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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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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0 20:58:16 | 只看该作者
第134回 常嬷嬷其人其事 · 下

听婆母都说白了,常胡氏这下才尴尬起来,端正了一下坐姿,不说话了,常嬷嬷又瞪了她一眼,才又缓缓道:“我那短命鬼儿子没了,也是烨哥儿派了人护送着,我们娘儿几个才敢把棺木送回老家,让年哥儿他爹入土为安的!”

说着语气哽咽起来,眼眶也红了,明兰忙劝道:“嬷嬷莫太伤心了,注意身子要紧,常嫂子母子三人还要依靠嬷嬷呢。”常燕常年姐弟俩也一左一右过来劝了几句。

“瞧我这样儿,真叫夫人见笑了。”常嬷嬷回复了常态,拭着帕子笑道。

这时,花妈妈领着蓉姐儿来了。

“蓉姐儿,看谁来了?”明兰笑道,“来,给嬷嬷见个礼。”

蓉姐儿穿着一件浅红色珠光绫缎纱袄,显得小脸儿嫩白如水豆腐般,她见了常家人,目光从嬷嬷到常家姐弟脸上扫了一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低声道:“嬷嬷好。”

常嬷嬷神色很复杂,似是怜悯,又有些厌恶,眼光换过几遍,才道:“你……长大好多了,样子也白净了,这样很好。”

蓉姐儿抬头看了眼明兰,张了张口,还是没说话。

常嬷嬷看着明兰,直言道:“蓉姐儿能遇上夫人是她的福气,她脾气倔的很,夫人您也不用往心里去,只管该教的教,该说的说就是。”

明兰点点头,没说什么,只叫蓉姐儿坐到一旁去。常嬷嬷看了看她,又转回头来,对着明兰笑道:“说了好一会子话,也没问夫人如今怎样?烨哥儿可好?”

明兰从她脸上看见了一种真正深切的关心,心里感动,温言道:“一切都好,我初初掌理家务,什么都得学起来;老爷就是公事忙了些,不过精神倒好。”

常嬷嬷听明兰言语诚恳,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团:“这就好,这就好,我早就说过,烨哥儿是大有出息的,有朝一日,定然要光宗耀祖的!”

明兰的视线转到下首的几个孩子,见常燕正坐在蓉姐儿身边轻声说着话,常年端坐着听大人讲话,明兰微笑着问道:“说了半天,还没问过燕姐儿和年哥儿呢?如今做什么消遣。”

常嬷嬷瞟了一眼孙子孙女,笑道:“燕子是个丫头片子,略识得几个字,能做点儿针线,回头嫁个好人家便是了;倒是我家年哥儿,如今正读着书。”

明兰转眼看了常年一眼,常年见大人们谈到了自己,便起身恭立着,明兰看着这个小少年,玩笑着试问:“始恶恶臭,如好好色。出自何处?”

常年似有吃惊,看了明兰一眼,稚气的面孔浮起正色,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始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出自《大学》。”

“何解?”明兰再问。

常年对答如流:“所谓诚意,不知待人诚,也要待己诚,要像厌恶臭气和喜爱美丽的颜色一般,这才是真正的诚实。”少年的声音还带着童音,但态度朗朗,言之有物。

明兰挑了挑眉,不做评价,还问:“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何出?”

常年笑了笑,露出两颗讨喜的小虎牙,朗声道:“善剑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这段出自《道德经》。”

然后不等明兰再次发问,常年就解释起来:“将德行扩至自身,自家,自乡,自邦乃至天下,道德就能无限延伸;而用自己来观察别人,用自家来观察别家,用自己的国家观察别的国家,那么天下的事,就可尽知了。”

这次明兰笑了,心里暗暗吃惊。

打个简单的比方,在科举考试范围中,四书五经就好比是必修课,这之外的种种典籍,如《道德经》之类的,属于选修课,没想到他一个小小少年,只在乡野学习,学识竟如此扎实。明兰记得当初她学这段文章时,注释内容抄足了一满页,而这个男孩只用寥寥数语就概括了,释文简介,语出明朗,很不简单。

明兰转头深深看了眼常嬷嬷,她眼中那种明确的赞赏和微惊让常嬷嬷十分舒服,骄傲自豪的看着孙子,脸上都是幸福的光彩。

“年哥儿如今在何处上学?”明兰问。

常嬷嬷叹了口气:“原先在老家时,跟着位乡下的老秀才读了几天书,后来了京城,咱们人生地不熟,便在乡下一位先生的私塾里学着,不过,年哥儿大多时候都是自己读书的。”从他们祖孙俩的表情来看,这位刘先生显然不很让人满意。

明兰低头沉思起来,读书这种事果然有天分之差,不是她灭自家威风,盛家的读书氛围可说是极好的,不但全家男人都有功名,老爹还整日在后头挥鞭子吆喝,但凭良心说,长栋学的不如眼前这个常年。

常年虽比长栋还小,但举止谈吐,磊落光明,见到高位之人并不露怯,来到富贵之乡也无愤慨或艳羡等情绪,只带着一种朗然的欣赏态度去愉快赏鉴,不卑不亢,颇有古君子之风。

到现在,明兰才明白常嬷嬷为何这般行事。

如果常年将来要科举入仕,那么他就不能在身份上有硬伤,否则容易在官场上遭人攻击,他的祖母可以做过奶娘,但不能入奴籍,或许,当年常嬷嬷就是这样为自己的独子考虑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常嬷嬷见明兰始终低头不语,便试探道:“夫人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听说夫人的兄弟们学问都极好……”明兰抬起头来,微笑道:“书香门第谈不上,但家父诚然看重学问,我娘家幼弟和年哥儿差不多大,如今也正读着书。”

读的还是大名鼎鼎的海家私塾,一大群的廪生秀才进士甚至退休的老学士还有来做客长住的名士文人,轮着番的教,小长栋每次回来,都是一圈一圈的蚊香眼。

常嬷嬷颤着声音道:“若夫人能帮着给寻个好先生,老婆子真是感激不尽了!”

古代教育并不普及,没有电灯柱上铺天盖地贴的家教广告,如果不是内行人,很难知道哪位先生教的好,像庄先生,整个儿一隐士做派,家住一条没有门牌的小胡同,当初盛紘可费了盛紘姥姥劲儿才打听到他,又费了爷爷劲儿才把他请到登州去。

明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可请我大哥寻寻看,不过还得看年哥儿自己的造化。”

她已知常嬷嬷的意思,不过她并不反感,就是放在现代,为了孩子能读上好学校,家长们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常嬷嬷抖着手指,嗫嚅着很激动,明兰微笑了下,温和道,“这样罢。我出个题目与年哥儿,他写篇文章来,回头我送去给我大哥看;然后请他估量着办,如何?”

常嬷嬷迟疑道:“现在?不如回去慢慢写。”

小常年第一次急了,连忙道:“无妨的,我愿意现在就写。”

明兰朝他微笑了下,略一思索,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过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半个时辰可够。”

常年微黑的脸色浮起一抹红晕,恭敬的一揖到地:“学生领命。”

明兰心情很愉快,在这个贬低女性的时代呆久了,她自己都快怀疑自己智商了,她微微提高声音:“丹橘,领着年哥儿去我书桌上,服侍他磨墨书写。”

丹橘笑着上前,应声领人而去。

这样的即时考试,不但考书法,考基本功,还要考心理素质,倘若在这种情形下,常年写出的文章还能叫长柏认同,那么就真是可造之材,给自己娘家多拉个有前途有天分的学生,也不是坏事,没准将来在官场上也能添个帮手。

就算不成,找个比乡下私塾强些的学堂,总没多大问题。

接下来,常嬷嬷怎么也坐不住,一个劲儿的往门外看,常胡氏一直不敢说话,刚一张嘴,就被常嬷嬷恶狠狠的瞪回去,而她自己说话则是前言不搭后语,明显不在状态。

明兰也不急着和她们说话,只笑吟吟的有一句每一句的扯着,这时,顾廷烨总算回来了。

顾廷烨连朝服都没换,直接捋前摆往偏厅里大步迈进。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在门口一出现,常嬷嬷就站了起来,声音里满是喜悦:“烨哥儿!”

“嬷嬷快坐!”顾廷烨龙行虎步,几步走进厅内,扶着常嬷嬷坐下,明兰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让顾廷烨和常嬷嬷坐的近些,她自己坐在上首另一侧。

常胡氏带着女儿还有蓉姐儿,一齐给顾廷烨行了礼,起身后,常燕面带红晕的偷眼瞧了瞧男人,但顾廷烨似不喜,只对常胡氏淡淡点了点头,便撇开头,自与常嬷嬷说话了。

“烨哥儿如今瞧着可精神多了!”常嬷嬷摸着顾廷烨的袖子,上下的打量着,眼中含着水光,连连道,“好好好,这样才好,成了亲,以后就是大人了,要好好的!”

顾廷烨笑的很厚颜无耻:“这是自然。”

“这哥儿!”常嬷嬷瞪了他一眼,朝明兰笑道,“瞧瞧,有了可心的新媳妇,我这老婆子可碍眼咯!罢了罢了,我还是赶紧回去罢。”

“这可不成;年哥儿还押在我书桌上呢,嬷嬷不要孙子了?”明兰打趣道。

常嬷嬷故作懊恼的笑道:“这下没辙了!”

屋内常胡氏母女和屋内几个丫鬟一齐笑了起来,顾廷烨不解的看向妻子,明兰轻声解释:“我见年哥儿学问不错,便叫他写篇文章来,回头给我哥哥瞧瞧,看能不能给寻个好先生。”

顾廷烨笑着大赞,对常嬷嬷道:“这极好,嬷嬷瞧我这媳妇娶的不错吧。”

明兰大羞,面色微红,常嬷嬷指着顾廷烨笑骂道:“你就吹吧!你媳妇好还用你说?!”

屋内一片欢声笑语,常嬷嬷眼见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儿媳又想开口,连忙对明兰道:“她们几个都是头回来这儿,不如叫人陪着她们在园子里逛逛,我么也好说说话。”

明兰看了眼顾廷烨,然后点头道:“这倒是好,旺贵媳妇口齿伶俐,不如叫她陪着常嫂子和燕子一道游玩下园子,蓉姐儿若想跟着去,便一道吧。”

常嫂子很想多说两句,但看着婆母眼光凶恶,只好带着女儿和蓉姐儿出了厅堂。

待旁人都走后,常嬷嬷便静下来,细细问顾廷烨身体可好之类的,又吩咐了明兰好些话:“唉,以后烨哥儿就全靠你照看了,他是头没上嚼子的野马,一发起性来便不顾惜身子,他背上肩上有好几处伤,夫人您多看着些,该吃药吃药,该擦药就擦药,得好好养伤才是!”

顾廷烨笑着插嘴道:“嬷嬷你又来了,都猴年马月的旧伤了,皇上早找御医给我瞧,如今都好的差不多了,不妨事的。”

“胡说八道。”常嬷嬷瞪眼道,“前几年冬日,你伤处发起寒来,疼的直冒冷汗,我拿生姜和药油日日给你擦着,足足擦了半个多月才见好,别是好了疮疤忘了疼!”

明兰低头细想,顾廷烨的肩上和背上果然有几处刀枪伤疤,其中一条从左肩延至后背的特别吓人,便暗暗记下,回头也去配几副虎骨膏和药油来。

顾廷烨看明兰恨不得立刻去拿纸笔记下来的样子,心里好笑又感动,便道:“前回你不是说想去庄子里瞧瞧么?”

“是呀。”每天看账本不过是纸上谈兵,明兰手里攥着几座庄子,虽然出入项写的清楚,但因没见过那庄子,总觉得不踏实。

“我陪你去,把几座庄子都去走一遍。”顾廷烨神色轻松,语气愉快,“嬷嬷,不如您一道去?”却叫常嬷嬷笑着一口回绝,“你们这些金贵人才稀罕农田庄子,我们刚从乡下搬进城来,什么山水林泉的早跑腻了。”

明兰又惊又喜:“怎么?你有假了?”古代的休假制度简直令人发指。

“这倒没有。”顾廷烨笑道,“皇上今日颁旨,要在西郊大营巡视大军操演,这几日我得先过去预备着,那里离庄子更近,咱们晚上就歇在庄子上。你不是要拿鱼鳞册子去对田亩,盘查庄户么?慢慢来,待皇上巡视完了,我能得两天空,然后咱们就上西山泡温泉去。”

常嬷嬷听的张大了嘴,笑着叹道:“哥儿也会疼媳妇了!好好好,你们小俩口也该散散心,每日的忙车轱辘转,岂不闷的慌。”

明兰听顾廷烨说的头头是道,心知他一定是心里思量了好几遍的,感动之余,也是一脸喜色,笑言言的望着顾廷烨,目光柔软。

常嬷嬷见此,知道他们夫妻和美,心里也是放心。

……

一顶小小的灰油布马车载着常家人往回家的途中,马车外是老车夫的吆喝声,车里是一场热烈友好的家庭交流。

“年哥儿,侬写的咋光景呀?”常嬷嬷迫不及待的问道。

常年笑的很自在,并不见紧张:“与往常一样。”

“格尼哪能呢?”常嬷嬷急了,“侬定要写了顶好才顶事!”

常年安慰祖母道:“阿嬷勿要慌,我觉着顾夫人是有心要帮我的。”

常嬷嬷松了口气,多少放下了点儿心来,坐在对面的常胡氏忍不住埋怨了:“姆妈做啥拨阿拉屋落事体统统讲出去?顾爷又勿会子嚷的!反倒叫顾夫人看阿拉笑话!”

常嬷嬷气不打一处来,破口道:“侬晓得啥?!这事体瞒了眼前,瞒得过一辈子伐!”

常年见母亲犹自不服气,劝道:“姆妈,阿嬷讲的对,我适才看阿嬷讲话时,夫人的样子勿像勿晓得。”

“胡讲!我看夫人格拉时光蛮吃慌的!”常胡氏固执道。

常年摇头又劝:“夫人是吃慌,不过我看不像勿晓得这事体,而是阿嬷直不笼统讲出来,她才有些吃惊。”

“还是年哥儿看的明白!”常嬷嬷很自豪的看着孙子,回头就骂儿媳,“侬个不长志气的东西!勿要看夫人年纪小,以为好糊弄人家,我听说这些日子澄园叫夫人看的跟铁栅栏一样!阿拉事体她迟早晓得,到时候叫人家看勿起,不如自家讲出来!”

“那……燕子呢?您以前不是还说过让燕子嫁过去吗?”常胡氏看了女儿一眼。

这句话一说,常嬷嬷顿时火冒三丈:“有你这么做姆妈的吗!格种事体是大人自己商量的,你格恁好跟燕子讲?这事么有了!你们以后提都不要提了!”

常胡氏急出火了:“为啥?!如今顾爷的官儿是越做越大了,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做啥子反而不让燕子去了?”

常嬷嬷大骂:“放你娘的屁!侬骨头没四两重,又开始发昏了!当初我儿子好好在读书,就是侬,看人家屋里富贵,眼睛发红,糊弄年哥儿他爹去做生意,弄的家破人亡!现今刚过了两天舒心日子,侬又开始骨头痒了是伐?!”

常燕常年姐弟俩一看祖母发火,都闭上嘴,常胡氏被骂的红了脸,嗫嚅道:“姆妈,孩子们都还在。”意思是给她留点面子。

常嬷嬷想起了儿子,怒气直上冲,直着嗓子大吼道:“侬个败家精!上勿了台面的东西!当初我真是瞎塌眼睛,才会讨你进门做儿媳!不少你吃不少你穿,偏偏侬要发毛病,害死我儿子!要勿是看在燕子和年哥儿面子上,我一早就拨侬赶出门去,侬还不知天高地厚!侬以为烨哥儿好看侬啊?他早晓得侬是啥货色,才懒得理睬侬!”

常嬷嬷一火大,从来不管什么地方,要骂就骂,如今正兴起,更是骂的带劲,手指几乎戳到常胡氏脸上:“我当初有那个意思,是看烨哥儿没人疼,才想着让燕子去照顾,现在烨哥儿讨了个好媳妇,正过着好日子,侬又来凑啥闹热!老娘一辈子倒霉,都讲人生有三苦,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嗓子,老娘上辈子不修,三件都赶上了!现在只盼着燕子能嫁个好人,年哥儿能出息,侬再给我闹三闹四,我立刻把你撵家门!侬格种阿娘,还是没有的好!”

常胡氏被喷的一头一脸唾沫,也不敢还嘴,只能低头忍着。

常燕看母亲被骂的头也不敢抬,忍不住道:“阿嬷呀,顾爷跟侬亲,要是我拨他做小,他也会待我好的!”

常嬷嬷瞪圆了眼睛,一把扯住孙女的耳朵,大骂道:“侬生的跟侬阿娘一色样子,眼皮子都格恁浅,我来问侬,这么多年了,顾爷跟侬说过的话有十句伐?”

常燕捂着耳朵哎哎叫疼,红着脸道:“顾爷当我是小孩子,不大搭理我的。”

“我呸!”常嬷嬷龇牙道,“侬今日看夫人年纪多大,跟你差不多吧,烨哥儿咋不当她小孩子?!我跟侬讲,趁早死了心,今日见了夫人,拿面镜子照照你自己,比比人家做派学问样貌,你们俩,一个是天上的凤凰,一个是田里的蚂蝗!”

常燕委屈的红了眼睛,嘟着嘴道:“勿就是讲讲嘛!不去就不去!”

常嬷嬷犹自不解气,继续骂道:“反正你老子的孝期也满了,回去就给你说人家,别出去丢人现眼!你和你阿娘已经见识过澄园了,以后就不用再去了!拨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然吃我的棍棒,一人打一顿!”

“你们以为大户人家的女人好做呀,当初白家老太公就是想不明白,结果拨大姑娘送进侯府,才几年光景,人就没了!”常嬷嬷吼的痛心疾首,又去扯孙女的耳朵,“就侬这个德行,进了格种深宅大院,连骨头渣子都剩勿下来!”

