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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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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13:43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一

    六十年代初期到中期,梁必达和窦玉泉、朱预道、陈墨涵等人的工作位置交错变化,先是陈墨涵第二次进入南京军事学院高级班深造,毕业之后,一跃晋升为K军司令部的参谋长,窦玉泉几经周折,也调到军里担任后勤副军长。不久,张普景调到军里当了政治部主任,这几个人临时性地成了梁必达的上级。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原K军军长升迁,梁必达直接当了军长,并同时担任军党委书记。朱预道担任副军长。原军政委王兰田调到军区工作,张普景担任军里的第一副政委。

    本来,这些人从年轻人长到了年近半百,从普通青年成长为军队的高级干部,可以说历尽沧桑。谁也没有想到,战争中人家死里逃生过来了,却让一个莫名其妙的“文化大革命”打得晕头转向,一个个纷纷落下马来,成了“人民的敌人”。

    K军军部驻地D城是一座省会城市。

    “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不久,这座城市就乱了,并没有像伟人预计的那样“大乱促大治”,而是一乱就一泻千里,乱得乌烟瘴气。造反有理,文攻武卫,揪斗“走资派”……就在这红潮滚滚江山板荡之际,乱世中呀呀呀杀出一条好汉来——离开军队十几个年头的江古碑又勇敢地站了起来。江古碑现在的身份是D市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六盘山革命造反兵团”司令,是老革命兼新革命的领袖。

    地方的形势如火如荼,部队的“文化大革命”却不温不火。

    江古碑终于把目光盯向了部队,他首先找到了老战友窦玉泉,希望他出面配合地方的“文化大革命”。

    窦玉泉的态度很不明朗,说:“上有军长政委,下有革命战士,我这个副军长是粮草官,作不得主。你还是去同军长政委商量,他们要是不积极,你跟毛主席报告也是你的权力。”窦玉泉本来就不是一个轻易表态的人,加之从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走过来,运动他经历得多了,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搞运动就好比开汽车,上面往哪里指,就往哪里打方向。但这里面也有学问。

    有些人是快车手,转弯处不减速,这边刚转过去,又来了个新方向,措手不及就掉进了悬崖,战争年代吃这个亏的人不少。还有些人是慢车手,该转弯的时候转不了弯,不该转弯的时候转了,不是撞山就是被撞,和平时期吃这个亏的人不少。窦玉泉现在的态度是,一慢二看三通过。拿不准就靠边,嫌误事你超车,你进步是你的造化,那种热血青年的冲动他是不会干的。

    江古碑对窦玉泉的表现十分不满,说:“老窦你也太没原则了,梁必达在凹凸山就飞扬跋扈,你我都是受过迫害的人。我们首先就应该解决梁必达的问题。现在上面给了我们清算的机会了,你还怕什么,未必他梁必达敢砍你的头不成?”

    窦玉泉仍然阴阳怪气,说:“那不是一回事。清算什么?他梁必达一不搞女人贪污腐化,二不里通外国,三没有去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我凭什么造他的反?一个副军长去造军长的反,不是明摆着要当司马昭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可不去捅这个纰漏。”

    江古碑见窦玉泉已经丧失了革命斗志,又去找“张克思”。

    因为军里的政委是军区副政委兼任的,张普景以第一副政委的身份主持军里的政治工作,所以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张普景的态度倒是很明朗,说:“斗争梁必达我没意见,但是总得有依据吧?”

    江古碑说:“现成的证据。我们在凹凸山的时候,搜集梁必达的劣迹材料,我还保存着。”说完,当真从公文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摞。

    张普景戴上老花眼镜,认认真真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这些恐怕不行,组织上早已作过结论了嘛。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琢磨梁必达,也经常跟他开展斗争。但是,越斗争还越发现,这个同志其实是很能干的。我现在都还能记得当年梁必达给组织的交代,第一,说他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纯属扯淡。他祖上是当过商人,但是商人不等于就是剥削阶级。他本人参加革命前是有点薄产,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他给人家当学徒挣的,是劳动所得。第二,说他从前有过投国民党的想法,是事实,但那是国共合作时期,算不上投机。因为那时候不了解八路军。自从参加了八路军,他是英勇杀敌屡建功勋,浑身七处负伤,事实有目共睹,我们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共产党员不能昧良心。第三,你看你这材料,什么座山雕有八大金刚,梁必达有四大美女?子虚乌有嘛。说梁必达生活作风恶劣,从前在蓝桥埠搞腐化,抗战期间到斜河街逍遥楼狎妓,没有证据,再说这种事情也上不了,台面,现在还用这些脏事搞一个高级干部,显得低级趣味。而且,据我所知,事实上梁必达在这个问题上恰好是严肃的,全国解放了,部队进城了,许多干部经不起糖衣炮弹的进攻,犯了错误,而梁必达一尘不染。从前是对东方闻音忠贞不渝,后来是对安雪梅相敬如宾……”

    江古碑被张普景的这番话说愣了,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猴子一样地看着张普景,说:“这么说来,你也不同意造梁必达的反了?”

    张普景不紧不慢地说:“我说过我不同意造梁必达的反了吗?可是也不能不讲道理地造啊。造反有理,我当然支持。关键是证据。”

    江古碑极其不悦地说:“老张,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对于李文彬被俘,你是怎么看的?”

    张普景为之一震,沉默了。江古碑的这个问题再一次刺痛了他内心那根隐秘的神经,多少年来,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他咬噬着他,多少次他都想向梁必达问个明白,可是每次又都制止了自己的冲动。毕竟,李文彬最终当了叛徒,就算是梁必达当时处置不当,他张普景作为一个政工首长,也断没有为一个叛徒翻案的必要。

    “梁必达这一手好毒辣啊,他搞掉了李文彬,也把我们这几个人搞得抬不起头。我一直认为,这是梁大牙蓄意制造的阴谋,是他,或者是他暗示朱预道把李文彬的行踪通报给汉奸的。这就是对付梁必达最有力的武器。老张,我看我们可以从这个突破口下手。”

    张普景仍然沉默不语,思忖许久才说:“江古碑同志,请你面对两个事实,一是说梁必达或者说朱预道故意把李文彬的行踪透露给汉奸,查无实据,死无对证。二是李文彬确实叛变了,证据如山。我劝你不要在这上面打主意了,弄得不好,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江古碑说:“只要你肯出面,你就是证据。李文彬那天离开分区的时候有预感,他向你透露过。”

    张普景愕然,说:“是吗,我怎么记不得了?就算他向我透露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古碑呐呐地说:“我推测的。”

    张普景断然说:“没有的事。既然他有预感,他为什么还离开部队到崔家集去搞女人?经不起推敲嘛。你的推测不能作为证据。”

    江古碑一脸沮丧,气愤地说:“证据,证据,老张你这一辈子吃的就是证据的亏。你怎么不开窍啊?梁必达对我们的排挤还少吗?只要你坚持说一句话,就说后来崔二辫子私下里向你坦白了,他的口供是屈打成招,事实真相是有人事先给了他大洋,让他演苦肉计,那件事情就可以推翻重理了。反正崔二辫子已经死了。”

    张普景说:“你是想陷我于不仁不义啊。如果崔二辫子真的私下向我坦白了,我当时就应该戳穿,还等到现在?那我不是对梁必达的犯罪行为姑息养奸吗?不是姑息养奸也是麻木不仁啊。这是我张普景的作风吗?”

    江古碑不屈不挠地说:“可以这样解释嘛,你当时是考虑为了团结,顾全抗日大局,才暂时没有戳穿事实真相的。还有,当初策动陈墨涵部队起义的时候,你这个政治委员都蒙在鼓里,难道这些你都忘记了?新仇旧恨啊,我是至死不忘。”

    张普景淡淡一笑说:“老江你这个思路看来确实有问题了。瓦解敌军,策动起义,是绝密的。我们的地下工作有一个纪律,单线布置单线执行,你是老党员了,我想这个情况你不会不知道。我事后是有想法,但想法不能代替原则。”

    江古碑说:“至少,在凹凸山,梁必达私自带人带枪给汉奸维持会长祝寿助威,还侵吞了战利品二百块大洋孝敬汉奸,这是事实吧?”

