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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党小组》——电视剧《前行者》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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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29:3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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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贤平的工作起初看似顺利,后来便陷入停滞状态。他借去南京开会之际,专门去拜访戴笠。当说起手下将“目标”失手打死,一条重要线索就此中断时,戴笠不无责备地说道:干我们这种工作,既要狠辣,又要温顺。说完,微笑看着唐贤平,问:你懂我的意思吗?

  唐贤平不解。

  戴笠问:平常喜欢钓鱼吗?

  唐贤平摇头,说,党国事业为重,不敢有半点懈怠。没有时间去钓鱼。

  戴笠哈哈大笑,说,抽空你还是去钓一钓,体验一下钓到大鱼时的感觉。若要对付上钩的大鱼,必须付出足够耐心,让它自己在水池里耗尽精力。如果操之过急,不但折了鱼竿,搭进去的只能是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像你们那样干工作,怎么会取得成效呢?一个小小的交通员,唯恐他跑掉!他跑掉了又怎样?你是猎人,他是猎物,你有的是机会再抓到他。放了那一枪,线索中断不说,他背后更大的猎物,肯定会逃进深山,藏匿起来了。

  唐贤平低着头,脸上面无表情,实则陷入深深的自责。

  好了,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戴笠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你回去之后,暂时先将这件事放一放,但也不能彻底放弃。现在蒋委员长出兵,已将**围困在江西的大山里。穷途末路,想来也成不了太大气候……听说最近日本人在上海活动频繁,自“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的野心更加明显,他们是想占领整个东北,已经受到国际社会的舆论谴责。为转移视线,说不定会在内地的几个大城市制造事端。以后我们工作的重点,要多搜集同日本人有关的情报。内忧外患,我们这些为党国效忠的人,该当努力啊。

  从南京回来没几天,唐贤平忽然接到一纸调令:除负责法租界情报组长之外,还要兼任淞沪警备司令部侦查大队少校行动组组长一职。因工作上出现小小的纰漏,不降反升,很令唐贤平疑惑,却也极大地调动了他对工作的热情。按他现在的职务,唐贤平每天都应坐在办公室,听取汇报,调度指挥手下开展工作即可,但唐贤平没有这样做。他大部分时间在自己所辖范围走访,时刻督查着手下的工作进度。

  这天,唐贤平路过法租界巡捕房,忽然想起,自己安插在巡捕房的一名手下已月余未见,便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在附近一家茶楼见面。

  手下看上去一副疲惫模样。见到唐贤平,不由连声贺喜,想必已得知唐贤平升迁的事情。唐贤平说,也恭喜你呀!听说你最近回乡下,完婚去了?

  手下一笑,说,是啊是啊,只是回来之后,也抽不出时间,等改天有空,兄弟摆一桌酒席,回请几位老同事。

  说起工作上的事宜,那位手下忽然正色,对唐贤平讲了一件他前些日子遇到过的怪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他所供职的巡捕房内,一位副探长是俄罗斯人。为人和善,对待下属也随和。每个月都会邀请同事,去自己家,享用由他母亲亲手烹制的俄罗斯美食。他这样做,一是出于联络同事朋友间的感情,另外也是出于他俄罗斯人好客的天性。恰好,那天他也在被邀之列。

  那天晚上,这位谢尔盖督查的家里高朋满座,除两位高鼻深目的俄罗斯人外,其他在座的,从发际勒出的帽痕来看,应该都是在巡捕房共事的警察。

  但有一个人,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人二十来岁,一副读书人模样。慵怠的神态中自有一副书卷气的散漫。他来得较晚,是谢尔盖和他母亲喊过几次之后,才从楼上下来的。显然是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

  谢尔盖站起来,同他打着招呼,却对在座的人这样介绍道:诸位朋友,这位先生,就是你们有几位很想认识的“刘思鸿”女士。

  他本来是一位男士,却被谢尔盖介绍为“女士”,听完令我大惑不解。有几个和我同样不知底细的人,当即便哄堂大笑起来。而另外几个平日里喜欢看书读报的同事,却用极为崇拜的目光看着这男人。听完大家的窃窃私语,我方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男人是一位“作家”,平时发表文章,就是用“刘思鸿”这样一个笔名。也难怪那家报纸的编辑,把他当成了一名“女士”。据说他投寄稿子留下的地址,是谢尔盖供职的巡捕房,这好像有些奇怪。只听谢尔盖说,那位编辑按图索骥,找到巡捕房,口口声声说要见刘思鸿“女士”。当谢尔盖对他说刘思鸿“女士”是他的一位亲戚,不方便见时。那位编辑很是激动,对刘思鸿女士的小说大大夸赞了一番。说他是继秦瘦鸥之后,上海文坛涌现出的又一颗新星。还托谢尔盖向刘思鸿女士转达他的诚意,说如果刘女士有时间,务必约个时间出来见见。编辑部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信,让她来取。读者翘首期盼她的大作,希望我们报纸继续连载她的小说,这也是主编的意思。最后那位尖嘴猴腮的编辑,还色眯眯问了一句:这位刘思鸿女士,应该长得很漂亮吧?

  谢尔盖说,本来他想立即把那位编辑领过来,引荐给“刘思鸿”女士的。只怕他见到之后,会大大地失望,所以就……我身边有人打趣说,还是不见面的好,就让这位先生,以女士的名义,把小说继续连载下去好了。

  他不胜酒力的样子,在大家的盛情相劝下,只喝了一点“沃特加”,便脸颈通红。坐在人群之外,也不说话。神情中虽有一些局促,眼神中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警觉。我冷眼观察,发现他穿得有些寒酸,手指上沾着洗不净的墨汁,指甲很长,就连指甲缝里也有一层墨垢。看上去真的是一位以写字为生的人。

  但我又很快发现,他越看越脸熟,肯定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因为喝了些酒,却实在想不起来。酒宴半酣。大家相互攀谈时,我从餐桌对面站起来,向他敬酒,故意问他:这位先生,我们好像认识……

  他抬眼看我,随即摇头说,先生,你每天阅人无数,该是认错人了吧!

  他的表情不对,一般人遇到这样的逢迎,总归要思量一番,攀谈几句之后再做推辞。但他很快便不动声色坐了下去。此后再不说话。我私下里看他,竟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后来推脱说自己喝醉,早早退席。

  唐贤平问:你觉得他会是谁?

  手下说,我回去后想啊想,终于想了起来,他就是我们前些日子追捕那个少年嫌犯时,在桥头遇到的你的那位同学。

  端到嘴边的茶杯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唐贤平一身,他顾不得去揩,吸了口凉气,问:你看清楚了?

  看得很清楚。

  他不是那个什么谢尔盖的亲戚?

  不是,我后来听别人讲,他只是谢尔盖家里的一个租户。

  事情过去了多久?唐贤平问。

  手下翻翻眼睛:总归有半个多月了吧?

  唐贤平变得有些愠怒:那你为何不早点向我汇报?

  同事露出一副难堪样子,说,我这不是回宁波完婚了嘛!

  你这蜜月未免度得太长了一点……

  我结完婚,本想早些回上海。可我那八十多岁的老母,见儿子完婚,她一生夙愿已了,兴奋过头,忽然发病,卧床不起。我先是在母亲床边尽孝。却不想母亲病了数十天之后,就撒手西去了。我又要安葬她老人家,未等烧完头七纸,这不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上海。

  好了好了,唐贤平有些厌烦,又问: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名字吗?

  听说叫马天目。手下说。

  马天目?唐贤平迟疑了一下,你还能找到发表他文章的报纸吗?赶紧找来给我看看。

  手下离去,不多会儿便从巡捕房抱回一沓报纸。

  唐贤平草草浏览一番,不禁笑了。“哼”了一声,把报纸丢在桌上,说,刘思鸿……马天目……没想到,我的这位老同学,如今文章登了报纸,也算圆了成名成家的美梦。只是屡屡更名,却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缠绵的笔调,在大学里我可早就见识过……

  放下报纸,唐贤平火速让手下带路,赶往霞飞路上的谢尔盖家。不出所料,那位自称是“马天目”的住户,早就搬家,不见了踪迹。

  接下来,唐贤平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又找到那家报社,翻出小说的原稿来看。发现果然是马端方的笔迹无疑。

  他会躲到什么地方去呢?唐贤平想。上海这么大,即便自己是一只鹰隼,俯瞰整个上海市区,也很难找出一只躲在草丛里的兔子。但兔子受了惊吓,总会做出反应。依据他来上海的时间,以及他东躲西藏的表现来看,他的这位老同学手中,必定有急于出手的东西。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必已做好了充分准备。别说他手中的东西,就算能找到他人,也已经很难了。

  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他肯定回天津,回他的老家!唐贤平忽然这样奇怪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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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30:2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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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雪下得有点早。是南方初冬的第一场雪。温吞吞落进苏州河里,粉饰了苏州河沿岸从沪西到沪东的大片棚户区。粉饰了这里高低错落的“本地房子”,低矮的草棚屋,以及高不过房顶的榆树和皂角树。从高空俯瞰,因为雪的降临,(它们就像上帝的降临一样)这一地区和接壤的徐家汇、虹口、黄埔、静安这些楼宇林立的繁华之地,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区别。只是雪划过屋檐,屋檐上的茅草加快了它们融化的速度,使其以雨水的姿态在屋檐上滴落。而那些如鸡肠一样狭窄逼仄的街巷,颜色则显得更为深黑一些,满布着泥泞。

  马天目从光线幽暗的棚屋里走出来,一时间眼睛难以适应外面的世界。他睃着眼睛,朝落雪的天空看。身形看上去无端有了一些青苍,头发胡子久未打理,面色浮着一层苍白。穿在身上的夹衣,袖口已绽开线,细看是陈烈以前穿过的。

  坐在街角水井旁洗衣服的一位苏北女人,抬头同马天目打着招呼:马先生,难得见你出门散心啊!

  马天目睃眼看着远处的天色,说,在屋子里坐久了,眼累,心里闷,出来逛逛。

  他这样说,其实此刻心里却轻松的不行。那些繁冗的文件,他刚刚整理完最后一页。丢下笔,搓着僵硬的手指,人险些瘫在床上。江韵清和孩子们都出去了。在离开叶妮亚太太的住处之后,只用了短短时间,江韵清便带着华姿,用盛菜的竹篮,老鼠搬家般将未抄完的文件全部转移过来。直到叶妮亚太太悄悄告诉江韵清说,有人曾来过家里,问起你们的行踪。马天目便再不敢让江韵清到那一带去了。他清楚是什么人在找他。而对于那几箱封存好的文件,看来也再不能轻易转移。于是他托江韵清给叶妮亚太太捎去一信,约她在黄浦区的一座公园见面。他恳请叶妮亚太太为他保管那几只皮箱,却并未重申那些皮箱的重要性。只说自己不久要回一趟老家。等回来后,一定去取。从他严肃的表情看,叶妮亚太太似乎心知肚明,她只是开玩笑般对马天目说,箱子里不会装的是你小说的手稿吧。马天目笑了一下。叶妮亚太太抚住马天目的手背,说,你放心好了,我的朋友。

  而为了加快文件的整理速度,大多时候,江韵清便会把小弟带在身边,出去做贩卖生意了。她看上去已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柔弱与单薄。

  在他们租住的这一带,看似充满市井的嘈杂,却无形中多了一种安全的屏障。这里不属于任何租界,警察也不会到这里来揩什么油水。这里的白天大多时候是安静的。除小孩的嬉闹,鸡鸭偶尔的鸣吠,几乎不闻人声。早期从高邮、盐城一带迁徙而来的苏北难民,大多麋集于此。女人们进了附近的纺织厂做工,男人们有的去了机械厂,更多过惯散漫日子的渔夫后代,则拉洋车、做起跑单帮的小贩生意。而更多穷苦的人,则做着更为下贱的活路赖以糊口。初来乍到的马天目,以潦倒的读书人身份,平日窝在家里替人抄写文件,不但不引起怀疑,反而受到大多穷苦人的拥戴。

  据说这个洗衣女人两年前死了丈夫,独身带两个孩子,以替人洗衣服为业。整日只见她坐在水井旁,不停地搓洗,不停地晾晒。洗衣女人叹口气说,做什么行当都有什么行当的苦楚哦。你们识字的人费眼,我这下苦力的费手。这刚刚乍冷的两天,就把我这手给作践的,裂了好几道口子,水碱一拿,哎呦,这个痛哦。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马天目呆呆看着棚户区尽头。看见雪片漫卷,遮掩了从街口走来的人影。

  洗衣女人仍在说下去:马先生,听说你这几天病了哦……多亏你家马太太能干,她一个女人家拉扯你们一大家子,还要讨生活,真不容易。

  马天目没有回答,而是扔下这饶舌女人,默不作声向前走。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由于长时间在阴暗屋子里抄写,眼睛最近恍惚的厉害,看什么都有重影。他依稀看清前面街道上出现的那个女人,好像是江韵清。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江韵清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撑一把伞,身子几乎贴在江韵清身上。尽力护着江韵清背上的孩子。两个女人磕磕绊绊,走得十分亲热。虽已离得很近,马天目仍旧看不清那女人是谁。却听到江韵清在喊他。

  马天目疾走几步,站住了。

  两个女人也站住。听到江韵清压低声音说,天目,这是大姐。女人挪开伞,看着马天目。马天目看她,见她十分瘦弱,眼白很重,看人时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但因难掩脸上的病态,那神情便似乎显得有些冷漠了。

  马天目“噢”一声。见大姐虽认真地同她点了点头,心思却显然不在自己身上。听到江韵清问:华姿回来了吗?便低声说,还是回家说话吧。

  华姿回来时,天已黑尽。见到母亲,自然难掩孩童的惊喜。这逼仄棚屋内多了平日里难能听到的笑声。更为难得的是,那盆跟着搬了几次家的三角梅,竟在这气温偏低的冬天,开出了几瓣花朵。

  大姐在讲她出狱的过程。她说在狱中,多亏一个以前认识的狱友,那是她在学校教书时,比较要好的一位同事。那同事家族显赫,被家人保释出去之后,念及她的可怜,又让家人将她保释了出来……

  马天目打断她的话,问:大姐,难为你受了这么多苦,只是你从狱中出来,咋找到我们的?

