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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连载』《围棋少女》 山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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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3:07:04 | 只看该作者
51
今天,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外桃树枝上的一簇簇嫩叶宛如盛开的鲜花。
我真快乐。这种幸福不是产生于心态平和,而是源自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蝉儿们仿佛揣透了我的心思,欢快地鸣叫着。日光穿过重重帘幔射到床上。想象中,沐浴在阳光下的千风应该像一个赤裸的女子,静卧在那里等待着情人的拥吻。
姐姐陪母亲去集市买菜去了。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力图驾驭莎士比亚的英文。家中一片清爽宁静,门窗大开,草木的幽清与厅中的茉莉香融为一体。仆人王妈拿着鸡毛掸子,在那里打扫。
六个月前,她的儿子得痨病死了。从此以后,她成天念叨着她可怜的儿子。父亲表面耐心地听她唠叨,心里却在想着他的书本,最后总是用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来安慰她:
“王妈,勇敢点儿吧。”
母亲和夜珠倒颇能理解她。王妈无尽的追述常引得她俩叹息落泪。今天早上,我的同情心被不耐烦所取代。我像怀孕的妇女一样珍视自己怀中的幸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王妈扫了我的兴。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开了门。
“我去千风广场,一会儿就回来。”
陌生人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隐在眼镜后的面孔和他的身体一样毫无表情。他端坐在石椅上,纹丝不动,宛如古庙中的阎王。
我们在棋盘上排兵布阵,陌生人落子有方,简洁精准。围棋最能反映人的思想。他一定是心思缜密,冷酷无情。
前几日,我曾大方地让他先出棋,现在他略占上风。我和他争地盘,针锋相对,更加落在了后面。三十六计,走为上,这次我铤而走险,从东北角起,一棋到中心。
天气热得要命,任我怎样挥扇子都没有凉风。坐在我对面的陌生人任由骄阳暴晒,却从未皱一下眉。他额头布满汗水也不擦一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握紧了关着的折扇,坐得笔直。
日上中天。我要求休战吃午饭,在纸上记下了棋子的位置。我们相约饭后再战。


52
中国少女回家吃午饭去了,我选了一家偏僻的韩国餐馆,要了碗冷面。坐在厅中一角,我不时对瞌睡的侍者们望上一眼,偷偷地给母亲写信。
我告知母亲我需要的东西:香皂、餐巾、报纸、书籍、红豆糕。在军校中度过的几年使我成长为一个男人。远离祖国的我却好像又变回了任性的孩子。我点名要这个或那个牌子的产品,详细描述它们的颜色气味。我把这单子反复写了有二十遍,狂热的思乡之情才得以渐渐平息。
花园中的花儿怎么样了?弟弟参军后,近来一切可好?他每月都会回家吗?家中会为他准备好盛筵清酒?当妹妹读到我的思乡之情时,她又在做什么呢?东京的天气怎么样呢?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信件会受到监察审阅,将士们担心泄露国家机密,只能对家人说上泛泛的片言只字。家人的回信也大都如此。说不定我们死了之后,因为我们的信中从未流露出一丝的担忧抱怨,我们会成为声誉无暇的英雄。
我反复研读日本寄来的信,妈妈那边也仔细揣摸我的心思。她怕我心软,心中从来不提她有多想念我。为了不让她流泪,我也不说起我的思乡之苦。
在我俩之间,只能交换死亡的字眼。
她在信中写道:“为了天皇陛下的大业,你要毫不犹豫地献身,这是你生命的意义。”
我回信说:“能为祖国牺牲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
我从未对她说过我也是为她的光荣而死。她也不承认我的死会让她崩溃。
我这样结束我的信:“孔夫子有云,‘杀身以成仁’。这种美德成了我的人生信条。母亲,为了我能早日达到这一理想,请为我祈祷吧。”

53
全家人在大饭厅中吃午饭。为了保持房中的凉爽,家人一早就关了窗子,拉上帘幔。姐姐在集市里听到不少小道消息,兴高采烈地讲给我们听。
她说,昨晚上日本兵逮捕了一批抗联成员,我们听到的枪炮声不是演习,而是真枪实弹的战斗。
我漫不经心地听她絮絮道来。一局围棋陶醉了我,把我与外界隔离开来。昏暗的客厅让我想起晶琦家的卧室,犹如皇陵一般阴沉:黑漆家具散发出一阵闷香,墙上的裂缝组成了一幅幅神秘的壁画。床上铺着绣金的紫缎,好似一团团永不熄灭的炭火。
“造反起义!”姐姐说,“你们听听,多愚蠢呀!”
之后她接着说:
“你们知道这帮人是在哪里被抓住的吗?听听:市长的亲生儿子把他们聚集在他家族的一所房子中。妹妹,你别以为我在编故事。听说日本兵在地窖里找到了武器弹药。怎么着?当然他也被抓起来了。”
我口中的鸡肉一下子变得淡然无味。我拼命填米饭,强迫自己咽下去。
厨娘一边上茶一边说:“今儿一大早,日本人逮捕了李医生,据说他也是那一伙的。”
父亲悠悠然地说道:“我和市长很熟。我们的父亲同在慈禧太后朝中称臣,我们少年时常常见面。他也曾想去英国留学,可是遭到全家的反对,这成了他生平一大憾事。前几天,我的讲座结束之后,他过来和我打招呼。五十五岁的他酷似他的父亲,就差朝珠马褂、顶戴花翎。他拉住我的手,告诉我他哥哥是满洲‘皇帝’的信臣,已经为他在‘新京’宫中谋得高官。看来从此以后他的前途不会美妙。”
“你怎么会同情这个人?”妈妈问道,“他妒恨你。他在政府管教学时没减少你的课程。我怀疑是他想禁止你的译书。你是好人,我可什么都没忘。现在我可要幸灾乐祸了。”
我不知道原来父母竟然认识晶琦的父亲。他俩的话听得我心痛。我的家人在昏暗中围桌而坐,居然在轻松地议论一伙同胞如何落网。
姐姐突然惊呼: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我肚子疼。”
“你的脸色不好。回房休息吧,”母亲命令道,“一会儿叫人给你送茶过去。”
我倒在床上,用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了肚子。
晶琦在哪儿呢?敏辉和他在一起吗?我在头脑中审视着他们那所房子中边边角角,家什摆设,一切都是那么的陈旧安详,看不出丝毫反叛的迹象。然而,我的朋友们欺骗了我,当敏辉拥紧我把我拉到房中时,他行走在包藏秘密的地窖之上。当晶琦在花园中同我说话,当他窥视怨恨敏辉时,一种比爱情更强有力的感情把他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为什么会对我隐瞒真相?我会分享他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与他们一同被关进监狱。我会留在他们身旁,跟他们一起去死。
姐姐过来给我倒了杯茶,我转身面墙而卧,假装睡着了。
我眼前又浮现出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集市中,抗联发动突袭。我跌倒在狂乱的人群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朝我伸出了手。他有英俊的四方脸膛,一望便知他出身满洲贵族。之后,高傲冷峻的晶琦出现了。这场暴动的两个组织者从此走入了我的生活。
我转过身来,一口茶下肚,逐渐平静下来。每当敏辉和我谈起他的革命大业,我总以为那不过是他的梦想罢了。当他告诉我他生活在危险之中,我还以为他故作高深。
我想起了唐林,那个在晶琦生日会上演讲的女学生。现在我终于可以领会她的话中深意了:出身贫困的她在共产主义理想中重新找回了力量和自信。日军的入侵打破了中国自古以来的等级社会,沦陷的土地上人人都是奴隶。唐林把她的追求传给年轻的地主敏辉,他们梦想着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社会。是他鼓励敏辉拿起武器,加入到抗日联盟。而敏辉又拉上了晶琦。他们三个都会被枪毙!
我悄悄溜了出去。车夫拉车经过晶琦家。整条街都有哨兵站岗。
千风广场上,我把棋子按记下的位置摆好。我紧盯棋盘,清点棋子,陷入了沉思。

54
午饭后,中国女孩面容扭曲,脸色苍白。她握住棋子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的沉默使我不能开口安慰她。女人们都讨厌被人怜悯。我只能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几小时之内,这少女好像老了好几岁。面颊上的阴影使她的颧骨显得更高,脸更长,下巴也变得更加棱角分明。
在她的眼中读到悲伤难过。她噘着嘴,神情就好像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孩子。她和兄弟姐妹吵架了?和小伙伴闹别扭了?不过,她一会儿就会忘记痛苦的,我也不应为她担心。女孩儿的脸,六月的天,没一会儿就又笑起来。
上午的较量中,她给我的印象是出手快捷自如。现在,她却常常沉思良久。她低垂着头,眉头紧皱,脸上仿佛戴着能乐剧中阴森的魔女面具。
她弓着背,双手托腮,看起来十分疲倦。我不知道她的心思是否真的在围棋上。棋子是精神的反映。她这一子棋要是下得再往左一点,她的局面就会稳当得多了。我一反常态,快手一棋,想用这种挑衅激发她的战情。她抬起头,我以为她眼泪会掉下来,她却冲我一笑。
“下得好!明天上午再来下吧。”
我原本想多陪她玩一会。但我恪守自己的原则,决不同女人们争议。
她重新记下棋子的位置。在日本,巡回赛中,每次比赛中断,都会有裁判记下棋子的位置,并把记录公开封存起来。
“要不要放在您那里?”她问道。
“不用了,请您保管吧。”
她奇怪地盯了我一眼,收拾好了棋子。

55
敏辉的影子又在街头出现了。我已经在十字路口等他好久。他朝我这边骑车过来,朝我点头示意。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光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额角的汗珠闪闪发亮。他朝我一笑。
必须再见晶琦一面!我穿过封锁线,闯进了他家。断壁残垣上弹痕累累。花园中只有那些大丽花仍旧昂首怒放。晶琦躺在藤椅上,正在那里逗他的鸟儿。
“我以为你已经被关进监狱了。”
他抬起头,目光中爱恨交加。
“你才是囚禁我的监狱!”
我一下子惊醒了。
一大清早,庙前的十字路口就挤满了商贩行人、和尚道士。我坐一处摊前,强迫自己喝下一碗饺子汤。大锅中冒出腾腾蒸汽,我期待着敏辉的出现。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们各自奔向何处?他们是否也有亲人被日军抓了起来?我羡慕僧道的超然物外,婴孩的无知懵懂,乞丐的安贫乐道。每当有自行车在地平线上出现,我总会焦急地抬头观望。我第一次领会到“望眼欲穿”一词的深远含义。
中午的天空艳阳高照。我站在一棵柳树下面。日本兵刺刀上挂着太阳旗,气势汹汹地穿过十字路口。我审视着军帽下一张张年轻而残酷的面孔:他们一个个五短身材,眼睛细长,塌鼻梁,一副岛民模样,据传说,他们是中国人的后裔。这一切看得我直恶心。
十一点了,我决定回去上课。鸿儿告诉我 国文课 老师发现我没来,记下了我的名字。她问我为什么迟到了,我将实话说给他。
她略一沉吟:
“你得躲出去一段时间。你同晶琦和敏辉有来往,说不定日本人已经盯上你了。”
她的话使我一阵冷笑。
“我乐得被他们抓走呢!我能躲到哪儿去?要是我逃走,父母就得替我顶罪,他们要想逮捕我就随他们便吧!”
鸿儿求我别做傻事,还是小心为上。
“我当然不会鲁莽了,我既通情达理,又胆小怕事,永远不会为了救这些朋友们而一把火烧了鬼子的军营,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他们会开枪射击,投弹爆破。他们会为自己的伟大理想而献身。我连枪都没碰过,对打仗一无所知,连个抗联战士都认不出来。我也太渺小了。”