常家母女都被骂的闷声不响,常嬷嬷叹气道:“凭着我这张老脸,你阿弟的前程终能有个讲法!要是年哥儿能有出息,到时候你们做阿娘阿姊的不也有风光?唉……考科举不容易呀,当初我阿爹就讲,平头百姓上面没有引路人,想考科举就要多费几十年功夫呢。”

“阿姊呀,阿嬷讲的对,侬就算了吧,我看隔壁的阿青哥哥交关欢喜侬,格拉屋里也蛮好的,有田有店,勿会叫侬吃亏的。”常年自丧父后,渐少年老成,也低声劝道,“何况,我看顾爷交关钟意夫人,旁人他勿会看的。”

“哦,侬也看出来了?”常嬷嬷兴味道,她素来信任这个自幼懂事的孙子。

常年点点头,笑的很腼腆:“我把文章交给夫人时,看见夫人把咬了一半的果子放在盘里,后来,顾爷拿起就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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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回 明兰的见识

当天下午,明兰就给长柏哥哥写了封推荐信,附上即时作业一篇,立马叫人送了过去,看长柏是否有时间接见一下常年小朋友。

然后,明兰掰着指头酸了起来。

古代文官重视上班时间,但下班时间却颇松散(注1),可如今长柏还在翰林院混,为怕皇帝突然宣召学士奏对,是以从不敢早下班;因此就算长柏有空见人,也只能等沐休(注2)了,等他再去寻合适的学堂,把人推荐过去……怎么算也要好些天。

接着明兰就把府里的一干管事仆妇叫起来一通训示,各个落实责任,交代一番,宣布自己不在几天里,如遇难决之事,一概由崔妈妈总理,若有必要,可快马报至京郊。

“各位都是办事办老了的人,想来主子在与不在也无甚不同。”明兰微笑着高坐上首,“待我这趟回来,再瞧瞧如何了。”

下头一干站立的男女管事都心头雪亮,如今他们的职务上不少还有‘暂代’两字,倘若这回明兰离府期间表现不好,说不准就给立刻掳了,当下一众人也是点头是捣蒜。

明兰又叫单独留了花妈妈和廖勇家的说话。

“你单只一个差事,看好了蔻香苑便是。”明兰对着花妈妈轻声细语道,“尤其是蓉姐儿,若有个头痛脑热的,赶紧去萱草堂请张大夫,并同时来报我。”

花妈妈暗道好手段,她特意叫自己这个太夫人送来的照看蔻香苑三个主子,若有个好歹,太夫人也逃不脱说法;她轻瞥了旁边的廖勇媳妇一眼,心想这里里外外夫人不知下了多少眼线,倘若自己有什么动静,恐怕赖妈妈的下场就是榜样。

事到如今,还不如学了田妈妈,索性投了二夫人才是。她当即郑重应了。

“你我就不多说了。”明兰含笑瞧着廖勇家的,“该当心的你自己当心就是。”

廖勇家的肃了脸色,低头道:“夫人的吩咐,我都记下了,马房我已去关照了,若有什么,最多两时辰内即可叫夫人知道。”

她一早心里透亮,他们这些人不比世仆,有积年的情分和体面,有错也不过是撵回老家去;他们本就是连着宅子送来的犯官家仆,名声已是不好,若再有个长短,叫立刻提脚给卖了,也不会有人说明兰刻薄不体恤。

况且明兰嫁来澄园,身边人手有限,必得启用新人,这当口谁能表现上乘,立刻就能受提拔,且崔妈妈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翠微又太年轻,倘使自己好好办差,能得夫人信任,起码十年的体面是跑不了的。

她暗下决心,定要叫仔细看着府邸才是。

这般忙忙碌碌一直到吃晚饭,丹橘还在指挥丫鬟收拾箱笼,从衣物细软到鼎炉香笼,甚至洗澡的圆木桶,都要打点上车。

顾廷烨见了,很是新奇,微笑道:“你倒干脆,说走就走,还道你要到后日才能出行呢。”在他心中,女人大多拖拉冗慢。

“我明日一早卯正出发;丹橘留着继续收拾,待差不多再出门。”明兰拿着一支笔,细细在卷面上勾兑着,“大约午饭前我就可到小雨庄,盘桓一下午,这时黑山庄应已预备好了,我们晚上就歇在那里,叫阿猛护送丹橘押着行礼直接去那儿便是,过几日再去古岩庄。”

小雨庄是她的陪嫁庄子,由老崔头打理,盛老太太每年都会去看个两回,自己也去过好几次,一直运作良好,这次只是婚后去晃一趟,表示交接;但另两个庄子,不但占地甚为广阔,且从管事到佃户,明兰概不认识,很有必要下点功夫。

“不过是个庄子,一年到头也出息不了几个银子,你不用太上心。”顾廷烨微微皱眉,似乎不大看得起田里的收成。

明兰很不赞同,理家的概要就是,除了田地等固定产之外的收入,全不能当正常收入计算,一个大家庭的支出应该和固产持平,这样那些额外盈余就可以宽泛着使用了。

不过她如今要整顿两个庄子,却是另有缘故,于是她摇头道:“我不是在乎几个银子,而是怕我们疏于管理,到时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却要我们来担着,兴许还会叫人参上一本。”

她小时候随盛老太太去巡视田庄时,曾见过路旁乞讨的佃户家小孩,那时盛老太太就絮絮教导要防着被奸仆拖累名声;遇上刻薄的主家或欺上瞒下的管事,实不把佃农当人待,欺男霸女不在话下,弄出了人命也是草草掩过。

明兰当时用心记下了。

顾廷烨浑厚的背脊安闲的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叠厚厚的册子翻着,昏黄的灯光下,贪看明兰白玉般细致的面庞,只见她穿着白绫缎里衣,更显得身形娇小稚弱,却一脸严肃的拿着一支青玉笔管的紫毫在纸上涂写着,握笔的手指白如宣纸般,指尖处似乎都叫青玉给染绿了,整个人好似扮大人的娃娃一般可爱。

他不以为意,笑道:“草木皆兵。”

明兰冲他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子,搁下笔起身过去坐到床沿,顺着顾廷烨的胳膊,靠在他怀里,忽问了一句:“你说的对,田地是出息不许多,那什么行当才最挣银子呢?”

顾廷烨楞了一下,笑道:“这你可把我问住了;杀猪?打劫?”

为什么杀猪后面就是打劫?明兰很疑惑,但她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依旧摇头道:“不对,我曾听庄先生说过,这世上最挣钱的买卖无非五样,盐务,开矿,漕运,边贸,海运,换言之,都是朝廷点头才能行得通的买卖。”

顾廷烨慢慢敛去笑容。

明兰继续道:“那么这些大宗的买卖,先今都在谁手里?”顾廷烨脸色有些难看,明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在谁手里,但应该不在皇上手里。”

顾廷烨神色凝重,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本来我也没觉着什么?但那一日公孙先生漏了句话给我,说国库居然都是空的,我这才觉着麻烦了。”明兰低声道,“我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瞧得出皇上是有大志向的。”

通常伴随大志向而来的,就是权柄回收,而要集权统治,首要的就是钱袋子和军权,钱是有的,只不过不在国库,兵也是有的,只不过不大听皇帝指挥。

那么下面的事就简单了,不是他们肯老实的交出钱权,就是皇上‘请’他们交出来。

“年前北疆大捷,歪打正着,叫你们打开了个缺口。那里的军务既然不顶事,皇上就能名正言顺的裁换人手,这样一来,那些沾着边贸的怕要心惊肉跳了。”明兰扭着身子从男人的身上爬起来,端正的跪坐在床上,正色道,“你不是说,原先皇上打算派耿大人去北疆镇守的么?随后,他就被参了。”

顾廷烨眉头紧皱,肃然道:“也是他自己素行不检。”言下之意,明兰的猜对了一半。

一个言官后面是一群言官,一群言官后面是整个清流士林,他们以师生同门同年为纽带,结成了一个牢固的关系网;在先帝爷二十多年的仁治之下,他们中的不少已渐和权爵世家连结在一起,堪比朋党,他们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无论是内宫,朝堂,军中,地方府县,都有其势力所在。

天上下雨地上流,倒霉的是庄稼,明兰不想做炮灰家属。

“公孙先生说的很是。”顾廷烨停顿了好一会儿,静静的看着明兰,才道,“他说你善思明辨,襟怀豁达,虽是女子,却可堪一谋。”

“先生过奖了。”明兰脸上浮起一阵羞红。

“可你从不问我朝堂之事?”顾廷烨奇道。

明兰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讪讪道:“祖母说了,不要乱问男人公事,你若觉着该叫我知道,自会告诉我。”有好几次,其实她很想问的。

顾廷烨瞧了她很久,眼神幽深难测,才缓缓道:“幼时,老爷子曾与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多少精于行军打仗的将领,都死在太平年代;若我有机缘上战阵,定要注意行止,免得叫捉住了把柄。”

明兰听的心惊,手指陡然攥紧男人的手臂,顾廷烨抚慰着搂过她,按在自己怀里,轻轻道:“你放心,言官虽爱名,但也不傻,知道哪些人可参,哪些人不可参,皇上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别说我本就无事,就是老耿也没什么。”

他双臂环着明兰,两人的身体紧紧的贴在一起,静静的躺了会儿,彼此心跳可闻,顾廷烨笑起来,亲了下明兰的小脸:“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嗯!”明兰笑着点头,凑上去用力亲了下他的鼻子,眨着眼睛道:“你在外头劳心劳力,我帮不上什么忙,起码不叫家里给你添乱!”

顾廷烨心中感动,揉了揉明兰的头,忽低声道:“岳父有远见,教养的儿女都很好。”

明兰在他怀里拱出脑袋来,颇有几分得意:“当初庄先生就说,若我生为男儿身,定能有番作为。”两人纠缠间,明兰的襟口衣已松开一大片,露出一弯雪白粉痕,半搭连着嫩黄色绣翠绿莲瓣的肚兜,里头微颤着丰盈的滚圆。

顾廷烨直直的看了一会儿,才悠悠叹道:“你还是做女子吧。”

……

次日一早,明兰就由屠氏兄弟领着家丁和护卫出了门,前后呼喝大约有三四两马车,明兰坐在第二辆,身旁的小桃兴奋的一夜没睡着,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没个消停。

“八辈子没出过门呀!”绿枝忍不住奚落,“小雨庄咱们又不是没去过。”她转而对明兰道,“夫人可要再睡会儿?免得到时没精神。”

明兰迷糊着点点头,她素爱晚睡晚起,这会儿都还没醒过神呢,小桃麻利的垫好铺被让她半靠着躺下,才转头与绿枝小声道:“秦桑姐姐和小翠袖这次不能来,可委屈了,我出门时,小翠袖眼睛都红着呢。”

绿枝偷眼看了下明兰,见她似是睡着了,压低声音道:“咱们总不能一股脑儿的出来,要留人看屋子的呀!翠微姐姐又不能整日镇着,你放心旁人呀!”

“这我自然知道,用你来说!”小桃咬着耳朵,“可是这回若眉不是想留下么?干么非把她带出来,看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绿枝撅撅嘴,轻轻不屑道:“那丫头如今心思不消停,夫人怕她犯浑,索性带出来,没准……给她在庄子里寻个女婿?”说着说着,话头一转,故意打趣小桃,“顺带给我们小桃妹子也寻桩亲事!”

谁知小桃呆呆的想了会儿,居然点点头:“那倒不错。”

绿枝咂巴下嘴,无语的扭过头去。

——————–

注1:元代的《至元新格》谓:“诸官府皆须平明治事,凡当日合行商议发遣之事,了则方散。”

注2:本文暂定这帮古代公务员,是一旬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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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0 21:02:54 | 只看该作者
第136回 小雨庄——黑山庄;偶尔失手的演技派

俣俣碌碌,路行近半日,出城门后不久便到了小雨庄。

这座庄子毗邻京郊,前河后山,地段极好,是当年兴盛时期的勇毅侯府为唯一的嫡出大小姐置办的嫁妆,后来盛老太太为着盛紘仕途需要用钱,曾典卖掉一大半。

待盛家境况渐好后,这里的地却很难赎回,是以盛紘又给老太太在别处另置了庄子,可老太太到底心里惦记,便时时注意打听哪家急用钱,几年下来,老太太又陆陆续续买回些许田地,统共五百八十亩。

老崔头本就是千挑万选后陪嫁过来的,老实勤恳不说,庄稼手艺又好;崔妈妈是他童年失散的青梅竹马,两人多年后重逢,叫老太太知道了,费了好些力气和银钱把崔妈妈从另一户人家里弄出来,他们俩得偿所愿,成亲生子,更对老太太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老夫妻诚意报效之下,是以小雨庄看着,总比旁处田庄打理的兴旺些。

明兰蒙着帷帽,坐着抬轿,缓缓巡视庄子和佃户,只见满眼的田垄一望无际,间中有黄牛白狗,蔬菜粮食垂垂累实,庄户们大多认识,见了明兰的乘轿过来,都放下锄头农活,笑着或鞠躬或磕头,一派盛世田园。

明兰颇觉满意。

“如今庄稼可好?”回到宅院后,明兰高坐厅堂上首,细细垂问,老崔头笑眼眯着,垂首恭敬道:“都好都好,今年风调雨顺,大约可比去年多收些庄赋;前几年旱的厉害,又逢上江淮那块兵乱,京中粮价飞涨,老太太和六…哦,和夫人都没想着催租加赋,还体恤他们的日子,多加安抚。他们都说,外头哪有咱们这儿这么厚道仁慈的主子呀!”

明兰翻了翻桌上的田册,抬头笑道:“老崔管事,口齿可见伶俐呀!这么能说会道的,回头叫老太太瞧瞧,定然有趣。”

老崔头粗黑的脸立时红了,他素知明兰的本事,索性也不装了,便把心里的意思说了出来,明兰大吃一惊,轻呼道:“要买地?”

老崔头用力点头,脸上露出兴奋之意:“这阵子也不知怎么回事,白通河这一带有好几处大片的庄子要脱手,我细细探了,地是好地,反正这几年庄子里有积余,不如扩些吧。”

明兰思忖片刻,简短道:“照老样子,你把要买多少田地,田地的主家,还有价钱等一干事宜都细细写了,回头叫人送来山对边的黑山庄给我,我瞧了妥当,再与你说。”

老崔头当下恭声应了。

明兰瞧他大喜过望的样子,心里失笑,大概古人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买地。

“…夫人不知道,老太太的庄子原本可有二三十顷大呢!后头那一整座山林也都是咱们的!”老崔头湿润着老眼感慨道,“若能将这里还成原先的模样,也不枉老太太的一番恩情了。”

明兰沉默了下,低声劝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万事都得依着道理来,有好地能买就买些,但不可用强,免得惹出祸事来。”

老崔头连连哈腰笑着,拍胸脯保证:“就是借小老儿俩胆,也不敢哪!老太太的规矩,这么多年来,哪回不是契书上写的清楚明白,夫人放心,绝出不了错!”

大约申时二三刻,明兰一行人便离了小雨庄直奔黑山庄,走时多带了几个人,虽不甚远,但路却不如城内的好,一路颠颠簸簸,直到天色黑的渐看不清路了才到。

小桃凭着车栏远眺,只见黑沉沉的田庄大门已影影在望,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点着,再近些,却瞧见丹橘和全柱媳妇还有一个矮矮黑黑的汉子当前而站,后头跟着一大群人。

马车行驶到门口,那矮矮黑黑的汉子立马上前跪下,大声道:“小的巴老福,给夫人请安了,夫人这一路辛苦了,里头一应屋舍都预备好了,就等着夫人呢。”

小桃和绿枝跳下车子,拱手而立,朝对面的丹橘打了个眼色,丹橘微微点头。

马车内传出端丽的语音:“巴管事快请起,你辛苦了,黑着天还这么等在门口,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哪里的事!”火把映着,巴老福一脸逢迎讨好,“夫人是贵人,能抽空来瞅瞅庄子,那是咱们的福气,咱们盼还盼不来呢!”

明兰并不多话,只问:“老爷可来了?”

巴老福起身答道:“老爷下午就使人来传了,说晚些就到。”

“成了,你留几个人在门口等等老爷,我们先进去了。”明兰略略放心。

巴老福高声应了,立刻着人大开前门,马车缓缓进庄,后头一应丫鬟仆妇跟从。

庄里的主屋早已灯火通明,只见里头桌椅几架俱被擦拭的干干净净,器物也摆放的整齐大房,明兰微微点头,转身进里屋,发觉里头已收拾一整。常用的羊角宫灯放在床头小几上,梨花木圆桌上摆着一套青玉葵瓣的暖瓷茶具,壶口还微微冒着茶香,明兰屏息一嗅,正是她素日爱喝的金桂茉莉花茶。

明兰疲惫的坐到炕边,笑了起来:“我们家丹橘姑娘可愈发能干了呀,这么半日就收拾的如此妥帖,嗯,学成了,好嫁人了!”

丹橘一点也不害羞,板着脸过去给明兰解衣带:“您省省吧,这一整日把你累的,说话都变音了,当我听不出来!还有这一脸的土,髻子也乱了,好在您没下车叫人瞧见!赶紧先洗洗吧,有话叫全柱家的去传。”

秦桑从内屋进来,温温笑着:“热水都好了,夫人去洗吧,幸亏我带足了两匣子沐浴香精,不然怕不够用的。”

明兰累的全无力气,在大圆木桶里狠狠泡了小个时辰,丹橘不住的往里加热水,直把筋骨都泡松软了才出来,摊在床上喃喃着:“果然娇贵了,这点子苦也受不住。”

上辈子最后一年,山沟沟里没有自来水,姚依依要自己去井边打水,粗粝的井绳把她用来握笔的手掌磨出了一道一道的伤痕,然后伤痕退了,结成茧子;一天要走五六个小时,晚上一脱掉鞋,就是满脚的血泡,浸的凉水里,透心的疼,以前穿高跟鞋疼的脚掌,现在穿运动鞋走路疼的是脚跟,小腿肚子哆嗦的像弦子,躺在床上,腿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

都市女孩累的沾枕就睡,可心里十分踏实,她觉得自己帮到了人,晚上做梦还想着,等下回开同学会,一定要在那帮连小葱和韭菜也分不出来的死丫头面前炫一把。

她姚依依可是连篱笆都会扎了!