  听了马天目的话,一旁的江韵清和大姐相视一笑。江韵清代大姐回答:这是姐夫早就安排好的,每搬一次家,便去他们最先住的自家老宅子的墙上,去留一个记号。新搬的地址只写打头的一个字,顺序还要倒着写,自然引不起别人注意。只是我们搬到这里,只有区的名号,巷子里弄以及门牌号啥都没有。这就苦了大姐,她出狱一个月来,每天来这一带转悠,找到现在,今天才在街上遇到我。

  提到陈烈,想起如今与亲人的团聚,无不受了陈烈的惠泽。江汰清止不住泪水涟涟,嘴里却还是表达着她对马天目以及妹妹的感激。让她欣慰的是,这因文件而被纠缠在一起的两位年轻男女,看上去竟是如此般配,俨然一对相敬如宾的小夫妻。她私下里问过妹妹,和马天目在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产生一点男女间的好感?江韵清羞红了脸,一脸严肃说,这种事是不可乱说的。我是他领导!领导怎么能和下属谈这种事情!等文件有了相应处置,我们说不定各自高飞,只会成为“同志”。

  现在,江汰清忽然表情严肃地问起他们接下来的打算。而马天目,却把她的问话当成对文件的一种关心。正色回答道:大姐既已出狱,两个孩子再不用担心。我准备马上返回天津,去寻找我原来的接头人,只是那些文件……

  江汰清接话说,那些文件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住在狱友家里。把文件带过去,放在身边,再安全不过。

  那好,马天目说,我准备准备,立即动身。

  就你一个人走吗?江汰清瞟了妹妹一眼,嗔怪地说,韵清不用留在上海了,离家这么长时间,父母惦记不说,我是想……

  江韵清朝姐姐身边靠了靠,说,姐,你刚刚出狱,身体又不好,留下你一个人在上海能行吗?

  江汰清说,我没事儿。毕竟我在上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一些朋友,困难时,可以找他们帮忙……说到这里,江汰清停顿了一下,看着马天目:你带上韵清,离开上海,放心回天津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表示默许。

  说到如何离开天津。马天目说,火车站看来不能去。我总觉得唐贤平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如何离开,倒是个问题。

  江汰清想了想说,那你们就坐船离开上海。这里离码头近。先坐渡轮到扬州,再从扬州转火车回去。以前我和你姐夫,就走过这条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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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有过那一场噩梦般的经历之后,回到天津的马天目,再次陷入无尽的焦虑与烦恼之中。

  那份沉没于江底的文件,或许并不重要了——马天目想,只要能找到吴忠信。他们见过一面,彼此认识,应该是一份最好的证明。只是自己这具皮囊,所幸未被江水吞噬便好。这也是他们二人脱险之后,马天目为了安慰江韵清,说过的一番话。

  但怎样找到吴忠信,才是让马天目真正焦虑的原因。

  天津的氛围虽让他轻松了许多,起初有一种如鱼得水之感。但要找到吴忠信,却有些一厢情愿。这就像他在上海苦苦寻找的“组织”。“组织”是一个宽泛而虚妄的名词,但“吴忠信”——在马天目的感觉里,终究也只成了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名字。当马天目将想象中的寻找一一落到实处,这才知道这个“吴忠信”,同样和上海的“组织”一样宽泛而虚妄。除去那次细雨黄昏中短暂的接触,细究起来,他和他再无半点交际。随着焦虑的延续,那张隐在雨伞下的脸,也在他的记忆中变得如黑夜一样模糊了。

  除去这种焦虑,留给马天目的,还有无尽烦恼。

  首先噩梦魇住了他每晚的睡眠,就连中午片刻的小憩,也和噩梦相缠。自回到天津,他和江韵清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江韵清便开诚布公地对他说,马天目,我考虑过了,我能嫁给你。

  那时的马天目刚刚从病患中缓过劲来。苍白脸上泛起一丝酡红,就像喝下一杯烈酒。他惊讶于江韵清的勇敢。却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态度上的转变,跟纠缠他多日的那个噩梦有关。她能嫁给他,一个“能”字,便道出江韵清真实的心态——她是想报答他。所以才会说:我能嫁给你。他恳求过她嫁给他吗?他想了想,只能甜蜜地苦笑起来。

  那艘开往扬州的渡轮是噩梦的载体。每次躺到床上,船舱内污浊的空气便在马天目就寝的屋子里弥散,成为一个噩梦的开端。晕船起初折磨着神经放松下来的马天目,虽有江韵清的尽心的照顾——这恰恰符合被周围旅客误认为的,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的身份——但他却开始越发厌恶起自己来——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没出息呢!

  船也是“欺生”的,就像一匹烈马。呕吐只是它的一个下马威,让那些陆路来的可怜人几乎将胆汁吐尽,自然会放过他们。马天目垂死般躺在船舱里。直到中午,精力才慢慢恢复。舱内污浊的空气,使他头疼欲裂。在别人的提议下,江韵清陪马天目爬上船舷。他坐在甲板上,屁股下垫着行李,是江韵清怕他着凉,特意从船舱拿上来的。

  梦境由此开始变得舒缓起来……太阳升到中天,远处的江面泛起一层金铂。江风飒飒,却冷的并不让人缩手缩脚。周围有江轮不停驶过,拖着长长汽笛声。张着陈旧船帆的木船,随波浪起伏,在梦境中显得沉默而喑哑,能依稀看清船夫黧黑的脸。他们扬手向渡轮上的人打着招呼。一位戴眼镜的扬州人很友好地问马天目:你们这一对小夫妻,看来是第一次坐船旅行吧?江韵清不语。倒是脸色苍白的马天目,同那男人搭讪道:是啊是啊!第一次坐。

  就是待在甲板上的那一刻,马天目低声对江韵清说,他们把咱俩当成夫妻了,看来我们真的很有夫妻相啊。

  江韵清没有回答。江风吹乱她的头发,她的眼睛,都被飒飒飘动的发梢给遮住了。

  或许真的有……马天目又说。这貌似“求婚”的一句话,也是马天目在江韵清面前,说得最为“露骨”的一句话。事后江韵清找到他,对他说:我能嫁给你——或许就是其中原因之一吧。

  张黄港应是航行中停靠的第一个码头。有时马天目从梦中醒来,依稀记起那个阴冷却喧闹的海港。想起那些站在码头上兜售食物的本地商贩。他们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先是收了旅客的钱,再用竹竿将食物送上甲板。远处架起的跳板上,弯腰曲背的挑夫,晃晃悠悠,却身形稳健地将一篓篓新鲜的鳟鱼,运上一艘巨型货轮……渡轮再次鸣响的汽笛声消失,码头上人群的喧闹也随之像光亮一样熄灭。片刻清醒的马天目,想彻底从睡梦中醒来,从而摆脱那噩梦的纠缠。但他却无力自拔,再次被浩荡如江水的梦境淹没,并开始切身感受到江水彻骨的冰冷。

  渡轮从天生港起航,周围旅客的嘈杂声再度响起。他听到刚刚登船的士兵发出粗鲁的叫嚷。当时他还想,这些士兵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莫非天生港附近,有一个兵营?那些士兵一脸痞相,簇拥着一个貌似长官的人。殷勤为他递烟,点火,和一个挑夫打扮的人匀兑铺位。他们抽烟的举动很快遭到舱内管事的制止。在周围旅客的沉默中,这些士兵簇拥着他们的长官,从舱内出去,爬上甲板。但甲板上江风让火柴都不能划燃。他们又从甲板下来,躲进货仓。

  直到事发之后,回到天津的马天目从报上看到这样一则简短消息:

  大达轮船公司“大吉”轮由沪开往扬州,行至天生港,有士兵数十人登船,强行进入装有硝磺的货仓,在仓内喧哗吸烟,拒人干涉。该轮行至天生港附近之龙驹沙地方,硝磺货仓起火,全轮被焚,死亡旅客150余人,船员70余人,失踪多人,损失20余万元。23日上海航业公司就“大吉”轮事件致电蒋介石、张学良,请令各军队凡乘商轮,必须遵守乘轮规章,倘酿灾祸,严责该管长官负责赔偿。

  马天目这才知道,那艘他所乘坐的渡轮,竟是一艘客货混装的客货轮,并装有“硝磺”这种极其危险的物品。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客舱内的人们确乎听到了人声的喧哗,以及士兵的斥骂声。当马天目嗅到漫进舱内的呛人烟味时,舱外已是沸反盈天了。舱内旅客也随之警醒起来。怎么了怎么了?他们相互望着,吵架般询问。那时江韵清正在熟睡。马天木一把拽起她,爬上通往甲板的旋梯。她这才懵懂问了一句:出了啥事?

  梦中的马天目发出**声。感觉自己正由旋梯朝甲板的过道上拥挤,遭到无情踩踏。从舱口冒出的浓烟让梦境颜色转暗。他抱紧了她,感觉她娇弱身子在怀中瑟瑟发抖。跳进江里去的人并不是出于主动,渡轮的沉没还需一段时间,但面对冰冷的江水,惊慌的人们还是感到甲板上的安全。况且远处正有一艘路过的木船弛近过来。更何况大火会不会被马上扑灭?对于安全的种种判断,成为那一刻人们心中最大的煎熬——但那些落水的人却再没有机会可以选择,他们是被从仓口源源冒出的人挤下船去的。掉下去的那一刻,人们或许还在抱怨。但随着渡轮缓慢的沉没,在江水中如何求生,才是人们面临的唯一选择。

  那些尽责的船员在梦境中被加深着颜色。穿在他们身上的白色制服像一面面旗帜,奋力将红色救生圈抛向江面。转瞬成为众人争抢的对象,却仅限于那些只会游泳的人。马天目看着身边无数人在挣扎,感到一种毁灭般的恐惧。他们无力发出呼救,胡乱挥舞的手臂,最终像树枝一样被江水吞没。一番眩晕般的窒息之后,冰冷的江水彻底让他清醒过来。看到不远处挣扎的江韵清,捞到一只救生圈,奋力推给她。

  激荡江水将两人越推越远,除波涛的喋喋声之外,隐隐听到凄厉的呼叫。一只救生圈显然承载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不时会下沉。马天目松开手,救生圈重又浮起,听到呛水的江韵清激烈咳嗽着。他抖着嘴唇,叮嘱她:抓紧……双脚踩水,一只手借助救生圈的浮力,另一只手解开衣扣,将身上的棉衣褪掉,只剩一件汗衫。顿觉身子轻松了许多。如果是夏天就好了。赤身裸体的马天目,能双脚踩水游到河中心,游得累了,放平身体,躺在河面,看头上的蓝天白云。但这并不是夏天家乡的潮白河,而是冬日冰寒刺骨的长江。他的手放开救生圈之后,只在水里划了不长时间,便感觉手脚被寒冷的绳索捆住,身体成了一块冰,垂直往下陷落。他瞪大眼睛,想再次向江韵清发出呼叫,却听到江韵清嘶哑的喊声。尽力将头仰向水面,那一瞬看见落日西沉,江水被夕阳浸染,闪着冷血一样的光晕。他的一只手摊开,另一只手正在慢慢脱离江韵清的牵扯。身子越来越轻。给他的感觉,不是在下陷,而是在上升。

  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马天目都会体验到那种上升的感觉——那种被木船上的渔夫用铁钩勾住,拽离水面的感觉。直到被救上船之后,在扬州的医院里,因为发烧,几日里昏迷不醒的马天目,仍在那种感觉中挣扎。是江韵清的哭声唤醒了他。见他醒来,江韵清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我以为你死了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每当想起这一幕,马天目都会泪湿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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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韵清第二次来,首先问马天目身体状况恢复的如何?又问他看了报纸没有?马天目说看了。江韵清说,日本人轰炸了闸北一带,也不知道大姐他们安不安全?马天目一脸凝重,说,应该没问题。那放在叶妮亚太太家里的那些文件呢,会不会有事?也应该没问题。两人沉默了一会。像是没话找话,江韵清又问:怎么找到吴忠信,你想出办法了没有?马天目支支吾吾。江韵清瞪他一眼,旋即问道:我同你说的那个事,你也没考虑吧!

  江韵清所说,马天目自然心知肚明。这次倒答的痛快:我当然考虑过。你能嫁给我,是我求之不得的。

  没想到,江韵清的情绪急转直下,刚才挂在脸上的羞怯,似乎只是对他态度的一个验证。江韵清说,可我家里,我妈不同意。

  江韵清如此说,当即令马天目心里一紧。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问:怎么不同意了?

  江韵清说,也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不同意。起初就是考虑没有媒妁之言,咱俩在一起,有点牵强……也许怪我性子急,见他们不同意,我就对他们说,咱俩早就在一起住了……他们听了,就更不同意了。就连我们家老爷子这个中立派,也和我妈站在一起。他们把你当成了骗子。我妈还说,上帝不会饶恕你的。

  我?马天目瞪着眼睛问。

  还能有谁!

  马天目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暗自嘀咕说,我又没和你怎样!但心里却想到自己家人的态度——母亲是拗不过他的,盼着他能活着回来便好。父亲也算开明。但马天目刚去上海之初,家里便有人来登门提亲。女孩名叫苏鸿。现在北平读书。家里算是名门望族,祖上早年间在朝廷做过进士的。如今家道虽有没落,但如果结成亲戚,他们马家不算高攀,也算是人家赏脸。况且对这种“自由恋爱”之事,马父自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痛恨。当即伏在桌案上,给马天目题了一副对子:宁立平等地,不结自由婚。吩咐下人将对子送到马天目房间,并贴在墙上。自然被马天目偷偷扯掉了。

  为照顾江韵清的情绪,马天目自然不敢把家里的态度对她讲出来。只嘴上劝着:他们不愿意,我们也不能放弃,我们要做他们的工作。如果实在不愿意,我们就想其他办法。

  想什么其他办法?江韵清愁容满面。

  逃婚……马天目轻率地说。

  江韵清白他一眼: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再不是社会上那些轻薄男女。如果报上某天登出:马家少爷和江家小姐为情私奔,组织上怎么看我们?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马天目嘿嘿一笑,对江韵清赔着笑脸。

  那你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江韵清有些不耐烦起来。

  马天目无奈,只好把父母的态度合盘托出。并说父母已和女方家里换过生辰八字,如命相契合,择日就要相亲会面。

  江韵清说,哎呦,那可好。一个北大的高材生,自然比我强百倍。还是祝你们白头到老,洪福齐天吧。说完甩手便走。

  马天目急忙将她拽住,好说歹说,就差指天发誓了。江韵清这才稳住阵脚。临走却撂下话说,咱俩的事,还是各自做好双方父母的工作吧。以七天为限。如果成了,算是缘分。如果不成,咱俩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等把眼下的工作落实好,以后就各走各路,好自为之。

  对于马天目的这桩婚事,马家人各持己见。除父母外,哥嫂也应拿个意见。但哥哥除了吃饱睡好,家中事从不参与。倒是他那机敏伶俐的嫂子,给马天目出了不少主意。

  这天晚饭时,面对一桌丰盛菜肴,马天目只寥寥吃了几口,便回房去了。见儿子情绪不佳,马母不禁长吁短叹。马父推开酒盏,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马母说,原本好端端一个儿子,当初若不是你,偏要支持他去什么上海,不但差点丢了命回来,还被那个狐狸精勾得丢了魂。

  马父说,这也能怪我?我不是想让他更有出息,才同意他去上海的吗!

  马母说,不怪你怪谁!我们家端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一旁递茶的大嫂插话说,您二老就别吵了。依我说呀,不如就遂了二弟的愿。他哥哥不中用,咱们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以后都要指望端方呢。他真要憋屈出什么病来,像我妈说的,这日子可咋过!话又说回来了,人这一辈子,嫁汉娶妻,虽都是命,但强扭的瓜不甜,何必苦了自己。大嫂说到这儿,不禁想起自己的苦楚来,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

  马父瞟她一眼,说,不行,若真要在这件事上由着他的性子,以后就更无法管束了!还谈什么子承父业,光宗耀祖。

  马母与大嫂不语。

  马父又问:和苏家的姑娘,生辰八字换了吗?

