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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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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 23:38:31 | 只看该作者
第166回 风暴序幕,拉开 · 上

姐妹俩说了会子话,明兰便领华兰去萱芷园拜见过太夫人。太夫人对华兰十分客气,说话热络,着意结交,还特意夸了康姨妈两句‘为人和气’‘体面尊重’,谁知华兰立刻没了情绪,淡淡的不怎么接话了。

在她看来,胞妹如兰就是被这恶心的姨母害了,才会自暴自弃的跟个穷酸书生好上。两榜进士又如何,还不是得仰仗盛家,翰林院编修又如何,王家表弟虽只是个秀才,却靠着祖荫和银子,早捐了官。嫁入文家,能否熬出头另说,且不知要熬到哪年哪月呢,哪及得上王家万贯家财,亲友遍天下,想经商有人脉亲朋,想做官有世交叔伯。

既想占便宜又爱过河拆桥,如今的康家于盛家而言便如一块牛皮糖,甩之不脱,挥之不去,袁文绍好容易跟口外的牧场搭上了养马的买卖,王氏一个嘴快,康姨妈就想来凑份子,直把华兰气了个仰倒——这年头,连自己亲娘都不能尽言了。

太夫人见华兰没什么热气,说了两句便也怏怏的散了。

明兰送华兰出门后,见今日天光晴好,便下了软轿,一路慢悠悠的散步回屋,一旁的绿枝却叨叨着:“夫人如今身子重,走这么远作甚?”夏荷柔声道:“姐姐放心,我数着呢,夫人这才走了三百来步,不碍事的。”明兰听了不禁失笑,六个月正是孕妇最稳当的时候,别说走两步路,就是去挤公交车一般也没问题呢。

走着走着,眼看快到嘉禧居了,明兰懒得提前去吱声,便照旧缓缓而行,远在院门口便听见里头似有人在争执,明兰微惊,瞧了身旁两个丫头一眼。夏荷与绿枝也是惊讶,嘉禧居素来和睦,近来因着明兰有身孕,便是争执也不大有的。

只听里头传来彩环娇滴滴的声音:“…丹橘妹妹,夏玉妹妹到底年纪小,不过砸了些小玩意儿,你就喊打喊杀的,别说要禀告夫人扣月银,就是打板子也是过了,我说你也忒苛了。”

听得这个声音,明兰无意中便微弯唇角,这丫头最近有些活泛了。

丹橘隐隐愤怒的声音:“夏玉负责分管日常用的器具,她昨日刚打翻了个汝窑碗碟,适才又砸了个玉瓷美人瓠,又不是寻常的碗碟,都是贵重的东西,难道不该罚?”

彩环笑声清脆:“哎哟,丹橘妹妹,这贵重不贵重也要瞧地方的,若是寻常小门小户,这些子东西自然是摔不起的,可咱们是什么人家,这些东西说起来也不过尔尔,若无有心人点出,怕是夫人都不会在意的吧?”

然后是夏玉讨好而低微的声音:“丹橘姐姐,我早说过我素来粗心大意的,做不得分管器物的活儿,您就是不听,如今才……”

只听丹橘强忍气愤的声音:“你倒嘴皮子活泛!要你去做洒扫,你说你是常嬷嬷头批选进来的,不愿做粗活;我要你去当值,你又说你不能常坐常站,你到底想做什么?”

“哼哼,这还用说?自然是想去房里近身伺候老爷夫人咯?”这是小翠袖伶俐的声音,“我呸,她也配?!”随即四周一片嬉笑声。

夏玉急的连连分辨:“不敢的不敢的,我原本就是收拾衣裳被褥等细软活儿的,若丹橘姐姐还叫我做那活儿,定然不会出错了。”

彩环还在那里慢悠悠道:“我说丹橘呀,你一开始分配活计的时候,就不想想清楚么?”

门外听话的明兰微沉了脸,她从来不喜不熟悉的人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加之成亲后夫妻敦伦之事常有,被褥之类物什最易叫人说闲话,夏荷谨慎,夏竹老实,且都是外头买来的,于府中无亲无故,外加丹橘小桃几个,除此之外,明兰从不叫别人经手的。

站在明兰身旁的绿枝早就愤愤不已,跃跃欲试着想跳出去骂人。明兰看了身旁的夏荷一眼,丫头伶俐,立刻上前大声道:“吵什么呢!看不见夫人来了么。”

院中迅速安静下来,明兰缓缓从众人面前走过,一言不发,众丫头各个低头躬身,不敢言语;待明兰进屋后,过了须臾,只见绿枝出来,将丹橘和彩环叫了进去。

丹橘面带愧色,一见了明兰,便嗫嚅着:“夫人,都是我的不是,我没看管好……”明兰迅速打断她,道:“我早与你说过,慈悲心肠是要的,但不可一味纵容,今日听来,夏玉这般已不是头一回了,我倒不知道满府里挑丫头,连个手脚利落的也难得了,难道非她不可了。”丹橘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其实早想处罚了,可偏偏每当她有意,彩环便出来搅局。

论资历,她比丹橘小桃还要早进内宅,论份例,她是王氏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当初在盛家时,明兰身边的丫头见了王氏的身边人,还得满口好话巴结她们。如今到了顾府,却反被丹橘压了下去,彩环心里自然不服。

“彩环。”冷不防明兰叫道,她连忙应声。

明兰神色和蔼,笑盈盈道:“听说最近你常去与巩姨娘说话呀。”

彩环一个激灵,她早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辩解,没曾想明兰会说这个:“这这,这哪儿的事呀……”明兰也不气她狡辩,只淡淡道:“昨儿你们在莲池边说了两柱香的话,三日前你又去巩姨娘屋里吃了一刻钟的茶,六日前你去给蓉姐儿送新料子,又拐了过去,说了块半个时辰。”彩环汗水涔涔,背心迅速湿了一片,也不知为何,她双膝一软,扑腾就跪下了,连声道:“夫人,都是奴婢不懂事,奴婢……”

其实打了几件东西倒是小事,丫头之间斗气拌嘴,也都是小事,可恼的是这彩环有意挑拨,破坏和谐。明兰笑的愈发温和,叫绿枝把她搀起来:“瞧你吓成什么样儿。这有什么,巩姨娘闲来无聊,你们既然投缘,便常去与她作伴说话好了。”彩环心头乱颤,她素来口齿伶俐,明知这没什么,却依旧害怕。

“院里的事儿有旁人呢。你若得空,便常去找巩姨娘顽罢。”明兰说的温和,眼中却没笑容,彩环脸色煞白,口称不敢,却说不清楚什么。

明兰转头看了丹橘一眼,丹橘明白她的意思,挺起胸膛转身出屋,对着夏玉高声斥责起来,并照例罚月钱并打板子,并革了差事,罚做洒扫。

“……想来你不致连帚柄儿也跌了罢。”丹橘说话中气十足。

听着外头的哭喊求饶声,彩环咬紧了嘴唇,夏玉素来和她交好,听得这般情形,她虽不敢再言语,心里却深深不忿起来。

王氏是为什么把自己陪嫁过来,她不信明兰不知道,说来她原本也不愿意,自己老子娘在盛府混的挺好,自己在盛家也是个二等主子,何必去旁处。可进了侯府后,见了这般泼天的富贵权势,又见新姑爷青壮英武,待夫人又极致体贴,她不免春心暗动。

当初明兰新婚燕尔,她不敢有什么念想,可如今眼瞧明兰怀孕,想着她手指缝再紧,还能把爷儿们拘上大半年吗?!若要给丫头开脸,自己当是上上之选。

谁知,这一日日过去了,夫人房里却没半点动静。以前在盛家都说六姑娘脾气好,性子柔,不想却是蒙的,这醋坛子如此厉害,自己在明兰身边都一年了,依旧不许自己进主屋,平日里连在主屋里奉茶洒扫都不许。

偏顾侯性子磊落,平日里从不多看丫头们一眼,妄自己再如何打扮,浓妆艳抹,也不曾引得姑爷的半分目光,叫她如何不恼火。

明兰看着彩环恭敬退出屋外的身影,支着下巴微微深思。

彩环慢慢走回自己屋,刚合上门走了几步,却见若眉端坐在自己床前,正冷漠的看着自己:“当日·你姐姐彩钗在太太面前曾与我说过几句好话,今日我就提醒几句。”

不待她开口,若眉便冷冷道:“我知道你心里端的什么主意。不过想学陪大小姐过去的彩簪姐姐,怕是太太也是这么提点你的吧。”

彩环被一语道破心事,满面通红,怨声道:“你胡说什么?”

“你最好放明白些!”若眉目光讥诮,“当初大小姐可是三年无出,还有个不好对付的婆婆,这才抬了彩簪,你如今凭什么。太太的手还能伸的这么长?”

彩环心里一阵羞恼,别过头去不说话,若眉性子刚硬,不说则已,说了便一定要说完,她走到彩环面前,定定道:“你可别以为夫人会忌着太太,不敢发落你;你可知当初尤妈妈和燕草的事儿?”

彩环惊疑的望着,若眉道:“尤妈妈贪财好酒,夫人早想处置她了,可为着师出无名,生生忍了一年,终于攒足了错处,拿住了她一个大大的马脚,一次就发落干净了!还有燕草,那时夫人心里就不痛快了,只不过碍着多年情分,依旧厚待她罢了。这般心术坏掉的东西,不忠不义,夫人还会要?笑死人了!你只要好好服侍,将来夫人定能为你寻门好亲事。”

彩环脸色转了几转,暗骂明兰哪里厚待了,直是不知羞耻,这么大的肚子,还不管不顾的揽着男人在屋里歇息,有时还动手动脚的亲热,那几个妈妈也是欺软怕硬,除了崔妈妈劝了次后,众人摄于主子威势,竟无人敢开口的。她本想将这里的事说与王氏知道,叫王氏来规劝明兰贤惠大度些,谁知刘昆家的得了明兰好处,处处阻拦,不能成事。真是可恨!

她心头不快,便忍不住讥讽道:“你自己想嫁秀才,就当人人都这般了么?……便是出去当正头娘子又如何?挡不住事的,也一样遭人欺负,能有府里这般舒服?”

若眉脸色涨红,连连冷笑,连道三声‘好’,扭头开门就走。

崇德四年初春,漫天的好春光也笼不住京城上空的阴霾,皇帝立意革新,想要重新洗牌势力分布,却是万分艰难。圣上钦点的巡盐御史连两淮的地界都还没摸到,已前后遇袭两次。

先是在冀中遭了‘山贼’——乍闻此事,顾廷烨眼露杀气,恨声道:“当时若非皇上急调我北上,只消两个月,便可肃清匪患!”当初他领兵平定两王叛乱,一路由南向北杀上,只杀得血流成河,头颅滚滚,短日内便靖平地方。明兰照例叫好,随口疑惑道:“冀中不是平原地带么,少有深山密林,哪来这么胆气足的山贼?”她中学地理的成绩很好。

顾廷烨眼神幽暗不明:“…是呀,连山都没有,哪来的‘山贼’?”语气中充满了别有用意的轻嘲,隐隐含着几分血腥味。

过了几日,再次传来邸报,钦差一行人于鲁东雄县地界,又遇悍匪。全靠前翼将军耿介忠等人拼死相护,御史连郑成方得无恙,但随行军士死伤颇众。没过多久,老耿同志被抬着送回了京城,连大夫都没来得及叫,便被谕旨宣进了宫,皇帝要细询。

是夜,顾廷烨回府,沉声道:“事情果然不简单。”白日里,两眼通红的耿夫人刚来求过药,明兰已是明白了几分,只叹气道:“只为了阻挠清查盐务,就敢这么胆大包天?!”顾廷烨轻抚着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语带讥讽:“有钱能使鬼推磨,每年几百万两的盐税,也不知多少年了。”明兰忍不住眼前一片雪花银乱晃,出神了半响,才道:“哦对了,耿家姐姐今儿晌午来过了,我将库里剩下的二两虎骨都给了她。”

“做的好。”顾廷烨赞道,随即叹着,“老耿家里底子薄,京里也没什么亲朋,咱们能帮就帮着些。”正说着,却见对桌的女孩眉头轻皱,便问,“怎么了?”

明兰轻咬唇瓣,有些犹豫,支吾道:“其实……耿家姐姐先去的国舅府。”她不知如何说下去了,顾廷烨神色一肃,“怎么?”语气叫人发怵。明兰叹道:“若论名贵药材,自然是国舅府最多。可惜今日恰巧张夫人回了娘家,是那位邹姨娘出面待的客,耿家姐姐空手而回了。”顾廷烨重拍了下案几,怒道:“如此浅薄妇人,从兴兄弟也太……!”

他生生忍住下头的话,长长出了口气,“唉,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话外头人终归不好说,他随即转过话头,“幸亏皇上英明,后来又遣成泳兄弟领了一营人马赶了上去,这才没酿成大祸。”若巡盐御史出师未捷身先死,清查盐务又不知耽搁到什么时候。

看丈夫满面不悦,明兰过去抚着他的臂膀,柔声劝道:“你也别心急上火的。这多少年的积弊,想要一朝除旧布新,哪那么容易。”说着自嘲道,“别说朝廷大事了,便是家里这一亩三分田,我这不还悠着么。”

顾廷烨伸掌贴着明兰的肚皮,眼神忽尔柔和:“你千万别累着了,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替你出头。”明兰十分感动,不过看男人的目光正深情的对着自己的肚皮——此时她站着,男人坐着,她很疑惑顾廷烨这番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肚里的那位说的。

肚里的小混蛋很乖,一般多在三个时段舒展拳脚,午睡后,晚饭一盏茶后,半夜子时前后,明兰总结出这个规律,顾廷烨便按着时辰常来父子互动,有时跟公孙先生说到半道上,也会借口回屋一趟。他最爱将面庞贴在明兰肚皮上,细细感觉那一下一下有力的胎动,明兰半靠在床头,轻轻抚摸他粗硬的头发,灯前身畔,她只觉心中一片平静温馨。

外头局势不好,正是用人的时候,依着男人的野火性子,早出门打拼去了,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舍不得离京。

“若是…皇上有得用你的地方,…你,不必记挂我,总是大事要紧。”明兰觉得舌头有千斤重,一句短短的话,说的结巴断续,满嘴苦涩;她不愿他离开。

顾廷烨抬起头,沉峻的面容不可思议的柔和,隔着冰封的河流,远处缓缓渲染的乍然春光般,他抚着她的肚子,微微而笑:“你就是我的大事。”是他一辈子最大的大事。

他定定看着她,却见她眸光离合,柔皙的皮肤隐约透着一种昙花乍现般的瞬艳,她脸上有一份怔忡的恍惚,好像不知往哪里去迷路孩童般无措,甚至带着几分苦恼。凝视入神之际,他忽然心头浮现一个苍老的身影,人皆道他父子二人,无论形貌性子都是酷似,只这么心念一动间,他顿觉不详,立刻甩开这思绪。

外面雨急风骤,他只愿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倾力盖个温暖安全的窝,莫让风刀雨雪惊了她,叫她一世喜乐无忧才好。

入了四月中,朝堂争斗愈发严苛,几名言官联名上奏疏,参威北侯沈从兴以权谋私,下列奏侵占民田,巧取豪夺,结党不轨等十一条罪状。若只是虚告也还罢了,可左都御史刘素仰为人耿直,不偏不倚,这次也竟上书发难;帝责刘正杰严查,一查之下,竟觉空穴未必无风,其中尤以沈从兴长子在外仗势凌人,及其姻亲邹家放印子钱,逼出人命为甚。

一时间,奏疏纷纷,攻讦不断。

“若是那严正不阿之人,当是对事不对人。可若是那奸邪小人,想要坏事,便要反其道而行之,对人不对事。”公孙白石摸着稀疏的胡须道。

“这便是说,其实那伙人是不忿皇上的一连串举措,可碍着君臣名分和大义道理,他们不好张口,便索性刀口对准了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简单来说,就是我不好阻挠你的政策,那就诋毁执行的人,从而破坏既定路线。明兰捧着肚皮,忧心忡忡,皇帝这回似是动了气,已下明旨指责沈家了,小沈氏来哭过一回,她只好来请教公孙老头。

公孙白石微笑着点头,眼光瞟了明兰的大肚皮一眼,希冀将来的小侯爷也能这般聪慧。

“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呀。”明兰头大如斗的低号,她记得沈家长子今年才十二三岁,小沈氏没口的说她侄子如何淳厚老实,能闹出什么事来呀。

“无它,分利而已。”公孙白石嘴角撇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盐务,边贸,海船,市舶司,还有六部九卿处处关口,要紧的肥缺,皇上想叫他们挪出位子来,好安上自己的人。一来充盈国库,二来,以后下旨办事能利落些。他们不干,如此而已。”

“他们也是,那么多肥缺,吐出些银子来又如何!”明兰盼望和谐社会,大家好好说话。

公孙白石冷笑出声:“便以潜国公为例,他的儿子尚了圣德太后的公主,他与另几家把持海船商贸近十五年,每年少说也有两三百万两的进项。又上缴了多少?哼哼,他们舍得吐出?便是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自有自己的亲信要提拔。”

明兰眼前又是一阵雪花银飞舞,好容易定下神,才低叫道:“都这么多年了,也该吃饱喝足了,便是收了手又如何呢!”

“人心若是知足,又岂会得陇望蜀。”公孙白石总结的干脆利落,贪钱怎么会有尽头。

明兰无奈的点点头,的确少见贪官自动觉悟的。不过这事公孙能看明白,旁人自然也能,只要沈国舅沉得住气,加上有岳家英国公府鼎力相助,想来也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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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沈国舅会叫人盯上,也是治家不严,有些虽是对头们穿凿附会添油加醋,但有些事却是属实的,公孙白石顺口漏了句,前阵子邹家人居然还想插手军粮的采买,真是狗胆包天。鄙夷完沈家,他着力表扬了明兰一番,夸她理家清明,约束下人得力,又有顾廷烨六亲不认的恶名在外,顾氏族人反倒没叫查出什么来。

公孙老头素来嘴巴刻薄,眼珠朝上,鲜少能吐出几句好话来,明兰被夸的心花怒放,顿时觉得这满脸皱褶的老头顺眼了不少,嘘寒问暖了一番后,又把昨日小沈氏送来的上等新鲜大核桃分出一半,另从库房里提了株灵芝出来,给这老头改善下日渐稀薄的秃脑门。

心情愉快,乐呵呵的散步回屋,春日里垂下来的藤架子也带着草木香气,明兰正想伸手摘一朵花苞,一旁的小桃已眼明手快的扯下一串,主仆俩对视而笑,正在这时,只见绿枝急匆匆的从那头过来,额头上沁着汗,脸上却是既惊且喜。她三步迈过两步,赶紧凑到明兰耳边,轻声道:“夫人,逮住那小蹄子的错处了。”明兰眉头一挑:“什么事?”

绿枝看身旁只一个小桃在,便低声道:“炉子上炖着您的雪梨燕窝呢,她却跑了出去。”

明兰闭了闭眼睛,叹道:“得了,我们过去吧。”

绿枝掩饰不住兴奋,却迟疑一下:“那…太太那里…?”她指的是王氏。

还不等明兰开口,小桃先低叫起来了:“咱们该劝的也劝了,夫人该提点的也提点了,她死性不改,咱们有什么法子。太太要生气也没辙,再说了,咱们如今又不吃太太的饭。”

绿枝两眼放光,狠命点头。她不顺眼彩环不是一天两天,因怕明兰说她不够宽厚,这才装模作样的多问了一句,表示自己其实也很有爱。她们几个自幼一起长大,对于后来加入者,自然难当做自己人,何况彩环那个妖娆矫揉的做派,简直是房妈妈教学课中的经典反派形象,让她们反射性的产生生理厌恶。

明兰叹了口气,看看自己隆起的肚腹,轻轻抚着;若只是为了自己,能含糊过去也就过去了,可为了它,卧榻之侧岂能留异心之人,她不能冒这个险。

慢走回屋后,小桃先服侍明兰换上双柔软的拖鞋,斜斜靠在炕头,才见丹橘领人进来。这一次她再无半分犹疑,器宇轩昂的走在前头,后头跟着委委屈屈的彩环和夏玉。她一见了明兰,噗通就跪下了:“夫人,我知错了,就饶了我这回罢。”一边连连磕头,一边不停的辩解着,“我们原本好好看着炉子的,谁知有人来寻我说话,偏夏玉又出去小解了…我这才稍离了一小会儿…夫人,饶了我罢……”

夏玉也是吓到了,跟着一起磕头。

明兰静静坐在上头,视线从炕几上的佛手形双鱼莲纹的青瓷小罐,一直慢慢挪到乌木镶银掐丝的小几脚,然后看到彩环。她心里不无怜悯,这次,她是有意的。发落个丫鬟并不是难事,只消做主子的存了这个想头,逮住个把柄,立时就能发落了。

彩环心里存了怨怼,又不知深浅的和院外的人结交,别有用心的人很容易就能趁机。如今自己怀了孕,正要十二万分小心的当口,这个既不忠心又满脑子不当念头的彩环,她是不能留在身边了。

“谁来寻你说话?”明兰的声音好像浮在半空中。

彩环揩着脸颊,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丹橘冷笑一声,替她说了:“向妈妈身边的一个丫头,叫什么玲珑的。”

明兰轻轻笑了,彩环用力磕头,连声道:“夫人,是我的不该,我错了……”

“听说,私下里你们聊天时,你总怨我不叫你近身伺候,总远着你,冷着你。”明兰慢慢陈述,彩环瞳孔一紧,恨恨的瞪向绿枝和丹橘,小桃看了,很实诚的连忙道:“是我告诉夫人的。”彩环愤恨的转而瞪她。

“夫人,奴婢心里是有些该打的念头。”彩环眼见求饶无效,开始辩解了,“可当初我在太太身边服侍的,想着替太太尽忠,要好好服侍夫人,没想…”她揩了一把泪,“夫人却不肯拿我当自己人,我这才有些多说的……”

明兰慢慢直起身子,弯低了身子,直直看着彩环,一字一句道:“你是个聪明的,进顾家门已过一载,如今府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势,你是真不知?”彩环一下住了哭声,怔怔的看着主子。明兰挑起唇角,“你口口声声要替太太服侍我,可我怕的是什么,忌惮的是什么,你这么久看下来,难道全然不明白?”

彩环脸上的血色慢慢退了,除了几个常要办事的大丫头,满院的女孩都恭谨小心,绝少和外头人交联,每每太夫人那边的人来套交情,众人都躲之唯恐不及。

“我不喜欢外头知道这院里的事,可这些日子来,从你嘴里漏了多少事出去,你自己心里清楚。”明兰缓缓道,“你不是不知道厉害,不过是另有想头罢了。”彩环从心眼里没把自己当做主子,于是四处找靠山和帮手,想着能借力上位。

彩环唇颤如筛,哆嗦的说不出话来,她忽想起若眉的告诫,莫非…夫人这是要发落自己了?!她一阵后怕,连忙上前扯着明兰的裙·摆,高声哀求:“夫人,我真知错了,倘若夫能早这么说了,我定然不敢的!”

明兰摇了摇头:“你错了顺序,不是要我先信任你,你再来忠心;而是你要先叫大家伙儿信重,我再拿你当自己人的。”

彩环满面慌乱,泪水和脂粉混在一起,顿时花了脸,“可,可是……”

“可你等不及了。”明兰替她说完,“你岁数不小了,比丹橘还大了一岁半呢。”她怕没等自己熬成姨娘,就被明兰嫁掉了。

“这可真是难为你了。”

明兰悠悠的最后总结,她心中全然不气,只是有些无奈和怅然,彩环也算谨慎了,叫她细细侯了半个多月才逮住这个错处。屋里静默了半响,只听见彩环和夏玉的抽泣声。明兰定了定神,转头道,“叫崔妈妈她们进来罢。”

崔妈妈领着两个粗壮婆子进来,明兰一眼瞥过去,两个人都袖子里鼓鼓的,想来应是藏了绳索和塞嘴布。彩环和夏玉一见了这阵仗,早已吓的不行了。

明兰肃了神色,端正道:“挨罚也叫罚明白了。崔妈妈,您来说罢。”

崔妈妈早磨刀霍霍了,眉头皱如墨斗,面无表情:“这儿的规矩,夫人身子金贵,一应饮食药需仔细小心。”明兰的三餐点心是葛婆子亲手料理的,出她手,由丹橘等大丫头亲手接过,中途不经二手,其余炖品药补都在这院里架小炉子,由专人看管,每班通常两人,便是一个出去,另一个也得守着,决计不叫炉子离开视线。

“今儿你们二人看着炉子,夏玉事先报了你去小解,但中道儿溜去屋里拿点心吃,又和旁的丫头说笑了会子,耽搁过长;彩环更是不该,居然敢擅离了职责。”崔妈妈说的一板一眼,“今日若不罚了你们,以后也没法子约束旁人了。这院里,你们不可再待了……”

她话还没说完,夏玉就惊天动地的哭号出来,彩环反倒镇定了神色,直起腰肢高声道:“崔妈妈说的是,可我是太太叫来服侍夫人的,崔妈妈这么撵了我,回头太太问起我来,不知妈妈如何答复。”

崔妈妈气的不轻,正要开口骂,只听门口传来一声低沉威严的男声:“怎么回事?!”