可如今,虽前呼后拥,一大堆人伺候着,她却再也不复当初那种疲惫到满足的愉悦,便是累极了,也是满心的思虑和不安,如今的朝堂并不安稳。

古代仕途皆流血,她见过被披枷带锁押解京城的官吏,见过被抄没至家破人亡的官宦人家,曾一起吃过茶说过笑的闺阁女孩,却转眼因父兄获罪,而被罚入教坊司,甚至沦为官妓。

每每想起这些,明兰都无比感激盛老爹,他从不贪功冒进,从不投机钻营,也不挥霍家业,为官算是清正,做人颇为圆滑,无论他有多少别的缺点错处,他总归尽到了古代男子的义务,给妻儿老小营造了一个安全富庶的生活环境。

说起盛家,前几日,因端午节快到,明兰使人提前送节礼回娘家时,小桃探来消息,说是为着给长枫说亲的事,盛紘最近又和王氏闹别扭中。

长枫虽是庶出,但胜在卖相好,俊秀风雅,谈吐不俗(酷似少年时的盛紘,当年一眼迷住了王家老太太),很讨人喜欢,年纪轻轻又已是举人,父兄得力不说,姐妹们的亲事大多结的不错,估计金榜题名只是时间问题;是以盛紘一放出风声,倒也有不少人家响应。

不过盛紘到底心眼明白,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于是提出,家世只要说的过去就成,须以女方人品为第一考虑,务求一位端方识礼贤能淑德的儿媳,最好性子还有点烈。

“枫哥儿那性子,就得有人提着他的筋过日子!”盛紘说的很含蓄,“既能替他撑住场面(顶得住刻薄婆婆欺负),又得能压得住他胡来的(不让他风花雪月耽误正事)!”

王氏傻眼,这要求也太具体了;她无不讽刺的玩笑着:“老爷不如替枫哥儿找个娘吧!”

“本也没指望你。”盛紘没好气道,即便他敢信任王氏的心肠,也信不过她的眼光。

——明兰把脸埋在床铺里,闷闷的发笑,她几乎可以想象这场景。

可盛紘又不能自己跑去相看人家闺女,于是只好去求老太太出马。偏老太太最近养养重孙子,逗逗重孙女,过的十分和谐,根本不想再蹚浑水,如今正和盛紘磨着呢。

其实若不是林姨娘自毁长城,盛紘真的是非常疼爱墨兰和长枫,人生在世,果然不能贪图的太过了……丹橘端着晚膳进来时,却见明兰抱着一本册子,已沉沉睡去了,便替她掩好被毯,轻轻退了出去。

到了戌时末,顾廷烨及一行亲卫扈从才快马疾驰而来,眼看着一排十余个刚从校阅场下来的戎装男儿,俱是飞骑骏马,高大魁梧,脸上还残留着军戎战阵上的杀气,巴老福更老实了,连笑脸都僵了,一路点头哈腰的把顾廷烨迎进庄内,往主屋去了。

庄中仆役都忙着替整队亲卫牵马入槽,余下的骑卫去早已备好的厢房歇息,一路走着,却见公孙猛并屠氏兄弟快步迎上前来。

“谢大哥!”公孙猛朗声大喊,上去搭着一个二十余岁的骑装青年的肩膀,热络道,“你们可来了!”谢昂回头而笑,大掌拍着公孙猛,笑道:“阿猛!”转眼瞧见后头两人,又大声道,“屠大哥,屠二哥!”

屠龙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实汉子,一条刀疤斜斜从额头延伸至鼻梁,一笑起来颇见狰狞,他大笑道:“你别乐!小阿猛不是惦记你,他惦记的是今日校场上的风光。”

闻听此言,阿猛果然闷闷不乐:“我叔偏不让我去,我想护着夫人也是要紧的,谁知夫人却叫我陪几个小丫头押送行礼!”

“你小子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屠虎笑的很痞,“你老叔是为你着想,你好好读书习武,回头正经考个武举才是真的!似咱们兄弟西瓜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那是没指望了!”

公孙猛虽个子不小,实则才十四岁,少年心性,很快便释怀了,只缠着谢昂问这问那。

“对了,谢大哥,都这么晚了,你们作甚非要赶回来?”

谢昂边走边笑道:“都督不放心这儿,这庄子里的底细咱们可不清楚。”

“您别遮着掩着了,有这许多兄弟护卫着,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屠虎屏低了声音,咧嘴笑道,“怕是爷舍不得夫人吧!”

“顾爷的事你也敢乱嚼舌头。”屠龙当即瞪了兄弟一眼,骂道,“这事还不清楚?约莫夫人要整理庄务,爷怕夫人年轻,威势不足,来给她撑腰呢罢。”

“哪里威势不足呀?!”公孙猛怪叫,“夫人训我读书比我老叔还狠,我一句也还不上来。”

他回忆某日,明兰笑眯眯道:庞涓和孙膑本都是鬼谷子门下,庞涓不爱读书,中途跑出去当官领兵了,孙膑就好好学习,天天用功,学成后出山,三下两下就把庞涓给灭了。阿猛呀,你想做庞涓还是孙膑?

阿猛呆了呆,忍不住问:“难道庞涓打不过孙膑,是因为不好好读书?”

他那老叔在一旁捋着胡子笑着说‘是呀是呀’。

还有昨天,他嘟囔着想护送顾廷烨或明兰,不愿干押送行李的差事,明兰依旧是笑眯眯的劝着:“阿猛呀,你说是物件要紧还是人要紧呢?”

“自是人要紧。”

“那你说是你功夫好还是屠家兄弟功夫好呢?”

“自是屠家两位哥哥了得。”

然后明兰就不说话了,只用看五岁幼儿的神情看着自己,还很怜悯的摇着头。

自家老叔继续捋着胡子依旧笑道‘是呀是呀’。

每每此情此景,公孙猛忽然觉得自己凭空小了十岁,无端沮丧下来,缩到墙边发呆,需要哀悼半天才能缓过来。

“还是有夫人的好!”屠虎感叹道,“我记得那会儿府里乱糟糟的,咱们跟着爷东奔西走,回外院自己屋后,吃的穿的也没个人张罗,爷只会给银子,害的我们兄弟几个十天半个月的吃住在窑子里……”

“滚你娘的蛋!”屠龙不悦的打断道,“敢情你逛窑子都是爷没娶媳妇的过错了?你小子越来越没规矩,回去就找个媒婆给你说亲!寻个厉害的媳妇来管管你!”

屠虎颇敬畏长兄,不敢回嘴,只轻轻嘀咕‘俺们是同一个娘下的两只蛋’。

……

“这是怎么回事?!”

明兰正帮着顾廷烨宽衣,却见锦袍肩臂部分有一处触目惊心的血渍,她当时就惊了。

顾廷烨低头看了下,才回想起来,淡淡道:“今儿是头日,无甚要事,大伙儿一时兴起,便比了几场矛术……你放心,都是去了枪头的。”他见明兰一脸惊惧,又加了后半句。

“你这人!”明兰嗔怒着,她放轻了手脚,迅速帮他脱外袍,“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你以为夺命书生是怎么死的?

“咦……?”

外袍脱下来了,里面的雪白绫缎里衣却并无血迹,明兰再撩开他的领口,顺着半个膀子把衣裳褪了下来,只见光|裸着的淡褐色皮肤上,肩臂处贲张着健硕的肌肉,却并无损伤,只肩上有块淡淡的青紫。

她不解。

“没错。”顾廷烨轻轻叹息道,“以后还是得在枪杆上包了布头才好,我一时发兴,没收住力道,险些把那小兄弟的胳臂对穿了。”

明兰呆了呆,心里暗笑自己,原来是别人的血,她哦了一声,抱着换下来的袍子就交到小桃手里,才又问道:“伤重么?”

“最后我偏了些力道,所幸只是皮肉伤,我特从外头请了好大夫给他瞧了。”

“那就好。”明兰点点头,微笑着过来给他松发冠,“能把你逼的全力而为,想来那小兄弟的功夫已是极不错的了。”

“嗯,年少有为,性子也豁达,是可造之材。”

顾廷烨身躯高大,坐在床沿上也只比站着的明兰低半个头,他环着她纤细的腰肢,把脸颊贴在女孩轻软的胸前,静静听着她的心跳声。

明兰笑了,其实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六岁,却满口老气横秋;正想打趣,却见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中银光一闪,细细看去,原来是鬓边生出几根白发,平时梳起头发来看不出。

不知怎的,明兰忽然就心软了,低头过去,柔柔的亲了亲他的鬓发。

顾廷烨顺势把她拉坐在自己腿上,胸口贴着她的脸颊,缓缓道:“买地的事,你也不要太谨慎了,京中权贵捞钱的路数多了去了,若连几亩地也不敢买,我算白熬了这些年。回去后,你请公孙先生使人去找顺天府的吕通判,让他做个官中,契书和银钱过手清楚就成,手续齐全的,咱们也不怕什么。”

“嗯。”明兰柔顺的应声,“再吃些宵夜吧,我去给你摆饭。”

她起身就要走,却被一只大手轻轻拎住了耳朵,又被扯着坐回他腿上。

“我有话问你。”只见顾廷烨唇边带着一抹兴味,“适才,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受了伤?”

明兰呵呵笑了两下,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衣袍上的确有血迹,”顾廷烨长眉一轩,眼中是微不可查的笑意,“可衣料却是完好的,并无破洞,你没察觉么?”

明兰怔住了,没有枪头的木杆捅出来的衣料破洞该多大呀,她亲手替他换的衣裳,过程中竟丝毫没有发觉,一直到看见皮肉无伤,才松了口气。

“你,为何,没有察觉?”男人低淳的嗓音,似乎在引诱着什么答案,他素知她胆大心细,并非慌乱之人。

“是呀,为什么呢?”明兰眨了眨大眼睛,也很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呀。”

顾廷烨不再说话,只静静的盯着她看,明兰努力装着无辜的样子,可在他灼灼如烈日的目光下,两颊无可避免的绯云上涌,渐渐支持不住表情。

男人见她的脸颊已涨成了大红苹果,抑制不住的笑声从胸膛中震动出来,一把搂住女孩娇小的身子向后一仰,两人团团的滚到床上。

女孩懊恼的捂着自己发烧的脸蛋,被男人重重的压在身下;抬头间,正对上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他忍着笑,用力瞪她。

“骗子。”

他如是说。

散乱着浓发,大笑着,像拆穿了戏法的小孩子一样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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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回 黑山庄佚事

山里夜凉,加之月事未完,明兰蜷缩成一团的睡着,顾廷烨似大山般环抱着她的身子,一整晚捂着她发凉手脚,她发凉的身子贴着小火炉般的男人躯体,顿时舒服不少。

这夜,男人睡的极惬意,想起睡前明兰被自己逼问的样子,满脸涨红像只烧熟的小胖章鱼卷,偏咬死了一口小白牙,最后死撑不住,几乎窘迫的要爬窗而逃,男人便是在睡梦中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明兰就会恼怒的狠捶他胸膛。

次日天不亮,顾廷烨便率着谢昂等一众亲卫飞马往西郊大营去了。

“若忙了,便不要夜里急着赶回来。”明兰睡眼朦胧的嘟囔着,“有这许多护院在,你尽可放心。”

“知道了,有什么事你自己拿主意罢。”顾廷烨亲了亲她温热的脸颊,才离了庄子。

明兰所料非差,有屠龙那张狰狞的面孔放着,边上再站两溜魁梧彪悍的护院家丁,黑山庄一众管事庄头俱老实的很,明兰远远的坐在屏风后头,径直吩咐事宜。

似巴老福这种掌理庄子的大管事,自知主家来查问时该说什么做什么,他一早带了一群分管事和庄头来给明兰请安,堆上满脸的笑容,备了一肚子的材料要说与明兰听,谁知明兰一句都没问,只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巴老福闲聊。

巴老福等人摸不着头脑,只得一一回话。

“夫人,他们都来了。”这时,全柱媳妇低眉顺眼的进来回禀。

隔着屏风,明兰清朗的声音十分和气:“按着册子里的次序,叫他们进来吧。”

丹橘便从案几上,拿过适才巴老福交上的名册,缓缓读起来;众管事还不明白是怎么了,只见公孙猛指挥着几个家丁抬着个半人高的大箩筐进来。

哐当一声,俱是铜铁之音,重重放在厅内地上,众人转头过去看,几乎吓的要跳起来——居然是满满一整箩筐的铜钱;映着晨曦的光线,满堆着的一绕一绕大红粗绳串的铜钱泛着令人心动的亮青灰色,众人顿时一阵目眩。

明兰轻飘飘道:“这一年到头的,他们也辛苦了,如今这庄子姓了顾,我头一回来,略赏几个钱,也叫大伙儿高兴高兴。”

“夫人,这……”巴老福隐隐觉得不妙。

还没等众管事反应过来,全柱媳妇已经高声唱喏起名字来,进来一个佃户便给发送一贯大钱,然后问家中可有六旬上的老人,有一个就多给三百个钱,发完后,丹橘勾掉一笔钱和一个名字;那佃农抱着那重重的钱串,犹自云里雾里,脚步虚晃着离开大厅。

前几个庄户进来时还或有气无力或战战兢兢,待到发了五六个后,在后头等着的佃户都听得消息,得知今日竟有东家白赏钱的好事,这一下顿时似盐撒进热油锅,前院中一片喧闹,他们进来时红光满面,出门时喜气洋洋,满嘴吉祥道谢的好话。

众庄头管事面面相觑,不解明兰的意思,有些脸上忿忿不平,有些转而大声谄媚明兰的善举;巴老福却额头渐见汗丝。有这么一众瞪大了眼睛的庄头在旁盯着,明兰倒不怕这些佃农在家中老人上头说谎。

黑山庄在册的田地共有六十二顷,登有记录的佃农三十三户,加上各家老人,明兰一上午共发送掉了六七千钱,差不多空了一箩筐。

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因听闻有钱可发,后来又来了好几户佃农,他们口口声声也是黑山庄的佃农,可他们的名字却并不在册;巴老福立刻淌下豆大的汗珠。也不见明兰生气,只微笑着也给这几户佃农发钱,还没等巴老福想出说法来,明兰已吩咐崔平崔安两兄弟带上几个庄头,并一队护卫家丁,出门丈量土地去了。

巴老福这才明白明兰的用意,顿时吓的面无人色,待想辩解一二,明兰却懒洋洋的挥挥手,叫人散了,自去歇息。

一回到里屋,夏竹便忍不住道:“前日夫人吩咐账房备了好些散钱,原来是这般用的。”她不敢多嘴,但面上明显惋惜心疼之色,用眼神向明兰诉说自己的心情。

小桃倒是一脸坦然,她从来觉得明兰做什么都是对的,丹橘替明兰沏茶宽衣,轻声道:“夫人为何不查问庄里的事,几日您一句也没问几位管事们呢。”

明兰恹恹道:“他们想说与我听的,未必就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的,他们未必肯老实说。”

“他们敢欺瞒夫人!”丹橘皱起眉头,气愤的起伏着胸口,随即低声道,“您想知道什么,回头咱们自己去打听。”

明兰轻呷一口温茶,细细赏玩手中的官窑脱胎粉彩盖碗:“也没什么,不过想知道这庄子到底有多少田地,到底有多少佃户。”

除了这两件,其余的,例如隐瞒账目吞没租钱等等,都可以关起门来慢慢料理,况庄中从管事到庄头,一应身契俱在明兰手里,又没有积年的辈分,想怎么处置都成。

明兰的钱没有白发。

当崔家兄弟去丈量田地时,原本还有些顾忌庄头管事的佃户们,都热情的很,更有些心眼灵活的,窥得些当中端倪,众人纷纷引路指点,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抖搂出来,几个管事和庄头急的团团转,却在屠家兄弟凶神恶煞的目光之下偃旗息鼓。

不过短短两天,崔平崔安哥儿俩就把偌大的田地量清楚了,还细细记录了农田的厚薄情况,公孙猛则拖了个会写字的管事,把那些没有登录在册的佃户一一访遍。

众庄头管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些日子顾廷烨只回来两夜,似是校阅之事渐忙了起来,好些军营都有吃空饷的情况,查检兵库司也不甚妙,每每回了庄子后就问明兰可有为难之事,明兰不欲打搅他,便道一概无事,顾廷烨日夜奔忙的极是疲惫,基本倒头就睡。

到了第三日,查点完毕,崔家兄弟和阿猛上交卷册,情况一目了然:黑山庄又多出了六百九十亩良田,外加四五户佃农,并且被‘某些热心人’告了密,包括巴老福在内的几个管事都在外头置了自己田产,不过是落在亲戚名下。

巴老福等一众管事汗水涔涔的跪在明兰门前,一下也不敢擦拭。

明兰坐在里头,慢慢的翻着卷册,只淡淡的一句:“你们是罪臣家奴出身,当初国公府被抄时,和你们一般的都叫发卖了,你们是随着庄子赏赐下来的,如今国公府已叫抄干净了,你们倒还藏下了这许多家私,果是好奴才。”

语气很淡,意味却极是厉害,众人俱是磕头不止,连连恳求,巴老福磕的额头青肿,抬头道:“都是小的们猪油蒙了心,小的们知错了,只盼着夫人开恩,咱们立刻就将外头的田庄给卖了,银钱交公……”

“胡说!难道夫人是贪图你们几个钱么?!”丹橘大声斥责。

几个管事们继续磕头,明兰瞧了他们会儿,缓了语气:“罢了,你们原是令国公府的老人,积年累月的辛劳,攒了些积蓄也算不了什么——”

下头几个听明兰语气缓和,忍不住面上微松,谁知明兰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你们隐瞒庄上的田亩,私蓄佃户,这却是犯了家规的,若就这么算了,以后人人都如此,顾家岂非乱套,这可真难办了……”

众庄头管事们心头惴惴,只等明兰发落,明兰看他们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觉得差不多了,温和道:“这样罢,待老爷公务忙完了,再说吧。”

说完这么一句,带着所有的账册和名卷,又留下两个从府里带出来的管事查账和几个护卫看守,明兰就离了黑山庄,当晚夫妻俩便在古岩庄相聚,明兰见顾廷烨还有几分精神,把事情略略讲了些。

“多出来田地要交换给皇上么?”明兰的表情很正直,她小时候捡到钱从来都交公的。

男人本来紧缩的眉头忍不住松开了,笑道:“皇上赐庄子时可有说田地有多少?”