  马母答:换了。只是算命先生还未把八字批出来。

  大嫂暗自捅了一下马母,说,不如想个法子,让二弟心服口服。

  啥法子?

  大嫂说,就像我当初嫁人——写两个条子,一个写上那女学生的名字,一个写上江家二小姐的名字。咱和二弟有言在先,抓到了谁就是谁,必须认命!我当初,不就是这样任了命的。

  马母连连点头。又有些疑虑:端方他能愿意吗?

  大嫂说,我去找他谈。大男人家的,就该拿得起放得下。

  一旁的马父说了句:荒唐!抽身离去。

  大嫂去找马天目协商。却是偏向于马天目的。悄声说,你怕什么!到时候,我在纸上做个记号,你看我眼色行事,保准你能娶到江家二小姐。

  马天目自然开心,嘴上却说,这不开玩笑嘛!

  大嫂说,有时候,人的命,天不能注定,只能靠这种玩笑来定。咱爹没反对,就表示默认。这也是唯一能让大家认可的办法。

  马天目喜笑颜开,连声称谢。

  却不想,方才二人所讲,都被过来打听消息的马母在窗外听到了。

  马母是信命的。觉得什么都拗不过命。但大媳妇的好意,自己又不好点破。只能在第二天写字抓阄时,准备多留个心眼。

  第二天一早,马母这边焚香祷告,马父那边备好笔墨纸砚,谨慎写下两个女孩的名字。一纸写的是:苏鸿。写得字迹娟秀,端正无比。一纸写得是:江韵清。写得笔走龙蛇,略显潦草。

  站在一旁的马天目,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不时和大嫂使着眼色。待字条写好。大嫂当着全家人的面,将纸条揉成团,放在一只瓷碗里。倒扣于桌面,胡乱摇晃了一番。端起瓷碗,送给马母过目,伸手悄悄在一枚纸团上掐了个记号。

  这一切都被马母看在眼里。故意掩饰着,又用手搅合着那两个纸团,悄悄在另一纸团上,掐了一个相同的记号出来。

  瓷碗伸在马天目眼前。低头一看,不由瞠目。不住拿眼瞟大嫂,意思是两个同样记号的纸团,你让我选哪一个?蒙在鼓里的大嫂也冲马天目使眼色,意思是我已给你做了记号,你咋这么笨!

  一旁的马母神色惶惑,想不出如果儿子不能遂愿,还会闹出什么事来。但听天由命,也只能如此。不禁端正了身子。一旁的马父正襟危坐,看马天目挤眉弄眼,呵斥一句:赶紧抓!听天由命,这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不能反悔。

  马母轻声说,端方,抓吧。就看你的命了。

  马天目无奈。闭眼伸手一抓。将纸团递给一旁的大嫂。大嫂将纸团慢慢展开,低眉一看,不禁叫了一声。只见揉皱的纸条上,露出“苏青”二字。

  马天目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一旁的马父笑逐颜开,说:看吧,这都是上天安排好的。马母忧心忡忡看了一眼马天目,眉头深锁。

  七天之后,江韵清又来。见面便对马天目说,我家里同意了。说此话时江韵清神色平静,完全没有大喜大悲之感。

  马天目躺在床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有气无力地问: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你父母的?

  江韵清说,也没用什么法子。我只是把大姐搬出来。说咱俩的婚事,是经大姐许可的。我爸妈信得过大姐,自然就答应了。

  说完这番话,江韵清瞟了马天目一眼,用淡淡语气问:看来,你是在你父母那里碰了钉子?接着又转了语气,劝马天目道:如果实在难办,你也不要为难。

  马天目说,我想去死!

  江韵清冷笑一声:为了这点事,就要去死,未免也太没出息了吧?

  马天目拉着江韵清的手,正色说,如果娶不到你,我真的想去死。

  马天目整日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成了一个抑郁的宅男。这让马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实在想不出劝解的办法,又恰好大嫂来出主意,说,咱们劝不了端方,不如找他那几个要好的同学,把端方约出去,一是喝酒解闷,二是劝劝他;岁数一般大的人,能掏心窝子说话。一句顶咱一万句,说不定就能劝好他呢!

  马母连声说好。急忙拿出钱来,让大嫂去张罗。

  同学到家里来请,马天目去得极不情愿,只拉着同学的手说,我们受了多年的民主教育,到头来,还是要做这封建婚姻的牺牲品,你们要引以为戒,引以为戒呀!

  同学劝他。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目的只是传宗接代,娶哪个女子还不都是一样。现在天色正好,我们把烦愁放下,还是莫负了春光。连说带劝,连拉带拽,硬是把马天目拖出家门。

  马母在家里坐卧不宁。唯恐马天目和同学玩不到一块,满面愁绪地中途回家。盼着他在外面玩的尽兴,等回家时,又是从前那个满面欣悦、意气风发的儿子。

  等到中午,见凤平浪静,正要准备吃饭,忽然有同学跑入,进了院子便开口大叫:不好了!端方想不开,爬上潮白河铁桥,要投河自尽哪!

  马家人一路跌跌撞撞,跑到潮白河桥头。果真见马天目骑跨着桥栏,身子朝向河面,两条长腿晃晃悠悠,搭在桥栏外侧。桥下是湍急流水,落差高达数米。人跳下去,不被淹死,也定会被摔个半死。马母见此情景,喊了一声,当即晕倒在地。

  若依了平常的脾气,马父肯定会劈头盖脸将马天木臭骂一顿。但见眼前阵势,也吓得腿脚发软,一步一步向桥栏靠近,嘴里央求着马天目:儿子啊,你快下来。

  马天目头也不回,只摆手说,你们谁也不要靠近,再靠近一步,我就马上跳下去。

  双方在铁桥上僵持。大嫂冲马天目喊,端方,你快下来,你这么年轻,有啥想不开的……只要你下来,你提啥条件,咱爸都会答应。说着,又去摇马父的臂膀,哀求说,爹,你快说话啊,你快说话,不然端方真的要跳下去了。

  马父身子打颤,拉着哭腔说,端方啊,你就下来吧。就算我和你妈求你了。只要你下来,你有什么条件,家里都会答应。

  背对大家的马天目,此刻扭过脸。展眼一笑。笑容竟如此明朗,完全不像一个走投无路,准备赴死之人。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大声说:我只想娶江韵清,你们早就该答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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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32:5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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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2年3月,“力行社”成立于南京。同年4月,组成由戴笠主持的“特务处”,也就是后来在文件数据中找不到出处的“军情六处”。同样在这一年的三月,国民**设立军事委员会。同年九月,在军事委员会麾下,设立“军统局”。此一机构,并不公开,外间很少有人知道。戴笠被任命为该局“第二处处长”。表面看来,这两个组织虽隶属不同,却开启了由戴笠领导并创始的特务工作。形成一个在中国政坛上超越工作本位,产生过强大政治作用的“强有力”系统。

  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曾经的机构重新整合,唐贤平被招往南京,接受戴笠的重新指派。

  如果按照唐贤平最初的意愿,是想留在杭州工作的。那里毕竟离家乡近一些。但分派任务时,唐贤平却要求去北平,指导那里刚刚组建的“北平站”。提到北平,戴笠不由提示了他两句:北平和上海的环境完全不同。是由地上转入地下的工作,更需胆大心细,危险性也更高一些。不知你做好了充分准备没有?

  唐贤平起立回复道:请先生放心,我已做好充分的准备!

  临出发之前,收拾行李的唐贤平又拿起手边的一张报纸看了看。见报纸上登载着年前“大吉”轮在长江出事的报道,并配发一张大大的照片。照片虽有些粗粝模糊,依然能看清画面中人物脸型的轮廓。那是记者在扬州医院采访幸存者时拍下的。照片一角,依稀能辨出马天目的侧影。

  唐贤平面无表情地看着。最终一扬手,报纸飘忽落地。唐贤平拎起行李,踩踏而过,在报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1932年4月的北平,看上去似乎比唐贤平在此读书时显得更为陈旧。道路的宽阔只代表了昔日帝王对辽阔疆域的自信,以及对土地大而无当的挥霍。但如今有轨电车、人力车以及胡乱穿行的路人,却使这宽阔街市更显杂乱。从戈壁滩上过来的骆驼商队依旧休憩在高大的城墙之下,这里曾是它们旅途的终点。却并不知道,战火即将于劫掠的方式,撕裂般朝南方延伸,那是它们永不能涉足的更为富庶之区域。这个略显焦灼的古老都市,此刻仍处在一种缓慢的常态里维系它的生存,阳光斜射下的城墙、牌楼、以及稀疏的树木,在这个春日里投下了它们淡淡的影子。

  北平站新任站长侯子川,是唐贤平接触到的较为特殊的一个人物。他是以义务的方式加入这一组织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来判断,唐贤平清楚地知道,投身“特工”这一行当的人,无外乎有两种:一是满怀了对“革命”的热情;这种人有着鲜明立场,身负家仇国恨的重任。而另外一种,也是其中的大多数,则会和普通大众一样,为谋一口饭吃。

  随着后来不断接触,唐贤平也曾向侯子川提出过自己的质疑。他知道他是北平协和医大的毕业生,在英租界领有行医执照,是一名正式的西医。况且家境富裕,个人行医的收入亦颇可观,三十多岁仍未成婚,自己单身住在西城卧佛寺一带的个人诊所内。

  面对唐贤平善意的提问,侯子川只是睁着他那有些稚气的眼睛,淡淡笑着说,我很向往你们的工作啊。

  他说到了“向往”一词。却无外乎是一种伪装。唐贤平知道,他并不会如此简单。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唐贤平便隐隐意识到,这是一个有着怪异癖好的人,并深陷其中无力自拔——而那此初见,侯子川给唐贤平留下一个极其恶略的印象,他曾一度对他的生活方式产生过怀疑。

  那是唐贤平和手下李明抵达北平的第三天,安顿下来之后,便去拜会侯子川。

  对于所有的西医诊所,唐贤平都有一个大致印象:医者温文尔雅,或目光犀利。身着白大褂。不变的是诊所内的环境,玻璃器皿与诊疗器械闪着洁净光泽,它们同那些药片和液体一样,给人一种神秘之感。

  但侯子川的诊所内却显得杂乱无章。门虚掩着。唐贤平和李明推门进去,觉得它更像一个居家的客厅。沙发宽大,衣服鞋帽丢得四处都是。李明先是喊了一声。无人回应。唐贤平见客厅右侧是一个开放的小间,隐隐能看见里面摆放的玻璃柜子,以及柜子内整齐码放的药瓶。

  他一眼便见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勾着左臂,臂肘撑在沙发扶手上,紧握的拳头刚刚松开。那是为了使血管扩张的一个动作,自然是和西医诊疗中的“注射”有关。让唐贤平颇感惊讶的是,这个正在自己注射药物的人,将头靠在沙发背上,微闭眼睛,是一种放松、陶醉且略显疲惫的状态,总之让人无法判断。他刚刚将针管抽出,或许他们贸然的闯入,使他加快了注射速度。见他裸着的左臂上,针口处汪着一团细小梅花一样的血。右手边的茶几上,丢着一只针管,还有几只揭着瓶盖的玻璃器皿。

  唐贤平吃惊地站在房间门口。甚而感到有些不自在,觉得窥到了别人的隐私。是侯子川医生吧?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这样轻声问了一句。

  是我。侯子川站起来,回答的极为平淡,显然还未从刚才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弯下腰,捡起瓶盖,将敞开的瓶口盖好。又背过身,从一只托盘中捏起一只药棉,揩了一下,将挽起的衣袖放下,这才向唐贤平走来。

  他面色苍白,神情看上去有一丝倦怠。让唐贤平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眼睛,镶在一张黧黑肤色的面孔上,闪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稚气。是的,是稚气。只可用来形容孩童眼神的稚气,才能描述他的眼睛。当他们握手,相互介绍,隔了一张桌子坐下来之后,唐贤平从他身上嗅到一股奇怪气味。不是那种市面上的吗啡气味,是一种霸道的死亡气味,以及一种柔韧的清冽气味。有一些腥臭、酸涩,还有一种微苦和甘甜。若干天后,唐贤平从那些摆放在铁皮柜子的药瓶子里,嗅到了这种死亡与生机相互交融的气味。

  侯子川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当唐贤平同他问起另一个他急于想见的人——范义亭的情况时,他只是淡淡说,我知道这个人,但没有接触过。他平时负责北平站的情报收集工作,属于“情报组”的人。我们之间,并没产生过横向联系。我刚接手这份站长的工作,一时还理不清头绪,只是一个头衔而已。其他同志都不在我的掌握之中。只是有人告诉过我,说过几天会派人来指导工作。我很早就盼着你能来呢。

  唐贤平说,我也是刚到。首先要把活动在北平的同志召集起来,大家碰碰头,相互熟悉一下。以后情报组和北平站合并。据上级得到的秘密情报,驻扎在天津的关东军副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正在执行其自行拟定的机密谋略。板垣的手法,是用大量金钱收买我方残余军阀,意图先行破坏社会秩序,然后再扶植一个听命于日本的傀儡政权。板垣所打的如意算盘即使皆无所获,亦可坐视我们中国人自相残杀,酿成内乱,借以削弱我们中国的国力。上级派我来的基本任务是:除了情报搜集之外,还要想尽办法,派我们的同志进入图谋不轨的叛乱组织,策动那些从事叛乱活动的人,让他们改邪归正,迷途知返。

  唐贤平所讲这番话,侯子川似乎并没有太大兴趣。最后只是淡淡说,何不快刀斩乱麻,杀掉那些想投靠日本人的叛乱分子算了。说完,又认真看了唐贤平一眼。

  唐贤平笑笑,说,我方才所讲,只是工作的最初步骤罢了。至于杀人,上级接下来或另有安排。

  你杀过人吗?他欠身问唐贤平。

  唐贤平不置可否地笑笑。忽地想起在上海被手下射杀的那位少年,点点头,说,或许算吧。

  一阵吱吱的叫声引起唐贤平注意。循声看去,见李明走近一个用白布罩住的东西。掀开白布,是一只精巧的铁笼,笼子里截成数个隔断,有数只白鼠在里面游窜,吓了李明一跳。扭头问侯子川,侯医生,这是你养的宠物?

  侯子川不答。笑了笑,眼睛里露出一种痴迷神色,说,别人养猫狗为宠物,我养这些老鼠,也不好说成是宠物。

  辞别侯子川出来。李明跟着唐贤平身后,嘀咕说,唐先生,这人可靠吗?咱们刚进门的时候,他是不是在扎吗啡?

  唐贤平摇头,那不是吗啡……

  那是什么?

