回答道:“你是我的伍长,我只知道这个,别的我一概不知。”

他的忠诚为他换回了性命,虽然他并不知道。

阿麦失神了片刻,笑了笑,轻声对张二蛋说道:“谢谢你,二蛋。”

张二蛋连忙也跟着憨厚地笑了笑,突然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变色道:“伍长,我们来了趟豫州什么也没打探到,回去可怎么向将军和军师交差啊!”

阿麦冷笑一声,说道:“我们没白来,不会受他们责怪的,你放心好了。不过我们能活着从豫州城出来,倒是应该念石达春的好。”

如果不是她碰巧遇到的是徐秀儿,如果不是石达春真能念旧情按照她的嘱托进行了布置,如果不是她演戏骗得常钰青大意,如果不是陈起中计把常钰青调走,就凭张二蛋的一车酒坛子,他们两个怎么可能脱身!阿麦不禁冷笑,这还要多谢常钰青,是他让她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既然常钰青都能知道石达春现在并无用处,那么商易之和徐静那样的人会料不到吗?既然料到了,那还派他们入城干什么?再说,徐静既然能留下书信让石达春假作投敌,难道就不会留下怎么联系的方法,还需要她阿麦巴巴地过来?她这样的人,不论是扮男扮女都会是个惹眼的人,又怎是做细作的材料!难道他们会想不到?

她和张二蛋,不过是徐静扔进豫州城的烟雾弹,是商易之抛过来吸引北漠人的工具,也许就在她的掩护下,真正来和石达春接头的人早已完成了他的使命,又或许,他们的目标根本就不在豫州城!

原来,她阿麦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随便可以丢弃的棋子,可也怨不得别人,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其实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长得好看点、头脑灵活些,是她自己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伍长?”张二蛋叫阿麦。

阿麦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回头望一眼后面并无追兵,不过还是说道:“快点回军中吧,省得再生枝节。”说完扬鞭而去。

与此同时,豫州城守府内,陈起脸色铁青,对周志忍和刚刚赶到的常钰青寒声说道:“刚到的军报,皇上派出的犒军队伍在途中被劫,是江北军中的唐绍义劫走了所有军中赏赐,只留下了犒军主使王大人以及圣旨,并派人送到了豫州城外。”

陈起说罢拿起案上的一卷圣旨,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背面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多谢。”周志忍和常钰青脸色均是一变,看着那明显被踩踏了的圣旨,眼中杀气暴涨。

周志忍怒道:“绍义小儿区区几千骑兵就狂妄至此,竟敢辱我皇使戏我军威,我看他是活腻歪了!”

常钰青却冷笑一声,说道:“怕还不是那唐绍义狂妄,他手中骑兵不过两千,敢做此挑衅,必然还有后招。想他这次打劫后应该不会再回西胡草原游荡,而是进了乌兰山。”

陈起看了常钰青一眼,说道:“不错,唐绍义携劫掠的钱财锦帛等大量赏赐进了乌兰山。”

周志忍猛地用拳击案,“堂堂南夏正规军却做山匪行径,当真无耻!”

常钰青低声冷笑,并不说话。

陈起脸色已比初得消息时缓和了很多,他沉吟一下说道:“先不论唐绍义此举是故意挑衅还是山匪行径,都是打在我等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犒军队伍在我军的眼皮底下遭劫,我征南军脸面已荡然无存,皇上也必将盛怒。”他停了下,目光深沉地看了看周志忍和常钰青,缓缓说道,“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此事必然引起朝中极大的怒火,所以不论这后面商易之是否已经设好了圈套在等着我们,我们都得钻了。”

屋中三人都沉默了,他们都是深知军事的统帅,是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名将。陈起善于谋略思虑严密,周志忍老成稳重经验丰富,而常钰青却是急智果敢锐不可当,这样的三个人凑在一起,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江北军这点近似于小儿科的手段。可商易之的阴险就在于即便大家都明白这是个圈套了,可谁也不能不钻。关键就是因为大家都太过于轻视商易之了,轻视了这位南夏京都里有名的纨绔子弟,青州城中的骚包将军。虽然他领军入乌兰山已引起了陈起的重视,可谁也想不到这个小子能在自己屁股都没放稳的时候,胆敢用两千的骑兵来捋北漠十几万大军的虎须。

事到如今,陈起他们已经是失了先招。如果不去打,众人的颜面何在?北漠大军的颜面何在?北漠朝廷的颜面又何在?北漠小皇帝那还有些稚嫩的脸蛋如何经受得住这么狠狠的一巴掌?北漠朝中腾起的这一把怒火怕是没法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烧,极可能就会命陈起手下的征南军即刻进乌兰山“剿匪”,而现在正逢寒冬,此时进山剿匪,后果可想而知。