明兰摇摇头。

“咱们自己查出了欺上瞒下的奴才,又不是侵占民田,你怕什么。”

明兰觉得也是,便专心的给顾廷烨擦起湿漉漉的头发来,顾廷烨见她神色轻松自在,微有异色:“他们这般欺瞒,你竟不很气?”

“……的确不很气。”明兰抬头想了想,“他们虽贪了些银钱田地,但却还算有分寸,并不曾往死里逼迫佃农。”

这几日四下查点,明兰发觉庄中的佃户大多过的日子还不错;没有卖儿卖女,也没有饿死人。黑山庄这帮家伙给明兰的印象是,胆子并不大,集体热爱小偷小摸。

不过也是因为如此,这个庄子的奴仆恶名不彰,便没有被发卖,而是直接转赐了功臣。

当然,本质上,是因为明兰并不认同古代这种奴仆效率。

那些有身契在主家手里的奴仆,若是在宅邸里做服务性工作还好,有固定的月钱,若得了主子赏识还有额外赏赐;但是叫这些奴仆去管理田庄,问题就复杂了。大锅饭制度的失败证明了一件事,人类是利益性动物,要长远的稳定的出效益,没有激励性奖惩是不行的。

那些经手大笔田产银钱的管事,通过辛勤努力,把田庄打理的红红火火,可是作为没有人身自由的奴仆,却不能有自己的财产,这绝对是违反经济规律和人性原则的。

重点是巴老福他们到底吞了多少,若在一定范围内,倒不是不能原谅,毕竟这几天看来,黑山庄打理的还可以,况且……

明兰叹了口气:“咱们身边的可信之人也少了些,你不如想想侯府可有什么忠诚的老家人,若是可靠的,也不防……”她就不信太夫人能一网打尽,那些累代在宁远侯府的世仆呢,说起来顾廷烨也是正头的主子。

顾廷烨沉默了良久,才微微点头,又转开话题道:“黑山庄的名声还成,若有不好的,你想定了怎么处置,回府后叫郝大成去办就是了。”顿一顿之后,指指地面,“这庄子不一样,明日我留一队兵卫给你。”

明兰手上动作停了下,歪头笑道:“不用了,人手我已够了。”

她目前对屠氏兄弟的威慑力很满意。

顾廷烨俊眉一挑,微笑着不作答:她头脑明白,见事明确,却还少了几分历练。

他反手拉过明兰,翻身压在床上,重重的亲了她殷红的小嘴一口,单薄衣衫下凝脂滑腻,他不禁心中一动,低哑着声音道:“身上可好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衣襟里探去。

明兰被他揉的半身酥软,满脸通红:“……还,还还…还还……”

身上那只大手越摸越不老实,她慌了,忙道:“你你你……你一日要换三匹吗,明日还忙呢,还是别……那啥,你好好歇着吧。”

“小结巴,慌什么!”顾廷烨不禁莞尔,翻转平躺在床上,揽着明兰在怀里,含笑着,“我不过是问问,你可想歪了?”幽黑而戏谑眼眸故作正气。

明兰:……

——她好想挠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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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0 21:23:54 | 只看该作者
第138回 古岩庄风云

前日因是夜里到的,不曾看清,可这日一早一众庄头来给屏风后的明兰请安时,明兰立刻觉出不对了。总管事吴光一个举动一个颜色,后头众管事齐刷刷的下跪磕头唱喏,向明兰问好;安静时,周围无一人插嘴,回明兰话时也大多有条有理。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好像以前姚依依单位迎接领导莅临或卫生大检查一样,古岩庄众人事先排练过,要么嘛……

甚至适才她提出要丈量田土,吴光也神色自若的应声,还备了相应的鱼鳞册和庄户名册,下头一众庄头立刻张罗着帮忙。

明兰垂下眼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在黑山庄那样宣日朗朗的动作,随便一个小厮或佃农都可能说出去;同样的招数不能用老,黑山庄可以叫她打个措不及防,但古岩庄就不成了。再说了,她原本也没想防着。

和黑山庄不同,古岩庄是多年前就被抄的罪臣家产,没产为皇庄业已十来年了,这块产业为御派的管庄太监掌理,皇字当头,庄里不论出了什么事,也少有人过问。

明兰倒想看看,这古岩庄的水有多深,这太平景象能被粉饰的多好。崔家兄弟照老样子下去丈量土地,公孙猛受命去遍访佃农,明兰则拖着大管事吴光说话。

“…原来吴管事是管庄司吴公公的族亲,真是失敬失敬。”明兰微笑和煦如春风。

“小的岂敢,不过是九拐十八弯的亲戚,沾着个名头好混口饭吃。”吴光恭敬的躬身回道,“皇上赏了这庄子后,原本公公叫小的司里当差,可小的在这庄子前后这许多年头了,里外也有了情分,便想着若夫人和都督瞧得上小的,小的愿留下效劳。”

“这怎好意思呢?吴爷到底是吴公公的族亲,说出去未免不合规矩,若外头有个言语,便不好了。”明兰露出一抹迟疑。

吴光目光闪烁,语意圆滑道:“小的算哪门子爷,不过……我那老叔爷与宫里的诸位公公都甚有交情,都说都督素来豪迈大方,不拘小节,大家伙儿都乐意与都督结交,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言语。”

这段话深深浅浅,说的很有水平;明兰笑了笑,端起茶杯:“吴管事说的有理,我一介妇道人家,这事儿还得和老爷商量着办。”

三天查点下来,崔家兄弟和公孙猛来细细禀报,还有屠家兄弟派撒下去的耳目暗中打听来的消息,明兰听罢,眉头拧成一个结,只短促的吩咐去叫吴光来。

寒暄几句后,明兰温和道:“这事儿我前后细想了,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但顾家从无有叫外头人管理庄务的道理,且满京城去打听,又有几户人家敢使唤原皇庄的管事,说来说去,到底于理不合呀。”

吴光青白的三角脸陡然阴暗下来。

“……我若真留了吴爷,不说外头人怎么笑话顾家没规矩,便是顾家亲长怕也要立时来骂了。”明兰微笑着打趣,透着鲛绫纱屏风细细看他神色,她赌他总不肯卖身为奴吧。

吴光脸色沉了沉,很快恢复,叹道:“夫人说的也有理,可是这五六十户佃农如今还欠着庄上的租子和债钱呢,前帐未清,小的不好向上头交代呀。”

明兰心中微惊,她没想到这厮的胆子发育的这么健壮良好,这时厅堂侧边槅扇后头微有响动,她侧眼看了下,又道:“统共欠了多少?”

吴光早有准备,张口就是:“佃农们历年拖欠的租子,估摸着约有两万两,人吃五谷,总有个头疼脑热,佃农家里支领不开时便要借钱,算起来也有一万三五千两。”

明兰吃了一惊:“这么多?!”

“唉……”吴光故作大声叹气,“别的也就罢了,那些借出的款项才要紧!小的哪有钱呀,多是上头的贵人的银钱;况且,细论起来,年前这庄子才赏赐下来,那些拖欠的租子也是皇家的!”

明兰手指握的死紧,咬的牙根都发疼了,缓过气来,一副为难的口气:“这事可难办了,吴管事也帮我想想辙吧……”

吴光心里一松,果是妇道人家,年纪轻胆子小,他这几日观察,知道顾廷烨不大管庶务,又极宠这位少年夫人,诸事多有依从;他想到这里,忙殷勤道:“夫人放心,只消有小的在一日,这些拉里拉杂的总能给夫人办的妥妥当当!”

明兰微笑着打发他离开,摊开手掌,俱是指甲痕。

接下来,她也不作声张,依旧继续叫人查点庄务,便是屠虎和公孙猛气极了,要去寻吴光等庄头的晦气,也叫她拦了下来。

又过了两日,这日下午,顾廷烨忽的回来了,换下赘重的袍服甲胄,沐浴过后,身着常服坐在炕上轻松惬意的端着茶碗:“……兵械归拢,军操整齐,虽不能与当年薄老帅的军纪严明相比,也能见人了,今日歇息半日,明日皇上就来校阅。”

明兰亲自拿井水湃过的果子过来,闻言轻笑道:“这不是面子功夫么?皇上若真以为军中事事顺利,要用起兵来,岂不糟糕。”

顾廷烨略略苦笑:“就这么几日功夫,我们又不会仙术,皇上如何不知底细。”不过新皇头一次校阅军事,做门面也是要紧的。

“如此说来,老爷现下可以松口气了?”明兰微笑着给他剥枇杷果。

顾廷烨吃着甜甜的果子,见明兰嫩白如椰乳般的纤细手指,在金黄清香的枇杷果间灵活翻飞,便似手指也香喷喷的好吃了一般,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庄子里出了什么事?”

明兰抬眼看着顾廷烨,鼓着脸颊闷闷,歉意道:“原想等你忙完了再说的。”

“说吧。”男人拧拧她的脸蛋,温言道,“有多了不起的事,说来听听。”

明兰咬咬嘴唇,终于把这几日所见所闻以及来龙去脉都说了,顾廷烨越听脸色越沉,渐渐不可忍耐,怒不可遏的重重一拳头捶在炕几上,上头的枇杷果齐齐跳了跳。

明兰赶紧敞开胳膊拢住想往下窜的圆果子,侧头看了眼门外,好在谢昂领着亲卫把这几间屋子都围住了,不然就这地方,她还怕隔墙有耳。

“……我本来也没定主意的,直到阿猛他们陆续报来消息,我真气极了。”明兰把枇杷果一颗一颗捡回白玉竹梗编的小篮里,“不但田租比旁的皇庄高出两三成来,姓吴的还动辄役使佃农们给他干私活,逢年过节索钱要人,遇上由头还要加租,一干庄头们仗势肆意凌|辱人家妻女,真正禽兽不如。区区一个管事,竟然不顾天理,盘剥至此,我,容不得他!”

“他们说的那些事,我听着都渗得慌。”明兰丢回最后一颗果子,面带不忍,“数九寒冬一家人没柴火,只靠几件单衣御寒,小孩子冻病而死的有,因为租钱繁重,老人舍不得吃,生生饿死的也有;便是如此,有劳力的男人妇女还得一日不缀的下地干活——”

病的咳出血了还得干,冻烂了脚还得干,孩子在屋里冻饿哭的撕心裂肺了还得干……佃农们何尝不想奋起一搏,可上有通了声气的巡检司衙门,下有狼才虎豹的打手庄头,佃农们被看的死死的,又不知道去寻御史言官告状,几次闹起来被压下去后,反叫迫的更狠了。

明兰眼眶渐湿,她无法想象这种情景,心中油然而生怒火,来古代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厌恶痛恨过什么人,那些内宅的女人做幺蛾子,还可说是生存所迫,社会和制度的缘故,可像吴光这样丧心病狂的呢?明兰好想枪毙他们,一个一个的!

顾廷烨面上疾风骤雨,阴沉戾气,他对明兰道,“我曾略有耳闻,也不知到底如何,没腾出手来料理这帮畜生,我留了人手给你便是叫你发落他们的!绑了送有司衙门就是。”

发了顿脾气,顾廷烨深深吐息几次,冷笑道:“居然还敢要挟主子,这泼皮东西,怕是活腻了!舒坦日子过久了罢!什么司里的宫里的,天下哪来这么多贵人!不过是仗着先帝爷仁慈,各个拿耗做大,摆谱逞凶,一座一年出息就三五千两的庄子,不过十二三年光景,居然有两万两的欠租?!这些年这里闹灾了么,我怎么不知?看谁敢出来理论!”

明兰低着头,久久不语,轻轻叹息着:“若能这般爽快发作,我早发作了。”

“你顾忌什么?”

“不是顾忌,只是……”明兰轻轻的叹道,“多年前,爹爹有位姓邱的同年,邱伯伯认定了三王爷能登大宝,可便是独具慧眼又如何?没等三王爷被立储,邱伯伯就早几年前被人弹劾下狱,后死于军流。三王爷没有皇帝命,邱伯伯白白死了,到如今也没个人替邱家翻案。”

顾廷烨渐息了怒气,当年延续了近十年的夺嫡争斗几乎闹翻了半个京城,牵连在内的文臣武将不计其数,连日累年的互相攻讦之下,哪怕是站对了边的也未必能落好下场。

他心有所感,安静的听着明兰的话。

明兰愈发低了声音:“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先帝虽崩了,但那些太妃和公公们未必一点势力都没了,这会儿他们兴许没法子抗争,但只要打蛇不死,长年累月的,若他们怀恨,念着报复,逮着机会在背后来一下,便难说的很了。毕竟,撕破脸和不怎么来往,是两回事。”

在盛家,这种提点的话大多是盛老太太规劝盛紘的,可惜顾廷烨没有可以依靠的长辈。

顾廷烨闭了闭眼睛,窗外的大槐树上细细鸣着蝉声,一声长一声短,便如明兰的心跳,不安又惶惑,过了良久良久,顾廷烨才艰难的呼出一口气,

“——你顾虑的有理。如今你想怎办?”

“我不知道。”明兰脸上迷茫起来,“那些可恶该杀的坏东西,我真恨不能砍他们的头,可惜处处掣肘,又不好动他们,我也不知道怎办。不过,我想,最最起码,总得把他们撵走,这庄子才真算是咱们的了。不然养着这帮渣滓,还要整日担心替他们背黑锅,我连觉都睡不着,是以……”

“如何?”

明兰咬了咬牙,一口气说完:“咱们能不能替佃户们还了这笔债,一次了结清楚,把那些人送走完事!”

话一说出口,明兰就赶紧去看他的脸色,只见他似是先吃了一惊,但又沉下神色思索起来,明兰心下惴惴,自己也知道这个提议蛮败家的;一般程度的钟鸣鼎食豪门一年花用也不过五六千两上下,现在却要顾廷烨一口气拿出三四万两的银子!

不是买官,不是疏通,甚至不是享受;这个素质要求委实高了些。

顾廷烨没再说话,只缓缓从篮里捡出一颗特肥硕的枇杷果,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剥着果皮,不一会儿,一颗坑坑洼洼的枇杷果肉被拈在男人修长的指尖。

明兰眼前一花,嘴里就被塞了颗果子,顾廷烨好笑的去戳明兰鼓鼓的脸颊。

“这主意好极。”他展眉微笑,神色舒朗,“这钱,我出。”

没等明兰讶异的回过神来,他已转头高声吩咐小桃去叫人;明兰只好进里屋去旁听。

……

“郝大成。”

“小的在。”一个中等身材的管事上前一步,躬身而立。

顾廷烨一手搭在炕几上,身姿沉岳如山:“你领上一队人,把吴光他们八个看起来,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劝着,不许他们出屋子,不许和人接触;阿猛你也去,若有人敢硬闯,把你的功夫拿出来亮亮,总之,给我看严了!”

郝大成拱手,朗声应了;公孙猛兴高采烈的跟着出去。

顾廷烨点点头,转头朝向屠龙,沉声道:“你回府请公孙先生写名帖,去请顺天府的吕通判派两位县丞和书吏来,并请小夏公公派两位公公来提人,还有这地方上的州巡检司也要请人来做中。三日可够?”

屠龙素来稳妥,当下抱拳应了。

“爷,那我呢?”屠虎早等急了。

“老虎你领人把庄子上下看好了,若有人敢闹事……”顾廷烨捡过炕几上素丝帕子,轻轻擦拭手指,“我顾某人可没雇过打手帮闲,别弄出人命来就成。”

男人手中的洁白绢帕,染上浅金色泽,还泛着淡淡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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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0 21:26:37 | 只看该作者
第139回 蜜月

“……果真如此,顾家二郎真长进了。”老人缓缓道。

“儿子细细打听了,确然如此。”长椅边上站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低声回道,“顾都督一把火烧掉满箱子的欠条借据,庄子里的吆喝声便是几里外也能听见。最了不得的,都督还给那几个混账东西一笔厚厚的遣散银子。”

十丈见宽的方形兵器房内,三面大墙上竖着高高的榉木架,上头悬挂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各式兵械,外头日光明朗,顺着高窗照入屋内,直映着满屋的兵器的刃锋精光耀眼。

薄天胄今年已六十有七,却依旧身形魁伟,筋骨强健,少年时养成的习惯,一日不摸兵器便难受的紧,此时他坐在临窗长椅上,用清油和绒布反复擦拭着一柄两尺余长的百锻钢制斩马长剑,身旁立着一微发福的中年男子。

“校阅三天,他竟半点不露声色,真也沉得住气。”薄天胄放下绒布,一手抚须而叹,“怪道能于草莽之际混出名堂来!如此,把你二小子放他帐下便是不错的了。我这把岁数也不求什么,只望着儿孙平安,若能在闭眼前给你们再留个袭封,便是死也值了。”

“父亲千万不要这么说!”薄钧噗通就跪下了,双目含泪,“都是儿子无能,文不成武不就,叫父亲偌大年纪还要为儿孙操心!如今天下太平,父亲便好好在家将养享福,莫要再劳累了!父亲这么说,岂不折杀儿子了,儿子,儿子……”他低头垂泪的厉害。

“罢了,罢了,起来!”看着一把年纪的儿子哭天抹泪,薄天胄忍不住瞪眼,“没考个功名回来,倒学了一肚子酸规矩,世上谁人不死,你老子难道不是人,难道不会死?死前多捞些好处给自己骨肉有什么不对!大老爷们还动不动掉金豆,闭嘴!起来!把脸抹干!”