    张普景说:“这个问题组织上已经有结论了,不能老翻历史的老账。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是人都有缺点错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不是革命者的态度。”

    江古碑说:“我们不要在这里高谈阔论了,造梁必达的反,是上面定的调子,怎么反,我来安排,你应该配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文尔雅,也不能那么教条。这不是个人的事情,这是革命需要。”

    张普景冷笑一声说:“我再说一遍,革命需要也不能瞎胡闹。我不能按你的路走。斗争梁必达可以,但是不能丧失人格。”

    江古碑说:“你确实是书呆子,你在这里讲人格,一旦放虎归山,人家要你人头落地。”

    张普景正色道:“宁可人头落地,我也不能胡来。江古碑我警告你,你的行为已经构成反军乱军了,如果我发现你在K军再次出现,我就命令部队把你抓起来,交给梁必达同志。”

    江古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张普景你这个革命的叛徒,你等着,有你负不了责任的那一天。”

    尽管在张普景和窦玉泉的面前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但江古碑仍然不放弃努力,他可不在乎张普景的警告,积攒了几十年的仇恨使这个“受排挤和受压迫”的人不顾一切了。在梁必达的手下,他委实是委屈了,在凹凸山装孙子装了几年,几年都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想当年,开黑枪的念头都有。如今,时势造英雄,他再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了。他梁必达刚愎自用,匪气十足,就不信没有人比他江古碑更仇恨梁必达。

    江古碑最终把统战的视线落到了陈墨涵的身上。他同陈墨涵不熟悉,说话自然就不像同张普景和窦玉泉那么直截了当,旁敲侧击拐了很多弯子才绕到主题上。

    江古碑同陈墨涵“探讨”的是朝鲜战争中台山枧战斗的“有关情况”。

    陈墨涵坦然地说:“这个问题,我同梁必达同志交换过意见。当时,我也认为梁必达用兵不当,甚至居心叵测。梁必达坚持认为他当时坚持所得堪方向按兵不动是出于更深一层考虑,因为所得堪地形条件确实易攻难守。尽管台山枧这边打得空前惨烈,焉知敌人就没有其它企图?作为控制一个重要方向的首长,他必须通盘考虑,如果动用了所得堪的兵力和炮火,即使所得堪当面当时确实没有敌人的进攻部队,但他们是机械化出动,就是从台山枧方向分出一个团去杀回马枪,所得堪也是岌岌可危。所得堪一马平川,势不可当,如果被突破了,那后果就严重了。后来我又调研了那场战斗的史料,还看了美国西点军校的一份战例分析,战略研究家都认为,在那场战斗中,中国的二师能够在一个方向遭受灭顶之灾而另一个方向风平浪静的情况下,仍然保持高度冷静,不为假象所困惑,从而保证了所得堪万无一失,足可见该师指挥员卓越的战略眼光和非凡的意志。你看,专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我在沙盘上把那块地形都嚼烂了,越是分析,越是后怕。当时是…一片嗷嗷叫的请战声啊,连朱预道都要求分兵增援台山枧了。如果当时梁必达不冷静,听了我们这些人的呼声,转移了防御再点,也许,那就太可怕了……江主任,朝鲜战争你没有参加,我看你还是不提的好。”

    见过K军上层的三个人,江古碑就有些信心不足了。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看来文攻是不行了,那么,就发动群众吧,让群众站出来武卫。不仅要打倒梁必达,一切保皇派,一切与梁必达同流合污的牛鬼蛇神都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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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造反派给梁必达列举的罪行有三十余条,其中历史的问题有迫害同志,认贼作父,侵吞八路军战士伙食费二百块大洋孝敬汉奸,以抗日锄奸为名嫖娼搞腐化,等等。现实的问题有破坏“文化大革命”,执行某某某错误路线,恶毒攻击某某某,等等。揪斗梁必达的群众运动是由K军军部几个被“革命”激情冲昏了头脑的热血青年和江古碑指挥的“六盘山革命造反兵团”里应外合进行的。但是,这支战争经验不足的队伍低估了他们的对手。

    梁必达的情报工作效率很高,在造反兵团尚且犹豫不决、江古碑还在D市市府广场门前反复动员的时候,梁必达已经在窦玉泉的安排下,住进了K军医院的高级病房。医院的大门和军部侦察营营区隔路相望,该营奉命以一个连的兵力,全副武装,在大门口进行擒拿格斗训练,实际上意图显然,随时准备封锁军医院的大门。

    朱预道因为到北京开会,避开了这场斗争。梁必达临走之前,分别给张普景和陈墨涵等人打了电话,要他们躲起来,避开造反派的风头。

    张普景不领情,他的态度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坚决不躲。

    陈墨涵倒是想躲,但是躲的位置不佳,被司令部的一名参谋出卖了,躲到工兵团,又被“六盘山革命造反兵团”揪了出来。造反派没有揪住梁必达,退而求其次,抓住陈墨涵和张普景往死里整,口诛笔伐,拳打脚踢。

    批判大会设在D市工人文化宫的广场上,在六月火辣辣的大太阳底下,广场四周被各种标语口号糊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和“揪出军队一小撮”、“打倒某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不投降,坚决叫他们彻底灭亡”的字样,一派杀气腾腾。D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同时又是“六盘山革命造反兵团”司令的江古碑并没有亲自_出面,或许他已经清楚这次批判的残酷性,还当真有点抹不开老战友的面子。但是,在他的授意下,“六盘山革命造反兵团”给张普景和陈墨涵这两个年近半百的人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穿上了棉袄,胸前还挂上了牌子。

    陈墨涵的罪名主要有四条:第一是出身于剥削家庭,当过国民党军团长,加之胞兄陈克训现在仍然在台湾,有通敌嫌疑。二是陈墨涵的臭老婆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当过小偷,并且在运动中被陈墨涵秘密藏了起来。三是陈墨涵拒不同梁必达划清界限,是死硬的保皇派。四是在“反右”运动中有反党言论,说日本战争赔款不要,是对中国人民的极大的不负责任,攻击中央领导人某某某。

    对这第四条罪名,陈墨涵感到震惊,这话他的确说过,那是在建国之后不久,对这个问题有些模糊认识,当时是跟梁必达和张普景、窦玉泉闲聊说起来的,也只有梁、张、窦三人知道,他们也有类似的言论,那么,是谁在十多年过去之后又把这话抖搂出去的呢?

    造反派对陈墨涵的要求是,反戈一击,揭露大土匪大军阀梁必达在朝鲜战场台山枧战斗中阴谋用兵,排斥非嫡系部队,借刀杀人,导致我军一个团几乎覆没的罪行。

    陈墨涵说:“其它罪行你们说是罪行就算是罪行,我的罪行应该由法庭判决。梁必达是不是土匪我不知道,梁必达在战争年代用兵不是尽善尽美,也不否认有轻重之分,但是,要我说梁必达在台山枧战斗中借刀杀人,蓄意解决二团,不是事实。事实证明,在台山枧战斗中,梁必达的指挥是高明的,而且我认为那是在梁必达所有的指挥中最高明的一次。”

    话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接着脸上又挨了一皮带。一个扎着小辫并佩戴红卫兵臂章的姑娘振臂高喊:“反动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陈墨涵大叫:“我不是反动派,我是人民解放军的军参谋长。你们冲击军队,殴打军队干部,你们是反动派。”

    自然又遭来一顿拳打脚踢。不知道是谁暗中使了狠招,陈墨涵只觉得右肋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肋巴骨就断了一根。

    张普景的罪行有五条。第一是在红军时期,侵吞警卫员的干粮,导致该红军战士活活饿死。第二是在凹凸山搞“纯洁运动”中执行错误路线,错误地迫害了许多同志。第三是同梁必达沆瀣一气,拒不配合地方的“文化大革命”,对部队下黑指示,要“慎重参与”,从而破坏运动。第四是敌我阵线不明,对梁必达心慈手软,不敢开展斗争。第五是一贯以革命派自居,竟然自称“张克思”。

    张普景对这几条罪状也有惊愕之处,尤其是第一条。他的警卫员在过草地的时候饿死了是事实,但不是他侵吞了粮食。当时他是军团保卫局二组的组长,警卫员的身上背了两条干粮袋,左边一条的粮食给他吃,右边一条的粮食是警卫员自己吃。他一直吃左边的干粮袋,他也曾疑惑他的干粮为什么能够吃那么久,直到警卫员死了,他才发现右边干粮袋里塞的是碎纸屑——警卫员是为了保护他才献身的,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件事情,导致了他终生悔恨,并更加坚定了革命信仰。这件事情只有李文彬、江古碑、窦玉泉等少数人知道。当然,在凹凸山的时候,江古碑为了讨好梁必达,在写给梁必达的悔过书里有这么一笔。

    李文彬已经死了,那么上述几个活人当中,是谁又把他的伤口扒开暴露给造反派的呢?又是谁,就这么不顾事实真相给他安上一个“侵吞红军战士粮食”的罪名呢?