众人一齐回头,只见顾廷烨身穿朱红官服,一手端着乌金纱翼双翅顶戴,面沉如水,站在那里,明兰吓了一跳,她瞧今日天色还早,特意挑这个时候发作,省的叫顾廷烨见了心烦。

“侯爷回来了。”她连忙跳下炕床,想跻着软拖走过去。

顾廷烨长腿阔步,连走几步,一把按住明兰,放柔了声音:“你坐着,别着急起身。”

一旁的小桃十分机灵的上前,双手接过官帽,颠儿颠儿的去放好,并且坚决不再回来,只躲在门口偷偷观看现场。

顾廷烨坐在明兰身旁,一手垂在炕几上,脸上点滴不惊:“妈妈继续说,该怎么罚。”

崔妈妈面露为难的看向明兰,到底是盛家陪来的丫头,当着姑爷的面这般处罚,似乎落了盛家的脸面,连明兰也有几分踯躅,不知如何开口。

在顾廷烨威压的目光下,崔妈妈只好照实道:“彩环去西边角看空屋子,夏玉到二门去使唤…”她越说越轻,在她求救的眼神中,明兰赶紧接过话头,“也不是什么大错,只是不罚她们,不足以约束旁人。好了,你们下去罢。”

她对彩环没什么深仇大恨,好吧,其实是她既没魄力也没胆色置人于死地,回头等自己生下孩子,有了空,给她找个婆家就是。

“侯爷!”彩环哭的梨花带雨,神奇的挣脱了两个婆子的挟制,一下扑倒在顾廷烨脚边,“求您开开恩,叫夫人别撵了我罢。以后我定然用心服侍,是盛家太太叫我来的呀,我若这么离了去,以后奴婢的老子娘如何抬头见人!”力气之大,居然扯歪了顾廷烨的袍服下摆。

崔妈妈急了,上前捉住彩环的胳膊,硬要把她拖开,绿枝大怒,上前去扯住彩环的另一边胳膊,用力往外拖。

“慢着。”顾廷烨道,疑惑的看着彩环,“是你?”

在记忆中慢慢搜索,某一个黄昏,眼前这丫头似乎给自己上过一次茶,后来叫那个桃子急急的叫了出去。彩环顿时满脸希冀,眉尖蹙得异常风情,抬头正想说什么,谁知顾廷烨皱起眉头,斥责道:“怎么又是你?!上回不是和你说过,夫人有身子,闻不得脂粉味儿,嘉禧居上下俱不可涂脂抹粉。你今日怎么又这幅样子?!”

此言一出,崔妈妈和绿枝立刻松了劲儿,适才急慌发愁的丹橘也松了口气,明兰抬头看看天窗,她很想冲着彩环大叫一声‘你也太不敬业了,想勾引男人,至少研究下对象吧’!

像她,为了了解自己的老公兼老板的种种喜好和习惯,以便更好的完成工作,多么用功刻苦呀,几方向侯府老仆们打听,知道因着有一个体贴的好继母,顾廷烨十四岁上就已一屋子莺莺燕燕,真是环肥燕瘦,什么品种都有。除此之外,顾二少爷十九岁那年,还曾在京城某著名娱乐场所足足住了半个月。更别说在混江湖那段日子里,他又有过多少艳遇。

扮娇弱,装委屈,人家早见识过更高级别的了,一个内宅丫头的这点子业余表演,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所以说,她从不担心彩环的这些伎俩会奏效,她担心的,只是彩环在屡次不奏效后,会主动或被人利用而对自己不利。

“侯爷……”彩环也傻了,张大嘴巴,糊着满脸脂粉,愣在那里。

顾廷烨心头不悦,面色冷峻,转头对崔妈妈厉声道:“这种屡教不改的东西,还留在府里作甚!撵到庄子里去,若再不听话,直接卖了就是,岳母那里,我去说!”

崔妈妈如闻天赦,喜不自胜,两个婆子也恢复了活力,当下一边一个,拿绳子一把捆住,又堵了她的嘴,直挺挺的把人拖了出去,夏玉再不敢啰嗦半句,连忙自动退出去。

绿枝兴奋的跟着出去,打算帮她们收拾‘行李’,丹橘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还是小桃心理素质过关,笑呵呵的从门后出来:“今儿新到的六安瓜片,给侯爷沏一杯罢。”然后轻手轻脚过来,不着痕迹的把丹橘拉走。

众人都出去后,明兰看看左,看看右,才慢慢的挪到顾廷烨身边,轻声道:“侯爷今儿怎么了?”他并不是喜欢过问内宅琐事的男人,平常遇上明兰理家,他都会避到里屋去看书。看今日情形,明显他心情不好,有一肚子气要出。

“没什么,心里烦。”男人伸手松开领子,疲惫的倒在明兰怀里,阖眼歇息。因沈国舅在家思过,顾廷烨这段日子只好接过他的些许差事来做,一众繁琐冗多,只扰得他面色阴沉如丧亲,三步以内无人敢来搭话。

明兰慢慢帮他松开发髻,手指伸进头发里,柔柔的按压他的头皮,男人渐渐松开眉头,发出舒适惬意的鼻息。明兰柔声道:“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顾廷烨睁开眼,目露隐怒:“成泳兄弟出事了。”

“又有山贼打劫了?!”明兰一惊,犯案频率也太高了吧,唉,不对,不是说钦差已到两淮了么。

“不是。”男人愤恨的握拳,在炕床上一捶,“成泳兄弟着了那伙人的道了。”

明兰不解,顾廷烨缓缓起身,叹息道:“邸报上说,成泳兄弟受邀去饭庄里吃酒,不料大醉,醒来后身边却躺了个女子。”

“啊?!”古代仙人跳?明兰忍不住失笑:“莫非是人家见小段将军生的才俊,起了攀龙附凤之心,想招个女婿。”

“真是如此,反倒轻巧了。”顾廷烨面色发寒,透出一股森冷的杀意,“那女子自称是良家妇人,家中有夫有子。口口声声说成泳兄弟坏了她的贞节,唯有一死了之。”

明兰大惊失色:“已婚妇人?!这可麻烦了。”连验身都难了,“慢着慢着,小段将军在吃酒,酒楼里哪来的良家妇女?”

“那女子说是来酒楼收鱼货银子的,吃醉了酒的成泳兄弟经过,见她有几分姿色,便硬拖进了雅间。”

明兰张口结舌:“怎么跟说书似的。难道满酒楼里都是死人,看着小段将军这般,也无人阻拦?还有,这妇人又怎么会睡到小段将军酒醒……”搞得这么激烈么。

“正是疑点重重。”顾廷烨道,“成泳兄弟如何肯认,谁知刚质问了两句,那女子就一头撞死了,如今那妇人的家人夫婿叫起了撞天屈,状告成潜兄弟奸污良家女子,又逼死人命。”

明兰长长叹气,对方这么下血本,自然是前后打点好的,段成泳这回麻烦了。夫妻二人半响无语,明兰道:“如今怎么办?钦差去地方彻查盐务,没有硬手的武力撑腰可不成呢。”

顾廷烨看着她,眼中现出几分犹疑,明兰看了,心里敞亮:“你想去么?”

“皇上还没召见。”他低声道,“能做的这般周全,想来不止是几个府衙官吏,当地的卫所怕也不干净了。得有个人去整理下。这事,一般人震吓不住,得杀几个祭祭祖宗才好!”沈国舅既然去不了,同级别的也只有他了。

“段大哥,与我有恩。”男人满心都是决断不下,左右为难。

明兰木木的:“要去多久?”

“快则一月,慢则两月。”顾廷烨揉着她的手掌,“我手里一大摊子事呢,也是走不开。待把成泳兄弟捞出来,就换钟大有去驻防,到那时,没准老耿的身子也好了。”

明兰大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当你要去一年半载呢。”盐务清查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原来只去一两个月,这又何妨,但凡侯爷能赶在我临盆前回来,我便是心满意足了。”

也不管揉皱了官袍,顾廷烨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摇着抱着,在他心里,却是一步也不愿离开她,他歉疚道:“你有了身子,我不该走的。”

明兰鼓起勇气,用力推开他,正色道:“侯爷也是我的大事。侯爷的事,便是我的事。”很多事情她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男人是头悍野的豹子,充满活力血性,怎么可能老拴着他,只消别跑太远太久就成了。

“可…”顾廷烨极力不愿想起某些事,可却抑制不住的胡思乱想,他一生果决精明,遇事决断几块,这次却忽然优柔起来,“你若有事,我不在身边,可怎么办?”

“侯爷。”明兰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推着他宽厚的肩膀,认真道,“我不是那位秦太夫人。”

顾廷烨依旧沉吟,明兰提气道:“只消侯爷留些人手便是,若有人来欺负我,吵不过,打也能把人打出去。再有个不好,我逃走还不成么。”顾廷烨忍不住失笑。

明兰靠在他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畅快清亮:“除非侯爷想致仕了,否则总有许多差事要办的,难道总守着我不成?以后,咱们还要生……”她脸上一红,却说不下去了。

顾廷烨心头甜蜜:“是了,咱们以后还要生许多孩儿呢。”

明兰叫他说的害羞,拱到他脖子间,小狗似的一阵乱啃,顾廷烨大笑,以牙还牙的也咬了回去,就着明兰的脖子一通乱亲。

过了半响,两人歇了笑闹,顾廷烨枕在明兰的腿上,忽道:“你的确不像那位秦夫人。”

他忽然一个翻身起来,面对面坐着,“倘若我迫不得已,得娶旁的女子,你会如何?”这个问题横亘在他心里已经许久了。

明兰一愣,呵呵一阵傻笑,“怎么会呢?”

“你会改嫁。”男人定定的看着明兰,口气十分笃定。

“…怎么会…呢?”明兰装傻,心里却觉着这蛮有可能的。

老父的往事始终笼罩不去,他不自觉的会拿自己对比。一比之下,颇令人沮丧,尽管自己极力不去想‘改嫁’这两个字眼,但以这几个月他对明兰的了解,若真发生了无法抵挡之事而致使夫妻分离,那这死丫头顶多哀怨上三五天,然后十有八·九会寻第二个男人来嫁的。

“而且,你多半也会过的不错。”他暗咬牙根。

“怎…么会…呢?”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来了,明兰继续讪笑。

顾廷烨眼神阴郁,看得明兰浑身发毛,她大觉不妙,忙问道:“那侯爷呢,难不成您真的要离弃我?”最好的防御果然是进攻。

“……”顾廷烨居然认真的想了想,“我大约会走两条路。要么带着你,躲到天涯海角,一辈子隐姓埋名就是;要么,待换过气来,再娶你一回。”顺便把那奸夫剁了。

明兰差点脱口而出‘第二条路比较好’,平安和谐,天下太平;索性她那长年怠工的第六感及时爆发。

她依偎到顾廷烨怀里,隔着肚子,艰难的环住他的腰,低声道:“你背了我去吧,深山老林,我也跟你做野人夫妻去。”她的声音中满是柔肠百转,缠绵的几低不可闻,顾廷烨瞬时软了心肝,紧紧搂着她,不住亲她的鬓角和脸颊,“黄泉地府,咱们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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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 23:43:04 | 只看该作者
第167回 开战,风雨欲来

四月底,皇帝急调顾廷烨为两淮镇守使,总署地方军务,急令即刻启程。

行囊是早就收拾好了的,明兰心情低落,往顾廷烨随身的荷包里塞了好些雪津丹和参茸丸,顾廷烨侧眼瞧着,这两样,一味降火,一味上火,他心中又好笑又感动,便拉过明兰的手,温言道:“若觉着闷了,便回娘家去住一阵,不要怕旁人议论。”

之前他特意去了趟盛府,也不知跟那两位中老年妇女说了些什么,王氏当即叫刘昆家的来递话,大致意思是彩环那小贱蹄子随便处置,并随时欢迎明兰回娘家养胎,而老太太则只手书一封,言简意赅一句话——‘一切小心,切莫逞强’。

明兰反手去握他的手掌,却只攥住三根大大的粗糙手指,她努力宽慰道:“你别惦记我,有屠二爷和那班人手护着我,别说是家里这干家丁,便是打劫个把钱庄都有余了。”她想起上回御史南下时的惊险,不由得忧上心头,低声道,“倒是你,路上要多小心。卫士可带足了,不许叫逞英雄,我已吩咐谢昂不许离你周围三尺了。”

顾廷烨知她心思,微笑道:“为夫领着整整半个骁骑营呢。”更别说两淮可调之兵甚众。

“出门在外,你要当心身子,别喝生水,别吃不熟的野味,别贪凉敞了领口吹风,天一冷你就把那件鹿绒软细皮夹袄穿在里头,我戳破了好几个指头才赶出来的,你可不许当摆设了……”明兰比着十只白生生的嫩手指,其实她心底虚的厉害,只能一个劲儿的叮嘱,如今她做人媳妇正做的有滋味,一点改行当寡妇的念头都没有呀。

顾廷烨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的搂着明兰,目光发沉。

次日一早,顾廷烨整装毕,一身坚硬的皮甲戎靴,猩红大氅,待临出门前,他抚着明兰的肚皮,故作玩笑:“小子,你老子要出门了,要听你娘的话。”明兰正满腹愁苦,闻言不禁好笑,还不待她出口调侃,肚里的小混蛋居然很争气的动了两下,也不知是扭了屁股,还是跺了脚丫。男人大喜,用亲了口明兰,又弯腰亲了口肚皮,大笑道:“等我回来!”

明兰扒着嘉禧居的门口,强忍泪水挥着帕子:“一路当心,早去早回。”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幽幽怨怨的落寞了几天,吃饭不香,喝水不甜,躺在床上,对着雕栏绘彩的床顶,掰指头数他已到了什么地方。渡口可过了,马匹人手都安好否,天气渐热,可别染了时疫才好,‘山贼’有否再来光顾,云云。数日后,幽怨情绪过去,明兰开始胡思乱想,这死鬼会不会在外头乱搞。又过了几日,明兰恢复疏懒,重新过上了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在这个没有伊妹儿没有电话手机甚至连电报都没有的时代,明兰全程体验了一遍丈夫远游后做妻子的心情变化过程。

待段夫人上门来哭诉致歉时,明兰已能很淡定的安抚微笑了。

“妹子,真对不住你。”段夫人面色苍白,眼泡红肿,“他大哥如今在苗疆,音信不通,二弟又出了这档子事,家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连累顾都督了。”

明兰按捺住腹诽,其实她这会儿也是音信不通,顾廷烨这趟差事的水很深,手段要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偌大的两淮地界,近十处卫所军营,近半百所大小衙门,他想从哪儿下手就从哪儿下手,连走哪条路都别叫人摸透,最好能抽冷子打对手个措不及手。

摊上这种事,明兰的抑郁可想而知,不过目前,她也只能摆出笑脸来,嘴上抹蜜糖般:“姐姐说的什么话。段二将军又不是出门游山玩水去的,也是替皇上办差,这才着了小人的道。侯爷奉命前去,不单为了兄弟情义,还有朝堂大事呢。”

段夫人拭着眼角的泪水,满心感激:“妹妹莫要宽慰我了,都督的良苦用心,我便是个妇道人家,也是懂的。这差事若是叫旁人办了,兴许也能完满,可我家二弟的前程和名声就未必有人理睬了。只有咱们这帮老兄弟,才会顾着情分,好歹拉一把不是。”

明兰暗道段夫人果然是望族出来的,看的这么明白,当下笑的愈发可亲;刚送走凄风苦雨的段夫人,忽见丹橘掀绯鲛纱帘进来,面色暗沉:“夫人,康姨妈来了,在太夫人那儿,请夫人过去一叙。”明兰一愣。

鉴于太夫人种种不可告人的念头,她其实很难在外头找到情投意合的聊友。想抱怨顾廷烨吧,动机太明显,想说明兰的不是吧,偏这可恨的在外头装的柔弱老实。人家一打趣,她就脸红羞涩,乖顺温文的活像刚从闺阁里出来的小女儿,迅速博得中老年贵妇们的一致好评。说她狡猾精明,相信的人不超过一个手掌,还都是太夫人的死交情和亲戚。

于是乎,在结识了康姨妈后,二人越说越投机,友情迅速升温,真可谓倾盖如故;刨除她们的坏话对象是自己,这点让人稍不愉快外,明兰私以为,她们对自己的评价比之外头不明真相的群众,还是相对贴切的。

“夫人,您身子重,我这就去回了。”丹橘压低声音,在盛府时她不止一次目睹康姨妈仗势给明兰排头吃。明兰摇摇头:“这是姨妈头一回上门,我得去。”想了想,又吩咐丹橘,“老规矩。”丹橘终于露出笑脸:“知道,但见夫人将碗盖扣桌上,便会发动的。”

明兰很满意的笑了。

时隔半年,再见康姨妈,却见她一身宝蓝色亮新绸描银缠枝刻丝褙子,头梳一个圆髻,绾了一对金丝翠玉扁方,腕上挂朱红香珠一串,显是刻意打扮过的,却依旧显苍老许多。她一见明兰,顿时露出一个鼻孔笑嘴角不笑的表情,转头对太夫人道:“都说我这外甥女是个有福气的,摊上你这么个厚道的婆婆,果道如此。瞧她这气色,都能掐出水来了。”

太夫人心里别提多舒畅了,眼角的皱纹都扬成了飞仙状。明兰笑笑,故意作出一副走动艰难的样子,挺着大肚子朝她们俩福了福,然后径自坐下。还未待太夫人开口,康姨妈又发作了,她沉下脸色,斥道:“长辈还没说呢,你就这么坐下了么。”

明兰在太师椅上调整坐姿,故作惊讶:“姨妈不叫我坐么?”说着又抚了抚了肚皮。

康姨妈一噎,大声道:“那也得待长辈说了,你才能坐。”她一脸鄙夷的看明兰,“什么规矩!你祖母就是这般教养你的么!才出阁多少日子,这就忘了我妹子素日对你的教导?!”

时至今日,明兰不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忍耐这个神经病,当下也沉了脸色道:“姨妈慎言。我是小辈,姨妈教训也就罢了,可我祖母却是太太的婆母,说起来也是姨妈的长辈。姨妈在小辈和亲戚面前,这般议论长辈,又是什么规矩?!”

康姨妈一口气上来,大吃一惊,这是明兰头一次这么犀利的反驳她,印象中那个唯诺的庶女竟敢这般待她?她当即冷笑道:“果然仅是不同往日,攀上高枝了,口气也不一般了,也敢顶撞长辈了。”

明兰眉头一轩,昂然道:“不论高枝低枝,但凡我有口气在,也容不得旁人这般诋毁我祖母。姨妈若是心头不顺,咱们这便去太太跟前说个清楚。”她倒要看看王氏站在哪一边。`

康姨妈捏帕子的手指关节都白了,气的脸色发紫,明兰神色自若,自顾自的拨着茶碗里的茶叶,太夫人一见情势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成了成了,你们姨甥俩一人少说一句。明兰也是,你姨母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还不知道么,置什么气。”

明兰看看她,悠悠道:“我还真不知道。”

“你!”康姨妈差点要站起来,太夫人忙过去把她按住,对明兰道,“好了,少说两句,你姨母到底是长辈。”明兰坐的四平八稳,皮笑肉不笑:“长辈也分个远近亲疏,我自小是祖母跟前大的,倘若由着旁人这般说她而不作声,我也真是枉为人了。”

这次连太夫人也吃惊了,这一年来,不论明兰暗地里如何计算,于面子上她从来都是一团和气,言语温和,今日竟这般尖锐,实属罕见。

这场会面注定不欢而散,明兰连话都懒得多说了,只冷笑着把茶盖碗倒扣在海棠木小翅几上,丹橘一阵心领神会,朝身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转身轻悄出门,外头小桃很及时的来报:“常嬷嬷来了,请夫人过去呢。”

明兰诧异,转眼去看丹橘:不是这个暗号呀,啥时改了。丹橘比她更惊讶,未等她反应过来,那边的太夫人正殷勤的向康姨妈解释:“这位常嬷嬷便是我那白氏姐姐的奶母。”

康姨妈闻言,当即冷哼一声:“一个奶母罢了,好大的排场。我说妹妹,也是你太宽了,哪有叫下人这般蹬鼻子上脸的,还叫夫人撂下长辈去见她。”

太夫人面露为难的笑容,什么也没说,效果很好。

明兰神色镇定,淡淡道:“姨妈有所不知。常嬷嬷也是好人家来的,父亲原是秀才,家道中落才在白家当了乳母,始终不曾入过奴籍,何来下人一说。侯爷说了,因为白家如今已没什么人走动了,便将这位嬷嬷当自家亲长看待的。我如何敢不从。”此刻她真诚感谢顾廷烨的先见之明,早早将常嬷嬷的身份抬起来,便事事好说了。

“侯爷常说,当初他在外头最艰难之时,得这位常嬷嬷助益良多,悉心关照,如今想来,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比之那些面和心不合的亲戚,只知占便宜打秋风,这位常嬷嬷实可敬的多了。侯爷吩咐我千万不可怠慢。”明兰越说越顺嘴,一边说一边留意那两人的脸色。

只见太夫人面上还带着勉强的笑容,康姨妈脸上就一阵青一阵红。

“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明兰优雅的站起来,捧着肚皮,扶着丹橘,愉快的离去。出去后,明兰一问,才知并非小桃乱改暗号,而是常嬷嬷真来了,明兰顿时笑了。这段日子常嬷嬷常来与明兰说话解闷,讲些市井乡村的野闻趣事,打发日子倒也不闷。

“明年这会儿,小少爷定然满地爬了。”常嬷嬷笑眯眯的看着明兰的肚皮。

“嬷嬷怎么知道是个儿子?”明兰揉揉后腰,自顾廷烨走后,这肚皮忽然长的飞快,原本穿的宽松些还看不出来,如今已是个典型的大肚婆了。

“夫人是个宜男相,瞧这肚皮尖尖,盆骨又圆圆的,九成九是小子。”

明兰失笑,半疑惑道:“嬷嬷会看?”

常嬷嬷掂起篓中的针线,得意道:“老婆子看人几十年了,眼毒着呢。”她微微侧头,似想起了往事,半炫耀半怅然道,“那时家里头难,吃了上顿没下顿,头里几个都没站住,我连稳婆都做过。一直待进了白府,奶上了大姐儿,老太爷出手阔绰,家里日子才好过。说起来,年儿他爹和大姐儿只隔了三个月呢。唉,一转眼,两个都……”提起这些,她不免黯然。

明兰去握常嬷嬷的手,温和道:“难为嬷嬷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老天有眼,以后苦尽甘来,嬷嬷定有享不尽的福气。”常嬷嬷本就是个大咧咧的性子,闻言倏然开朗,明兰又道,“嬷嬷年纪大了,还常来瞧我,真是辛苦了。”

常嬷嬷摆手道:“哪里的事。别说烨哥儿走前吩咐过的,便是没有,我也要常来的。再说了,如今燕子也嫁人了,年儿又忙着读书上学,家里清闲的很;还能蹭顿饭吃。”

“年哥儿这段读书可好?”