56
中村上尉神经兮兮,看谁都像奸细,连自己人也不放过。他觉得营中的翻译不可靠,坚持要我参加对犯人的审讯。
牢房位于营区中心,园中种满了高高的法国梧桐,墙头布满电网,进门来,一阵腐臭之气扑鼻而来,如同死尸满地的战场。冈中尉热情地接待了我。我是一次在城里吃饭时,通过中村上尉的介绍认识他的。他身着熨得笔挺的军服,小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在牢里,他也要这样注重外表,有点过份吧。
他把我带到院落深处,一个中国人被倒挂在树上。赤裸的身上鞭痕累累,待我们走近前,一大群苍蝇应声而起,他的身躯已烂如耕地。
“我们鞭打他之后,又用了烙铁”,中尉热心地解释道。
牢房里散发着刺鼻的臭气,冈中尉谈笑自若,我也只得尽力模仿。他执意要先带我四处看看。在阴暗的走廊中,中尉骄傲地向我展示他的工作成绩,那得意的神色就好像大夫带人参观一所模范医院。隔着铁门,我看到一堆堆伤残的犯人。中尉解释他上任后的一项重大举措,就是降低天棚的高度,让犯人在牢里站不起来,之后他又下令减少犯人的食物。
粪便和血腥味混到一处,我几乎要窒息了。我的导游做出一副体贴的样子。
“不好意思,中尉,这帮猪狗一挨打就这样屁滚尿流的。”
看到这些奄奄一息的犯人,我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冈中尉的庄严认真,又使得我不得不极力掩饰自己的恶心,我必须尊重他的劳动。也怕被他嘲笑神经脆弱。我强忍住胃中的阵阵痉挛,恭维了他几句。他果然很满意,羞怯地笑了。
刑房位于走廊的尽头。冈中尉如此安排,据说是为了能让受刑者的惨呼响彻整个监狱。他急于向我展示自己的才华,命令副官重新开始审讯。
一声女人的大叫让我汗毛倒竖。
“我们刚才把盐撒到这个女匪的伤口上,”中尉向我解释道。
之后,他又补充说:
“我受训时常听老师说:女人们比男人的承受力强得多。这女人特别顽固。”
他推开一扇门,屋正中铜盆里燃着熊熊炭火,一根根拨火棒烧得通红。燥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一个赤裸的女人在地上挣扎,两个刑兵把一桶水泼到她身上,翻译俯身嚷道:
“说不说!你要是招了的话皇军就饶你不死,”
我听到她在呻吟中断断续续地说:
“狗日的日本鬼子。”
“她说什么?”冈中尉问道。
“她在辱骂皇军将士。”
“告诉她,她的同伙已经都招了。只有她不肯合作,同我们作对有什么好处?”
她双手反绑着,背上鲜血淋漓,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回答。
中尉踢了她一脚。她倒向一边,露出青肿的面孔。
他的军靴踩住了她的头,笑道:
“告诉她,她要是不说的话,我就把这拨火棒刺进她的屁眼。”
翻译赶紧奉命行事。呻吟声停住了。所有人都盯着地下僵直的身躯。中尉示意让翻译拿纸笔来。突然间,这女人好像地狱中走出的复仇女神,高喊道: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
冈中尉不待翻译开口,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了个眼色,两个刑兵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胳膊。中尉拿起了烧红的烙铁。
女犯一声惨叫,一阵令人作呕的烟气扑鼻而来。我转过头去。中尉把烙铁放回炭火中,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盯着我道:
“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审。”
接着,他拉着我到别处参观,向我展示他的种种刑具:皮鞭、狼牙棒、长针、滚油、辣椒水....他一件件加以解说,仿佛是一位治学严谨的科学家。他请我到办公室喝清酒。
“不好意思,我白天从不喝酒。”
他朗声大笑:
“每个监狱都是个小王国,我们是这儿的土皇帝。清酒可以刺激神经。少了它,我们很快就会才穷智竭,身心俱疲。”
我谎称要去汇报,向他告辞,他送到门口问道:
“您明天再来吧?”
我朝他含糊的一点头,溜走了。
我在房中给中村上尉写报告,极力称赞冈中尉。
“他谨慎小心,效忠天皇。应该让他自由行事,与下属们精诚团结。外人贸然闯入恐怕会妨碍他的工作,不利于审讯的顺利进行。至于我,上尉,请您不要再派我过去了。参观过后我更加深信不疑:决不能活着落到敌人手里。”
三天后,一个小兵过来传话:冈中尉找我有要事相商。我只能当即随他前往。虽然天气炎热,中尉崭新的衬衣外面还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朝我微微一笑。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昨天你看到的那个吊在树上的犯人招供了。我们刚抓到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今晚审他。您要不要来看?”
我一听见“审讯”一词就禁不住一阵反胃。我对他说翻译既能干又可靠,用不着我跟在旁边。
他执拗地望着我:
“您真的不想来?太遗憾了。这小男孩很讨人喜欢,我一早挑选了精兵强将,准备好好审他一夜,这场好戏不能错过。”
树荫下也有摄氏三十五度的高温,可中尉的话还是听得我浑身发冷,我含糊地回答说我对此不甚感兴趣。
他吃了一惊:
“我还以为您喜欢这个呢。”
“中尉,为了大日本的强盛和天皇的光辉,您任重道远。我不想打扰您。请允许我回绝您善意的邀请。”
冈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他难过地望着我。他的胡须修剪得过分精致,看上去几乎要从他的上唇掉下来,一阵微风就能吹走。
“好了,中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好好干吧,帝国的胜利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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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整整一个星期,我一直伫立在十字路口,痴痴地等待着敏辉的出现。
每天下午都在他的大学校门外徘徊良久,只盼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然而又总是失望而归。
我找出唐林留下的地址。在贫民区破院子前,一群孩子哭闹着跑来跑去。台阶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那里疲倦地搓洗床单。
一个妇女走了出去。
我拦住她。
“请问唐林在吗?我要把这本书还给她。”
“她被抓走了。”
全成为一片白色的恐怖所笼罩。日本鬼子决心将一切反对他们统治的人都抓起来。我惊讶于自己居然会一直平安无事。每天夜里我都在等待着日军的到来,军犬的狂吠,急促的敲门声。但街上的宁静要比嘈杂更让人毛骨悚然。我打量着自己的睡房,梳妆台的镜子上镶着蓝色缎边,写字台上摆着一束玫瑰,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耀眼。所有这一切都可能被打烂烧光,我们家会像晶琦家一样,毁于一旦。
恍然中,我又看到了敏辉。他跑过来,头发乱乱的,还不知道灭顶之灾正在等待着他。他对我说:“晶琦喜欢你。他刚才向我承认了....你必须在我俩之间做出选择。”我生他的气。这种命令的口吻挫伤了我的自尊心。“别让旁人看笑话。”这是我惟一的回答,也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最后一刻的幸福就这样浪费掉了。
我也同样想着晶琦。现在,他的坏脾气、他僵直的步态,在我的怀念中充满了魅力。怎么才能救下他们?他们不幸出身于富人家。他们的卧室和阴暗的牢房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怎样才能和抗联取得联系?怎样才能去牢中探望他们?听说用钱可以买通牢卒。我可以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街上传来一阵枪声,一只狗在狂吠。之后,城里又是一片死寂,宛如无底的深井。
我身上忽冷忽热,忧惧交急。但仇恨带给我无穷的力量。我打开柜子,从针线包中取出一把金剪刀,这是我十六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
我躺下,把这珍贵的武器平放在脸上,它比冰凌还要冷。
我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58
身穿军装或便装的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前者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统治着这座城市,后者却不禁为他的美丽所倾倒。
这个中国人就是我。一番乔装之后,我惊讶地看到自己改变了原有的举止言谈,渐渐学上当地口音。我失去了名字、国籍,迷失了自我,却更能理智观察自己。在这种陶醉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尚在军中服役,不是个自由人。
我自孩提时代起就常做这样一个梦:身着剑客的黑衣,在沉睡的城市中穿房越脊。黑夜在我脚下,天空中星光闪烁,仿若大海上的点点渔火。这座城市不是东京。它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陌生,我不由得又兴奋又惊惶。狭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屋檐下的灯笼微微摇曳。我悄然踏过每一片屋瓦,一直走到屋顶的尽头。突然,一步踏空我跌下房去。
中村上尉逼我扮演这个如此可憎的角色,我对他十分不满,我不够冷酷,不够理性,没有做间谍的神经质性的观察力,四处能识出伪装的敌人。相反,总觉得自己在无形中被人监视。六月里天热得要命,为了遮住别在腰上的手枪,我却还得穿着厚厚的棉质长衫。我端坐在棋盘前。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右肘掩住了枪把,免得衣服一皱它就露出来。
每当我抬起右手走棋时,总能碰到坚硬的武器。它是我的力量源泉,也是我的致命弱点。与手无寸铁
的百姓相比,我有可以为所欲为的优势,但一个中国人从背后射来一枪也足以置我于死地。
我在国内时严格遵守对弈的规则。开局前,总选择幽静的棋屋。棋盘旁的我永远气定神闲。经过一番吐息纳定,屏气凝神,我的灵魂逐渐升入黑白的空间。
在广场下棋怎么会有同样的灵气?满洲的酷暑让人难以忍受,没经受过这里的烈日炙烤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块黑土地中蕴藏的力量,每日艰苦操练过后,我整个人几乎都要瘫痪干涸了。同中国少女对弈是一种休息,也是一场自我搏斗。六月的燥热侵入了我的血脉,刺激着我的神经。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都足以使我勃起:少女赤裸的双臂,她的旗袍微皱的下摆,她布裙下丰满的屁股。甚至是一只飞过停在她发辫上的苍蝇,也使我一阵冲动。
在对手面前保持尊严,不亚于一项酷刑。一周以来,她棕色的皮肤娇艳欲滴。她穿着无袖旗袍,这种服装让女人们比裸体时更让人动心。棋盘上方我俩的头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凭着多年军旅生涯磨练出的坚强意志,我尽力抑制自己的举止。下棋几乎使我精神变态。
在满洲的系列作战,使我理解了军人的伟大和渺小。我们仿若棋盘上的芸芸众生,只能听命行事,永远不知自己会被派向何方,只能为全局的胜利而默默牺牲。对弈的我由士兵一级变成了司令官,冷峻地指挥旗下的千军万马。为了战略需要,许多棋子被包围剿杀。
这些棋子的死,与那些无名战友的英逝,又有何不同?

59
鸿儿在外听来的小道消息越来越让我悲痛,当她告诉我,为了杀一儆百,晶琦的父亲请求日本人将他自己的儿子斩首示众时,一瞬间我几乎开始恨他了。
父母的漠然令我绝望。只有夜珠以为我是陷入爱河,千方百计套我的话。
她的声音故作温柔。
“妹妹,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没事,夜珠,可能有点中暑吧。”
一日,仆妇王妈的悲诉听得我极不耐烦,忍不住大笑起来。爸妈惊讶之余,不知所措。王妈哭着跑开了。母亲扇了我一耳光。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我。她颤抖着双手,一气之下跑回了房间。见此景,父亲重重跺了跺脚,咳一声走开了。
千风广场上,我端坐在陌生人面前,他与市政局的大钟一样准时,也从不抱怨我的迟到。他很少开口,脸上表情如一。任凭我出手挑衅,任凭风吹日晒,他凛然不动。这男人内在的力量让我羡慕。
我来这儿与他对弈是为了忘却自己。广场如棋局一样封闭,人们不会谈到日军的搜捕,也不传递任何外界的消息,但是,一只飞鸟,一只蝴蝶,一个行人,一个简单的手势,都能使我想起晶琦和敏辉。我站起身来绕广场缓缓而行。
棋手们散坐在树下,仿若一座座恒久不变的石像。为什么生活这样残酷?绝望之情攫取了我的心。我双腿颤抖,头晕目眩。
我对陌生人说:“我累了,该日再下吧。”
他抬起头,隔着眼睛审视着我。陌生人既不说话,也不生气。离开广场时,能感到他目送我远去。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中断棋局。有时,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幕悲剧的主角,而他则是我惟一的观众。
为什么生活是这样荒唐?

60
千风广场的气息萦绕着我,现在,我熟悉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张棋桌,每一道光线。
最积极的棋手是几个老者,他们一大早就在那里,左手拿着折扇,右手拿着茶壶,鸟笼挂在树枝上,午后再渐渐散去。要是棋匣的盖子半开,就表明主人已约好棋友,如果盖子大开,则表明主人要请他人前来挑战。
长久以来,我一直担心他们会识破我的伪装,认出我是个冒牌中国人。这种顾虑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里,语言是沉默的奴隶。棋子的劈啪声代替人与人的对话,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捏造的身份从来没派上过用场。中国少女从未问起过我的姓名,她只对我的棋子感兴趣,其实,她知道我是条上钩的大鱼,不必浪费精力向我投饵。她刚开始的娇嗔巧笑也就从此节约起来,等用它们去招呼下一个棋手。
我想着想着,开始生起她的气来。
每次见面,她朝我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对局时缄口不言,直到本轮终了,要约定下次见面的时候,她才出声。开始的几天,我在她身上看到光的影子,如今,左看右看她也比不上那位成熟优雅的艺妓。她举止慵懒,头发散乱,指甲脏兮兮的。她如此不修边幅,一定是从心里瞧不起我。她的前额冒出不少青春痘,双颊失去了那种最初吸引我的光彩。她目光黯然,嘴唇干裂,无精打采,却多了一份骄狂,再没有少女的婀娜。她的白子在棋盘南角受困,局势岌岌可危。
她对损兵折将毫不在意,记下棋子的位置,匆匆而去。

61
姐姐小声对我说:
“我可能怀孕了。”
晚饭后她跟着我回到房间,我向她道喜,问她何时去看的医生。
她略一犹豫,红着脸说:
“我还没去呢,好害怕....”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月经已经迟了十天了。”
我的心一阵狂跳。我也是,我的月经也迟了十天了。
“你敢肯定?”
夜珠抓住我的手。
“我的月经一向很准,这次一定没错!我晚上上床时总是一阵头晕,早起便觉得恶心。我老是想吃醋,听人说‘酸儿辣女’。你说我会生个儿子吗?”
姐姐的兴奋使我倍加默然,我催她去看医生。
“我害怕。我真的很怕医生会说我没怀孕。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只和你分享这个秘密。啊,小妹,今天早上,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时,已经可以感觉到孩子在我的身体中孕育了。有了儿子,我从此就可以坦然地向他的一切背叛、遗弃和谎言宣战。有了他,我的生命会焕发出新的光彩!”
姐姐越是得意,我越是沮丧。她是那么热切地渴望有个孩子。对我而言,怀孕无异于走上绝路。
夜珠走后,我坐到书桌前,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反复计算我的行经日期。已经迟了整整九天了。
我倒在床上,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过了多久,待我醒来时已是子夜时分。我熄灯上床睡下。
我在黑暗中久久不能入眠。得知另一个生命正在自己的身体中萌芽,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要是个男孩的话,他会继承敏辉的丹凤眼,肯定会帅得不得了。他既有敏辉的风趣潇洒,又有父亲的博学严谨。要是个女孩子,她会拥有和我一样光洁的皮肤、红润的面颊,会像姐姐一样韧性挑剔,也会像母亲一样举止端庄。几年后晶琦虽然还是那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却也会抱着孩子四处转转。我带儿子去千风广场下围棋,迟早有一天他会胜过我。
我轻抚着肚子,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
敏辉被日本人抓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出狱?我不认识他的家人,要是挺着肚子找上门的话一定会被骂出来。怀孕了,我会因败坏校风而被点名开除。这件丑事会一下子传得街知巷闻。即便我能忍辱偷生,父母也忍受不了人家在背后的指点嘲笑,街坊孩子们会朝姐姐身上扔石头,高嚷:“你的妹妹是个婊子!”
我拉开了灯。我的小腹依旧是平坦的,一行绒毛从脐下一直延伸到私处。小时候,乳母给我洗澡时常说,我身上毛发浓密,将来一准会生个儿子。
我会跪在父母面前,拼命叩头,求他们宽恕,我会离开千风,从此移居乡村,等待着敏辉和晶琦回来。
在茅屋中,我不怕冷也不怕寂寞,终日抱着婴儿,站在门槛眺望。
我的幸福,将是两个男子的身影。

62
七月七日,驻丰台部队夜间演习之后,有一名士兵失踪。中国军队不许我们搜查宛平县。双方第一次正面交火。
七月八日,双方在卢沟桥再次发生冲突。
七月九日,军部命驻北平的多支卫戍部队作好战斗准备。东京方面,迫于国际压力,政府决定低调行事:“局面不能再恶化下去了,问题必须就地解决。”
军部提出四项停火条件:中方撤出在卢沟桥驻军;保证日军安全;交出抗日分子;公开道歉。
中方全盘拒绝。七月十日,蒋介石的部队朝北平进发,我方首批援军从满洲向关内开进。
七月十一日,东京方面被军情所迫,终于决定从朝鲜派兵增援。
螺旋桨声隆隆,大地在颤抖。天空中首批轰炸机组飞赴中国。机翼上画着我们骄傲的旗帜:无垠的白雪上,一轮红日高高升起。
部队中群情汹涌:打到北京去!打到北京去!

