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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连载』 《超越自我》 陈祖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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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14:13:40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2.5 比 32.5


1960年春,第一个日本围棋代表团来访。这次来访在中日两国的围棋交流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这次交流是由陈毅同志和日本著名的自民党议员松村谦三先生共同发起的。陈老总对围棋也作过很多贡献,其中促成中日两国的围棋交流无疑是极重要的一方面。


可能因为是第一个日本围棋代表团的缘故,这次日本围棋界派出了一个了不起的、规格很高的代表团。代表团成员的名望和棋力都是日本第一流的,并最具有代表性。


代表团团长濑越宪作先生是日本围棋界的元老,他是日本第一个名誉九段。他所以享有很高的声望,不但因为他曾经是第一流的棋士,更重要的可能还有这么两点:一是他写过大量围棋著作;二是培养了两位日本围棋界的巨匠,即吴清源九段和桥本宇太郎九段。吴清源到日本后受到濑越先生的赏识,于是收为弟子,很快吴清源就出人头地,称霸日本棋坛,并推动了日本围棋界的发展。


桥本宇太郎是吴清源的师兄,他从小才智过人,表现在围棋上思路敏捷、灵活多变,很有思想性、创造性。正因为如此,日本围棋界称他为“天才宇太郎”。如今他已七十好几了,但还是精力充沛地参加日本的各种棋战,在对局中仍然不落俗套,才气横溢。桥本先生早期也在东京的日本棋院,后来他来到大阪创建了关西棋院。他用自己的精力、家产以及在棋坛上出色的战绩维护和发展了关西棋院。正因为他在关西棋院的特殊地位和贡献,关西棋院的人们都称他为“总帅”。他也培养了不少年轻棋手,如今他的弟子有不少已成为日本棋界之名手,如东野弘昭九段和宫本直毅、宫本义久九段两兄弟等。桥本先生还写过不少著作,他对诘题(即死活题)有特别的研究。他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任务,即每天睡觉之前定要创作出一道死活题。由于他对自己这一严格要求,使千百万围棋爱好者得益。他对中国古代著名棋谱《官子谱》相当欣赏并写了精辟的解说在日本出版。桥本先生对围棋的贡献和他的老师一样值得称颂。桥本先生也是这第一次来访的代表团的成员,他不但是关西棋院的最高代表,而且又是濑越先生的得意弟子,作为代表团的一员是再合适不过了。当时桥本先生的年龄虽然也五十开外,但在濑越老师的面前,他显得相当年轻、精悍。


代表团中还有一员大将,就是日本棋院的坂田荣男九段。坂田先生是女子棋手增渊辰子的门下。他年幼时就特别瘦小,外表显得很可怜,直到年老还是如此,似乎吹来一阵微风就能使他摇晃起来。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瘦弱的人充分具备了一个优秀棋手良好素质,他具有顽强的精神和强烈的胜负心。尽管他的感觉很好,能下出一手漂亮的快棋,以至多次在快棋比赛中取得优胜,但是在重要比赛的胜负关键时刻,他能不惜花上大量时间,有时花上两小时甚至三个多小时投下一着子,好似一位有魄力的指挥员在战争关键时将所有预备队全部投入一样。他的计算深远,而且总是追求最好的效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追求百分之百的效率”。从他的对局中的确也能体现出这种指导思想和顽强劲头。正因为如此,在他的对局中经常出现他人想象不到的种种下法和不寻常的精彩场面。他的技术相当全面,而且处处有特长,无论进攻、防守、腾挪、收束,都有他的独到之处。因此日本棋界赐予他不少外号,如“攻的坂田”、“凌的坂田”(即摆脱困境的坂田)、“剃刀坂田”等。


这些外号自然都是褒义的,坂田先生也经常在其著作中提到这些外号,可见他的得意了。我很喜欢看坂田先生的棋谱,因为他的棋中表现出坚韧不拔的精神,有着精确的计算和非凡的手法,体现出一种艺术美。一个真正了不起的棋手总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而且必然会在他的棋中体现出其艺术美。如吴清源的棋就显得那么华丽,给人以大方、舒展、新颖、轻快的感觉,而坂田先生的棋则处处锐利,给人以严厉、深奥、奇妙、紧凑以至惊心动魄的感觉。在吴清源的全盛时代,日本无人能于之抗衡。当时日本棋手中最强的几人都和吴清源下过十番棋,即连下十盘棋分胜负,他们都被吴清源以悬殊的比分击败。后来坂田上来了,他和吴清源下了六番棋,居然获胜。不久,吴清源又和他下了次十番棋,坂田虽然输了,但又难能可贵。那是五十年代的事,跨进了六十年代,坂田的棋艺已足以和吴清源匹敌。当时如问到谁的棋艺最高,一般人恐怕都会说吴清源和坂田,他俩的名字已并列在棋界的最高峰。后来在1963年的第一期名人战中,比赛的最后一轮是吴清源对坂田,他俩谁胜谁将荣获当时日本围棋界的最高称号--名人。两人竭尽全力,杀得难分难解,局势几经反复,直至第二天深夜两位巨匠均精疲力竭时才终局。数完子,竟是和局,这个意外的结局使两人谁都没有获得名人之桂冠。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胜利女神在向另一员棋坛名将-藤泽秀行微笑,而此时藤泽正绝望地在酒吧中借酒消愁呢。这是日本棋坛的一件趣闻。这件事充分证实了坂田已具备了和吴清源旗鼓相当的实力。


从1963年这一战开始,由于种种原因,吴清源是每况愈下,迅速地离开了他的棋艺顶峰。相反,坂田却一步步登上了自己的棋艺顶峰,以其出色的战绩使日本棋坛公认坂田时代到来了。(余军注:关于名人战的最后一局,陈祖德的说法不对。当时吴与坂田之战,谁胜谁将和藤泽秀行加赛一局,最后的胜者才能获得名人称号。关于藤泽的描述也有些小误。)


坂田比桥本要年轻10岁左右,在当时的日本围棋界,他显然还是个少壮派,可能是因为他的战绩特别显赫,因此在他的神态和举动中多少流露出一些自豪感来。桥本和坂田是日本围棋界的两颗彗星,他们俩足以是这个代表团闪耀出夺目的光彩。


代表团中还有两位棋手,是日本棋界的中坚棋士濑川良雄七段和铃木五良六段。濑川是名古屋的职业棋士,他所属的机构叫做日本棋院中部总本部,即日本棋院名古屋分部。这个分部比起东京的日本棋院,其规模显然要小不少。濑川七段在这个分部中无疑是一员大将了。日本的专业棋手都集中在东京、大阪和名古屋三城市,这次代表团连团长在内的五名棋手中包含了这三个城市的代表,可以说考虑得很周到。濑川七段和铃木六段。虽然不如桥本和坂田那样具有很高的声望和实力,但对于1960年我国的围棋水平来说,这两位棋手已够强大了。


日本围棋代表团由“中日友协”和“朝日新闻社”两个单位作为发起和后援单位,因此这个代表团中还包括了这两个单位的成员。这样一个阵容的代表团带着日本人民的友谊以及日本棋手的精湛棋艺,作为第一批日本围棋界的使者来到了我国。当时规定共赛七场:北京三场、上海三场和杭州一场。七场棋都是日本棋手让先跟我们下,由于水平相差悬殊,因此在比赛的形式上虽然不平等,但也无可奈何。实际上我国的围棋水平比日本的高段棋手少说也要差两个子。


日本围棋代表团先到北京,北京迎战客队的阵容以过惕生先生为首,还有金亚贤和崔云趾两位老将。金、崔二老在北京的地位如王幼宸、汪振雄在上海一样。金老的年岁和王老一样大,都已年近古稀,他的棋大刀阔斧、满盘手筋,是典型的古代棋风。一般力量稍差的棋手遇上这员老将,不几个回合就会溃不成军。崔老虽比金老年小,但也六十好几,他的棋完全是小路子,善于精打细算,是个棋盘上的好帐房。金、崔二老的棋风简直是天壤之别。除了上述三老之外,北京还有两位三十多岁的骁将,即齐曾矩和张福田。齐曾矩是北京一所大学的体育教师,他精通不少体育活动,还擅长拉京胡唱京戏,是个文体方面的多面手。他的棋气势宏大,有相当实力。张福田是个电车售票员,他研究了很多日本棋谱,因此虚路棋好。他们俩加上过、金、崔三老组成了北京市的最强阵容。不但如此,还添了个安徽的黄永吉,这就进一步加强了北京队的实力。北京的围棋界是全力以赴了,但无奈和日本队的实力相差悬殊,实在不是对手。三场15局的比赛中只有少壮派棋手黄永吉战和濑越先生,其余14局全部败北,真是惨不忍睹。好在总算和了一局,避免了一个大鸭蛋。北京的比赛中,齐曾矩和名将坂田九段的对局较为精彩。齐曾矩曾经是排球运动员,身材较高大,因此棋界称他为齐大个。这次齐大个在棋盘上使出排球场上扣球的力量,对局中一度有希望,但终因功力稍差,没能取胜。


然而这盘棋下得颇为精彩,齐大个因此自豪了不少年。当时年龄和我接近的福建罗建文、山西沈果孙都在北京学棋,他俩的实力还不能披挂上阵,只能作为观战者。一次桥本九段赛完和罗建文下了一局,让罗三子,罗输了。桥本九段的高超棋艺和轻快棋风是在场棋手无不为之惊叹。北京在战鼓隆隆时,上海正磨刀霍霍响。在1960年时,上海的棋风显然较北京盛,爱好者的水平也较高。知道世界上最强的棋手即将到来,整个上海围棋界都在期待着,兴奋地、热切地、焦灼地甚至惶恐地期待着。


我想,在兴奋的人们中我应当是最兴奋的一个。上次罗建文参加全运会时我羡慕得要嫉妒了,这次不同了,我不但要上场,而且将作为主力上场。领导和老前辈为了培养我,在上海的三场比赛都让我上。我是最年轻的上场棋手,才16岁,我还是首次和外国棋手交锋,我的老师们在解放前大多和日本棋手下过棋,而我是第一次,因此我不但兴奋、激动,而且还怀着很大的好奇感和新鲜感,我想看看日本棋手们究竟是何等模样。上海棋手们作了认真的备战,加紧研究了棋艺,尤其是研究了几位日本棋手的对局。市体委领导还作了动员,给我们作动员的是市体委竞赛处的负责人杨明同志,他后来一直是上海棋社的负责人。杨明同志体格魁梧,相貌堂堂,举止稳重,不到40岁的人已早生华发,又增添了一种威严感。