“好,好,都好。”常嬷嬷眉开眼笑,“先生好,学问渊博,同窗也好,尤其是夫人娘家的长栋少爷,待人极好,这么个金贵人,一点架子都没有。一回还来我家吃过饭呢。”

明兰笑道:“我两位哥哥都成家立业了,四弟在家也是寂寞,有年哥儿这么个年龄相当的好友,一道读书上进,再好不过了。”说着,两人一齐笑起来。

常嬷嬷摸爬滚打几十年,冷暖世情见识不少,叫人捧过,也尝过白眼,最是泼辣明白的,与她说话十分痛快;因如今风平浪静,常嬷嬷始终一副和气模样,叫明兰险些忘了她辉煌的战绩。很快,见识的机会到了。

随着康姨妈频繁上门和太夫人联络感情,常嬷嬷渐也听到风声,夏荷更私下透露‘那康夫人好生令人厌烦,动辄叫我们夫人去作陪,夫人推脱了几次,太夫人那边便言语不好听了’云云。常嬷嬷一听,便留了心眼。那日,康姨妈前脚上门,后脚常嬷嬷就风急火急的来了。

明兰刚把向妈妈打发了,她足足在嘉禧居磨叽了小半个时辰,话里话外都透着要挟之意,明兰全然不去睬她,所谓的贤良名声跟自己的身体健康相比,根本不值一根毛。

常嬷嬷知道后,二话不说,直奔萱芷园。

康姨妈见了常嬷嬷,劈头便是一阵冷言冷语,常嬷嬷也不气恼,客客气气道:“老婆子倚老卖老,替夫人道个不是了。实则是夫人身子重,不好时常挪动,想来两位都是长辈,也不会这般不体恤的。”康姨妈冷笑连连,“感情天底下只她一个生孩子的,仗着肚里有货,托大拿乔,不敬长辈……”

她话还没说完,常嬷嬷当场把一旁茶几上的果碟扫在地上,竖起眉毛,对着康姨妈满脸横肉,声如铜铃,直震得屋顶发嗡。

“哈,长辈,哪门子的长辈!我敬你是夫人的娘家人,才敬你一声姨太太,还真把自己个儿当碟菜了!睁大你的眼,仔细打量打量,这家人姓顾!亲家姓盛!你康家是盛家的连襟亲,跟咱们顾家更是转了几个弯儿的亲!来这里充什么长辈!”

太夫人目瞪口呆,有心想喝止,常嬷嬷的言辞却如泼天大雨般来,叫人插不上口。

常嬷嬷骤然撒泼,两旁的丫鬟婆子都惊呆了,只见她站在厅堂门口,叉腰大骂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里外谁人不知夫人有着身孕,便是亲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大来打扰夫人养胎。如今倒好,来了个不知狗头嘴脸的姨妈,三天来头来摆架子充老大!我呸,要是咱们侯爷的骨肉有个好歹,你那三两重的骨头赔得起么?!”

康姨妈打出娘胎还没叫人这么辱骂过,直气的浑身发抖,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太夫人终于换过起来,大声道:“你胡说什么!你们都是死人哪,还不快把人拉出去!”

常嬷嬷骂完这些,也不等人来拉,径自出了门,站在外头庭院来,拿出当年在猪肉摊上吆喝的嗓门,嚷嚷道:“……什么东西!自家死了人哪,奔丧都没这么勤快,没半分大家夫人的模样,三天两头往这家跑,不知道还当是多近的亲戚,别是来打秋风的罢!”

她大摇大摆的往外走,两旁仆从因事先未得太夫人的指令,又碍着顾廷烨的威风,不敢当真去推搡常嬷嬷,只由得她一路走一路破口大骂,越骂越击中要害。

“……满天下去问问。哪个体面人家,会教七八个月的大肚婆整日来回跑的!有人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更有那装傻充愣的。怎么的?!打量着侯爷若是无后,能便宜了谁不成!”

出了萱芷园,多事看好戏的人,一路上指点说闲话外加轻声讥讽的,常嬷嬷见人多,便愈发使性,跳着脚,指着萱芷园的方向,口沫横飞大骂:“……我告诉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东西,我那烨哥儿没遂了你们的心愿,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是个明白人,明兰把澄园内外管的头头是道,她便不再插手半分。顾廷烨这次出门,她自知他的顾忌,只在明兰不方便出手时,装疯卖傻,倚老卖老一番便是。

声音远远传出,朱氏在屋里轻轻哄着小女儿睡觉,屋里的丫鬟婆子俱是噤声,不敢言语;邵氏在屋里焦躁难安,走来走去,娴姐儿走进来,示意丫鬟把门关上。

“娘,咱们下盘棋罢。”女孩拉着母亲坐下,轻声道,“外面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康姨妈气的瘫软,几乎叫人扶着出去的,她这辈子还没在外头这般丢人现眼过,好一顿鸡飞狗跳的闹腾,常嬷嬷老当益壮,中气十足,从萱芷园吼到澄园,一路上引无数围观群众,只差连忙活修葺工程的泥瓦匠都引来了。

饶明兰早有耳闻,此次也被这般战斗力给惊呆了。

咽下惊讶,吞下口水,当晚,吃饱喝足后,她悠闲的散着步去给太夫人赔罪,连声道‘常嬷嬷脾气不好,请多担待,待侯爷回来,一定叫侯爷去责备’(言下之意,现在是不好责备的),还一脸真诚的表示‘常嬷嬷年老糊涂了,满府里谁不知道您是最宽厚仁善的,那些污糟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不到半天功夫,侯府内外就满是风言风语,很多事情不喝破则已,一旦喝破便是全然没脸了。太夫人直气的一佛升天,她只想钓两条小鱼消遣,谁知却引来一条大白鲨。被骂了还白骂,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抑郁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两日,廷灿哭哭啼啼的回娘家了,她一头栽进太夫人的怀里,连哭带骂的指着丈夫不好。

“……一开始还装模作样,房里原有的那几个,我当没见着,也忍下了。如今越发不成样子了,连我身边的丫头也摸上了。被我撞破,却说只是在教她写字画画!”廷灿又哭闹又跺脚,全然没了以往那份清高,“我说了他两句,他却来哄我什么‘名士自风流’,我呸,他算什么名士,读了半瓶醋的书,联出来的诗句还没我工整呢!没法在我面前充才子的款儿,便去教小丫头歪诗艳·曲。哼!这份货色,便是入朝拜官,也是嫉贤妒能的料!”

太夫人胸口发疼,只堵得欲裂开一般,大声责骂道:“小姑奶奶,这个时候你就别添乱了!早跟你说了,嫁了人后少摆弄你那些学问,诗啊词啊的,若是姑爷有性,便凑个趣,添些闺房之乐,你倒好,还炫耀上了!哪个男人不好个面子,你还削他面子!你你,你……你让我怎么办?你当还在做姑娘呢,事事由着你来。男人摸几个丫头,当的什么事!”

“咱们夫妻吵嘴,只是屋里的事。谁知婆婆吃饱了撑的,送了两个丫头过来,如今,如今……”廷灿哭的厉害,不依不饶的扑着太夫人的袖子摇晃:“我不依我不依,娘你给我想想辙罢。娘,你去替我说说,替我说说!”

凡是有利必有弊,嫁入公主府,虽不必再仰顾廷烨鼻息,却也不能替女儿去撑腰了,太夫人不由得长长叹气,“你那婆婆是公主,是皇室贵胄。只有她说人的,哪有人说她的!”

看女儿哭的可怜,她一阵脑袋发晕,嘴上自然就出来了,“我早跟你说过,男人要哄着来,你看你二嫂,哄得你二哥野马般的性子跟绕指柔般。你但凡把姑爷笼住了,看你们夫妻和睦,公主也不会如何的呀。”

好说歹说,絮叨了半天,支了不少招数,看着女儿垮下的肩头,楚楚可怜的出了门,太夫人怔怔的坐倒在罗汉床,半响无语。过了好一会儿,向妈妈才端着热茶盅上来,轻声宽慰道:“您且宽宽心,少年夫妻,哪个不吵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回头他们自己就好了。”

满室昏暗,太夫人看着一灯如豆,神色倏然变得铁硬,森森道:“你也看见了,若再这么下去,我这一儿一女,只有看人脸色的份。时至如今,不动手也不成了。”

向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您可都想好了。若是成也就罢了,若是不成,您的名声,您的脸面,那可全都完了。”

太夫人笑的苦涩阴冷:“什么名声,脸面,那都是虚的。何况,我如今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若什么都不做,将来的日子,我不猜也知道。不过是在人屋檐下讨口饭吃,看那盛明兰的脸色过日子罢了。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这大半辈子,不能这么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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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回 东风吹,战鼓擂:不知生活的艰难,任性挥霍着人生的机会,活该!

一入六月,肚皮大到一定规模,明兰平躺在榻上,把书本靠在肚皮上就能看了。肚里的小混蛋开始不守江湖规矩,要么久久没有声息,要么忽的猛动几下,太医切过脉,又反复诊查,笑说一切正常,面对此情此景,明兰只生恨自己上辈子学的不是妇产类专业。

临近生产,崔妈妈愈发警觉,两眼绿莹莹的怪骇人的,看着院里的哪个都不像好人,明兰入口的一汤一饭一茶均要仔细查验,眼睛都抠下去一圈;小桃私底下跟明兰说,崔妈妈小时候的服务单位是个妻妾斗争极其惨烈的大家族,因是受了永久的惊吓。

谁知小桃咬耳朵之时恰叫崔妈妈碰上,便拎了她的耳朵出去罚扫地,大约是想着自己着实疑神疑鬼的过了,崔妈妈忍不住叹道:“老太太常说人各有命。当年老太太的哥儿倒是平平安安生下来了,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谁知后来,却因那么桩小事就夭了……”

明兰低头摸肚皮,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看自己的人品了。

这一个多月来侯府大致风平浪静。期间廷灿又来哭过两回,一次是公主高调给韩家姑爷抬了房妾室,太夫人好声好气的把闺女抚慰回去了,第二次是韩家姑爷连着五日光顾那位妾室的床铺,这回太夫人终于硬起心肠把女儿骂了出去。待廷灿走后,她却当着三个儿媳妇的面狠哭了一顿,只道:“如今只悔当初没好好管教她,惯得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又三不五时的拉着明兰的手,翻来覆去道:“只盼兄嫂垂怜,多提携她才好。不然,不然……”

明兰回屋后,纳闷了好半天。丹橘熟知她心事,便在无人时悄声问道:“夫人什么想不明白?七姑奶奶这般,也是因果报应不是。”她自小服侍在小姐身边,耳濡目染大家闺秀的教养做派,别说明兰,就是斯文假仙如墨兰,骄横跋扈如如兰,那都是谨守女儿家本份,女红,看账,规束下人,下厨挑弄…样样来得,哪像顾七姑娘,镇日拿一卷诗,舞文弄墨的不务正业,看人说话半阴不阳的,清高自诩,恨不能人人都捧着她,宠着她才好。

“在夫家还摆姑娘架子,岂不是自讨苦吃。太夫人如今自是要哭的。”

明兰摇摇头,轻捋着腕子上一只羊脂白玉镯,“事情不对。她是该哭,可却不该当着我的面哭。”丹橘笑道:“兴许她是想求着夫人替七姑奶奶出头罢。”

“那我可会因她两句苦求就去帮忙?”

丹橘一时语结。

明兰神色发沉,若有所思的望着门口那挂子七彩琉璃珠帘:“她聪明着呢。明知我的为人,不会做此无用之事,反倒示了弱。”

如果有朝一日,顾廷灿在外面的遭遇有损顾府名望声誉(例如被休了),那时不用太夫人开口,明兰也非得去为这不讨喜的小姑子出头不可;可若只是在夫家受些委屈,好不好意思了,就当是修炼吧。那么,明知无所可求,太夫人到底所为何来呢?

“只是为了扮可怜搏名声吗?”明兰苦苦思索。

让她疑惑的不止这一桩。自那日被常嬷嬷狠狠修理一顿后,好一阵子康姨妈都没现身,本以为依着这位王家大小姐的性子,这辈子都不会再上顾家门了,也不知太夫人怎么去说好话的,只半个月后,康姨妈就又来了。不过这次她却温和多了,既不提无理要求,也不动辄摆架子,因面子不好过,居然叫自家庶女来打先锋,上嘉禧居来给明兰赔不是。

“太太叫我来赔个不是,说是她老糊涂了,请表姐莫要往心里去。”康兆儿怯生生的立在当中,满面前是脆弱惊慌,却掩饰不住秀气天成,姿容窈窕。

“若是表姐还气着,便打我几下出气罢。”兆儿声如蚊啼,害怕几乎要滴下眼泪来了,手指不住的扯着身上的一件簇新的桃红锦纹遍地垂脚缠枝花褙子,她和嫡姐元儿只差两岁,自小便是捡着元儿的旧衣服穿的,如今这新衣裳反叫她不自在。

看着这个女孩,明兰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出嫁之前,她见过兆儿几次,知她的生母是康姨妈的陪房丫头,自小便是元儿后头的小跟班,看主母的脸色大的小女孩。

“有什么气不气的。不过是常嬷嬷脾气大些,冲撞了姨妈,倒是我的不是了。”明兰微笑道,又叫丹橘拿了新进的玛瑙葡萄送过去,便把这件事给轻轻揭过了。

第二日,太夫人康姨妈和兆儿并着丫鬟婆子便浩浩荡荡来了嘉禧居,对着大肚皮孕妇嘘寒问暖了半天,康姨妈笑的春光融暖,关怀备至,过分亲切的语气反倒把明兰惊出一身冷汗来。事有反常必出妖,明兰心中生了警惕,拒绝加入这场亲戚大联欢,依旧淡淡的。

康姨妈敷衍了半天,也不见明兰配合,便强笑着离去了。至此之后,她便常带着兆儿来顾家做客,便是自己不来嘉禧居,也叫兆儿来问候明兰一声。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康姨妈仿佛真的是和太夫人意气相投,常来常往,并没有任何多余或不当的举动,明兰却日复一日的烦躁。康姨妈这种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凡事必有所求,可偏偏她什么都没开口,可既然无所求,那又为何非要跟自己和好呢。

总不会是她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吧。

孕期快进入尾声,正是最惫懒的时候,明兰每日对着枕头发困,只想吃吃睡睡到生产那日,直可恨还要动脑经苦思冥想是不是有人要算计她。

没有丫鬟婆子吵架,没有管事小厮欺人,太夫人整日只忧心廷灿姑娘的婚姻生活,邵氏忙着管教女儿,朱氏忙着相夫教子,满府里一派和谐,什么兆头都没有。也许真的没什么呢?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呢?既然怎么想,都没有头绪,会不会是庸人自扰了呢?

一阵柔和的暖风吹进屋内,把案几上的一卷看了一半的话本册子掀翻在椅上,明兰捧着肚子走过去,不住打着哈欠,想着去睡个午觉,拿着话本送眠倒好。一提起册子来,眼睛一瞟,却见那一页当头第一句便是:看似万籁俱寂,实则处处暗藏杀机。

明兰怔怔的看了会儿,不知为何,陡然背上起了冷汗。

“去外厅,请屠二爷。”她的声音骤然离了慵懒倦怠,异常的清醒。

屠虎本就生有三分凶相,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额,穿过鼻梁,直至下颌,正是传说中的‘包天围地大破相’,人们见了非怕即厌。不过屠家兄弟却有一番好本事,专精消息机关之学,于刺探暗杀最是灵光。

“让老屠做什么,夫人但请说便是。”这些日子屠虎早就闲得骨头发痒,大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定要保夫人平安,他只得苦苦等待,只盼天上降下些能显身手的机缘来。

隔着屏风,明兰慢慢放下茶杯:“屠二爷,这事怕有些为难。”

屠虎一听就来了精神,站在当中一抱拳道:“侯爷于我们兄弟有生死之交,救命之恩,夫人但凡开口便是。”不是难事怕也显不出自己的身手来。

何况这位侯夫人待人甚厚,除了定俸之外,四季衣裳,年节赏银,上好的虎骨豹筋,御赐的跌打膏药,均是源源不断,年前居然还异想天开要给自己兄弟俩做媒。他与兄长厌倦了刀口舔血的江湖营生,依附顾侯,这般日子甚是合意。因此,如何不尽心竭力。

明兰想了又想,斟酌着道:“我也说不出要屠爷做什么?只是……”她颇觉难以开口,因她也没有头绪,外头的屠虎伸着脖子等了半天,明兰一咬牙,索性把近来的疑惑说了大概。

“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可实实在在的,却是有事不对劲。”

明兰沉着嗓子,轻轻锤了一下扶手,一字一句道,“读书时,先生曾于我说过。没想到,是因为疏忽,而疏忽,是因为懒惰。只要精细的,勤恳的去查,总能查到鸡蛋上的缝。”

屠虎肃起了神色,静静听着,明兰顿了顿,道:“如今,我请屠爷去查这些事,我的这位姨妈,还有太夫人,与之相关的一切,从康家,秦家,甚至朱家,盛家,到其他枝枝叶叶,连她们上香的寺庙,庵堂,常交的僧人,尼姑,屠爷能查到多少,都来告诉我。巨细靡遗,我一概都想知道。”

屠虎忍不住朝屏风那头瞥了眼,心道:这深闺妇人,怎么说话就跟行内人一般?他本是行家,自然知道,这世上最难查探之事,其实既不是深宅大院,也不是六朝宫闱,而是看似无事可查的风平浪静。他重重一抱拳道:“夫人的意思,老屠都明白了,夫人只管等好罢。”

吩咐过后,明兰多少觉着心定了些。崔妈妈管着她的饮食,屠虎看着外头,每四五日丹橘或小桃就会去听信,常嬷嬷辖制一干不驯服的,红绡叫她旁敲侧击的刺了三回,秋娘被她打击的几乎心如止水,只差落发出家了,至于那位在伶仃阁里顾影自怜的凤仙姑娘,更是连门都不敢出了。除了尿频很讨厌之外,一切正常——应该没事了吧。

又过了月余,天气越来越热,眼看临盆在即,一应事务早已陆续备好,连生产时用的剪子,棉布,铜盆,被褥,都叫崔妈妈反复严查了几遍,恨不得连烧水的柴都劈成细丝看过。明兰反倒渐渐稳了下来,每日好吃好睡,依旧坚持着散步运动,希望临盆时能好生些。

“大约就是月底了,不过也有可能早些,若是迟了,下个月也没准”老太医把过脉,掐指算了好一阵,又叫医婆摸了明兰的肚皮,“夫人放心,夫人的怀相极好。胎儿大小正好,只是……”为着自家安全,他又添了一句,“到底是凶险事,请夫人万万小心。”

明兰忍不住去瞪这帮医棍,好话坏话都叫你们说尽了。

既不知什么时候生,还一切照旧。这日她正和常嬷嬷说着话,恰逢蓉姐儿学里放假,便坐在小杌子上,捧着盘玫瑰香瓜子旁听,这时常年来了。

“下学了?今日功课多么?先生说的可都听懂了。”常嬷嬷一生的心血都在这孙子身上,她自己不通文墨,却督促常年极严。常年一一答了。入海家家塾没多久,他就成了先生们眼中的好学生好苗子,自是一切顺遂。

“年哥儿长了好些个子呢。”明兰笑着打量常年。

因是自小在市井田野奔跑大的,日晒雨淋,反比之一般官宦子弟,常年更显结实高壮些,才十二岁的小男生却比长栋高出半个头。他也开始有少年人的知觉了,不大敢看明兰,守礼的低头躬身,黝黑的面庞却泛着红:“徒长齿序,只劳烦祖母和母亲日夜给我做衣裳了。”一听这青春期变声的公鸭嗓子,明兰就笑了,小常年素来磊落大方,近来却不大肯开口,便是说了也只低声支吾,大约就是为了这个。常嬷嬷慈爱的看着自家孙子,只见他一身半旧的石青儒袍,小小少年竟也有一番翩翩公子的味道,她不由得满心骄傲。

“蓉妹妹也在呵,妹妹好。”常年见了蓉姐儿,笑道。蓉姐儿倔着脑袋,姿态标准的福了福,柔声细语道:“见过年哥哥”。

常嬷嬷见此情形,轻晒一声,摇摇头。

“禀夫人,我给蓉妹妹带了本钱毓林先生注的《长水记》,可否……”常年躬身拱手,没等明兰发话,蓉姐儿已经眼睛一亮,上半身先直了起来。

明兰见了,轻笑一声,挥手道:“我与你祖母再说会子话,你们俩去梢间罢。”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和十岁出头的小男生还用不着过分避嫌吧,反正大人就在隔壁。

看着蓉姐儿如兴奋的小兔子般随在常年后头,兴冲冲的走出正间,常嬷嬷眼神异常复杂,明兰侧眼看她,明白她是心事,既厌其母,又怜其身世。

常嬷嬷转过头,轻声道:“哎,这丫头…这才多少日子,却已大变样了,也知书达理,进退有据了。她没赶上好娘的命,幸亏碰上夫人,也是有福了。”

明兰嘴唇动了下,没有开口,她从来不主动问曼娘的事。

常嬷嬷为人谨慎,平日极少谈及顾廷烨的过去,此时却似勾起了谈性,眼神恍惚,轻声喃喃:“那女人,当初为找出烨哥儿的下落,整日来我家纠缠,还把蓉姐儿扔我那儿。后来她终打听到了烨哥儿的去处,便决心带着儿子下南边去。老婆子再不好,那终归是烨哥儿的骨肉,难道会害了姐儿不成。谁知那女人硬是把丫头要走,老婆子还以为她是要带着一道上路,谁知一转身,她就把闺女丢进了侯府。蓉丫头那时才多大呀,狼窝虎穴的,做娘的居然也忍心!”

隔壁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小女孩和大男孩笑的无忧无虑,清亮的童稚女音夹杂着一阵半嘶不哑的公鸭嗓,居然听着十分和谐。常嬷嬷不由得露出笑容,却故意重重的咳了一声,那边的笑声骤然截止,好像被忽然卡住脖子的大白鹅,一时寂静。

明兰几乎可以想象两个孩子缩着脖子掩着嘴的小模样,顿时忍俊不禁,拿帕子捂口闷笑。

常嬷嬷领着孙子回家了,明兰笨拙的挪到门边相送,边走边道:“前几日郝管事来报,已领人验过工了,墙基牢固,墙首俊俏,工事可交结了。我预备后日摆几桌酒,到时请嬷嬷一定来。”大宅动土是大事,不论破土还是摆完工酒都要查黄历,这种酒是没法赖掉的。

“吃酒这般好事,我一准来。”常嬷嬷笑着回头。

次日,明兰睡得脸蛋红扑扑的起来,慢悠悠的听丹橘报着宴客名单,因男主人不在,不好大肆庆贺,只邀请些自家亲戚便是;又听廖勇家的念着菜肴和干鲜果单子,按着宴客人数,预先要定下采买多少食货酒水,且要预留多少余座;因天气炎热,还要从地窖里起些冰块出来,并定下专门人手,明日一早把酒水鲜果放井里湃过;还有匠人的人数,待匠席面如何整治;总算这次动工只是小事休整墙沿和一部分院落,不算上梁建屋般大规模,祭品和撒喜的心糖果面食倒可以略略简单些……之前澄园已办过几次宴饮,一众管事和婆子都是办老了的,此次也有旧例可循,倒也并不慌乱。

正理着事,外头忽来人报,说是盛府来人了,明兰忙叫绿枝出门去迎。

“房妈妈,你来了,快坐快坐!”明兰又惊又喜,撑着扶手要站起来,房妈妈忙上前几步扶住明兰,一叠声道,“我的小祖宗,你给我好好坐着!”

“妈妈身子可好,老太太可好?还有全哥儿,又识多少字了,慧姐儿可会叫人了?”还没坐下,明兰便拉着房妈妈的问东问西。

房妈妈一边接过丹橘端来的茶盏,一边抚着明兰,笑答道:“都好,一切都好。慧姐儿机灵的很,已能哄人了,全哥儿却开始淘气了,跟小牛犊子似的满屋子撒欢,多少人都逮不住,老太太如今连那乌木杖都不大用了,一日至少得吼好几嗓子,不过身子反见硬朗。前阵子太医请过平安脉,说铁定能瞧着全哥儿讨媳妇呢!”

听到祖母平安康泰,明兰直是满心欢喜。自己当年毕竟只是伪萝莉,再怎么装还是太嫌懂事了些,真小孩就该像全哥儿一样,对着宠爱自己的曾祖母会撒野,会淘气,会胡闹,会把大人气的满屋子跳脚才对。

“老太太昨儿上广济寺,给六姑奶奶求了道符,叫姑奶奶随身带着,能保母子平安,一切顺当的!”房妈妈捧出一个荷包,恭敬的递给明兰。

明兰感动的接过荷包,揣在怀里,心里酸的发甜,她侧头掩住眼眶的湿意,转而笑问:“父亲可好,太太可好?”