薄钧堪堪收住眼泪,抽搭着匀平了气息,压低声音道:“……父亲刀枪血海五十余载,二弟三弟连媳妇都还没娶就死在了边关上,咱家若论功劳,早该封个袭爵了……”

薄天胄想起英年早逝的两个儿子,心头一酸,不去理大儿子,又拿起绒布细细的擦起剑来,自言自语着:“先帝温厚仁和,在他手下当差,虽无大封赏但也平安,便是有些过错也能含糊过去;可当今天子却不一样……”

薄钧怔怔看着父亲,小声揣测道:“所以父亲急流勇退,早早解了兵符与皇上。”

“急什么流!勇什么退!真退了还怎么挣袭封?前儿申首辅要致仕,是人家儿孙女婿都得力,我有什么?不过有个你这么愣头青的杠头儿子!”

薄天胄吹胡子瞪眼睛,却见敦厚鲁钝的儿子连句讨巧的辩解也不会说,只呆呆的站在那里挨骂,老头子瞧了,无奈的叹息着,“你要记住,有时候退不是真退,也有以退为进的,如顾二郎这回的作为,便是极好的例子。”

薄钧是个老实人,不懂就是不懂,也不会装,老头子看儿子一脸不解,长长叹口气,耐心的教导起来:“那顾小子明面看起来,不但吃了大亏,而且窝囊,你也这么想?”

“正是。”薄钧点点头,到老父身边拖了把小杌子坐下,替父亲轻揉着积年的老寒腿,“先帝仁慈,早给所有皇庄都下了‘不加赋’的明令,那几个庄头却敢那般为非作歹,三五千两年赋的庄子,不过十年左右,不但弄的佃农不得聊生,还落了三四万两的租钱和借款,哪有这般荒谬的事!天理国法俱是难容!”

“废话!”薄天胄暗叹总算儿子虽不机灵但也不糊涂,他干脆道,“这点子道理你能想明白,难道顾家小子会想不通?人精着呢!”

老头子觉得口干,抬头从一旁的小平案几上提过一把隐泛光泽的紫砂茶壶,对着壶嘴长吸了一口茶,才接着道:“这事儿确实经不住推敲,蒙谁都不成。顾小子自然可把这事抖出去,叫巡检司或州衙门来审,或叫管庄太监来问话,可这样一来,难题就推给皇上了。皇家有多少庄子,因仗着先帝爷宽厚,又有多少手伸在里头,若别的庄子也闹将起来,那皇上该怎么办。彻查?严惩?牵枝连叶的,有多少人呢,如今还早!”

薄钧接过老父手中的茶壶,轻轻放在一边,听老头子继续道:“这官司皇上不能明打,只能慢慢的一拨一拨换掉先前的人手,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朝到后宫,再到其他地界儿,皇上有自己的人要安置,先头的人也该挪位置了。”

“顾小子叫那几个不长眼的当场报账,又一口气抬了三四万两的银子出去,顺天府的,地方巡检司的,还有宫里的人可都眼睁睁的瞧见了。”薄天胄抚着手中长剑,剑锋森然泛着青光,他布满苍老皱纹的面容上浮起一阵奇异的笑意,“一来,这事传扬出去,人们把账一算,谁都知道庄子里原先多黑了,一个庄头能有什么胆量,自是后头有人了;二来,这事就此打住,那些后头的人也不很得罪了;三来,还能博个体恤慈厚的美名。真是一箭三雕。”

“是以前几日校阅之后,皇上在例行颁赏后,又暗赏了顾都督五万两银子,想来皇上心里都是明白的,便抚恤顾家一二。”薄钧这才明白了些。

薄天胄朗然笑出声,威严粗重的眉毛展开来:“顾小子不声不响的把那些皇庄管事的黑心账抖搂出来,皇上心里这会儿不定多痛快呢!以后皇上要裁换人手也容易些。”

薄钧全明白了,暗自惭愧自己愚笨,过了会儿,又忍不住道:“只便宜了那几个歹毒的庄头,就这么叫他们走了!唉……不过那些佃农总算熬出头了,我听闻顾都督的夫人是极仁善的。她说庄里的老人家辛劳了一辈子,不能叫老无所养,便下令以后凡庄上佃农的直系亲长过六旬的,每年都能发些银米衣裳。”

“二郎那小媳妇的品行是没说的,你娘很夸过几次,就是听说年纪轻轻的,性子却有些疏懒,不大爱走动。”薄天胄想起老妻的话,轻轻点头,目光微闪间,喃喃低语,“便宜了那几个么?怕不见得。”

……

西山不是一座山,是一片绵延数千里的山岭群落,春绿满山,夏夜月荷,秋赏红枫,冬日晴雪,这般好景致却不是人人都可以来踏青游春,西山偏东最好的一处山头便建有避暑行宫,其他丛丛落落的山丘小岭便零散分布着不多的几处庄子,只那些有头脸的皇亲国戚或达官贵人才能在此落户。

那日和顾廷烨商议完事后,他就叫明兰先来这温泉山庄。

一路上明兰揭开车帘偷偷看了几眼,满眼俱是明媚景致,已是心醉一片;待进了庄子,见四处风景幽美,远望前后山丘起伏缓和,宛如忽至桃源,且屋内布置也颇高雅精致,明兰便十分喜欢,很是夸奖了庄里管事一番。

这管事原是顾廷烨军帐内一员老勤杂,随军多年,素来办事周全,忠心勤恳,后在乱军中落了残疾,偏家无恒产,满屋子俱是病弱孱幼,一时家计没了着落,他就索性投了顾廷烨。

自进了这温泉山庄,明兰生平头一次脱了拘束的常态,不是或乘着凉竹轿子满庄子观赏景致,就是戴着帷帽去后庄采摘新橘;日常吃的是现摘的蔬果和刚打下来的山野风味,各种连名字也叫不齐全的林中菌菇,翻着花样的入菜;重点是,庄**有三四处泉眼,常年不歇的咕嘟冒着温泉,在温腾腾的水面上漂一个木制托盘,放上用冰凉凉的井水湃过的水果和蜜酒,她每日去泡上半个时辰,直是通体舒畅。

不用管家理事,不用摆样子撑场面,没有时不时上门拜访的贵妇亲眷,几天下来,明兰只觉得天上人间,全身的骨头都松散开了,心想就这样过下去倒也不错。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四天,然后顾廷烨来了。

刚处理完外事内情的男人很疲倦,校场检阅不是小事,这时又没有红旗牌轿车,加之这次皇帝是下决心查点全军,便是只检阅一天也要骑马奔上百多里;更别说此次校阅副总指挥使的顾都督,前后差不多每日都要奔马三百里左右。更别说还要和一帮老兵油子磨耐性,军中门道不必官场上少,明刀暗枪,处处机心,累心的很。

明兰瞧着男人脸上的疲态,低头对手指:所谓好男人不是用嘴吹的,就这样每日忙的连轴转,他还坚持每晚回庄子过夜……心疼之余,她也打起精神好生服侍。

见男人筋骨疲惫发僵,明兰便自告奋勇的要给他上按摩。

当年姚依依有个死党是SPA按摩的爱好者,不但常去美体馆做,还自己研习,耳濡目染之下,明兰也小有精通,在她看来,古代内宅那种小拳头锤锤或美人锤敲敲的按摩根本是隔靴搔痒,完全没有真正祛除疲劳的效果。按摩真正的精髓在于手指和手掌,用戳,按,揉,推,摩,揪等几个基本动作来完成,捶敲这两个动作只是辅助。

后来跟着贺老夫人学了些人体穴位后,明兰更有信心了,盛老太太便对小孙女这手功夫赞不绝口,谁知到了顾廷烨这儿,发生了意外。

男人比女人皮粗肉厚是不用说了,常年习武,从肩臂到腹部和修长的双腿,俱是健硕结实的淡褐色肌肉,全身匀称的全无一丝赘肉,密度高,硬度强,明兰揉按的满头大汗,也不顾技术含量了,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又打又捶,顾廷烨依旧眉目不动的表示‘没什么觉头’。

明兰黔驴技穷。

这时男人忽道,他在岭南地区曾见过船上人家的小孩子踩在大人背上按摩。

明兰拿帕子揩汗,没好气道:“你闺女在京城呢,你儿子我不知道。”

顾廷烨默默的趴回枕头堆里,过了会儿,发声表示明兰可以代劳。

“这怎么成?”明兰愕然反对,并认真表示她是个恪守妇道的好妻子,让她踩在丈夫的身上?要是叫老太太知道了,是要被罚抄《女诫》的。

“咱们偷偷踩,不让别人知道就成了。”

“我可不是小孩子,你倒不怕被踩死。”明兰眯眼吓唬。

顾廷烨立刻起身抱了抱明兰,掂掂重量,表示他完全没有问题;一边催促着,他还动手帮明兰脱鞋袜,露出两只白胖粉红的小肉脚,十只肉秃秃的小脚指头,明兰咬牙扶着床顶的栏杆,战战兢兢的踩上男人的背。

明兰起先只敢放一只脚,男人又说轻,明兰恼羞之下便把两只脚都放了上去,心想他要是再喊不够力,她就在他背上跳兔子舞,看不跺死你丫的!

男人的背部很宽阔,背肌平整有力,明兰踩的很稳,脚趾戳戳,脚掌按按,脚跟揉揉,顾廷烨眯着眼睛,瞧着很惬意。

药草沐浴,温泉泡澡,适宜初夏的各种温补炖品,还有野生蜂蜜和新鲜果肉酿的清凉果品,一日三餐仔细调配着,什么参芷红枣炖乳鸽,龙井虾仁鱼皮,竹荪燕窝合鸡盅,海蜇凉拌莴笋丝,白菜牛百叶汤……口味或清淡,或浓厚,不一而足,闻之便舌上生津。

不过三两日,男人原地满血复活,这段日子来的疲乏一扫而空,不但再度龙精虎猛,精力充沛更胜平常,随即两眼直冒绿光,饱含暗示的目光看着又萎顿恹恹了的明兰。

明兰的耳朵无端抖了三抖。

顾廷烨正值盛年,又茹素颇久,这会儿再度开荤更是没个节制,天还未全黑便紧着把明兰往床上撵,起初明兰也热情了几天,但男人的反应惊人,她深深觉得,若不是为了循环使用,估计他会把她连皮带骨吞下去;随后她便告吃不消,再次开始哭天抹泪的讨饶生涯。

燥热湿润的屋子,低垂的石青色绡纱帐幕,里头弥漫着一股带有浓郁情|色意味的喘息,细细的哭泣声,也不知是哀求还是呻·吟,满床的凌乱不堪,肢体还在纠缠。

男人伏在她身上,一手握着纤细的腰肢,腾出另一手来抹过她脸上的泪水,托高她的臀部,愈发折腾的厉害。明兰身如火烧,双手捂着眼睛,呜呜细哭,被男人拖开双手,却见她媚人的大眼湿润的像要滴出水来,满脸的潮红,殊不知她这副模样,直是火上浇油。

男人看的眼睛发红,牢牢持着她一条腿,重重的顶了进去,明兰哀哀叫着,他着意温柔的揉着她的身子,只盼她好受些。

她颤抖的厉害,胸前两点殷红的如樱果鲜润,他俯身去吻它,吮着便如要含化了它们一般,玉雪细腻的身子泛起层层红浪,抹了胭脂般诱人,双腿软软的挂在他腰上也没什么力气,他作势要把她的腿抬上肩,她知道厉害,吓的哆嗦,连忙圈紧了他粗壮的腰,这一下,内里一阵收缩,反激的他低低的嘶吼起来,发了狂般吮咬她颈项,大手用力揉着她的胸。

天地混沌间,明兰抱着俯在自己胸口的头颅,男人漆黑浓厚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了,两人喘着哑着,她身体酥麻的厉害,直如化作一汪水般,一遍遍娇声哀叫,‘好哥哥好二叔’的一通乱求讨饶,什么好听的说什么,只希望他快些结束。

喘息渐停,顾廷烨重重呼出一口气,搂着她发烫的身子不住的吻着,暧昧的附在她侧颊,低哑粗重的喘着:“傻孩子,哭什么,不知道这事快·活么?”

明兰酸软的瘫在床上,脱了力一般,哀哀的断续道:“…少来几次罢,我腰酸…”

“咱们去泡泉,便不酸了。”顾廷烨揉着她胸前柔软的雪团,滑腻温润如鲜羊乳汁般。

明兰脸上又烧了起来,抵死摇头,埋头在薄绫缎的被褥堆里,自打上回被他堵在温泉里,光着身子被他按在泉畔的水石上,在池子上下胡天胡地了两个时辰,她就再也不敢下泉了。

总算他从皇帝那里要来的休假不长,过得几日,两人就打道回府了。

严格说起来,这次他们看过山水花鸟,家养的,爬过半座小土坡,后庄的,顾廷烨答应带她去看山顶日出也泡汤了,但好歹也算手拉手一道游玩过了,呃,算是蜜月。

明兰忽然想起她上辈子的表姐,婚前兴冲冲的策划了豪华完美的海南岛六日蜜月,结果回来后急着找姚依依帮忙PS一套照片——蜜月期间,他们‘忙’的几乎没去什么景点。

想来大多数蜜月都是如此;明兰终于了然了。

一路上顾廷烨骑在马上春风满面,指着沿路景致时不时的说几句,明兰躲在马车装死,躺在垫褥中,一句话也不想说;直到马车穿过澄园大门,换过乘轿时,明兰抬头,见他站在垂花门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她莫名的心虚了下,陡然脸红,像滴出了血般。

刚回屋子不久,明兰还没替顾廷烨卸下金镶的青玉冠子,门口就有人急急来报,来的人竟然是向妈妈,只见她神色有些发急,但还算镇定,只道宁远侯府请他们俩过府一叙,十万火急,请赶紧过去。

明兰一脸不解,身旁的顾廷烨却半句没问,只稳稳道:“想来是有急事,我也不问了,向妈妈请先回去,我们换过衣裳就去。”

向妈妈安安的行了个礼,应声出门。

明兰转身进里屋换贴身衣裳时,秦桑轻悄悄的钻进屋来,脸上带着急,她凑到明兰耳旁道:“夫人可知,你们出门没两日,官差就去了侯府提人问话了!”

明兰额头一跳,心口紧了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顾廷烨,隔着竹帘缝隙,只见他定定的坐在床沿,神情自若,抬脚让夏荷和夏竹替他脱换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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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0 21:31:14 | 只看该作者
第140回 恩怨

“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来报我?!”明兰转回头,低声质问着。

“报了的。”秦桑惶恐,低声道:“老爷出门时,把外院的事托了公孙先生的,先生说这事要紧,便打发顾全先去营里报老爷,再去报您。谁知晚上顾全那小子却回来了,说是老爷吩咐了,说您正忙着呢,不叫把这些事烦您。只这样回侯府那边的人——说皇上校阅是大事,老爷忙着军务,离不开,您虽急的很,但也没法子。”

明兰心头一松,这男人很有良心,把她摘干净了,不枉她这几日床上床下累死累活。

穿戴妥当后,明兰也没功夫再问秦桑两句,只好赶紧跟着顾廷烨出门,刚走出两重垂花门,在一条浓翠嫣红夹的白石小道上,却见蓉姐儿正站在小道那头,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小脚在地上划来划去,身旁只站了一个不住劝她回去的小丫头。

她一看见顾廷烨和明兰走过来了,立刻躲闪着往树荫里靠,顾廷烨微一顿足,见她依旧是一副瘦弱畏缩的样子,不由得眉头一皱,再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沉声道:“你怎么在这儿?有功夫多学几个字,外头乱跑什么。”

明兰见蓉姐儿身子一瑟缩,面上灰暗沮丧,连忙柔声道:“这时辰的日头最毒,你爹爹是怕你晒着了;现下我与你爹爹有事,你先回屋去,晚上来我屋里说话。”

蓉姐儿深深垂着小脸,一声不吭。

顾廷烨的眉心有些刻了进去,也不知说什么好,嗯了一声,便往前走去;明兰转身给丹橘打了眼色,自己赶紧跟着顾廷烨走过去了。

丹橘明兰,立刻上前拉着蓉姐儿的小手,笑道:“这回去了趟山里,老爷和夫人一直惦记着蓉姐儿,给姐儿带了好些东西,有两只巴掌大的小白兔,一只会唱歌的百灵鸟,还有好些好吃的果子……”

当明兰和顾廷烨快消失在路口时,蓉姐儿忽然飞快的抬头,直直的盯着那边。

丹橘见了,轻轻叹了口气,蹲在蓉姐儿面前,愈发和气道:“姐儿呀,这半个月,老爷和夫人去办要紧事去了,不然不会丢下姐儿的;姐儿回头把这几日练的字给老爷瞧了,老爷见姐儿长进了,不定多高兴呢……”

不等她说完,蓉姐儿就猛的推开丹橘,飞也似的跑掉了;丹橘慢慢站起来,叹道:“到底是亲爹,终归惦记着;就是不知有没有念着夫人这些日子的好。”

后头的绿枝走到丹橘身边,扁扁嘴道:“好吃好穿供着,三不五时的过问起居,丫头婆子们但有半分慢待,转眼就叫打发出去;夫人也算尽心意了,这么多日子连声‘夫人’都叫的不情不愿的,说来不过是个……”忽记起明兰的脾气和规矩,她连忙咬住嘴唇。

说话间,夫妻俩已一前一后乘软轿往宁远侯府而去,甫到门口,还没下轿,明兰就觉出府邸冷清来了,顾廷烨先下了轿,隔着轿门,低声道:“待会儿你什么也别说,只随着我应和便是。”明兰正惴惴着,听了这话正中下怀,连忙应声。

一直到了内仪门,也只出来两个寻常打扮的仆妇侯着,向妈妈站在那里,正伸着脖子等着,见了顾廷烨夫妻俩来了,赶紧把人往里迎。

“二老爷,二夫人,大家伙都在萱宁堂等着呢,请随我来吧。”

明兰囧了下,脚步一滞,跟着前面的‘二’老爷继续往里走。

一路往里走,四处噤声,人丁冷落,小径上残叶枯枝落了好些,池塘上浮着许多青黄的萍藻,明兰愈发觉出一股深深的萧索之气。顾家几代下来,那些有门路的,或积攒了余财的下人,不是自己跑了,就是求主子赎身出去,剩下的也人心惶惶,生怕受主家连累,到时候发卖流放也未可知,又哪有心思打理宅院。

明兰心里惴惴,偷眼看顾廷烨英挺的侧脸,却见他神色自若,依旧阔步慢行。

来到萱宁堂,却见里头已坐了不少人,除了体弱的顾廷煜起不了身,满府廷字辈的几乎都在了,最上首坐的是太夫人,次座上是四老太爷和五老太爷两对夫妇,以下的各房男丁依齿序而坐,厅堂里侧的雕花红木大槅扇后头坐着几个女眷。

一见顾廷烨来了,他们忙起身寒暄起来。

“二哥来了!这下可好了。”

“烨二弟总算来了,大家别烦了,这便无事了!”