  那或许是比吗啡更可怕的一种东西。唐贤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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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34:0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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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第一朵桃花是在画板上开放的。

  江宜清从天津的家里回到学校,发现校园里的桃花只刚刚绽出花蕾。她为了安慰彭雅萝,特意将那张桃花的写生带了回来,还夹带一朵桃花的标本,放在折叠的画纸中间。花瓣虽压得有些扁平,却依旧起到一种很好的衬托作用。只是花萼破碎,想把整朵花捏起来时,所有的花瓣都四分五裂,有了一些“桃花零落皆成泥”的意味。看彭雅萝仍旧很难开心的样子,江宜清说,天津离北平这么近,原来节气竟是差了数天啊。

  彭雅萝叹口气,说,越往北,节气会差的越多。这时候的东北,还天寒地冻着呢。等到桃花开,总该要到四月底五月初吧。

  提到东北,江宜清恨不得掴自己嘴巴。本想拿桃花取悦彭雅萝,却又被她拐弯抹角转到了东北。但见她精神还算不错,不由试探着说,明天是礼拜六,我们去北海,看那里的杏花开了没有,好不好?

  彭雅萝说,明天我有事,还要到秋田街去一趟。

  提起秋田街,江韵清知道,那是租界的一个地名。彭雅萝的一个表姐住在那里。刚入学时,表姐差人给彭雅萝送过几次东西,彭雅萝也到表姐家里玩过几次。但因她的表姐夫,据说是一位名头很响的人物,最近和日本人往来密切,彭雅萝便再不到那里去了。那边再送什么东西过来,表现的也不是太过接受。自家中发生那一场变故,彭雅萝更有了和表姐一刀两断的决心。但今天又说要到秋田街去看表姐,她的心思也实在让人难以猜透。所以江宜清偷偷看她一眼,暗想难得她出去散心,也就没有任何话说。

  彭雅萝的家在东北。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家境,刚刚成立的满洲国,让在北平读书的彭雅萝,先是感到亡国的愤怒,只不过短短几天,从东北传来的消息,便让她感到家破人亡的痛楚——他那当沈阳县警察局长的父亲,因接济并放走了几位地下抗日志士,被日本人绑在广场的立柱上,浇油漆活活烧死了。在日本人追杀之前,她的母亲在家中自缢,哥哥弟弟四散逃亡,至今不知下落。

  那年春节彭雅萝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江宜清本想带她回天津过年,但彭雅萝不去,觉得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别人,也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不如呆在宿舍,静静舔舐自己的伤口。伤口这种东西,只能像腌制东西,被盐水泡透,就会慢慢结成硬茧。

  江宜清说,你不去,那我也不回。我就留下来陪你好了。

  那年春节虽有很多学生未回家过年,但都各成一体。外面时常传来东北流亡学生冻毙街头的消息,但这小小的宿舍,因江宜清和范义亭的加入,还是有了些其乐融融的样子。范义亭也是东北人,在他们就读的这所“北平艺专”学校,范义亭是一个颇受女生崇拜的人物。他高他们一个年级,通晓好几国文字。平常虽不善言谈,一旦开口,嘴上挂着的,却都是和文艺有关的词汇。更让女生感到神秘的是,他过着一种独往独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生活。显然经济上有着很强的独立性。他一人租住在“艺专”附近的一处民宅里,平时不常到学校。除来女生宿舍找江宜清聊天说事之外,课堂上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又据说,有人经常在北京饭店、德国饭店那种地方见他。虽看不到他和什么人交往,但一个穷学生,哪怕到那里坐坐,也会让人想到他会有多么优越的生活背景了。

  除夕夜,三人吃了自己包的饺子,又喝了范义亭带过来的红酒。说起国恨家仇,又想到前途的渺茫,彭雅萝不禁醉了。那是她一生中渡过的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除夕。她把江宜清看做自己的亲姐妹。而在那个除夕夜过后,她偷偷爱上了范义亭——这个最先和江宜清做朋友的人。

  而在新学期开学后不久,江宜清接到亲戚捎来的口信,说父母催她回家看看。过年时你大哥大姐不在,你二姐也没能从上海回来,家里只剩下一个上高中的小妹,年过的冷冷清清,你说能不让他们伤心吗?你还是回去吧。如今你二姐刚从上海回来,一家人都想见见你呢。那个亲戚如是说。

  江宜清请了几天假。临走之前,再次找到范义亭,托她多照顾一下彭雅萝。你们是东北老乡,你要多开导她。

  但江宜清没想到,就在她回天津老家的这几天,彭雅萝的命运,竟悄悄发生了一些不可逆转的改变。

  和范义亭第一次碰面,是在他的租处。那个仅能容下一桌一几的小小房间里,弥散着一股桃花初绽时魅人的香气。给唐贤平留下深刻印象的,除那枝插在水杯里的桃花之外,便是坐在茶几旁的姑娘了。她体态消瘦,神情郁郁寡欢。正托腮和背靠桌子的范义亭倾诉着什么。是他的到来打断了两人间的谈话。范义亭委婉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姑娘起身告辞。那个时候,唐贤平并不知道她叫彭雅萝。

  直到又经过一番紧密的筹备,南京方面下达了第一项任务,唐贤平将所有北平站成员召集到一起开会时,他才再次听到了“彭雅萝”这个名字。

  唐贤平搞不清上级为何会如此仓促地传达下这个任务。南京方面让“北平站”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将所有人员合并,成立“锄奸队”——这个带有暴力色彩的名称,让唐贤平一度感到十分紧张,或说激动也好。所以在和手下传达上级的指示时,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他说,这是关系到整个华北地区安危的一项重大行动。我们所要刺杀的第一个对象,是军阀余孽石有山。说到石有山,不知道你们对他了解多少……唐贤平看一眼众人。见所有人一脸严峻,语气不由得变得更加沉稳:此人生性无常,多疑善变,惯于投机取巧,见风使舵,多少年来,总离不开“拥兵自卫”这一手绝活。据天津治安当局接获的情报,年前11月8日,发生在天津海光寺附近,袭击华界警察,攻击河北省**、天津市**以及天津公安局等处的暴徒,便是石有山组织的便衣队所为……据上级提供给我们的情报得知,石有山现已秘密潜回北平,和日本人接触频繁,正在召集旧部,密谋下一次叛乱。如何找到他,以及下一步的刺杀行动将如何展开,需要我们自己酌情承办。

  听完唐贤平的讲话,侯子川显得有些兴奋,面色微红说道:搜集情报的事,交给范义亭去办,想来没有什么问题。

  范义亭点头,说,好,应该不成问题。

  几天过后,范义亭便带来消息,说石有山确实在北平。但那是在日租界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是属于石有山的私宅。如果没有记错,那里应该叫“秋田街”。

  虽知道了石有山的住处所在,刺杀计划若想完美执行,显然仍是不够。怎样将其住所内部情况搞清楚,才是关键所在。为此大家又费了一番心思。

  仍是侯子川说,这种事,还是要让范义亭去想办法。

  虽是一句玩笑话,但大家都将期盼的目光投向了范义亭。

  范义亭转转眼珠,低下头,躲开大家的注视。

  唐贤平充满期待地问:是否可行?

  范义亭低着头,显然有些不情愿,却又不愿佛了唐贤平的意。最后才说,我试试看吧。

  几天之后,这个神通广大的范义亭,果然带来了重要消息。

  石有山的家就在秋田街的东首。石家的左邻右舍,全是深宅大院,彼此不相往来。整条大街,一天到晚都冷冷清清,就连沿街叫卖的小贩,也难能打此经过。临街一道高墙,黑漆大门总是紧紧关着,门上除了门牌,连个标志都没有。进了大门,左右两边都有门房,左边驻有穿便衣的警卫,右边是传达室。隔一层狭长的小院子,还有一道二门。二门以里,则是个长方形的大院子。东房三间,驻有两名日本宪兵;西房三间,共有五名侍从人员。坐北朝南是上下两层楼房,大小有八九个厅房,石有山和他的眷属就住在这里。石有山睡觉、抽大烟,都在二楼。只起坐吃饭或偶尔会客,才到楼下正厅。楼房后面还有后院,男女佣人,厨子车夫都住在这一排平房里。后院旁边有一个小角门,却终日上锁,所以佣人们出入,都需从大门口经过……

  范义亭语速极快,又说得如此详细,好像他自己去过那戒备森严的大院里侦查过一般,不由听得大家有些瞠目。直到他讲完,大家仍未缓过神来。倒是唐贤平充满了疑惑,问道:你是怎么搞到这些情报的?

  是呀!难道你去里面侦查过?李明也这样吃惊地问。

  对于范义亭所提供情报之来源,唐贤平早有好奇,也曾问过几次。但范义亭总是避重就轻,只说他认识某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处的一名译员,姓黄。唐贤平曾要求同那位黄先生见上一面,范义亭先说那位黄先生不肯。唐贤平又说可以不见,只把他带到某处指给他看,并保证绝不和他接触。范义亭虽答应尽量想办法安排,却总是拿“没有机会”搪塞过去。怎样对待像范义亭这样的情报提供者,唐贤平自然没有经验,他曾向戴笠请示过。戴笠给出的建议是:对待这种人,既然能为我们所用,既要重用,也要提防。他的隐私也没必要查的一清二楚。逼急了,他是会走人的。假设他有什么政治背景和国际关系的话,也没有太大问题,却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工作线索,不妨将计就计,进行一场考验性的“情报战”和“政治斗争”。

  关于这一次的情报来源,范义亭却没有任何隐瞒。他先是掏出一张纸,展开给大家来看。见那纸上照瓢画葫芦地画了一张宅院草图。范义亭说,我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进里面去呀……随后又压低声音,小声说,我是让一个同学到那里去看的。

  你同学?唐贤平问。又追加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可靠吗?

  按行动规章,如此重大的刺杀任务,是不可向组织以外的任何人透露的。即便此人可靠,也需向组织汇报,再另行商量后定夺。范义亭这么做,显然是犯了大忌。可见专事做情报的人,平时都是散漫惯了。

  她叫彭雅萝,范义亭说,你见过的。就是我们第一次碰面时,在我住处闲聊的那位。

  唐贤平眼前浮出一位瘦削女子的身影,并记起那张被桃花映红的落落寡欢的脸。不由更加忧心地摇了摇头。

  范义亭说,她很可靠的,你们相信我好了。她和石有山的三姨太是远房亲戚。平常老有走动。春节时三姨太还差人喊彭雅萝去她那里过年,这我都是知道的。你一提石有山,我便想到了她。原想这种对亲戚不利的事,她会不会愿意去做?所以当时我也没把话对你们挑明。没想到,我回去找她一问,她便痛快答应下来。所以也没来得及向你汇报。她恨日本人,和日本人过从甚密的所有人,她都恨……说到这儿,范义亭缓了口气,将彭雅萝的身世,对大家详细讲了一遍。

  唐贤平听完,不由说,这姑娘好可怜,我看你们俩关系不错,是在谈恋爱吧?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

  范义亭一笑,说,哪里,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而已。对她好也是我的本分,毕竟我们是老乡嘛。

  获得了第一手宝贵的资料,况且这资料得来竟是这般容易,大家心里都很高兴。但想到下一步的刺杀行动,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棘手。

  按照李明的提议,应该是雷霆出击,采取硬性的武装制裁,明白点说,就是用枪械干掉他。因为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在于仅仅消灭掉一个叛国者,同时还能使那些执迷不悟或误入歧途的人有所警惕,杀一儆百,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李明的提议得到几个人的赞同,并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唐贤平却并不持赞同意见。他所计较的,则是这样的方案会有多少的可行性。按彭雅萝所提供情报,石友三的住所戒备森严,如果硬闯进去,达不到目的不说,反而会赔了自己人的性命。代价太大,成本太高。成功的概率也极其渺茫。

  又有一位刚刚加入的组员陈国治提议说,那就等石有山什么时候出门,我们埋伏在外面干掉他。

  唐贤平说,如果选择石有山外出时行动,这也算是一个可行的好办法,只是据我们得知的情报,石有山很少外出,虽偶尔出来走动,却仅限于日租界的范围。就连过一道桥,到意大利租界都很谨慎。况且我们无从掌握他何时出门?在外滞留多久?如果有这方面详细的情报,我们可以预先部署。但像这一类的行动执行,也必定发生在日租界的范围……

  侯子川沉吟说,我们首要的任务,还是要想办法派人打入石有山家里。一方面掌握他的行踪,说不定有机会,也可来个里应外合,在他家里将他干掉。

  唐贤平说,这主意不错。但据情报显示,石有山睡觉在二楼,抽大烟在二楼,起坐吃饭或偶尔会客,才会到楼下的正厅。平常不经他传唤,就连老妈子或他的侍从,也很难有机会靠近。纵然我们的人有机会接近,也不可能一枪将他射杀,抽身便走。如果没有极为妥当周密的安排,事后是很难脱身的。甚至连他家的大门都出不来,即便出得来,也很难逃出日租界。所以我说,采取硬性措施除掉石有山,是不得已的下策。而我们的宗旨是——消灭敌人,保全自己。

  大家说来说去,还是决定先从行动的第一步入手——派人打入石有山的内部,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迈出这第一步,才有可能找到余下行动的机会。

  众人将目光一起看向范义亭。

  在大家的注视下,范义亭又一次低下头来。

  唐贤平望着范义亭,恳请说,还是你再去找找彭小姐吧,让她想一想办法,看看是不是以找工作的名义,介绍我们一个人,扮作佣人或侍从的角色,打入石有山家里。

  范义亭望了唐贤平一眼,搓着瘦长的两手,说,让一个无辜的人卷入进来,我总觉得不太好……

  唐贤平不语。仍旧望着他。

  范义亭只好点头,说,好吧,那我试试看吧……

  众人走出“三益成”杂粮店,店内掌柜刘兆元殷勤地和唐贤平打着招呼。他是这家杂粮店老掌柜的侄子。而这家杂粮店的老掌柜,则是行动组成员陈国治的亲戚,因地处僻静,这里便成了锄奸队议事的秘密地点。

  侯子川悄悄拉了一下唐贤平,说,唐先生,能不能去我诊所一趟,我俩单独商量一下事情。

  唐贤平点头应允。

  坐在诊所内,侯子川东拉西扯,似乎全然忘了他邀唐贤平来这里的初衷,直到唐贤平耐不住性子,问了一句,侯子川这才说,唐先生,说到这次刺杀行动,我倒有个更好的办法,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信任我,当了众人的面,我又不好讲出来,所以这才把你邀到这里……

  唐贤平说,我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同志,重任在肩,你说这些话就有些见外了。

  侯子川说,那好吧。这样说着,便将唐贤平带到内室,拉上窗帘,掏出钥匙,弯腰将屋角的一只铁皮柜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方形托盘。见托盘上有规则统一的圆孔,排列着同样型号的玻璃瓶子。只是那瓶子的颜色各有不同,有深绿、猩红、淡粉、微黄、还有一种无色,像水一样透明。在随手拉亮的灯光照射下,这些瓶子散发着迷离的色泽。每只瓶子的颈部,都贴有写着编号的标签。看侯子川痴迷的眼神,唐贤平感觉他像一个少年,面对自己爱不释手的玩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侯子川舔舔嘴唇,对唐贤平说,你猜到了吗?这些颜色好看的液体,都是毒药。

  唐贤平不语。

  侯子川说,从少年时候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迷上这些颜色鲜艳的毒药。大概是我母亲,也就是我父亲所纳的第三房小妾,被我大娘毒死的缘故吧。我母亲死的时候,嘴角粘着一丝血,后来我偶尔发现,毒死她的毒药,就是那种血的颜色……我后来学医,仍旧对那些色彩艳丽的毒药情有独钟。它们是两种极端,那些西药能让人活命,这些毒药却能让人毙命。

  唐贤平听得心惊肉跳,暗想这作为医生的侯子川,也真是有些怪异。想到他会不会在某一天,心生邪念,走火入魔,误将这些毒药施与找他来救治的病人,那真的就会成为一个“恶魔医生”了。

  侯子川睁着他那单纯的有些邪恶的眼睛,望着唐贤平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作为一个医生,每当我面对垂死的病人时,心里确实生出过邪念。他们活在世上,苟延残喘,其实对他们来说,“死”是一种解脱……但我不会那么做。我研制出一些毒药,也会研制出相应的解药。我能让它们死,也能让它们活……侯子川这样说着,走出去,从外间拎进一只笼子来。笼子里是一只白鼠,正在啃吃一枚坚果。他将笼子放下,戴上白手套,从托盘里拿出一只猩红色的瓶子,晃了晃,对着灯光瞄一眼,又用针管吸了一点药液进去,将药液注入白鼠体内。

  他做着这一切,神色痴迷。直到白鼠瞬间倒毙,四肢不停抽搐。侯子川便又换了一副针筒,吸入一些淡粉色液体,给白鼠注射。直到白鼠仍旧抽搐,渐渐僵硬了四肢。侯子川张着眼睛,不由愣在那里。

  唐贤平问:这就是能致人于死地的毒药吗?