年前,盛紘自都察院调往兵部,任右侍郎,一道协力署理西北道钱粮。房妈妈笑道:“太太挺好的。不过这阵子,老爷开朗多了,也有功夫查三爷功课了,抽空还来与老太太说说话呢。”说着,笑叹了口气,“我们老爷原就是最和气不过的人,做了十几年官,何曾与人结过怨,谁人不夸老爷和气厚道,偏要他专职告人状,真是为难老爷了。如今可好了,阿弥陀佛!”

明兰生生捧住肚子,咬着嘴唇忍笑,做子女的不好笑话父母,但是御史这份工作真的不适合盛老爹,他天生就是和稀泥的和事佬,要他瞪着眼睛寻人错处,背地里阴阴人还行,告明状得罪人,实在精神压力太大。“那…三哥三嫂呢?”明兰眨着眼睛,十分期待。

“跟对鸳鸯似的,正比翼双飞呢。”房妈妈一本正经。

“真的?!”明兰一愣。

这对夫妇自打新婚起,就互看不顺眼。长枫固然看不上柳氏的古板严肃,柳氏居然也毫不掩饰的表示丈夫是个轻浮不正经的,婚后第五日,长枫就去了通房屋里,柳氏也毫不在意。

见他们夫妻反目,王氏自是乐不可支,可长枫再二,也不至于把跟自己生母斗了二十多年的王氏当亲人,唯二的两个靠山,盛紘和老太太却一股脑儿都站到了柳氏这边——凡是柳氏的主张都是对的,凡是柳氏的做法必有深意。如此,柳氏进一步捏住了长枫的花销银子。

Nowoman,nomoney,才是tragedy。

盛紘抓着长枫的功课不放,按着吃饭顿数来训儿子,老太太认为夫妻不和都是长枫的错,拿着盛紘那句‘盛家长子必要嫡出’的话,一气发落了长枫屋里四个通房,都隔离到庄子里去了。长枫过的苦不堪言,他自小性情软弱温柔,此情此景,不由得泪从中来,凄惶惶,天地间却没半个知心人,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正当这个时候,柳女士向四面楚歌中的盛长枫伸出了温暖的友谊之手。

“那日,三爷又叫老爷狠骂了一顿,伤心的连晚饭都不肯吃,三奶奶端着宵夜去书房寻三爷。”房妈妈压低声音,“也不知三奶奶说了什么,听丫头们说,三爷跟个娃娃似的,扑在三奶奶怀里狠哭了一顿。第二日,三奶奶脸也不板着了,说话也不难听了,温温柔柔的,两人好的跟蜜糖似的。后来三奶奶把那几个通房领了回来,三爷感念她的贤惠,反跟她更好了,又主动散了两个,只留下两个老实本分的。如今,三奶奶正促着三爷好好读书呢。”

峰回路转,跌宕起伏。

明兰不由得大呼三嫂威武,盛紘和老太太慧眼如炬,这儿媳妇娶的值了!

“这是三嫂跟爹爹老太太说好的么?”明兰凑过去咬耳朵。

房妈妈的表情很高深莫测:“聪明人,无需串联。”

明兰抚掌大笑,顺手殷勤的给房妈妈剥了个橘子,以奖励她故事说的好听——先抑后扬,为渊驱鱼,果然好计。谁说生活不需要智慧!

一忽儿唱黑脸,一忽儿唱红脸,费尽心机笼住丈夫,变逆境为顺境,跟这位柳氏嫂嫂的用心良苦相比,顾七姑娘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生活的艰难,任性的挥霍着人生的机会。

房妈妈又和明兰说了些盛府的趣事,崔妈妈也来笑着听了会儿,加上丹橘几个来打趣,正一堂热闹时,只见夏竹满面惊慌的进来,“夫人,不好了。年哥儿出事了。”

明兰大惊失色,失声:“怎么回事?”

“今早年哥儿去上学,走了一半时,斜里冒出两匹野马来,把车给撞翻了。年哥儿也叫撞伤了,如令人都没醒过来,常嬷嬷赶紧使人来报夫人。”

明兰肃颜站了起来,沉声道:“拿我的名帖,去请林太医。”

她的心一时揪紧,倘若常年有个什么好歹,真不知常嬷嬷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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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 23:47:36 | 只看该作者
第169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二:康家女,尤其不能进门

林太医祖传本事,专攻外伤内燥,止血急救,筋骨调养,是一干武将最常光顾的太医。丹橘随着外院管事一道出门,请到林太医后直接去常家,一直到灯上黄昏之时,丹橘才回来。

“夫人放心。年哥儿瞧着凶险,却无大碍的。”

年哥儿并非一般手不得抬肩不能扛的读书少年,当时马车一有倾翻,他立即撑住车壁,一跃而出,索性只受了些皮肉伤,头,胸,腹等要害并未受创。

明兰又想起一事,急问道:“那手呢,脚呢?”古代官场没有残疾人保护条例,倘若仪表有损,那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了。丹橘苦笑一声:“腿脚倒无事,只是手臂…林太医说,右臂上肱骨裂了,左手腕子也折了些。”明兰一颗心高高提起,读书人怎能伤了手!

她忙问:“那可能治好?”丹橘上前一步道:“夫人别急。我看着林太医给年哥儿矫了骨头,上了药,又绑缚了夹板。林太医说了,年哥儿年纪小,身量未长足,骨骼也未长牢,只要好好将养,仔细调理,待回头好了,一点碍处都不会留的。”

明兰这才松了口气。当下叫外院大管事拿了个二百两的银封去林府,又说了许多恭维恳求的好话,道那位是顾侯母家如今唯一的老人了,万请多加费心;林太医推辞了半天,方收下,并许诺一定常去复诊。明兰又叫账房拨了五百两银子,送去常嬷嬷处,以后不论购买药材还是支付诊金,能宽裕些。

“跟嬷嬷说,叫她别急,要什么尽管来取就是;若银子不够,打发人来说一声,自家人,不要客气。”明兰殷殷叮嘱去人,“叫嬷嬷别惦记我这儿,好好照看年哥儿才是正理。”

待人散去后,明兰坐在锦榻上发怔,不知何时醒觉过来,发现唇麻痛,原来是咬的厉害了,她忍不住发恨,最好别叫她知道这事故和她们有关系,不然她非把这茬找回来不可!教教她们什么叫《未成年人保护法》。

次日一早,明兰就使人杀鸡烧酒放鞭炮,因顾廷烨不在,只好请廷炜代而祭之。

略事典仪后,便是开席吃酒。两桌男丁席面设在外厅,女席设在里头的小花厅,小辈孩子们又另设两桌。自分家后,顾府男丁久别重逢,人人各自心思。

五老太爷眉头紧锁,杯中的美酒尝起来却如黄连。他大半辈子都在兄长羽翼之下,一朝离了庇佑,才知世道艰难。原以为长子廷炀虽天资平庸,但好歹为人老实,也不失君子之风,没想却是个贪花好色的腐朽之徒,他院里的媳妇丫鬟没一个不上手的,花钱如流水,满京城的青楼赶着去做火山孝子,真真辱没斯文,败类之极。以前是大哥兜着,大嫂瞒着,老妻护着,他一无所知,如今却……他一眼瞪过去,顾廷炀深惧父亲,手一哆嗦,一筷子香醋莴苣肚丝便落在席上,一旁的廷狄却丝毫不知,犹自和廷炜推杯换盏。

说起这次子,五老太爷又是一阵黯然。原想着廷狄精明能干,堪为家中梁柱,谁知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才知廷狄活脱脱算盘精投胎,凡事不关己则已,一有触及本家利益,便是锱铢必较。计较他兄长狎妓挥霍也罢了,没想如今连老父的斯文消遣也克扣上了。

老二夫妇俩拿着账册分析的头头是道——家里统共进项多少多少,要花银子的地方多少多少,将来还要出销多少多少,因此需要量入为出……他听的头皮发麻,可既知实情如此,不得不忍痛遣散一大半的清客,至于添购古籍名砚珍墨等,也只好斟酌减少了。

五老太爷叹着气,举杯敬了身旁的四哥一杯,酒入愁肠,四老太爷也跟着一道叹起气来。

长子就不用说了,老实巴交还爱听媳妇话,自己有些不大正经的爱好,也不像小儿子那么配合,多少指使不动。连他想票个戏,儿子都拉长个脸老大不乐意的。可是除了他,自己又能去依靠哪个?小儿子倒是与自己志同道合,可惜,明明是败家子的命,楞想做商业奇才,落下一屁股的亏空要老父来填!从去年理到今年,还不知有多少烂头账要清。

这顿酒喝的凄风冷雨,只廷炜依旧轻松跳脱,旁人概无心思。

与之相比,里头的女桌倒还热闹些。甫一落座,明兰就愣住了;明明是家宴,却见太夫人亲密的携着康姨妈过来了,又叫跟来的兆儿去顾家姑娘那桌吃酒。

太夫人神色自若的向妯娌小辈们介绍康姨妈,并道:“是明兰的姨母,今日恰巧无事,我便做主给请来,人多也凑个热闹。”康姨妈微笑的斯文大方:“是我唐突了。”四老太太微瞥了默不作声的明兰一眼,很快随着五老太太一连声附和,热烈表示欢迎。

因分了府邸,四房五房算是客,而朱氏邵氏照例要服侍布菜,却叫太夫人叫免了,众女眷顾着长幼尊卑,便分桌而坐,太夫人并两位妯娌和康姨妈一桌,明兰等媳妇一桌,另为嫁的姑娘们一桌。屋角远远设着几处冰盆,每处都只侍立着个小丫头,拿大蒲扇缓缓送些凉风过来,厅前又设了女先儿唱曲,加之菜肴清口淡雅,也颇可待客了。

酒过三巡,曲儿也唱完了,姑娘们携着手下去顽了,只康兆儿被太夫人叫去桌边说话,众女眷有些东倒西歪的谈开了。

“今儿,我敬煊大嫂嫂一杯!”狄二太太拉着炀大太太一道举杯,“听闻征大侄子差当的极好,连伏老将军都夸了呢。”她一饮而尽,炀大太太也掩着袖子饮尽了酒,只听狄二太太坐下后,又笑的挤眉弄眼,“回头若是大侄子好事近了,可别遮着掩着哦!”

煊大太太并不说话,可言笑之间掩饰不住得意之情,邵氏见了不免疑惑,狄二太太帮着丈夫料理五房在外头的产业,耳聪目明,想来定是有些风声了;她和气的笑道:“莫非真叫她说中了,大侄子的亲事有着落了?”煊大太太笑而不答,狄二太太往嘴里夹了一筷子樱桃里脊肉,笑道:“我可多嘴了,不能再说,不能再说了……”

邵氏犹自糊涂,还是朱氏机敏,一转念间,便笑道:“莫非是伏老将军家的闺女?”

煊大太太抑制不住眉飞色舞,一旁的炳二太太心里酸的紧,却又得讨好长嫂,连忙道:“别这么说,还没影儿的事呢,人家姑娘的名声贵重!”煊大太太笑的畅快之极,轻瞥了明兰一眼,却道:“我弟妹说的是,大家吃菜,吃菜!”

桌上各妯娌神色各异,明兰低头而笑,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早得了信的。

那桌上的太夫人听见了,对着康姨妈微微挑眉,康姨妈也回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后,太夫人忽对着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叹道:“唉,你们俩真是好福气,儿孙满堂,如今眼看着连曾孙子都快有了,我们这房如今还冷冷清清的。”

四老太太心头一动,只笑笑却不说话,五老太太不知所以的接过话来,笑道:“你且耐心些,廷烨廷炜都年纪轻着呢,回头给你生一大窝。”

狄二太太赶紧去看邵氏,只见她果然低头黯然,心中暗恨婆婆不会说话。

太夫人微微垂下眉尾,忧道:“旁人也就罢了,廷烨却是咱们顾家的顶梁柱,他的子嗣如何能不多些。每每想起这些,我都觉着无颜去见老侯爷。”

这话一出来,气氛骤然冷了下来。聪明人也就罢了,连五老太太也觉着不对劲,四下窥众人的脸色,不再言语。

只康姨妈丝毫不觉气氛有异,还笑着去挽太夫人的胳膊:“我和你投缘,真想替了你的苦处去。”太夫人反挽过她的手臂,万分亲昵道:“你若真心疼我为难,便成全我一事罢。”

“别说一事,便是百事千事,我怎会不依你?”

太夫人转头瞧了康兆儿一眼,径自道:“你这闺女我喜欢的紧,不若就给我们顾家,我做主,许给我家廷烨做了二房,若能为我家开枝散叶,我定把她当心肝肉来疼惜!”

康姨妈故意看明兰一眼,笑道:“成呀。你瞧得上她,是我家兆儿的福气!”

一旁的康兆儿恨不能把头垂到胸口去,整张脸羞热的似红布。

众人看着这两人做戏般的你一言我一语,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的视线不免都落在明兰身上,只见明兰神色如常,慢慢夹了片醋溜白菜吃着。

康姨妈看着明兰,加大声量:“我是一千个一百个愿意的,就怕我外甥女不肯!”太夫人头都没转一下,笑道:“怎么会?我这儿媳的脾气最好不过,怎会拈酸吃醋?!”

“这倒是。”康姨妈接上道,“白石潭贺家知道吧,那家老太太就最喜欢我这外甥女,恨不能讨回家去做媳妇,明兰亲事没定之前,贺老太太三天两头往我妹妹家跑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看着明兰,隐露威胁之意。

正午日头渐落,一片阴云遮盖了天空,天地间似乎陡然凉快了许多,倒能听见窗口吹进来丝丝凉风,众人皆缄默,只煊大太太和邵氏担忧的看着明兰。

明兰终于吃完了那片醋溜白菜,三根娇嫩纤长的手指稳稳放下筷子,好整以暇的拿食巾子拭嘴角。康姨妈有些沉不住气了,对着明兰道:“外甥女,给句话吧,你倒是答不答应?”

明兰慢慢放下食巾子,顺手还铺平在桌上,脸上摆着微笑:“其实,今儿我也有件事要说。本想私底下说的,既然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太夫人又跟姨母好的这样,我也不必躲闪了。”

太夫人眼神忽闪一下,立刻隐去利光。

明兰慢悠悠道:“年前一日,原锦乡侯马家上门来求见。这般获了罪的人家,我是不愿见的,只叫管事去敷衍,谁知人家却说,望我家看在两家交好的份上,周济些个银子。还说,在获罪前,马家几位少爷小姐都是太夫人的座上常客,尤其是原世子马玉,自小和廷灿妹妹一道顽,太夫人喜欢的跟什么似的,恨不能招作女婿……”马家人上门纯属胡扯,人家根本没来,落魄人家有几个够胆来找碴的,一切都是屠虎打听来的。

说到这里,在座众人都明白了,太夫人脸色惨白成一片,手指紧紧攥着桌巾。明兰看她的脸色,轻轻一笑,继续道:“这年头打秋风的多了去,哪个会信他们。我只叫人传话,说交好人家子女来往本是常事,红口白牙没个凭证,岂不是讹人?那会儿廷灿妹妹正跟公主府说亲,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拿了些银子,打发人走就完了。”

太夫人艰难的出了一口气,强笑着:“你做的对。”她也知道马家人并没有上门,但是明兰既已知道了这事,那就能拿做把柄了。她只能道,“大人们交好,儿孙们便免不了一道顽,亲事却不可轻议,没的落了口舌。”一边说,一边颇有深意的看了康姨妈一眼。

康姨妈心下明白,对明兰笑道:“谁说不是,婚姻大事的确要慎重。姨母适才也太轻狂了,你兆儿表妹也不是冲着名分来的,能做个妾室,能服侍你和外甥女婿便很好了。”

明兰依旧摇头,用人人可听见的声音道:“还是不成。二房不成,妾室也不成。”

康姨妈虎得立起来,大声道:“我妹子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妒妇来!”

明兰笑的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姨妈,您不知道吧。这顾家门里,若是不给夫婿纳妾便算妒妇的,那外甥女绝不敢担此殊荣。”她笑弯的眼睛去看太夫人。

“刚进门那会儿,我也觉着稀罕来着。明明我那公爹是长子,娶妻又早,怎么到了到了,反是大房的儿女年纪最小呢?”

“你敢妄议亲长!”太夫人沉声道。

“明兰怎敢?!”明兰大惊小怪的捂着胸口,“我是夸爹爹呢。满京城去打听,哪有像公爹这般情深意重的男儿,为着夫妻情义,硬是等了近十年,才得了大哥哥呢。”

既然要撕破脸,她也不是怕事的,平日里让着她们,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太夫人面色发紫,气恼异常,明兰转头笑问:“五婶婶,这事你是最清楚了。当初公爹为何不肯纳妾呢?”五老太太脸色尴尬,她当然知道内情,当初她还用这事拿捏过五老太爷,不许他纳妾摸通房来着;当下,她只能支支吾吾道:“是大哥自己不愿意。”

明兰立刻回头,直视着太夫人:“莫非侯爷私底下来跟您说过,他想纳妾?”

太夫人恼怒,差点破口而骂,忽想起原先盘算,治好压住了怒气,放缓声音道:“看你这孩子急得什么样儿!正经男儿,不是忙于读书功名,就是当差办事,哪会自己开口要纳妾的。多找几个人来服侍,还不是贤惠的太太来拿主意。我知道你的心事,旁的人进来你不放心,可兆儿是你自家表妹,有什么不放心的?听娘劝一句,为着你的名声,就应了吧。”

要说不生气是假的,明兰只觉得胸口涨涨的,一口气憋得难受,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明兰摇摇头,坚决道:“就因为是姨母的女儿,才绝对不成。”

其实她对纳妾早有准备,她甚至可以自己去挑人做妾,男人想变心,拦也拦不住,但人选决不能扎手,不能无法管束;康家女,既是亲戚,又是王氏的娘家,她决不能松口。

“你什么意思?”康姨妈尖叫着,太夫人也吃了一惊,颤颤道:“这,这可是你姨妈呀!”

“她是您请来的客人,可不是我请来的。”明兰继续摇头,“若不是您,我是绝不会请姨妈上门的,越少见越好。”撕破脸就撕破脸!

“你,您……”康姨妈宛如一只炸了毛的老狗,指着明兰说不出话来,这次连四五两房的女眷也有些不满了,怎可这样说话呢。

明兰抬起头,看了眼四周用谴责目光看自己的人们,有条不紊道:“您不是一直奇怪,为何我总不愿见姨妈么?您还责备我对姨母不够恭敬。实则,事出有因。若您仔细打听,就会知道,往日康姨妈去我娘家时就很少拜见我祖母。尤其是自打崇德二年起,康姨妈就再未拜见过我家老太太。”

众人心头疑惑,目光转向,一齐注视着康姨妈。

“因是我祖母吩咐过,以后不许康姨妈上门来。来了,她也不见。”明兰补上解释。

厅里一时哗然,个人吃惊的表情形形色色;太夫人和康姨妈处于呆滞状态。尤其是康姨妈,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明兰,那个温文忍气的小庶女,怎么今日这样了?!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如今太夫人拗到了这份上,我也顾不得羞了。请众位婶婶嫂嫂给评评理。”明兰从袖中抽出帕子,轻轻擦拭眼角。

“我祖母为人虽严厉些,但这般得罪亲戚的话,也是不会轻易说的。实在是……唉。”明兰一脸为难,“祖母说,康姨妈性子歹毒,无半分慈悲之心,只一味算计害人,实非正人君子所为。姨妈手中送掉过多少性命,真是说也说不清。只我祖母知道确凿的便四个,五年前药死一个,两年前寻衅打死一个,就在年前康府有位妾室,一尸两命的叫人抬出去的。”

厅中一片凉飕飕的,众女眷一脸惊讶,五老太太最是掩饰不住,张大了嘴发愣,她再不讲理,也不曾做过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你,你血口喷人!”康姨妈叫的异常尖利。

明兰不急不忙道:“姨妈找我家太太帮忙,一会儿要遮掩,一会儿要应急,老太太虽不过问,却哪一件不知道的。真要理论起来,那也能说出来。”其实这些又杜撰了,依旧是屠虎打听来的线索。

康姨妈狠狠瞪着明兰,目光中直欲射出利剑来,却不能反驳,因句句戳中她的隐患。

明兰不去看她,继续演戏,半哭道:“祖母说,我家太太与姨妈是亲姐妹,那是脱不掉的亲情;没法子,不能见着不帮。可我是隔了层的,难不成要叫顾家也沾上甩不掉?!”

结论出来,以五老太太为首的众女眷一齐去看太夫人,目带鄙夷之色。众人心中都思忖着:这种货色的歹毒妇人,你竟当了至交好友,物以类聚,想来你也不是个好的。自来就是嫡亲婆婆也不大插手儿媳妇房里的事,你这后妈这般殷勤,软硬兼施,肯定没安好心。

更有那思绪敏捷的,如煊大太太和狄二太太互看一眼,心中皆道:太夫人一贯扮好的,如今竟连脸面也不顾了,执拗如此,怕是有什么大举动。

太夫人和康姨妈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她们事先计算过许多情况,但怎么也料不到明兰会来这么一招‘家丑外扬’,索性把康姨妈的名声搞臭。这叫她们一时不知如何接手。

五老太太不加掩饰道:“纳不纳妾,是你房自己个儿的事,咱们不便过问。”说着便要告辞,太夫人一看情势不对,赶紧给康姨妈打了个眼色。

康姨妈一咬牙,她也顾不得脸面,只能使出最后的招数,左右不过舍出去一个庶女。她抢在五老太太起身前,猛然立起,大声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外甥女,我这做姨母的是再不敢跟你对嘴了。”又对着太夫人,故作恼恨道,“你之前好言好语跟我说的如何?现下,康家都知道兆儿要给你家侯爷做小,我是没脸把她领回去了。要死要活,你们顾家给句话罢!”

说着甩袖就走,大跨步走出厅外,拦都拦不住,竟把兆儿就留在顾府了。

五老太太僵在半道,看看明兰,又看看兆儿,兆儿捂脸大哭着缩到一边。太夫人饮泣道:“这可怎么是好?都是我的罪过,这岂不是把好端端的姑娘往死里逼么!”

煊大太太看了眼明兰,又看看朱氏,动动嘴唇,似想说什么,太夫人又道:“康家也是名门宿族,家中的姑娘也不是寻常给人做小的,只我们廷烨还多少配得上呀!”

煊大太太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好端端的一顿酒,毁了。”

明兰托着后腰站起来,神色淡淡道,“人是您请来的,您做主吧。我乏了。”

……

回到嘉禧居后,明兰终于抑制不住心中愤怒,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抚着起伏剧烈的胸口,慢慢躺到在榻上,丹橘适才在厅中服侍,也气的不行,轻轻替明兰揩去冷汗,服侍她歇息。

因用力太多,明兰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也不知多久,绿枝忽进来低声道:“康家那个小**,在外头跪着呢!”

一听这话,连素来好脾气的丹橘也头发快直立起来了:“这伙人还有没有完!”

两人正想悄悄出去,没想明兰忽的醒过来,坐起身子,冷声道:“扶我出去看看。”

“夫人,您别出去,就让她跪着!施苦肉计呢,谁信!”绿枝气呼呼道。

“哼,倘若是府里的人,便是死了,我也不怕。就怕有个好歹,康家拿她来作伐。”明兰面冷如寒冰,扶着丹橘慢慢走到门口。

崔妈妈正站在门口,怒视着院中跪着的那人。

午气炎热,阴云沉闷,直叫人透不过气来,康兆儿脆弱可怜,独自跪在院中,见明兰出来,流泪道:“求表姐可怜,救我一条命罢!”

明兰心中冷笑,很好很好,居然把一条性命就这么压到自己头上了。

她并不怕太夫人赠妾,以顾廷烨跟她的关系,估计送一个废一个,保管无声无息,可偏眼前这个是康家女,连着岳母王氏的亲戚,顾廷烨就不怎么好动手了。真是好毒的计!

难道那女人只是想弄个妾室来恶心自己?押宝顾廷烨见了这女子就会立刻发晕,然后让他们夫妻离心,就这么简单?!