    “六盘山革命造反兵团”给张普景提出的“立功赎罪”的条件是,揭露当年梁必达在凹凸山同汉奸内外勾结,秘密捕获抗日干部,排除异己,掣肘同志的罪行。

    张普景说:“第一,所谓侵吞红军战士的粮食,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但我不想跟你们解释。我对不起我的好同志好兄弟。第二,在凹凸山搞‘纯洁运动’,我是犯了错误,但组织上已经作了结论,我也接受处分了,这件事情已经成为历史。第三,给部队下命令要‘滇重参与’,是军党委集体研究的,不是哪一个人的命令,也不是我和梁必达擅自作主的。第四,说我不敢同梁必达开展斗争,不是事实。梁必达有缺点错误,我一直坚决抵制无情批评。梁必达的正确主张,我坚决支持。第五,我没有自封‘张克思’,是同志之间开玩笑叫的。”

    造反派断喝一声:“这样的玩笑能随便开吗?胆大包天!”

    张普景说:“这个问题我有责任,抵制不力。但你们要我说梁必达勾结汉奸,我没法说。我不知道梁必达同汉奸勾结的事,我只知道被抓的人叛变了。我不能为叛徒鸣冤叫屈。”

    造反派之一说:“梁必达对心腹交代,说李文彬路过崔家集,肯定要去会女人,借这个机会把他搞掉。当时执行这项任务的中队长有一次酒后吐真言,这话被你记录在案。你把这个材料交出来,就不批判你了。”

    张普景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也没搞过什么记录。如果确有其事,请你们把那个中队长找出来,他能作证,我给你们带路去找梁必达,证据确凿,我同意你们把梁必达枪毙一百次。”

    造反派说:“这件事情只有你知道,你承认了,就是证据。”

    张普景说:“我不知道这个事,我承认了我就不是共产党员了,无中生有陷害同志的事,我做不出来。”

    造反派见张普景刀枪不入,给脸不要脸,给台阶不下,觉得油水不大,索性请他坐了“土飞机”——四个人齐心协力,将张普景的两只胳膊从背后往上抬,再将脑袋往下压,抬一次问一次:“说,有没有那个笔录?”

    张普景说:“没有。你们把我的两只胳膊卸掉,也没有,就是现在伪造,也找不到凹凸山那种黄草纸了。”

    再抬再问:“有没有?”

    再问再答:“没有。要命一条,要瞎话没有。”

    造反派恼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再次落在张普景的身上。

    打了一阵,再问:“梁必达是不是反动派?”

    张普景被两个人扭着胳膊,直不起腰,挣扎着抬起头说:“梁必达有缺点,也有错误,但梁必达不是反动派。梁必达是人民解放军的军长,是党和军队的高级干部,我没有看见中央军委的文件说梁必达是反动派,不予承认。”无论拳脚怎样猛烈,张普景自始至终一句话:“说梁必达是反动派,我必须看到中央军委的文件,否则不予承认。”

    几个回合下来,造反派不问了,张普景也不答了。起先,造反派以为他是装死狗,后来,担任“土飞机”第一驾驶员的造反小头目觉得不对劲,把手伸到张普景的鼻子底下摸了摸,气倒是还有,人却晕过去了。造反派头目当机立、断,给江古碑打了个电话,江古碑指示说:“首先抢救,这个人一定要抢救过来,他知道的东西很多,只要把他攻下来,就能炸翻一大片。”造反派头目秉承江古碑的旨意,将张普景送到郊区一个医院里秘密关押起来,为了防止“劫狱”,对外干脆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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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15:01 | 只看该作者
    三

    梁必达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最后向“六盘山革命造反兵团”提供他当年设圈套让李文彬钻罪行证据的,竟然是朱预道。朱预道在北京开会期间,受到了当时在“中央文革”任职的某某首长的接见,某某对朱预道说,梁必达不是个好人,搞大比武的时候,跟某某跟得最紧,不听某某某的招呼,是个土匪头子。我们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把梁必达这样的人拉下来,把军权夺回到革命派的手里。

    至于说在大比武中梁必达是怎样紧跟某某的,又是怎样不听某某某招呼的,朱预道不清楚具体情况,因为当时他正在南京军事学院深造。

    某某又说,某某某讲了,梁必达的问题一定不能放过,以打倒为原则。凡是跟梁必达关系密切的人,都要一查到底。当然,站错队了不要紧,允许同志犯错误,犯了错误能够改正就是好同志,还可以重新回到正确的路线上来,还可以继续掌权。

    朱预道在整个开会期间,受到这个代表着正确路线的首长秘密接见达七次之多,每次都有新的情况:某某军区的某某某拒不交代问题,服毒自杀了。某某某师的政委黄某某,对抗运动,被群众专政了。某某省军区的副司令员赵某某镇压群众运动,已被“中央文革”下令枪毙了。几个回合下来,朱预道被折腾得心惊肉跳。最后一次,某某首长向朱预道交底,梁必达是死老虎一只,连某某某都发话了,必须拉下马。某某首长要求朱预道爱憎分明,立即同梁必达划清界限,揭发梁必达的历史问题。

    朱预道汗流浃背地说,我不知道梁必达历史上有什么问题。

    某某首长冷冷一笑,说:“抗战期间,凹凸山地区一个县委书记被俘,就是梁必达和他手下一个县大队长蓄意制造的阴谋事件。我们手里有材料,是从日军谍报机关里缴获的。梁必达等人不仅制造了李文彬被俘的陷阱,还同国民党军刘汉英部勾结,通过国民党的情报站,联合编织了李文彬叛变的谎言故事。事实上,李文彬并没有叛变,李文彬同志在日寇的魔掌里坚贞不屈,至死没有说出我军情报。李文彬同志是死在国民党军特工人员高秋江的手里,高秋江是奉刘汉英的命令替梁必达杀人灭口的,他们制造了所谓的李文彬叛变的假象,就是为了挫伤一大批反对梁必达军阀作风和同国民党军勾结的革命派的积极性,为梁必达一手遮天坐山为王铺平道路。现在,铁证如山,难以抵赖,梁必达的问题已经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而上升到了敌我之间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高度上来了。至于当年那个协助梁必达实施阴谋的县大队长是谁,你朱副军长恐怕比我们更清楚。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朱预道听天书一般听完某某首长的话,惊骇不已。他没有想到那段已经封存了的历史又被抖搂出来,而且完全变了味。

    李文彬被国共两方特工组织联手除掉是不假,但那完全是为了战争需要,而且是在获悉李文彬确实叛变之后。至于说借刀杀人,现在听某某首长一说,似乎还真像那么回事。李文彬到崔家集的时候,是他朱预道派一个班跟着去的。如果某某首长手里真有所谓的证据,最逃不了干系的还是他朱预道。如此一想,就不禁冷汗直冒了。

    这个被暗示为“协助梁必达实施阴谋的县大队长”的人反复权衡,越想越怕且不说李文彬这档子事,现在的造反派简直比特务还要特务,火眼金睛,飞檐走壁,没有问题他挖地三尺也能给你挖出一卡车问题来,更何况谁能保证自已不犯一点错误呢,他不瞄上你算你走运,只要他瞄上你,你就跑不脱。

    不久,就从军里传来陈墨涵被造反派打断肋骨、张普景猝发心肌梗死的消息,朱预道的精神防线终于崩溃了。

    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战争年代光棍一条,把脑袋掖在裤腰上,打死拉倒,二十年还是一条好汉,那是干革命。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反革命,要是抱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是死有余辜遗臭万年。更何况还有老婆孩子都要跟着受累呢。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在离开北京之前,朱预道向某某首长表了态——坚决站在革命的一边,揭发梁必达的问题。根据某某首长的指示,朱预道回到军里之后,就给D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江古碑打了电话,秘密谈了一个多小时。就这一个电话,梁必达就在劫难逃了。