“二兄弟,这回你可一定要帮忙,全靠你了!”

……

顾廷烨居然没有不耐烦,态度温和的拱手和诸兄弟们一一回礼,明兰则往里侧走去,却见那里已坐了五个妯娌,加上自己统共六妯娌,每房两个。她们似乎脸色不打好,又不敢叽叽喳喳,只以眼色来示意;朱氏似是想对明兰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也没说什么。

煊大太太算是最镇定的,笑着拉过明兰坐在身边:“听说你这阵子去京郊整理庄子去了,如何?一切可好。”

“是呀,都说烨兄弟的那几座庄子大的吓人,理起来怕是不容易吧,弟妹若有个支使不过来的,我这儿倒有几个得力的,都是多年知根知底的了。”狄二太太笑道。

“谢两位嫂子惦记了,二嫂子这话我可记下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要人呢。”明兰微笑着欠了欠身,狄二太太满意的笑了笑。

当初顾老太公分家后,按说每房都有自己的产业了,但五老太爷一味附庸斯文,五老太太也是自诩高雅,夫妻俩都不擅打理庶务,偏长子顾廷炀又是个花架子,炀大太太更不用说了,便如个锯嘴葫芦。有这么三座大山在,实际管事的狄二太太也不好周转。

是以不论是田庄还是铺子都不如长房和四房经营的好,日子久了,家中的管事难免少了差事,僧多粥少,人员冗置,油水又薄,就算那些管事的自己不说,家中的妻小难免不满,渐渐有些埋汰抱怨出来。

明兰如今正缺人用,早就留心顾家下人的情况,平日也常着人打听一二;若真有可用的,明兰倒不介意招几个过来,天下没有不变的忠心,找几个底细干净的,肯干能干的,却比外面再去买的好,怎么说也是知道人家三代祖宗的。

但明兰也不明着答话,只转过话题,自嘲道:“以前娘家老太太和太太老捉着我看田亩册,每年还叫我听庄头管事的回报,那会儿我只觉着烦的很,不若学些女红诗词,既清静,又风雅,这会子轮到自己了,才知道长辈们的一番苦心。”

煊大太太轻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应和道:“谁说不是!做姑娘那会儿哪知道做媳妇的名堂这么多,还当一本女诫一根绣花针就能顶事了呢。”

炳二太太听她们说了半会子话,掩不住焦急,插嘴道:“弟妹可真是个大忙人,咱们使了多少人去寻你,见不着人也就算了,我说你到底跟烨二兄弟说了没?咱们这儿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跟不知道似的,敢情不干你的事!”

明兰很想说‘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煊大太太立刻接上道:“弟妹也是个妇道人家,外头的事儿怎么晓得,这几日他们俩一个在营里忙,一个在庄子里忙,怕是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弟妹哪有功夫过问!还是听听爷们怎么说吧。”

女眷们想想也是,赶紧竖起耳朵去听。

“烨哥儿,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太夫人的声音还是斯斯文文的,只含了几分焦虑。

顾廷烨侧身,轻描淡写道:“想来只是问两句罢了,把话说清楚了,便也无事了。”

四老太爷最是焦灼,听了这不冷不淡的话,怫然道:“你这说的什么话!那日刘正杰领着一队禁卫如狼似虎一般闯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先把大哥的书房一通乱搜,又拘了我们几个在小院子里审问,一屋子弄的鸡飞狗跳,丝毫情面也不给。当我们顾家是土窝瓦肆了么?!”

明兰微一思忖:真丝毫情面也不给,就该像墨兰的公爹还有几个夫兄一样,被提去大理寺问话,而不是在自家问。

“正是!”五老太爷一拍案几,怒道,“不过仗着皇上宠信,便这般目中无人,那姓刘的,不过一寒门小吏,一朝升天,功勋承爵之家居然也要来便来,要出就出,实在忒可气了!”

然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纷纷开了话匣子,无非是咒骂大理寺和刑部那帮负责此案的官员昏聩无能,乱审乱判,以及负责拘人下狱的禁军上三卫嚣张跋扈,不顾权爵世家的体面,然后哀叹两声顾门不幸,重点是激起顾廷烨的同仇敌忾之心。

可惜顾廷烨不动如山,自顾淡然,待众人说的差不多了,才道:“那刘正杰是皇上的近臣心腹,他上门来问话自是禀了上意的;至于几位审理此案的大人,不是皇上钦点,就是宿著名吏。咱们这儿这般诋毁皇上股肱,未免不敬。”

此话一出,众人俱静,顾廷烨缓缓活动着搁在扶手上的手腕,漫不经心道:“前头的令国公府等十几家,都是拿明证据,确是涉入了‘先帝四王爷谋逆案’的,早就落罪了。如今案子还在审理,查到略有牵连的再提去问话,永昌侯府,永平伯府,还有其他几家,查明无事的,放人回去,不就没事了么。人家都问得,凭什么咱们家就问不得了?”

这话说的倒也有理,两位老太爷一时无话反驳,可旁座的顾廷炳却一气站起,大声道:“什么叫略有牵连?!不过是他们没本事审案,便寻别人晦气,好显得自己能耐怎的!咱们顾家几辈子忠心事主,再老实不过了!二兄弟,你如今在御前也有体面,咱们老顾家叫人欺负到跟前了,你也不使使劲儿,难不成就这么叫人瞧咱们家笑话!”

“自我知道此事后,我也寻机打听了。”顾廷烨淡淡一笑,“说是刑部拿了人证物证的,反复验查,确有疑点,皇上这才着人上门问话的。堂兄觉着这可是笑话?”

顾廷炳一阵语噎。

里侧的明兰听了,忍不住心里暗叹:这帮叔爷大哥们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唱高调,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呀!

从顾廷烨愤而离家起,顾家和顾廷烨就是两码事了,尤其是顾老侯爷去世后,顾廷烨最后的牵绊也没了;而那几年京城夺嫡争斗白热化时,顾廷烨正吃着三文钱一碗的阳春面,在江湖上风尘雨露刀口舔血的混生计。他们牵连夺嫡而倒霉,关顾廷烨什么事?

这时身旁却一阵响动,只见炳二太太忽的站起,直往厅堂上走去,走到顾廷烨面前哀声恳求道:“烨二兄弟,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大事,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如今你叔伯兄弟有事,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说着便垂泪欲哭。

明兰大赞,要说还是女人的第六感靠谱,什么大道理都不用说,苦苦哀求以情动人才是硬道理,果然,顾廷烨皱起了眉头,起身避过炳二太太的施礼,转身向四老太爷道:“不如请诸位嫂子弟妹先回去,这不合礼数吧。”

四老太爷却并不在意:“都是骨肉至亲,不必讲究这许多规矩,你嫂子着急,也是常情。”

炳二太太抹着眼泪,恭敬的站到一边去。

其实除了分家析产这种大事,古代的内宅女人不能随便露面,便是自己夫家的叔伯兄弟也是不好轻易见的,为的便是礼数避讳。

明兰眯眼,这是什么意思?软硬兼施?

顾廷烨微一挺眉,便道:“好。既如此,我便直说了。”随即大马金刀的坐下,朗声而言:“先帝之四王爷早被定罪谋逆,从逆的几个首要人犯俱已落罪量刑,现下查的是当初曾助逆的从犯,和逆王过从甚密者,与谋逆情事有牵连者。”

仁宗皇帝心软了一辈子,死前总算明白了一回,为了给倒霉的三王爷和德妃一个说法,也为了让后来即位的八王爷路好走些,钦定了四王爷的大逆罪名。

这番话一说,厅中众人俱是一惊,五老太爷总算白混过官场,沉声道:“当初四…逆王权倾半座京城,与王府来往之人何其之多,便是来往亲密了些,难不成就算是从逆?”

“自然不会。”顾廷烨端起小几上的茶,呷了一口,“皇上是有德明君,特着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定案怎会草率。当初逆王犯上作乱之时,外有五成兵马司应和,内有几支禁卫内卫策应,殿上还有人帮着写伪诏,先逼死三王爷,后迫先帝禅位,几股力量一齐发作,里外勾连,这才酿成大乱。”

“爹在军中打滚二十年,戍边十余年,虽说后来不管事了,但当初提拔过的关照过的,后来却有不少成了器的;这么多年来,各军各营分散着,大多有些不大不小的军职。如今要紧的是,这些人中可有参与谋逆的?咱们家可曾帮逆王去招揽过这些人?若有,便算连结串逆之罪。”

顾廷烨的目光异常清冽,缓缓扫过在座众人,众人心中便如过了冰水般——助逆笼络,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便是只介绍个人给四王爷认识,往大了说,兴许有些人就是因着顾家的情面,而卷入夺嫡斗争也说不定。

“这这……”太夫人终于明白厉害了,颤声道,“你爹的为人你清楚,他是断不会的!”

顾廷烨也不答话,只拿目光继续扫视其余众人,言语愈发缓慢,似是一字一句在凌迟着:“我人不便离开京郊大营,但却去信问过刘正杰,他别的不好透露,只说了个消息给我,说是当年曾有人帮着逆王采买过几批江南女子。”

“这…也算罪过了?”始终心不在焉的顾廷炀惊问。

顾廷烨放下茶盏,淡然道:“后来,这批女子泰半送入了朝臣武将家中,以作拉拢收买。”

五老太爷看了四老太爷一眼,低头沉思不语,顾廷炜神色不稳,转头去看身旁的顾廷炳,只见他面色惨白,额头上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

明兰正听的入神,手上却被捏了一下,转头看见煊大太太面有嘲讽之意,她把声音压的极低,微微冷笑着:“发财的行当轮不上咱,犯事的买卖自也搭不着。”

明兰呆呆一笑,也不好做声。现在很清楚了,顾老侯爷谨慎小心,不会去勾连,顾廷煜体弱多病,估计没体力去勾连,顾廷炜有老娘看着,大约也不会很离谱;而其他人就难说了。

她也读过古代几年刑律,平常跟着父兄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门道,照适才顾廷烨说的,就算把勾连的罪名落实,顾家到底是开国勋贵,加上顾廷烨的面子在,估计也不会也杀头充军这么惨。那么,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呢?

明兰朝外面看去,除了顾廷烨神色定然的喝茶,其余众人都是或惊慌,或惶恐,或焦灼,形色不一。

长房最担心的,自然是被申斥个治家不严,罚没家产(御赐田庄),甚至夺爵;四房和五房最担心的,应该是罪名一旦落实到个人,到时说不定要受罚,或劳改,或坐牢,或流放,都不是好受的。那么顾廷烨想要什么呢?

明兰忍不住抬头去看那个端坐的男人。仅仅是想看当初欺侮过他的人倒霉吗?

“二侄子说了这许多,扯了一大通,莫非是存心推脱!”五老太爷一咬牙,直直的盯着顾廷烨,“你就安生瞧着自家叔伯兄弟去受罪!你便给一句话吧,到底帮是不帮。”

“五叔也给句话吧;适才我说的,莫非真确有勾连其事?”顾廷烨悠然道。

五老太爷被噎住,他不能否认,可也拉不下脸来承认,免得招惹顾廷烨一顿‘忠君爱国’的数落,他是读书人,到底要面子。

四老太太本不想插嘴,可若四老太爷出事,自己女儿也别想嫁风光了,便柔声道:“烨哥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便是你叔伯兄弟偶有做错,你也当帮扶一二,到底是一家人不是?”

顾廷烨看了她一眼,道:“我自不能袖手。”

明兰暗自揣摩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嗯,话题又绕回原处了。

四老太爷掏出帕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抬头冲顾廷烨道:“烨哥儿呀,说起来咱们家如今就你是顶事的,你大哥身子不好,也担不得什么事,这爵位和一家子的重担,还要你做栋梁扛起来才好……”

太夫人赫然抬头去盯四老太爷,目中隐然愤恨。

“四叔慎言!”顾廷烨立刻放下脸色,肃穆道,“长幼有序,岂可妄言!乱了祖宗家法,坏了兄弟情分,四叔可是不该了!”

四老太爷讪讪的坐了回去。

明兰眉头一皱,四老太爷也忒露骨了,可算是无耻了,而且他们始终没有弄明白顾廷烨的心思。他不是为了要爵位而要爵位,他是为了咽不下那口气,为了早死的亲娘,为了这么多年来受的委屈。从这个角度来说,四房和五房其实比别人更可恶。

“烨哥儿,你倒是说句话呀。”太夫人瞧着不对,直发问道,“这事儿到底该如何了结?”

顾廷烨看她焦急的样子,缓缓道:“若查明无事,那是最好;若是……”他无奈一笑,不再说下去了。

五老太爷冷冷盯着顾廷烨,森然道:“我只要顾家平安无事,顾家人各个都能全身而退!”

——切!这还‘只要’?您要求可真低。明兰腹诽。

顾廷烨也静静看着他,声如冷泉:“既要平安,何必当初。五叔不必动气,倘若廷烨至今在外未回,五叔又当如何?”

厅中众人俱是心头一震,当年顾廷烨离家之时,气病的老侯爷床前围满了人时,四老太爷和五老太爷曾如此劝慰:就当顾家没这么个子孙!

众人一时无言,太夫人垂泪而泣:“烨哥儿,都是我的不是,当初叫你受委屈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若有气,都冲我来便是,是我没照看好你,叫你负着气就出去了……”

到底是继母,这么哭起来也不好看,明兰思忖着是不是要出面去劝一劝。

顾廷烨已转身上前,扶着太夫人,温言道:“便是有事,我自也会去疏通打点。”

“可否能无事?”太夫人不死心。

顾廷烨简短道:“如今一切俱不清楚,还不好说。”

这话便到此为止了,人家已承诺会帮忙,你还能说什么。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均是无可奈何,今日的顾廷烨竟是软硬不吃,打起太极拳来了。

“不过,”顾廷烨微微一笑,环视在座众人,“别的不敢说,至少性命,我总要保无虞的。”

语出别有深意,不少人心头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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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回 对策 · 上

从宁远侯府回澄园,夫妻俩一路无话。这日顾廷烨在外书房一直议事到深夜,先是和公孙白石议政,又口述条令,叫七八个书吏笔拟,直到丑初,才带着一身湿冷的露气回了屋。

进屋后,伸手轻搭床帘,却见锦绣堆里露着半丛乌云般的秀发,整个身子却埋的看不见,只有被角边上露着一只白嫩透红的小脚丫,胖胖的脚趾还微微翘着。

他轻笑了下,忍不住戳了戳那秃头秃脑的小脚指,转身去了净房,洗漱完后,换过一身绫缎里衣回到床边,却见明兰已经醒了,正歪在脖子靠在枕头上,迷糊着眼睛看他。

“你醒了?”男人嘴角含笑,掀被角上铺。

明兰点点头,好像刚睡醒的猫仔,呆呆的抻着小胳膊:“你挠我脚痒痒时,我便醒了。”

顾廷烨脸上微滞了下,若无其事的揽过明兰在怀里,两人互拥着躺下,明兰把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嘴里低低咕哝了一声,顾廷烨没听清,闭眼随口问了句。

明兰把下巴搁在男人胸口,直直的看着他: “侯府那边的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不然哪那么巧,偏就这个时候带着她去巡视庄子。

顾廷烨睁开眼,见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自己,便笑了笑:“刘正杰是给我递过话,不过也是两下赶巧了,我索性带你出去避一避。”

明兰从被窝里坐起来,抱着纤巧的双膝,叹道:“虽说我这和尚是逃得逃不了庙的;不过避得一时也好。然……”她顿了下,转头瞧他,低声道,“你真打算全然袖手么?”

顾廷烨眸子深黑,过了会儿,才道:“一样勾连罪逆,多少公侯伯府,抄家的抄家,夺爵的夺爵,便如程国公府算功过相抵,也被罚了三年诰赏和五年禄米,凭什么宁远侯府就能例外?”丰泽的嘴角露出一抹讽刺,“我不添把柴便不错了,还想藉我免责?”

明兰悠悠轻叹了声,顾廷烨又道:“不过我还是动了点儿手?”

明兰睁大眼睛,表示不解。

“我打过招呼,让把宁远侯府的事先缓缓,先审理其他案犯。”

“欸?”

顾廷烨一脸坦然:“好歹待我成了亲,免得喜堂上冷清了。”

明兰咂巴了下嘴,无力的趴回去。顾廷烨见她耷拉着耳朵,把自己抱成一个小团团,在被窝里晃悠悠的,他觉得又可爱又有趣,伸手扯过来,搂在怀里,点了下她的小鼻子,含笑道:“你究竟在忧心什么?之前不是你做的孽,之后也不会是你袖手,你做什么这副模样?”

明兰忽如醍醐灌顶。

对呀!这件事从头到尾,她既没有插手,也不知情,她心虚什么呀!