明兰心头忽的一动,她侧眼瞥见崔妈妈,随即道:“来人,搜身!”

康兆儿正在哭泣,不料明兰一声令下,两个粗壮婆子并几个丫头拥上来,按住她上下一阵摸索,最后从她袖里摸出一把剪子来。

“夫人,就这个。”绿枝托着那把小剪子,神色发狠,“别是想对夫人行刺罢!”

明兰突然想发笑,这丫头是评书听多了。

康兆儿吓的浑身哆嗦,哭着连声道:“不是,不是的,纵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有这个念头呀!”说着连连求饶。

“既搜干净了,就带进来罢。”明兰微笑着转身。

两个丫鬟挟着瘫软的康兆儿进屋,在离明兰五步之处重重放下,在两边虎视眈眈的看着,崔妈妈和丹橘几个又盯在一旁,只等康兆儿有什么猛烈动作,就一脚踢死她。

明兰端正的坐在正当中,一下一下,慢慢抚着裙·摆:“我这崔妈妈最是小心,从不爱叫外头人进这院子,怕带进来什么不好的。打你头次来,她就想搜你的身了,如今终于如愿了,真是可喜可贺。”

这个时候还打趣,崔妈妈满身绷紧的神经都快断了,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成了,咱们来好好谈谈罢。”

明兰慢慢褪去玩笑的神色,调子透着发寒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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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 23:51:17 | 只看该作者
第170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三:妻妾,婆媳,姊妹,母子,釜底抽薪

丹橘轻手轻脚把两扇朝南的六槅大窗摇上,只留东西向的两面气窗透风,然后持了把大摇扇站在明兰身后,轻轻打着扇。小桃试着水温正好,明兰端过来轻呷一口,放下茶盅,看了眼瑟瑟站着的康兆儿,才道:“你生母姓周,原是外头买来的,十四五岁时到我姨母身边伺候,几年后姨母做主抬了姨娘,后来又生了你。我说的可对?”

康兆儿迟钝的抬起头,脸上淌的不知是汗还是泪,也不知是惊是惧。

明兰微微一笑:“我那康姨父姬妾众多,只有一位姓苏的姨娘始终有些体面,她生有一儿一女,是你十五妹十一弟。这也不错吧?”康姨父功力深厚,满屋的姬妾,也得出满屋的儿女;屠虎查的满头毛线,索性以编号论,懒得打听这些儿女的姓名了。

康兆儿失声道:“…表姐怎么知道?”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失礼,赶紧又低下头去。

“你姐妹众多,如今适婚的共有三个,一个是你,一个是你十四妹妹,她生母是康氏老家正经抬来的良妾,还有一个就是这位苏姨娘之女。”在盛家时,明兰曾见过康十五一面,惊鸿一现,真真一个娇娆多姿,眉目含情,天生以色事人的好材料。

“那么,姨母为何独独选中了你来顾家做妾呢?”明兰笑的慵懒。

康兆儿面上现出一种屈辱悲愤的神情,嘴唇都快咬出血来。

“我姨父庶出儿女众多,除了少数几个得脸的,泰半的性命前程姐握于我姨母之手。你姨娘,外无娘家,内无靠山,又不得姨父宠爱,怎么揉搓还不由人来?我说的是也不是。”

康兆儿抬起干涸的眼眶,似乎泪水都已哭尽,木木道:“表姐说的,句句属实。”

“我信你揣着这把剪子,并非要对我不利。那你到底要做什么呢?”明兰侧腕端起茶盅,浅啜一口润润,“说说罢。姨妈到底交代了你些什么?”

康兆儿一脸慌乱,神色为难之极,忍了又忍,掩饰不住矛盾之态,她究竟只有十六岁,自小关在内宅,从未经过这般阵仗;生母懦弱卑怯,又没什么见识,如何能好好教她。她心里乱成一团麻,手指几乎将衣角绞烂了。

明兰淡淡笑道:“你不说,我也能查的出来,何不卖个好与我呢?”

康兆儿张了张嘴,又闭上,几番犹豫后,脸上仓皇之情依旧未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明兰倒也不急,一句句的诱导她:“姨母怎么跟你说的我呢?怕没什么好话吧。”康兆儿结巴道:“…太太说,说表姐…您最爱讨好卖乖,看名声甚重,不…不敢显得过分嫉妒…”她小心的看明兰脸色,深恐她忽发脾气。

明兰居然没一点愤色,依旧笑的和气:“然后呢?这剪子怎么回事?是你自己要带的,还是姨母的意思?”康兆儿低声道:“…太太吩咐的…她说,倘若表姐留下我,我便寻机扎伤自己,然后她会上门来给我做主,狠狠震慑表姐一番,有了这番忌惮,以后我在顾家的日子就能好过些。”明兰忍不住又点头,笑道:“可如今我死活不叫你进门呀?”

康兆儿咬着嘴唇,脸色惨白的半分血色都无:“…太太说,若是表姐死活不肯…我就跪着不起来,表姐忌惮名声受损,不是纳了我,就是将我关起来。叫我依旧寻机扎伤自己,太太还会上门来讨公道,只说是表姐逼迫我至此。那时,您不接纳我都不成了。”

屋里众人听了,俱是气愤,崔妈妈生来讷言,尤其气的浑身发抖,明兰站起来到她跟前,轻轻拍着她,又绕着屋子来回走了两圈,忽回头,对兆儿温和道:“你自小也没少见姨母行事。你真的信用这招,便能叫你在顾府过上好日子?”

康兆儿低低垂着头,身子忽剧烈颤抖起来,想起自己生母卑微讨好的面孔,她哀哀的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明兰,断断续续道:“不信,也得信。我姨娘,在那儿呢……”

康姨妈霸道跋扈尤胜其妹,又上无长辈压制,有时竟连体面规矩也不顾的,那些失宠的妾室庶出儿女,便是连些管事婆子都不放在眼里的。

明兰苦笑着摇摇头,既有威逼,又有利诱,真是费尽苦心了。

兆儿小心窥着明兰的神情——这是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却见明兰脸上温和平淡,喜怒无辨,她心头反而惴惴起来,双膝一软,竟跪了下来,泣道:“求表姐可怜!”

绿枝气的心头火起,直恨不得上前甩她两个耳刮子,可明兰规矩甚严,非她示意,在外人跟前,是多一句话都不好说的,只好强自忍耐着。

明兰的一只手搭在椅扶手上,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着,她面色沉凝,似在想着什么,过了片刻,她忽的定了神色,满面怜惜的看着兆儿,柔声道:“你是知道的,我也没托生在太太肚里,自小就没了姨娘。我常想,若不是祖母慈爱,我的命又何尝不像飘萍……”

她的声音柔婉哀戚,康兆儿听的又是一阵泪水涌出,低头轻轻啜泣。

“你我皆是庶出,我也不忍瞧你如此。这样罢,我给你两条路。”明兰眼神柔和,满声悲悯,“要么,你进府来,以后你我一道服侍侯爷,想来你姨娘的日子也不会再难过了。”

这话一说,屋内众人皆惊,不敢置信的望着明兰;康兆儿也呆住了,一时忘了哭泣。

“若你不愿这般,那么,还有一条路。”明兰轻蹙秀美,一脸关怀备至,“我们盛家在宥阳也有些脸面,我请祖母将你送去那儿,由大伯母和姑母给你说门亲事。有你姐姐姐夫撑着,想来宥阳也没多少人敢欺负你,不过要多富贵的人家,怕是不能够了。”

屋中众人比刚才还惊讶,继续呆滞的瞪着明兰;康兆儿眼眶也干了,瞪的眼如铜铃。

“那……我姨娘呢?”慢了半拍,她才反应过来。

明兰笑着劝抚:“康姨母以为你是叫我强制扭送过去的,未必会为难你娘;再由我二堂哥和允儿姐姐向姨父说项,把婚事做定。事情亮到了你父亲那儿,你姨娘也不会有事。”

康兆儿神色瞬息变幻,一时惶惑,一时犹豫,一时不知所措。

“如何,你倒是给句话罢。”明兰笑吟吟道,随意又语重心长道,“女子一生,可没什么能选的,你自己看着办罢。”

屋里只听见康兆儿不规则的喘息声,忽长忽短,忽急促,忽断续,明兰耐性甚好的等着。

“——不,我不愿意!”过了好一会子,屋里响起一声高亮尖利的呼喊,康兆儿抬起头,瞳孔睁的大大的,脸色白的几近透明,“我不愿做妾!”

她连滚带爬的扑到明兰跟前,尖叫着,“我娘说了,哪怕粗茶淡饭,也别做妾了!谁也不是天生下贱,好好嫁人,做个正头老婆!”她扯着明兰的衣角,哭的撕心裂肺,仿若一辈子的委屈的爆了出来,嘴里反反复复的念叨这么两句。

一旁的小桃动眨眨眼睛,心想这位康家表小姐定是叫姨太太吓坏了,若她见过林姨娘当年的风光,就知道也有把妾室这份职业做的成功光荣,有滋有味的。

听了这话,明兰反而冷了脸色,肃穆着站起来,盯着康兆儿道:“你当真?”

康兆儿此时亢奋异常,精神恍惚的喃喃着:“是……”

明兰缓缓推开她,扶着肚子在屋里慢慢走了两步,最后停在康兆儿身边,轻轻把手掌贴在她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只听明兰淡淡道:“也罢,我就多这一回事罢。我会给你添笔嫁妆,以后,自己好好过日子,若你姨娘有福,将来终能母女团聚也未可知。”

说完这句,便叫绿枝领着两个丫鬟把犹自木愣愣的兆儿扶了出去。

人一出去,崔妈妈就忍不住道:“夫人,你……”

明兰轻轻挥手,制止她说话,苦笑着:“和她们斗,我是不怕的,也有法子。若是不理康兆儿死活,那简单的很;可…到底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只叫她自己选。”

崔妈妈似有些明白了,低声道:“原来,适才夫人是在试探她。”

“她若指望着一朝入侯门,从此富贵安耽,那便对不住了。我就把她往二堂哥那儿一丢,说句‘古有娥皇女英之美谈,既姨母有此打算,索性给堂哥做了二房,以后姐妹共侍一夫,岂非佳话一桩’,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她再想寻死觅活,一切随意。”

明兰缓缓坐下,动作迟钝的挪动身子,脸上有一份深深的疲倦,“若是这般倒省心了,可她偏生是个好的,我不忍心她回康家,继续受康姨母糟践。”

崔妈妈心底善良,也忍不住叹气道:“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都是康家的不好。”

“祖母常说,点滴之恩可活命,举手之德能再造。就当是为了孩儿积德罢。”

明兰慢慢抚着隆起的肚皮,脸上满是慈爱;康兆儿的嫁妆就从自己的私房钱里出吧,自己勤俭持家,小心操持,省下来的第一笔银子,希望能用在有意义的地方,帮助一个自爱自尊的女孩开始一番新的人生。

怔怔出神片刻,明兰回过神来,肃色对崔妈妈和丹橘道:“吩咐下去,兆儿的事谁也不许议论半句,今晚给她换身丫鬟衣裳,送出府去后,依旧当她在一般。细处怎么办,咱们再小心商量,要紧的是,把这院里的嘴给把严实了。”

丹橘和崔妈妈认真应了。

嘉禧居外,有几个小丫头依着林木花石窥探往里窥探,直到天色渐暗,一个丫头快跑而去,不一会儿到了萱芷院,快步进屋,在向妈妈耳边一阵嘀咕,然后向妈妈领着她进去禀报。

“如何?”太夫人从榻上直起身来,目光锐利。

那小丫头低声道:“那儿门禁森严,一直用晚饭了,我们才略得了些消息,说那位康姑娘闹的厉害,不过已叫搜出了把剪子,如今关着呢,专人看守。”

太夫人绽出一抹渗人的笑:“不单非得剪子不可,触柱撞头,哪个不成?”

向妈妈叫小丫头出去,回来后,正听见太夫人仰卧在罗汉床上自言自语的发笑:“倒该谢常嬷嬷,若非她一通胡沁,把人气狠了,康家老爷要面子,那康王氏还未必豁的出去呢。”

“夫人这些日子也累了,如今且宽心几日歇歇。”向妈妈笑道,一边替太夫人扶正靠垫。

太夫人刚宽了外裳,忽问道:“康姑娘这般闹腾,那老二媳妇就没什么举措?”向妈妈想了想,道:“旁的也没什么,只适才门房套了辆马车,直往盛府去了。”太夫人立时笑出了声:“还真当她三头六臂呢,还不是得回娘家搬救兵!”

……

啪!

一个茶盏重重的被摔在地上,碎瓷四溅,里头粘稠的琥珀色液体打湿了铁锈红的薄绒毡毯,厅堂里的丫头婆子俱是低头垂肩,屏声敛气。

“这事你到底知不知道!”盛老太太脸色阴沉,拄着乌木云头杖巍然而立。

王氏手足无措,连声辩白:“怎么能…怎么能…儿媳全然不知此事。”她比窦娥还冤呀。

“都是你那好姐姐!一副狼心狗肺,没半分正经太太的模样,上拢不住丈夫,下管不好儿女,闲了得空便拿妾室庶子女出气,除了求告娘家兄妹,还能有什么本事。尖嘴利牙,刻薄歹毒,合该送祠堂动家法!”盛老太太吃了康姨妈的心都有,骂的极不客气。

王氏听的不大入耳,忍不住替姐姐辩了两句:“不是说,是顾家太夫人瞧上兆儿的么?也不是姐姐有意的……”她越来越轻,最终在盛老太太吓人的目光中住了嘴。

“真不知所谓!你也是当家主母,谁家闺女是摊板上的猪肉,但凡看中了就拿去送人做妾!康家几辈子的脸都叫她丢尽了,纵是再厌恶庶女,也不该这般糟践!她什么心思,不过是打量着自己的儿女都婚配好了,便放开手脚胡作非为!”盛老太太重重击案。

王氏被骂的脸上发臊,却又无可辩驳,不敢回嘴,却听盛老太太话锋一转,怀疑的瞪着自己,高声喝道:“你真不知?别是你和她一道穿通的罢!”王氏慌张的连连摆手:“请娘明鉴呀,儿媳确然不知的!我素来将明兰与如兰一般看待!”

盛老太太缓了口气,忽指着王氏道:“你,去寻你那黑心肠的姐姐,跟她把话说清。不论她有什么打算,这事咱们不乐意,她若还要盛家这门亲戚的,就赶紧打消念头!”

王氏吓了一大跳,心中极不愿意:“这,这…不妥罢。纳妾本是常事,就算姐姐做错了,事已至此,就将错就错吧…”

乌木云头杖重重拄在地上,光亮的水磨青砖发出刺耳的声音,盛老太太开口就骂:“适才你还说拿明兰当亲闺女;若这事落在华兰和如兰头上,你也是这般!”

王氏张口结舌,盛老太太眯起眼睛,威严的瞪视她:“文家亲家母几次要给姑爷纳妾,你是怎么去吵的?华兰和袁姑爷刚好了几日,你就撺掇华兰趁早收拾那几个小的。你很当我人老糊涂!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把她的那些丑事歹事完外头一抖,看谁硬气!”

“娘,别,别,我去,我去还不成么!”王氏辩驳不得,只得应了。

“那你还不快去?!”

王氏愕然:“这会儿就去?天色已暗了呀。”

盛老太太一个刀眼过来,骂道:“你姐姐一有要事,别说这会儿,就是三更半夜也来敲过盛家的门。怎么,她来得,你就去不得了!”

王氏无奈,只恨姐姐多事,害的自己平白被训了一顿,当下便收拾妆容,驱车前往康府。

康府坐落于皇城东段近侧,论地段,论布局,论规模,俱强过盛宅许多,高高的门梁,开阔的飞檐,以十八种不同的凸刻浮雕,从门口的青石砖地面一直到里头,共有九百九十八只蝙蝠,一切都象征着康家当年的辉煌。只可惜,家仆懒散,门庭冷落,已不复当年派头。

婆子引着王氏一路往里走去,直到主屋院里,只见康姨妈刚要用晚饭,两旁站着好些丫鬟婆子,一个打扮富丽的妇人正给康姨妈布菜。

康姨妈早知王氏迟早要来,只没想来的这么快,心里一思忖,料想是明兰心慌意乱,没了法子,不由得心里大是痛快。王氏性子急,一待康姨妈屏退了众人,就噼里啪啦一顿述说,谁知康姨妈慢条斯理的吹着茶碗:“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是这桩呀。”

王氏大急,强自压着声音:“姐姐到底什么打算,这不是害妹妹么!”

康姨妈慢悠悠的笑答:“怎么是害妹妹,这是在保你富贵平安!”

“这,这话怎么说?”王氏糊涂了。

“你那顾家姑爷如今声势日渐煊赫,眼瞧着将来富贵无边,以后连带着你家也能沾光。可你也不想想,那位金贵的顾侯夫人和不和你一条心?”

王氏迟疑道:“她自小在我眼前大的,我待她不薄,如何不一条心。”

康姨妈冷笑一声,鄙薄着嘴角:“若真一条心,敬你,尊你,前儿个就不会说也不说,就把你给的丫头撵出去了!”

“…那彩环是姑爷自己撵的…”王氏声音轻了许多。

“你就蒙自个儿罢。若不是她挑唆着,老爷们能想到这个?!”

康姨妈喝了口茶,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她这才进门几日,将来待她站稳脚跟,还能把你放在眼里?!她只跟你婆婆好,以后你在盛家,只怕越来越直不起腰来!”

“不会罢……”王氏越说越没底气,她忽的想起一事,连忙道,“难道你家兆儿就跟你一条心了?她也不是你生的呀。”

“不怕。”康姨妈得意一笑,“她亲娘在我手里呢,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王氏眼神一亮,心里开始动摇,康姨妈见此情形,又加上几把柴火:“小妇生的丫头就该教训教训,没的叫她忘了自己的身份,还真以为飞上枝头做凤凰了?!经此一事,无论兆儿能否有出息,那死丫头定会老实些,你的话必会更管用的。”

“那我怎么去回话呀!我婆母可不好对付。”王氏想起盛老太太就头皮发麻。

“这有什么。你回去就哭,说你怎么求我我就是不肯。大不了我不上你家的门,你偷偷来我这儿便是。”康姨妈毫不在乎,“把什么都往我身上推,说到底,她还能休了你不成。”

“那…还有我家老爷呢?”王氏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康姨妈脸上出现一种极端憎恶的神情:“男人,不就那么回事儿么!你还真信‘夫妻恩义’那一套。”这次王氏不大同意了,肚里暗道:你自己和姐夫闹的几乎夫妻反目,她和盛紘可还时不时能温存上几回呢。

不过此时此刻,盛紘却一点也不温存。他一回了府,便被急急叫去了寿安堂,听得盛老太太把事情经过说了个清楚,他当先便青了面孔,沉声呵道:“真是愚不可及的妇人!”

也不知他骂的是自己老婆,还是连襟的老婆。

“事情你都清楚了,你预备怎么办?”盛老太太已敛去了怒气,只冷静的坐着。

盛紘略一思索,恭敬道:“娘怎么说?”

“你愿意康家丫头进顾门?”

“自然不愿!”盛紘愤然站起来。别逗了,一个是他的亲闺女,一个别人的女儿,找个尊贵掌权的姑爷容易么,以后儿子的仕途,家族的兴盛,还不知要人帮多少呢;他这边刚尝着肉汤的味儿,那边康家就来抢肉骨头了,这气人不气人!

一发过脾气,盛紘也觉着自己过分激动了,轻咳道:“姑爷的家事,我也略有耳闻。继母子不和,几是尽人皆知,姨姐却去和顾太夫人好,这不明着打姑爷的脸么!”

如果康家自己闯祸自己兜着,那也罢了,偏康姨妈打的还是盛家的名号,这叫他以后怎么见女婿。最要命的是,他和康家连襟关系平平,若那康兆儿真得了宠,只会便宜了康家。

“既如此,咱们就不能等闲视之。”盛老太太面露微笑,就知道盛紘脑筋清楚,和他说话敞亮多了;和王氏交流思想,就如在烂泥潭里走路,腿上带泥,拔不出也挪不动。

“母亲说的是,不知母亲有何计策?”盛紘最大的优点就是虚怀若谷,善听他人意见,是以能混到如今,官场上人皆夸他老实厚道,乃谦谦君子。

盛老太太心中满意,沉声道:“适才趁太太出门,我已派人护送康家丫头连夜去了宥阳。先来个釜底抽薪,然后咱们各自行事。康家姨太太,我替亲家母教训了。你么……”她淡笑了下,看着盛紘,一字一句道,“最近,康家姨老爷,不是托了你件事么?”

盛紘猛地抬头,这事他和老太太商量过,当时老太太的态度是不置可否,如今却是顷刻翻覆;他生性优柔,好与人为善,犹豫道:“这个…会否不妥…”

老太太冷笑出声:“这些年来,咱们替康家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且不说掀几件事出来,就够他家没脸的了。如今,只是要叫姓康的知道,盛家,不是好欺负的!”

盛紘仔细想了两遍,康老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康家外甥也才干平平,至于康家另外几房倒是有做官的,不过官既不大,康家兄弟也并不如何和睦。他一咬牙:“就依母亲所言。”

待盛紘走后,房妈妈上前扶着老太太往里屋走,轻声道:“您放心,两路人都启程了。”

盛老太太慢慢坐到里屋榻上,让房妈妈给自己脱去鞋袜,脸上犹自难掩厌恶,嘴里喃喃道:“康家丫头不妨慢慢走,但维大侄子却得早些来信,快马轻舟,最多六七日可来回。哼,那个歹毒**,回头就叫她知道厉害!人家闺女她不当人,那自己的呢,我让她也疼上一疼!”

房妈妈刚端上一盆热水,照例要给老太太烫脚,老太太却忽想到了什么,面露急色:“人老了,这都忘了。闹了半天,还没给明丫儿送信呢!”

“这……天都这么晚了。”房妈妈迟疑道。

盛老太太发急,赤脚在踏脚凳上连连顿足:“小丫头怀着身子呢,姑爷又不在身边,不知心里多急,没的一夜睡不好,赶紧去,赶紧去!”

房妈妈笑道:“是,就听您的。我这就去叫人,您再交代两句罢。”

老太太想了想,语气慈爱道:“跟她说,别害怕,凡事有祖母呢……”

听这哄三岁娃娃的口气,房妈妈忍不住扑哧一声,老太太横了她一眼,继续道:“叫她好好将养身子,生个大胖小子才是要紧。”

房妈妈忍笑应了,又叫了个丫头来服侍老太太烫脚,自己出去吩咐;临出门前,老太太忽把她叫住,她回头静听。

“若是太太从康府回来,就说我乏了,已歇息了,叫她明日再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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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 23:54:15 | 只看该作者
第171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四:她下次再来之时,便是把主屋大院里外拆洗一遍之日

次日一早,王氏就来寿安堂见盛老太太,心头既战兢又兴奋,谁知她刚开了句头,老太太就冷冷道:“便是无功而返了?”王氏脸色尴尬,卖力装出气愤的样子:“儿媳好说歹说,偏姐姐痰迷了心窍,如何都不肯听劝……”

“得了。”老太太淡淡的打断她,似是不耐烦听她辩解,“我原本也没指望你真把这事放心上。也罢,这事你就别管了。”

“呃……”王氏吃惊不小,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过关了,康姨妈教的说辞还有好些没说呢,她心中窃喜,暗想姐姐真是料事如神,婆母果然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不过……”老太太忽又道,王氏一颗心又叫提了起来。

“有些事,你心里要有数。明兰不是你生的,你不拿她当回事,我也强不了你;可你到底是我盛家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别家!”

王氏听老太太的语气渐严厉,不由得强笑着:“这哪能呢……?”

“跪下!”老太太一声断喝,王氏反射性的双膝一软,噗通跪在寿安堂的厅堂间,所幸如今正值炎炎夏日,地上又铺着薄毡毯,膝盖倒也不冷。

“旁的道理我也不与你说了。”反正说了,这个糊涂虫也听不进心里去,老太太心中厌恶又气愤,懒得多费唇舌,“我早说了康姨太太不许再登门的,可你总背着我叫她来,如此忤逆长辈,不听我的话,是为不孝。我要罚你,你可有话?”