    造反派神通广大,加之不屈不挠,很快就探知梁必达栖身的地方,但由于部队保护得严密,一时难以下手。

    问题是梁必达此时还是一军之长,要管理部队。主持工作的第一副政委死了——梁必达得到的消息就是这样的——参谋长被打断了一根肋巴骨,他作为一军之长、军党委书记,老是东躲西藏不是个事,也不是他梁必达的秉性。倘若不是窦玉泉对他采取了软禁措施,他早就在造反派的面前亮相了。

    梁必达被抓是朱预道下的诱饵。

    江古碑见梁必达隐蔽很深,又有窦玉泉力保,并且动用了武装,下手不得,很是着急。后来便出主意让朱预道以主持工作的副军长的名义,给梁必达秘密地打了个电话,说是某某某某战备通讯设施遭到了破坏,必须采取紧急措施,请军长于某日某日寸赶到现场,要向国务院和军委报告。

    朱预道起先非常犹豫,给江古碑打电话出具那个证明,他已经是出卖了良心,再“引蛇出洞”抓梁必达,实在是下不了手,但他架不住江古碑坚定不移的思想工作。

    江古碑说:“梁必达现在已经是病老虎了,不过他这个病老虎不是一般的病老虎,既然他病了,就要乘胜追击,把他往死里整。不然的话,要是等他回过神来,恢复厂元气,你我就是死路一条。”江古碑是铁下一条心要报凹凸山一箭之仇了,必欲置梁必达于死地而后快。

    朱预道虽然不至于想把梁必达往死里整,但是随着运动的深入,他越陷越深,不仅揭发了梁必达,还揭发了陈墨涵在起义的时候借追敌之手杀害东方闻音的罪行,揭发了窦玉泉贪污了一百件军大衣和一万斤粮食送给他家乡的罪行。张普景的问题他没有揭发,因为张普景的反已经用不着再造了——他也认为张普景死了。

    到后来,为了彻底打消朱预道的顾虑,断其退路,使他义无反顾地“站到革命的一方”,江古碑当着朱预道的面同北京的某某首长通了电话,然后又让朱预道听电话。一听到某某首长的声音,朱预道就身不由己了,颤抖着说:“我执行,我执行,我坚决听首长的指挥。”

    某某首长说:“搞倒了梁必达,军里的工作就由你来主持,先代理军长。”

    朱预道当时声泪俱下,放下电话,擦干眼泪,抽了一支香烟,便要通了梁必达的电话。

    梁必达一听某某某某战备通讯设施出了问题,再也坐不住了,让警卫员拿来了手枪,说了声“谁挡我我毙了谁”,然后大义凛然地离开了医院,驱车赶往某某某某战备通讯工程施工处。

    这一露面,就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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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15:2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章

   一

    就在梁必达和陈墨涵等人四处逃窜之际,张普景却在D市远郊的一家军队医院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的手不能动了,左臂瘫痪,右手腕严重骨折。

    张普景没有死,但是已经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除了他自己和江古碑等极少数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在某某某陆军医院里还有这么一个前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军的第一副政治委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普景的夫人汪成华和女儿张原则,四处打听,杳无音信。

    那一次从批斗现场下来之后,张普景就被“坚壁清野”了,藏匿在这所团级医院的一个角落里。最初,他有九平方米的空间自由和二十个小时的时间自由,还有四个小时的不自由——江古碑几乎每天都要亲自来或者派人来审问他。

    江古碑想要他手里的东西。

    早在凹凸山时期,张普景就不屈不挠地研究杨庭辉、王兰田、姜家湖、梁必达、窦玉泉、江古碑等人的历史和现实问题。川陕肃反的时候他积极,苏区整党整风的时候他积极,“纯洁运动”的时候他积极,“三反五反”的时候他积极,反军事教条主义他积极,“反右”的时候他积极。一言以蔽之,只要是上面有号召,他都积极,忠贞不渝。那时候,他就是窦玉泉说的那种开快车的人。可是,如今,他却不肯把他的研究成果拿出来。十几个运动此起彼伏,所有的人似乎都有问题,没有问题的也似乎应该有了问题,但所有的问题都似是而非云遮雾罩。就差那一毫米,他再也无法前进了。他没有证据。只要拿不出他们的错误和罪行证据,他们就依然是同志——这就是张普景的作风。

    可是,在今天,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张普景却发现了自己的问题,而且有人居然有了他的证据。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纯粹的布尔什维克不是那么好当的,也发现了他对布尔什维克并不了解,布尔什维克对他压根儿就不屑一顾。于是他不禁怀疑起来了,难道张普景同志做错了吗?难道张普景同志真的是反革命?张普景同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反革命的呢?答案很快就有了。

    在最初的审讯中,江古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张普景你是一个混进党内军内的历史反革命,是无产阶级不共戴天的敌人。

    肃反的时候,你执行某某某错误路线,在部队大搞逼供讯,致使不少红军干部屈打成招含冤被杀。此反革命罪行之一。抗战初期,你议论过某某某用不正当的手段削弱了某某某的指挥权,说某某某有某某某问题证据不足。此反革命罪行之二。整党整风的时候,你不向党内错误思想开火,却把矛头指向某某某首长,而该首长现在是某某某级领导。此反革命罪行之三。在凹凸山根据地,尤其是李文彬被俘之后,你在每个团以上干部的身边几乎都安排了特殊的“保护”人员,监视自己的同志。此反革命罪行之四。全国解放后,伙同陈耀涵、梁必达等人,就日本战争赔款问题向党发起猖狂进攻。此反革命罪行之五。一九五九年,说某某某忧国忧民,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替某某某和杨庭辉鸣冤叫屈。此反革命罪行之六。某某某某年,说全国学习某某某没有必要造那么大的声势,部队还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准备打仗上,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同党对着干。此反革命罪行之七……还有反革命罪行之八之九之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张普景在那一瞬间犹如霹雳击顶。再看江古碑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失去了军籍而又重新穿起了军装的革命者原来他并不认识,只有这个叫江古碑的人才是毋庸置疑的革命者,而他张普景原来是这样一个人,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向党进攻、向同志下手的人民的敌人。他无法辩解和抗争。江古碑所列的罪行或者说事实,那些言论或行为在他身上确实存在,可是……可是,那正是因为捍卫革命的纯洁性,正是响应党的号召,正是为了革命事业的需要啊。可是……如今想起来,那些言行不是反革命又是什么呢?

    一夜之间,张普景成了历史和现实的双料反革命。

    “张普景,你不要再伪装下去了,你是个彻头彻尾表里如一的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你的表演已经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反戈一击,交出你掌握的王兰田、梁必达、姜家湖在凹凸山同刘汉英和汉奸暗中交易的材料,就可以将功补罪,可以恢复自由,可以改善你的医疗条件,至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是的,他是曾经调查过王兰田、梁必达等人与刘汉英暗送秋波以及同汉奸交易的材料,但因为终究没有搞到真凭实据而不了了之。江古碑要这些材料干什么呢?打倒王兰田、梁必达他没有意见,只要证据确凿。可是,他不能把他个人的猜测和主观臆断作为证据交给江古碑。

    不能,绝不能。

    在数十次的审讯和拷问中,张普景一言不发。先后被打断了眼镜、手腕、表带、手指、鼻梁骨,胃出血了,视力模糊,一只耳朵失聪,一条胳膊再也无法举动了。

    但是,他没有死。

    随着王兰田、梁必达、姜家湖和陈墨涵等人被纷纷遣散外地,随着对一些人的处理,也随着运动的进一步开展,江古碑又有了更重要的目标,再也不可能同时也没有必要经常性地来“看望”他了,而是把他交给了当地的造反组织,从此他开始了不是囚犯的囚犯生活。

    江古碑和他的上级知道,这个人不是轻易可以杀的,当然也不是可以随便放的,他张普景反而又成了革命的一道难题,那么,就只好继续把他秘密囚禁在这里,等候派上用场。后来,张普景不仅有了九平方米的空间自由,而且还差不多有了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自由。他所享受的待遇不能说不高,有人送饭喂饭,有人提尿桶,有人给他读报纸传单,有人记录他口述的“回忆录”。有阳光的时候他追逐阳光,没有阳光的时候他面壁入定。

    终于有一天,他的“警卫员”发现他的目光是直的,他说的话里病句子多了,条理不清楚了,语无伦次了。“警卫员”把这个奇怪的发现报告了江古碑,江古碑派医生来一看,这个人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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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16:10 | 只看该作者
    二

    这是个上午,看样子天气不错。狭窄的窗缝里斜斜地挤进几缕阳光,像一些细细的丝线,一端挂在窗户上,一端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丝线绷得很直,像是古筝上的琴弦。