他的外表一看就是个有修养又有魄力的领导同志。他的讲话很有分量和感染力,使我感到了这次比赛的重要性,以及必须鼓起最大的劲头投入比赛。为了迎接这次比赛,在器材方面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但赶制了比赛计时钟和精制的棋盘,而且还准备了具有我国特色的云南围棋子。按理说已很充分了,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认为应该到杨寿生老先生家里去借高级棋子,迎接第一次国际比赛,必须拿出我国最好的珍品。被他这么一提醒,大家都点头称是。杨寿生在解放前是个大珠宝商,在资本家云集的上海市也算得上是第一流的富豪。他自己是做生意的,他的亲属中既有公产党,又有国民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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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19:16:38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因为我年轻

    火车隆隆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我倚着车窗看着田野和树木旋转般地
向后倒退、消逝。


    1960年的老式硬卧车厢中每一格是八个铺位,每个人所占的空间是那
么的少,从空气污染的角度来说,这里是大大超过标准了。把车窗打开透
透空气吧,大量的煤灰伴随着新鲜空气一起倾倒进来。旅客们在那狭小的
天地中挤成一堆堆的,习惯地、心安理得地甚至悠哉悠哉地喝茶、抽烟、
谈笑、打牌....当人们不知道车厢的每一格可以改成六个铺位的时候,人
们对车厢便别无所求。车厢好似一个在运动着的茶馆,又是一个免费的、
尤其是免去一切等级差别、行业偏见、利害关系的交际场所。各个不同的、
毫不相识的人相聚在一起,彼此中可以了解自己所不熟悉的各行各业,还
可听到形形色色的新闻。这是繁复的社会中的相对单纯的一个空间。人们
的谈话是平和的、自由的、友好的。拥挤的车厢可以使很多陌生人一见如
故,就如孩童们初次见面就成为好朋友似的。然而到了目的地,大家各奔
东西,车厢中结识的伙伴就成为人生旅途中昙花一现的朋友。


    就如战士离不开武器一样,棋手们出门总要带上棋子。火车一开动,
就摆开了“战场”。车冲锋、炮轰鸣,黑白两军杀将起来。一会儿,“战
场”就被旅客们团团围住。棋艺爱好者观战总喜欢指指点点,发表自己的
高见,但当这些观战者知道对局的是一些棋坛名手时,他们就专心看棋,
不再说话,或许是不敢说话,也顾不上说话了。我是酷爱下棋的,在以后
的每次旅途上,不论是火车、轮船或飞机,我都不喜欢闲聊,更不愿玩牌。
但这是我第一次远离家乡,是我第一次到首都去参加我盼望已久的全国赛。
我无心投入到“战场”中去。涨潮,退潮;涨潮,退潮。我的心田便像一
片湿淋淋的、撒满了贝壳的沙滩,充满了甜蜜的惆怅和梦幻般的激动。


    我把脸掉向窗外,看着那广袤无际的田野,真觉得好似一幅大自然的
风景画。尽管火车声嘶力竭地尽了它们的能耐快速奔跑着,但它总是摆脱
不了这幅没有尽头的风景画,好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又好像我
怎么也摆脱不了各种思绪的时涨时落。


    我把视线又从车窗外转向车厢内,辽阔、无垠马上变成狭小、拥挤。
我不由回想起我在造船厂那五十来人的大房间,还回想起比那更早的一次
下乡劳动。那回很多同学挤在一节棚车里,连坐在地上的可能都没有,一
个紧挨着一个,犹如火柴盒中的火柴棍。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还放着一个
南方的马桶,好像还生怕这节棚车中的碳酸气还不够味似的。即便如此,
同学们一路上只是说笑,好像天下只有坐棚车的人最快活。


    火车在隆隆地奔驰着。在我们这一节车厢中有上海三项棋的男女老少
众多棋手。在围棋选手中有我的同辈吴淞笙和赵之华,还有我的老师刘棣
怀和王幼宸。二老是我尊重的老师,看着他俩端坐在车厢中,一种感激之
情油然而生。我想,不久徒弟和师傅在赛场上要拼真刀真枪了,如果我输
了,那没话说,如果我赢了呢?我不由又朝二老看去,看着两位将近古稀
的老人,心中产生了歉意。我第一次感到比赛是带有残酷性的。


    本来,上海队中还有一位老棋手,即汪振雄先生。出征前不久,一天
汪振雄先生去襄阳公园下棋,在归途中突然中风。一个棋界人人尊重的棋
艺高超的老前辈说走就走了。这样地突然,这样地出乎意料,这样地叫人
难以相信、叫人不能接受!他才六十多岁,在围棋名手中不算很老,其他
年纪更大的都健在,而他却先走了一步。这可能和他每天喝酒有关系。记
得有人劝他不要这样喝,他笑呵呵地说:“我不怕死,为何不喝?”他这
句话一定是得罪了死神,所以死神早早地抓走了他。


    在汪老中风的前一天,我还跟他下棋呢。那盘棋我执白,发挥得较好,
胜了。说实在的,几位老前辈中我感到汪老的棋风最难对付,因此那天赢
了他我特别高兴。然而第二天他就离我而去了,我难过极了,直后悔不该
赢那盘棋。


    值得新闻的是汪老的棋艺被我们这代棋手继承了下来。汪老轻灵的棋
风使得我原来刚劲的风格活跃起来。今天很多年轻棋手已不知道曾有过汪
振雄这么一位老棋手了,但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这不仅因为他曾是我的
老师,以及他那高潮的棋艺和体格上的明显特征,而且因为,或者说尤其
因为他的人品。他作为一个高手却没有一点高手的架子,始终是那么礼贤
下士,那么平等待人。


    我正在怀念汪振雄先生,突然听到有人喊:“要过长江了!”可不是,
长江就在眼前。20年前的交通工具较现在显然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虽然同
是火车,但速度无法相比。那时从上海到北京要花30多小时,与如今的不
到20小时相比,要多耗费一半时间。那时长江大桥影踪不见,火车到了江
边先要化整为零,陆续装上渡船,由渡船慢悠悠地运送到对岸,再化零为
整。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今汽笛一声长鸣,几分钟就跨过天堑,在一
条江面上就节约了两小时。再过20年,恐怕几个小时就能走完这段路程。
那时卧铺也可以取消了,人们摆上棋盘,杀上两局,兴犹未尽,对不起,
就要请你下车了。


    火车隆隆地奔驰着,终于把长江远远地抛在了后边,但还是摆脱不了
那幅大自然的风景画,不过这幅风景画的主要色彩已由绿色边为黄色。这
色彩的变化意味着我们进入祖国的北方了,在不知不觉间已由江南进入了
华北,当时我觉得真快呵!


    的确真快呵,几天前,就是在10月上旬,我国棋界发生了一件大事,
即上海棋社宣告成立。上海棋社是上海市体委领导下的一个独立机构,组
织省市间的交流,筹备国内外的比赛,指导群众性的棋类活动,其性质和
日本棋院类似。在上海棋社中不但设有围棋、象棋和国际象棋的高水平棋
手从事研究提高的场所,还有一个编辑室,即《围棋》月刊编辑社。这本
杂志是我国唯一的围棋刊物,因此其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此外,棋社中
收集了很多资料,从全国来看,无疑是收藏古今中外围棋书籍最多最全之
处,其中尤以中国古谱更为齐全和名贵。后来不少日本朋友参观了这些藏
书都表示惊叹。


    上海棋社的成立离不开当时担任上海市副市长的宋季文同志。他早在
革命年代就是陈毅同志的战友和棋友,和陈老总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是一
位很有魄力的、事业心很强的干部,而且还是一个颇有水平、落子不俗的
棋手。1959年我在体育宫集训时他兼任上海市的体委主任,深得体育界人
士的赞扬。然而得益最多的项目应当说是围棋了。宋季文同志经常找棋手
们谈话、下棋,那时我才15岁。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把我找去,象长辈和
老师一样地关心我。15岁的我和副市长的他,逐渐产生了一种友情,这种
友情建筑在他对我的爱护和期望以及我对他的尊重和信任之上。直至“文
化大革命”中最困难的时刻,这种友情也未动摇过。


    宋季文同志在发展围棋事业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做的头一件大
事是筹备《围棋》月刊这本杂志。在纸张紧张的情况下,他那雷厉风行的
工作作风使这本刊物很快就问世了。虽然是那么小小的薄薄的一本刊物,
然而它不但是我国解放后,甚至是我国数千年围棋史上第一本刊物。这本
月刊问世后得到了陈毅同志的关心,他每期都详细阅读,并经常提出宝贵
意见,几次为这本刊物题词。


    宋季文同志深知培养接班人的重要,于是少年围棋训练班成立了。我
的老师顾水如等名家也就成为培育幼苗的园丁。在筹建棋社这件大事上,
宋季文同志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他给棋社找了座很美的花园洋房,这所房
子坐落在徐汇区的衡山路和吴兴路的路口,环境之幽静在上海可谓头等。
这所房子共三层,在底层的客厅中透过一面很大的玻璃可以欣赏花园中柔
软的草坪以及环抱这草坪的苍劲的松柏。在这样优美的环境中下出的棋自
然也会更漂亮。无怪乎一些日本棋手来到上海会情不自禁地说:“比我们
日本棋院还要好呢!”(当时的日本棋院是一座日本式的老式房屋,并非
后来的八层大厦。)


    《围棋》月刊的主编由财经学院的院长姚耐同志担任。姚耐同志以前
也是新四军的干部,他的棋艺在新四军中真可谓所向披靡,因此陈毅司令
经常找他对弈。他对陈老总的感情也就不一般了。当有人建议请他担任《
围棋》月刊的主编时,他欣然接受。


    《围棋》月刊设了一个编委会,我的老师顾水如、刘棣怀等均为其中
成员。他们是这本刊物的业务骨干。不知怎的,把我这个小辈也挂上了一
个名。我一直很不好意思,我一无资历、二欠工作能力呵!我总感到不做
工作空挂名是不合适的。“文化大革命”后《围棋》月刊恢复时,又要让
我在编委会挂名了,虽然比起少年时代来现在我多少能做一点工作了,但
究竟还是挂名,因此我谢绝了。


    上海棋社和体育宫一样,也是个人材辈出的场所。但从围棋来说,除
我和吴淞笙在其中得到过锻炼和深造外,还有比我年轻的如华以刚、邱鑫
和曹志林以及比他们更年轻的一些棋手都在其中受过熏陶、获得教益。我
可以肯定地说,不仅仅是我,很多上海棋手只要想到自己的成长过程,就
必然会联想到上海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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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19:18:34 | 只看该作者
    火车继续隆隆地奔驰着。夜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降临。车窗外一片昏
暗。这个时候,我上海的家里一定是两间屋都大亮着灯,因为我的亲人都
该到家了--爸爸、妈妈、姐姐、弟弟。他们也一定在说:德德现在到了
哪儿了呢?姐姐和弟弟的眼睛里一定又充溢着羡慕和向往。坐火车,这在
我们看来是妙不可言的、不可思议的事呢!如果命运之神向他们预言说:
你们两人将来都要经常和火车大交道,而且坐火车都得坐腻了。这,他们
是决计不会相信的--坐火车还会坐腻?时间坐得越长越好!他们怎么也
不明白,为什么慢车的票价反而便宜,快车的票价反而贵呢?坐慢车不是
可以多坐一会儿吗?