王氏惊呆了,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你就跪足一个时辰。下回康家姨太太若再来,你就跪到外头院里去。”老太太缓缓站起身来,扶着房妈妈往里屋走去,声音渐渐传来,“你若不服气,便去寻老爷,若再不服气,就回娘家,我倒要跟亲家母好好说道说道……”

王氏又羞又气,颤颤跪着不敢起来,厅堂内门窗却是大开,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瞧见了,虽不敢议论,那打探的眼神也叫王氏羞愤欲死,她只好心中狠咒,只恨这老虔婆不早些断气。

刘昆家的一瞧情形不对,赶紧使人去请华兰,偏袁府路远,直至巳时初人才到。

“大姑奶奶,您赶紧劝劝罢。太太这回可是下面子的狠了!”刘昆家的低声道,华兰眉头紧锁,急匆匆的踏至主屋,还未进门,只听里头传出一阵暴怒的骂声。

——“滚出去!念着我早死罢,都给我滚出去!”是王氏的声音。

三五个丫鬟端着碎裂的瓷杯瓷碗出来,后头随着一个婆子,她瞧了刘昆家的一眼,压低声音道:“太太气极了,早饭都没吃。”

娘!”华兰掀起一挂檀香木珠帘,转身进去。

王氏正坐卧在藤竹榻上,手拿条帕子不住捂着眼睛,腿上盖着一条水红薄绸毯子,她一见了长女,当即泪如泉涌,边哭边骂:“没良心的死丫头!这阵子跑哪里去了,你娘都快叫人逼死了!你再不来,便给我收尸骨罢!”

华兰赶紧坐到母亲身边,边拿帕子去忙着揩泪,边忙道:“娘,我这不是来了么,赶紧别哭了,叫外头人瞧了笑话!岂不失了面子。”

“面子?!”一提这两个字,王氏尤其愤怒,哭嚷着,“我哪里还有半分面子!我进盛家门几十年了,熬油似的到了今日,有了你们姐弟三个,今日头一遭叫逼着罚跪,你爹不但不管,还一早来责我不孝!我,我是不想活了……”只恨自己既怕疼又怕死,什么抹脖子,上吊,吞金,自已一样都没胆尝试,不然吓吓人也好。

华兰觉着母亲活像个不知事的孩子,当下暗叹一声,半揽着王氏,又拍又哄的,耐着性子听王氏断断续续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回说了两遍。

“……你说,这能怨我么?你姨母哪是我能管的住的!”王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就狠罚了我一通,以后叫我如何在人前立起来?!”

来的路上刘昆家的早将一切述说清楚,华兰心中也埋怨母亲糊涂,厌憎康姨妈狡狯,她叹道:“娘,祖母不是怪你管不住姨母,她气的是你不分亲疏内外。”

王氏睁着一双糊了脂粉的老泪眼,犹自不知,华兰柔声道:“娘,您仔细想想,姨父都白身多少年了,只表哥担个主簿差事,京里还有几家肯买康府面子的。六妹夫如今正得圣眷,门庭煊赫,明兰是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姨母算哪根葱哪颗蒜,依着她以前待明兰非骂即贬,明兰做什么要敬她,重她?连您都不大去顾府,姨母倒好,大摇大摆上门去摆架子,耍威风,说句不好听的,姨母这是狐假虎威。拿咱们盛家的脸,去充她的面子!”

明兰是跟王氏没血缘关系,但跟自己兄妹有呀,难道那什么康兆儿还能比明兰更亲近?唉,只望明兰不要生了嫌隙才好,自己回头还得去解释解释。华兰说的口干舌燥,若不是自己亲娘,她才懒得解释这么浅显的道理。

“你姨母也有不是之处,唉,你不知道,我们姊妹俩是同病相怜。”王氏似是被说动了,渐渐止了哭声,“你大兄弟去了外头,你和如兰都有自家要顾。跟你爹爹和老太太,我是从来说不到一路去的;现又来了个厉害的柳氏。我…我实是无人可说心事呀!”

华兰知王氏最近脾气莫名暴躁,连女儿的规劝都不爱听,动不动骂狗打人,只一个康姨妈肯与她臭味相投,姐妹俩一道叫骂,倒也畅快。华兰无奈,只好道:“娘,你若闷了,叫我来就是,别再见姨母了。”袁府已宽松许多,她多可随意进出。

一说这话,王氏顿时跳了起来,竖着眼睛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前几日去哪儿了!我使人去寻你,袁家人都说你不在,又说不清你去了哪儿!”

华兰一愣,笑的勉强:“这…不是买了个庄子么,我与你姑爷去瞧瞧…”

“你上回不是已在那儿住了好几日么?还有什么没布置好的。”王氏不满。

“…京中暑气重…实哥儿不得劲,便带了孩儿们去庄子里避暑。”华兰解释的满脸通红。

王氏顿时疑惑,尖声道:“避暑就避暑,你脸红什么!”

华兰支吾说不清楚,王氏愈发觉着女儿跟自己生疏了,当下暴躁的狠骂了两句,华兰只好轻声道:“你姑爷…近儿得了匹小马驹…说常动动对身子好,他教女儿骑马来着…”短短几个字,她说的缠绵的肉酥——唉,眼下老娘水深火热,做女儿的总不好说,苦尽甘来后,如今老夫老妻越看对方越顺眼,直是水**融,蜜里调油,日子过的比新婚时还甜。

王氏也不是瞎子,虽不曾亲见情形,但看华兰眼波莹润,皮肤光泽,容光焕发的几乎年轻了好几岁,她猜也能猜到,这些日子,女儿女婿定是耳鬓厮磨,风光旖旎。

她先是为女儿一阵高兴,随即又是一阵邪火上窜,想起除自己过的凄凉气闷,人人都顺风顺水,更觉全家无人理解自己,当下破口大骂道:“都说养女儿是赔钱的,如今我才明白!你自己过的舒服,全不理你娘的死活!”

华兰被喷了一头脸的唾沫,无奈眼前是她亲娘,只能按捺着性子不断哄劝。

“你说!你男人要紧,还是你娘要紧?”

“自然是娘要紧,生养之恩天高地厚呀。”

“那好!你今日就留在我这儿,陪娘住几日,你肯是不肯?”

“……”

“我就知道儿女都是没心肝的呀!”王氏大哭,“我就是个无依无靠的苦命人……”

“好好好,叫我回去问问……来,先叫我瞧瞧您的腿,哟,都红了呀,疼不,诶哟哟,我拿膏子给您揉揉,可别落了病才好……”

——怎样自然流畅的把这座楼歪掉,华兰急需进修。

姐妹俩一齐遭罪,同时需要进修还有明兰,选修科目为‘伪装学’。自房妈妈来递话后,她就知道,康兆儿已不在顾府之事瞒的越久越好。亏得嘉禧居内外管束甚紧,知情的不过五六个,小桃自告奋勇去服侍被关在后屋的‘康表小姐’,时不时在屋外嘘寒问暖,又端着食盒进屋去送饭,然后在里头大吃一顿,再摔两个碟子意思意思。此时,听得声响的绿枝就会窜出来,冷言冷语的讥骂几句。群策群力,居然也颇有欺骗性。

为了好好休息,也为了少露马脚,反正要撕破脸了,太夫人假惺惺的来看望劝说,明兰索性一概推说身子不适,不肯相见,只在朱氏和邵氏面前一言不发的故作忧郁;全府上下更觉的夫人是真上气了。

康姨妈算着日子,两日后便上门来闹,吵着要见兆儿,明兰懒得理会跟这头疯母狗,直言拒见,太夫人便领人过来,明兰直接把人拦在澄园与原侯府之间的内仪门口。康姨母发狠说要把事闹开,廖勇家的便道‘请便’。明兰冷笑,她倒很想看看世家康氏的宗妇如何在顾府门口撒泼给全京城的人看。

一计不成,康姨母只好出言威胁,说拦着不让见人,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廖勇家表情轻蔑,冷冰冰道:“是呀,我家夫人已把康姑娘毁尸灭迹了。你赶紧去顺天府尹告状罢,若觉着不够,还可去撞天钟告御状!若不识路,我这就去叫门房给您备车马。”

说完这句,廖勇家的转身就走,留了一群粗壮婆子拦在路口。

康姨妈气了个踉跄,太夫人却劝她稍息怒气:“你想想,若不是气的狠了,她未必会这般。这是穷途末路的气劲儿呢。”康姨妈仔细想想,便回去了。

又过了三两日,嘉禧居依旧无声无息,太夫人自己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其实逼迫纳妾这个招数并不高明,以她对明兰的了解,这样聪明达观的人,怎会为了这么件事生气这么久,却始终没有对应计策出来?

她心头一惊,连忙去康府传信;康姨母也深觉不妥,便又来了一回。

“都这么些日子了,也不知她身子康健否,好歹叫我见她一面!”康姨妈强自按捺怒气,好声好气的说,谁知却引得面前一群粗壮婆子讥笑不已。

一个铁灰薄绸缎子比甲的媳妇尤其尖刻,只见她两眼翻了翻:“这会儿来充慈母,早做什么去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就是心狠!”她身旁的妇人笑道:“谁说不是,当日把好好的黄花闺女硬是丢下,那会儿怎么不顾着死活了!”更有那躲在后头的冷言冷语:“还主子呢?拿闺女来攀高枝,便是我们乡下的癞头婆娘也比她要脸面些!”

声音虽不大,传过来听见了却是极为刺耳,康姨母几乎又要拂袖而去,叫向妈妈拦住了。

太夫人从后头缓缓走来,她面露微笑,眼底却隐含威势:“到底是康家闺女,便是卖身进府的丫头,人家父母要见,难道不让见不成?”

对着她,一众下人却不敢放肆,廖勇家的恭敬却坚定道:“夫人说了,若康太太实在想女儿的紧,便把康姑娘领来。不过,丑话说前头,这儿可不是茶楼酒肆,想来想走的变卦,夫人更不是什么亲近的长辈,没有留人姑娘长住的道理。待康姑娘来了后,就请康太太把人领走罢!侯爷尚未回府,满府中的成丁主子也只三老爷一个,想来也坏不了康姑娘的名节。”

康姨妈一阵犹豫,转头去看太夫人;太夫人也是决议不下,她几乎能肯定康兆儿已经不在顾府了,可若这其中有诈呢?会不会是盛明兰故意泄出去的风声?

待会儿若康兆儿好端端的出来了,叫不叫领走?若不领走,岂非自打嘴巴,若领走了,整场纳妾风波无疾而终,自己直成了个笑话。

空城计当前,司马懿举步不敢,城中有诈否?太夫人迟疑了。

“若康太太觉着好,就请挪步往门房,我们这就把康姑娘送过去,待母女相逢,身体无恙,您起车便可回府了。”廖勇媳妇笑的恭谨有礼。

太夫人一咬牙,不成!哪怕留康兆儿在那儿,只气气盛明兰也好。

康姨妈再次铩羽而归。

又过了两日,一封短短的字条从盛府送到明兰手里。

明兰见字而笑,几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朗声道:“来,给我收拾收拾,咱们去萱芷园。”

太夫人正在里屋逗贤哥儿顽,满面慈爱俱是发自肺腑,叫人全看不出胸膛底下是怎样一副诡谲心肝。她见明兰含笑而来,愣了愣,笑道:“你身子大好了?快坐快坐。”

一旁的朱氏颇有些不安,但还是快步上前来扶明兰。明兰捧着偌大的肚子稳稳坐下,看着罗汉床上的小男孩清秀可爱,略赞了几句,然后开门见山道:“我来给您报个喜信。”

“什么…喜信?”太夫人隐隐觉着不安。

明兰仔细盯着她的表情,缓缓道:“康家表妹终有了好归宿呢。”

“你什么意思?”太夫人立刻放下脸来,“姑娘家的名声要紧,你不要胡说。”

明兰笑的冷淡:“康表妹已叫家人接走了,以后您就不必为她操心了。若您不信,大可使人去问康太太,不过……”她讥讽的笑了笑,“她这会儿大约忙的很,没空见您。”

太夫人霍的站起,神色惊疑不定。

“还有一句话。”明兰慢悠悠的站起来,扶着丹橘往外走,“康太太以后大约都不会上门了。我身子又重,以后再有什么姨妈舅母或表妹表姐的亲戚要来,您就不必叫我了。”

“你……”太夫人受气,指着门口怒视。

明兰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事到如今也不必装了,撕破脸也好,开战就开战,谁怕谁!

她丝毫不惧的出了门,往外走出几步,忽回过头来,仰头看着门梁上方巨大的匾额,油亮光洁的百年红木雕着繁复精致的吉祥如意麒麟三回头,当中凝重端正的笔墨,楷书两个大字——萱芷。哼,这种蛇蝎妇人根本配不上这样美好的两个字!

明兰短促的冷笑两声——她下次再来之时,便是把此处主屋大院里外拆洗一遍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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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五:戏既已开锣了,就得演下去

一个身着宝蓝色斜纹绣团薄绸的中年男子,疾步往里屋走去,院中的丫鬟婆子无不露出惊讶神情:这些年来,若非太太有请,老爷是绝不踏入主屋一步的。

康姨妈正端坐堂中和儿子康晋说话,她神色和蔼:“你好好办差,我已与你舅舅说了,待你这任满了,就给你谋个外放。”康晋年近三十,面容白净敦厚,他闻言便低声劝道:“娘,您别再去求舅舅了。前阵元儿还来信说舅母的不是,您再这么着,舅舅又要为难了。”

“这你别管,只要你外祖母在一日,王家还轮不到你舅母做主。”

康姨妈还待再说两句,冷不防瞅见丈夫站在门口,她楞了半刻,康晋连忙作揖行礼,恭敬道:“爹来了。”康老爷瞥了长子一眼,冷冷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娘有话说。”

康晋素来敬畏父亲,当下也不敢多说,转身就出去了。

“真是稀客,哪阵风把老爷吹来了。”

康姨妈冷眼看着直如陌生人般的丈夫,只见他明明已年近五十,却只如三十几许般儒雅文秀,思及自己为了家里日夜操心,却早生华发,人老珠黄,她不禁一阵气闷。

康老爷几步走进来,挥手把左右丫鬟都屏退,脸色随即沉了下来:“我再不来,怕你把我的儿女都卖了还不知道!”

康姨妈心头咯噔一声,却强撑着道:“家计艰难的人家,卖儿卖女倒也不稀奇。”

说及银子,康老爷也不禁面上一臊,随即喝道:“你把兆儿弄哪儿去了?”

“她身子不好,病了几日,这会儿天热,我怕她染的是时疫,危及家人,便把她送到庄子里养病了。”康姨妈早有准备,说起来脸不红气不喘。

“放屁!”康老爷不禁爆粗口,“到了今日,你还满口谎言。康家正经的姑娘,你当是丫头奴才,说卖就卖,说给人做妾就做妾!你眼里还有我么?!”

康姨妈知事已暴露,沉下一颗心,嘴里不饶人,讥道:“老爷如今倒像个做爹的了,还知道心疼闺女,只不知老爷这十几年来见过兆儿几回,怕是父女俩当面走过,老爷也未必能认出来罢!”

“休得顾左右而言他!”康老爷眼色发狠,“你只说,兆儿哪里去了?”

“想来老爷已知道了,何须多问!我给兆儿寻了好前程。”

“你,你……”康老爷指着妻子,颌下三络长须不住抖动,显是气极,“你居然叫兆儿去做妾!我们康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丢脸?”康姨妈冷哼一声,提高声音,“丢康家脸面的怕不是我罢!老爷的好二弟,前年将庶出的一个闺女给人做小时,你怎么不去摆长兄的款儿,去责备他们丢脸?”

思及几个不敬长兄的弟弟,康老爷又是一阵恼怒。“何况……”康姨妈语调一转,软乎了语气,“我这也是为了康家。前阵子,老爷不是正谋着起复么?若顾侯能帮老爷一把,岂不事半功倍!”

早在决心趟这浑水起,她就备好了说辞,“以前咱们和顾家只沾了个转折亲,还得看我妹子妹夫的脸色。你不是总瞧不上妹夫么,说他圆滑,一味的钻营,丢进了读书人的风骨。如今,只要顾家收下了兆儿,虽名声难听些,但得了实惠。外甥女顾着亲戚的面子,必不会亏待兆儿,只要兆儿能生下一男半女,咱们也能和顾家直接来往,岂不两全其美?”

其实这只是一半理由,还有一半是存心给明兰难看,看那小庶女如今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她就来气,顺便出口恶气。

康老爷从头听到尾,脸色一阵青白一阵红紫,似是有些心动,又似是恼怒非常,一把胡须抖个停。“你,你做的好事!”憋半天,他才憋这句话来,然后把一张纸摔在康姨妈面前,“你自己看看罢!”康姨妈狐疑不已,缓缓拾起那纸来看,才读得几行就脸色大变。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康老爷不住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骂道,“我本托妹夫在都察院照应些,别像上回似的又是一纸劾疏坏事!本来好好的,谁知几日前有人弹我素行不捡,昨日吏部驳了我的条陈。”

康姨妈心头一团乱麻,慌乱道:“不是说妹夫如今调任兵部管粮道了么?兴许都察院的事弹压不住,也是有的。”这是她生平头一次替盛家人说话。

“什么调任,那是高升!”康老爷又妒又恨,火直上涌,“照常例,左右侍郎要三品才能任职,盛紘这才升至四品一年哪!还主管兵事粮道,肥差又是要差,你可知这是何意?”

他深出了一口气,胸中妒火中烧,“这是上头要重用他!皇上把他当自己人呢,这才把他摆在要紧处!”至于皇帝为什么把盛紘当自己人,这个问题康姨妈倒没问。

“官场上的人都眼毒着呢,如今盛紘势头正好,又刚离任都察院,哪个不给他几分面子。倘若他有心弹压,怎会出事?!”

康老爷越说越气,走到妻子面前,恨声数落:“结了这门贵亲,盛家如今正得意着呢,哪里肯分一杯羹给旁人!你还上赶着送个贵妾去分宠?这不是挖人墙角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吃上羊肉,反惹了一身羊骚!”

康姨妈又惊又惧,拿在手中的纸张不住的颤抖,无话可说之下,只能道:“你,你怎么不早说?你只说托了世交,没说又求着妹夫!”要是早知道,她也不会这个时候去撞枪口。

康老爷一窒,他素日瞧不惯盛紘出身科举皆不如自己,偏仕途比自己强,加之康王氏喜作势拿乔,便极不愿对妻子说有事托盛紘。

康姨妈重重的喘了几口气,眼中阴戾之气更盛,她切齿道:“事已如此,既已得罪了妹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定要成了这事!”她忽想起太夫人的承诺,说只要兆儿进了门,她一定助她得宠生子。忆起这个,宛若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康姨妈喃喃起来,不停的说服自己:“不怕不怕。便是眼下难些,等个几年就好了。”

反正丈夫和自己不一条心,丈夫升官发财,只会助长那几个小妖精的气焰,不如图谋以后,等兆儿站住了脚跟,还能惠及自己的儿女。

啪!一个耳光重重落下,白皙的面颊上迅速浮起一个印子。

康姨妈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康老爷,哑着嗓子:“你,你敢打我?!”

“愚不可及!”

康老爷脸色阴沉可怖,放下手掌,“你当我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你那得意的好女婿适才来过了,说什么不忍妻妹为妾,若得我二人的许可,兆儿的婚事就包在他们夫妇身上。我直羞的一张老脸无处可放。”他也终明白了盛紘为何忽不肯相助了,想到自己辛苦谋划的仕途再度泡汤,真恨煞人也!

“若非看在你为公婆侍孝期三年,我定一纸休书给你!”康老爷咬牙切齿。

“别笑掉大牙了!”康姨妈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尖叫道,“你若有种,这会儿就休了我!别是舍不得我们王家的助力罢。你当我愿过这日子?!没完没了的讨小老婆,偌大的宅子都快容不下了!趁早撵了我们娘儿几个,你和你的小妖精过好日子去罢!”

康老爷大怒:“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你自己善妒歹毒,就休说这那!妻贤夫祸少,就是讨了你这祸害,我才郁郁半生不得志!若非为着父母之命,我焉能娶你!”

“康海丰!你只有三妻四妾么!”康姨妈状若疯妇,上前扯着康老爷的袖子,“你这好色之徒,你当旁人瞧不出你那黑心肝么!倘你是个长进的,能立事当家,叫我能安生度日,别为儿女前程和银子操心,哪怕你讨上百个小老婆呢,我绝不吭一声!偏你装的道貌岸然,全无能耐,今儿求告我哥哥,明儿托付我妹夫,还要拿我的陪嫁来填窟窿!”

她用力捶打着丈夫,边哭边叫骂,“真没出息的,待我们娘儿几个好些也罢了!两头你好歹也落着一边呀!只会拿个大架子,见天算计我的陪嫁,我这一辈子全毁了!”

“不可理喻!”

康老爷叫她哭缠的心烦厌恶,一把甩开她,大步走出屋子,头也不回。

康姨妈委顿在地上,捂着脸面呜呜哭了起来,她也不知该怨恨谁。

父亲慈爱,原也不固执与康家接亲,母亲是从来看不上这个浮夸自大的康氏世家子的,是她自己在屏风后头瞧中的;当初她嗤之以鼻的盛紘却日渐出色,愚笨没能耐的妹子却愈发风光;疼爱妹妹的兄长有了妻儿后,也渐渐不那么有求必应了。

她直觉得天地无眼,明明自己容貌既美,又有手段,偏这般命苦,独自哭了半天,她忽想起一要紧事,赶紧收起眼泪,忍着心酸整顿妆容,又叫人备车要出门。

车行向北,约过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所清净的宅邸门前;小小巧巧的三进院落,倒也布置的清雅干净,院中柳绿花红,正是盛夏好光景。

“太太,便是您不来,我也要去寻你呢。”一个婆子引着康姨妈往里走,“可出大事了,我们奶奶从今早哭至这会儿,饭都没吃呢。”

康姨妈心急如焚,不愿多说半句,只快步往里走。一进了里屋,却见康允儿神色萎靡,眼睛红肿如个大桃子,她顿时一阵心疼,揽女儿在怀里不住哄劝。

“自昨日半夜收了宥阳来的信后,他便不肯和我说话了,今日一早就出了门。我看了那封信,才知是怎么一回事。”康允儿泪如泉涌,直哭的气喘,“娘,你为何要如此呀!”

康姨妈怒道:“这糊涂小子不知亲疏么!你是他的枕边人,又为他生儿育女,他竟要为了堂亲来恼你?!待我去骂醒他!”

允儿秉性柔善,她明知是母亲的不对,却也不敢过分责备,只哭道:“我早与你说过,盛家这两房兄弟,直比寻常人家的嫡亲兄弟还要好,更别说叔祖母对大房是有恩德的。我今早问了报信的奴才,说我公公一收到叔祖母的信就勃然大怒,纭姑母连我也骂上了!你女婿是多孝顺的人哪,如何会违了亲长的意思!”

康姨妈心知这话一点没错,却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过是商贾人家,当初若不是你的年纪不好耽搁了,哪里轮的上他家!你别怕,我看盛家哪个敢找你出气!”

“娘~~~!”允儿哀哀的叫了一声,哽咽半刻,才道,“信上说,婆婆叫我回宥阳!”

康姨妈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道:“叫你回去做什么?长梧的起居谁来照顾,京中官眷往来谁去张罗?”

允儿哭道:“信上说,老家会另派得用的丫头来服侍的。叫我带着孩子回去,一来尽孝道,二来叫公婆瞧瞧孙儿孙女,三来,若父亲答应,还要给兆儿妹妹说亲。公婆说,他们到底隔了一层,要我这个亲姐姐过去,才好替妹子寻个亲家…”

“你又不是长媳,服侍什么公婆!”这话康姨妈自己也觉得无理取闹。

允儿泪如珠串,纷纷而下,直哭的泪眼婆娑:“娘,我自嫁过来,就自己当家。原本婆婆就想叫我在老家站规矩几年的,何况好些外放的官儿,原就是儿媳在家伺候公婆,男人携妾室上任。还是叔祖母说情,我才如此舒坦自在,又能儿女成双。如今婆母亲自开口了,我如何敢不从,我到底没在夫家长辈那儿尽孝过几日!”

康姨妈一时天旋地转,眩晕后半响,她才渐渐定住:“女婿就什么也没说?”