    张普景于是歪起脑袋,把眼皮眯缝起来,饶有兴致地端详这些琴弦。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很开心,一头白发也跟着笑,嘴角还流着哈喇子。然后就从床上爬下去,挪到那些落在地面的阳光里,佝偻瘦小的身影将阳光挡得支离破碎,琴弦也就乱作一团。他想把右臂抬起来,去抠地面上阳光落下的叶子,可是又觉得不对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臂,扯着臂里的骨头,扯得生疼,就歇住手,蹲了下去,一动不动地看那满地斑驳的叶子。嗯,很好。这东西很好。有点像地图。有点像世界地图。这一块像好望角,那一块像坦桑尼亚,上面这块像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下面这块像英勇不屈的越南。嗯,很好。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可是……洛安州呢?凹凸山呢?哦,在这里,雄鸡一唱天下白,凹凸山在伟大祖国的肚子里,胃部,鸡嗉子。不,应该是肺叶的边上。

    山野大佐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刘汉英你个龟儿子完蛋了,赫鲁晓夫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梁大牙你个龟儿子完蛋了,高岗饶漱石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李文彬你个龟儿子完蛋了,窦玉泉你个龟儿子完蛋了,蒋文肇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杨庭辉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宋上大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吉哈天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座山雕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姜家湖你个龟儿子完蛋了。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你们统统完蛋了,只有我,张普景,忠诚的布尔什维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心二意四脚朝天五体投地六六大顺七七事变八仙过海九州方圆十全十美。哈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炸油条。无产阶级把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统统专政了。

    哦,还有这里,刚果,古巴,阿尔及利亚,印度支那,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要为真理而斗争……哈哈,梁大牙你个龟儿子完蛋了,马克思他老人家不会相信你的,你算老几?你狗日的心思挖空坏事做绝,老子手里有你的材料,证据?老子就是证据。你到蓝桥埠给汉奸维持会长拜寿,还跟水蛇腰睡了半夜。什么?你说你没有陷害李文彬?李文彬你自己说说,你到崔家集的事都有谁知道,梁大牙不是说要消灭你吗?朱一刀你个龟儿子,你把我的赵金柱弄到哪里去啦?牺牲了?哄鬼。他是我发展的党员,是我让他监视你这个投机分子的。你狗日的借刀杀人。有种的冲我来。王兰田你个龟儿子,我找到证据了,蔡兴武没有失踪,他还活着。你狗日的说让他跑你掩护,可你倒好,一枪不发,让他把敌人引开,你狗日的好阴险。刘汉英你个龟儿子,你通敌,你向山野大佐卑躬屈膝,你向他提供八路军的情报,你狗日的坐山观虎斗,人民不会饶恕你。陶三河你个龟儿子,你说你没嫖娼,可你在逍遥楼里住了半夜,半夜时间你们都做什么去了?梁大牙你个龟儿子,你说高秋江手里的材料是不是在你手里?你狗日的歹毒啊,连我的辫子也抓,分局首长的历史你都调查。可是你狗日的能把我打倒吗?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你没有证据。老子光明正大谁也不怕。哈哈,你吸大烟,我有证据。你出卖民族,让山野大佐吃掉了刘汉英的两个连,我也有证据。啊,雨停了,天晴了,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联修正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梁大牙,打倒江古碑……终于,张普景又引吭高歌起来——“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让我们起来起来起来,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已经无法统计他这是第几第几十次发作了。

    江古碑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窦玉泉。

    窦玉泉一看张普景这个样子,脸色十分阴沉:“老江,太过分了。你这样做很危险。”

    江古碑冷笑一声,说:“我记得有一年,在处理梁大牙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节骨眼上让我帮他认一个字,患难的患,也是后患的患祸患的患。就是那天,我学到了一条斗争经验,放虎归山终为患,打蛇不死随棍上。”

    窦玉泉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仰起头来,避开江古碑的视线,木然地把目光投向张普景。

    江古碑笑笑,笑得意味深长,绕过话题说:“革命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张普景这个人,已经彻底堕落成革命的叛徒了,连梁必达这样的反革命他都包庇,他再也没有原则立场了,死有余辜。”

    窦玉泉愣了半天,眼望着张普景在地上爬来爬去,去抓一只虫子,禁不住喊了一声:“老张!”

    张普景抬起头来,看了看窦玉泉,又看了看江古碑,怪里怪气地笑了:“江古碑,你这个懦夫,赫鲁晓夫。叛徒。你经不起鬼子的老虎凳,你出卖了情报,你是姚葫芦的走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窦玉泉,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特务,我有证据了,我的材料就是你送给江淮军区的,阴谋迫害同志。设计除掉李文彬,杀了刘铁锁,你说,是不是你干的?反正我有证据了。哈哈,人民不会放过你们的。梁大牙不会放过你们的。刘汉英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古碑大怒:“张普景,你嚣张什么?还想尝尝人民专政的铁拳啊。”

    窦玉泉的脸却变了颜色:“老江,不对吧,他真的疯了吗?我看有问题。”

    江古碑说:“疯,我看他是真疯了,不过时好时坏。就算他没疯,河沟里的泥鳅也难以兴风作浪了。拿他简直没办法,就是杀了,也是一条疯狗,吃都不能吃。”

    窦玉泉怔了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江,听我一句话,积三十多年革命斗争经验,这样的运动,我看我们还是小心点为好。”

    江古碑说:“怎么,你怀疑文化大革命?我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就是要把他打倒在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边江古碑还在慷慨激昂,那边张普景又放声高唱:“贼鸠山,要密件,任你搜,任你查,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密电码也到不了你手边。革命人……甘洒热血献春秋……誓把那反动派一扫光……”

    窦玉泉皱着眉头沉思良久,说:“老江,我看你也别费心思了,他不可能交出你要的东西。反正他也是没用的人了,不如把他交给我,到我的农场里治治病,给他一个生路,好歹也是战友一场啊。”

    江古碑愕然。想了一阵,说:“这样也好。不过要保密。我随时找你要人。如果你玩什么花招,放虎归山,那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了。”

    窦玉泉苦苦一笑,说:“人都弄成这个样子了,我放了他他也不是虎了。我跟你讲良心话,我的确是于心不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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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有情况!哪里来的枪声?是崔家集的还是洛安州的?

    张普景打了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准确地说是滚到了地下,大喊:“梁大牙,鬼子来了!警卫员,拿枪来!”喊了一阵子,没有动静,张普景想站起来,却无论如何办不到。这时候,一支有力的胳膊出现了,架起了他瘦骨嶙峋的胳肢窝,一股暖暖的感觉传进了他的身体。

    张普景扭过脸来:“窦玉泉,你这个汉奸,你打死我我也不说!共产党员硬骨头,敢把牢底来坐穿。我号召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流尽我们的最后一滴热血,坚决守住阵地,寸土不让。”

    “老张,坐起来,咱们晒晒太阳。”

    “敌人呢?山野大佐的秋季攻势开始了。全国武装的军民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窦玉泉,是你把鬼子引来的吗?”

    窦玉泉温和地笑笑:“不是,是李文彬。梁大牙同志率分区主力在黄垭口设伏,歼敌大部,其余逃窜,我凹凸山军民安然无恙。你放心吧。”

    “梁大牙为什么没回来?查查他,是不是到逍遥楼去了?”

    “报告张政委,经查,梁大牙未去逍遥楼。梁大牙现在正在张二根家喝酒吃狗肉。”

    “都是哪些人去了?是不是小集团?查查他,是不是姜家湖、朱预道和杨庭辉。”

    “报告张政委,经查,上述人员均未在场,梁大牙是和张二根在一起。”

    “哈哈,梁大牙他怕了。我们共产党能把石头炼成钢,未必改造不了一个梁大牙?”张普景笑了,是胜利者的笑容,晃动满头白发,天真而又灿烂,像个少年。

    “朱疆在哪里,查查他,是不是又跟黑帮勾结上了?”

    “报告张政委,经查,朱疆没有跟黑帮勾结。朱疆同志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

    “窦玉泉在哪里?查查他,是不是他向李文彬开的黑枪?”

    “报告张政委,经查,不是窦玉泉向李文彬开的黑枪,窦玉泉同志是个好同志。是高秋江奉命锄奸干掉了李文彬。”

    “张学良来了没有?查查他,为什么把蒋介石放了?”