63
日本鬼子的宣传机器大肆开动,将卢沟桥事变登上了日本各大报章的头版头条。各报纷纷发表社论,居然公开谴责中国军方违背和平协议,暗中支持抗日分子的活动。要求中国方面对事件负责任,向日本天皇公开道歉!
母亲早对军事冲突司空见惯,只盼着双方斗得精疲力竭,美国便会进行外交干预,安抚双方。父亲长叹一声:“日军又得向中国政府要求巨额赔款。”“满洲国”国内公众颇为窃喜,幸而小皇帝与日本人周旋,保持中立。对他们来说,中日战争不过是一场好戏,满洲人乐得隔岸观火。
我们这个社会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爱国者们都被抓进监狱,同小偷和杀人犯们关在一起,外国军队在街头趾高气扬,我们还得感谢他们做了我们的和平卫士。莫非是外边世界的混乱影响了我的情绪,搅乱了月经规律?
姐姐来家时,快乐得不能自持。她的脸上再找不到一丝的愁苦悲伤。她穿着新做的衣裳,身材苗条如昔。她忍不住也告诉母亲这一件大喜讯,又催着王妈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衣裳被褥。
姐姐的美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她的每声大笑都刺痛了我的心。她的儿子会成为全家的宝贝,我的孩子却将是家中的孽种。
王妈忙了六个晚上,给我的未来外甥做了件肚兜。她在红绸上绣出了一幅人间仙境。银色的薄雾中,荷花、牡丹、桃花、杏花争奇斗艳。满地是金线般的阳光。绿线般的青草。这精巧的活计让我暗地里一阵冷笑。我的儿子生下来,用破床单裹住,但他将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婴孩。

64
一个姑娘头上戴着大草帽,身上的裙子随她的纤纤步态起伏闪亮。还没等我看清是谁,她已经坐在我面前。
阳光透过草帽网眼射到她的脸上,给她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她左边太阳穴上一丝青筋,隐入鬓角。棕色的肌肤生着点点雀斑,远远望去好似几滴泪珠。
一声脆响。少女开始下棋了。她的手在棋盘上停留了一会。她的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还染成橘色。
对弈时,我总是留神倾听棋子落盘的声音,以判断对手的思路。初次相遇时,中国少女用食指和中值夹棋子欢快地敲打着桌面。不久,棋的声音变为沉闷,传达出少女忧郁的心情。今天的棋声分外清脆爽利。她终于重恢复信心,恢复了战斗力。果然,她的反攻出我意外。
一手之后,她得意地起身去林间散步,我集中精力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思考。一百多子下过之后,我不会去计较地盘得失。静观全局,我将自己看做画家在审视他未完成的作品。棋盘上,棋子黑白相间,有虚有实,组成一幅泼墨山水。在我的围棋空间,兵法就是美学,画纸上黑白的和谐、阴阳的完美是取得胜利的唯一途径。
中国女孩回来了。当她坐下时,她的帽影滑过我的前胸。帽檐上的绸飘带随风飞舞,看得我心跳加速。我猜不透她为什么要打扮成成熟女人的模佯。这位少女好似云雾缭绕的庐山,你永远无法认识她的真面目。
天空中嗡嗡巨响打断了我的暇思。我军轰炸机从我们头顶飞过,钢制机翼下装着炸弹。我偷偷瞥了我的对手一眼。她漠然处之,连头都没抬一下。
真羡慕战友们能驾机在中国领空上盘旋,对我而言,看透围棋少女的心思比占领中国还难。

65
一个人走进我房间,拼命推醒我。是不是夜珠来叫我同去赶集?
我翻个身不理她。
她非但没走,反而坐在我床边,摇着我的肩膀,抽泣起来。
我气愤不已,一下子坐了起来,睁眼看到坐在我旁边的不是姐姐,而是鸿儿,在那里哭哭啼啼的。
“赶快!抗联成员今天早上要被枪决了。”
我几欲昏倒。
“谁告诉你的?”
“学校看门的老太太。听说囚车会经过北门!快穿上衣服!我担心要来不及了。”
我随手抓了条裙子套在身上。双手抖得系不上扣子。又拿了个簪子胡乱挽了个髻,跑出了房间。
“你要去哪儿?”父亲问道。
我壮着胆子撒起谎。
“我要去下棋,就要迟到了。”
我在花园尽头正撞上刚进门的姐姐。她一把拽住我。
“你去哪儿?”
“放开我。我今天早上没时间和你去集市。”
她向鸿儿投去敌视的目光,把我拉到一边。
“我得和你谈谈。”
我的心一阵紧张。莫非她也有了晶琦和敏辉的消息?
“我昨天一夜没睡....”
“快点儿说吧,我急着走呢!”
她接着道:
“我昨天去了张医生那儿。我没怀孕,不过是一场空想罢了。”
夜珠泪如雨下。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我对她说:
“再去看看别的医生,大夫们有时也会弄错的。”
她扬起脸。
“今天早上,我来月经了。
夜珠晕倒在我的怀中,我试着将她拖回房中。王妈和厨娘应声赶来帮忙。我趁乱溜了出去。
北城门的城墙下早已聚集了数百人。街头日本宪兵五步一岗,用枪托把行人驱赶到马路沿上。我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天大的惨事将发生在我眼前。
身后一个老头不住地讲述:
“早些年,犯人临刑前都喝醉了,扯着嗓子唱京剧。会子手一刀劈下。犯人的头骨碌碌滚到地下,身子却还直立在那里。脖子上喷出的血柱足有两米高。”
一席话听得周围人不住咂舌。这帮人来这里是为了看热闹,寻消遣。我故意踩了那老家伙一脚,痛得他一声尖叫。
一个小孩儿嚷起来。
“来了!来了!”
我踮起脚望过去,一头黑牛拉着一辆囚车朝这边缓缓而来,里面关着三个犯人。他们满嘴鲜血,实在听不清他们叫嚷什么。
我听见有人小声说:
“这帮人肯定是被割了舌头。”
我的心又是一阵紧缩。这几个犯人受过酷刑,看上去都是一般模样:一团血肉,半死不活。
几辆囚车穿过北门。鸿儿对我说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留在城里等我。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着我,我对她说我一定要看到最后。我必须弄清晶琦和敏辉的生死。
车队在刑场边停下来。日本兵打开了囚车的门,用刺刀捅着让犯人走出来。其中一个已经是奄奄一息。两个日本鬼子抬胳膊拉腿,像拖个空面口袋一样拖到刑场中心。
身后一声惨叫,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带着两个强壮的女佣分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冲到了警卫宪兵身后。
“敏辉,我的儿子!”
远处,一个人转过了头。他跪下朝我们这边磕了三个头。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几个日本兵冲过去,对他一顿拳打脚踢。
犯人们跪成一行。
一个士兵挥旗发令,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枪。
敏辉的母亲昏倒了。
除了青草间的唏嘘、夏虫的呢喃,一瞬间全场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敏辉不知道我在看他,他昂起头,注视着远方。
他可在想着我?他是否知道我的身上怀着他的骨肉!
日军的枪上了膛。
敏辉转过头,痴痴地望着他身边的另一个死囚。我认出了唐林!他们向视微笑。敏辉艰难地俯下身,终于把双唇贴上她的面颊。
一片枪声。
我耳中嗡嗡作响。一阵汗臭和铁锈混合起来的气息扑鼻而来。难道这就是死亡的味道?我喉中一阵强烈的恶心,胃里翻天覆地,禁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66
玉兰坐在椅子上,噘嘴发脾气。
“您变了。”满洲妓女对我说。
我躺在她的床上,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为我宽衣解带,只是一味摆弄她的手帕。
“从前,您隔个两三天就来看我。这两周却连您的影子都没见着。是不是有了别的相好的?”
我尽力安抚她:
“从我们驻扎到这儿以来,我只和你一人来往。你实在没什么可吃醋的。”
其实,一段时间以来,她的魅力已经不再吸引我了。我觉得她皮肤粗糙,肌肉松软。我俩间一成不变的床第嬉戏使我厌倦。
她的眼中浸满了泪花。
“我爱您,您却迷上了另一个女人。”
“你真傻。说不定明天部队就会出发,我也一去不返。做军人的就该战死沙场。干吗要喜欢我呢?你不该恋上我这样一个匆匆过客。找一个能娶你的人,忘了我吧。”
她痛哭起来,她的眼泪反而让我动了心。我一把将她推到床上,撕下了她的衣裙。
玉兰被我压在身下,脸渐渐地红润了,不住地抽泣喘息叫喊。我很快就结束了。但我的高潮不再象从前那样痛快淋漓。
玉兰躺在我旁边抽起了烟。另一手轻摇着折扇。我也点上了一支烟。
“您在想什么呢?”她阴沉沉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一圈圈白烟在扇风中散漫,又袅袅地向天花板升去。
“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她固执地追问道。
我猛地坐了起来。

67
我在城里无目的地游荡,身体僵硬如铁。
“回家去吧,”鸿儿对我说。
“你让我安静会儿!”
“求求你,赶快回家吧。”
“我讨厌我的家。”
“那就哭吧。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我求求你了。”
“我无泪可流。”
她在小贩那里买了包子。
“那吃点东西吧!”
“你的包子真难闻。”
“怎么这么说?多香呀。”
“这些包子都变质了。你难道没闻到菜的酸味?一股血腥气。赶快扔了吧!要不然....”
我一阵恶心,又吐起来。鸿儿吓坏了,匆忙把包子扔给路上的野猫。
我在街上蜷缩成一团。鸿儿对我说:
“晶琦还活着!”
我对这消息无动于衷:
“我肚子里怀着死人的孩子。只能去死。”
“你疯了!”
鸿儿摇晃着我的肩膀。
“你疯了!你干吗在说胡话?”
我一言不发。
她懂了我的心事,用手捂住了脸:
“要是这样,你就上吊吧!没人救得了你。”
她沉默了许久,又问道:
“你看过医生了吗?说不定是一场虚惊呢。”
“谁能为我看病呢?”
“我来帮你找个医生。”
“那又能怎样?敏辉离开了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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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3:08:13 | 只看该作者
68
中国少女先我而至,摆好了棋子在那里等我。她双眼红肿,黑眼袋,头发也没好好梳,只是胡乱挽了个髻,脚上还穿着绣花拖鞋。
她好像是刚从医院逃出来的病人。
轮到我下的时候,她手托下巴呆呆望着头上柳树的枝条摆动,那茫然的目光真吓人。突然,她皱起眉头,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
会不会是我的长衫带有汗味?对于每日洗多次澡有洁癖的我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我深吸了口气:只闻得一股潮湿衰败的气息,雷雨快来了。
难道我身上带有玉兰的香味?满洲妓女的衣裙都浓浓地薰着香。她占有欲强,争风吃醋,是不是故意在我的长衫上留下她的气味,不让别的女人接近我?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一阵热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棋手们纷纷收棋而去。
中国女孩陷入了深思,眼珠子盯着棋盘一动不动,我示意她广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她也不说话,在纸上记下新一轮的棋位,也不说再见,扬长而去。
她的古怪举止让我不禁心生疑窦,我在广场边叫了辆黄包车,拉下车棚,命车夫悄悄跟着她。
女孩徒步走入闹市区:小贩忙着拆摊避雨,乱作一团,女人们匆忙收起晾在外面的衣服,行人们你推我搡。好几次我都差点儿把她跟丢了。
燕子在屋檐下低飞,尖叫不已,乌云翻滚,石头大的水点砸下来,不一会儿就变成瓢泼大雨。
女孩径直走入一片浓郁的森林,我也下了车,藏身一槐树后。
她的身影在一片绿色的浓雾之中飘荡。树林尽头的大河如一条银白丝带缠绕着每丛枝叶。河水猛涨,泛着闪亮的浪花向东滚滚而去,河口在地平线处猛然变为一匹极宽的瀑布,隐入天际。
中国女孩向激流走去。我冲向她。没想到她突然间在河岸停住脚。我紧急立定,滑倒在地上。
河中波涛澎湃,女孩却动也不动,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空中接连响过几声闷雷。狂风吹弯了一棵棵大树。一棵树干从天而落,砸得大地颤抖。
我脑中又浮现几年前地震的情景。

69
血腥气渗入了我的身体,弥漫在我的口腔之中,又在鼻中随呼吸出入。它一直跟我回到房间。
我疯狂地在木盆中清洗着自己:脸、脖子,沾满了死亡秽气的双手。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老天为何要把如此多的泪水洒向人间?难道在为我的不幸而哭泣?为何这天降之水却洗不去我的罪孽痛苦?
我倒在床上。风声时大时小,仿若一群鬼在或高或低地私语。莫非是敏辉回来了?唐林陪伴着他,在一旁咯咯怪笑。
几天前,他俩会不会关进了同一间牢房?他们可曾手挽手静看生命流逝?在我遇到敏辉之前,他们是否拥抱接吻过?他们做过爱吗?自由人--唐林也许已回绝他的求爱。可临行前的一夜,他们一定会无耻地在狱卒的注视下深情拥抱,男欢女爱。
她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来接受他。他进入她的身体,双膝着地,仿佛在祈祷。他用尽全力抱柱了她。他的精液流淌着,他们的血液融合到一起。她献出自己的贞操,也在死亡的等待中升华。
敏辉背叛了我。我只能一死了之。