常钰青沉默片刻,突然轻声笑了笑,对陈起道:“大帅,我需要您给我五万兵,步兵,不要骑兵。”

北漠此次征南军有步兵近十五万,常钰青开口就要走了五万,那么用来驻守豫州和进攻泰兴的步兵就只剩下了十万。豫州还好,可泰兴却是南夏在江北的第一大城,城中只正规守军就三万多人,用不足十万的步兵想短时间拿下泰兴却是有些困难。

陈起不说话,抬头看了周志忍一眼。

周志忍面色沉毅,淡然说道:“周某只需八万兵即可拿下泰兴,大帅无须担心。”

陈起又看向常钰青,“那好,我给你五万步兵,骑兵五千,周老将军攻下泰兴之前,还请常将军荡灭江北匪军!”

常钰青嘴角含笑,轻松说道:“得大帅军令。”

当下,周志忍自先下去安排军队的交接,常钰青也想走,却又被陈起喊住了,常钰青回头挑眉看他,询问道:“大帅还有何吩咐?”

陈起目光复杂地看着常钰青,沉默了片刻后终于低声说道:“阿麦是我旧时故友,还望常将军手下留情。”

常钰青怔了怔,随即明白了陈起话里的意思,原来那丫头叫阿麦这样一个名字,只是想不到陈起会如此干脆地承认与她相识,他轻笑了下,答道:“大帅言重了,既然是大帅故人,那常某自然不敢为难阿麦姑娘。”

没说放也没说不放,陈起那句话等于白说。可即便他这样说,陈起也没法再多说什么了。陈起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冲着常钰青拱了拱手,说道:“多谢。”

常钰青笑笑,也冲着陈起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一出城守府,等在外面的贴身侍卫就迎了过来,常钰青见他面色沉重眼中暗含悲愤,料到有事发生,接过缰绳随意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侍卫低声答道:“那女人跑了,队里的两个兄弟全都被害。”

常钰青正翻身上马,闻言动作一滞,身体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才坐到马上,再抬头时眼神已是冷若冰霜,寒声问道:“人呢?”

“两个兄弟的尸体已经被抬回府里,身上的军甲都被扒了,据城门回报,有两人诈做元帅有令,已经骑马出城。”侍卫答道,见常钰青一脸寒意,又小心地补充道,“已派人追去了。”

“追不上了。”常钰青说道,他抬眼看向西方,咬牙低低念道,“阿麦,阿麦,好你个阿麦!”只听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马鞭已然成了两段。

阿麦带着张二蛋出豫州城后先向西奔了几十里,然后又突然折转向南而走。临近傍晚,天空中撒的雪粒子渐渐变大,到后来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把路上的痕迹遮得一丝不露。再加上天色渐黑,豫州追出的骑兵丝毫都没查到阿麦的踪迹。

阿麦与张二蛋两人先是在一个小村庄里换下了北漠侍卫的装束,然后一路上时而向西时而转南,不几日就进入乌兰山脉南段。进入山地,骑马已是难行,阿麦干脆舍弃了马匹,用两匹马从山间猎户那里换了些食物,又问清了去汉堡城的路线,直接从乌兰山系中穿向汉堡城北。

张二蛋一直不解阿麦的意图,不过他向来敬佩阿麦,只道她这样绕远是为了躲避开北漠的追兵,所以连问也不问便跟着阿麦走。两人又在山间滚爬了几日,等到达汉堡城北几十里外的山林时,已是南夏盛元二年的最后一天,正当除夕。

经过几日夜的辛苦跋涉,两人都已筋疲力尽,累得不成样子。张二蛋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问阿麦道:“伍长,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军中?”

阿麦看一眼远处还有些熟悉的山林,说道:“快了。”

张二蛋傻傻地笑了笑,说道:“经咱们这么一绕,鞑子累死也追不上咱们了。”

阿麦点了点头,看了张二蛋一眼,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说道:“你先在这里歇会儿,我去前面看一下。”

张二蛋闻言,只当她要去前面探路,急忙说道:“伍长,还是我去吧。”

“不用,”阿麦笑了笑,从身上的包袱里掏了个馒头出来扔给张二蛋,笑道,“你先啃着,我去去就回。”见张二蛋仍欲跟过来,阿麦又停下来,看着他无奈说道,“我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张二蛋闻言一愣,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面红耳赤地转回了身,似乎还觉得不够,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在地上坐了下来。