    “报告张政委,经查,放蒋介石是我党为了抗日大局,力劝张学良所为。”

    “杨庭辉到哪里去了?查查他,是不是跟张国焘跑了?”

    “报告张政委,经查,杨庭辉没有跟张国焘跑,杨庭辉到三线工厂去了。”

    “杜聿明来了没有?查查他,为什么执行不抵抗政策?”

    “报告张政委,杜聿明改正了错误,抗日表现不错。”

    “赫鲁晓夫来了没有?查查他,为什么把支援中国的专家撤走?”

    “报告张政委,赫鲁晓夫十恶不赦,党委决定把他打倒。”

    张普景认真了:“党委什么时候做的决定?我怎么不知道?没有表决,不能算数。”

    窦玉泉只得赔着笑脸:“是是是,不能算数。”

    “刘汉英到哪里去了?查查他,有没有化公为私,贪污战士的伙食费。”

    “报告张政委,经查,刘汉英确实贪污过战士的伙食费。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

    “唔,很好,要深入调查,人赃俱在。陈墨涵来了没有?查查他,有没有同台湾方面联系?”

    “报告张政委,经查,陈墨涵同台湾方面有勾结,驾机出逃,被我击落。”

    “他架的是什么飞机,给国家带来多少损失?江古碑呢?为什么不严密监视?江古碑要写检查。王兰田在哪里?查查他,是不是在搞小集团。”

    “报告张政委,经查,王兰田是在搞小集团,小集团成员有杨庭辉、山野大佐、张普景、梁大牙、东方闻音、朱预道、李文彬、姜家湖、窦玉泉、刘汉英、江古碑、朱疆、陶三河、曲歪嘴……”

    如此这般,滔滔不绝,胡搅蛮缠,没完没了。

    一个上午下来,窦玉泉累得精疲力竭。可是,不能烦,不能泄气,不能耍态度,他还得不厌其烦地同张普景扯皮,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在距离D市一百二十公里处的白湖农场。农场地处平原,初春季节,麦苗疯长,原野一马平川碧绿一片。桃花开了,柳树枝头绽了嫩芽。从院墙的菱形小孔望出去,外面的世界已是春意盎然。

    张普景现在的身份是农场场长窦玉泉的表兄,一身老农装束浑然天成。他住在一个隐蔽的小院里,生活上的一切均由窦玉泉亲自料理。

    窦玉泉很为自己的遭遇庆幸,他完全得益于丰寓的运动经验,左右逢源,纵横斡旋,虽然也被拉下下了马,但是同梁必达、张普景和陈墨涵等人相比,这里就算天上人间了。按照他的一贯思路,在最得意的时候想想曾经有过的不得意,在最不得意的时候想想曾经有过的得意,心态就永远不会失衡。这里面蕴含着卓越的政治智慧和人生哲学。即使身处运动的高潮,他窦玉泉也不会轻易热血沸腾。他的原则是低姿匍匐前进,保持重心下移,从而能够在风浪中站稳脚跟。现在,虽然被降了职,但是,他毕竟还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栖身之地。农场的官兵都知道这个上了年纪的新场长不是一般人物,乃是赫赫有名的窦副军长。加之他一贯有好脾气好人缘,方方面面都有人关照,在这里日子过得轻闲,俨然世外桃源。

    窦玉泉把张普景保护在这里,不能不说是深谋远虑的一步高棋,于公于私都是利大于弊。运动他经历得多了,虽然这次“文化大革命”声势浩大超过了以往任何运动,但凭经验他判断,凡是运动,都不可能永远搞下去。运动就是这样,搞起来轰轰烈烈鸡飞狗跳,但用不了多久,该平静的还是要平静,该恢复秩序的还是要恢复秩序,该甄别的还是要甄别。他料定江古碑最终要倒霉,就算梁必达张普景真的永世不得翻身,江古碑的最后下场也必然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所以他要保护张普景。这里面还不仅仅是个感情问题后路问题。张普景看起来是疯疯癫癫的了,可是在那些疯疯癫癫的话语里,还是能够捕捉到一些事实真相的蛛丝马迹,或许,有些情况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三十年河东河西,这个世道,谁能预料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窦玉泉对于张普景“疯了”一说始终心存疑窦:问题恐怕没那么简单,因此他才耐心地同他漫无边际地胡扯。譬如他把“王兰田的小集团”成员里加上了山野大佐、刘汉英、李文彬和江古碑,甚至还有张普景本人,就是要看看张普景会不会反驳。可是张普景却表现得麻木不仁,并且还说,李文彬是个好同志,李文彬是凹凸山最有斗争精神和最能坚持原则的同志。这种测试的结果让窦玉泉颇费猜详。说他没疯吧,他独自一人也是叽叽咕咕,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语无伦次杂乱无章,令人啼笑皆非。你说他疯了吧,有时候他说话又让你心惊肉跳。譬如他背诵毛主席语录,或者唱歌,尤其是进入下达命令或者开会做报告的状态,能一口气讲上十几分钟,思路清晰逻辑严密,看不出太大的破绽。

    窦玉泉想来想去,答案无非两个,一个是张普景真疯了,一个是这个人把自己的灵魂隐藏得更深了。那么,无论是哪一种答案成立,窦玉泉都觉得应该精心照顾张普景。

    张普景又在大喊大叫了:“现在,我口述命令,第一,牛肉要煮熟了吃,必须放盐。第二,帽子必须戴在头上,鞋子只许穿在脚上。第三,射击前必须装子弹,射击完毕必须擦枪。第四,早晨起床必须洗脸刷牙,不许用报纸擦屁股。第五,说王兰田和窦玉泉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必须证据确凿。第六,组织生活必须坚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此通知下发全军团以上单位,军直军后,七六五医院,教导大队,亮马河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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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有一天,窦玉泉给张普景送来一摞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大红黑体,某某省又揪出一批叛徒特务走资派,某某某地区“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某某某发表严正声明……均如此类。张普景对那些报纸无动于衷,独自坐在太阳底下,一如既往口中念念有词——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革命就是斗争,你死我活的斗争。假典型坚决镇压。找到梁大牙卖国的证据枪毙他。狗日的小日本就是要赔款。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水深火热。梁大牙投机革命。梁大牙是汉奸。梁大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梁大牙是好人中的坏人坏人中的好人。杨庭辉是敌人中的同志同志中的敌人。

    然后又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我成了反革命。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党的恩情抚育了我,死了没人问——这就不像真疯了,好像是在很清醒地闹着真实的情绪。

    窦玉泉双手呈上一张报纸说:“报告张政委,上级来了命令,我部立即出发,奔赴江南抗日前线。”

    张普景瞥了报纸一眼,笑了:“哈哈,窦玉泉你这个托洛茨基分子,你别制造假情况。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抗战早就胜利了。”

    窦玉泉大骇——天啦,这老兄没疯?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窦玉泉再度困惑了。

    “什么xx巴革命委员会,这是哪家的小集团?张普景呢,杨庭辉呢,梁大牙呢,窦玉泉呢?主席台上这些王八蛋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查查他们的历史。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七十六个,李文彬呢?李文彬是个好同志,哦,李文彬被俘了。都说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找不到证据,一把辛酸泪。李文彬这个人没有斗争经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梁大牙这个人有斗争经验。梁大牙成熟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革命是反右,革命是反左,革命是吃饱肚子,革命是钓鱼,革命是土改。革命是暴力行动。革命是造反,造反有理。有理个蛋。踢开党委闹革命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梁大牙狗日的党委书记指挥不灵了。革命就是要把这些牛鬼蛇神拉下马来,想把谁拉下马就把谁拉下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需要高于一切。今天是错误的,明天是正确的。林黛玉不是资产阶级,是革命的敌人。贾宝玉是叛徒,一打就招。贾政是镇压革命的刽子手。窦玉泉也是。梁大牙是歪打正着的革命者,革命需要歪打正着。正打正着的是神枪手。李文彬不被俘,就要坐主席台。第二排。前排没有他的位置。革命是委员会。把这七十六个人统统拉下去,查查他们的历史,坐老虎凳,用火烧,看他坦白不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前排是张普景和杨庭辉,梁大牙没资格,窦玉泉没资格,王兰田没资格。今天是错的。明天是对的。你的是错的。他的是对的。要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窦玉泉这个人是个臭棋篓子。不坦白的可以坐主席台前排。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革命不能忘记妇女,妇女是半边天。饿,我饿,饥饿的饿。饿,小米小米南瓜小米,我的好兄弟,我对不起你啊,我不知道你的粮袋是纸屑啊,我坦白,我有罪,我是叛徒,我是反革命,我是牛鬼蛇神,打倒张普景,打倒反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张普景边唱边喊,时而大笑,时而大哭,笑的时候龇牙咧嘴,哭的时候泪流满面。