  侯子川说,这是一种最剧毒的药,或许是药量过重,而解药的配比又有些过轻,才让这只“小白”枉送了性命。

  那你是想用这种药毒杀石有山?

  我参加这个组织,便是想让我的才能有用武之地,我向来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哪些人该死,哪些人该很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侯子川说。

  唐贤平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轻声说,或许你想出来的,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吧。

  不,侯子川说,这不是最稳妥的办法,这些毒药虽能保证一剂毙命,但它有色、异味,放在汤药茶水里,不易溶解。况且三步之内毙命,给我们的同志会带来危险。我正在研制一种无臭、无色、水溶的毒药,这种毒药只会慢慢侵蚀身体,要了他的性命。也可让我们的同志安全脱身……说着,侯子川拿起那只纯白色的瓶子,揭开瓶盖,凑到唐贤平鼻子下面,说,你闻闻。

  唐贤平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望了侯子川一眼,这才将鼻子慢慢凑过去,却又迅速躲开,抬手揩了一下鼻翼说,确实像你说的这样。但你有把握吗?让我们的目标服下这种毒药后,3个小时,5  个小时,或10个小时,安然无事,却又必须死掉。

  侯子川封好瓶盖,将药瓶放回。神色迷茫说,我有把握确定他死。但没有把握是不是在我们的同志安全转移之后。这种药,我在自己身上试过,我已经掌握了五分钟、十分钟之内的药效,肯定对服药者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或许是怕出差错的原因吧,再长的时间我还没有把握。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加大药量的配比,让它在一小时之后发挥药效,而不会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一旦我们的同志得手,一个小时之内,也完全可以有机会脱身了。

  唐贤平惊讶地看着他,联想到第一次见他时的奇怪举止,这才知道,这个看似单纯,实则疯狂的医生,其实早就在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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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35:0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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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宜清对近日彭雅萝与范义亭之间的亲密,起初并没有任何感情上的不适。她本来就对这个外表风流倜傥的学长,没有任何感觉。他们是在一次校园内举办的小型画展上认识的。对江宜清深厚的水粉画功底,范义亭大为赞赏,并主动找到江宜清,着实夸赞了一番。一来二去,江宜清也就把他当成了朋友。但看他来找彭雅萝时的神色,总有些不太自然。两人凑在一起,说话神神秘秘。江宜清这才问了彭雅萝几句,彭雅萝支支吾吾,不肯将实情道出。因范义亭事先对她有过交待,他托付她所办之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就连宜清也不能告诉吗?彭雅萝问。不能!范义亭一脸严肃。那你是不是共产党?彭雅萝脸上有着无比崇敬的神色。范义亭不置可否。说,总之你不要多问,我们对付的,是日本人,以及日本人的走狗。

  这天范义亭来宿舍找江宜清。江宜清趁机问起他和彭雅萝之间有什么勾当,你们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范义亭故作轻松,我们能有什么事瞒你!我和彭雅萝之间,一清二白,之所以和她亲近,我都是按你的吩咐去做的。

  江宜清说,你可记住,不要做出任何对我朋友不利的事来。

  让彭雅萝去做那样的事,一旦出了纰漏,岂止是“不利”,有可能会丢了性命。想到这里,范义亭一脸尴尬,忽然有些懊悔起来。

  这天彭雅萝又去了秋田街。

  虽已去过几次,但门岗还是例行公事,让她到传达室去等。有人去里面传话。等待的间隙里,彭雅萝再将庭院分布的情况看了一遍,觉得和上次画下来的草图没有太大出入,放下心来。但想到此次任务又有不同,也不知道能否办成,便又有些坐卧不安。正等得心焦,忽听有人和她搭话,回头一看,见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史副官。这位史副官因是东北人,便和三姨太关系走得比较近。自然也和彭雅萝熟络一些。史副官同彭雅萝随便聊了几句学业上的事,有侍从过来,说请彭小姐进去。彭雅萝和史副官道声再见,随侍从进到里面。

  据彭雅萝所知,她这个远房表姐,曾在沈阳的烟花巷里呆过,别看她一度沦落风尘,却精通多种乐器,歌唱得较好。与石有山邂逅,一度安慰了这个失意军阀落魄的内心。当石有山春风得意之时,不忘旧情,将她赎身出来,纳为小妾。但毕竟身份微贱,洗尽铅华之后,在这个家庭里,仍会受到原配和二房的歧视。

  彭雅萝见表姐眼泡浮肿,未试粉黛,显然昨夜哭过。想必是受了什么委屈。不禁忧心问道:表姐,姐夫又给你气受了?

  表姐“哼”了一声,说,你姐夫才从来不给我气受。

  那就是大太太二太太……

  表姐拉下脸,委屈地说,大太太瞧不起我也就罢了,那个二太太不也就是“会乐里”出身么,仗着水蛇腰,说一口吴侬软语的浪话,不敢直接找我的麻烦,却总是让自己的下人来给我添堵。

  问及缘由,原来有人送来时令水果,被两位大房挑了个遍之后,派下人给她送过来。她抱怨了几句,那下人说,太太你是不懂,这南方的水果,个头越小,味道越是不差。我家太太已让我们尝过了,你就放心吃好了。

  合着她们把我这北方人,当成土老帽。身份甚至不抵一个下人。

  彭雅萝听得暗笑。想这些女人真是多事,为了几个水果的大小,也会弄出一场风波。看表姐的样子,又有些可怜,知道她出身微贱,心里却是要强的,自然多了一份敏感。便说,你有什么委屈,不要自己憋着,多跟姐夫诉苦好了。

  表姐亲了一下怀里的花猫,叹一声,说,你姐夫也不快活。一天到晚,大半时间躲在屋子里看东西,或是写什么东西。既然那么忙,回家就该好好休息。可是他总是瞅着房顶出神,就是不睡觉。不知道是因为失眠,还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偶尔,三更半夜跑到前面的办公厅里,天亮了才回来睡一会,看上去真的好辛苦,又是为了什么来着!他这个样子,我那点破事,哪敢再给他添乱!

  那你就多出去走走,别老在家里闷着。彭雅萝说。

  唉,我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没有一点自由。难得出去一趟,还要偷偷摸摸,平常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通州那边虽有戏园子,可糟透了。多亏了你最近常过来,那老乡史副官,也总过来陪我聊几句,听着咱东北话,心里才舒服……妹妹,最近你还好吧。我托人去打听过,但哥哥和弟弟,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彭雅萝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沉吟了一下说,表姐,我有个事想托你办,你看成吗?

  表姐说,你讲。

  我有个老家的同学,最近来了北平,没有书读,也找不到事做。饭都吃不上了,我真怕他像那些流亡街头的穷学生一样,保不准哪一会就冻死饿死。你能不能在这里给他找个事做,工资不用谈,先吃饱饭,能暂且有个安身之地就行。

  表姐说,招人嘛,最近因为风声紧,这院子里养了这么一大帮子人,也够指派的了。但因为是从东北来的,等我瞅机会,看能不能挤出个空缺,把他弄进来。

  彭雅萝谢过。从秋田街回来。先去找范义亭。见他不在自己住处。便回学校,却见他和江宜清两个人呆在宿舍。

  刚刚办妥的那件事,因不能当了江宜清的面说,彭雅萝便把范义亭喊出去。两人站在校园里,喁喁相谈的情形都被江宜清隔窗看到。等彭雅萝回来,江宜清心里有气,不想理她。板着面孔坐在画板前画一幅素描。那素描画上,流水石桥,桃花盛放,一幅春天的美景。凭栏处已画出一个女孩的样貌,依偎在一个刚刚勾勒出轮廓的人形身旁。彭雅萝凑过去,拿笔蘸了颜料,先自把那有了男子轮廓的人形,涂描成一个女孩的样貌。这样,那个设定为“爱情”的主题,瞬间转换成两个女孩之间的友情。

  江宜清端着画笔凝神不动,脸上的表情却有所缓和。

  彭雅萝说,不是有事要故意瞒你,是那种事,真的不便让你知道。

  江宜清说,那我到底还不如一个男人。

  彭雅萝举起拳头,轻轻捶在江宜清肩膀上。觉得两人之间,确实没什么事非要相瞒。便悄声将范义亭所托付之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但她却加重语气,说到事成之后,范义亭所承诺付给的那笔报酬。彭雅萝说,你不总对我说,等有了路费,就到南方苏区,去找你家大哥吗?那笔报酬足够我们俩上路的。

  江宜清看着彭雅萝,心里仍旧慌乱地跳个不停。呐呐道:冒险去做这件事,值得吗?

  彭雅萝说,值得!

  江宜清又问:你做这些事,是为了我吗?

  彭雅萝点头。说,不光是为了你。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会这么去做的。

  针对整个刺杀行动的步骤考虑,用侯子川提出的办法来毒杀目标,想来应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了。又加之彭雅萝的鼎力相助,整个计划还未实施,便让人觉得堪称完美。几天之后,打入石有山内部的李明单独和唐贤平碰头,说自己已在石有山家里站稳脚跟,并根据事先部署,准备策动一个内应。李明说,我已和一个叫史大川的副官谈过了。这位史副官黄埔五期电讯班毕业,毕业之后,一时找不到合适工作,为了混口饭吃,才投到石有山名下。空有一腔报国热情,也算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对石有山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待人的刻薄寡恩,早就不服气。特别是石有山投靠日本人之后,更是觉得自己也成了民族的罪人。他曾多次和我抱怨,说自己不想干下去了,高高大大一条汉子,做什么养不活自己,何苦要背这卖国贼的名声。有一次史副官当面向石有山请长假,却被臭骂了一顿,强制他不许离开半步。

  唐贤平说,你趁着他心情不佳的当口,加以诱导,他心理上会很容易发生动摇的……

  李明喝了口水,说,我正是这么做的。倒也费了不少口舌。史副官这个人,总归是一条讲义气的汉子,觉得毕竟侍奉过石有山一回,做出这等薄情寡义之事,怕遭人耻笑。我用与民除害、为国锄奸的大义来感化他,并答应等事成之后,送他一笔路费,让他远走高飞,另寻报国之路,他这才应允下来。

  那准备何时动手?具体的步骤呢?唐贤平问。

  李明说,我已策动了一位姓项的厨子,事已谈妥。这老项没有什么家国概念,只是爱财。开口跟我要了一笔不小的报酬,说是事成之后,自己回老家开个小饭馆……眼看就快端午节了,我已和他们二人商议好,等端午节这天,石有山肯定在家,和家里人吃饭过节,这是惯例。到时趁着举家欢宴,将毒药下到汤锅里,肯定能得手。

  李明临走前,再次叮嘱了唐贤平几句,一说是准备好付给史副官以及项厨师的报酬,放在“三益成”杂粮店,事成之后由二人去取,然后各奔东西。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就是把下手的“毒药”准备好,两天之后交给他。说到这里,李明笑了一笑,说,没有“东西”,一切都是空谈,我总不能和石有山拔刀相见,为国尽忠吧!

  和李明分开,唐贤平给侯子川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他对侯子川讲了此次行动时间上的安排,并对侯子川说,毒药的事,想来不成问题吧?