“他只说了一句话。”允儿不断摁干泪水,伤心道,“当年祖母过世前,趁着人还清楚,再三拉着公公婆婆和纭姑母的手念叨,一定要孝顺叔祖母,否则她死了不得安息!”

其实这道选择题对长梧而言,一点也不难做。一边是不怎么着调的岳家,另一边是至亲至恩的盛老太太,两房人情谊深厚,来往亲密(官商互助),外加一个正当权的堂妹夫。为着一个不知道能否有宠并且根本没见过面的妻子庶妹,去得罪自小要好的堂妹兼顾侯正房太太,直如丢了西瓜去捡芝麻,而且不知能不能捡着。

不论从情感还是现实,他都毫不犹豫的照父母信中所说去办。当然,老婆他还是喜欢的,不过盛家人的理智告诉他,官场上行走,不孝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直至这一刻,康姨妈才对女儿深觉歉疚,她喃喃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允儿不忍心看母亲如此,反而出言安慰了几句。康姨妈便如着了疯魔,赤着双目,嘶哑道:“我绝不放过她们!等着瞧,等着瞧……”她连连咒骂,言下指的是盛老太太和明兰。

允儿一听,顿时尖声道:“娘!你可千万别再糊涂了!虽此刻公公婆婆盛怒,但只要我好好服侍,勤心本份,你女婿再求求情,想来总有过去的一日。倘若娘你再有什么…举动,女儿怕是这辈子都不得和夫婿相聚了呀!”

其实盛维门风很好,长媳文氏几年未有所出,公婆都不曾叫纳妾;短期还好,可若要十几二十年,甚至要公婆过世才能夫妻团圆,那可就保不齐了。

听了这话,康姨妈仰头一倒,竟是晕厥过去了。屋里众人一阵慌乱,允儿又掐人中,又灌茶水,过了半响康姨妈才悠悠醒过来,从牙缝里摒出声音:“她们,竟敢,拿你来要挟我!”

……

得了允儿要回老家的消息,明兰无端生出几分内疚来,低声道:“祖母素来喜欢二堂嫂子的,如今为着我,竟连她也不顾了。”

崔妈妈心头痛快,劝慰她道:“又不打她骂她,不过是叫她回去伺候公婆,做人媳妇的,哪个不是如此。况且母债女偿,天公地道。要怪,就怪她那个不为儿女积阴德的娘!”她素少这么口齿伶俐,连明兰也叫她说住了。

吩咐丹橘备些东西给允儿送去后,明兰依旧不曾开怀,心头总有一抹阴霾驱之不去。

太夫人到底想做什么?

此人老谋深算,绝非张扬浅薄的康姨妈可比,便是康兆儿进了门,难道一定就能得宠?更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破绽不少,倘若自己奋力一击,十有八九能破计。那老女人假仁假义,惯会装好卖乖,如今拼着撕破脸,只是为着这么不痛不痒的恶心自己一番么?!

明兰愈发看不透了。

此刻,叫她看不透的那个人,却在不慌不忙的听人回话。

“这么说,康家那条路,是不成了?”

满室幽暗中,太夫人轻巧的点燃一注线香,缓缓插入香炉中,前头案上供着一尊暗光沉淀的檀木弥勒佛。

“康太太已病倒了,是她身边的王妈妈出来跟我说的。”向妈妈垂头道。

“是个了得的,咱们是遇上对手了。”太夫人轻言细语的,仿佛半分不气,“好一招釜底抽薪,便是叫我戳穿了,人已送走了,一时半刻,我也拿不出第二个亲戚姑娘来闹的。哼,那没用的东西,白费我许多唇舌,叫的嗓子响,却是个废物!”

“真看不出,二夫人年纪轻轻的,下手却这么利索,半点也没露破绽,瞒得严实。”向妈妈叹道,随意瞥了主人一眼,犹豫道,“不如就此罢手也好。”

太夫人摇摇头:“来不及了,既开了锣,就得把戏演下去。”

“夫人……”

太夫人一抬手,叫向妈妈住了口,自己转过身面对着那尊弥勒佛,眼神忽的迷离异常:“这尊佛,还是那年,老侯爷从一位南海高僧处请来的。说是笑口常开,能使万事不留尘埃。你说,侯爷他镇日在这儿参拜,求的是什么呢?”

向妈妈一愣,苦笑:“这,旁人怎么不知道。”

“我告诉你。”太夫人声音冷若冰玉,“弥勒是未来佛,他是想下辈子和姐姐再续前缘呢。”

室内一阵窒息般的寂静,向妈妈抬头看着她一手奶大的姑娘,衰老的眼眶也红了。太夫人凝视着那尊不过半尺高的弥勒佛,淡淡道,“其实侯爷心里清楚的很,姐姐绝非佳配,不好生育,不擅持家,还不长命。可他就是喜欢,旁的人,再好,再贤惠,也无用。”

说到这里,她忽的一笑,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这一年来,瞧着那边的热乎劲,我才知道,跟他老子一个样,老二也是这天生的犟种,谁也没法子。”

向妈妈心中酸楚,笑道:“您别钻牛角尖儿了,老侯爷待你多好呀,对您喜欢着呢。”

谁知太夫人自嘲的哼了一声:“喜欢?你不知道吧,其实他也喜欢白家那个风风火火的,也喜欢廷烟的生母,可这不一样,这都不是……”都不是爱。

“他对姐姐,是糊了心窍的着迷,是前世的债。再不会有一样的情分了。”太夫人怔怔的,语气异常苦涩。

忽然,她的眼中一阵悚人的神采,“你知道这些日子来,为何咱们处处碰壁,屡屡受挫么?哼,不是因为那两人都聪明绝顶,而是因为他们夫妻同心,彼此信赖,无论外头人如何整治,都坏不了根子。这才是关口!”

“所以,这回,我只要盛明兰的性命!”太夫人仰视佛像,口气忽的炽热起来,“老二何尝不喜欢外头那个戏子,何尝不喜欢秋娘,哼,男人,不过为着心肝宝贝,什么也顾不得了!哪怕老二以后再续娶一个,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分了。哼,只要夫妻不是铁板一块,就好办!”离间,撺掇,哪怕明兰肚子里的孩子能活下来,将来跟后母也是长好戏。

向妈妈心里难过,哽咽道:“可这么一来,您却不能全身而退了。不若等上一等,没准那边自己就出了事呢。”

“不过是两条路,要么叫老二用文火慢慢把我煮了,要么自己选个痛快。”太夫人一脸轻描淡写,“只消拿不住把柄,他最多把我赶出去。等?哼,等那边儿女成群,长大成人?待到那时,便是那两口子出事,也轮不着炜儿了。”

“何况,以后还有这么好的机会么?”太夫人想起自己的布置,不由得一阵兴奋,“南边要老二性命的多了去了,他以为自己隐秘,只要他的身边人沿途留些痕迹,看他死在哪拨人手里!就算他不死在外头,待他回来时,也只能见到盛氏的尸首了。”

顾廷烨这人恩怨分明,明知顾听炜的确全不知情,绝对不会下狠手。如今多事之秋,战阵上刀枪不长眼,谁知顾廷烨能不能留下子嗣才死!

只要顾廷炜好好的就成。倘若这会儿不出手,以后就再难出手了!等到顾廷烨伤心完,再娶填房,那也未必如盛明兰一样难对付,到再生下嫡子,谁知要多少年。一个思念亡妻的丈夫,一个未必和睦的家庭,到时再使计挑唆(这个她很有经验),远胜如今无从下手。何况自己也年纪大了,廷烨夫妇却正青壮,若是这么咽气了,真是死也不甘心。

太夫人略略敛了气息,缓缓坐下:“这几日,老二媳妇气色如何?”

向妈妈定了一定神,清楚道:“虽康家的事了了,但她依旧心事重重,我仔细看了,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是个聪明人呢,知道事没这么简单。”太夫人笑了起来,“心事重重的好,多思,多虑,真是极好!可惜不能等了,不然叫她多烦扰一阵子才好……对了,那边如何?”

“您放心,一切都妥当了,有其女必有其母,一样的蠢货。做马前卒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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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 23:59:37 | 只看该作者
第173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六:前妻的死亡原因

这夜明兰睡的极不踏实。

她向右侧卧,肚里的小混蛋踢呀踢——好,她明白这它的意思了,于是赶紧叫睡在侧榻的丹橘帮自己翻个身,改成向左侧卧,但小混蛋依旧踢;明兰叹口气,好,现在你最大。明兰试着艰难的挪动几下,冒着巨大风险仰着卧,结果硕大的肚子差点没把自己压断气,大约小混蛋也不喜欢这个姿势,更是咚咚乱踢一气。

明兰撑着床铺痛苦的坐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肚皮,忍不住哀嚎出声,小混蛋你消停些吧,统共那么几种睡姿,老娘都给你试过了,你还想怎么样?难不成你想趴着睡?压不死你丫的!

深更半夜,在暖烘烘的屋内,明兰抚着肚皮托着腰,绕着如意小圆桌一圈圈的散步。以前她还以为不懂事的小孩最大,现在她才晓得胎儿才是最难缠的,你不能打它,骂它,甚至不能哄骗它,劝慰它,恐吓它,一切五花八门的人类伎俩在胎儿面前均告无效。它自己不舒服,就必定让你更不舒服,哪怕它并无不适,但他若想让你不舒服,你还是得不舒服。

敌人太强大了,明兰只能收起脾气,聊胜于无的跟它说好话:“…对不住,这阵子妈妈没好好待你,饭也没好好吃,觉也没好好睡,老想些…呃…冒坏水的事,明儿,明儿开始,咱们就接着讲故事,上回到哪儿了?哦,三只小猪要盖房子,一只盖了稻草屋……”她也很怀念以前那种慵懒自在的日子呀,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疑神疑鬼,唉,真是越想越忧郁。

次日一早,明兰恹恹的醒来,崔妈妈瞧的心疼,惦着她的肚皮道:“又下坠了些,怕是这几日就要生了。”明兰失笑:“打七八日前,妈妈就这么说。”崔妈妈抚着明兰倦倦的面庞,喃喃劝道:“以前日子没到,怕它不足月就出来,现下又怕它老也不出来。唉,这儿女就是前世的债,这辈子找爹娘来要债的。待哥儿大了,定会报答爷娘恩,好好孝顺夫人的。”

明兰叹口气,小心的坐到桌旁,起手一筷子下去,插了块胖乎乎的荷香粟米糕在嘴里咬着;其实她要求不高,不指着将来小混蛋如何出息,只要债务别利滚利就好了,这么辛苦还生了个败家子,那可真要吐血了。一边想着是否该找些道德文章来读读以做胎教,一边用着早饭,刚把一块圆头圆脑的粟米糕咬成上弦月形状,却见丹橘一脸莫名的进来。

“夫人,余家…来人了。”

明兰眨了眨眼:“哪个余家?”

丹橘似乎在想措辞:“就是嫣然姑娘家,也是…前头那位夫人的娘家。”明兰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了半拍,她本能的起了戒备:“太夫人呢?”这死老女人,又出什么幺蛾子!然后丝毫不意外的听到如下回答——“正陪着客呢。”

明兰一筷子把月牙粟米糕拍在桌上,瞪眼道:“去说我身子重,走不动道,不便见客!”她就存心耍无赖了,怎么样?!丹橘脸色发苦:“来传话的妈妈说,太夫人体谅夫人身子重,已将来客带在小花厅了。而且……”她万分为难,“来的是,是余四太太。”

这次轮到明兰为难了。

当初熊老大人兴建澄园之时,原就将临水望山风景优美的小花厅,建作内宅女眷宴客拜会之用,是以离主屋嘉禧居尤其近便,因这次要见的原配娘家,加之余家二婶婶也在,作为填房的明兰忽觉底气不足,便叫足了人手,穿戴的整齐庄重,前呼后拥去了小花厅。

一踏入花厅,明兰抬头看去,只见太夫人正陪着两个中年锦装妇人说话,两溜雁翅的丫鬟婆子站在旁服侍着,众人闻听通报声,俱是转头来看。坐在太夫人右侧的一位身着藕荷色对襟夏衣褙子的妇人,站起走过来,拉起明兰的手,喜悦道:“这不是明兰么,快叫我瞧瞧,唉,都长的这么高了,人也张开了,更好看了。”

明兰见她,也倍觉亲切,笑着福身道:“给四婶婶请安了,余四叔的清塘乐谱可修编好了,弟弟妹妹们可好?说起来,嫣容妹妹快及笄了罢。”

余四太太眼眶有些发红,似是连日哭泣的痕迹,她泣笑道:“好,都好。你四叔那是瞎忙,哪日有个消停,难为你还记得容丫头,这孩子也常念叨着你和嫣然。”

“嫣然姐姐前阵子还与我来信,说又诊出有身孕了,还抱怨段家再不许她再去茶园了,拘她在家养胎呢。”明兰拉着余四太太的手,边说边走。

“谁说不是。嫣然这孩子是个有福的,如今儿女成双,使去的婆子回来都说,段家待她极好。”余四太太满脸欣慰,白净清秀的面盘满是笑意,“这孩子也是,明知她四叔是最爱走动的,还没口的夸大理好,说什么茶花遍地,云霞满天,处处可入景,民风淳朴和善。说的你四叔都动了游兴,直嚷着想去瞧瞧呢。”

余四叔其实行二,不过余家的堂房辈分是混一道的,这才叫他四叔,没想这些年过去了,他还是老样子,明兰不禁好笑。

余四太太出身书香门第,十岁就能打上百套棋谱,能吹笛弹筝,擅画鱼虫鸟兽,后嫁了气味相投的余家老四,夫唱妇随,好不和睦。很长一段时间内,余四太太都是明兰对古代才女认知的指标。她虽才高爱文,但不会目下无尘,料理登州老宅的庶务,照顾公婆,教养侄女嫣然,基本能囫囵周全;她虽出身名门,却亲切和气,从不曾对位卑之人白眼。有时兴头来了,还会指点两下明兰那手gou pao毛笔字,随夫婿去乡野时,见着有趣的小玩意,也会多带明兰一份。明兰来到这个世界后得到的第一个小泥人,第一架小风车,甚至第一个草编蝈蝈笼子,还有第一只小长毛呆兔,都是她给的。

幼年时的余家,是明兰内心深处的乐土。余阁老威严明理,余老夫人慈爱和祥,嫣然待自己如亲姐妹一般,有时在余府花园里顽,还能远远看见湖中亭里,余四夫妇或对弈,或箫琴合奏,一家人言笑晏晏,让小明兰心里好不羡慕。

明兰许久未见余家人,还待寒暄几句,那头的太夫人已高声笑道:“明兰,还不快过来坐,你自己身子重不说,也不当冷落了客人。”

明兰听了这话,也不辩驳,只携着余四太太一道走过前去。

“这是余家大太太,快来见礼。”

太夫人一副热络状的拉着余大太太,明兰笑着福了福,一旁的丹橘牢牢扶着她,抬头间不着痕迹的打量对方,顿时一愣。那余大太太保养的极好,出乎意料的年轻貌美,吊梢眼,斜翅眉,颧骨偏高,皮肤白腻,竟有一番泼辣凌厉的成熟艳丽,看着不过三十上下的美妇人。

那余大太太也不住眼的打量明兰,从头上金闪的五凤朝阳赤金红宝钗,到明兰胸前的九节赤金璎珞葫芦项圈,下头缀着的水头极好的明玉,最后到明兰隆起的硕大肚皮,她的眼神瞬时一戾,然后大喇喇的坐下,受了明兰的福礼。

她也不与明兰说话,只转头与身旁的余四太太道:“你适才说的是,嫣然是个有福的,公爹亲自给她找婆家,能没福气么?!”余四太太顿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得罪了长嫂,只好笑着不说话,自己默默坐下。

“家里的姑娘个个都有福气,单只我的嫣红命相单薄了,唉,也不知她走后这么多年,还有没有人给她上炷香。这孤魂野鬼的可怜……”余大太太气势逼人,径自说着。

“嫣红姐姐这不埋在顾家的坟冢中嘛,”明兰忍不住插嘴道:“何来孤魂野鬼之说。”

余大太太被当中打断,十分不悦,眼神锐利,盯着明兰缓缓道:“……连个骨肉都没留下,离孤魂野鬼也不远了。”

明兰心头一沉,坚决不接这个话题,从丹橘手中接过暖盅,轻轻吹着里头的汤水。余阁老一生强悍能干,外能执掌朝阁,内能安家平事,老伴纯善,儿女基本听话,连几个儿媳都是老头自己出马挑的,家庭氛围单纯简单,这位填房余大太太泼辣厉害,估计是整个余家的例外,偏偏儿子还就吃儿媳这套,几乎言听计从,余阁老未免抑郁。

太夫人一见冷场,不慌不忙的笑道:“亲家母说的什么话,嫣红这孩子虽在顾家日子不长,我却是极喜欢的,说话爽利人又大方。哎哟哟,说句不中听的,我比自己闺女还喜欢呢,亲家母把闺女调·教的这般好,却是顾家对不住她了……”说着,她忍不住声音哽咽了。

明兰冷眼看她,腹诽着这么好的材料不去当演员可惜了。

余大夫人听着心酸,也泣道:“早知道她跟顾家没缘分,我也不叫她嫁过来了,平白害了性命,这才几岁的年纪呀……”太夫人格外善解人意,一口一个亲家母,不住的自责,表示没照顾好余嫣红全是顾家的责任,她一边摁着帕子,一边哽咽着:“别说亲家母心里受不住,便是我,想起嫣红那孩子的好处,也是心里堵得慌。也是廷烨的不是,成亲没多久就往外跑,留着嫣红独个儿孤零零的,这才一病不起……”

啊呸!你个老妖婆,你干脆直说是顾廷烨害死余嫣红的好了!什么‘成亲没多久就往外跑’,那些武将家眷呢,人家男人一出去就是几月几年的,那还不得死个百八十回呀!什么‘独个儿孤零零的’,你上有公婆,下有妯娌,老公出门没两个月你就挂了,说好听了叫夫妻情深,难抑思念,说难听了是按捺不住寂寞,离不开男人!

根据顾廷烨第一次婚姻的火爆程度,前一条显然不适用余嫣红,丫个老妖婆,你到底是在替余嫣红说话呢,还是在埋汰她呀!

——明兰满心的腹诽,却只好打肚里官司,默默忍气听着。

“没法子,女婿当初求的是嫣然,由是不喜嫣红,冷落也是难免的。说句不孝的,既如此,公爹又何必硬要从中作梗……”余大太太越说越没遮拦,连素来好脾气的余四太太也忍不住皱眉,明兰总算逮着个机会,赶紧插嘴,半调侃道:“您这话就不妥了。怎么叫从中作梗呢,那是余阁老早年说好的呀。余阁老几十年前就‘有言在先’,怎么也比余大人几个月前的‘有言在先’再先上那么些罢。”

此话一出,余四太太忍不住莞尔,半嗔的瞪了明兰一眼。

余大太太无语,足足瞪了明兰半盏茶,才被太夫人的一声轻咳转回神来,她对着明兰,语气硬邦邦道:“我们今日前来,实有个不情之请。近年来,我公爹身子愈发不成了,特意来京城寻医,几日前起已不省人事……”

明兰大吃一惊:“余阁老病了?”她转头看着余四太太。

余四太太含泪点头:“自上个月起,便时不时晕过去,这次尤其凶险。那日爹爹刚吃了药,人瞧着略清醒些,他说…他说…”她为难的看着明兰,似是难以说下去。

余大太太嘴角含着讥诮:“你若说不出来,便由我来做这恶人了。那日老爷子人略有些清醒,道他一生无憾,如今儿孙绕膝,唯独嫣红早夭,可怜连个子息都没留下。后来咱们又请了清风观的玄元真人,真人说,若是冲冲喜,不定就好了。”

明兰慢慢睁圆了眼睛,心里不住下沉。

“……这便有了念头,给我那没福的女儿过继个儿子,一来以后也认给她坟前供碗饭吃,二来叫我公爹有个慰藉,倘若就此能醒过来,你也是功德一件,倘若……”余大太太便如事先排练了许多遍一遍,说的十分流利,“也能叫老人家走的安心些。一举两得,你说呢。”

她直直的盯着明兰,似想立刻就得了答复。

明兰一时吃惊,脱口而出:“那要过继谁?”她转头去看太夫人。

“不是贤哥儿。”太夫人悠哉的摇着团扇,含笑道,“自年前廷烨与我说,贤哥儿是老三唯一的儿子,哪有出继给人的。我深觉有理,本也没法子的,偏巧了,恰有个绝佳的人选。来人,把他们带上来罢。”

一茬接着一茬,明兰有些目不暇接,转头间,却见向妈妈带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进来。向妈妈身后的年青妇人进屋后,便盈盈跪下磕头,口里清脆道:“曼娘给诸位请安了。”她又拉着身边一个六七岁模样的男童一道下跪。那男孩似是惧怕,低声道:“昌儿给长辈请安。”

这么多日来,明兰头一次真吃了惊,他们是怎么从顾廷烨安排的地方出来的?!

太夫人笑着转头对众人道:“老二那会儿糊涂,说来也是年少不懂事,在外头置了个外室,后有了一儿一女。姑娘就在老二媳妇那儿养着呢。”

余大太太得意:“这昌哥儿我瞧着乖巧伶俐,与其留在外头,不得认祖归宗,还不如就记入嫣红名下了罢。”言下之意,暗指明兰善妒,才致使昌哥儿不得归宗。

明兰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如火烧般愤怒起来,她不顾身子不灵便,忽的站起来,提高嗓音冷笑道:“诸位好周全的想头!”她先对着太夫人,毫不掩饰眼中的蔑视,“您真是个大能人,就没您不知道的。别说家丑不可外扬,以侯爷今时今日的身份,年轻时的事家里人遮掩还来不及呢,您只差满京城嚷嚷去了。”

太夫人有些端不住脸了,冷声道:“我也是为了……”

明兰利索的打断她:“您是为了谁,为了什么,顾家上下都清楚,就不劳您多说一遍了。”然后不待太夫人发怒回嘴,她又转向余四太太,柔声道,“我是个什么人,四婶婶是知道的,今日我对事不对人,若有得罪,万请恕罪。”

余四太太起身,脸上又是歉意又是为难,连声道:“我知道你的难处。”顶着不孝的大帽子,还有个六神无主的病弱婆婆,她明知这事不妥,却也不敢不来。

明兰微微点头,然后才转向余大太太,一字一句道:“嫣红姐姐是侯爷的原配,这不用您提醒我也知道。若嫣红姐姐身后留有子息,这世子之位定无二选!可嫣红姐姐并无一男半女!”余大太太神情大变,警惕的盯着明兰。

只听她继续道,“今日诸位说要过继……”她冷笑一声,高声道:“这昌哥儿若记到嫣红姐姐名下,以后又该如何算呢!是庶出呢,还是原配亲子!”

余大太太被堵了一下,随即讥道:“说这说那,还不是怕昌哥儿抢了你肚里这个的世子之位?你还别不服气,填房就是填房,不是原配!”她这话一出口,立知自己失言了,深恨自己气晕了,说话口不择言。

明兰顿时笑出声来,她忽尔正色道:“明兰受教了。不过承嗣大事,乃宗族根本,明兰只是做媳妇的,不敢置喙。只问大太太一句,嫣然姐姐嫁人后,嫣然姐姐的生母也是无有后嗣的,倘若叫过继一个孩儿,为余家长子嫡孙,您答是不答应?”

余大太太怒声道:“你敢放肆!”

“是谁放肆?”明兰恨恨的针锋相对,“许多年前,侯爷年少轻狂,曾想叫这曼娘进门,老侯爷和太夫人因她出身戏子,咬死了不肯。如今倒好,老侯爷过世了,他的话没人听了,一转眼,竟叫个戏子生的来做宁远侯世子?敢情余家是存心来和顾家过不去的?!”

这话一出,门口跪的曼娘迅速抬头一瞥,明兰也正好转头去看,视线一对,却见曼娘眼神犀利怨毒,并无初见自己的惊慌,明兰立刻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的。

明兰不去理她,这个时候没功夫怜悯,只有敌我。

余大太太气的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的眼神闪烁了一阵,然后咬牙道,“我姑娘死时还不到十七岁,你们顾家总得给句话罢!”

余四太太见此情形,忙拉着明兰道:“绝无此念头!”