70
中国少女转过身来。
她像幽灵一样离开河岸,走出树林。大雨中的大街小巷灰沉沉的,看上去都是一般模样。
街上空无一人。黑暗中,中国女孩的身影时长时短,将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她消失了,我跑起来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雾中跑出一辆黄包车来,车夫把迷路的我拉到了千鸟餐馆。
中村上尉正在一间包房中等着我,一见我便要我为天皇的健康而干杯。三杯清酒过后,几片生鱼片下肚,我朝他深鞠了一躬。
“上尉,我没能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请您严惩。”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又说:
“上尉,恕我无能,分不出哪个是平民,那个是间谍。我在千风广场上忘却了自己的职责,把时间都浪费在下棋上了。”
他喝干了杯中的清酒,迎着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
“中国成语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聪明人是永远不会浪费时间的。”他又道:“中尉,您知道吗,我曾经爱上过一个中国女子?”
我的脸红了。他为什么会突然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十五年前来到中国。一对来自神户的夫妇在天津开了个餐馆,我在那里打工。每天刷盘洗碗、跑堂上菜,虽然辛苦,好在可以包吃包住。偶尔得闲,我会凭窗眺望。这条街对面有家中餐馆,狗不理包子很有名。一个姑娘整天在那儿从早忙到晚。我是近视眼,只能模糊地看见她苗条的身影和背后长长的辫子。她一身红衣,走在街上好像一团火。她有时停下来一抬头,我觉得她在向我这边望过来,朝我微笑,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
上尉给我斟了杯酒,把自己的那杯一口喝干了。
“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迈进了那家餐馆,借口要尝尝本地的风味。她站在柜台后边。我走近才一根根地看清楚她的浓眉毛,漆黑的眼珠,可她不懂日语,只能在纸上画几个包子出来。我站在她身后俯身细看,长辫子一下子掠过我的面颊。”
我们又要了瓶清酒,这已经是第五瓶了。外面风停了,雷声也听不到了,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她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们根本没法交流,只能整日里隔窗相望,乐此不疲。虽然我只看到她火红的衣服和油黑的辫子,心中的她,越来越美貌。当时我穷得要命,只能采些街边的野花送她做礼物,从她的窗下扔进去。她也会趁黑送给我好些新出炉的包子。我哪里舍得吃,每次都精心保存着,直到腐烂坏掉。”
“有一天,像今天一样,整个晚上一直下着大雨。好些客人躲进店里,要热汤面取暖。我出店倒垃圾时已是半夜,一个人冲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这中国姑娘在街上等了我不知多久!她的脸冻得冰凉,双唇发硬。她浑身发抖,大雨中我分不出她到底是哭是笑。我被她压得一下子坐在墙角。我们拥抱热吻,用各自的语言互诉爱意。雨声盖过了我们的言语。我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夜晚,忘记了时间。”
上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大发雷霆,埋怨侍者忘了上酒,一瓶刚送来,他就抢着斟满了我们的杯子。喝多了,他双手在颤抖,酒洒了一身,他却丝毫没有觉察。我的太阳穴处血管强烈地跳动。我醉了,却对他的故事全神贯注,一个字也没有放过。上尉又不说话了。莫非有什么悲剧发生,让他至今孑然一身?
“第二天,我带着自己的全部积蓄走进一间日货商店。我的工资买不起和服,只能跳了条宽腰带。这份礼物是一份毒药,沐浴在爱河中的我怎能想到。我俩的关系由于这条腰带被人发现了。一个月之后,中国姑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后来,我参了军,在部队中打听到她的消息。那间餐馆已经关了好些年了。店主是中方的特务,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们发现自己的女仆居然会和一个日本人混在一起,就把她暗杀了。”
今月非彼月,
今春非彼春,
惟我一人,
诚心不变。(注1)
他抽泣起来。
“明天的我们就是一抔黄土。上尉,谁又会记得一个军人的恋情?”

71
下课后,鸿儿把我拉到教室的一角:
“总算给你找了个医生。跟我来吧。”
我说我不信。
她四下望了望。教室里空无一人,她俯在我耳边说:
“你还记得那个每天放我出来的看门婆吧?昨天,我告诉她我怀孕了,急着找医生。”
“你疯了!要是她到处乱说的话,你会被学校开除的。你爸爸会给你剃光头,送你去做尼姑!”
“你别担心。知道吗?我对她说:要是你敢说三道四的话,我就去警察局告你拉皮条。说你为了收钱,逼女中学生去卖淫。到那时你不但会坐牢,弄不好会判死刑,丢了脑袋。她被我吓住了,赶紧找了个可靠的医生。”
我跟着鸿儿回到她的宿舍,任她把我胡乱打扮了一番,直到看起来有三十岁的模样为止。
黄包车穿过古董市场。沿街地摊上摆着家什摆设,瓦罐瓷器,一轴轴发黄的字画发出阵阵潮气。商贩们都是些没落的满洲贵族,衣衫褴褛,整天叫卖着这些祖传古玩,赚了钱就去吸大烟,在陶醉中逃离现实世界。但是货多客稀,只有几个日本军官在此闲逛,贪婪地东望望、西看看,还不时用几句中文讨价还价。
车到了街口,鸿儿就把车夫打发了,我们走了约有二百米,登上了一处残破的台阶,推开一扇门。大院内晾满了床单衣物和孩子的尿布,迷宫一般。一阵腥臊腐臭气扑鼻而来,我接连停下来吐了两次。
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只见几处简陋的民宅。每家外面都生着炉子晾着菜,一大群苍蝇到处乱飞。
鸿儿高叫道:
“皇甫大夫在吗?”
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跑出门来,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
“往西走最靠里那一家!”
皇甫医生的门上贴着:
“四海闻名,妙手回春,专治梅毒淋病。”
我们敲响了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眼,扭着屁股,扬长而去。鸿儿拉我进了一间阴森的小屋。一个姑娘蜷缩在墙角,气息奄奄。一个男人抽着烟打量着我俩:
“你们是哪院的?”
我们躲着他的目光,不回答。中药的苦味和其他好些不知名的气息一齐朝我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我进诊室了。皇甫医生头上稀稀落落地生着几根白发,背后拖的辫子像猪尾巴一样细。他坐在一张八仙桌后,身后是个破烂书架,他捻着胡子朝我问道:
“哪家的姑娘?”
鸿儿听懂了他的问话。
“我们在家里接客。”
“多大了?”
“三十岁。”她说。
“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她的经期迟了三个星期。”
“噢,是这样。张开嘴,伸舌头。行,脱衣服吧。”
“把衣服脱了。”他重复道。
鸿儿扭过头去。我真鄙视我自己。强忍住眼泪,解开了扣子。
他指给我一张床板,上面铺着脏床单。
“躺到那边儿去。”
“把两腿分开。”
我真想一死了之。我捏紧了拳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老头左手举着灯,凑了过来。他故意磨蹭,又看又摸。
他站起来说:
“好了,没有性病,穿上衣服吧。”
他让我把右手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和中指给我号脉。他的黄指甲足有五厘米长,削得尖尖的。
“脉息混乱,看得出有胎气。你有喜了!”
我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您能肯定吗,大夫?”
“那还有错!”他边说边把了把我的左脉。
鸿儿从我身后站起来:
“大夫,给她想个办法吧。”
老头儿摇了摇头:
“罪过,罪过。”
鸿儿一声冷笑:
“给我开个方子,我求您了。”她边说边把手腕上的玉镯扔到桌上。老头儿沉吟了一下,拿起了笔。
鸿儿陪我回家。关上我的门,她小声说:
“明天晚上下课后我抓药过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别麻烦了。我今天的奇耻大辱,只能一死,拿着这个玉镯吧。我不想花你的钱。我配不上。”
她把玉镯放回我手里。
“这些东西今后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明天喝过药就没事了。一年之后,我却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任他侮辱。”

72
雷雨过后,晴空万里。
这个时节,卖茉莉花的小孩子满街叫喊,总会缠住行人不放。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苦苦乞求,便买下了一串花编的手镯,心中不住想着中国少女的手腕。
当我看她出现在千风广场时,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她诡异的身影,她一个人在暴风雨中行走。她去河边做什么?她在想什么?昨日,她脚上穿着拖鞋,像个疯子一样在城中游荡,今天,她把头发梳成油亮的大辫子,前额露了出来,又变成一位机敏冷峻的棋手。
一夜之间,她身上也起了变化。她深色旗袍下的胸部丰满起来。她的身段窈窕有致,虽然目光冰冷、双眉紧锁,她温柔的双唇充满性感。她阴着脸,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辫梢。是青春的澎湃在折磨着她?
她走了一子。
“好棋!好棋!”一个男子在我们身旁击掌称叹。
千风广场上人来人往,常会有人观弈,不时还点评几句。这家伙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头发梳得油亮,身上一股香气,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回了一手。
那多嘴的家伙嚷道:
“太臭了!应该走这儿!”
他指着棋盘道。我看到他手生得纤细红润,还带着一只白玉戒指。
他对中国少女说:
“我是你表哥的朋友,从‘新京’来的。”
她抬起头。几句话,她就被他拉到一边。
风声把他俩的只言片语吹到我耳边。我仔细倾听,发现他们已经熟络起来,以“你”相称。中文原本抑扬顿挫,说起来有如音乐,这两个人,相亲相敬,好像在唱一首情歌,我气得掐碎了口袋中的茉莉花。
自从在千风广场下棋以来,渐渐地忘记了我的日本身份。把自己当作本地的一员棋迷。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中国人终究是别族异类。中日之间有着千年的历史的隔阂。一八八零年,我的祖父参加了明治维新,中国人却在一女人群下称臣。一六零零年,日本武士内战失败后,纷纷剖腹自尽,中国人任由满族登基称帝。十一世纪时,日本女人穿着拖地和服,剃去了眉毛,将牙齿涂成黑色,中国女子们梳着高髻,开始裹脚。中国男女无需开口便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他们继承了同样的文明,像磁石一样互相吸引。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怎么能够相爱呢?他们没有沟通的可能。
围棋少女迟迟没有回来。她的身影隐于丛林之中,暗绿的裙子刚才看起来还有些悲凄忧郁,在树荫下变得如沐春风。莫非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国,我恨爱交加的对象。当我接近她时,她的贫困令我失望,当我离她远去,她的魅力却时刻萦绕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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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陈大哥告诉我陆表兄现在在“新京”以教人下棋为生。
“对了,他成亲了,”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他一定以为我会伤心,可我一点没有难过。
陈大哥生活在“新京”。他自称是表哥最好的朋友。据说是他把陆表兄引荐给“皇上”。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是“满洲国”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倒嫉妒起他的自满和无知来,他的父亲是朝中重臣,活得无忧无虑、悠然自得。一瞬间,想起过去,让人感叹不已。曾几何时,我和陆表兄也是这样,锦衣玉食,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棋手。姐姐还未成亲。我俩都是处女。与表兄对弈时,她常端送茶点,给我们捣乱。那时的黄昏,彩霞满天,纯真的我不知道死亡与背叛。
陈大哥当天就动身回“新京”了。他留给我一张洒满香水的名片,背后用钢笔写上陆表兄的新地址。他说他很快要回来和我好好较量一盘。
我回身一望,桌旁空无一人,我的对手也没说再见就走了。我精疲力竭,也生不起气来。尘世间,芸芸众生都是匆匆过客。
天边日影西斜,片片流云如一片片狂草,谁能为我解释苍天的咒语?
我抓起一只黑子,它光滑的表面折射出落日的余晖。我由衷羡慕棋子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
陆表兄用新恋情埋葬旧恋情,重新找回幸福,算他走运。对他而言,恋爱同对弈都是一场儿戏。男人们不是为情感而生存。他们天生就会出没情场风波,总能死里逃生。敏辉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生命中有比爱更重要的追求。
刚上黄包车,车夫突然停住脚。
路正中一个男子朝我深鞠一躬。是那个陌生人。他向我致歉,约我后天下午继续下棋。我朝他含糊地点了点头,命车夫快跑。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陌生人,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74
“滚滚红尘中,我们却在地狱之巅,赏花不已。”
只有美才能解救军人在世间的沉沦,至于花儿们,它们却总在嘲笑自己的崇拜者。它们不怕朝生暮死,只要昙花一现。
最新传来的战报令全军人心大震。华北战区,我军破敌,一鼓作气,已攻入北平近郊。
“千鸟”餐馆中,桌桌群情激奋。最好战的军官们嚷起了攻占北平的口号。谨慎些的则担心苏联红军的干涉,主张首先要巩固日本在满洲的统治。
我今天没去找玉兰,晚饭也吃得很少,身上有说不出的轻快。我没参与他们热烈的讨论,帮几对战友拉架,也没成功。
我们这一群人,喧嚣声久久不息,一直闹到营房。几名狂怒的中尉拉开衬衫,声称要是皇军敢同北平议和,他们就要切腹明志。
我偷偷溜了出去。走在操场上,四面漆黑,深蓝的星空,如开花的原野,仿佛伸手就可触摸到。夜晚的幽香随着微风扑面而来。想到自己属于如此大公无私的一代人,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而奋斗,我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曾为现代文明所扼杀,我们却使它在我们身上重生。在这动荡而热情的时代,明日的辉煌让我们急切,让我们痛苦。
一阵如泣如诉的笛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我曾在中村上尉的房间中见到过一只长笛,莫非是他醉酒之后,忧郁地吹奏起来?
笛声呜咽,越来越深沉,几不可闻。又突然慷慨高昂,直冲天际。
风吹得我彻骨明爽,好似月光投射在黑暗的海面上。我今朝偷生于此,明日战死沙场。我的幸福可能转瞬即逝,可它却要远远胜过永恒的平安度日。
竹笛不住长叹,有说不出的凄凉。操场尽头,树林哗哗作响,借着星光,我在一棵树干上发现一只正蜕皮的蝉。它的身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身体扭动摇摆,慢慢往外蠕动。我等它脱壳之后,引它爬到我的手上,月光下,蝉儿软软的身子看起来好像是巧手匠人雕出的玉器。我禁不住摸了摸它腹部。我手刚一碰,它的肚子就变了形,由透明变为混浊,一股黑色的液体喷了出来,它的身体垮了下去。左翅膀肿起来,撑破了,化作点点泪珠。
蝉儿的脆弱让我想起中国少女,想起了我们必须摧毁的中国。