    姐姐的那对大眼睛是多么富于感情,也许是她太富于激情了。她和我
从小就老是吵架,但每吵一次感情就深一分。争吵的次数之多难以计算,
感情深厚的程度也就无法测量。弟弟和我却是从不争吵,两个相差一岁的
男孩子常年在一起能这样太平,我想世界上也并不多。我俩彼此都珍惜这
种难能可贵的融洽气氛。我想从不争吵的人一旦发生哪怕是小小的口角,
感情上都会受不了的。我姐姐的学业及以后的工作还算顺利,而弟弟就不
同了。他从小就显示出学习上的特殊素质。我的记忆力已不算差,但如要
背诵唐诗、宋词,要赶上弟弟起码得多花几倍努力。可是命运对他太不公
平,他15岁时从同济大学的预科毕业,因为学习优秀本来可以直升同济大
学,但预科毕业进行体检时,发现两肺有严重的结核,医生要他立即卧床
修养。他这学期还评上了劳动标兵,这个不知累的、拼命的弟弟呵!不得
已,只能停止学业在家养病。肺结核是富贵病,但恰逢三年经济困难时期,
自由市场上一个鸡蛋值四、五角,一只母鸡得花数十元!在那个年代,依
靠工资吃饭都困难,怎能给得病的弟弟滋补?于是父母把家中一切稍有价
值的东西都变卖,换来那些本来是极普通的但当时却身价百倍的食品。四
年后,弟弟的病痊愈了。他自己提出要到崇明岛去垦荒。他是崇明岛早期
的垦荒者。芦苇搭成棚就是住房,芦苇铺地上就是床。六年后,他调到铁
路局当了筑路工人。后来,我们一看到他那束之高阁的长统雨鞋和大雨衣,
就想起他那风雨无阻的筑路工人的生涯....如此过了18年,他再回过头来
考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集中复习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居然夺得了
全国只招一名的古典文学唐宋专业研究生的录取名额。三十多岁的弟弟依
然像二十几岁似地年轻、英俊,一身的学生味,但是,毕竟18年过去了....

    在经济困难时期,我的父母和中国的百姓一样,表现出对困难的极大
的承受力。妈妈上班的中学离家有好几站路,每天清晨做完早餐就匆匆赶
到学校,中午又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家,把全家的一顿午饭对付过去后又以
她特有的节奏迈开双腿,这不是一般的行路,而且竞走!晚上,她要备课,
批改学生的作业,还得操持那永远没有完的家务。她每天从家到学校急匆
匆地来回赶路,经常为了能省车钱而不乘车。她要走多少路才能省下一只
鸡蛋!更不知要走多少路才能换得一知母鸡!但无论是母鸡还是鸡蛋,她
自己一口也尝不到。她的肝肿大了,人浮肿了,而我的弟弟的肺结核终于
钙化了。

    当妈妈知道我要上北京时,至少两个星期前就开始为我准备了。身上
穿的、随身带的、路上吃的,哪一样不是经过妈妈的再三考虑。妈妈总是
不放心自己的孩子,不要说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平时上街,妈妈也总要再
三叮咛。直到如今,我和妈妈分手时,她还常这么说:“车钱带了没有?
路上要小心!”我有时听了这些话,未免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但再一想,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叮咛,正是包含了妈妈几十年如一日的不
疲倦的爱、不减弱的爱、不更改的爱。伟大的母亲呵!

    在困难时期,我是幸运的。我因参加围棋集训,所以能享受运动员的
伙食补助,我便不知饥饿为何物。每当我在家吃饭时,我自觉无权吃荤菜。
父母也是实在人,就待我以粗茶淡饭。但由于我较早踏入社会,所以在穿
着方面我较姐弟又得到较多的照顾。那时的青年人不重打扮。妈妈把一件
爸爸的旧西服拿到裁缝那儿,替我改成一件学生装。改动之后,本来在左
边的口袋就移到右边去了。不过这件学生装一直使我很得意。1963年,我
对日比赛取得好成绩,《新体育》杂志社要拍我一张彩色封面照时,我就
穿着这件使我得意的上衣。妈妈又把爸爸的一条屁股后边磨出了洞的毛料
裤,翻了个儿给改了条长裤,改完之后,原先在后面的补丁跑到我的裤管
上了。尽管有个补丁,但毕竟是条毛料裤子,我也感到很是体面。我就穿
着这身“新”衣服上北京。当我看着这身衣服时,就感到父母的温暖。

    爸爸和妈妈似乎在不言之中有了明确的分工--妈妈关心我们的生活,
而爸爸关心我们的学习。爸爸!是他找来了周已任老师教我棋艺;是他在
襄阳公园紧张地看着顾水如老师考我;是他不知多少次陪伴着我,看着我
和不知多少棋手对弈;是他把我从造船厂中一直拖了出来参加了体育宫的
集训;还是他在每次比赛前以至每次对局前循循善诱地开导我,使我能保
持较好的精神状态去下每一局棋。这次我远离父母去参加重大比赛,父亲
对我充满了期望和忧虑。在我临行前,他把我拉在身边:“德德,你每次
下棋前,我对你讲过很多很多话了,这次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讲了,我只有
短短的三句话,你要好好记住。这三句话是:胆大如虎,心细如发,波平
如镜。”爸爸似乎怕我记不住,又重复了两遍。他说只要做到这三条,就
能发挥出好水平。这短短的三距话12个字,要记牢是多么容易,实践证明
这的确是一个优秀棋手应有的修养。但要真正做到,又是多么地不易!

    当爸爸教我围棋的时候,并没想到日后我会成为冠军;当爸爸教我们
背唐诗、宋词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我弟弟日后会成为攻读唐宋文学的研究
生;当爸爸给我们订阅《人民文学》等杂志的时候,也并没有想到我姐姐
日后会成为作家。爸爸在这一点上是可以感到慰藉的,而我们姐弟三人在
这一点上是感到得天独厚的--我相信,只有少数人才能从父母那儿得到
那么多。

    火车隆隆地向前。我离开家,离开上海,离开爸爸、妈妈、姐姐、弟
弟越来越远了。多少人对我寄予期望呵!我又想到关怀着我的一位位领导
同志,不由得对党生出一种感激之情。当然,某一个人代表不了党,但党
的正确与否、党的伟大与否以及我们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是否优越、是否幸
福,则又是通过每一层的党的干部来体现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能遇到
这么些好的领导干部,这是我的幸运。

    火车一声长鸣,将一支实力雄厚的上海队,其中包括上进心很强的、
但棋艺和思想远未成熟的16岁的我带进了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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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19:19:21 | 只看该作者
    参加比赛的人们分别住在崇内旅馆和崇外旅馆。所谓崇内和崇外,即
崇文门内和崇文门外。1960年时崇文门的城墙虽然经过岁月的摧残已相当
陈旧,但他的厚实和高度仍使人感到巍然壮观。这道城墙将两个旅馆南北
隔开,形成崇内和崇外。如今,古老的城墙早已不见踪影,在那里出现的
是现代化的地铁和高层住宅区。崇文门曾名哈德门,我们到北京时,北京
人一般都称其为哈德门。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怕以后只有老北京才叫哈德
门了。今天年轻的北京人已未见得知道哈德门这个名称。崇内和崇外两所
旅馆是当时新建的,虽然在今天恐怕是不入流的,但在当时是够不错的了。

    比赛场地设在天安门东边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天安门西边是中山公园,
这两个很有气派的公园加上中央的故宫以及气势磅礴的天安门广场,形成
一个宏大的游览区,每天吸引着许多中外游客。棋类锦标赛的赛场安排在
文化宫里边的一个大殿里,每天去赛场时我都要在文化宫内漫步游览一番。
历史悠久的名胜、修饰精致的花草以及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雄伟苍劲的古
柏,这是上海任何公园都无法媲美的。

    这次比赛的方法首先采用积分循环制,这是在选手众多而时间不能太
长的情况下一种较好形式。由于是第一次采用这种形式,以至不少棋手不
理解。新事务无论大小,它的出现往往是很多人难以接受的,否则就说明
其并不新。

    很奇怪,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我并没感到紧张,跟几个月前首次参加
国际比赛时的心情大不相同。经过近两年的训练,我的棋风变得锋芒了、
好斗了,再也不是刚集训时那种软弱的书房棋。我的思想也敏捷了,对局
用时很少,当对手落下一只子后,我总是很少思索将将棋子放了上去。由
于我的这种高速度,经常使对手不由自主地跟着快了起来,结果我的对局
往往很快结束。一般棋手要苦斗八个小时的棋,在我这儿老是不到半天就
宣告结束。对此我心中颇为得意,我好像是学校的考场中第一个交上考卷
的信心十足的学生,充满着自豪感。记得一次比赛中我只花了五分钟就把
一个对手击败了,心中很痛快,于是就想进一步突破自己这五分钟的纪录。
这哪是对艺术的态度?这纯粹是虚荣,这是只有未谙世事、未经磨难的年
轻人才会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这种无所畏惧
的好胜心也正是获取成功的重要条件。