其实余阁老也是那么一说,她内心深处颇觉那只是老人家眼见满堂儿孙时的感慨之言,只是如今长兄如父,自己夫婿又不是官身,说话未免弱了些,外加那什么玄元真人一通忽悠,好似不听从余大太太的吩咐便是不孝,这顶大帽子太厉害了。

“咱家只是想着嫣红青春夭折,实在可怜,想叫她有个后,绝无掺和顾家立嗣的意思。”余四太太满心发自肺腑,连声道,“你们若是信不过,待顾侯回来后,召集众族人说个清楚,写下字据。可是……”她泣声道,“能否先把事儿办了,爹爹他,他……怕是撑不住了。娘说,倘若你不愿意,明儿她亲自来求你,去求盛老太太,给你们下跪!”

她再忍不住,掩面哭出声来,余老夫人一生和顺弱质,此时只能终日以泪洗面。

明兰深吸一口气,这才是她最怕的。

她敢于向任何敌人宣战,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她可以跑,还可以耍赖装蒜,可她没办法对余四太太锋利尖锐,更没法子对会那个抚着自己鬓发叨叨关怀的余老夫人尖刻厉害。

电光火石间,心念一闪而过。

“哎哟!我肚子疼!”明兰忽捧着肚子叫了起来,满脸痛楚的弯了腰。

余四太太大惊失色,连忙来搀她,叫她小心坐下,一旁的丹橘十分配合的上前扶住她,连声叫人,外头等着的众人听见了,顿时一股脑儿涌进屋内,扶的扶,抬的抬,有问病痛的,有连声哎哟的,还有低声责怪的。还没等太夫人反应过来,崔妈妈已领着人将明兰带走了。

旁人一阵错愕,余大太太气愤之极,追到门口大声道:“只消你们夫人不是要生了,明日我还来!”余四太太又慌又急,忙劝阻道:“还是别了罢,别弄出事来!瞧她肚子这么大了,委实是要生了!”余大太太一把甩开妯娌的胳膊,冷哼道:“要做好人你去做!老爷子这半口气还吊着呢,这不孝的罪名我可不敢背!”

屋内,太夫人依旧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好似看着满场好戏,只微笑着喝茶。

……

明兰面色紧绷,在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之极,其实她肚子一点都不痛,只是适才脑袋发晕,实在不知怎么办,这才使了她素日最不屑的招数——装晕。

可这招数不能老用,难道明天还装?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明兰心乱如麻,她不愿就范,却又难以拒绝余老夫人和余四太太。肚里不住的骂那老妖婆,前头是康姨妈,这会儿是余家,硬的完了,便来软的,这还没个完了。足足走了好几圈,明兰都没想出个主意来,实在不行,要不……溜吧,她想到了走为上计,干脆让屠二他们护着自己回娘家生孩子,丢不丢人也无所谓了。

——还是不行,明兰仔细一想,哀嚎着委顿。估计那一根经的余老夫人会追去盛府,哀声去求祖母,要是为着自己,让这两个老人垂暮绝交,那可真是罪过了。

她不是傻子,乐观的认为能一劳永逸。

别说太夫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就是那个阴冷的曼娘就够她头晕的了。若真叫昌哥儿入继余嫣红,不论是否事先说明或立下字据,都是后患无穷,倘若自己的儿子有点本事还好,若是个软弱好脾气的,昌哥儿纠结些势力,伙从些族人,到时闹起来,真是无宁日了。

明兰抱头坐倒在桌前,一筹莫展。

想的脑门发麻之际,她忽觉得好笑,很多对闹翻的怨侣,都会恨恨的来一句‘死了也不放过你’,不过大多不可能实现。如今余嫣红却是把这句话实打实的兑现了。明兰又好气又好笑,唉,也不知这位女士是怎么死的。

——对了!余嫣红到底是怎么死的?!

明兰慢慢的直起身子来,在桌上撑着胳膊沉思,眼前一幕幕闪过,一张张面孔宛如影片般闪过,最后定格在太夫人嘴角那浑浊的笑意。

不对,这事处处透着不对劲。

根据她对余家的了解,余大人素来热衷仕途,所以丧妻后,硬是娶了父亲并不满意的上峰家的庶女为填房,至于余大太太……哼,她今日也见到了。这样的一对爱钻营又不肯吃亏的厉害夫妻,为何到如今才来登宁远侯府的门?!

余嫣红嫁入顾家,不到一年就死了,无论怎么说,都是顾家对不住余家,若是如此,当后来顾廷烨飞黄腾达之时,余大夫妇为何不来要求续娶余家之女呢?!

余四太太的女儿嫣容今年要及笄了,嫣然曾提过,她还有个恰比嫣容堂妹大一岁的庶出亲妹,也就是说,那女孩去年刚好及笄。如果说,亲生女儿舍不得,可滔天富贵在眼前,余大太太不至于善良到连庶出女儿也舍不得罢,更别说余家堂房还有许多女儿。当时连彭家都敢厚颜无耻的来顾家攀亲,为什么更有资格更有底气的余家不来呢?!

非但没来求亲,顾余两家,连日常走动也一概全无。原本明兰认为这是余家跟顾廷烨生了怨气,拒绝往来,可如今看来,似乎又不死如此。

那顾廷烨对余家,对早逝的元配妻子又是什么态度呢?就算曾经是怨偶,人死了,也该有几分歉疚或不忍吧。明兰苦苦回忆起来。

还是不对。顾廷烨的样子,不像是有任何歉疚不忍之意。

成婚这么久以来,夫妻俩心意相通,从朝堂到居家琐事,几乎无话不谈,便是曼娘这个敏感话题,顾廷烨也偶尔会提及几次,自嘲自己年少轻狂,可是独独对余嫣红,顾廷烨只字未提,似乎是有意避开。顾廷烨并非凉薄寡恩之人呀,为何会这样呢。

那么,结论只有一个了。

明兰思绪渐渐清晰,可这个假设太大胆了,她不敢贸然下赌注。思忖片刻后,她叫来丹橘,低声吩咐:“你去找常嬷嬷,不用她过来,只要她说句话……前头那位余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可知道。”

丹橘用力点头记下,又迟疑道:“若常嬷嬷也不知呢。”

“若她也不知……”明兰捏拳在嘴边,缓缓道,“那就问她,余夫人过世后,侯爷当时情状心绪如何。若叫她来猜,她觉着那位余夫人是怎么死的呢?是否顾家有对不住她。”

丹橘细细咀嚼了一番,心里明白明兰的意思,赶紧出门而去。

……

萱芷堂内。

向妈妈在太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太夫人听后,微微皱眉:“又去找那老货了?”

“您说,那老货可知内情……?”向妈妈忧心道。

太夫人思量许久,才缓缓摇头:“应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咱们就得变动计划了……”

“那红绡呢?”向妈妈依旧担忧,“倘若她漏了口风。”

太夫人笑出声来:“除非请北镇抚司动大刑,否则,她是绝不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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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00:02:04 | 只看该作者
第174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七:小混蛋出世 · 上

一上午过的硝烟四起,明兰提着筷子,对着满桌佳肴,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味同嚼蜡,想着与其吃了消化不良,还不如少吃些。撂下筷子,明兰在屋里走来走去,捧着大肚皮又笨拙迟缓,焦躁不安的活像只扎了枚铁钉在肉垫上的肥猫仔。

崔妈妈瞧着扎眼,终忍不住将明兰按在榻上,板脸道:“天大地大,还有生孩子大么。夫人且好好静养,实在不成了,咱们就躲到庄子上去,看哪个寻的着。”

明兰一愣,一想之后,顿觉大好主意,到时带着稳婆和一应人手,闷声不响的躲到温泉山庄去,等那老妖婆和余家的人找到时,估计她早生完了。想到此中妙处,明兰心头一阵轻松,遂依从崔妈妈的意思老实去睡觉了,晚上没睡好的人,午觉总是特别香,更美妙的是,一睁开眼,隔着琉璃珠帘,只见常嬷嬷正坐在厅间的桌旁与崔妈妈轻声说话。

“常嬷嬷,你怎么来了。年哥儿如何了?”想起至今还在养胳膊的小常年,明兰一阵歉疚,一边抬手让崔妈妈给自己穿衣裳。常嬷嬷脸色凝重,说话却很黑色幽默,“夫人说的什么话,老婆子又不是仙丹,年儿能看着当药吃,一时半刻也离不得。”崔妈妈顿时忍俊。

新换过一身干燥清洁的夏衣,明兰屏退左右,又叫小桃和丹橘看在门口,崔妈妈坐到中挺,常嬷嬷屋里只剩自己,才低声开口:“夫人的意思,丹橘适才都与老婆子说了。”

明兰忍着心急,还得先表白一番:“不是我不懂事,爱打听,可如今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偏那余家与我有些情分,忌着打老鼠摔了瓶子,迫不得已才开口的……”

常嬷嬷的两只手皱褶苍老,实实的盖在明兰的小手上,低声道:“夫人是什么样的人,老婆子还不知么?这么些日子下来,夫人半句都不曾问过侯爷的过往。”

其实她曾为难过,若明兰问起曼娘的事,她说是不说;顾廷烨没示意,她擅自就说,可不说又怕明兰不悦。好在明兰从来都不多问一句,叫她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是敬重。

“前头那余夫人的事……”常嬷嬷沉吟着,明兰手心攥紧,觉着自己的心肝都在抖,“老婆子委实不知。余氏夫人是怎么没的,侯爷半句都不曾提过。”

明兰心头掉了块石头,大眼难掩失望:“侯爷连嬷嬷都不曾说?”

常嬷嬷缓缓抬起头,神情凝重,:“…那时,烨哥儿跟老侯爷闹翻了,一口气咽不下,说走就走,我劝都劝不住。可才过个把月,他又慌急忙从南边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了,他却不肯说。没过多少日子,侯府就敲起了云板,说那余氏病故了。”

这么快?明兰一阵疑惑,轻问道:“当时侯爷是个什么情状?”常嬷嬷缓缓摇头道:“说不好,不大对劲。”明兰卖力鼓励她:“嬷嬷想着什么,但说无妨。”

常嬷嬷点点头,细忆起来:“原先我以为烨哥儿回的这么急,应是得了侯府的信,为着余氏病重才赶回的,可后头看着又不像。我因忧心烨哥儿在里头受欺负,常使钱叫人去侯府外头听消息,余夫人既病的那般重,可侯府却不曾请过一位太医,老婆子当时就疑心了。”

明兰大是佩服常嬷嬷,握着她的手,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处。”常嬷嬷语速更慢了,“记得烨哥儿回来第二日,吃酒大醉,又不肯家去,便来了老婆子处。我服侍他睡下,他牙关咬的死紧,半字不说。那会儿老婆子就奇了,哪有老婆病的快死了,男人还喝成这般,我家哥儿虽有些脾气,却不是那没心肝的混帐,那余氏再不好,到底是夫妻一场,我家哥儿不会如此……”

“兴许侯爷是心存歉疚,是以喝的大醉。”明兰酸溜溜的推测。

常嬷嬷的一双老眼愈发像对倒三角,继续摇头:“样子不像。哥儿的性子我知道,他不是只嘴上说好听的人,若真觉着对不住人家,必会实心去偿。他的模样,倒像是满肚子的委屈怒气说不出口,气极了,这才借酒浇愁。”

这评价说到明兰心坎上了,顾廷烨是个实在人,喜欢用实际行动来表示他对恩怨的看法。因段成潜待他有恩,他就丢下大肚子的老婆捞他弟弟去了(这个大烂人,明兰忍不住暗骂两句)。又因自觉对不住余嫣然,害她远嫁云南,所以闷声不响的替段家弄了三年连份的茶引,被明兰发觉后,还勒令她不许告密。直到明兰拿嫣然的来信几次声明,嫣然是真的真的真的过的很好,他才考虑少干涉西南茶业的市场经济。

由是,倘若他真对余嫣红十分内疚,按照他的行为模式,应该日夜陪在床前以慰藉病人,或持械去劫两个顶级太医来,甚至去皇宫抢些千年人参万年王八来,都还比较靠谱些。

“后头那余氏亡故了,烨哥儿连出殡都没等,便又走了。这一走,就是好些年。”想起往事,常嬷嬷不胜唏嘘,“统共十来日功夫,只在余氏没了后的几日,烨哥儿说了些子自己有眼无珠,错识了曼娘,此后再无多一句。”

照理说,死老婆是蛮严重的事,何况又是新婚妻子,还死的这么迅雷不及掩耳,哪个正常的鳏夫不想找人说两句呢,怕是连长柏都会多作几首五言感叹一下结发夫妻却有缘无分。

“那么,依嬷嬷的意思……”明兰听的眼睛发亮。

常嬷嬷低下头,反复思量。

当初她不是没起疑过,也曾旁敲侧击过两次,说‘年轻轻的,怎么说病就病,说没就没了呢’,可顾廷烨始终避过不谈。不过依旧叫自己看出些蹊跷,顾廷烨脸上虽不露,但举止言行间,她能察觉出顾廷烨那似带着厌烦意味的回避,提也不愿提,仿佛最好完全没有这件事情。而顾廷烨的性格,不是逃避之人。

“那余氏之死,当与烨哥儿无有干系。”常嬷嬷一字一句的吐出来,神情郑重,“非但无干,且那余氏当是出了大过错的。”至于和顾家有没有关系,她却不敢下定论了。

明兰深深的出了一口气,有些轻松。说句事后诸葛亮的话,其实她也有这种感觉。

既如此,那么余家的反应就能对上号了。他们自觉有愧,所以不曾追究计较余嫣红之死,也不敢叫顾廷烨续娶余家女为填房,更不敢再摆岳家的架子常来常往。在今早之前,顾余两家的行为都很符合这个推论。可又是什么给了余大太太包天的胆量,居然上门来寻衅?!

明兰好生疑惑,一再苦苦思索;忽然间,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今早争闹,余大太太提及顾廷烨时,那阵不自然的眼神闪烁躲避,莫名叫明兰记了起来。

“……那余氏过身前后,侯爷可曾与余家打过交道?”明兰忽问道。

常嬷嬷呆了一呆,赶忙道:“应当不曾罢。哥儿心烦的很,连丧事都没过去,就忙不迭的又走了。”

宛若一道裂缝,撕开混沌已久的黑夜,满腹的疑虑终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明兰用力的舒缓的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站起来,托着后腰走了几步,忽回头而笑。

“咱们且不论余家姐姐是怎么没的,反正应当是自寻其咎,余家有愧。这是件决计不好说出口的事,是以知情的人极少。这事在顾家,大约只有老侯爷,太夫人,还有侯爷知道,在余家,只有余大人和余大太太知道,余家其余人当时在登州,应是不知的。”

“那为何余大太太还敢……”常嬷嬷一阵糊涂,这年头做了亏心事的人哪来的胆子。

“因为有人从中作了梗。”

明兰站在当中,微微而笑,“一直以来,余家大房都自认理亏,咽下苦水不敢声张,更不敢滋事。可有个人,最近忽寻上门去,对余大太太说,当初之事,侯爷并不知情。”

常嬷嬷眯缝的眼睛倏然睁开,神情大震。

“侯爷知道自己知情,我们也知道侯爷知情,太夫人更知道侯爷知情,可余家却不知。当初事发之时,两家都猝不及防。之后的丧事,还有善后,定都是由太夫人办理。”明兰小心推敲着当时的情形,越想越合理,“出事时,余家又愧又惭,必不敢细问。”

常嬷嬷渐渐抓住重点了,随着明兰的思路,缓缓接下去道:“然而,最近却有人与余家说,其实这事烨哥儿并不清楚,若是好好遮掩,不定能含糊过去。”

至于那人是谁,她们俩都心知肚明。

明兰缓缓坐到常嬷嬷面前,微笑道:“不但如此,那人还许诺种种好处。余大人仕途不顺,余阁老却日子不多了,倘若能过继一子在余氏名下,那孩子必得认余家为外祖,将来兴许还有沾光助力的机会。”而这些种种,余家其余人是不知的。

“……这不是诈人么!”过了半响,常嬷嬷才回过神来,“骗得了一时,也骗不了一世呀。待哥儿回来,不都穿帮了?”

“余家,本就只是一枚棋子。”明兰的笑容有些冷,“一旦我松了口,由着他们到外头吵吵去,说是已得了顾家的应承,典仪以后再办,先紧着给余阁老冲喜,余家办上几桌酒水,叫昌哥儿人前人后拜见一番,弄它个木已成舟,倒霉的不过是余家和侯爷。”

到时,顾廷烨的难堪可想而知,不但年少时的轻狂要被重新提出来羞辱一番(搞不好还有言官来凑热闹),还有承嗣难题,除非他狠下心除了那孩子,不然真是后患无穷。

至于余大夫妇,就像康姨妈一样,一旦利用完了,那人又怎会管他们死活呢?

常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好毒计!”

她呆了半响,正待问明兰该如何对策,却见她怔怔的仰头出神,不由得出言相询。

“这件事,巩姨娘大约也是知道的罢。”明兰抬头凝思。

当初,余家陪嫁过来的人手,早已撵的撵,卖的卖,或发还给余家,只有红绡留着;她自小陪在余氏身边,应当一清二楚。到如今,明兰才终于明白,为何顾廷烨对这么个我见犹怜的女子总一脸厌恶;有个清楚自己不与为人所知的隐秘的人在跟前,总是令人不快的。

“这事,她一定筹谋了许久,光是空口白话,估计嫣然姐姐的爹也没这么轻信,还需一个人证。”明兰思绪跑远了,嘴里喃喃着,“那阵子和四五两房分家时;巩姨娘总爱往那头跑,那会儿我事多,懒得去管她。如今想来,那人定是那时寻机把巩姨娘带出去过,由她佐证侯爷的确是不知情的,如此,余大人才敢壮起胆子,这般造次!”

怪不得那老妖婆非要挑在这个时候发难,怪不得巩红绡在那之后就老实的不像话,她还以为自己霸气外露把人给镇住了呢。

常嬷嬷听的咬牙切齿:“这贱人!这贱人!”她骂的是分别两个人,“夫人,旁的人咱们管不了,先把姓巩的这贱人捆起来!”

明兰苦笑:“人家想做的都做完了,还捆她作甚。唉,也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随即高声叫了崔妈妈来,低声吩咐叫人把红绡看管起来,崔妈妈应声而去。

“夫人,现下咱们怎么办?”这次常嬷嬷着实有些慌了手脚。

明兰反倒镇定了,世上第一等恐惧就是不知情,现在她多少有了些底,反而不怕了。她笑道:“还能怎样?以牙还牙呗,咱们也使一把诈术。”

常嬷嬷明白她的意思,惊疑道:“倘若余家不入壳怎办?又倘若咱们都想错了,怎办?”

明兰歪头想了想,摊摊手:“我已叫齐了护卫队,若真没辙了,我带上细软,嬷嬷带上年哥儿,咱们到山里的温泉庄子避难去。那里易守难攻,看哪个能打上去?!”

常嬷嬷哑然,干瞪眼出气。

明兰叹息,不到真挡不住了,还是在府里生孩子比较稳妥,毕竟准备了几个月,一应物件人手都是齐备的,真到了山上,缺这少那的,就是紧急去找太医,怕都来不及。

……

美美的睡了一觉,伸着懒腰起了床,又连着扒了两碗饭,明兰抹抹嘴,斗志激昂的等了一上午,直到吃午饭了,还是木有人来踢馆,只好又去睡午觉。等到再次睁眼时,毫不意外的听到绿枝夹杂着咯吱咬牙声的通报:“余家又来人了,还在小花厅!”

明兰颇有一种‘渴战已久’的振奋感觉,十分霸气的一挥手:“更衣,见客。”其实她更想喊的是‘关门,放狗’这句话。

再见余大太太,明兰有充分的时间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是怎么样的胆气和脸皮,能够这么上门来闹(前提是自己推测正确)。余大太太叫她看的浑身发麻,却依旧能翻个很有气势的吊梢眼过来,然后威严道:“怎么说罢?你应是不应。”

很有黑社会谈判的架势嘛;明兰左右看了看,笑道:“我还当今日能拜见余老夫人呢。”

余四太太脸上颇带了几分倦意:“娘本是要来的,她身子不好,我们好容易才劝住了。”

“四婶婶至孝,难为您费心了。”明兰微笑的十分温和,然后转头对着一旁看好戏的太夫人和斗鸡般的余大太太,“若叫老夫人听了咱们的话,没准也得躺倒了。”

余大太太神色一凛:“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道,倘使我硬是不肯,伯母又待如何呢?”明兰慢吞吞道。

余大太太一肚子火气,冷笑一声,高声道:“我那苦命的孩儿,嫁到你们顾家不到一年,就丧了性命,好歹给个说法罢!倘若觉着我不够分量,我这便请婆母,旁的耆老来!”

余四太太见气氛紧张,忙道:“明兰,你别急,这不是为着我家公爹么,也就走个过场,冲冲喜,叫老人家高兴一下。”

“唉哟,我苦命的女儿哟,可怜你早死在顾家,连个捧瓦罐的都没有……”感觉上来了,余大太太竟还哭号起来,可惜没有眼泪。

“伯母先别哭,听我说见事儿。”明兰赶紧摆手道,“昨日您走后,恰好有人来我,那是侯爷自小信重的一位嬷嬷,便是在外头那几年,也是这位嬷嬷照料的。”

明兰笑眯眯说着,满意的看到余大太太止住了假哭,疑惑的听着,她继续道,“嬷嬷见我满脸官司,便问我情由,我说了过继的事。嬷嬷大吃一惊,只拍桌子大骂‘岂有此理,好厚的脸皮’,余伯母,您道这是为何?”

余大太太脸色渐变,直觉反应的去看太夫人,太夫人朝她微笑,以眼神示意,余大太太回过头来,强硬的瞪着明兰:“我还真不知了!”

好个不见黄河心不死!明兰心中冷笑,开始下赌注,脸上却愈发笑的温厚:“听了嬷嬷的话,我犹自不信,嫣然姐姐何等的温良淑德,嫣红姐姐怎会如此?!”

余大太太开始脸上泛青了,还用力咬唇死撑着。

“是以,我就将巩姨娘带了来问话。说起来,她也是余家人,伯母最近可见过她?”明兰轻飘飘的掷出这句话,细细观察余大太太的表情,只见她明显停了一拍呼吸,明兰笑了笑,继续道,“她说了好些事与我听,我这才晓得为何侯爷从来不愿提起嫣红姐姐。”

余大太太撑不住了,开始身形摇动,余四太太听的云里雾里,只看着妯娌发呆。这时,坐在那头的太夫人忽的轻笑一声,悠游道:“红绡可不是多话的哟,难不成有人吓她打她了?”

明兰连头也不转,笑眯眯的盯着余大太太:“听说巩姨娘是在您跟前大的,她的性子您最清楚不过。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在府里也就这样了。余下的,无非是前程二字。有人能许她的,我翻个倍添上,您说,她会如何?”

余大太太呼吸粗了起来,无措的再去看太夫人,这次连太夫人也变了神色,她只知巩红绡昨夜起已被看管起来了,再难与外头传消息,细里如何,她也不清楚。

“巩家老娘还在罢。我许她母女团聚,一辈子够用的银子,良籍,田庄,回头再招个赘婿,生个儿子,比什么不强?伯母,您说呢?”

明兰故意压低了声音,颜色温柔轻慢,凑到余大太太跟前,故意缓声缓气道,余大太太艰难的咽了一口空气,看着明兰,满脸惊疑不定,连自己嗓音发颤了犹自不知:“……你,你是说,侯爷…他早就…”

“亲家母!”太夫人高声喝断,人已立起。

余大太太怃然住了口。

明兰从鼻子里哼出不屑来:“这些日子来,我原先还觉着侯爷对余家不理不问,有些不好,自知了其中底细后,叫我说一句呀……”她忽的冷了脸色,面上尽是讥讽之意,“哼!还能叫嫣红姐姐依旧躺在顾氏坟茔中,受着顾家子孙的香火供奉,已是仁至义尽,全了两家的体面了!可叹人心竟还不足,竟上门羞辱,道是顾家好欺负么?!”

余大太太似是连指尖都苍白了,坐在那里摇摇欲坠,余四太太也渐听出些门道来,观今日情形,竟是侄女在顾家犯了大错,说不好还是丑事,想起自家居然还敢上门来闹,这不是生生把顾侯得罪狠了么?!她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慌张无措的望着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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