  话筒里传来侯子川的声音,疲惫、沙哑,而又冷漠。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淡淡说,明天晚上,你过来取好了。

  唐贤平能想象到他为了研制药剂,所受的辛苦。刚想叮嘱几句,电话却被侯子川挂断了。

  第二天傍晚,唐贤平按照李明的吩咐,将筹好的钱款放在“三益成”杂粮店内。并对掌柜刘兆元说,只要打着你家亲戚的名号,不管是谁,都要将钱如数交给他们。刘兆元接过钱,数了一数,他数钱的神态十分陶醉。数完之后,又犹豫着什么,弯腰在柜子里找东西。显然按照规矩,应打个收条才对。唐贤平见时候不早,冲他摆手,转身走了出来。

  挂在诊所外的牌子在黄昏中已显得模糊不清,由于屋内黑着灯,另外一块写有“告假歇业”的牌子更是无从看到。大门紧闭。唐贤平迈上台阶,先是敲了敲门,侧耳细听,里面毫无动静。心里讶异,便用手推了一下。门原来只是虚掩着,发出“吱嘎”响声。借着模糊暮色,唐贤平走过客厅,径直朝里间走去。边走边咳嗽了一声。屋内静的可怕,只听到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声响,并间有白鼠的“吱吱”嘶叫。待唐贤平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首先看见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那沙发的扶手铺着白色椅垫,却更加衬托了那手臂悬垂的无力感。唐贤平心里不由一热,知道侯子川肯定通宵达旦,为那药剂的试验耗尽了心血,现在熬不过,终于在这夜晚降临之时,疲惫睡去了。他放缓脚步,慢慢走过去,将手搭在那只伸着的手臂上,轻轻唤了一声。

  一触之下,不由令唐贤平大惊,只觉得侯子川的那只手冰凉。侧身去找墙上的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情急中像盲人一样摸索,又不时回头看一眼,觉得侯子川马上会动动身子,从沙发上抻着懒腰站起来。待屋内灯光大亮,唐贤平几乎是跪伏在侯子川身前,见他侧身朝里躺着,双目紧闭,脸上没一点血色,像糊了一层白纸。摸他的另外一只手,仍是冰凉。去搭手腕上的脉搏,感觉那里一片死寂,犹如这屋子里的沉寂一样。

  唐贤平不由大恸。抖手抱住侯子川已经僵硬的身体,将他放平在沙发上。自己颓然坐在一旁,捂着脸。好像那灯光深深刺激了他。待缓过劲来,唐贤平扭头看到一旁的茶几上,丢着两瓶开盖的玻璃瓶子,并两只针管。针管压在一张白纸上,将纸张捏起来,见上面清楚地写着数字。那代表日期的数字,显然记录着过去两天曾发生过的事情,而日期下面叠加的数字,显然是药剂维持的时间。当从30分钟、40分钟、50分钟,延续到六十分钟之后,数字下面一片空白。显然侯子川将药效发作的时间延续到一个小时之后,想有更大突破。他再次将毒药的功效加大,静等一个小时过后,再给自己注入解药,却不想,死神提早眷顾了他……唐贤平泪眼迷离,他能够想到侯子川注射完毒药之后,静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却想不清当时他会想些什么。死神隐藏在他的体内,会与他开口对谈吗?他们会谈些什么?气氛是冷峻、幽默、还是讥讽?不管怎样,侯子川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死神以不可战胜的姿态,消灭了这个单纯的对手,最后借助黑夜的掩护,悄然遁去。

  唐贤平抖着手,捡起茶几上的瓶盖,将白色药瓶封好。拉灭灯,倒退着走出去。

  端午节这天,唐贤平是在一种昏然状态中度过的。由于昨晚整夜失眠,此时头疼欲裂。他将那瓶白色药剂交给李明时,李明见他神情颓废,不禁担心地问:怎么了?唐贤平不敢将侯子川出事的情况告诉他,只是将投毒的步骤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说瓶子里的药,万分珍贵,用完下次就再找不到了。用过之后,空瓶子切不可随手丢掉,顶好是打碎了埋在土里或丢进阴沟,免得留下后患……

  唐贤平将那刺杀步骤在脑子里想了一遍又一遍,却时时被侯子川蜡白的面容搅乱。若按事先约定,如计划得手,总该传来消息。此时时间已将近正午,就连呆在秋田街上通风报信的陈国治,也一个电话没有打来。不由得令他心神更为烦乱。一整个上午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下像踩着棉花。待虚脱般坐定,转瞬间便睡了过去。

  唐贤平是被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惊醒的。

  睁眼一看,见陈国治一张扁平的脸正压在自己额头上方。愣怔了一瞬,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看清陈国治一双白惨惨的眼睛,以及额头上豆大的汗粒。他**一声,晃晃身子,陈国治短促急骤的话语这才涌入他的耳廓。

  他厌恶地推开他,站起身。却一把抓牢他的前胸,红着眼睛问:事情怎样了?

  出事了!

  陈国治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话音中夹带一丝哭腔。

  唐贤平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却不禁身子发虚,转身拎起茶壶,朝事先喝过的浓茶里倒了一些热水,手不停抖着,开水一半洒在外面。将茶盏推给陈国治,哑着嗓子说,别慌,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陈国治失魂落魄坐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是嫌茶水太涩,还是太烫,抬手将茶水泼掉,转身舀了一杯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开口说道:

  李明和那个姓项的厨师,出事了,被解送到日本宪兵队去了。

  唐贤平不错眼珠地盯着陈国治,好像不相信他的话。陈国治也呆呆看他,愣了一瞬,开口讲起来——

  昨天上午,大概十点钟左右,李明回到石有山住处,找到史大川,将从你处拿走的药剂拿给他看。并喜滋滋说,有了这个东西,就不用我们兄弟去冒险了。说完,去了后院。

  待午饭过后,李明又转回来,对史大川竖了一下大拇指,说,事都办妥。没想到老项平时看着草包,这件事上还挺有种!老项说,如果趁手,今天晚上就干他一票!

  谁又料到,等到了晚上,却出了事……陈国治说到这里,又去外面舀了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坐下来接着说——

  石家每逢吃晚饭,因人多无法同桌,所以便摆流水席。一拨吃完,再轮换下一桌。等到所有人都吃完,才由老项伺候石有山和他的那些姨太太们吃。这时通常会闹腾到晚上九点钟光景了。

  而那个时候,也是李明史大川他们这些人一天事情的终了。大多再不会有事将他们传唤。这几个人,可以支起一张桌子,打麻将消遣。可那晚李明和石大川哪有心情打麻将!在同伴的撺掇下,正在推脱,忽听前面大厅传来石有山的喊声:霍参谋,他们都在吗?正摆弄麻将的霍参谋连忙应声:都在!石有山又喊:把他们都给我带进来!

  其他人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李明和史大川心里明白。两人对换一下眼色,却不容多想,便随其他人来到厅外。抬眼一看,见大厅里,石有山拿着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顶住一个人的脑袋。那人打着哆嗦,看上去是跪着,其实身体委在地上,早就成了一滩烂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厨师老项。

  石有山嘴里大骂不休,抬脚踢翻身边的椅子,用枪柄敲着项厨师的脑袋,嘴里说,你给我说实话,到底谁让你做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你给我指出来,要是敢说一句谎话,我立马毙了你。

  老项额角流血,抬起浑浊的眼珠看了一眼石有山,说,石爷,我,我可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石有山一声冷笑:还嘴硬,转头对霍参谋说,去,把三姨太养的猫给我抱来。

  旋即,一只花猫被抱进大厅。三姨太哭闹着跟在后面,但一看眼前阵势,吓得赶紧闭了嘴。

  有人将桌上汤锅里的食物用筷子搛了一些,放在盘子里,递到花猫面前。那花猫嗅了嗅,大概是吃得过饱,竟跳到椅子上,眯着眼睛打起呼噜。石有山无奈,又喊,去大太太房里,把那条哈巴狗牵来。

  唐贤平听得揪心,暗想那现场的三人,又该受着何等煎熬。本想打断陈国治的话,见他说得口沫横飞,也不肯住嘴,显然是受了惊吓,不把心里的话倒出来,心中的恐惧便不能缓解。

  ……狗到底是贪吃的货,全然不顾它的主人——大太太在一旁哭叫。几口便把盘子舔个精光。石有山下令,将狗看护起来,静观它的反应。歇了一会,看着跪在眼前的项厨师,又瞟一眼站在厅外的四位随从,气不打一处来,又开始折磨老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想那老项,想必见吃完食物的狗安然无恙,觉得毒药或许是假药,竟假戏真做地叫起了“冤枉”。跪爬着抱住石友三的腿,将血赤呼啦的脸贴在地上,嘴里连叫饶命。直到那狗忽然哀叫数声,四肢抽搐,倒毙在地。在大太太的哭号声中,厨师老项这才闭了嘴,如梦方醒般愣在那里。

  石有山再次将手枪架在老项头上,不待开口,老项已将脸扭向厅外,瞄了一眼,伸出手指。还未等他抬手指认,李明已有了动作,他的胳膊抬向身后,准备去掏别在腰上的手枪。却因片刻的犹豫,被盯在一旁的霍参谋看在眼里,飞起一脚,踢向李明的裆部。

  李明闷叫一声,随即倒地。

  史大川的脸色非常难看,多亏廊檐下的灯光昏暗,不至将自己心里的惊恐暴露。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拔枪,与这些人同归于尽时,只听霍参谋冲他吼了一声: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拿绳子。

  史大川懵懵懂懂找来绳子,见李明被两名侍从反扭手臂,推推搡搡走向大厅。李明真不愧为一条汉子,他破口大骂,两脚乱踢,就连站在身边的史大川,也被他踢了数脚。

  石有山指着李明,对厨师老项说,你抬头看看,让你投毒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老项抬起浮肿的眼睛,不敢和李明圆睁的怒目相对。

  却比任何指认都更加奏效。石有山发出一声冷笑,说,噢,我明白了,你不敢看他,是你觉得对不起他,是不是!我再问你一句,除了他,还有谁!

  老项瘫在地,忽然扯开嗓子哭号起来。一边哭,一边点头。听了石有山的问话,又连连摇头。

  在石有山的指令下,霍参谋让史大川三人架起李明,他自己拖着老项,向厅外走。那短短几步路,李明仍旧叫骂不休,用脚胡乱踢在史大川身上,又扭头狠狠啐了几口,好像他与史大川,有解不开的冤仇。而正是那几脚,踢醒了史大川,让他明白,那是李明在暗示他——不管厨师老项如何指认,都不会殃及到他,因为与老项接触过的,始终只有李明一人。

  陈国治讲到这儿,忽然讲不下去了,舔着干裂的嘴唇,睁着泪眼看唐贤平。

  唐贤平早就受不了他冗长的讲述,鼻子发酸,不禁抬手捶了一下桌面,说,事已至此,你倒是快说,事情到底坏在哪里呀?

  陈国治垂头丧气地“哼”了一声,说,能坏在哪里!当然只会坏在厨师老项身上。这人看着是条汉子,却怂包一个……那天晚上,石有山先是说吃川菜,后又改吃火锅。或是因为菜品的变更?或是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软蛋,当他把下好毒药的汤锅端上饭桌后,心里紧张,连托盘都端不稳,火锅的汤水洒在外面。石有山又是何等狡猾之人,看情形有异,当即一声大喝,便把老项吓得魂不附体。等石有山搛起一筷子食物,和颜悦色命令他吃下去时,这家伙当即便瘫倒在地。

  唐贤平愣了一瞬,忽然又问陈国治:你讲得如此详细,难道……

  陈国治这才恍然大悟道:我方才所讲,都是史大川当面对我说的。

  你见过他?

  事发之后,他便来找我。说是来拿事先说好的路费,然后远走高飞。

  他人在哪儿?

  现在“三益成”客栈。但我听刘兆元说,你并没把路费给他。我这才来找你,一是告诉你事情的结果,另外是受史大川之托,来向你讨问那笔路费的。

  此时夜色沉降。一路疾走的唐贤平,虽对刺杀任务的失败感到由衷的沮丧和焦虑,但心里更为迫切地想见到史大川。对于那笔放在“三益成”客栈内的路费,他绞尽脑汁,也猜不透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步入“三益成”客栈,见刘兆元并不在柜台应酬。二人朝史大川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见人去屋空。陈国治翻着眼白看唐贤平,好像自己方才所讲,全是谎话。最后话也不说,头前带路,又返回到柜台上。喊了几声,仍不见刘兆元回应,便挨着客房一间间查问起来。

  从一间挑起门帘的客房向里看,一眼便看到了刘兆元。屋内烟雾腾腾,几人或蹲或坐,在掷骰子推牌九。陈国治堵在门口,冷着脸不发话,刘兆元二话不说,起身下炕。出门见到唐贤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埋头朝柜台上走。

  我带来的那位客人呢?陈国治追在身后问。

  刘兆元头也不回,说,走啦,早走啦。

  陈国治说,他咋就走了!

  刘兆元钻入柜台内,拿鸡毛掸子掸着一尘不染的柜台,说,不知道,人家说走就走。谁能拦得住。

  那笔钱到底咋回事?

  刘兆元脸白了一瞬,却矢口否认。

  唐贤平说,我亲手交给你的,你数了又数,就放在那个柜子里,唐贤平抬手指向柜台内的柜子,怎么就不承认呢?

  刘兆元没有辩驳,反而转身“哗”一下拉开柜子,质问说,钱在哪里?在哪里!你自己看!

  唐贤平气得说不出话。陈国治说,唐先生到底把钱存在这儿没有?如果你不说实话,我把姨夫叫来,当面对质。

  说到“姨夫”,刘兆元梗了梗脖子,忽然一拍脑门,开玩笑似的说,对了!你看我这记性,咋就把那些钱忘了?随后摊摊手,说,刚才被你那位朋友拿走了。

  唐贤平厉声说,你在撒谎!

  刘兆元翻了脸,说话的口气咄咄逼人:你说我收了一笔钱,总该给你打个条子吧?空口无凭,条子呢?边说边向唐贤平伸手讨要。

  陈国治刚想发火,被冷静下来的唐贤平拽到门外。唐贤平说,钱我寄存在这儿是没错的。只是忘了让他打张条子。你这亲戚坏了良心,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陈国治说,这小子从小就不学好,可怜我姨夫想帮衬他的一片心,让他来做掌柜。他喜好赌博,想必把那些钱输掉了,这才百般抵赖。

  唐贤平彻悟,说,史大川肯定是被他诓走的。史大川一走,他说把钱给了史大川,这样便死无对证,落得干净。

  陈国治气得跺脚,想再次进店和刘兆元理论。却一把被唐贤平拽住。他攥紧他的手有过片刻停顿,眼睛定定望向漆黑夜空,好像想起了什么,声音急迫地叫道:快去,快去找范义亭,让他通知彭小姐,迅速转移,要快!告诉她,她,她有危险!

  陈国治离去,唐贤平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他懊悔不已,怎么会将如此危险的形势,忘记通知给彭雅萝呢!耳边忽听到店内传来的电话铃声。铃响数声,无人接听。隔窗看,见刘兆元正待在柜台内,大概听得心烦,站起来,将电话直接挂断。

  唐贤平重新走入店内,找了张椅子坐下。也不和刘兆元搭话,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两分钟,电话铃又响。刘兆元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听了几秒,嘴里说了一句:不在。便果断撂下话筒。

  刘兆元准备转身,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刘兆元一脸气恼,抓起耳机说,你打错了!再次把电话挂断。

  货栈内的电话,装在靠柜台的墙壁上。唐贤平和刘兆元二人,分坐柜台两边。刘兆南离电话近,唐贤平要伸长手臂,才能拿到电话的耳机。无意中,唐贤平将坐着的椅子向前挪了挪,心里已做好打算。

  果然不出所料,又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电话铃声依旧响起。这是十分钟内的第四次响铃了。唐贤平欠身而起,一个健步,抢在刘兆元前面,将耳机抓在手里。听到从耳机中传来的声音:喂!我没有打错,请你千万不要再挂断电话。我知道你是谁,既然你好意通知我离开,躲开一桩祸事,为何不肯听我再多说两句呢?

  唐贤平已猜到对方身份——必定是出走的史大川无疑。便压低嗓音说,你说,我在听。

  对方问:那个陈国治来过没有?他是不是带人来抓我了?

  唐贤平亮开嗓门,对着话筒急迫地说:史大川,老弟!陈国治刚走,我姓唐,想必李明同你提起过我。我们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呢?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你快回来,我们面谈,好不好?