“夫君说的有理!”她陡然生起勇气。

顾廷烨不禁莞尔,忽又想起一事,随即道:“今日这事没完,以后大约还有不少麻烦,我在外头还好,你却要被磨上许久,怕要头痛了。”

明兰豪气干云:“有什么好头痛的,不过是叫我来劝你出手帮忙,我便一概都应下,你帮不帮,或是能不能帮成,那就另论了。”

男人挑挑英挺的长眉,表示欣赏她这种乐观的勇气。

很快,明兰就知道自己的豪言壮语没什么力度;第二日,侯府女眷就上门了。

她们或是妯娌婆媳一道来,或是领着稚龄儿女来,或是凑成一堆集中轰炸,或是一拨一拨此起彼伏。明兰端起饭碗时,她们来了;预备和管事对账时,她们来了;想午睡时,她们又来了。要是赶上了饭点,还得待客请吃饭,可是在饭桌上,对着一群哭天抹泪的怨妇,各个拿哀怨的目光盯着你,你如何吃的下去!

这种恶性行为严重打乱明兰健康规律的生活作息。

一忽儿哭诉,一忽儿哀求,扯着明兰的袖子软硬兼施,从孩子若是没了爹该多么凄苦可怜,一直说到将来孤儿寡母生计堪忧,各种精彩表演。

五老太太拍桌子呼喝起来,手指几乎点到明兰鼻尖,根本不听明兰的解释,就差没要她赌咒发誓保证顾廷烨一定会出面摆平。狄二太太和炳二太太便如对好了暗号般,一个眼神过去,小孩子们哭的震天动地,旁边还有其他女眷或明或暗的祈求和劝说。

两耳发麻,头晕眼花,不过短短三天,明兰就被闹的疲惫不堪,宛如霜打的茄子,蔫的有气无力,被逼急了,一口气接不上,她连装都不用,直接就可以晕倒,偏偏人家晕的比她还快,动作情真意切不说,还险些一脑门撞上桌角。

明兰吃不住了。

顾廷烨瞧她这副样子,忍不住提议道:“不如你回娘家躲几日?说起来,自成婚后,你连对月也没回去住过。”

“这个……合适么?”明兰大是心动,却有些犹豫。新婚那会儿,澄园紧缺掌家主母来理家,她离不开,自然只好省了住对月的风俗,可这会儿回去住……

最后明兰决定还是先回去探探风。

次日一大早,夫妻俩就驾车驱马往盛府而去。

入寿安堂拜见老太太,王氏笑吟吟的端坐一旁,海氏垂首含蓄的侍立在后头;外嫁的姑奶奶和姑爷算是娇客,是以见礼过后,便起身就坐。明兰见海氏依旧站着,颇觉不好意思,便道:“嫂嫂你也坐吧,都是自家人。”

海氏素来守礼,自不肯坐下,只笑着转了身子,周到的张罗茶水和凉水帕子,又拿了她娘家从南边送来果鲜和绿豆桂花点心待客。

“来也不先说一声。”老太太眼里透着担心,“这么突然就上门了,可有什么事?”

王氏怕顾廷烨不高兴,忙道:“瞧老祖宗说的,自家姑娘和姑爷,什么时候来不得了?”转头又朝顾廷烨笑道,“姑爷别往心里去,老太太说话惯常这样的。”

顾廷烨微笑着:“这有什么。”

明兰轻笑着,视线扫过盛家女眷。

王氏还是老样子,自打有了孙子孙女后,愈发富态的像个地主婆了;海氏则基本克服了产后肥胖,身段渐渐恢复了窈窕,一身雨过天青绣折枝梅花的绉纱袄子,丰腴的腕子上拢着一只羊脂玉手镯,更见几分雍容清贵。

明兰低下头,可怜华兰连产后肥胖都没有,生完孩子就是一身伶仃瘦骨,回头再去库房寻些好温补的送去才是。

倒是老太太的样子叫明兰有些吃惊,一阵子未见,老人家非但未见老,反倒精神了,说话嗓门也大了,明兰视线一转,瞧见被乳母领着站在一旁的全哥儿。

快两周岁的小肥仔,乐天开朗,白胖可爱,小胳膊小腿都圆滚滚的有力,一把甩开要扶护着他的婆子丫鬟,走路蹬蹬的,见了顾廷烨也不怕,大大方方的行礼叫人,还睁着黑亮的圆圆眼睛,好奇的打量这个高大威严的男人。

顾廷烨刚硬的线条也柔和了些许,摸了摸小肥仔的脑袋,全哥儿居然乐呵呵的去掰他的手腕,笑的咧出一嘴小小的米白细牙和一个小酒窝,顾廷烨微微一笑,从大拇指上退下一枚暗绿色的古玉扳指给他。

在座的婆媳三人都是识货的,海氏连连道:“这可怎么好?太贵重了,要不得的!”

顾廷烨微微避礼,并未说话,明兰笑着接口道:“嫂子别推辞了,这玉听闻有些说法,兆头好,给全哥儿戴着,保平安康泰。”

老太太接过那枚扳指,细细看了,便直言道:“如此,甚好。”

王氏十分高兴,瞧着顾廷烨的眼神颇有几分复杂,海氏敛衽谢过,便叫婆子拿绦子去穿了那扳指,好给全哥儿挂着。

明兰见气氛好了许多,便笑着说起前些日子在庄上的所见所闻,挑了些有趣说给大家听:“……后来又在山上住了些日子,挑了些山野的新鲜蔬果给送来了;里头有一味极好的竹荪,不计熬汤还是炒着吃,都是鲜美的紧!”

海氏掩口轻笑:“老太太和太太这下可放心了,六妹妹还是老样子,一说起吃的就这么有劲儿;全哥儿自打能蹦两个字了,整日吵吵着都是要翻花样倒腾吃的,原来都是随姑母了!”

明兰微红了脸,嘟囔道:“嫂子便说我是个吃货罢了。”

顾廷烨一直不大说话,只微微笑着看她们打趣,但瞧明兰似有些窘迫,便忍不住道:“能吃其实挺好。”

这话一出,堂屋内的女人们都抑制不住的笑了出来,王氏抹了抹眼睛,满脸堆笑的转头朝老太太道:“瞧瞧,姑爷这般护着自个儿媳妇,老太太这下可放心了!”

老太太眉头渐渐松开,含笑看着小夫妻俩,对着顾廷烨的目光就和善多了。

女人们说话,顾廷烨却一直再看全哥儿,只见他也不吵闹,只迈着小短腿在大人间不断挪动,一会儿去扯王氏的裙·摆,一会儿拉海氏的手指,时不时的走到顾廷烨面前,抬着脑袋看他一会儿,过了会儿,似是记起明兰了,又见她和气亲热,便顺势爬上她的膝头,用力响亮的亲了她的脸颊一口,然后捂着小嘴一溜烟的躲到老太太身后去。

这些举止惹的哄堂大笑。顾廷烨也忍不住弯起嘴角,含笑着去看明兰,眸子幽深明亮。

明兰搂过小胖仔,得意洋洋的夸耀道:“我家小侄子可人疼吧!”

顾廷烨如深潭般的眸子,漾起几抹淡淡的嗔怒,转过头去,似是埋怨某人的不解风情。

又说过几句话后,顾廷烨便起身告退,去外头拜见盛紘了;他一走,女人们说话便更自在了,王氏却轻叹了几口气,她见顾廷烨气宇沉静,高伟轩昂,待明兰又是颇为看重,心头有些酸酸的。

海氏极有眼力劲儿,见王氏看着顾廷烨出门去的背影叹气,神色还有些怅然,她移步到婆母身边,笑道:“说起来,咱们家的姑娘都是好福气的,前些日子,五姑爷陪着五妹妹回来,小两口子那模样哟…啧啧,便是掉进了蜜罐子里也赶不上喏!”

王氏立刻眉眼展开,真心笑了出来:“你五妹夫倒是个实诚人,待你妹妹也是没说的,这进门才多少日子,就胖了几圈了!”随即瞧了眼一旁的明兰,却见她依旧没长几两肉,下颌还是尖尖的,神情还有几分操持倦怠,听闻顾府里头也是不太平,想来要操劳的糟心事不少;王氏心里又舒服不少。

老太太也正瞧着明兰,眉头微蹙,随口道:“你今日来了正好,省的再去送消息,如丫头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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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回 对策 · 中

明兰先是一愣,随即展颜大喜,连声贺喜。

说起这个,王氏高兴的眉飞色舞:“早就有喜讯了,就是日子短,还不敢声张,如今胎坐稳了,便回来叫家里人瞧瞧。说起来,也是老太太委实看紧了些,才刚得了信,就遣了两个得用的妈妈过去,叫仔细看着如兰,小心吃用歇息。”

王氏这人就是这点讨厌,明明是祖辈心疼她女儿,见好就收便是,她却楞要装13,此刻正扭着身子嗔怪盛老太太,道:“母亲也是!知道您疼爱如儿,可这般作为,亲家太太怕是要不高兴的,我前几日去文家,瞧着她脸色不好看!”

海氏有些为难,明兰很习惯低下头,当做没听见:老太太虽信佛,却并不吃素,王氏以前不是没有zhuangbibility,不过下场基本是遭雷劈。

果然,老太太淡淡的目光瞟过儿媳得意的面容,端茶浅呷,叹道:“我以前也是为着面子,不大爱插手这些事,可如今想起华兰那孩子,我只想着,闺女身子康健才是第一要紧的,便是对亲家有些失礼,也顾不得了。如丫头的性子还不如华儿呢,若在文家有个拌嘴争执的,不是伤了和气,就是伤了身子,还不如把这恶人叫我来做!”

想起华兰那病弱的模样,王氏眼眶一湿,低头不语,其实文家老太太也不是个善茬,不过是盛家底气足,儿子又一心向着如兰,软件硬件都没的拼,这才消停的。

老太太放下茶碗,语重心长的对着儿媳道:“你也是有儿孙福的,如今华兰有了两个哥儿傍身,好歹能缓口气了,旁的几个丫头不说,如兰是你一手带大的,我年纪大了,有看顾不着的地方,你平日多提点着些才是!”

“到底是人家的媳妇了,不要一天到晚往娘家跑,说出去还道我们盛家跋扈;待夫婿要体贴谦恭,千万不能摆出施了恩惠的嘴脸,除非她以后不想过日子了!待婆母妯娌更要和气温厚,该忍就得忍!别一点小事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哪家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只她是镶金嵌玉的不成?我看五姑爷不是个凉薄的,若如兰不越了分,便是以后发达了,姑爷也会好好待她的。”盛老太太的口气也不是特别严厉,却都中了要害,明指暗指的,一句一句的,跟戳了王氏的肺腔子一般,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她半句话也回不出来。

“母亲说的是,儿媳都记下了,回头就跟如儿好好说说。”王氏僵着脖子,半天才憋出这么句话来。

海氏低下头,学着明兰的样子,一脸肃穆认真的数着茶碗里的茶叶,。

老太太瞧王氏面色如土,觉着有七八分畅快了,又话锋一转:“倘若咱们礼数上有了过错,便有天大的理也要减三分!而若如兰把礼数做足了,那亲家再有什么不当的,盛家也不是好拿捏的!”说着说着,她心头也有几分气了,心爱的大孙女受罪她何尝不心疼,但那好歹算是高嫁的,这若低嫁的也要委曲求全,盛家便成笑话了。

所谓亲家,自是平交最好,又不是骗婚欺婚,没有谁非得忍气吞声才是。

明兰数到第三遍茶叶时,便出来岔开话题,她朝海氏道:“嫂子打算什么时候给慧姐儿办满月?我这拉着脖子已等了好久了。”

海氏心明眼亮,立刻微笑道:“因生姐儿时,我怀相不好,娘体恤我,便决定海氏办双满月了,这样不论见亲朋,还是吃酒,我和慧儿也都有劲儿些。”

王氏点点头,满意的看了自家儿媳一眼,转头对明兰道:“正是这个理儿。到了那时,你大姐姐也出了月子,如儿也坐稳了胎,我们也好一家人聚聚。”

明兰看了看上首端坐的老太太,只见她不动神色的拨弄盘子里的蜜橘干,嘴角似有一抹轻讽,明兰强忍着笑,对着王氏道:“到底是太太,见识多,想的也周到,我们做小辈的且得多学学呢。”一双秀目望着王氏,语意恳切,表情真诚,这套功夫明兰是惯做熟了的,哪怕王氏说的再离谱,她也能眼都不眨一下的表示百分之百赞成。

王氏轻掩朱唇,为了显得自己也很谦虚,便转过一个话题:“说到你大姐姐,前几日我去瞧她,人瘦虽瘦,精神却不错。”

“这可好了,上回洗三时瞧大姐姐,我只觉着那衣裳穿在她身上晃荡呢。”明兰忧心忡忡,也不知那‘妙计’管不管用。

王氏难抑得意,喜色道:“哈!现下袁夫人自顾不暇,你大姐姐如今日子好过多了,还叨念着说想你呢,你若没什么事,得空去瞧瞧罢。”

“自顾不暇?袁家怎么了?”明兰心里跳了下,又兴奋又不安。

王氏正想开口,却不防盛老太太重重的咳嗽一声,她才醒过神来,想着在小辈面前自己不好议论别家长辈。海氏何等机巧,立刻笑着接口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前阵子忠勤伯袁伯爷迎了位新姨娘进门,袁夫人想着新人不懂规矩,不会照料伯爷日常,须得教导一二,这才忙了些许。”瞧瞧,同样一番话,人家这说话水平,王女士呀,学到老活到老哦。

明兰好似头回听说的样子,慢慢应了一声:“欸……”哦也!

虽说往人家夫妻中间塞小妾很缺德,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老太婆老折腾她华兰,她往华兰房里都快塞足一支女排了,如今也叫她尝尝这滋味。该!明兰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袁夫人可真贤惠呀。”明兰眼神很纯洁。

盛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孙女一眼,明兰忽一阵心虚,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全哥儿被乳母抱上罗汉床后,一直捧着胸前红绳串的古玉扳指玩儿,一根小胖手指伸进去,太宽,两根伸进去,还是太宽,最后他一伸小肉拳头,四根手指往里一送,呜哇,小手掌卡在扳指里了!古玉温润,倒也不怎么疼,全哥儿连连甩小胳膊,甩又甩不掉,掰也掰不下来,便举着小拳头往老太太怀里钻,要求解围。

盛老太太只好哄着帮他把扳指褪下来,这时外头丫鬟高声传报:“老爷和三爷来了。”

厅堂中女眷,除了老太太以外,俱是齐齐站起,敛衽行礼,盛紘和长枫一前一后进屋来了,这时全哥儿趴着老太太的肩头依依哦哦的,张开短短的胳膊,冲着盛紘欢喜的叫了起来。

中年发福的盛老爹一见了小孙子,心头立刻酥软了一般,给老太太行礼请安后,笑着伸手抱过全哥儿,坐到罗汉床的旁座上,把小肥仔放在膝头逗·弄起来。

“除,粗父!”小肥仔口齿不清,很熟练的去抓祖父的胡须。

“嗯!我的乖宝贝!”盛紘眉开眼笑,由着小孙子来抓胡须。

老太太手上犹自捏着那枚扳指,见这祖孙俩这幅八百年没见的亲热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这小没良心的!”

盛紘搂着全哥儿,呵呵的一阵笑,全哥儿扑在他脖子上,用口水亲满了他半张老脸,王氏笑道:“都说隔辈儿亲,果是千真万确的。”

到底小辈们都在,盛紘也不好和小孙子太乐呵了,逗了会儿,便把全哥儿交还给身旁的乳母,老太太对海氏道:“这不消停的,不去外头蹦跶两圈不肯停当,今儿日头好,你领他出去再玩会儿罢。”

海氏柔柔的应了声,一旁在乳母怀里的小胖墩机灵的很,好似听懂了这话,乳母刚一弯腰,他就双腿一蹬,稳稳当当的落在地上,欢快的蹦蹦跳跳出去了,后头赶忙跟上三五个丫鬟婆子,追着出去了。

海氏颇有几分不安,急急福了福:“这孩子,忒没规矩了……”

“不妨事的!”盛紘含笑望着小孙子出去的门口,连连摇手,“男孩子小时还是皮实点儿好,将来不计十年寒窗还是行伍习艺,都靠一副康健的身子骨。”

“正是。”老太太心里喜欢,嘴里却故意道,“身板壮壮的,将来他老子要打他板子,咱们也不用揪心了!别跟他六姑母似的没用,一顿手掌板子也挨不住!”

“祖母!”明兰大窘,嗔道,“您,您,就那么一次,您还……?!”

满屋大笑间,海氏福礼退了出去,众人依着辈分重新落座;盛紘和王氏分列罗汉床两侧,明兰和长枫对面而坐。

“六姑爷呢?”老太太笑的有些喘,缓了口气后问道。

盛紘正要捋胡子,却只摸到一丛被孙子抓乱的鸟窝,只好改捋为梳了:“在书房与我说了会子话,便去五军都督府了,这两日皇上不在宫里,早朝是免了,可差事也不老少。”

明兰看看自家老爹,尽管一早就翘了班,但他的表情依旧很忠君爱国,明兰很配合,立刻接口道:“两宫太后微恙,去西山行宫疗养调理,皇上隔几日就去探望,真乃至诚至孝!”

盛紘很满意的点点头,几个女儿中,就数明兰最乖觉,特别懂得配合。

他是官场老油子了,早上去监察院点了个卯,瞧着没什么事就回府了,反正皇帝不在也不会有什么急事,这当口还忙的连轴转的,大多是近臣重臣宠臣之流,例如刚才匆匆离去的新任六女婿。

“适才母亲聊什么呢?老远就听见笑声了。”盛紘心情甚好,恭敬的跟老太太凑趣。

老太太笑着指了指明兰:“她们姐妹几个的事,华儿想明丫头了,如儿也能走动了,回头趁着慧姐儿双满月摆酒,叫她们姐妹聚聚。”

盛紘也笑着附和了几句,忽又怅然起来,轻轻道:“说起来,墨儿嫁的更早,怎么这会儿还没消息?”