75
“我把药给你拿来了,”鸿儿边说边从书包最里层拿出一把用布厚厚裹着的茶壶。她又道:“我还给你带来了棉花,听说要流好多血的。赶快都收好。汤药闻起来太呛了?我威胁看门婆说我要自杀,让她帮我把药煎了。临睡前把它一口气喝下,躺下等着吧。本来应该趁热喝下去,估计凉着喝也一样管用。我得先走了。不然你父母会起疑的。勇敢点吧,明天一早,你就解放了。”
母亲晚饭前就走了。那边,姐姐已经卧床不起好多天了。今夜母亲陪她,明儿才回来。家里只剩我和父亲吃晚饭。同往常一样,他的声音平和温柔,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安慰。我问他的译作进展如何。父亲精神大振,随口把几首诗背给我听。我才发现他已经两鬓斑白了。父母为什么会变老?为什么生命如一堵高墙任由时间一点点推倒?亲人爱友都将变为黄土,我无知狂傲,却从未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父亲得意地征询我的意见。
我心中烦闷,不由自主地说:
“可我更喜欢中国古诗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或是--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父亲很不高兴,他说他不能接受我对西方文明的漠然与不屑,他认为正是这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摧垮了中国。
这一句话正触动了我的伤口,我反驳道:
“英国人残忍自私,他们向中国两次宣战,只为了把本国禁售的鸦片卖给我们,法国人骄傲无知,他们在圆明园烧杀抢掠,最后还放了一把火烧毁了我们的文化瑰宝。在‘满洲国’,自从日本人扶持小皇帝上台之后,所有报纸都鼓吹东北经济腾飞,社会进步。再过几年,全中国都会成为小日本的殖民地,到那时没有主权,没有尊严,中国人也算是走出了蒙昧,您也就会放心了。”
我的话刺伤了父亲,他站起身来和我道了声晚安,回房去了。我慢吞吞地离开了饭厅。真后悔冒犯了父亲,让老人家伤心。他是地地道道的学者,终日与书本为友,又怎能指责他与西方殖民地沆瀣一气
我把房门死死地反锁上,拉紧窗帘。
坐在床边,我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药壶。决心下定后,我用丝巾和手帕结成了一条绳子。
窗下,一缕蚊香,缓缓腾空。
死亡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时之苦,转瞬间就能跨越这道门槛,迈入另一重世界。那里不再有伤痛,不再有忧愁,是永恒的平静。死亡,是雪与雪的摩擦,是冰川雪原的熊熊烈火,是最壮丽的燃烧!
我把绳子系在梁上。绳套悬在我头顶,一动不动,犹如一株千年古树。
我蹲在地上望着它,直到看得自己眼珠发疼。
只要站起身来,思想就停止了。
四周一片死寂。
我站起身拽了拽,绳套很结实。
我把头伸了进去。
绳子勒在我脖子上,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向往无穷,渴望纵身跃入万丈深渊,一阵快感骇呆了我:我在这里也在那边,我是我而又不再是我!
我已经死了吗?
我把头从绳圈中缩了回来,又坐在床上。
我脱下衣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我在脸盆中用浸湿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冰凉的水刺得我一阵寒战。我端起了药壶。汤药苦得要命,好几次我被迫停下,换口气继续喝。我在内裤上塞满棉花,解下绳套,收好手帕丝巾,手捂着肚子倒在了床上。
在灯光下,闭上眼睛,等待着。
自从敏辉死后,我怕在黑暗中见到他的黑魅,从此夜晚不再熄灯。睡梦中我在森林中漫步,阳光从页间射进来。一只怪兽出现在眼前。它一身金色的短毛,生着狮鬃。它身子挺拔修长优美。不知是犬是豹。我见它闯入了我的领地,不禁勃然大怒。我召来一头老虎,叫它将它赶走。突然间,受伤的怪兽变成了我自己。老虎抓开了我的肚子,用利齿撕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被自己的呻吟声惊醒了。一阵剧痛从我隆起的腹部延到大腿,一直传到脚跟。我艰难地爬起来,洗把脸,又拖着身子走到厨房,狂喝了十几瓢水解渴。
刚躺下,一会儿工夫,我又醒了。恍惚间,从床上滚到地下,还连带着床单枕头。我紧紧抓住了桌角,却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腹中的阵阵绞痛。
等到疼痛略缓,我俯身去看双腿间有没有流血。棉花上依旧色不染,我在这一片洁白之中看到了敏辉讥讽的微笑。又是一阵剧痛,我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一股热流传遍全身,让我不住地颤抖呻吟。
一阵阵痉挛接踵而来,长夜苦短,真后悔刚才没有吊死自己。
天色破晓。窗前唧唧喳喳的鸟儿正在宣告黎明的到来。院子里传来王妈扫地的声音。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家人发现,就要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这种奇耻大辱,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我双臂酸软,一片羽毛对我来说都有千斤之重,更何况被子枕头。
我咬紧牙,慢慢地收拾了房间。
朝阳从窗棂帘隙中徐徐涌入。我腰痛欲裂。无论站着还是躺着,都觉得有只铅球要从身上坠下。我坐在镜前,镜中的我面容苍白扭曲。我薄施了脂粉,还上了腮红。
早餐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冷不防血却在这时流了出来。双腿间一股热流漫过,我急奔厕所。内裤上满是泛沫的黑血。我既不觉欢喜,也不觉悲哀。
从今以后,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打动我?
到该上学时间了。我怕弄脏裙子,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棉花、破布、手纸--统统塞进了卫生带。还穿了两条内裤,套上了姐姐的旧旗袍。我平日里顶讨厌这条裙子,嫌它蓝色太深,下摆太大。我把头发梳一条长辫,系了条手帕。
我下了黄包车,蹒跚走进教学楼,一帮女生在我周围跑来跑去,清晨,年轻的少女们鼓噪得如同一群凌空飞来的麻雀,一个同学迎面而来。
“哟,你今天怎么像个三十岁的老女人!”

76
我足足等了中国女孩一个小时。
上军校时,我最爱执勤站岗。手中紧握着枪。整夜整晚地留神倾听四周的动静。下雨时,雨衣把我与外界隔离开来。我成了蜷缩在自己思想中的胎儿。每当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旋转而下的雪花仿若千万个音节,在黑夜的宣纸上留下白色的墨迹。我一动不动,双眼圆睁,仿佛变成了一只鸟儿,一棵大树。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我来自何方,我成了恒古不变的大自然的一部分。
中国少女终于出现了。她朝我含糊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我站起身来,鞠躬还礼。她也欠了欠身。她好像午睡得太久,双眼红肿,面孔扭曲,嘴角边现出两道深深的皱纹。辫子上滑下来的散发捋到耳后。她那朦胧又温存的眼神酷似给我整理和服时的母亲。
她请我先开始。第二百手之后,白棋和黑棋交错相围,棋盘上局势错综复杂。我俩为弹丸之地争个不休。女孩子下子时棋音精细,如一根根针落到了地上。
今日,她的思路敏捷得惊人。我后悔自己在上轮对局中紧张失措,下决心抵御一切外来影响。我花了半个小时,才回了一子。三分钟后,敌方的白棋就走完了。她狠辣的出手让我震惊,不由地抬眼朝她望过去。
她本来在偷偷注视着我。见到我,她转移了目光,假装遥望我身后棋桌的棋手。我的心跳加速。我垂下眼帘,尽力集中精神。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棋盘上的黑白子之间又看到了她的面孔!
我的黑子刚刚落下,白子就占领了东边的一处要点。她回棋从未如此之快。这一招又下得无可挑剔。我又抬起了头,发现她也正朝我这边望过来,不由地脸上一阵发烧。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我装出一副潜心思考的样子。
她还在那里盯着我看。我自觉前额滚烫,突然,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能帮我个忙吗?”
我的心一阵狂跳。
“....好的。”
她沉默了一小会,小声说:
“我只信任您一人。”
“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跟我来,一会儿再解释。”
我帮她记下棋盘上的局形,收拾好棋子。
她把棋匣放回书包。
女孩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她碎步急行,几绺乱发在空中飘舞。
我的心一阵发紧,被一阵奇异的痛苦所侵噬。她要带我到哪儿去呢?她娇小的身影分树而过。城中的大街小巷组成了一座无边的迷宫。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她偶尔会回头对我一笑。目光中的冷峻早已消失不见。她举手叫了辆黄包车,让我上来坐在她旁边。
“请拉我们去七韵山!”
阳光透过车棚射了进来,给她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面纱。光明中,可见车顶飘下浮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睫毛上。我拘谨地坐长车椅的另一头,尽量与她保持距离。这一切都是徒劳。车转弯时,我们双臂相处。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她冰冻的肌肤咬了一口,身上不由得发痒。她装作毫不在意。她的颈间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香气,好似绿茶与香皂混合的味道。黄包车轮轧过一块石头,我俩的大腿又碰到了一起。
兴奋和羞耻一同折磨着我。
我无法抑制想拥抱她的冲动!我怎能揽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口?又怎能轻轻地、卑微地触碰她的手指或辫梢。我偷偷瞥了她几眼,随时准备像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中国女孩却是面无表情,双眉紧锁,一味凝视车夫的背影。
我尽力把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地夹紧双腿。
黄包车停了下来,我俩先后下车。我抬起头,沿着丛林草木向山顶望去。日光熙攘中,我隐约看见一座古庙,如剪纸一样细腻。
面前是一条崎岖的土路,在野花杂草参天古木中蜿蜒而上,隐没于绿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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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3:09:29 | 只看该作者
77
课堂上,鸿儿从背后传给我一张纸条:
“你怎么样?”
我撕下一张纸,答道:“!”
片刻功夫,她又递过来一张。她写字时用力过猛,落笔之处,纸都被刺破了。
“今天早上,我爸爸来了。他说学期末就要把我带走。我该怎么办!”
我们这周就停课放假了,一想到鸿儿要嫁给某镇长的儿子,我不禁悲痛欲绝。情急之下,腹中又是一阵绞痛。下课铃一响, 向 老师行过礼,我就抱起装满卫生棉的书包,冲进了厕所。
鸿儿追踪过来,在门口等我。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到无人的地方,她一下子抽泣起来。我肚子疼得要命。鸿儿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没法弯下腰,只得拥紧了她。我的汗水和她的泪水融为一体。
她父亲中午接她吃饭,鸿儿苦苦求我和她同去,让我替她谈判。
她父亲身上穿这短跑,胸前挂着金表,一副乡土绅的样子。他领我们进来了一家豪华的饭庄。刚坐下,他就念叨着学费贵,他辛苦赚来的钱都浪费了。
他一拳砸在饭桌上:“总算熬到这一天了。快,咱们收拾行李,不再受城里人的骗。”
他的满嘴金牙看得我一阵恶心,鸿儿的脸色像纸一样白,怯生生地不敢开口。
我的小腹一阵阵痉挛,碗筷的响动和人们的嘈杂声我听来却是震耳欲聋。筷子从我手中滑了下来,我弯腰去捡。鸿儿俯在我耳边说:
“快点儿,快说话呀。”
我该说些什么呢?从哪儿说起呢?我的朋友把她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一口气喝下三杯茶,强打精神跟这个老地主解释说他女儿得完成学业,获取文凭。他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一张文凭能值几个钱?我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过得挺好!我在这个拖油瓶身上可没少花钱,现在,到她报答我的时候了!小姐,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长得还算不丑,你父母还不赶紧给你找户好人家,就人老珠黄了。”
我起身离席而去。听见老头在我身后大发雷霆。
“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要敢再见她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别哭鼻子了,吃吧。吃晚饭我带你买裙子去。等着瞧吧,你的嫁妆一定是全乡最丰厚的。”
我在街上叫了辆黄包车。
从中午起,血渐渐流得少了。我只觉得浑身精疲力竭,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母亲现在在家,要是回去,怎样才能躲过她尖锐的目光?
我在黄包车上打着盹儿,车夫拉了好久,我才想起还有局围棋要下。到家门口,我躲在车里,让车夫朝女仆要了棋盒。
我的对手,如铜像一般僵直,早在千风广场上等着我了。
我们这局进入了决战阶段。我在棋盘上找回了自己的精力和尊严。可天气偏偏要与我作对。我的对手陷入了沉思,阳光刺得我几欲昏倒。我闭上了眼睛。恍然间脚下是一片林中空地。我倒在草丛一头睡着了。
一声清脆的棋声惊醒了我。我的对手刚刚走了一子。我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能帮我个忙吗?”我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话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我站起身来,浑身发烧、腹中绞痛,我要远离那些棋手,远离围棋,远离我的城市。
我跳上了黄包车。我的对手坐在我旁边。他肌肉发达,肩膀比敏辉还要宽。车座变得窄小了。
黄包车颠簸不停,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要出门远游,也许这次我不再回家。在恍惚中,我已不是自己。女友们说得对,我永远是个异乡人。
黄包车停在山脚下,我朝山上走去。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微风吹来阵阵野花的幽香。我走出了一身汗,烧也好像退了。在我身后,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偶尔一抬头,随即又垂下了眼帘。
他是谁呢?他从哪儿来?有必要问这些问题吗?他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人生如梦,他只不过是一过路人。有了答案,我们的相识也许从此失去了意义。
我们沿途路而上,路的南头,我曾坐在一块雕成莲花状的大理石上,面对着敏辉,等待着我的初吻。
我绕过一座残破的画亭,走入了一片松林,耳边传来一阵虫鸣。风停滞不前了,树林中的阳光飘曳不止。一片林中空地出现在眼前。
这座山是我初恋的坟墓。
我头枕着书包,躺到地上。草儿被我压倒身下,弄得我胳膊痒痒的。
我要在坟头上睡了。