    我的确是在提高,而且是只有十多岁的年轻人才可能有的迅猛提高。
这种速度的提高往往是旁人估计不到、自己也大觉出乎意料的。“人贵有
自知之明”,所以说“贵”,是因为难能。过高地估计自己会遭失败,而
偏低地估计自己会失去本来可以得到的成功。虽然我已经明显感到自己提
高了,可以搏斗了,但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已跨入全国冠军争夺者的行列。
上海市冠军和全国冠军之间有好一段距离,谁也不曾想到头一年刚得到市
冠军的少年棋手第二年就可能争夺全国冠军。我的老师们无疑都认为我还
嫩了点。的确我是嫩了点,但有一点却是谁都忽视了,即,我所以嫩是因
为我年轻,而年轻本身就是个最大的优势。我才16岁,我的主要对手大多
已经六十多了。年轻意味着体力上的优势、精力上的优势、思想上无包袱
的优势以及技术上的一天天在上升的优势。年轻这一条优势就可以遮掩抵
消很多劣势。可是很遗憾,不仅我的老师,即便我自己也未充分认识到这
个巨大优势。如果我有较充分的认识,那我将会聚集更多的力量、鼓起更
大的劲头、朝着更高的奋斗目标投入到比赛中,从而也就可能取得更出色
的成绩。可惜!我当时根本没想到冠军这个称号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没
有什么包袱也没有什么压力。我在比赛中过于放松了,除了面临“南刘北
过”这样的谁都不会小看的对手,一般的对局都力图进行速战速决。当我
很快战胜一位对手时,就悠悠然地漫步到中山公园,然后在小吃部里喝上
两杯啤酒,真是心旷神怡。事实上这每一次轻易的胜利和忘形的得意都给
我播下了危机的种子。

    比赛一共要进行16轮,既漫长又艰苦,这是围棋比赛的一大特点。要
取得好成绩,不但要比技术,还要比体力、比精力、比意志、比思想。只
有实力雄厚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又能始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选手才有
可能压倒群雄、夺得桂冠。我具有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敢于拼搏的劲头,
具有旺盛的精力和敏锐的反应,同时也具有年轻人的缺点--骄傲、浮躁
和轻率。

    我的优点使我战胜了心目中最强的两个对手--“南刘北过”。在与
他俩的比赛中我发挥得相当好,我所有的长处和优势都跃然盘上,都在那
一个个投下的棋子上体现出来。这两局所取得的胜利令我自己难以相信。
当然,比赛是双方下的,我固然发挥得好,然而我的对手是否充分发挥了
呢?至今我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可以想象,面对一个16岁的血气方刚的
小伙子,花甲老棋手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包袱。

    我战胜了“南刘北过”,使棋界为之一震。“南刘北过”的时代从此
动摇了。

    我无疑已成为冠军的有力争夺者,但是我奋斗来的胜利却被轻率而导
致的失败糟蹋了。我先后败给黄永吉、竺源芷和王幼宸三人。非常巧,每
盘都输一子,三盘的总和才三子,微小的数字却意味着巨大的失败。败仗
是由轻率造成的,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

    第一场败仗的对手是安徽棋手黄永吉。黄永吉体格魁梧,精力充沛,
年龄三十多,虽然比我大一倍,但无疑还是个少壮派棋手。他的棋细腻扎
实,擅长后半盘收束。1960年他的棋艺正处于巅峰阶段,尽管他过去的战
绩和声望都不如“南刘北过”,但其实力显然是不亚于任何人的一员大将。
面临这样的强手,即使全力以赴,还不知结局会如何。全国赛之前安徽围
棋队曾到上海交流过,那时我胜了黄永吉。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年轻人
的自信却使我以为曾经击败过的今后依然会击败。谁都知道“失败乃成功
之母”,殊不知有时成功是失败之父--轻易的成功会带来轻易的失败,
意外的成功也会潜伏着意外的失败。正因为如此,我在战略上有足够的藐
视,而战术上缺乏应有的重视,没有将种种困难和不利因素作充分的估计。
比赛一开始我较顺手,至中盘局势的天平向我这方倾斜了,我感到又可以
拿下了。黄永吉不愧是位大将,临危不乱,顽强不馁,他在后半盘中把一
子的得失都看成生死攸关的大事,他死命地把一个子又一个子抠了过去。
终于,我震惊了:他这一子又一子的积累,使量变成了质变,我的优势动
摇了、丧失了。意外的突变使我紧张起来,但已经晚了!黄永吉的特长正
好压住了我的特短,他那殊死拼搏的劲头和收官技术终于把局势扭转过去,
赢得了宝贵的一子。一子重千金呵!

    竺源芷是浙江选手。1960年春我随日本围棋代表团去杭州观看最后一
场比赛,当时我只知道杭州有两位有些名气的棋手,一曰孙宜章,一曰张
李源。一次我和孙、张对局,旁边坐着一人观战。他很和气,笑眯眯的,
又有些似笑非笑,很有意思。经人介绍,他叫竺源芷,是浙江大学土木系
的讲师。当时他也就三十多岁,显然是个有修养的聪明人。孙宜章和张李
源两位浙江大将在那时已不是我的对手,而竺源芷的棋艺据说也就和孙、
丈两人相仿。因此全国赛中我一看到名单上有竺源芷,就把两分算在我的
帐上了。有了这种想法,比赛时自然不会尽全力。事实上即使平时相差两
个子水平的棋手,如掉以轻心,比赛时也会遭到厄运。何况竺源芷毕竟有
相当实力,这一盘的结果我又以一子之差败北。

    我能战胜“南刘北过”,那是因为我年轻;我之所以输给黄永吉和竺
源芷,也是因为我年轻。

    年轻人有朝气、有闯劲,但一般而言,年轻人多少有些不够老练持重。
而老练持重往往要用年轻作为代价才能换来。一旦年老练了、有经验了,
年轻的优点往往也就丧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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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19:21:09 | 只看该作者
   败给王幼宸这局是我这一辈子所有败局中印象最深的几局之一。为了
把事情说清楚,我不得不披露事实。

    我们每个棋手虽然参加的是个人赛,但并不完全代表个人,而又是代
表他所属的省或市。每次出征前,省市体委都会对其选手提出一些要求和
希望。作为我个人来说,自己的成长离不开上海的培养,因此身为上海市
的一名选手,当然也想为上海取得好成绩。我想其他省市的大部分棋手也
会有和我类似的想法。

    在赛前,恐怕谁都会认为刘棣怀先生夺标的可能性最大。可是没料到,
他败在我的手下,之后我又力克过惕生,而刘老在以后的比赛中也并不理
想。这样上海队就把夺标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了。比赛进行了一半,我
将遇上王幼宸先生。一天,王老和我都赛完了,王老把我拉到文化宫的花
园中散步,很诚恳地对我说:“祖德,你现在成绩很好,很有希望。我年
纪大了,不会有什么前途了。下一轮我俩就要遇上,我想这局棋就让你赢
了。你好好下,争取把冠军夺过来。”

    我根本没有过比赛中要对手让的思想,更没想到老师主动让学生。我
一楞:“那怎么行?”

    但王老说他一定要让!那种让人无可辩驳的坚决,那种使人不容置疑
的真挚。我当时虽然有些不快--我为什么要他让呵?我不要他让么!比
赛一让还有什么劲?不过我又很感动--王老是要我好啊!

    这天晚上上海对开了准备会,会上王老又主动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上
海对的领队杨明同志感到王老很有诚意,又对上海对有利,也表示赞同。

    怪就怪我这个人不争气。我和王老比赛时,以为这局棋已经毫无问题
了,因此下得就马虎了。而王老还是按常规在对局。王老的棋如正规部队,
而我的棋却似游兵散勇,没有章法。这下可糟了,不知不觉,形势明显于
我不利。王老没料到他会得到如此优势,好像一块点心已送到嘴边,不咬
上一口实在说不过去,于是他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我突然发现不妙,王
老的架势哪像在让我,那是要把我生吞活剥呵!这下我真急了,全力反扑。
但此时的形势好像两人打架我已躺倒在地,被对手使劲按住。我是极尽挣
扎之能事,局势居然一点点地有所挽回。如果棋盘再大一点,我就有可能
扭转乾坤。但眼看有此希望时,棋已终局。王老终于把优势维持到最后,
以一子取胜。

    这局棋输下来我真有些发呆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想:王老呵,
你要赢我,为何要先给我打个招呼。作为你的学生,我输给你也心甘情愿,
毫无怨言!但你为何欺骗我呢?不过,我怎么可以把人想得那么坏呢?王
老一直是爱护我的,他不丹培养了我,而且赛前的一番话也完全真心诚意,
他是希望我获得好的名次的。只是在比赛中我自己轻率,不认真对局,才
使王老临时改变了主意。棋手几乎是本能地要去赢对方的呵!当然,王老
这么做并不能说是正确,但任何人都有犯私心的时候,都有犯错误的时候。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就这么一个错误,那这个人还是不容易的。

    我只能怨我自己!我悄悄地对着玻璃窗,默默地流着眼泪。任何侥幸
的心理都可能带来不幸,任何侥幸心理都是可耻的、可鄙的、可悲的!这
次的悲剧是对我的报应,有可能得到手的冠军只因一时的侥幸心理,就拱
手让给了他人。

    教训呵!

    一个运动员,如果只以输赢为目标,而不是想在比赛中从技术、品格、
意志等各方面提高自己,那么,即使他赢了,也未必能从中得到多少提高;
甚至他本来可以赢的,也会因此而输掉。

    16轮的比赛终于结束了,安徽黄永吉以14胜 2负得28分获第一。王老
好我都是26分,由于王老胜我,因此他第二,我第三。说实在的,一次锦
标赛中,第一与第二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而第二和第三的差距很不足道。
“北过”排第四,“南刘”列第五,上海小将赵之华获第六。前六名中有
四位上海战将,说明实力之雄厚,但偏偏最重要的冠军被他人所夺,真有
些不光彩。这次比赛共取十二名,较之现在只取前六名来说,能调动更多
人的积极性。

    1960年的全国赛还包括少年赛,河北15岁的棋手王玉才获冠军,上海
11岁的小棋手范玖林得第二,安徽的王汝南当时仅14岁,获第六。

    这次比赛的最大特点是“南刘北过”已不再垄断棋坛了,一批年轻棋
手开始为人瞩目。自1959年初国家抓了围棋运动后,不到两年时间面貌已
有所改观。以前人们认为下围棋非老翁不行的局面已过去,棋坛生机盎然。

    11月 4日,在文化宫举行了闭幕式。不知谁说了声:“陈老总来了!”
可不是吗,他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在比赛期间他来观战过,但在那种场
合下,无法随意谈话。这次可不同了,围棋手们有好多是他熟识的,他见
了我们可高兴呢。一会儿,他给获得名次的棋手们发奖,当他给我发奖时
亲切地说:“祖德,又见到年了,长得这么高了!棋也进步多了。”

    我说:“我没下好。”

    “得了第三,很不错嘛。”陈老总笑呵呵地把一块铜质奖章给我套上。

    我想:陈老总呵!如果是赛前说我打第三,我是高兴的,但今天我实
在心中有愧。

    发完奖陈老总又和棋手们侃侃谈上了。他先谈了下棋的好处,说下棋
可以锻炼人的头脑,也可以锻炼人的品德,要好好提倡,要在广大群众中
开展这项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动。下棋的人多了,人材也就会越多。要注
意培养新生力量。陈老总再次向围棋手们提出:10年后要打败日本,全国
要有一千万人下围棋。半年前,陈老总向围棋界发出了这一号召,今天他
又一次地重申,这是他的殷切希望,是他的决心呵!