阿麦笑了笑,不再看张二蛋,转身钻入了那片有些杂乱的山林,七绕八绕地来到一棵参天大树前。还是那棵树,只不过几个月前这里还是郁郁青青的,而现在只剩下了一树的白。阿麦看着面前的树,平缓了下跑得有些急促的呼吸,然后一步步走到树下,扶着树身缓缓地跪了下来。

“爹爹,妈妈,你们还好吗?”她用额头轻轻地抵在树身,喃喃自语,“阿麦来看你们了,阿麦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这里是父亲初次来到这个世界的落脚之处,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突然从半空中坠落,在撞断一根枝杈之后落到了这片土地上。短暂的迷茫过后,他把随身带的一些东西埋入了树下,然后从这里走出了这片山林,开始了他的另一段人生。

也是这里,已经名满天下的父亲把所有能象征他身份的东西又埋入了树下,然后脱下铠甲和相知相爱的母亲归隐山林。

这棵树,她找了好久,只凭着父母生前一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她在乌兰山中寻找了几年,终于找到了这棵树。然后又在这里,埋藏下父母仅存的遗物。

一颗颗大粒的水珠滑落到地上,把松软的雪砸出极浅极浅的坑。她的身体蜷缩着,平日里那总是挺得很平的肩膀微微颤着,手用力地抓了树身,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已出青白之色。

一切都无声,就连风都似乎在这一刻停住了。

阿麦就静静地跪了半晌,然后直起身来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冲着树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说道:“爹爹,我得借你的宝贝用一用了。”说完便用手拨开树下的积雪,拔出腰间的刀用力地在地上挖起来。

现在虽是严冬,幸好树下的土多是松软的腐土,冻得倒不是很硬。阿麦挖了一会儿,便已能看到土中露出那抹灰绿色。

阿麦挖得更加小心,到后来几乎是用手在挖,终于把一个个头巨大的背囊从土中拽了出来。由于埋藏的时间太久,背囊的颜色已经变得稍有些暗淡,可布料却不知是何种材料制成的,质地却相当细密结实,埋入地下已有三十余年,竟是没有一丝腐烂的迹象。这背囊的形状也甚是奇怪,非但囊体超乎寻常地巨大,而且外面多了鼓鼓囊囊的小袋,似是专门为了分装不同的物品。这还不是更怪异的,更怪的是这样一个大包,竟然找不到扣子绳索之类,带子倒是有一些,不过却被一些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东西扣着,看来根本不是开背囊用的。

这样古怪的背囊,即便落入寻常人手里怕是也不知从何处打开,到最后也只得割破了背囊了事。可惜,阿麦不是寻常人,这个外人看来古怪的背囊也是父亲留下来的,上面有着母亲费了半天力气也无法仿造出来的拉链。她以前虽不曾亲眼见过,听却是没少听过,所以,她知道该如何打开这个看似古怪无比的背囊。

背囊里东西很多,千奇百怪的模样,太多的东西阿麦都不知道怎么用,只知道那是父母从他们的时空里带过来的东西。她小心地翻了翻,找到了上次曾见到过的那本笔记,纸张已经有些发黄,打开,父亲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

阿麦觉得眼圈又有些热,连忙用手背擦了擦,把笔记塞入怀中,然后把那似乎还残存着父亲气息的东西重新放好,拉上拉链之前犹豫了一下,又把一柄怪模怪样的匕首拿了出来绑到小腿上,这才把背囊整理好重新埋入树下。张二蛋还在林子外等着,阿麦不敢久留,掩盖了一下雪地上的痕迹后,用额头轻轻地抵着粗糙的树身静立了片刻,然后一咬牙就转身离去。

林外的张二蛋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久久不见阿麦出来,生怕她遇到什么危险,想要进去找又怕遇到尴尬,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见阿麦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张二蛋红着脸迎了上去,想要问句怎么这么久,可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阿麦从地上抓起把雪擦了擦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歇够了没有?歇够了我们走吧,从这里往东北,咱们走小路,没几天就能回营里了。”

张二蛋看出阿麦眼睛有些发红,似是哭过了,心下有些奇怪,想问却终还是忍住了。他听阿麦如此说,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从地上拿起行囊来,又把阿麦身上的包袱拿过来背到自己背上,默默地转身往前走去。

阿麦愣了下,眉头皱了皱,猛地从后面向张二蛋身上扑过去,一下子就把他瘦削的身体扑倒在了地上,把他的胳膊反剪过来死死地摁住。

张二蛋一惊,不解地回头看着阿麦,“伍长?”