78
她在林中空地站定,朝我鞠了一躬:
“请您看着我,要是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她头枕着书包,躺在树下草丛间。
我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一切又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她约我到这荒山野岭与她作伴。她深知棋盘上的尔虞我诈。对弈时能计算十步之后的陷阱险境。为什么今日如此轻率地坠入情网,甘愿做我的囚徒。
我抬手摸衣下的手枪。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莫非这是个圈套?周围又高又深的草木让人疑心不已。我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鸟儿婉转啼叫,蝉儿单调的嘶鸣,一股清泉潺潺而流。
我走近中国女孩。她紧闭双眼,双腿微屈,向左侧卧而眠。一只蜜蜂把她脸上的绒毛错认成了花蕊,我用扇子把它赶走,她一动不动。我俯下身。她的胸脯随着呼吸有节律地起伏,女孩子睡着了
我在树荫下盘腿而坐。熟睡的她让我爱怜。我决心等她醒来。不知不觉中,我眼皮发沉。单调的虫鸣听得我昏昏欲睡。我闭上了眼睛。
这段故事是怎样开始的?我住在日本,她生在满洲。一个飘雪的清晨,我们的船直驶中国内地。甲板上望得见海上浪花滚滚,薄雾笼罩。那时,中国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突然间,团团灰雾中闪现出森林,铁路,江河,城市。曲折离奇的命运之路把我引到了千风广场,围棋少女在那里等待着我。
我已经记不起童年初次对弈的情景。小时候,最爱向成人挑战。输了,就缠着再下一盘。我最初的几招难免被人嘲笑。那时,我没有未来和过去的观念。是围棋教会我识别过去、现在和将来,在时空中上下徘徊。
十几年来,不知不觉中,上百万触摸过的黑白棋子竟搭成了通往中国的桥梁。
我睁开了眼睛。天空中积云在空地中投下奇异的阴影,原先匿迹于强光下的花草树木渐渐显出形状,好像刚被雕刻出来。风儿拂过树梢,枝叶簌簌,中国女孩在这一如琵琶、古筝、笛子一样和谐优美的协奏曲中沉沉睡去。她的长裙盖住了脚踝。落叶落到她身上,把她揉皱的蓝紫色裙子变成了千缝百褶的盛世华衣。她会不会起身翩翩起舞,飘飘欲仙?
阳光从云中传了出来,给她脸覆上一个神秘的金面具,她略一呻吟,翻了个身,左侧的脸颊上压出了道道草痕。我轻轻打开折扇,给她遮挡阳光。她终于展开了紧缩的双眉,嘴角露出一丝的微笑。
缓缓地移动右臂,折扇的影子便抚摸着她的身体。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感占据了我的心。我猛一下合上了扇子。怎能将她的羞涩判断为冷漠?我居然以为自己从未吸引她的注意力。女孩子将深情隐藏在心中,这种深沉使她变成女人。今天,她以惊人的勇气向我主动献身。与她相比我实在是个懦夫,刚才还居然怀疑这是个陷阱,为了保命不敢过来。
但是,中日战争很快就要升级了。我马上就会抛弃她奔赴战场。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占有她的处女之身?
军人只能战死疆场,军人不配爱情。
我为了保持冷静,闭上了眼睛,脑中勾勒出另一幅画面,以此忘记阳光灿烂的林中空地:茫茫原野上,冰冻的大地上几处战壕,里面是一具具腐烂的尸体。
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腿上。中国女孩的身子蜷缩起来,面部浮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她是不是冷了?这孩子在家中受宠惯了,睡在地上这么久会着凉的。我轻轻地摇了摇她,她只是翻过身,继续沉浸在噩梦之中。不由自己,我握住她的双手。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在她紧闭的双眼中看到一种幸福的光芒。

79
我决定去看望在城东头的夜珠,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午饭,不让我出门。
我说:“您别担心了,请看!”
我在地上一顿,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非但没掉下来,反而拍着翅膀飞向空中,我家的大院眨眼间变得只有转块大小,之后变成了城市花园中的一粒细沙。
我眼前既无飞鸟,也无流云,在无垠的蓝天中随风飞舞,盘旋上升。永恒的黑夜出现了,它是那样冰冷,那样凝重。星辰们满腹心事,不再闪烁,我被它
们静止的光芒所吸引,径直飞去。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
痉挛使我不能自已,急速下坠。我拼命地挥舞手脚、拍打翅膀,却再也找不到平衡,转瞬间,我穿过了城市家宅,一直坠入了地狱深渊。
我身上烧得火烫,几欲作呕,不禁高声惨叫起来。
这时有人抓住了我下坠的身体。谁会有如此长的臂膀,可以把我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出来?我再也不动了,他动作轻柔,稳稳地将我拉回天空,拉入生命,像引导新生儿的接生婆。他手掌的热度透过我的皮肤传遍了全身。我一丝不挂,遍身通红,蜷成一团。外界的丝毫光亮声响使我羞怯难当。我快乐地颤抖起来。
当我睁开双眼,与陌生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我大吃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也站起身。我拾起书包,转身就跑。
落日给群山峻岭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外衣。昨天我还不敢面对夕阳的赤霞,它会令我想起敏辉受刑的那天早晨薄雾中的一轮红日。现在,我决心要向鲜血挑战。
山脚,我找黄包车找了许久。太阳已落山,乌鸦在一片宝石蓝昏暗中乱飞不已。夜色很快淹没了我。小路穿过一片片麦田,点点萤火在田间跳跃。
天空中高悬着一线冷月。
陌生人跟在我后面。他的脚步声既使我烦恼,又让我窃喜。
我不再怕鬼。这个晚上,敏辉和唐林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我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陌生人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一辆黄包车驶过。
我叫住了车夫。
我上了车。
车夫跑了起来。
“请等一下!”
陌生人拦住了车。
“请等一下!”他在颤抖。
路灯下,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的高大孤独。他的目光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
我低下头,盯着车夫的后背。
黄包车动了。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渐渐模糊。
“您明天下午会过来下棋吗?”
我睁开眼,泪水在眼珠上转动,我决不让它流出来!虽然双眼朦胧,我固执地眺望街景。城内已是万家灯火。一座座院落在路旁一闪而过。这不是死,是生命。

80
从七韵山回来,精疲力竭,我决定不吃晚饭上床休息。在宿舍桌上发现了一叠信。
母亲用流畅的文笔,平淡地在信中把本月发生的大事娓娓叙来:弟弟已经动身远赴中国。
“第二天,整幢房子一片寂静,让我感慨不已。为了化解分离之情,就开始整理你们兄弟的房间。衣箱中找到了你们小时候穿的和服,真不敢相信你们兄弟俩这么快就长大了,昨日你们还在院中嬉戏,今日已远在天边,为天皇而战。”
弟弟则在他的信中请求我的原谅。他没来得及获得我的允许,就匆匆离开了母亲。
“我俩很快就能在中国前线重逢。你会为我骄傲的!”
他的天真使我感叹。原本希望保护他,将他与战争的残酷隔绝开来让他在家中孝顺母亲,有个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又怎能阻止他为国献身呢?父亲死后,他不理解我,憎恨我。今天,我又变成他的榜样目标。
我打心里为母亲难过。她生命中的男人们一个个离开了她,上天注定她要孤独度日,等到有一天,两个儿子的骨灰寄到她手中时,她又情何以堪!
隔壁房间里,战友们打牌打得热火朝天,嘻笑叫喊:
“我再加一倍的赌注!”
“我也是。”
每个军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挑战未来。
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身着丧服的娇小身影。脑海中又浮现了蜷曲在草丛中的中国少女。他们年龄、出身、国籍不同,却有着共同的命运:无望的爱带来无尽的痛苦。
女人们是我们献给大千世界的祭品。

81
母亲在家中厉色审问我: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胡乱撒了个谎,奇怪的是母亲看上去居然相信了我的话。父亲坐在沙发上读报,嘴角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他整晚没同我说一句话。
我在厨房中狂吃剩饭剩菜,胃口又好了起来。今天。我已经能忍受饭菜的味道了。
母亲缓步走了进来,坐在我面前。灯下,红漆桌子变成黑色,光亮如镜。我不知如何避过她的目光,就用筷子不断地拨动着碗中的米粒。
母亲出身汉族,祖辈却代代受清朝皇恩,有人在朝中任高官。生在富贵襁褓中,母亲经历了社会变迁,坦然地接受了家族的破落,她的心变得冷酷。她将回忆锁载生活中最黑暗的角落,用受伤女子独有的冷峻尊严来观看这日益衰败的世界。
在英国的日子里,母亲曾一时感受到平安、幸福。姐姐常说,要不是父亲坚持的话,母亲也许不会回来。中国的母亲都是过分溺爱孩子,母亲却与此截然相反。她与我们保持距离,淡然处之,很少照管我们,但又常为了些无聊小事大动肝火,母亲最恨我们迟到、失礼、弄皱了书,等等。母亲道:
“你瘦了。”
我的心一阵紧缩。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的脸色很难看,让我给你诊诊脉。”
我慢慢把左臂伸给她,用右手继续吃饭。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的脉息微弱紊乱,我得带你去看我的医生。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正成长,体内往往阴盛阳衰。因为这样,祖先们才叫女孩子早早成亲,让身子快些强壮起来。”
我不敢和她顶嘴,假装听着。她总算站起身来:
“喝点燕窝汤吧,这能暖暖你的血液脏腑。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看刘医生,让他给你开点儿药。然后,我再领你去美国医院问诊。西药可以补中药之不足。别再去千风广场下棋了。姐姐夜珠也要回娘家来。我把你姐俩好好调养一下。”
我实在不想去看医生,硬着头皮跟她说我明天没空。
“你下午没课。”
“我得下完那盘围棋。”
母亲生气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平日里太放任你们姐俩了,这样下去,会毁了你们的。明天下午不许去下棋。”
她走到厨房的门口,回头厉声说:
“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你姐姐的旗袍。你穿太长了。颜色也不配你的肤色。两个月前给你做的那些裙子呢?”
我回房后一头倒在床上。这天晚上,我的血流得略为正常,我却依旧不能安枕。黑暗中,见鸿儿披红戴绿,凤冠霞披,向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款款施礼。她泪流满面,仿若一位被逐出天庭的仙女,在污秽的人世清洗自己的罪孽。宾客中,一个陌生人体察出我的忧愁。他走近我,拉起我的手,用他粗糙的手掌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灵。在他身后,远远见敏辉倚在白马寺前的一棵树下,朝我微微一笑,随即消失了。
清早醒来时,我一身疲倦,肌肤干燥。为了取悦母亲,我穿上一条新旗袍。僵硬的竖领勒着脖子。
上学路上经过白马寺时,我朝那株树下望了一眼,脑海中仿佛敏辉还立在那里。一个男人蹲在那儿。我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是晶琦!
我跳下黄包车。晶琦瘦了足有二十斤。他脸上伤痕累累,胡须杂乱,戴着一顶破草帽。
当我朝他走过去时,他后退了几步,良久无语。他不敢与我对视,呆呆地望着一队接连不断地爬到树上的蚂蚁。
“我是叛徒。”
他阴森森的嗓音听得我一阵寒战。
他又道:“他们的尸体被胡乱埋入了刑场北面的万人坑。连个坟头都没有。”
晶琦痛哭流涕,以头撞树。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挣扎着。
“别碰我。我是个懦夫,是行尸走肉。我什么都招了,这比撒尿还简单。我并不觉得羞耻。我没想着任何人,话就从我嘴里溜了出来,好痛快啊!”
晶琦摇头一阵狂笑。
“只有你还不把我当魔鬼看待。父亲就盼着我快死,不让母亲见我。看到了吗?我的额头上写着两个大字:叛徒。”
他用拳头砸着树干,鲜血涌出来。
我递给他一条手帕。他又说:
“我不能再回大学读书了。我太羞愧了。我像老鼠一样忍辱偷生,躲避所有的朋友。街上的孩子见到我吓得直跑。晚上我睡不着,只等着抗联派人来干掉我。他们用枪口指着我,让我跪在地上。他们会说:‘你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你出卖了自己的尊严,我们以抗联的名义,以中国人民的名义,以受害者家人的名义,判处你死刑....’第二天说不定我就会横尸在这十字路口的中央,脖子上挂着块牌子:‘出卖同胞,血债血偿!’”
晶琦的话激起了我的怜悯之心,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突然死盯了我一眼,随即扑过来抓住我的双手,攥得我十指发痛。
“你应该知道真相。敏辉和唐林在狱中结婚了,他们在死前山盟海誓。我们两个人中先背叛你的是敏辉。他欺骗了你,我为此忿忿不平。我是为了你才拒绝追随他们去死。我想娶你,保护你。我活着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我放弃人格,用卑贱交换爱情。只想恳求你理解!请你不要恨我。”
我一阵晕眩,试着挣脱晶琦的拥抱。
他痴痴地望着我说:
“我手上有两张去内地的通行证,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到北平上大学。我去打工养活你,让你过好日子,哪怕拉黄包车我也心甘情愿。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票已经买好。跟我走吧!”
我用力摆脱他:
“放开我!”
他叹了口气:
“你看不起我。我居然这么愚蠢,希望世间有人会爱上我这个无耻小人,再见了,照顾好你自己,忘了我吧。”
他低下头,驼着背,手插在兜里,慢慢走开了。
“等一下!我得好好考虑。明天早上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绝望地看着我。
“不用了。要么就是明天见,要么就是永别。”
晶琦溜着寺院的墙根蹒跚而去。他一瘸一拐的,拖着僵硬的左腿。我看得心中难受,把头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粗糙的树皮充满朝阳的温暖,仿佛感到敏辉就站在我对面。
“我恨你。”
他朝我微笑,却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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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3:09:56 | 只看该作者
82
一个女子在温泉中沐浴,赤裸的身体在泉水中闪闪发光。她的倒影分散又凝聚,漂泊盘旋,宛如一从兰草。她的蓝棉布和服挂在池旁的树上,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嘹亮的军号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一跃而起,从床下抓起叠放在鞋子上的军服,在黑暗中机械地穿衣戴帽,打好背包,冲出门外。
集合哨到处都是。全团整顿完毕,传来命令,跑步前进。营门大开,哨兵向我们行礼。我们穿街越巷,不久城门也向我们敞开,乡间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浑身大汗。我们没像往常出早操那样跑入原野,而是沿着公路继续前进。一阵惶恐攫取了我的心。也许我们正在朝北平开进。
待到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早已远离了千风。我尽力让自己进入战备状态,准备冲锋陷阵。但是,此时此刻,对死亡的渴望没有像往常那样给我自信、力量。我为自己精神的虚弱感到羞愧。
几个月来的营区的安逸生活转瞬即逝。千风真的存在过吗?千风广场莫非只是生命中的海市蜃楼?黑天白夜,轮回不息。前日变为今日,驱散了昨日。我们沿着时间的长河前进,却永远是过去的囚徒。现在离城是天降良机。再纠缠下去我就会被围棋所毁灭!
军号响起,我们停止前进。拉长的队伍像手风琴一样又缩短了,传令修整。我摘下军壶。凉开水被阳光晒成温水,我们一饮而尽。
我们接到新的命令:演习结束,队尾变队头,回城吃午饭!
队伍中响起了欢呼声。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全速前进。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幸福。