    过了三天,《体育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开展棋类活动,提高棋艺
水平》的社论,这是建国以来第一篇关于棋类活动的社论文章,这篇社论
的发表固然和1960年棋类锦标赛的影响有关,但更重要的因素显然是陈老
总的积极提倡。

    比赛是对棋手最好的检验,不但在技术上,也在思想上。通过1960年
的全国赛我感到自己在技术上有了明显的提高,面对众多的老棋手,我意
识到自己年龄上的优势。但与此同时,我也发觉骄傲思想的猛然抬头,骄
傲给我带来了沉痛的教训--使我终生难忘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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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19:23:09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国耻

    1960年全国赛后不到半年,我们又要准备迎战日本围棋代表团了。从
各地来的围棋高手们再次云集北京崇外旅馆,进行第一次全国性的围棋集
训。

    北京的春天,不知趣的风沙时时骚扰行人。头颈、眼睛、耳朵、鼻孔
以及嘴巴都会被这些不受欢迎的家伙迅速占领。北京女子只好把纱巾蒙在
脸上,犹如阿拉伯人。风沙大的时候,整个天空一片土黄色,天地混混沌
沌,好似一幅浓重浑厚的油画。

    风沙无情,但比风沙更无情的是令人难忘的三年困难。棋手们算是幸
运,享受着运动员的待遇。有时新鲜猪肉供应不上,就供应罐头肉,甚至
国家体委还组织人去内蒙古打黄羊,把打得的黄羊肉拿来招待我们。

    国家如此困难,还组织这么一次集训,实在难得!

    参加这次集训的有老中青三代棋手。老的都有六、七十,而小的只有
十六、七。上海的三老刘棣怀、王幼宸和魏海鸿加上北京三老过惕生、金
亚贤和崔云趾是这次集训的骨干力量。金亚贤先生和王老同岁,两人身体
一样健,精神一样爽,看他俩那像年轻人一般的动作,谁会相信他们是古
稀之人。金老是满族人,能打一手漂亮的太极拳。金老的中医医术也相当
高明,据说是祖传。加上他相貌堂堂、神采奕奕,更使人对他的医术信服。
不少人身体不适就找上金老,他也的确治好了一些疑难病症,赢得了不错
的声誉。他从不喝酒,但手里总是拿着烟斗,抽着厉害的关东烟。可能是
金老的身体太好了,因此这种烟草也难以损害他的健康。人们经常议论王
老和金老究竟谁更长寿,有人说是王老,因为他没有一点不良嗜好,生活
最规律。更多人认为是金老,因为他拳术精通、医术高明。王老1984年不
慎摔了一跤而过世,享年96岁,而金老由于某种原因于数年前绝食身亡,
不然他俩在长寿的竞赛中很难说谁是胜者。

    金老的性格刚直急躁,反映在棋上是不折不扣的力战型。当时我自认
为力量不错,但和金老一交手便感到压力很大。像他这种和古代棋手几乎
完全一样的风格在今天再也见不着了。金老的棋虽有千钧之力,经常不几
个回合就将对手击垮,但他后半盘收束较差,你如能坚持到中盘结束,他
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最有意思的是他跟魏海鸿先生的对局,魏老和金老
正相反,他是中盘战斗力不足,但终盘收束高明。因此只要他俩相遇,弈
至中盘总是金老占上风,有时魏老的形势惨得令旁观者不忍目睹。但魏老
总不失沉着,运用他精湛的后半盘功夫,把金老的优势由大化小,由小化
了。妙就妙在不管形势如何落后,魏老总能力挽狂澜、起死回生,最后以
微小的优势反败为胜。记得只有一次,魏老在金老的强大攻势下溃不成军。
他掏出酒瓶,往喉咙里灌了一口,然后唉地一声推枰认输。

    崔云趾先生也六十多岁,是围棋界中最高最胖的一个。他那秃顶的大
脑袋和整个脸盘都是圆圆的,两根又浓又短的黑眉毛下是一双铜铃般的大
眼睛,他的鼻子和嘴巴的线条也都是圆的。整个脸好似一个大圆圈中画上
几个小圆圈。他的饭量特大,恐怕只有如此才能维持他那鲁智深一般的体
躯。奇怪的是,他的棋风和他的体型完全相反,属于最典型的小路子。往
往置中腹的紧要处不顾而对边边角角特别感兴趣,有时布局未进行多少,
他的思路已进入收官了。

    北京三老,过老最强,因为他棋路清楚,技术全面。金老次之。崔老
有小巧之技能,但缺乏大将风度,只能屈居第三。

    老先生中还有一位叫王屏秋的,他的棋力绝非第一流,但精通日语。
懂棋又通日语,在当时是很难得。他的工作是给大家翻译讲解日本的名局。
这位老先生长得颇象英国的邱吉尔,加上他的大嘴中总是叼着根香烟,就
愈发象邱吉尔了。即使在讲棋时,一支烟也总是粘在他的嘴上,任凭怎样
讲话都不会掉下来,而且对讲话也无任何妨碍。解放前他曾在国民党中任
过职,和新四军作过对手。陈老总第一次接见全体集训人员时,一看到王
屏秋就说:“我们早已打过交道。”陈老总一句玩笑话,把王屏秋吓出一
身冷汗。其实陈老总对所有老棋手,包括王屏秋都很关心和爱护,因此不
多久,王先生也就放得开了。

    中年棋手都是三十余岁,有安徽黄永吉,北京张福田,广西袁兆骥,
湖北邵福堂,浙江竺源芷和江苏郑怀德等。除黄永吉外,其他棋手的水平
比老一辈都差一筹。但他们都有一定造诣,且大都有文化修养,因此在以
后的围棋活动中,都起到了骨干作用。

    年轻棋手除了上海的赵之华、吴淞笙和我之外,还有江苏陈锡明、山
西沈果孙、福建的罗建文和黄良玉以及黑龙江的黄成俊等。这一代人是新
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年轻棋手,其实力已不亚于中年棋手。

    年轻人中要数找之华的年龄最大,22岁,其次是陈锡明,21岁。锡明
为人敦厚诚实,棋艺又很好,记得我1950、1960年两度与他对弈,都成了
他的手下败将。

    沈果孙原籍是江苏苏州市,后来他虽然在山西生活、工作,但讲话丝
毫不带山西口音,一听就是小苏州。苏州人讲话都较柔软,但他的性子却
相反,加之对胜负又很认真,因此一旦输了棋尤其是输了可惜和冤枉的,
情绪就不易克制。其实他是相当聪明的人,从小爱读古文,文章写得很快。
如今他不但写了很多围棋方面的文章,还发表了科学幻想小说。他还不知
从哪儿学了一手裁缝本领,无论是男式的,女式的,是冬装,还是夏装,
都能对付,其裁缝水平足以使一般女子感到羞愧。

    可以说下围棋的人大多脑子较灵。罗建文是福建人,但他能讲出地道
的上海话和北京话,即便遇到上海人或北京人也发现不了破绽。罗建文的
聪明还表现在他的棋艺上,他的棋下得轻松自如,从不作无理纠缠,还经
常使出些小技使对手遭受损失。

    崇外旅馆毕竟是个旅馆,只能睡觉、吃饭,缺少下棋的场所,国家体
委就把训练场地安排在北京体育馆内。这样棋手们就得从旅馆到体育馆来
回折腾。每天吃了早饭大家坐公共汽车去体育馆,到中午返回旅馆,午饭
后再出发,晚饭前再返回。如此每天两个来回,年轻人当然没关系,而这
么多的老年人却多少有些辛苦。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全国集训,又是在国家
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举办的,因此大家非但没有怨言,而且情绪都很高涨,
每天总是说说笑笑、精神饱满地出发,傍晚时议论着当天的棋局,兴致勃
勃地归来。

    北京体育馆的前边有个大铁门,有时铁门被锁上了,大家就得绕道走
后门。我们年轻人不愿走冤枉路,于是两手往一人高的铁门上一搭,使劲
一纵身就翻越了过去。老年人和中年人就无法进行这种高难度的翻越,而
且如此翻越铁门多少有损于成年人的尊严。可是王幼宸和金亚贤这两位七
十岁的老先生不甘示弱,他们居然也和年轻人一样矫健地翻越铁门。要不
是目睹谁会相信?

    我们的训练方法和上海体育宫集训差不多,主要就是对局。由于中年
棋手中的黄永吉和年轻棋手中的我水平较突出,于是就让我俩和几位老先
生为一个组训练。这样,我不但和上海的几位老前辈,同时也和北京的三
老下了大量的棋,收益匪浅。

    当时的集训由于一味地下棋,缺乏身体素质的锻炼,因此我体质下降,
疾病缠身。每当对局进行到下午,肠胃就不适了,腹部往往鼓得很大,实
在不好受。甚至形成一种条件反射--想到要睡觉就紧张,就生怕又要睡
不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先后入睡,自己却毫无睡意。再过一会儿,寂静
中发出了呼噜声、梦话声以及磨牙齿声,我就更难以入眠。从此以后,在
相当长时期内,失眠这个恶魔一直缠着我不放。有时我实在睡不着就起来
散步,过一会儿再躺下,但还是无法入睡,只好再度起来散步....就这么
一天天、以至一年年地熬了过来,人越来越瘦,简直像个衣裳架子!