  或许因提到李明,电话那头的史大川情绪顿时激动起来:你就是唐贤平吗?好!李明瞎了眼,交上你这种不仁不义的朋友。他因你送命,我冒死来给你们报信。没想到你们恩将仇报,把当初的承诺抛之脑后,反说我是日本人派来的奸细,你们怎么会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唐贤平有口难辨,只得在电话里苦苦哀求:老弟,老弟,你听我解释,这些话从何说起,你在哪里?如果不方便过来,我去找你,咱们把话说清楚。

  你不要再诳我,我不会上你的当了……

  话未说完,对方“咔擦”一声挂断电话。

  唐贤平端着听筒,在昏暗的灯光下愣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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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35:4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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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被人带上车的那一刻,黑暗便像洇湿的绢布,蒙住彭雅萝的双眼。

  她先是被关进一间小黑屋。那间小屋只有一方窄窄窗口,加之阴雨,给彭雅萝的感觉,仍像身处于黑夜之中。而病痛带来的虚弱,才是那种感觉形成的最直接原因。这样更好,彭雅萝事后想,那种虚弱,似乎是抵御恐惧的最佳方式——它更接近于死亡,病痛的虚弱与死亡之间,应是上帝有意安抚她,为她搭设的一道过度的跳板。就让我这样死去吧!她在困倦中嘤嘤自语。未必抱了赴死的决心,却已有了赴死的泰然与准备。

  另一个黑夜到来,彭雅萝从那间小黑屋里被转移出来。黑夜链接了黑夜,那个处于北平西郊的民居,将让彭雅萝身处一段与黑夜更为频密交媾的日子。她病痛加重。身处的环境,以及那些问她话的陌生面孔,总让她觉得自己身处梦中。在这个雨水频密的初夏季节里,彭雅萝却舒心地看到覆盖东北荒原的皑皑白雪。她在雪地里跋涉,吸引她涉足的,是雪野尽头一点火光……阳光从云层斜射下来,她隐隐听到小时候听从父母吩咐,去教堂唱诗班学唱过的《赞美诗》隐约响起。慈祥的英国神父,正站在火光前冲她招手,召唤她接近那团炼狱之火。当她抵近,神父背过身去,和她一同面对。彭雅萝看到,那火光中暗黑的身影,正是面容清癯的父亲。他没有痛苦,只在越来越淡薄的火光中,身体变得几近透明,随着火光的黯淡,之后化为灰烬,依附于茫茫的雪原之上。

  被押解到日本宪兵处的第三天,彭雅萝才从昏迷中慢慢恢复了神志。

  这个专为抓捕反满抗日分子的特务组织,总部设于天津。随着贪婪本性的不断扩张,日本人又在北平设立了分部,虽人数不多,却大多是挑选出来的精英骨干。他们基本是知识分子出身,上尉以上身份。除会说流利的英语外,也会说简单的汉语。但那种蹩脚的“协和语”,吐口便会暴露他们的来历——一定是在东北,那个刚刚成立的“满洲国”呆过一段时间的人。

  彭雅萝刚被押解到这间北平城郊普通的房舍时,几乎不能在椅子上坐稳。那位长相文弱的主审官,每问她一句话,便要付出极大耐心。得不到彭雅萝的回答,只能看着她半眯眼睛,身子摇摇晃晃,从椅子上慢慢滑下去。陪审的日本人将彭雅萝从地上拎起来,再次将她按坐在椅子上,嘴里发出“八嘎”的叱骂声。主审官上尉用日本话对他的同伴说:她没有故意抵抗我们的审讯,她在生病,并且病的很重。语气似有不满。

  彭雅萝醒来。首先看到那张清瘦的脸,静静与她对视着。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竟艰难地对他笑了笑。她虚弱笑容让上尉皱起眉头,再次认真地看着她,从嘴里轻轻吐出一句:你醒了?

  他所说的略带东北口音的“协和语”,顿时让彭雅萝惊觉。虽未收回目光,眼睛却空茫地大睁着,将眼前的这张脸视若无物,最后深深闭上。

  正常恢复的审讯,便在这样一种很怪诞的气氛中进行。身材娇小的彭雅萝坐在一张宽大椅子里。身前勒一条宽约两指粗细的皮带,那是唯恐她再次跌落,中断审讯,临时安置的举措。这样看去,神情倦怠的彭雅萝,不时闭目假寐,颇像一个被捆绑在摇篮里的婴儿。而那位双目炯炯的日本上尉,身子倾在他们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看上去更像这名婴儿的看护者。

  但事实并非如此。漫长的疲劳审讯,实则是一种更为残酷的刑罚。

  日本上尉起初用“协和语”向彭雅萝问话。但令他颇感不适的是,每当那蹩脚的语音冒出来,他都会看到,坐在对面的彭雅萝,瞬间会睁开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他。继而从嘴角,牵出一丝嘲讽的笑。

  她在嘲笑我!上尉这样想。而那莫名的嘲笑,实则抵过万千句诅咒与怒骂。他虽清楚她的心思,却仍旧感到一丝窘迫。

  他从嘴里冒出一串日本话。似在自嘲,又似在发泄着抱怨。继而又说了一句英语。

  令他未曾想到的是,坐在对面的彭雅萝,竟用英语回了一句:这没什么可莫名其妙的。

  上尉惊讶地用英语问:你懂英文?

  彭雅萝再次闭上眼睛。不再发话。实则她只能听懂一两句简单的英文,那是在唱诗班时,从英国神父那里写来的。

  除“协和语”和简单的英语外,上尉从彭雅萝嘴里,再得不到任何回应。而除了用语言审问这样一种方式,聪明的上尉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发明了另外一种审讯方法:笔谈。这大概是最奇特的一种审讯方式了。而他为什么不用翻译,就连彭雅萝本人,也想不出答案。或许是出于保密的需要?又或许,是出于他那莫名的“自尊心”在作怪?

  他用汉字在纸上写下第一句审讯的内容:你不想回学校读书吗?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如果用这种方式再不回答我的话,那就真的没办法了。他们会折磨你的。

  彭雅萝低眉看了看他伸过来的白纸。顿了顿,拿起笔,写下:我想。当然想。可你们破坏了这一切,你们毁了很多人的生活。

  请告诉我是谁派你到石有山那里去联系工作的吧!

  没有人派我去。是我自己要去的。

  那李明又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一个同学。

  你为什么要帮他?

  我不能看着同胞活活饿死。

  你知道他去那里的目的吗?

  知道。他只想填饱肚子。

  他去杀人。

  不知道。

  跟你同宿舍的那位同学去哪里了?

  不知道。

  这种“笔谈”审讯,无形中给彭雅萝留出了更多思考时间。除那些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对所有敏感的提问,她都会答非所问,使坐在对面的上尉极为苦恼。而这位安静的日本人,显然有着足够耐心,他不厌其烦地提问,有时得不到满意答案,会木雕般端坐在彭雅萝对面,任时间慢慢消耗。直到得到他自认为满意的一份答案,才会在纸上端正写出下一个问题。

  一个星期的疲劳审讯过后,彭雅萝的身体被再度摧垮。白天的审讯,常常让她感到体力不支,呕吐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憔悴的“婴儿”,有时会常常晕厥过去。等醒来,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而到了晚上,她又会被睡眠抛弃,独自一人听着窗外的雨声,以及夜鸟飞过时发出的啼叫。

  那是一个明媚夏季的开始。树的影子,以及墙头野草的影子,在阳光照射下搅成一团柔和的光斑,从审讯室上方的窗口照进来,打在彭雅萝脸上。等她再度从昏迷中醒来,歌声像光一样流泻,那是稚嫩童声唱出的《赞美诗》。是那些声音与光影唤醒了她。让她窥伺到一线生机。

  上尉坐在她面前,不无怜惜地用英语说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在这里的!

  让医生给我看病,救救我吧。彭雅萝用汉语,气息微弱地说。

  上尉看了看她,结束了那一天里刚刚开始的审讯。他去找自己的上司,商议如何来对待这个可怜的犯人。他提出带医生给她看病的要求。虽被上司拒绝,却得到允许犯人吃药的决定。她是被恐惧吓住了。给她些药吃,她或许会安静下来,才会告诉我们想知道的那些秘密。上司这样对上尉说到。

  上尉去了彭雅萝的监房,亲眼看彭雅萝服药。并看着她安静睡去。

  第二天,彭雅萝神态果然好了许多。上尉亲和并礼貌地看着她说,看来睡眠是能治愈你的最好医生,现在我们开始谈话吧。

  接下来的每天晚上,都会有人端一杯水,捏一枚白色药片,给监室内的彭雅萝送来。看着她将药片放进嘴里,起初是小心地喝下一小口水,看守便会抬臂做个仰头的手势。彭雅萝只能按他的吩咐,将整杯水全都喝下。然后用迷茫的眼神看着那一脸审慎的看守。看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开。

  待看守走远。彭雅萝木然走回床边,抬起右手,伸进嘴里,拿出藏在舌尖下的药片,迅速塞进床底下的一个纸包。整套动作做得连贯而迅速,然后安静地躺在床上。

  每晚上尉都会来监室外窥看,看到安静睡着的彭雅萝。月光和星光照在她的身上,像为她披盖的一袭清凉锦被。

  被拘禁的第十八天,彭雅萝终于等到逃生机会。她想不出那天日本上尉何以会出现在监室里。他没有作出审讯的姿态,又未表露任何充满心机的探查。只是坐在她的对面,脸上一副迷茫神色,像是一个误入迷途的孩子。忧心忡忡,又有些迷恋地看着她。

  最近好些了吗?

  彭雅萝点头。

  上尉说,我知道,你并没有犯下触犯“天皇”的罪行。你是无辜的。只要把你知道的全部讲出来,他们是会放你走的。

  彭雅萝无语。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上尉低头说,我心里很难过。

  彭雅萝无从回答。

  你知道吗?我的一个姐姐出嫁了。她是我邻家的一个姐姐,嫁给了北海道的一个男人……

  彭雅萝从上尉的脸上读出了一些什么。用英语问:你失恋了?

  上尉沉默着,仰头看窗外。

  我大学参军时,曾答应过她,等第二年北海道冰消雪融,便会回去的。她也答应等我。没想到我来了中国,两年了都无法回去……现在这个季节,正是北海道冰雪消融的时候,她等不及,嫁给了别人。

  但这里并不欢迎你们……彭雅萝说,北海道的气候,或许和东北很相近吧?但那是我的家,却因为你们,很多人都回不去了。很多“姐姐”背井离乡,遭人欺凌。

  上尉叹口气,岔开话头,说,北海道,比东北还要冷。雪季时,每天出门,都要从窗子里爬出去……你要不要喝点酒,喝酒更有助于你的睡眠。

  彭雅萝看着上尉离去。眼睛忽闪了几下,忽然下床,从床下找出事先藏匿好的药片,又四下转着,想找碾碎药片的东西。找不到,脱下鞋子,用鞋跟将药片碾碎,藏进贴身的衣袋。

  不多会儿上尉转回来,手上拎两瓶酒。他席地而坐,将两只杯子倒满,端杯冲彭雅萝示意,将满满一杯酒饮尽。彭雅萝先是放不下心中的敌意,但见上尉自斟自饮,眼神空茫,偶尔会专注地对她凝视。他苍白文静的脸渐渐洇出血色,举止却毫不张狂。在他频频相约之下,彭雅萝也端起酒杯,和他对饮了一口。

  上尉泪眼迷离地用英语说道:你长得真像我那位姐姐!

  彭雅萝一愣,难得地露出怜惜的笑容。

  从你那天被带进来,我就发现你长得像我那位姐姐。我审讯你,却不忍看你受这份折磨……但今天,我却收到她寄来的信,她出嫁了,她说她的心都死了。

  两瓶酒眼看饮尽,却不想这上尉酒量竟如此之大,除了伤感击溃他的心智,他竟毫无醉意。真难想象,如果他不是收到姐姐出嫁的消息,而是盼他回归的情书,他会有多好的酒量。他频频举杯,面对彭雅萝,口齿略微不清地用日语喊着:姐姐……

  到斟完最后一杯酒时,彭雅萝偷偷将碾碎的镇静药放进酒杯。她忽然做出一个令自己都感到震惊的举动,凑到上尉身前,探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上尉木然定住,瞬间泪流满面。饮尽最后一杯酒。在轻声的啜泣中,他伸出手,想抱住眼前这位穿了和服的姐姐,却忽然仰身,睡倒过去。

  外面隐隐传来鸡啼。彭雅萝慢慢将上尉伸开的手臂放平,悄悄迈过他,通过监门。紧邻监门的房间里看守正在熟睡,发出粗重鼾声。彭雅萝侧身而出,爬过院子里的矮墙,悄然隐遁于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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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再次返家的江宜清,江家人大感意外。父母问她,咋又回来了?她撒谎说学校放假。咋又放假?她愁眉不展:都在闹“学潮”。父亲摇头,说,现在这些学生,真是过分。四妹江竺清喜笑颜开说,你是知道二姐要结婚,这才赶回来的吧?母亲这才想起把二姐江韵清马上要结婚的消息转告给她,并说,你回来的正好,你二姐出嫁,里里外外,都需要人搭把手。

  江宜清却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那天江韵清又去了马家。按理说该出嫁的人,总该好好呆在家里。像商定婚前的一切筹备,总该有中间人在两家之间斡旋才好。二人的婚事虽无媒人牵线,总不该一个待嫁新娘,去婆家听东听西,最不济也该马天目来江家说话。江韵清的主动,被父母看成是大大咧咧、没心眼、二百五。就像一个掉了身价,急于想把自己嫁掉的人。但这孩子以前并不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人啊!两位老人这样兀自唏嘘感叹着。

  等江韵清这天晚上回家,颓废而疲惫地将一件颇为难缠,又必须向父母呈报的事说出来时,父母恨得牙根痒痒,就差从嘴里说出“活该”二字了。

  婚前的筹备看似顺利,只因江韵清未把遇到的那些麻烦告诉过父母。江家人拿了两人的生日时辰,去找先生批过八字。命相不差,虽不是天造地设的婚姻,以后也能儿孙满堂,携手终老。但这马家人,却偏要在结婚仪式上固执己见。江韵清的母亲,因是基督徒,主张西式婚礼;马天目的父亲,做为一个有深厚学养的老夫子,当然对所谓的西式婚礼嗤之以鼻,并斥为有伤风化。当然力主中式婚礼。不但要中式婚礼,并且要把以前被改进的所有仪式上的细节全都改正过来。他要马天目骑马、穿中式马褂,用八抬大轿,迎娶蒙着盖头的江韵清。并要雇上六十六杆唢呐,敲锣打鼓,在天津卫最繁华的地段走上一圈,以此来捍卫泱泱华夏的礼仪文明。

  谈到这项婚礼的最后议程,两家的关系起初并未闹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地步。江韵清的母亲只是稍稍坚持了一下自己的意见。但稍有嫌隙,便有风言风语在两家之间吹送。江家父母首先听到的,便是马家为了刁难二人的婚事,又是抓阄,又是逼儿子跳河的那些风波。好像她的女儿,真的是一个嫁不出去的促销品。而马家听到的则是,马天目和江韵清二人,在上海时就已同房,据说那江韵清,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有了身孕倒无所谓,毕竟是马家的骨血。只是想到那将娶过来的儿媳妇,如此不自重,也确实有伤风化,丢人现眼。

  其实话说回来,嫁女娶亲,总该双方相互谦和才是。但事情闹到这份儿上,便各说各理。马家摆出一副倨傲姿态,江家更是信心满满。双方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都要为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女,努力挽回一些颜面。

  两家大人就这样彪上劲儿了。

  但马天目和江韵清却顾不上这些。为了找到“吴忠信”,二人搅尽脑汁。设想过种种可能,却只会有种种否定。最后寻人的“设想”,只能重回老路。二人各自回忆了在上海时,相互寻找所遭遇的种种艰辛,最后马天目说,老天总归是不负有心人的。我要像在上海时找到你那样,去找到“吴忠信”。

  从那一天起,马天目每天都要出门。江韵清在家里坐不住,也要出来陪他。二人在天津卫的街头游荡,看似一对逛街的情侣,却已然真的要结成一对夫妻。对于婚期的临近,二人并不记挂于心。只专注寻找着那眉间有一颗黑痣的人。

  直到这一天,江韵清说起婚礼仪式上的事,马天目这才“哎呀”一声,说父亲昨晚找他谈过话,特意聊到此事,说江家人如此固执,真是不懂礼数。所谓迎亲出嫁,一迎一出,总该由男方做主。他们江家再这样固执,我宁可撕了请柬,也要维护我们马家人的体面。

  马天目说,我父亲那边,看来是说不通的。在这件事上,你父母那边却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江韵清白他一眼,说,你也不想想,你父母当初是怎么刁难我们的!