这话立刻把厅堂内的温度降低了些,王氏不屑的撇撇嘴,不予理睬,一直沉默的长枫忽抬头,面上似有几分牵挂,老太太看了这父子俩一眼,淡淡道:“前有因,后有果,如儿的福分她瞧不上,有什么法子。”

王氏心中痛快,盛紘只能长长叹口气,老太太看了他一会儿,心头一软,温言劝慰道:“你是个好父亲,已尽足了做爹的本分,墨丫头的路是她自己要死要活,宁可累及爹娘家人也要挣来的,如今……她谁也不用怪。”

明兰低头不语。墨兰的事她也有所耳闻,过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差,虽不如恩爱夫妻的甜如蜜糖,却也没像悲催的迎春那样受打骂羞辱。

墨兰又会做面子功夫,里外也基本能罩住,大约属于相敬以上,受宠未满。

庶女多像杂草,能好好存活下来的庶女,生命力都不会弱,连娇宠着长大的嫡长女华兰都忍过来了,她们做庶女的还能金贵到哪里去?兴许没了林姨娘的庇护和错误的方针指点,墨兰反而能挣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呢。

想撒娇,任性,倔强,使气?不好意思,除非你背景硬的好像花岗岩,还有无条件支持你的娘家。古代女子嫁人有几个能圆满的,理想等级也不过是互敬互重,我替你管小妾孩子,你负责养家挣钱,撑起门户,大家搭档着过日子呗。

大家都在挣扎着过日子,明兰不打算去同情怜悯谁。

老太太不想再纠缠这话题了,朝盛紘道:“今儿你来,可有事与我说?”

盛紘想起来意,不由得又高兴起来,笑道:“母亲料对了,今日,我是来说件喜事的。”他看了眼长枫,接着道,“前几日我们不是去柳家赴宴么,谁知几日前柳兄忽来寻我,说有意与我家结亲。”

老太太眼前一亮:“哪位姑娘?”

说起这个,盛紘更高兴了:“是嫡次女,恰好也行三。”

王氏张大了嘴,明兰也大吃一惊,老太太忙追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柳兄说话素来顶真。”盛紘捋着胡子,笑眯眯的看着一旁的儿子,越看越觉着玉树临风,风采不凡。

长枫脸红了,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期期艾艾的低下头,明兰坐在他对面,杌子又矮,侧眼看去,只见他神色很古怪,似是羞涩,又似不愿,隐隐带着认命般的感慨。

话说这位柳铭柳大人,是少数和盛紘一路从同窗,同科,同年,然后变成同僚,又一直交好至今的知交,如今正任着正五品的大理寺左寺丞。虽品级官位都不如盛紘,但却是延州柳氏正牌嫡房子弟出身,真正的世代书香官宦,绵延一两百年的世家望族。

延州柳家从前朝起,族中进士举人从没断过,出过两位从一品,三位正二品,其下子弟出仕为官的更是无数,虽不曾位极人臣或封疆大吏,但也是代代簪缨。

据说摆在柳家祠堂里有官职的牌位就是打副牌九也绰绰有余了,虽说势力名望不如海家,但到底是有根基的,盛紘每每谈起柳家,总是掩不住一脸艳羡,同时再唏嘘两声。

当初盛紘曾动过心思让柳家儿子娶如兰,可惜柳氏大家族规矩大,祖父直接给定了亲。不过,这样人家的嫡女怎么会……?明兰不着急,把脑袋微微转向王氏,慢慢等着。

“他们怎么瞧的上枫哥儿?”王氏果然耐不住了,直截了当的发问,“老爷可得问仔细了,别是里头有什么差错罢?”

盛紘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怃然瞪了她一眼,老太太也微皱眉头:“柳家三姑娘?我怎么隐约记得,她似乎定亲了?”

长枫头更低了,死活不肯抬起头来,王氏惊呼:“莫非亲事黄了?”

盛紘又瞪了她一眼,转头继续跟老太太回话:“母亲放心,我如何会在儿女的亲事上轻率,柳兄在您面前是执子侄礼,他的为人您也清楚,他通盘都与我说了。柳家闺女是订了亲的,是定安蒋家,就是致仕的蒋阁老的嫡幺孙。”

老太太眯着眼睛,点点头:“倒是门当户对。”

盛紘看着老太太气有些缓,喝口茶润润嗓子:“原本年前就要成亲的,可那年定安不是发时疫么?蒋阁老之子过逝了,那位蒋公子便得替父守孝三年。”

“这是正理,如此,亲事便得搁一搁了。”老太太道。

盛紘放下茶碗,叹道:“于是两家便约定了,待孝期一过便办亲事,谁知,就在几月前,柳家打听到一事……”他长长叹了口气,“那蒋公子,竟然,竟然孝期与丫头苟且,竟还生下儿子来了!”

老太太沉了脸子,王氏鄙夷的扁扁嘴:“定安蒋家也不外如是。”

“柳家嫂子也是大族出身,生平最是持礼严整,一听闻这事,特特去了趟定安问怎么回事,那蒋家自是连连赔礼,不过理论了半天,聘礼也加了不少,可也没见有个说法。柳夫人便不愿把闺女嫁过去了。”盛紘低声道。

屋内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道:“若是我,我也不愿把闺女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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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回 对策 · 下

明兰心里暗暗点头,这柳夫人倒是个明白人。

其一,蒋公子孝期做出这等事情来,显是不孝无德之人,人品和自制力都高明不到哪里去;其二,居然连孩子都生下来了,足见蒋家家规不严,至少蒋夫人逃不掉一个溺爱放纵之责,摊上这么个婆婆,也是麻烦不小;其三,到现在也没答应去母留子,估计那丫鬟颇有几分本事,让蒋公子喜欢的很。

这三条一出来,就算嫁过去估计日子也不好过;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嫁过去后,主动权捏在蒋家手里,不如趁现在没嫁,好好想清楚才是。

“不嫁便不嫁呗!”王氏讥讽道,“柳家这样的人家,闺女会嫁不出去?”

“哪那么容易?!”盛紘苦笑。

王氏正待反唇相讥,明兰忙出来劝架,轻声道:“这事的确不容易。蒋柳两家是几辈子的交情了,就算做不成亲家,也不好结仇不是。这亲事若黄了,柳家若要撇清自己,便得说出蒋家公子的不孝行径,我朝最重孝道,如此一来,那蒋公子以后的前程便要坏了;可如若不张扬,那破除婚约的错处就得落在柳家姐姐身上了,再说亲事就不容易了……”

她话音柔柔,王氏听了,也不禁怔住了:“这……倒是个麻烦。”

盛紘愉悦的看了明兰一眼,转头继续对老太太道:“正如明儿说的,眼看着闺女岁数要过了,柳兄急的很,这才来寻我说亲。旁人不知底细,但咱们却是知情的,此事根本是蒋家理亏,何况那柳家姑娘您也是见过的,您不是常夸她的人品德行么?”

说到这里,老太太已然十分心动了,眼神和盛紘对上,一阵交流,母子俩心下了然。

这桩亲事极好。

本来长枫作为庶子,至今只是个举子,进士还不知哪年能中,盛家又不是世家大族,求娶柳家世族嫡女属于高攀,但这次柳家自己求上门来了,将来便是讨了这个儿媳妇,也不用担心长枫会丈夫气短,或是受岳家眼色。

老太太一拍罗汉床上的扶手,断然道:“这亲事可行,柳家三丫头的人品,那是没说的,端是持家良妇,你回头就去问八字,若合适……”她顿了下,“我亲自上门提亲。”

王氏脸绿了一半,满肚子忿忿,还不等她开口,盛紘就紧着接口:“母亲所言甚是,儿子也是这个意思,不能真叫女方倒着来提亲。”

“这亲既然要结,就得做漂亮了。”老太太言语果断,“就对外头说,是我实在喜欢柳家闺女的品格,是以明知是高攀,也厚着脸皮上门求娶了。”

“然后让柳兄故作为难一下,叫蒋家自己出面,寻个什么守孝护陵之类的借口,说怕耽误了人家姑娘,把婚约给了了,这样在外头有个说法。”盛紘早有全盘计划了。

“这事难免有人议论,咱们吃点面子亏,让柳家把脸做足了,他们念着好处,以后定然会多多提携枫哥儿!”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有别人插嘴的机会,王氏呕的要命,只恨脑子不灵光,一时之间想不出个反对的理由。明兰很坚定的低着头,不和王氏的目光接触,这的确是门好亲事,就是她,这会儿也想不出不妥之处来。

老太太转过头,满怀慈爱的去看长枫,好歹也是自己看大的,也盼他能一生顺遂,柳家族人出仕不少,就算官位不高,好歹人多力量大,将来长枫也能有个靠山。

盛紘忙叫他给老太太磕头谢过。

“孙儿不孝,又要劳烦祖母了,叫祖母这么大年纪,还为孙儿的婚事奔波,孙儿真是过意不去。”长枫说话永远是很动听的,红着脸,扭扭捏捏的像个大姑娘。

老太太笑呵呵着:“能给你讨个好媳妇,我便跑断老腿也是乐意的。”

大家又调侃了长枫几句,盛紘便叫他回屋读书了。

长枫面红若云霞,颊若桃花,眼中泛着几抹幽怨和悲催,他不敢和长辈对眼,只在离开前,用力的看了明兰一眼;明兰正大声向盛紘和老太太表示贺喜,凑着趣的说喜庆话,乍然看见长枫这样的眼光,她忍不住心头虚了一下。

她知道长枫的意思,不过她也不敢提出来。

长枫出去后,老太太和盛紘接着谈婚事要项,越说越投机,明兰见王氏脸色黑灰,想来是心头极不痛快的,赶紧跟她说些山野趣事,什么逮野兔子,筐野麻雀,泡温泉……

王氏渐渐提起了兴致,问道:“那温泉庄子也在西山上?都说那是好地方,水温山暖,最能调神理气,泡温泉还能治病痛,你大姐姐身子不好……”她拖长了调子。

明兰很上道,立刻笑着道:“太太说的是,我早就想着这个了,我已吩咐了好好拾掇庄子,回头待大姐姐身子利落了,我就请大姐姐去温泉庄子里歇两天;还有老太太和太太,咱们一道去。可惜五姐姐怀着身孕,不好泡温泉的。”

王氏见明兰温顺听话,心里很舒坦,又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咱家在京里就那么几个亲戚,你就是嫁人了,也不能忘了康姨妈,也让她们沾沾你的光……”

话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盛老太太重重的把茶碗顿在床几上,面如寒霜:“嫁出去的闺女,是人家家的人了。华兰身子不好,须得调理,那也就算了,娘家的七姑八姨一窝蜂的往顾家庄子上跑,算怎么回事?投靠呢,还是打秋风?盛家还要脸面不要了?!”

盛紘素来爱惜羽毛名声,刚才听着王氏说那话还不觉着什么,这会儿却是一脸不悦。

王氏的脸色难看极了,低声嘟囔着:“不就丁点大事嘛,明丫头如今风光了,还不兴帮扶着些娘家呀……”

老太太短短冷笑了几声,盯着王氏,慢慢道:“成亲这才多少日子,往华儿处,往你和柏哥儿媳妇处,还有如丫头那儿,她前前后后都送了多少厚礼了!那些貂皮雪参,吃穿戴用,我忍着不说,你便当是路旁捡的,恨不能多要些才好?”

当着小辈受数落,王氏羞愤之极,她听出老太太的怒意,不敢再回嘴,明兰恭敬的站起来,端正的立在一旁,她一点也不想说话,盛家人也还罢了;至于康姨妈嘛,她只希望能少见她几次,见一回被训斥一回,她又不是M,被打了左脸还凑右脸。

厅内静谧一片,老太太缓缓扫了遍盛紘夫妇,似有深意的说了一句:“便如今日枫哥儿了,若真是好亲事,我便是拖着老骨头也会去张罗!可顾家?池子深,水浑得厉害,这亲事当初可不是我中意来的。”

这句话说的王氏脑门冒汗,盛紘嘴里发苦。

老太太看了眼明兰,低头站在一旁,只见她尖尖的下颌,心头一阵冒火,提高了嗓子道:“明丫儿是个懒散自在的,合该找个本分的寻常人家;那顾家却是个事堆儿,明丫儿才多大,小孩子家家的刚成亲,又没个贴心的长辈看顾,处处不知底细,提着嗓子眼过日子,不知哪天就出了差错,她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这脚跟都还没站稳,就有人惦记着‘沾光’了?”

王氏面皮发烧,盛紘狠狠刺了她一眼,不是自己闺女,就不心疼了?幸亏长枫的婚事是他亲自去张罗的,不然,还不知成什么样呢。

明兰眼眶发热,努力不让眼泪冒出来,她知道这是老太太在给她立门槛,免得王氏一天到晚来替这个那个提要求。她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把水分挤出眼角,抬头走到老太太身旁,巧笑着:“老太太心疼我,怕我把婆家搬空了给娘家,回头叫人给撵回来!”

老太太忍不住嘴角一弯,明兰挽着她的胳膊,甜蜜蜜的哄着:“不过是几池子温泉,别人就罢了,咱们自家人定然是要去的!到时候我给老太太和太太搓背捏肩,我的手艺,老太太最清楚了,到时候别舒服的爬不出池子咯。”

老太太被她摇的发晃,用力拧了她一把,含笑瞪了她一眼,明兰转头对盛紘,表情认真,口吻严肃:“女儿虽有心尽孝,然男女有别。爹爹还是指望哥哥和姑爷们的本事罢,不过我先提醒您一句,您那六姑爷是使三百石强弓大箭的,双臂皆可控弦,您可悠着点儿。”

盛紘愁容尽去,一个没绷住,失笑出来,指着明兰连连摇头:“你这丫头!”

老太太终于乐了,反手搂住小孙女,抱在怀里狠狠拍了几下:“就知道贫嘴!”

笑闹了一阵子,盛紘和王氏双双告退,厅堂里只剩下祖孙二人,老太太慢慢敛去笑容,立刻下了罗汉床,直拉着明兰往里屋去了。

“说吧,顾府出什么事了?”老太太神色肃穆的盯着明兰,“你是我带大的,肚里有几根肠子我还不清楚,少废话,说!”

明兰知道瞒不过去,索性直说了,从头到尾,足足说了两盏茶功夫才算完。

“所以你想回来躲两天?”老太太的声音直往上扬,目光好像在看一颗榆木脑袋。

明兰面有赧色,支支吾吾的:“……就是想想,我也知道,这样不妥的。”

“算你还不傻!”盛老太太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明兰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的耷拉下耳朵。

老太太拉过明兰,缓缓道:“你说老实话,你可是觉着你夫婿这事做的过了?你心里不同意,所以不想在那儿待着,对不对?”

明兰眸子清澈,直直的看向老人的双眼,过了良久,她才摇摇头,低声道:“不,其实,我觉着他做的没错。”

老太太眸子闪了一下,明兰把头靠在祖母的肩上,一字一句道:“那些人,虽然哭天抹泪的喊可怜,但我知道,他们远没有到末路。廷烨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其实清楚的很,无非是‘公道’二字,可他们偏偏只字不提。”

“廷烨并未要逼死他们,他们无非舍不得荣华富贵罢了。既想仗着廷烨的势,继续安享尊荣,又不愿真心悔过当年和这些年对白夫人和廷烨的亏待,他们哭着,嚎丧着,耍着无赖,就是想逼迫着廷烨心一软,手一松,就把他们抬过去了。”

明兰微微出神,“我想躲出来,只是,只是……”嫌烦,不愿冲锋陷阵的去作战。

老太太慈爱的抚着她的头发,苍老的声音像太阳下棉絮一样柔软温暖:“你是个聪明的,很多话不用我说,你心里都明白,回去后,好好过日子罢。”

明兰扬起明媚的面庞,搂着老太太的脖子,重重的应了一声:“嗯。”

……

这日她在盛府饱饱的吃了一顿,狠狠睡了一下午,斗志昂扬的回了澄园。

端正态度后,明兰心情愉快许多,万般体贴的服侍顾廷烨更衣梳洗,晚饭照旧摆在凉爽的庭院里,屏退四周丫鬟,只留夫妻二人浅酌一杯。

“我还当你留在那儿了?”他嘴角含笑,几分微醺。

明兰摇头晃脑:“祖母说了,我和你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便是你要杀人放火,那我就帮着毁尸灭迹。”

顾廷烨俊眉微挑,举杯往前一送,朗声笑道:“老人家高见!”

一仰而尽,放下酒杯,顾廷烨心头一片畅快,又道:“还有你三哥的这门亲事,颇是不错。柳铭此人,貌似耿倔,不识时务,直则外方内圆,这些年京畿风云,大理寺革撤杀头了多少,他能平安至今,算是个人物。”

明兰倒不奇怪,所谓物以类聚,为什么盛紘在工部待了没两天,就和当时的工部尚书卢老大人相见恨晚,本质上,他们就是同一类人。

本来卢老大人已经打算在工部尚书的任上告老了,谁知碰上了变乱的机缘,这才顺势入了内阁,而如无意外,盛紘打算以卢老大人为学习榜样了。

和盛紘能交好这么多年,明兰估计柳铭大人COS海瑞也有限。

“亲事不错,你怎么这般模样?”顾廷烨瞧明兰似有几分感慨,“莫非你三哥不愿?”

明兰:“怎会不愿呢?这位柳三姑娘可是品貌皆酷肖乃父。”

顾廷烨听出些味道了,看了明兰一会儿:“品,貌,皆似?”他脑海迅速浮现了一张并不很美妙的面孔。

“酷似。”

不是说柳三姑娘丑的惊天动地,而是……咳咳,明兰每回看见她,就会想起高中那位严肃的训导主任,戴着假发,插着珠钗的尊荣。

顾廷烨眼神亮了亮,问:“你三哥可知道?”

“自然知道。”

两家女眷常往来,就算长枫不记得柳姑娘小时候的模样了,如兰难得见到一个和她外貌如此悬殊的闺秀,每回去柳家做客回来,都恨不能用高音喇叭来直播。

明兰眼神忧郁,“所以我三哥高兴的连饭也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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