    当时真是心思全用在棋上了。有一次袜子破了(那会儿没有尼龙袜,
只有很容易穿破的纱袜),我没有针线,怎么办呢?以前在家时,妈妈把
什么都安排妥贴了,而我也就什么都不会料理。我只知道妈妈有针线,而
不知在北京也能买到针线,所以我就写信到上海让妈妈寄给我一根针和一
根线。我终于琢磨着补完了一只袜子,然后很得意地提脚往袜子里伸,可
是怎么也伸不进去。唉,我把袜面和袜底缝在一起了!这件事给我们当时
紧张的集训生活凭添了一些笑声。

    中日比赛临近了,我们搬入了和平宾馆去住宿。我们按年龄大小分成
三桌就餐。尽管菜肴丰盛,但每顿下来,老年一桌总是盆底朝天,中年一
桌不多不少正合适,小伙子们却绰绰有余剩好多。于是,每顿饭小年轻总
要向老年人进贡食物,真是咄咄怪事。

    说到健康问题,比起社会上的一般人,下围棋的人都是越老身体越健
康,且大多长寿。据我所知,在下围棋中凡稍有名气的,只有汪振雄先生
一人在六十多岁过世,其余的均在八十以上。围棋界为什么有这么些老寿
星?我想可能是这样:大凡一个人上了年岁,如无所事事,生活无乐趣,
精神无寄托,则会加速衰老。而围棋有无穷之魅力,爱好围棋的人生活是
充实的,精神是愉快的,下围棋虽然要动脑,但只要不是激烈的比赛,下
围棋的动脑恐怕是有益无害,因为这样的动脑不伤神,不烦恼,而只会使
大脑得到有益的锻炼。要知道,大脑和人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如要保持其
健康,延迟其退化和衰老,必须运动和锻炼。我想如果我的这个想法是符
合科学的,并且能够被更多的人所理解、所接受,那么围棋爱好者将会几
何倍数地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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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月13日,由日本棋院理事长有光次郎率领的日本围棋代表团到达我
国。有光先生曾担任过日本教育部的副部长,是位很有文化修养的人士。
他带领五名棋手,其中三名职业棋手,是曲励起八段、小山靖男七段和女
子棋手伊藤友惠五段。还有两名业余棋手是菊池康郎和安藤英雄。菊池曾
获得三次业余本因坊的称号,安藤在第一届业余十杰战中取得冠军。与1960
年的第一次日本围棋代表团相比,这次的阵容无疑要弱些,但较之当时我
国的棋艺水平,则还是太强大了。

    这次比赛是一对一固定对手,连战五局,从15日开始赛第一局,以后
每隔一天一局,连赛五局至23日。如此下法不但很疲劳,而且有些残酷,
因为如一方水平较弱,连连败北,那个日子可难熬了。这次比赛从每方五
小时减为四小时,这是尊重日方意见的结果。

    比赛安排在北海公园的悦心殿。悦心殿就在白塔附近,因为不对游客
开放,便只能看到一个不显眼的红门,难以引起游人的注意。然而一旦那
扇不显眼的红门在你面前敞开,你会发现在喧闹的北海公园中竟然还有这
般幽静的天地,真是闹中取静!我们的赛场设在里边的庆霄楼下,在这里
受不到外界的一丝干扰。庆霄楼不算很大,放上五台棋,再加上必要的工
作人员和少量的观众,也就饱和了。但他小巧、精致、雅静,不失为一个
理想的赛场。

    15日,第 1台比赛开始了。第 1台是刘棣怀先生迎战曲励起八段,这
是双方的主将。第 2台是黄永吉对小山靖男七段,黄永吉是新冠军,年壮
气盛,坐在第 2台也正合适。第 3台是王幼宸先生对伊藤友惠五段,王老
是二度全国亚军,如今由他来对付邻邦女将,这副担子可不好挑。第 4台
是过惕生先生对菊池康郎。过老虽和刘老享有同样的声望,但今天面临日
本业余围棋界的最强者,显然是一番苦战。最后一台是我对安藤英雄,我
17,他18,两人都是小将,又都是瘦高个。综观五台阵容,真是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裁判长宣布比赛开始以后,5 台计时钟马上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棋
钟的声音应当说是微弱的,但在寂静的赛场中却显得清晰有力,好似战场
上擂起了战鼓,激励将士们奋勇拼杀。

    比赛的气氛较之1960年第一次中日赛显然紧张而激烈。一方面是因为
日队没有派出像坂田和桥本这样具有最高水平的棋手,另一方面,我国棋
手在赛前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全国集训,促进了棋艺水平的提高,只等在这
次比赛中决一雌雄了!

    前四台进行得都比较慢,最后一台我和安藤都是年少气锐。安藤毕竟
在日本受到熏陶,布局娴熟,因此两人交手不久他就占了上风。安藤感到
自己取得了明显的优势后竟然站了起来,悠闲地在赛场走来走去观看其它
几局比赛。后来他甚至离开赛场,到外边庭园中欣赏花卉和盆景。他一次
又一次地起身得意地散步,对我的自尊心是莫大的伤害。一年前坂田九段
曾经也以这种态度和我比赛,当时我已感到受不了,但坂田到底是日本最
强的职业棋手,我和他的水平差距也实在太大。而今我的对手是位年龄和
我相仿的业余棋手,他的棋艺未见地比我高多少,但他却以坂田同样的态
度蔑视我!我只觉得浑身的热血直往上冲,虽然我还静坐在棋盘前,但我
的情感猛烈地翻腾着,难受、委屈、羞辱、痛苦和愤慨交织在仪器,熟悉
我的人看到我这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就能知道我已处于一种难以形容的精
神状态。

    我想到父亲再三叮嘱的“波平如镜”,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但此
时波涛汹涌,恶浪翻滚,实难平静了!我只是狠狠地下决心,我定要挽回
劣势,我要在中盘战斗中给你颜色看,无奈局势落后太多,始终未有转机。

    我们的比赛自上午八点开始至中午十二点封盘,午餐后下午两点继续,
直至终局。我这盘下了三个多小时,在中午封盘前就败下阵来。中午我们
在仿膳用餐。一般比赛未结束的棋手,由于神经高度紧张,满脑子都是棋
势和黑子白子,他们坐在餐桌旁,往往两眼发直、神情恍惚,似乎灵魂已
去只剩躯壳。而我呢,尽管战斗结束了,但心情极坏,更无心用餐,真羡
慕那几位下午还要奋战、还有回旋余地的棋手。有人想给我解解闷,跟我
介绍仿膳的著名烹调以及慈禧后喜欢的小窝窝头。我根本听不进去,当时
别说是个小窝窝头,就是慈禧太后坐在我对面也不想瞧他一眼!

    下午战局又开,四台刀光剑影,鏖战甚急。第 1台的刘大将在国内是
重量级拳手,可如今的对手曲八段不但刀沉力猛,其力量绝不在刘大将之
下,而且棋理娴熟,自然就占了较大优势。刘大将尽管勇气百倍,奋力迎
战,但曲八段任凭冲杀,始终阵脚不乱。这次日本代表团中无疑曲八段的
实力最突出,他下棋从容不迫,应付自如,即使是我国实力最强的刘大将
也未能对他构成威胁。这一局他始终控制着局势,而且战果越来越大,终
以九子半的优势取胜。

    第 2台黄永吉对小山靖男七段一局最为紧张。黄永吉步步为营,小山
七段着着慎密。小山七段虽然棋高一着,但他的棋风和黄永吉多少有些类
似,且小心翼翼,过于谨慎,因此下得艰苦。两人都冥思苦想,绞尽脑汁,
双方耗尽了时间,然后都进入紧张的读秒。其它几局已分出胜负,都在打
扫战场了。他俩还在紧张地搏杀。直至晚上七点多,经过九个多小时的激
战,小山七段才以两子半小胜拿下这一局。

    第 3台,王老的棋有板有眼,而伊藤五段却是一味攻杀,能攻则不守,
能进则不退。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显然是日本式的生活习惯根深蒂固,
不习惯坐椅子,因此比赛不久的她就招呼翻译,要了个垫子放在椅子上,
然后在椅子上把腿一盘。

    伊藤五段穿着华丽的和服,脸胖胖的,老是微笑着,一团和气。然而
她下的棋子子迸火星、着着见杀气,与她的外表毫无共同之处。那时我国
尚无女棋手,后来和日本的女棋手接触多了,我国自己也培养了不少女棋
手,才发现一个普遍的现象,即女棋手大多好杀,属力战型的为数很多。
尤其与男棋手比较,其特点很为明显。前文我说过棋如其人(如其性格,
而不是如其外形),如果以此论证的话,那么是不是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女子比男子好争强斗胜,甚至不放过一时之短长。

    王老竭尽了全力,看家本领全数亮了出来,虽然几度出现胜机,最后
还是低档不住伊藤五段的犀利杀法。

    第 4台过惕生先生也是一番苦战,他的对手菊池康郎虽说是个业余棋
手,然而他的棋艺尤其是比赛的经验和职业棋手无甚差别。他才三十出头,
但因三岁开始学围棋,所以棋龄已不短。他很慎重地下每一着子,因此几
乎每盘都要读秒,读秒时又毫不慌张,还能很好的发挥水平,令观战者赞
叹不已。他不愧是日本业余围棋界的国手。

    我国的棋手一旦时间用完进入读秒,就免不了心慌意乱。裁判手持秒
表,口中念念有词:30秒、40秒、50秒....简直是个催命鬼。在这种情况
下,我国棋手大都失常。相比之下,日本棋手能够镇定自若、发挥良好,
这是大量实践磨练的结果。