83
课堂上,鸿儿神经质地用指甲挠着课桌。我撕下了一张纸,写道:
“安静点吧!你要把我弄疯了。”
她回信道:
“对不起,我昨天一夜没合眼。”
我写道:
“晶琦让我和他一起去北平。我们一块儿走吧!他会给你弄到通行证和火车票的。过了山海关我们就自由了!”
“一个叛徒是靠不住的。你可以同情他,却千万不能跟着他走。”
“晶琦和别人不一样。”
“所有的懦夫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别相信他们!”
“等到你和你爸爸回到乡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你就会背叛自己,你同样会尝到懦弱的苦果。”
“我才不和你去北平冒险呢。我不想逃避生命,逃避现实。留下来吧!战争马上就要爆发了。没人躲得过这场浩劫。”
“你怎么说起话来像你爸爸?”
“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生命中得有一个男人。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鸿儿,你今天怎么有些怪怪的。”
“都是那些该死的小说教坏了我们。男欢女爱不过是作家笔下的发明。自由并不能带来爱情,爱情并不存在,何必苦苦强求?既然世界没有自由没有爱,我乐得去做男人的囚鸟。我要享受。我会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来补偿我的痛苦。这就是我的幸福。”
“你昏了头了?为什么说这样的傻话?”
鸿儿久久不答。笔在纸上哗哗作响。
“我从未告诉过你,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个银行家。昨天,我做了他的情妇,一会儿,他会来学校接我,把我安置到他的一幢房子里去。他会给我爸爸一大笔钱,让他走。老头儿也不会再来烦我了。”
我自问我们俩到底是谁疯了。下课铃打断了我们的通信。我收拾好书包,夺门而出。
她在校门口拦住我。
“你为我感到羞耻,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大步离去。她扑上来,搂着我:
“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不要去北平!我有一种预感,你到了那儿就会大祸临头。答应我不要再见晶琦了!答应我留下来!我去告诉你父母,他们会把你关起来的。”
我用力推她。她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我心中后悔,却无力朝她伸出手,只有跳上一辆黄包车,逃开了。

84

玉兰没有想到我会来,欣喜若狂,一瞬间脱了个精光,还帮我宽衣解带。我任她摆布。她的裸体使我勃起。我进入她的身体。我的快感如同过去的十二个小时一样纷繁杂乱。满洲女人的呻吟声听得我头疼。突然她用力想推开我。我掐着她的脖子,直到强烈的喷射之后才放开她。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脸。她的哭声让我勃然大怒。这个女人是个醋坛子。
我喝了口茶,坐在椅子上。她在那边不停地抽泣,我用水将全身仔细清洗,穿上衣服准备离开。
“你走吧!”她沙哑地嚷道,“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
我径直朝门口走去。她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泪水打湿了我的裤脚。
“求求你,别抛弃我....”
我一脚踢开她。
去往千风广场的路上,我意识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的意志已彻底崩溃,仿佛又回到了地震过后的那个少年,心中一片空虚、茫然。理智告诉我不该再回到棋桌,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走去。我在想逃离她,却又不顾一切,要见她一面。
中国少女已经到了,穿着条新旗袍。衣领上面紧扣着两颗纽襻,越发显得优美庄严。我的心一阵狂跳,满面发烧。我注视着棋子,含糊地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整局棋宛若汹涌的大海,黑色白色的巨浪追逐、嬉闹,推攘,相拥相吻,缠绕不息。
她像往常一样默不做声。她的沉默折磨着我。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据说女人都没有记性。难道她已经把昨日的温情忘了?
昨夜归途,我没能鼓起勇气拉起她的手,她一定很失望。她向往的是男女普通的爱情。我怎样既不背叛祖国,又向她敞开心扉?怎样才能告诉她,我俩之间隔着一扇玻璃,我们生活在两个对立的世界?
她运子如飞,越下越快。我为她的神机妙算所折服。好棋!
突然,她放慢了节奏。

85
一步棋便是通往灵魂深处的一级台阶。只有围棋错综奇妙让我沉醉。
每只棋子的处境总会随着棋局的进行不断演变。它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复杂,总是超乎棋手们的想象。围棋激起人的计算力和想象力,如流云般不可捉摸,飘忽不定。棋手们时刻都在保持警觉,毫无喘息之机。强者永远要更敏捷,更灵活,更自由,也要更无情,更精准,更凶狠。围棋是谎言。棋手们在棋盘上虚虚实实,尔虞我诈,力图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明知母亲在家中等着带我去看医生,我却迟迟不回。
转弯到了千风广场,与陌生人对弈。
他身上的长袍样式过时,再加上草帽和眼镜,看上去普普通通。可是他又显得那样的与众不同。他毛发浓密,虽然胡子刮得很光,可棕色的面颊上还是看得出靛青的须痕。他的睫毛又黑又长,双目炯炯有神。眼下两道发紫的黑眼圈。我想起敏辉在做爱后也有同样的眼圈。
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离开。千风广场上,棋手们早都回家了,一张张棋桌空空无人。在这里,我下过无数盘围棋,与无数张生疏的面孔对局。昨日的这些男人与今日的陌生人一样蔑视野蛮粗俗的物质社会,整日陶然于精神世界。
和晶琦一同出走,就要把我的新生活交给他。可他已经不再让我着迷。以前,他阴郁的面容总会看得我怦然心动,他的嫉妒让我沾沾自喜。自从他那天骑车带我回家后,我的指间一直存留着他的皮肤的温度。今天,他却不过是一个纠缠我的乞丐。敏辉、晶琦和我之间不再有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我曾喜欢的是一个双面英雄。没有了敏辉,晶琦在我眼中一文不值。一个幸存者的爱太沉重了。怎样才能向他解释,除了对旧情的怀念和对他的同情之外,我俩之间再无瓜葛。
可是,要是我明天不走的话,母亲一定会逼我去看医生。 刘 先生一号脉就会发现我的病中隐情。鸿儿已经出卖自己的肉体。我不想见到她穿金戴银、曲意逢迎的样子。敏辉死了,晶琦发狂了。整座千风城是埋葬青春的坟地。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
陌生人起身,向我鞠了一躬。他说: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们明天能继续下吗?”
这句看似普通的话刺痛了我的心。这一盘围棋使我战胜痛苦。一子接一子,我死而复生。要是我现在放弃棋局,无异于背叛了惟一忠于我的人。

86
夜幕降临,我想起了自己的间谍身份,中村上尉正在营中等我的汇报。昏暗中,中国少女依然专心下棋。我已经迟到了。可是灿烂的星空下,空旷的广场上,只有我俩相对而坐,这种美好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对不起,上尉,请您多等一会儿吧。
但军纪严肃,还是走吧,没想到她拦住我:
“请等一下。”
她垂下头。眼皮微微颤动。她脸上的雀斑随着呼吸起伏有致,在夜色中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说道: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除了风儿之外,没人偷听到我们的谈话。现在,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和您相对。我要向您提一个我睁眼时不敢提出的问题。告诉我,您到底是谁?”
中国少女的一句话听得我血往上涌。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真的看穿了我的秘密?还是只想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心潮澎湃,不知从何说起。
她又道:
“从前,我从不想知道对手是谁。这些人坐在您的位置上,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只有不同的棋风将他们区分开来。昨天,我在气韵山间第一次读到您真正的面孔,透过您的延伸,我猜想到您来自何方:您的家乡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树木在燃烧。每行一步,都有无数的火把。您长大后,成了巫师。您可以握住人们的手,用您的热量治疗他们的创伤,使他们忘却饥饿和寒冷,疾病和战争。”
我闭上了眼睛,中国少女是这样遥远又是这样贴近。
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我不配这份感情。我是个间谍,我是敌人,我是中国人的刽子手。
她一言不发。月亮在一片宁静中升起。我听见树木在叫喊,也听见了自己冰冷的声音:
“小姐,您弄错了,我被您的聪敏吸引,同您其他的棋友没什么两样,都是匆匆过客。要是我昨天下午有什么失礼之处的话,请您多多包涵。我向您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非常尊重您。忘了您刚才说的话吧,您还年轻,人心莫测,不要信任陌生人。”
她的笑声吓我一大跳。
“从我们对阵伊始,我就觉得您的手法与众不同。我大惑不解,决意要研究您的思想。于是,在记录棋局的纸上动了脑筋。几日前,在回家途中,我坐在黄包车上反复阅读,我并不想胜过您,只想多了解您一些,窥视你的灵魂,钻研您忽略了的边边角角。我在您心中漫游,也许我比您还懂得你自己。”
我叹了口气,她的坦白证实了我多日来的猜测。从那刻起,输赢便已不再重要。围棋变成了与对手相会的借口,是自己说给自己的谎言。
她说得对。我不懂得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我戴着层层假面具,不知道我是谁。“现在,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的险恶用心,”她缓缓说道,“您可以终止这盘棋。您也可以看不起我,不再见我。您也能邀我再战一局,一切任您定夺。”
“我?”
“您想怎样就怎样。”
我迷惑地睁开眼。中国少女正在注视着我,她的眼神使我想起了艺妓光在请求我夺去她的童贞时的痛苦期望。
我浑身燥热,呼吸沉重。
“我马上就要动身去内地了,您不能指望我。”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也是,我想要离开这里,我想去北平,请您帮帮我吧!”
不得不决定了。她请求我将幻想变为现实。这也就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只要站起身,拉起她的手,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
不知自己在石椅上呆坐了多久。周围一片漆黑,我如盲人一样,不辨东西,也不知何去何从。黑暗使人忘记纪律、道德,鼓励人背叛。然而,我却没勇气改变我们的命运。
我听到自己沙哑而残酷的嗓音,一字一句像刀捅在心口上。
“对不起,我爱莫能助。”
过了良久,我听得她的衣群簌簌作响。她起身远去了。

87
审视自己的房间,然后扪心自问哪些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十六岁的我拥有文房四宝,都是祖母送给我的礼物。父母每年都会叫裁缝给我量身订做四条旗袍。我还有斗篷、手笼、绣鞋、皮鞋、手镯、耳环、胸针、项链。我有成套的校服、运动服、铅笔盒、钢笔、橡皮。我还有众多的玩具,洋娃娃、皮影儿戏、瓷质动物--小时候,当我不小心打碎一个时,会难过得哭鼻子,当然还有那些爱不释手的书籍。
房中则满是珍贵的螺钿质家具,锻绣屏风,明式床上挂着帐子,还有一个盆景,那是陆表兄送我的生日礼物。房中还有各种镜子,首饰盒,化妆品,古花瓶,先人墨宝。当然也少不了花针彩线,茶叶盒子,杯子上还留着我的唇印,床单上残存着我的体味,枕头上曾经拥抱我的思想。我曾在窗台上双手支颊,目光抚过花园中的一草一木。
夜珠进房来叫我去吃晚饭。姐姐瘦了。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请她坐下。她一言不发,在梳妆台前垂泪。
这是我在家中最后的晚餐,席间一片凄凉。每人内心中都埋藏着不祥的预感吧。父母低头吃饭,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夜珠的病使他们深感内疚。厨娘一时疏忽,一根筷子从她手中滑到了地上。响声惊动了姐姐,她又不住哭泣起来。不难想象,我走后家中的夜晚会是怎样的苦闷:桌上一片肃静,我的碗筷还摆在那里,据说这可以召回缺席之人;菜凉了,没有人动口,父母不住叹气,姐姐泪如泉涌。
我在书包中塞了些首饰,两条裙子,还有手纸,卫生棉。
我把两匣棋摆在桌子正中。本想带走一只黑子,一只白子。后来又决定不携带任何纪念品。无谓的惆怅会使人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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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3:10:30 | 只看该作者
88
我咬着牙关,不再去千风广场。
几日来,我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用最苦的操练折磨自己,但仍没有疲倦的感觉。最近一直滴雨未下,炽白的阳光照得我快疯了。我的爱火转变为兽欲。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无时无刻地幻想,有如干渴之人在梦中痛饮甘露,我居然在黑夜中触到她的肌肤。我不知疲倦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面容,她的颈项,她的肩膀,她的双手,她的乳房,她的胯骨,她的屁股,她分开的双腿。我想象出千百种拥抱她的姿势,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旷野。我自慰。可我的阳具却嘲笑我的欲望,拒绝让我达到高潮,不肯放我肉体的压抑。
很快,我的痴迷由夜晚延伸到白天。我在出操跑步时也能勃起。我发令时喊破了嗓子。咽喉中的巨痛让我联想到与中国少女做爱时苦涩的快感。拥抱她,与她的灵魂融入一体,这将是我今生今世最强烈的高潮。
一日,我彻夜未眠,天未亮就穿上军装,出了营门,千风广场上空空荡荡,一张张棋桌反射着灰红的曙光。林间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千百种风在此相会,等待日出。
远处走来第一位棋迷,手中提了个鸟笼,他用布仔细地拭着桌面,小心翼翼地摆上棋子。第二位棋迷出现了。望着他们,我痛苦万分。
晚上,我和上尉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又敲开了玉兰的门。她不计前仇,一下子就脱光了衣服。我很久没碰过女人了。我将她的裸体想象为中国少女的裸体,不一会儿,就像机枪一样将几天来积压的兽性统统在她身上发泄出来。
从玉兰那出来,我在街上乱走一气,只盼得能和少女偶然相遇。小小的千风在我眼中变得广阔无边。失望变为绝望,一抬腿又迈进了一家妓院。那儿的姑娘没有一个让我看得上眼。然而我还是被牡丹拉进她的房间,她一笑就露出一颗金牙,身体肥白细腻,呻吟声夸张至极。
凌晨四时,一个白俄妓女同意我骑在她身上抽打她。我的皮带在她后背留下道道紫痕。
天已破晓。太阳仍照常升起。我摇醒了正在打盹的黄包车夫,叫他把我拉到七韵山脚下。山间,曾为她遮荫的那棵树上笼着淡红的朝晖。同我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一般无二。余下的景致却失去了原有的诗意。
林中空地上杂草丛生,焦黄枯萎。
营区中,我不知再如何发号施令,整日里坐立不安,也不知道自己心思何处。
这天晚上,尖厉的哨声将我从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睛。解脱的时刻到了!
月台上,火车头冒出滚滚蒸汽。我催促战士们赶快登车,最后,一跃而上,关上了身后的车门。一瞬间,我想起自己居然忘了跟中村上尉道别。
上尉,来世再会吧!