    窦玉泉静静地注视着张普景的一系列丑恶表演,还是拿不准,这狗日的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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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随着运动的进一步深入开展,连窦玉泉这样沉稳的人也禁不住怀疑起来了。这一次运动经久不衰,而且调子越来越高,难道真的要水远搞下去吗?什么都乱了,交通乱了,生产乱了,教育乱了,外交乱了,医疗乱了,连军队也乱。

    这算什么革命?还是大革命,对革命一词纵使有千条万条理解,但是也不能乱啊。

    对于张普景的治疗,窦玉泉可以说费煞苦心。在白湖农场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老是这样让张普景乱喊乱叫胡言乱语不是个办法,不管他是真疯假疯,还是送到医院比较稳妥。

    于是便联系到地方的精神病院。可是医院也在闹命,权威都被弄去当牛鬼蛇神去了,造反派不仅夺了领导权,还夺了处方权,简直是开生命玩笑。

    百般无奈,窦玉泉决定冒个险,驱车二百公里,到某团卫生队去找下放在这里的军医院前院长安雪梅,请她想办法。安雪梅一听张普景还活着,大喜过望,第一个反应就是要通知梁必达。

    窦玉泉说:“这个不用急,还得保密。造反派现在是暂时把老张忘记了,别走了风声节外生枝。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治病。你看他那个样子,鬼话连篇,要是落到造反派手里,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安雪梅愁眉苦脸地想了一阵,说:“如果真是精神病,还真不好治。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同家人团聚,感情治疗。小原原和她妈妈也不相信张政委死了,上天入地地找,心都哭碎了。让他们夫妇父女见个面,刺激一下,说不定哪根筋就转过来了。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窦玉泉反复权衡,觉得安雪梅言之有理,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倘若此举成功,那就是天大的功德了。于是,如此这般,依计而行。

    可是,待张普景夫人汪成华和女儿张原则出现在张普景面前的时候,母女二人哭得死去活来,张普景居然无动于衷,反而还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祖祖辈辈打豺狼,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啦,什么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啦,什么现在是你们的将来是我们的啦,什么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水深火热他有责任啦,等等,其疯癫之状让亲朋好友无不心酸。

    汪成华和张原则一边一个架着张普景,一个说:“孩子他爸,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啊?咱们什么也不干了,不斗争了,不革命了,咱们回家吧?咱们活着吧?”一个说:“爸爸,你清醒清醒啊,我是你的女儿啊,你跟着我们走吧,回家吧回家吧。”

    谁也没想到,张普景那只抬不起来的胳膊居然抬起来了,居然摇摇晃晃地给了夫人一巴掌,并且咆哮:“我哪里也不去。共产党员四海为家,革命者马革裹尸壮志凌云。谁不让我革命谁就是反革命。来人啦,把这个反革命捆起来,毙了!”

    窦玉泉除了跟着落泪,别无良策。

    最后还是安雪梅灵机一动:“报告张政委,军党委定于三月十八号召开训练誓师大会,梁必达同志请你立即返回军部,主持会议。”

    张普景似乎听明白了,慢慢地转过头去,仰起脸,睁开一双混沌的眼睛,狐疑地看了看安雪梅,又看了看窦玉泉,再看看老伴和女儿,突然态度十分坚决地说:“不行,梁大牙好大喜功主张树假典型,瞒上欺下,祸国殃民,他的检讨避重就轻,不过关,他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说完,又恶狠狠地盯着窦玉泉:“还有你!”

    窦玉泉赶紧说:“是是是,我们一定要认真反省,深刻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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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19:23 | 只看该作者
    六

    令安雪梅始料不及的是,她的灵机一动,竟然会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以后出现的情况是,张普景顺从地接受了窦玉泉和安雪梅的安排,秘密回到D市,虽然原来的房子已经被抄了家并贴了封条,临时住在军部修理厂一个废旧的车间里,但是,张普景并没有在意。只是在着装上出了问题。张普景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军装,找来找去都是一堆擦机器用的破烂抹布。张普景犹如困兽,大喊大叫。

    没有办法,张原则只好找战友借了一套型号差不多的男式军装,把自己的领章帽徽扒下来给老爹缀上。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张普景穿上那身勉强合体的军装,反复照了几遍镜子,然后就吵吵闹闹地要下部队,要开会。那几天安雪梅和窦玉泉也各自找借口留在军部,想方设法搪塞,均告无效。

    只好继续糊弄。安雪梅说:“离开会还有半个月时间,张政委先休息休息再说。”

    张普景暴怒:“胡说,三月十八号,就是明天。”

    窦玉泉和安雪梅顿时傻眼了,这一谎真是撒得无比糟糕,你说他神志不清吧,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开会是三月十八号,而且就是明天。

    “司令部和政治部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准备好!什么工作作风!”张普景怒上加怒,一脚把面前的小桌子踢翻了,开水瓶和茶杯滚了一地。

    汪成华再也绷不住劲了,抱着安雪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个样子,可叫人怎么活啊?”

    女儿一边收拾破碎的东西,一边暗自饮泣。这边刚刚收拾利落,那边张普景又把镜子砸了:“敌人,汉奸,日寇,蒋匪帮,都给我滚!你们这些饭桶,会议材料在哪里?为什么不布置好会场?为什么不能按时开会?我撤了你们!”

    没有人再说话了,任凭张普景大刀阔斧地搞破坏。

    那天,窦玉泉在张普景的家里一共抽了四根烟,最后他决定去找主持工作的代理军长朱预道谈一次。

    会见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张普景的老伴汪成华和女儿张原则以及安雪梅也参加了。先是汪成华泪流满面地介绍张普景的情况,安雪梅补充,朱预道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最后是窦玉泉发言。

    窦玉泉说:“大家都是老战友,我们靠了边,就你能帮忙了。

    我看老张问题严重了,这个会不让他开,大家是没法安生了。也许,这是个契机,让他做一次报告,没准他能清醒过来。”

    朱预道说:“老窦,请你体谅我的难处,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我要是安排这个会,他一通胡言乱语攻击文化大革命,让上面知道了,我死罪难逃。”

    窦玉泉说:“我们希望你做的,就是把大礼堂借一个上午。”

    朱预道说:“你说得轻巧,既然要开会,下面总得有人吧?总得有灯光吧?总得有麦克风吧?总得布置主席台吧?这么轰轰烈烈地一搞,这里的事情还没完,那边造反派就来扒我的皮了。这事万万做不得。”

    窦玉泉胸有成竹地说:“老朱你想得太复杂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开这个会只不过是想稳定一下他的情绪,当然也不排除有奇迹发生的希望……现在,别的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既然神经失常,我们也就用不着按正常思维进行。会场上可以没有一个听众,他眼睛不好,看不见,灯光只打在主席台上,给他演空城计。麦克风可以摆几个,可以不接电源。但是,掌声要有,从过去开大会的录音带里剪辑,到时候看我的手势,我竖起一个指头,鼓掌,我竖两个指头,热烈鼓掌,我竖三个指头,长时间热烈鼓掌。不能让电影队插手,管灯光扩音的,另外安排人。

    老朱你打电话安排梁尚武、陈晓俞、俞晓陈、窦挺进、窦前进、岳子影他们几个速回D市探亲。张原则已经在家了,东方红和姜晓燕也尽量赶回来,会场上的一切活动由他们保障,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坐在主席台后排蒙蔽老张。”

    窦玉泉列出的这个名单,都是原凹凸山分区和原二师主要领导的孩子,现在多数在K军服役。梁尚武和陈墨涵的儿子陈晓俞、窦玉泉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窦挺进和窦前进在六十年代末当了兵,如今陈晓俞已经是连长了,梁尚武在团里当参谋,窦挺进在二师医院当军医,窦前进在二师通信营当技师。梁尚武的妹妹东方红和陈晓俞的弟弟俞晓陈以及张原则——她最终选择了梁必达叔叔给她取的名字——也于七十年代初参军,俞晓陈在下面部队当副指导员,东方红和张原则以及姜家湖的女儿姜晓燕都在上海某军医大学读书。岳子影是朱预道的女儿,“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因为种种原因,岳秀英同朱预道分居了,而且武断地将女儿的名字由朱子影改为岳子影。现在,老的老了,倒的倒了,跑的跑了,还有几个在台上,也是苟延残喘,大的行动,是该动用这些后备力量了。

    但是,朱预道却坚决不同意,说:“孩子们本身已经抬不起头了,大家都在忙着划清界限说清楚,还让他们参与这件事情,太不理智了。”

    窦玉泉说:“老朱你搞清楚了,这里也有我的孩子,而且是两个。跟谁划清界限?跟我们这些人划清界限就是革命啦?混账逻辑。就是要让他们来,看看运动搞成了什么。”

    朱预道仍然抵制,说:“不行,这样太冒险了,我不能因为老张犯了精神病,我也跟着犯精神病。这简直是开玩笑。”

    窦玉泉严肃地说:“这不是开玩笑,这是挽救同志。朱预道同志,我跟你说,你同意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们反正是下台干部了,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要是不同意,我也能把你拉下来,大家一起当反革命算球了。”

    朱预道火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别忘了,我身上也有五处伤疤。我怕什么?”