    过老也输了。头一场比赛的结果是零比五,我方吃了个大鸭蛋。尽管
这次日本代表团的实力不如1960年的那一次,但结果大同小异,足见我们
的水平之落后。当时不要说我们上场的棋手,即使在场的每一个中国人,
我看脸色都有些阴沉。当中华民族的选手一个个被击败下来,哪一个中国
人会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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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19:27:00 | 只看该作者
    我跟安藤的第 2、第 3局接连败下阵来。第 3局快下完时,陈毅同志
穿着普通的茄克衫进来了。我一看到陈老总,真是无地自容!我深知他对
我们尤其是对我的期望,而今有何面目见他?棋下完后陈老总招呼我们到
外复盘,我们就在悦心殿的空地上摆开可一张棋桌。陈老总看着我们复盘,
一言不发,专心极了。棋桌旁的围观者把我们包围得水泄不通,其中有陈
老总的哥哥陈修和先生。复盘时我心里那个不好受就别提了,好不容易熬
到把这局棋复完。陈老总一点也不责怪我,反而亲切地对我说:“要好好
学习。”一会儿他跟我说:“今天本来请周总理来的,总理同意了,但后
来他有重要活动不能来,只能以后再请他了。”他说话时感到很惋惜。我
心里想,陈老总呵,您对我们太好了!今天周总理没能来固然遗憾,但他
如果真来了,我可更不好受了。以后周总理如来观看我们比赛,我一定要
打出好成绩。

    体育报的同志在我和安藤复盘时照了个相,相片的中央是陈老总认真
地凝视着棋盘。我后来经常要看这张相片,看着相片就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陈老总走了,而我的心情却难以平静。我走进赛场想看看尚在激烈厮
杀的赛局,但却心猿意马、神思不定,只能回到庭园中散步。此时此刻我
觉得庭园怎么这么小?我这个败军之将在众目睽睽之下简直无地自容!我
跨出悦心殿的大门,顺着台阶走下山坡。走到山脚下看到一大堆人群,他
们在干什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原来那儿挂着一个大围棋盘,他们在
观看我们的比赛呢。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我的安藤的对局吗?观众真不少
呵!当然,北海公园的游客如潮,在这些观众中少不了瞧热闹的和抱着好
奇心想瞧瞧围棋是怎么回事的人,但这样的人站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还有不少人始终站在那儿,兴味浓厚地注视着棋盘,这些人无疑都是
围棋爱好者。这里既无高手讲解,又无座椅,观众像一个个钉子似地固定
在地上。围棋不比足球或篮球等体育项目,不会打球也能看看玩,也能看
出个水平的高低。围棋是即使会下的人也往往看不懂高着之妙处、艺术之
真谛。但还是可以津津乐道,凭着各人的水平去欣赏、揣摩,这正是围棋
的奥妙所在、魅力所在。

    这些围棋爱好者似乎发出一种磁力,把我不由自主地吸引了过去。我
和他们站在一起看着自己战败的经过,心里感到一阵阵的痛苦和羞辱。我
正想走开,忽然听到有人说:“杀得真够厉害的!”

    “厉害什么?到头来不还是输。”另一个观众这么说。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

    “我们的‘南刘北过’也下不过人家,看来还得靠陈祖德这样的年轻
人!”

    “年轻人还嫩着呢!”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日本人发展了很多年,现在水平的确是他们高。但说起围棋,我们
是他们的老祖宗呢。”

    “老祖宗管什么用?现在要当他们的学生还不知有没有资格呢?”

    我听不下去了。我似乎被人鞭打着,但我又感到打得应该,打得痛快!

    回到旅馆,我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人,不愿和别人打照面。我早早就
躺在床上。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想着白天的比赛,想着陈老总,想着哪些
围棋爱好者。只要是个中国人,谁不希望中国人得胜,陈老总没有责怪我,
他知道我们的水平尚低。但我深信,他的内心比起那些围棋爱好者,更是
加倍地希望我们取胜呵!他为围棋事业花出了多少心血、寄予了多大的期
望!这一年中他多次来到围棋集训队,他经常讲到国运盛、棋运盛的道理,
他是希望围棋水平早些赶上去以体现我们祖国的昌盛呵!如果我们取胜,
笑得最欢的一定是陈老总。

    有些人安慰我说:“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话固然有其道理,但此
话也不可多听,听得多了就说明你遭到的失败也多了。失败不能没有尽头,
失败也只能是暂时的。我已连输了三局,从五战三胜的含义上说,失败已
成定局,我已是个失败者。但即使我连输了四局,我也应该拿下第五局!
安藤连胜我三局,他对我的技术也比较了解了,但他对我的蔑视又必然增
加了他的失败因素。我心中不断发誓,下一场定要拿下来,如果连安藤都
赢不了,又怎能想象击败比他强的菊池以及比他们强得多的曲八段、坂田
九段和桥本九段?!

    安藤在比赛中的漫步对我的自尊心是莫大的刺伤。不过归根结底,还
是自己水平低,自己不争气!安藤的行为出于年少无知,但他的行为却给
我上了一课,使我深刻地体会到一个棋手的傲慢会给他的对手带来多么大
的伤害。今后如果我的水平提高了,我绝不会像安藤那样蔑视对手,我绝
不会无故地离开自己的椅子。自己要被人尊重,首先得尊重人。

    第二天我集中准备了布局,无论如何,布局一定要稳住。尤其第四局
我执黑先走,是个好机会。这局我起手下了两个“无忧角”,这种布局按
理说是很普通的,但我却很少使用,因为这种稳妥的战略与我的棋风不太
协调。而今天我必需先稳住阵脚,因此一反常态。安藤的白棋摆开了三连
星的大阵势,下一手来了个“天元”,再下一手又占了边上的一个星位。
五手棋占了五颗星,气魄宏大,声势吓人。我慎重地应战,终于等到机会
了,我猛然发动了攻势,好似拳击时发现了对手的破绽,猛一拳击中对手
的下巴。我的特长终于得到了发挥,不多一会儿,歼灭了白棋的一支队伍。
至 125手,安藤推枰而起。这一局下的时间并不长,然而紧张的心情以及
非胜不可的决心却把我折腾得人都瘫了。

    第五局我又一鼓作气地拿了下来。总计五场成绩,我方4 胜21负,这
个数字只能说明一点--实力悬殊。

    这五场结束后,还进行了三场比赛,我方成绩也不佳。

    曲八段和伊藤五段越战越勇,都是八战全胜。曲八段获全胜无可非议,
但让伊藤五段全胜实在不光彩。我们上场的几位都是年岁比她大的在国内
棋艺属一流的老先生,这些老将先后被她枪挑刀劈,一一落马。其中魏海
鸿先生对她的一局令人难忘,一般男棋手遇上女棋手都有负担,魏老恐怕
也不例外。伊藤五段在棋盘上的每个子都虎视眈眈,非置对手于死地不可。
在对手的强大攻势下,魏老的心情也越发紧张。对局至中盘,被动的局势
和紧张的心情把魏老这个好好先生折磨得够呛,只见他拿着棋子的手不停
地颤抖,其情景令人不忍目睹。有人担心魏老的身体支撑不下去,就劝他
挂起免战牌。

    让伊藤五段八战全胜,无论如何也是个耻辱。这不仅仅是围棋手的耻
辱,而且是民族的耻辱,是国耻!我国是围棋的发源地,有着数千年的悠
久历史。围棋早就被列入“琴、棋、书、画”四大艺术之一,是中华民族
的国技,是炎黄子孙的国粹。但如今却敌不过东瀛女将,这是多少年来国
运不盛的结果。直到今天,每当我回忆起新中国围棋发展的历史,首先就
要想到1960年中日比赛的惨败,也必然要想到伊藤老太太威风凛凛地大获
全胜,以及安藤小伙子在比赛中漫不经心地来回散步。

    1961年的的中日比赛对我是强烈的刺激,我默默地发誓:下次日本围
棋代表团再来我国,我定要做个胜利者!我要让围棋爱好者们舒一口气,
要让陈老总打心眼儿里笑出来!

    我憋着气等待第三次中日棋赛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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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19:31:36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初渡东瀛

    一架只能容纳20多人的小飞机在二、三千米的高度颠簸飞行。如果在
今天,这种像航空模型似的玩意儿恐怕会使不少乘客提心吊胆。但在1962
年,由北京到广州这样的重要航线却还得依靠它。

    就是那么一架小小的飞机,载着我国第一个围棋代表团,离开首都去
完成访日的使命。

    中日两国围棋的交流可追溯到唐代。据说日本王太子来中国,唐朝宣
宗皇帝让棋待诏、当时的国手顾师言迎战。顾师言煞费苦心赢得了这一局,
并下出了颇有名气的“四十三手镇神头”,即一子解双征妙手。这件事虽
然有记载及流传的棋谱,但不一定确凿。然而唐朝皇帝赠送日本的几副棋
盘棋子至今还在奈良的博物馆“正仓院”中珍藏着,那漂亮的紫檀木棋盘
的四周都是精致的图案画,361 个棋子上每个都画上色彩鲜艳的小鸟。这
岂止是围棋盘和围棋子,这是地地道道的艺术珍品,是中日两国交流和友
谊的历史见证。

    解放前,我国的吴清源东渡,成为日本棋坛明星。顾水如先生也去日
本学过棋。但作为一个正规的围棋代表团,1962年夏的出访还是有史以来
的第一次。

    这是我第一次到香港的感受,以后我数次路过香港,每次都想是否会
改变以往这种看法,但结果每次都加深了这种看法。直到我1982年底去香
港养病时才产生了一些不同的看法。

    在香港我们住在自己的招待所中,我们刚跨进大门,后边的铁门就哐
啷一声合上了。要是没特殊情况,那末离港之前就得老老实实地呆在招待
所里。

    在招待所中还有一个代表团比我们先抵港,由于这个代表团带有政治
色彩,因此日本政府不予签证。他们只能在港坐等,直至我们离港之后他
们还是如此。我们这个围棋代表团可不同了,很容易就得到签证。日本在
香港有个领事馆,领事知道围棋代表团抵达,就提出要见见代表团中最年
轻的我。于是我就由人带着和他见了一面。他见了我很高兴,特别强调说:
“围棋黑子白子,没有政治,日本政府欢迎你们。”

    围棋在外交活动中自有其特别功能。

    七月八日下午五时,我们乘坐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飞往日本。途中经
过台湾,飞机降低了高度,传出了播音员的声音:“旅客们,请大家往下
看,底下是台湾。”我往下一看,真像地图似的,只见一条条山脉密布在
这个美丽的岛屿上。我想但愿有1一天我能作为一个围棋手到台湾来交流,
这里有不少围棋爱好者,而且都是中国人呵....