89
北平早成了一座空城。
晶琦腋下夹着报纸回来了。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中日议和失败。战争升级迫在眉睫。成千上万的北京人不得不抛弃家园南下逃亡。
晶琦禁止我离开旅店。他在房间时我拒绝起床。他责怪自己把我引入火坑,这种内疚让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他越来越丑,让我生厌。我嫌弃他头发长得太长,整天咬着指甲,又学会了酗酒。
我盖着像裹尸布一样的床单,常和晶琦为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吵。我说面条太淡,茶太苦,蚊子太多。我为酷暑所苦,牢骚满腹。晶琦总是听着,他都以不屑的沉默作答。他有时也会大发雷霆。盛怒之下,
他满面通红,浑身颤抖,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
我喊道:
“来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所有的朋友,现在轮到我了!”
他的脸孔抽搐地扭曲了。他眼中闪过敏辉的幽灵。
我最后还是把陆表兄的地址交给了他,让他把他带来见我。晶琦开始十分生气。当他听说陆表兄已经结婚了,就高高兴兴地出去找他了。
他一出门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没有了晶琦,我们的房间变得宽敞明亮。我起床洗了脸,坐在窗前梳头发。
旅馆的院中央种着棵高高的枣树。墙外孩子们用标准的京腔叫嚷。我想起陌生人的口音。他的发音略有不同,常把“r”音唇化。眼前又浮现了我俩在七韵山上的身影,他在那里守护着熟睡的我。在千风广场上,他偶尔会挥起折扇,不是图自己凉快,却为把
凉风扇向我这边。这份回忆刺痛了我的心。我一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拒绝我。为什么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幸福从手中溜走?
天空中战机隆隆飞过,远处传来阵阵闷响。街上,有人在高喊:“日本人打来了,日本人要放火烧城了!”
北平的天气比满洲的城市干燥得多。骄阳当空,全城被晒得发亮,发颤,爆炸,房屋街道都溶于灰色的尘土之中。
我刚起床就困了。北平,祖先的城市,是一场不醒的梦。
刚躺回床上合了眼。父母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厉声叱咤。后来,我慢慢走向千风广场,朝棋盘走去,真高兴能够再次握住冰冷的棋子。陌生人还是像雕像一样,坐在我面前。他用棋子为我铺一条阳光灿烂的
大路。
整个晚上,晶琦都在留神倾听窗外的动静。他倚着墙睡着了。突然,一声惨叫把我唤醒。只见他手捂住头,疯狂地挣扎着。我冲下床抱住了他。晶琦好可怜,我怎能抛开他呢?
清晨,他摇醒了我。告诉我他的决定,与其在这儿等待屠杀,还不如冒着被炸弹炸死的危险,逃往南方。我真后悔自己一时任性。我渴望拥抱自由,结果却变成了晶琦的囚徒。
“我得见表哥一面。他是我在城中惟一的亲人。赶快找到他吧。我们和他一块儿走。”
晶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我昨天说他搬家了,其实是骗你的。我见到了他的老婆。她几乎要疯掉了。陆表兄抛弃了她。参了军,说不定已经是炮灰了。”
我大喊:
“你撒谎,你骗人,把表哥的地址给我。”
“给你,要想找,自己去找吧。”
我知道晶琦说的是真话。我绝望了:
“我要回东北。我要回家!我要回去下围棋!”
他冷笑一声:“太晚了,交通中断了。所有的火车都被日本人征去运送武器粮草。你别无选择,只能跟我走。”
“你妒忌敏辉。你为了把他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才让我背井离乡!”
“敏辉和你上床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别忘了唐林才是他的大姐,他的老师,他的妻子。”
晶琦自以为他的话伤到了我,我却指着心口,狂笑起来:
“你也太傻了,敏辉死了,坟墓在这儿。我已经把他埋葬了。我从来没爱过他。他生前长得英俊,会讨我喜欢,我愿意见到你们为我争风吃醋。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虚荣心在作崇。你明白吗,那种想变成女人的虚荣心。”
晶琦的脸色发黑。他冷冷地盯着我:
“你玩弄了我的感情,可我还是原谅你。你已不是清白之身,没人会娶一个失身的女子,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爱你的了,可以讨我最好的朋友玩过的女人!你只有我了!你是我的!”
敏辉也说过我的身体是属于他的,让我忠实于他,自己却去找另一个女子。晶琦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我一阵激动,几欲流泪。
“还有人在爱着我,我刚刚明白,我原来也爱他。我要回东北去!他在家乡等着我呢。”
“你别胡说了。他是谁?他从哪儿来?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你说话啊!”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
晶琦看到我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就按下火气。他搂住我。我扇了他一耳光,在挣扎中还是被他吻了前额。
“跟我走吧!别在孩子气了。到南京去,我们会找到幸福的!”

90
一大群苍蝇应声飞起。
平原上弹坑累累,尘土飞扬,到处都是尸体。有些人的面孔还依稀可辨,他们肤色腊黄,张着大嘴。其余的人则不过是污泥中一团模糊的血肉。
我们的部队慢慢穿过这片广阔的墓地。听说几天前一个军团陷入了敌军的包围,厮杀到最后一刻。阳光刺得我几欲作呕。我此时方才明白,我们追击恐怖分子的战役不过是儿戏,现在我才真正见识了战争的伟大和残酷。
我们在一座废弃的小镇中遇到埋伏。子弹如冰雹一样砸道干裂的大地上。双方交火不久,我们发现这不过是一小撮留在这里阻止我们前进的亡命徒。冲锋号吹响了,撤退的中国人成了我们的活靶子。一个跑得最快的家伙马上就要冲入树林中。我扣动了扳机。他一头栽倒,不动了。
中午,我们遭到新一轮的伏击。身陷绝境的中国人变得异常凶狠。子弹横飞,我趴在山坡上,缩着头,钢盔插入土中。大地被晒得滚烫。一股温和的味道扑鼻而来,我不禁想起了围棋少女肌肤的香气。离我不远,一个士兵背部中弹,在地上翻滚号叫。我认出他是我手下一名爱兵。我们刚为他庆祝了他的十九岁生日。
战斗结束后,我执意要掩埋他。可上面传下出发的命令,我只能把他的尸体托付给后续部队。战场上,我们死后也不能人人平等。幸运者会被就地火化,其余的尸体则被扔进壕沟。最不幸的则会落到中国人手里,被他们砍下头,挂在竿头示众。
我参战的第一天宛若一场长梦。血腥的战斗,疲惫的行军,战友的阵亡,我对这一切都漠然视之。我在灰土蒙蒙的世界中无目的地前行,生死对我来说同样轻如鸿毛,同样让人作呕。我生平第一次对军旅生活失去了兴趣:我们像逆流而上的鲑鱼,向死亡游去。这是宿命,这是军令。不是美丽,不是辉煌。
晚上,军医见我面色蜡黄,神情恍惚,断定我中了暑,我任由战友们把凉毛巾搭在额上。我躺在草堆上,盯着民房中熏黑的天棚,对自己无限厌恶。
凌晨时分,枪炮声惊醒了我们。在手榴弹的掩护下,我们的机枪一阵狂扫。双方你来我往,突然,喧嚣中传来熟悉的军号。
原来,刚才进攻我们的居然是自己人。数名战士在这场误会中成了无谓的牺牲。

91
篝火噼啪作响。
晶琦打着呼噜。
周围上百名难民也都睡着了。流亡的同胞和逃荒的百姓没什么区别,他们一个个瘦弱苍白,睡眠中也是一副愁苦相。
我从书包中拿出一把剪子,尽全力把头发齐根剪断。我用丝带把两辫子绑好,放到晶琦身旁,蹑脚越过十几个身躯,冲入了茫茫黑夜之中。
我在树林中脱下旗袍,套上了从晶琦那里偷来的男衫。
曙光召亮了河北草原。难民们一大早就上路了,我迎着他们逆向而行。女人们身上大包小包,一手拉着孩子,一手牵着羊。婴儿们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男人们背着老人,运气好些的拉着辆黄包车,家什都堆上去。一个年近百岁的老妪怀中抱着一只母鸡,一双小脚,一步一晃。
自从逃出北平以来,这种景象就成了家常便饭,我看得心都要碎了。但我并不后悔跟着晶琦共同经历这场患难。多亏他,我才得以见识一个被迫逃出家园的民族的力量。他们执著的南迁是对死亡无声的反抗,是一股股混合着仇恨和希望的浪潮。他们的愤怒是一曲圣洁的颂歌。
我和他们一样渴望活着。我想回到东北,重归父母的怀抱。想再去千风广场下盘围棋,在那里等待陌生人熟悉的面庞。
中午,我坐到路旁的一棵树下休息,小口艰难地吞下一块放了三天的馒头。头顶飞机嗡嗡飞过,远处的爆炸声与人群默默地前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流中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中国兵。他们满面风尘,军服上血迹斑斑。我不禁想起了“九一八”后东北军的残兵败将:他们疲惫不堪,有仇难报。他们撤退了,将百姓留给敌人的枪炮。
“北平沦陷了!快逃吧。”
“日本兵到了!鬼子来了!”
哭声喊声响成一片。突然,我往见晶琦一瘸一拐地在难民堆里逆流而上。我躲到树后。他在我面前经过,拉住一个女人,问她有没有见到一个瘦小苍白的女孩,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穿着男人的衣服。他声音嘶哑,手中紧攥着我的辫子。他吐了口痰,连嚷带
骂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他刺耳的高喊传入我的耳中,折磨着我:“你真没有良心!你怎么就这样抛下我?你回来吧。我求求你了,回来吧!没有你,我怎么活呢?”
他渐渐远去了。
突然间,一架在我们头顶盘旋了许久的飞机投下了一颗炸弹,之后又是一颗。一股热浪把我掀倒在地。我失去了知觉。待我从昏迷中醒来时,人群已经四散奔逃,荒野中只剩下我一个活人面对几十具尸体。
我站起身来,手臂鲜血直流。天空中马达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又有别的飞机过来了!我冲到了麦田中。
日本人炸毁了公路。我在乡间游荡,不知何处藏身。只觉头晕目眩,臂上痛得要命。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天呵欠,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村庄。我加快了脚步。
村中出奇地安静,夜色中,家家房门大开,街上扔满了破碎的家俱。远处躺着几具尸体;四个农民被刺刀开膛破吐。房中没有一粒粮食,一只家禽,炉中没有一根柴草。日军在这里烧杀抢掠,洗劫一空。
我实在没有力气走下去,钻进了一间空屋。我突然想到王妈说过一剂土方,从灶中抓了把草灰洒到伤口上,再撕下衬衫裹住了伤口。我蜷缩在墙角抽泣起来。
清晨,一阵嘈杂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叫喊。
我睁开双眼。
面前,黑洞洞的,一排日本兵的枪口。

92
北平被攻破了。
我们接到命令,在邻县各乡村中扫荡,搜捕中方的奸细和伤兵。
今天早上,士兵报告说抓到了一个间谍。他们反绑了他的双手,将他拖到村口,让我处置。
这年轻人头发蓬乱,臂上受了伤,身上穿着肥大的学生装。他固执地低着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我说上级有令,不用审问,一律枪毙。
几个士兵自告奋勇,枪上了膛。
林中尉和我共同指挥本次行动。他举起手示意,让士兵们放下枪,又转身拔出军刀,对我说:
“中尉,常听您说起,您腰上的那把祖传军刀有四百年的历史。我这把比它晚生了一百年。但当时号称‘砍头将军’。今天总算有机会向您展示它的威力。”
战士们见有戏可看,立即围成一圈,口中不住啧啧称奇。
林双脚开立,双膝弯曲,双手紧握军刀高举过头,完全是从版画上学来的武士姿态。
犯人慢慢抬起了头
我一阵眩晕。
“等一下!”
我冲向那青年男子,用袖口擦去他脸上的烟尘。他的面颊上露出点点雀斑。
他拼命挣扎,大喊:“别碰我。”
“是个女的!”林一边怪叫一边把刀插回鞘中。
他把犯人一把推倒在地,手伸进了她的裤子。
我心中一阵剧痛。真的是她!她怎么跑到这个村子里来了?她什么时候离开东北的?
林确认了之后,兴奋地嚷道:“是个女的,老子先X了她。”
少女在地上尖叫,与林厮打。林给了她两耳光,扯下了她的鞋和裤子,又松开了自己的腰带。战士们也不甘落后,在旁边跃跃欲试。
“都给我让开!各就各位!”林命令道。
“混蛋!”
我向中尉扑去。他转身过来,对我怒目而视。他见我用枪指着他的前额,不禁放声大笑。
“好吧,那就请您先来消受吧。毕竟是您先发现的。”
我不说话。他自以为看穿了我的心思,在我耳边嘀咕:
“您是第一次吧?要是怕人多,不好意思的话,就去那边庙里。我给您在门口站岗。”
林把我推到了对面的破庙里,又叫了两个小兵把女孩拖了进来,扔到地上,随后关门而去。
她全身发抖。我脱下外套盖住她赤裸的双腿。
我用汉语对她说:
“别害怕。”
我的声音把她弄糊涂了。她睁大眼睛审视着我,她突然朝我唾了一口,在地上打着滚抽泣起来: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林敲响了门,我听得他怪笑道:
“您快点儿,中尉。兄弟们坚持不住了!”
我把中国少女紧拥入怀。她朝我肩膀狠狠咬了一口。我顾不得疼痛,与她贴面相依。眼泪在不知不觉中留了下来。我对她小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
她用歇斯底里的狂呼作答。
“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别让我活下去了。”
林在门外嚷道:
“中尉,您未免太慢了吧。快点快点,别太自私了。”
我拔出手枪,枪口顶着中国少女的太阳穴。她抬起了头。她眼中的恐惧消失了,只是漠然地看着我,那神情就像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心中一阵颤抖,把枪顶得更近了。
“您还认识我吗?”
她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您很我,永远不会原谅我,可现在我顾不得这些了。我会先杀了您,然后再自杀。为了您,我甘愿放弃这场战争,背叛自己的祖国。为了您,我甘愿做个不孝子,给祖宗蒙羞。我的名字将永远不会出现在神社之中,会永远受到诅咒。”
我狂吻中国女孩,她的泪水顺着双颊留了下来。她不再挣扎,听任我摆布。
门被踢得咚咚作响。
“中尉,完了没有?我数到三就进来了!一....”
我再没时间去问她为什么会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剪去了她漂亮的长发。我腹中纵有千言万语,一句也来不及说出口。我从未向她表露过爱意,作为军人的我不会那些温柔的情话。
“二....”
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别担心。我会随你同去的。我会在黑暗中保护你的。”
她睁开眼睛。
“我叫夜歌。”
可我已经扣动了扳机。她漆黑的眸子微微一颤,瞳孔随即放大了。她向后一仰,跌倒在尘土里。
门开了,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我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像武士一样开膛自尽了。
我把沾满她鲜血的手枪塞入口中。
一声巨响,震天动地。
我向围棋少女倒去。她的脸色比刚才还要红润,嘴角还残存着一丝微笑。我知道我们会在天国里继续我们未完的棋局。
为了多看一眼心爱的人,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大了眼睛。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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