阿麦用膝盖压住他的身体,一手拔出刀来逼到他的颈上,狠声说道:“张二蛋你给我记住,我是你的伍长,以后还会是你的队正、你的将军。你可以把我当兄弟,但是你不能把我当女人,现在不能,以后也绝对不可以!”

张二蛋脸上已经憋得通红,有些急切地解释道:“我没有,伍长,我没有!”

阿麦冷笑,“没有最好,不然我就在这里杀了你灭口,你别以为我会狠不下心来杀你。”

张二蛋怔了怔,倔脾气随即也上来了,怒道:“你要杀就杀,你当我怕死吗?我张二蛋既然说过了你是我的伍长,你就永远是我的伍长。如若不肯信我就干脆杀了我!”

阿麦瞅了张二蛋半晌,却突然扑哧一声笑开了,然后松了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看着张二蛋笑了起来。张二蛋被她弄糊涂了,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残雪,气呼呼地看着阿麦。

阿麦笑完了,看张二蛋还满面怒容地瞪着自己,冲着他伸出了手,笑道:“拉我起来。”

张二蛋愣了下,心里虽然还怒着,不过还是伸出手把阿麦从地上拽了起来,阿麦就势用肩膀撞了撞他,笑道:“好兄弟,我就怕你不经意间把我当成女人,我的身份要是在军中泄露了,等着我的就只能是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张二蛋气呼呼地说道。

阿麦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把自己的包袱从张二蛋身上解下来背回到自己身上,说道:“就怕你会不小心露馅,如果刚才不是把我当女人,你干什么要替我背包袱?”

“我——”张二蛋噎了下,脸上有些红,刚才他下意识地去替阿麦背包袱,心里倒真的是因为觉得她是个女子,想替她减轻些负担。

阿麦自嘲地笑笑,“以后不用这样,我自己都没把自己当女人,你也不用。”她转过身目光冷冽地看着张二蛋,正色说道,“这是最后一次,幸好这里没有外人,也就算了。但如果在军中,要是再有一次,即便是好心,我也会杀你灭口的。二蛋,你记住,不管我是否忍心,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就像那日在豫州城对那两个北漠侍卫一样。”

张二蛋看着阿麦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一路向东北而行,走到后几日干粮已经吃尽,只好在林中猎些不曾冬眠的小动物来充饥。阿麦倒是有心想去掏个熊窝弄两只熊掌尝尝,可一看到张二蛋那小身板也就死了这份心思。山中小路本就难走,再加上越往北走积雪越厚,两人在这雪山里走得甚是狼狈,上坡爬下坡滚,算得上是连滚带爬,等到达江北军的势力范围时已经是正月十三,离上元节不足两天。

江北军的巡逻部队在雪地里发现了狼狈不堪的阿麦和张二蛋两人,听阿麦说是商易之身边的亲卫,出来执行任务时迷了路,便急忙把消息报到了商易之所在的云绕山。云绕山上的回应很快,阿麦和张二蛋还在巡逻队的木屋里抱着碗喝热汤的时候,云绕山上派来接他们的人就已经到了屋外。

木屋门口那又脏又硬的棉帘子突然被人撩开,一个身材高大的江北军军官大步地跨了进来。阿麦把碗里的热汤喝了个底朝天,刚把碗从脸上放下来就看到门口那个军官,一下子也愣住了。

“阿麦!”军官叫道,低哑的声音里明显地压抑着激动。

阿麦双手还捧着陶碗,怔怔地叫道:“唐大哥?”

唐绍义急忙上前几步把阿麦从地上拽了起来,看着明显瘦了不少的阿麦,忍不住有点眼圈发红,用力握了握阿麦的肩膀,低声说道:“又瘦了。”

阿麦肩上的箭伤还没有好利索,被他这样一捏还是有些痛,不过她却不想说与他知道,于是只是咧了咧嘴,笑道:“就是饿了几顿,等吃回来就没事了。”

唐绍义微微笑了下,眼中还是闪过一丝疼惜的神色。阿麦觉得有些别扭,故意岔开话题问道:“大哥,你不是在西胡草原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唐绍义的大手终于从阿麦的肩膀上拿开,笑道:“自然是回来过年,怎么?难道你还盼着大哥留在西胡过年不成?”

“哈哈,阿麦,你铁定还不知道,唐将军这次可给大家带回来了好多年货。”张生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后面进来了,一脸笑容地说道,“可惜你回来得有些晚了,好东西都让兄弟们吃了。”

阿麦和张生打了个招呼,然后高兴地看着唐绍义,惊喜地问:“大哥,你升为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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