  马天目软了口气,说,还是回去好好劝劝他们吧。离结婚的时间真的没几天了,赶紧把这件事办下来,也好专心做我们的事。

  因婚礼琐事有过数次争论,母亲的口气依旧强硬,说,他马家要维护他的体面,难道我们江家就不要一点面子了!我宁可闺女嫁不出去,也不能让他马家这样瞧不起我们。母亲的态度,就连父亲也表示认同。委婉对江韵清说道: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要顾点面子。不要老去他家听他们说话,有什么事,该让男方过来。女孩家,端着点架子才是。

  事情商量不出个结果,江家人各自回房歇息。江韵清没有机会和三妹江宜清亲热,又见她始终勾头坐着,话也不说一句,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便在临睡前,来到江宜清房间。

  从北平回来,江宜清始终被恐惧和内疚折磨。江韵清三问两问,便把发生在学校的事原本道了出来。

  江韵清惊问:你接触的这些人,到底什么身份?

  江宜清说,我也搞不清,只知道他们是锄奸团,专门对付日本人的。

  江韵清暗自思忖:如今同仇敌忾,无论是共产党人还是国民党人,都在为对付日本人做着努力。身份也确实难以搞清。但听到这样一条消息,总归是很重要的。明天必须和马天目商量商量,如何在这件事上有所突破,倒不失为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搂住江宜清的肩膀,尽心安抚着她。告诉她不要害怕,有什么事,有家人给她撑着。

  说到会不会惹上麻烦,江宜清忽然嘤嘤哭泣起来,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都不在乎。可怜我那同学,正发着烧,也不知道被人抓走,她能不能撑得住。我倒希望陪她一起,有难大家担,死也一块死。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回宿舍告诉她,或许她就有机会跑出来了……自己苟且偷生,活着比死了都难受。

  显然话里有话。江韵清再问,江宜清却只顾埋头哭泣,再不做答。后来便哭着睡去了。

  一夜无话。很快便到了第二天下午。马天目来到江家,一是为了探问江宜清在北平所遇之事,二也是为了婚礼仪式如何进行,来和江家人做最后的商讨。

  但江宜清不在。

  说起婚礼。江家父母起初还算客气,但马天目要么答非所问,要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江韵清的母亲便再也耐不住性子,先从那场“抓阄”风波说起,说自己的女儿总归命贱,像个纸团一样被人抓来抓去。又说到那件闹得满城风波,“逼儿子自杀”的事,话里话外倒表露出对女婿的心疼。一切的指责和怨愤,最后都归结到亲家身上。马天目听得耳朵起茧,苦不堪言,只能陪着笑脸,钉子一样钉在凳子上,拔直腰背听岳母大人教诲。脸上还要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江韵清怕他难堪,尽力维护马天目的面子,不时和母亲对峙几句,说来说去,母女二人竟争执了起来。

  一家人正吵的不可开交,从学校回来的小女儿江竺清,坐在一旁悠闲地喝茶,翘脚看母亲姐姐唇枪舌剑,那未来的姐夫陪着笑,那笑看上去比哭还难受,不禁嘻嘻笑起来。说,你们争来争去,也真烦人。这么简单的事,何不各办其事,井水不犯河水。

  母亲扳起面孔,说,大人的事,不要你这小丫头片子来掺和。

  江竺清认真说,我还小吗!明年就上大学了。再过三五年,就像嫁大姐二姐一样,该嫁人了。

  江韵清从妹妹话中听出端倪,认真问:竺清,怎么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江竺清伸出手指,点在马天目和江韵清身上,你们俩,不是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吗?他们,不是非要一个中式婚礼一个西式婚礼嘛,那就各办起事——不就好了嘛!

  众人还是听不明白。

  江竺清没好气地说,来娶你的时候,先去教堂,你穿婚纱,他穿西装;等出了咱家门,轿子唢呐在半路候着,他换上马褂,你披上盖头,不就顺顺利利入了洞房嘛!怎么这么笨!江竺清一边说,一边将两根拇指竖起来,比对在一起。

  大家被她的神态逗笑。不禁欣然。暗想这么简单的事,大家吵来吵去,败了兴致不说,简直就是一群猪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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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39:4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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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锄奸行动的失败,让唐贤平身心遭受重创。

  身为指挥者,他为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感到羞惭,更为这次行动中牺牲或被捕的同志,感到寝食难安。就在那个大势已去的当夜,手下各自溃散,离开北平,到各地躲藏起来。他则和范义亭一起,如丧家犬般来到天津。以在这里休养生息,旌旗再起。

  待安定下来,唐贤平心里是有些恼火的。他常独自呆坐,就像一个陷入沉思的忏悔者。此时恰好戴笠来天津处理事务,喊他来见。对唐贤平的出师不利,戴笠言语上虽无过多埋怨,但话里话外,却还是对唐贤平的能力,表露出怀疑态度。他像个父亲般看着他,说,你瘦了。

  他招呼唐贤平坐下。

  上峰其实对我们是充满期待的,但因这次行动失败,致使那些法定的军、警、宪单位,对我们“力行社”颇有微词。说到这儿,戴笠叹了口气,我们是秘密工作组织啊,没有公开的合法地位,所以也就容不得出半点差错……话锋一转,戴笠又用犀利目光看定唐贤平,但在这一特殊时期,能不能得到上峰认可,还要看我们的能力。不搞出一点真正的动静,我们是无法服众的。

  唐贤平拔直腰杆,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上峰传下来的制裁令接二连三,除石有山外,还有吉鸿昌、张璧等人,此时这二人正在天津。我回去后研究一下,是否要派督察员过来。现在“天津站”的行动组,因遇到一些麻烦,正处于无形解体状态。你应该有能力,把几个旧属重新聚拢,顺便摸清吉鸿昌等人的行踪吧?

  唐贤平点头称是。

  戴笠又加重语气,说,特别是这个吉鸿昌,你必须要盯紧他。据报,他正在联合所有反**势力,结成“统一战线”。通过自己掌握的人事关系,千方百计在我军政部门,从事煽动、蛊惑与游说。说到这儿,戴笠压低声音:最可怕的,他正和共产党人联系,准备前往豫北冀南一带,搞武装暴动。

  离去时,戴笠拍了一下唐贤平的肩膀,说,凡事耐心,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谋略啊。

  那片位于天津卫南马路一带的旧式里弄房子,给了唐贤平一种恍惚的感觉。一户挨着一户,格局近乎相同。就连砖瓦窗户的颜色,也近乎统一。若不是事先有过约定,记住了门牌号码,唐贤平不知自己该如何找到吕一民的家。

  站在36号房门外,朝里面喊了一声。过了一会,走出一位男子。中等个头,厚嘴唇,一副忠厚模样。剃寸头,额端的发际秃的很深,几乎延伸到头顶。听了唐贤平的自我介绍,显然知道来人是谁,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握了握手,却扭捏着不想请客人进屋坐。唐贤平只好将踏进去的一只脚收回,有些尴尬地问:家里不方便吗?

  吕一民也是一脸尴尬,说,哪里哪里,只是有点乱,不好意思请你到家里坐。

  唐贤平说,要不我们出去找个地方?

  吕一民朝屋里指了指,说,不了不了。家里还有孩子,出去不方便。你若不嫌弃,还是来家里坐吧。

  屋子里黑洞洞的。显然这里的住房建的比较紧凑,从低矮窗口便能看见邻家的屋檐,稀薄光线被遮挡,加之摆设陈旧,相衬之下,屋子里就显得越发阴暗了,并散发出一股霉味。吕一民一边给唐贤平让坐,一边随手整理着杂物,是一些脱下来的换洗衣服。

  略事寒暄,唐贤平道明来意。将上级所期望的任务,简要传达给吕一民。并将行动目标,同吕一民有过一番交待。还未等其表态,便将希望所协助之事,具体讲了出来,显然有些迫不及待——他希望尽快得到有关吉鸿昌在天津从事各种活动的情报,如有所获,无须处理,即刻将情报原件传递给他,以便分析;并全力侦查吉鸿昌的个人行动,包括他的居址,行经路线,停留处所等等。要特别留意与吉鸿昌有过任何接触的人,以及关于其它人的一切数据。

  讲完这些,吕一民却没有任何反应。

  起初唐贤平以为他是慢性子。但等了又等,仍不见他有所回应,便开口问道:吕先生,我所讲的这些,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吕一民清了清嗓子,抬脸看着唐贤平。昏暗里看不清这敦厚中年人面庞上的细微表情。只听他慢腾腾说道:问题倒是没有,都是以前常做的,能有什么问题呢!只是……

  见他欲言又止,唐贤平欠欠身子:你说……

  想必前几天报上登过的那桩“箱尸案”,唐先生也看过?吕一民说。

  看过倒是看过,只是不太清楚里面的内情。怎么了?

  关于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箱尸案”,唐贤平略知一二,此案大体是一位渔夫在潮白河打鱼时,捞起一只装了碎尸的箱子。经天津侦缉队查验,最后查到天津站行动组头上。原来行动组的一位成员,因故误杀了一位无辜市民,将**后的尸体装入箱子,投入潮白河销赃。当局只做些手脚,便将一桩即将大白于天下的案子草草掩盖。唐贤平知道,戴笠此行赴津,便是为处理此事专程而来。这也是天津站行动组几近解体的主要原因之一。

  吕一民说,那个误杀了人的,是我小舅子……你们,真的能信任我吗?

  唐贤平有些不以为然。说,你何必多虑,如果不信任你,我怎么会大老远跑来拜访。

  吕一民垂头不语。像生着闷气。

  手下惹的祸,即便要处理,也不会处理到你头上。我听说,天津站站长已被召回南京去了,等候上级处理。这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吕一民埋头嘀咕了一句:做这一行,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果你犯了什么错,当时不找你,总归要记在账上。

  一时间唐贤平无言以对。想了想说,你放心好了。我这次来,是受戴先生直接委派。戴先生还特意提到你,他是记着你的,说你忠厚仁义,是个可信赖之人。

  吕一民一愣,抬头,不相信似的看着唐贤平,忽然将手掩在脸上,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难得戴先生还记得我。我和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在杭州……

  床里边忽然有了一丝动静。吓了坐在床脚的唐贤平一跳。起初以为那里只是放了一堆被窝,却不想一个小男孩在那里睡。此刻被哭声惊醒,骨碌身爬起。不哭不叫,瞪着大眼睛,痴呆呆看着眼前两个大人。

  吕一民擤了一把鼻涕。伸手将小男孩招过来。说,我心里委屈啊。工作上不得志,在家里也受窝囊气。这不,自从我小舅子出了事,孩子他娘和我闹矛盾,怪我把她弟弟带入这一行。三说两说,扔下我和孩子,跑娘家去了。听人说,一个礼拜之前,随人嫁到山东。我心灰意冷,这一行真的不想做了……吕一民说着,抬起袖子擦擦落在男孩脸上的泪,可不做,又是一个废人,下力气的活儿,真是做不成啊。

  唐贤平这才清楚吕一民所处境地。便把组织上准备给予他的待遇,详细交待了一番。吕一民听后,表情放松下来,却有些扭捏作态。

  唐贤平抬手摸了一下男孩的头,问:叫什么名字?

  男孩不答。

  吕一民说,他是个哑巴。去年发烧,就不能说话了。但聪明着呢。

  唐贤平不无忧虑地问道:你出去执行工作,带孩子方便吗?

  吕一民“吭”了一声,鼻音渐渐清晰起来:方便。我也愿意带他,有时做起事来倒有个遮掩。实在腾不出手,我就把他送我妈那儿去。

  几天之后,吕一民很快送来消息。可见这个肠胃被切掉三分之二的废人,仍有着旧日军人雷厉风行的气度。

  情报来源是这样的:赋闲在天津的潘恩普与钟秀煌二人,服职军政多年。据说,在河南各处尚有许多旧属,分散于各部队及草莽之中。现时的情况是:这些昔日的军阀将领,往往把掌握在手中的这些旧属,当做自己的王牌,依据风吹草动之势,提升自己进取或抬高身价的本钱。二人自然也不例外。正被各方拉拢,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二人中,钟秀煌比较倾向于吉鸿昌的游说,准备集结旧部,联合一切抗日力量和爱国分子,共御外悔。而潘恩普的态度则飘摇不定。在吕一民同二人的接触中,并获知一条重要消息:吉鸿昌同钟秀煌私下里有过接触。

  作为潘恩普曾经的部下,吕一民递送的情报显然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在接到这条重要情报的第二天,吕一民又亲自跑来,告诉唐贤平一条更为重要的消息,他从潘恩普处得知,吉鸿昌打发人来,约他和钟秀煌二人,准备三天之后,于法租界的“交通旅馆”见面,说是介绍一位新朋友给他们认识。

  吕一民说,事不宜迟,你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唐贤平坐立不安。他的心里,像擂着一面鼓。依据他个人判定,情报中提到的这位新朋友,肯定是共产党调派来的干部,也就是戴笠先前所说,准备勾结吉鸿昌,前往豫北和冀南一带搞武装暴动的人。

  情报得来如此容易,却又如此急迫,显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唐贤平自然不想错过。但如何采取行动,却已没有时间向戴笠请示。唐贤平问:你还能把以前行动组的成员召集上来吗?

  吕一民说,有倒是有,但不多,也就三五位。

  唐贤平思忖了一下,说,三五个也就够了。你再坐一会,我把范义亭叫来,我们三个人,先临时成立一个行动组,把行动计划商订一下。

  等范义亭匆匆赶到,两人已在路上商订出整个行动的大致方案。基本如下:

  制裁目标:吉鸿昌。

  执行地点:法租界交通旅馆及其附近。

  预定时间:六月九日下午三时前后。

  执行人:唐贤平、吕一民、范义亭及其他各同志。

  注意事项:要保证潘恩普钟秀煌二人的安全,以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倘有失误,当报请上级,以违抗命令议处。如因潘钟二人而影响工作之进行,其咎不在诸同志,当由唐贤平一人负其全责。

  签下这样一份行动计划,可见唐贤平破釜沉舟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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