    飞机到达羽田机场上空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由于时差,东京是晚上
10点。从机窗望出去,窗外是灯火的海洋,恰似无数颗钻石闪烁着斑斓夺
目的光彩,香港比之东京,那是小巫见大巫了。尽管我还未踏上它的土地,
未见到它的真正的面貌,但我对它却产生了一种好感。这和对香港的感觉
完全不一样,要问我为什么,我也难以回答。就好像你见到两位姑娘,尽
管长得都不错,但第一个对你毫无吸引力,而第二个却向你展现着她的难
以言传的魅力。

    我们一下飞机,就有日本朋友和记者围了上来。机场的阳台上有很多
日本友好人士和华侨,手中拿着小小的五星红旗热诚地、使劲地挥舞着。
我不知怎么就被簇拥到候机室内,欢迎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我们包围
了起来。一群穿着鲜艳的女棋手给我们每人献了鲜花。欢迎的人群中有接
待我们的日中友协和朝日新闻社的负责人,当然大多是围棋界的朋友。我
一下就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其中有日本棋院的有光次郎理事长、濑越
宪作名誉九段、坂田荣男九段以及不少虽未见过,但已从棋谱的照片上认
识的棋手。人群中还有一位头发已白,但脸上充满着稚气的微笑的安永一。
他精神矍铄,体格魁梧,性情豪放,是日本业余围棋界的带头人。此外,
还有特意从大阪赶来的关西棋院的代表。日方的几个单位代表致了欢迎词,
李梦华团长也讲了话。这么多友好的人们,这么热烈的气氛把我搞晕了,
不知怎的又被人们簇拥着离开了机场,连我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也不知被哪
位热心的朋友硬是夺走了,好不容易终于到达了我们下榻的帝国饭店。

    出国比赛真有想不到的劳累。3 个星期的访问中要安排7 场比赛本来
就不轻松,除此之外,主人把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每天不是以小时来安排,
而是以分来安排。参观、游览、拜访、联欢以及各种酒会和宴会像走马灯
似的,简直是疲劳战。我们当然是客随主便,尤其是第一次去日本,谁都
想多看看、开开眼界。然而每天众多的活动使我们经常坐车来回奔波,只
是在车里才有喘口气的时间,那时谁都想打个盹。出了一次国才体会到主
队以逸待劳的好处。

    1962年的日本当然不如20年后的今天这么发达,但已具有相当的水平。
全国已电气化,每家都有电视机、电冰箱及洗衣机。旅馆有空调设备,每
个客房都有电视机。日本有很多电视台,在东京只要举目一望,就能看到
一个个电视塔矗立着,这就意味着有不少电视台同时在向人们播送节目。
最高的东京塔有 333米,比巴黎的埃菲尔铁塔还高出一截。这些电视台从
清晨开始播送节目直到深夜。精彩的节目均安排在晚上 7时到10时的“黄
金时间”。我有时忍不住要看一会,看到时间晚了又后悔莫及,第二天就
感到精神不振。当时我国连半导体都不会制作,初次出国的人容易被电视
这个“妖精”迷住,当我认清了这“妖精”,再也不被其迷惑时,已尝到
了些苦头。

    在日本有些我们难以适应的东西。如参加日本式的宴会时,经常有一
位女招待跪在你身边伺候着,给你夹菜、倒酒、跟你聊天,或者还要和你
干上一杯,而且往往就拿起你使用的那个酒杯喝了起来,以示友好。这些
在日本是极其普通的,但初次到日本的人往往感到别扭。日本人还喜欢提
这样一个问题:“你认为日本女性如何?漂亮吗?”我从小就认为我母亲
是最美的女性。当然,这是对母亲的挚爱而产生的偏激观点。至于日本人
长得如何,我确实不知道。我当时对围棋以外的事物简直是视而不见。当
我第一次被人发问时真是不知所措,我涨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语无伦
次。也许正因为如此,使某些日本人更感兴趣,于是我就屡屡被问及这个
问题。

    说实在的,我国由于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影响,人们普遍存在着封建
意识和保守思想,因此,在谈到有关男女问题时往往不自然。日本虽也有
封建社会的残余,但近代深受西方尤其是美国生活方式的影响,已非常的
欧美化。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使日本迅猛地崛起,豪华舒适的旅馆、琳琅
满目的商店、衣着华丽的人群和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显示出高度的繁荣
和发达。但同时,西方的一些糟粕也严重侵蚀着这个东方岛国,裸体画报
充斥市场,色情广告泛滥街头,腐蚀着人们的灵魂,败坏着社会的风俗。

    六十年代,凡有出访任务,总要先学习一番,打打“预防针”,回国
后还要“消毒”。在出国期间规定也很严,不能单独活动。我始终认为既
然到了资本主义国家,就应当让你多看看,对资本主义社会有个较全面的
了解。人是有好奇心的,越是不让看,他就越想看。你真的放开让他看,
也不过如此。当然,出国前必要的学习是不可少的,如果我们能较好地判
断正邪、辨别是非,那我们就能较好地完成出访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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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19:34:52 | 只看该作者
    言归正传,这里谈谈日本的围棋。围棋在日本连续发展了数百年,与
我国优育旧社会的腐败,围棋每况愈下相反,日本的围棋和他们的高层建
筑、高速公路一样蒸蒸日上。六十年代初,日本全国有围棋爱好者五百万,
遍及自上而下的各个领域。尤其在社会的上层,围棋爱好者更为广泛。如
众议院中有半数以上的议员都获得过围棋段位称号(当然是业余段位),
好几位首相都是棋迷,岸信介和福田赳夫还担任日本棋院的理事。财界不
少巨头也热心支持围棋,使日本围棋的发展有了经济上的保证。

    日本全国共有五百多个职业棋手,这些棋手分别属于东京的日本棋院
和大阪的关系棋院。日本棋院无论是人数或水平上都占了较大的优势。名
古屋和大阪都有日本棋院的分部,这两处均有数量不等的职业棋手。日本
棋院的支部分布在全国各地甚至海外一些地方。

    有志成为职业棋手的人必须从小在棋院当院生,棋院指派职业棋手担
任院生的老师。每年要在院生中考核选拔,将其中成绩优秀的个别人晋升
为初段棋士。获得了初段就成为名正言顺的职业棋手。要获得初段是最难
的一关,很多有才华的小孩在仪器拼搏厮杀,结果绝大部分都被淘汰,只
能把希望寄于未来。一旦得到初段,那末一条敞开的道路就展现在你眼前,
以后只要你真有本领,那总会一段段地升上去。然而话又要说回来,要达
到九段可不那么容易,因为这不但需要本领,还需要时间。每年有专门的
升段赛,名为“大手合”,春、秋两季各一次,合起来才十多盘棋。要在
规定的局数中达到一定的胜率才能升段,从初段升到九段,即使成绩特别
优异,也得花上十多年。何况哪有这么顺利的事,因此有的棋手虽然水平
早已达到九段,但无情的升段制使他迟迟得不到九段的桂冠。也有的棋手
到了六十多岁,甚至七十多岁才得到了他为之苦斗了一辈子的九段称号。
当然更多的人一辈子也到不了九段。这就好比一群人要登上摩天大楼的顶
层但又没有电梯,只能沿着楼梯一级一级费劲地爬。纵使能爬上顶端的也
不能不历尽辛苦,更多的则只能望洋兴叹。

    段位高不但是一种容誉,而且还会带来一定的经济利益。如果有人要
请职业棋手对局,那么段位的高低就意味着报酬的高低。我们在日本比赛,
凡职业棋手和我们比赛,他们所得的报酬的多少完全根据段位的高低。

    请初段下一局给一万日元,请五段则五万,请九段则九万。当时一般
日本人的月薪才四、五万日元,因此九段下一局棋的收入就很可观了。在
日本棋院内爱好者可以请职业棋手对局指导,每天总有几位职业棋手应付
这项工作。如请一位初段或二、三段,破费不多,如果请高段位棋手,则
一般人就难以承受。这样低段棋手就生意兴隆,段位太高的很少有人敢问
津。有些日本的围棋爱好者跟我说,他们往往几个人合起来请一位五、六
段棋手指导半天,其指导费由这几位爱好者分摊。

    日本的职业棋手无固定收入,主要经济来源就靠比赛所得。日本的新
闻单位,如各报社及电视台等,大多每年主办一项比赛。报纸把棋谱象章
回小说一样连续登载,一局棋一般分10次左右刊登完毕。我们问报社的朋
友,为何每天要登棋谱,他们说爱好者多嘛,登不登棋谱要影响50万份报
纸的销路。真是惊人!

    职业棋手的比赛共有十余种,每种比赛都有其名称,如“名人战”、
“本因坊战”、“十段战”等,得到冠军的就获得“名人”、“本因坊”、
“十段”等称号。各新闻单位就给优胜者一大笔奖金。第二年全国所有的
职业棋手再度选拔,选拔出一人与上一年的冠军保持者挑战。挑战比赛一
般是七战四胜或五战三胜。凡是重大的挑战赛,对局双方每人规定时间为
10小时或九小时。如此,一局棋就得花两天20个小时,真是比马拉松还马
拉松。棋手双方在两天中所消耗的体力和精力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选拔
赛一般都采用淘汰赛的形式,首先由低段位的棋手(即一至四段)进行选
拔,成绩优秀者再参加第二轮选拔,即五段以上的高段位棋手的选拔。职
业棋手每下一局都有报酬,日本叫做“对局料”,但一个棋手如在各项比
赛中都下一轮或两轮就被淘汰,那这个棋手的收入就较微薄,难以维持一
个家庭的生活。他就必须另找途径,如辅导围棋爱好者或写作等等。如某
个棋手在各种比赛中成绩都不错,他的生活就有了保证。日本的“名人战”,
通过全国选拔到最后是只有九个人的循环赛,这个循环赛在日本被称为“
黄金的座椅”,可见其在经济上的好处。少数棋手成绩突出,并获得一项
或几项比赛的冠军,那他这年的收入就非常可观,可以说是个富豪了。但
这种棋界富豪毕竟为数很少,大概也就10人左右。如果某个棋手在一年中
来了好运,垄断了好几项比赛的冠军,那么棋界中大部分的钱财都流入他
的腰包,数百名棋手只能羡慕、嫉妒和叹息。一个职业棋手一个月一般只
下二、三局棋,这每一局棋都直接影响着安个人和家庭的生活,因此他一
旦坐在棋盘旁,必然倾尽全力,呕心沥血。我国清代著名棋手黄龙士让徐
星友三子的距局棋曾被人们称为“血泪篇”(以血和泪来形容对局者在对
局中的认真程度及所付出的代价)。依我看,日本职业棋手的对局才真正
是“血泪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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