    窦玉泉冷笑:“可是你好了伤疤忘了疼。”

    安雪梅和汪成华一看两个人吵了起来,赶快和稀泥。汪成华说:“算了算了,老朱也有他的难处,老窦你别坚持了,不要因为疯子疯话坏了大事。”

    窦玉泉阴沉着脸说:“你们回避,我单独同朱副军长——朱代军长交涉。”

    汪成华还想说什么,窦玉泉不耐烦了,摆摆手说:“你们到里屋去,我们谈工作。”

    女人们都退出了。

    僵持。对峙。

    “老窦,你想怎么样?”

    “无他,就是要借你的——也是我们的大礼堂。”

    “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此不可。”

    “你也神经了吗?”

    “没有,我很清醒。我清醒地提醒你,对局势要有个正确的认识。山不转水转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朱,”窦玉泉站起身,背起手,踱了两圈,看着朱预道,“老朱,我们共事三十多年了,今天我跟你掏心掏肺地说一句话吧。对于这场运动,你陷得太深了。这三十多年来,我参加过各种运动,挨过整,也整过人,人家整我有整对的,也有整错的。我整人家,也是有对有错。可是,运动不可能永远搞下去,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想当初,在凹凸山的时候,你和梁必达也是九死一生,可是你们活下来了,李文彬却死了。李文彬是怎么被俘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不知地不知,还是你知我知。老张疯了都知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天高高在上,也许明天就一落千丈。凡事得把握个分寸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

    这番话听得朱预道冷汗淋漓:“老窦……你……”

    窦玉泉摆摆手,接着说了下去:“在对待同志的问题上,你是有不光彩的行为的……你别激动,我讲完了你可以驳斥。梁必达和陈墨涵被发配,张普景疯了,几个师长政委七零八落,这个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还在耀武扬威。你说,一起闹革命的那么多人,难道就只剩下你一个人是惟一的正确路线的代表?滑天下之大稽。喝口凉水冷静地想一想,这些人都倒了,你的江山能坐得稳吗?你是坐在火山口上哦同志哥。你就不怕明天又是一场新的运动,你就不怕梁必达东山再起?这绝不是没有可能。何必呢,与其跟江古碑搅在一起过这种众叛亲离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种田轻闲。当然,我不是说叫你撂挑子。这个大礼堂你今天借了,我拿我三十年斗争经验保证,惹不出祸。我把话说得浅薄一点吧,借,你是在大家最困难的时候做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在张普景这里,在梁必达那里,在我们这些老同志面前,这件事是你的一笔积累。不借,你就是我们全体的敌人。我今天说这些话,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你可以把它整理出来交给江古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我——无所谓!”

    朱预道的防线彻底崩溃了。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凹凸山的月亮,看见了一片血火硝烟,听见了夜半枪声。良久,他抬起头来,双眼迷离:“老窦,你安排吧,我……我尽最大的努力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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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19:57 | 只看该作者
    七

    张普景梦寐以求的“训练动员誓师大会”如期召开。

    走向主席台的时候,跟在后面的窦玉泉注意到了,在一片掌声中,张普景目不斜视,昂首挺胸,步履如常,缓慢沉稳,右臂还煞有介事地夹着公文包,两只手虽然不灵便了,但仍然一如既往地一上一下地轻轻拍打,侧脸向会场扫视,矜持而又庄重,尽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虽然有梁尚武等人坐在主席台后排充数,但张普景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的存在——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在这样的场合他绝不会东张西望,更不用说点头哈腰跟谁寒暄了。

    尤其令人惊疑的是,张普景准确地走向了前排右侧第二个位置上,从容落座。这个位置过去一直是他的——左右第一个位置是给军区和总部首长预备的,如果没有更高的首长,那两个位置就撤掉,由梁必达和主持工作的第一副政委张普景分踞左右核心位置。

    现在,窦玉泉和朱预道分坐在张普景的两边。窦玉泉像过去那样,向张普景侧过身子说:“人到齐了。”

    张普景面无表情地问:“梁必达同志呢?”

    窦玉泉回答:“总部临时来了个电话,梁军长接电话去了,由朱预道同志主持。”

    “哦,”张普景哦了一声,微微偏了一下脸,说:“他没有资格。”

    然后就压了压面前麦克风的脖颈子,习惯性地举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弹了弹麦克风,又侧耳听了听:“嗯,怎么没声音?电影队!”

    窦玉泉赶紧向后做了个手势,张普景又敲了敲,这回听见回响了,便欠了欠屁股,推了推公文包,先隆重地咳嗽一声,然后对着麦克风,庄严地宣布:“同志们,现在开会……”

    这套程序完全是张普景过去的正常风格,看得众人莫不心惊肉跳。

    “今天这个会,我想谈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问题。文化大革命,很有必要。同志们要深刻理解文化大革命的意义。第一,它是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而不是资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什么叫无产阶级呢,就是一无所有的阶级。但是,并不是说一无所有就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有两层涵义。一是客观上的,没有资产,一穷二白。二是主观上的,没有私心,有共产主义远大理想。朱元璋是个叫花子,一裤裆清风,乞讨糊口,但是他最后成了皇帝,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所以他不是无产阶级。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有无缘无故的恨,无缘无故也是缘故。恩格斯是资本家出身,但是他信仰共产主义,他革了剥削阶级的命,所以他是无产阶级。我们的队伍也是这样,有的同志不懂得革命的大道理,但是他走向了革命队伍,为革命做了贡献,他就是革命者。梁必达同志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梁大牙来了没有?”

    窦玉泉立马回答:“梁必达同志在接电话。”

    “嗯,”张普景不再理会窦玉泉,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重要方法。没有进学校机会的人,仍然可以学习战争,就是从战争中学习。在战争中有些人成长起来了,不是无产阶级出身的人也成了无产阶级运动的骨干力量,我们要向这些同志学习,不断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狠斗私字一闪念,使自己成为一个高尚的、对人民有益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纯粹的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把我们的事业推向前进。”

    窦玉泉竖起一根指头。

    鼓掌。空旷的礼堂里,掌声响起来。

    张普景抬起右臂,举在空中,向幻觉中黑压压的人头挥了挥,示意安静。

    “下面讲第二个问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关键就是文化革命。要砸烂一切腐朽的封建的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要建立无产阶级的文化。落实到我们军队,就是随时准备打仗。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只有封建阶级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的军队更是愚蠢的。我们要学习先进的战争理论,学习毛主席的军事原理,学习《论持久战》,学习《关于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学精学透,用科学的军事理论武装我们的头脑,使我们从装备到战术技术都强大起来,随时准备消灭一切敢于来犯之敌,打他个落花流水。”

    窦玉泉竖起了两根指头,接着又加了一根。

    热烈鼓掌。

    长时间热烈鼓掌。

    “下面讲第三个问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它的落脚点还是革命。什么是革命,对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识,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也会有不同的认识。我也是走过弯路的。对这个问题,一定要有正确的认识,否则就要犯错误,犯大错误。什么是革命,我的理解就是实现共产主义,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个革命就是假的,就是官僚主义、机会主义、资本主义。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应该是革命最基本的目标。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革命就没有意义,不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什么主义都是扯毯蛋。革命就是要把敌人搞乱,搞得他惶恐不安,搞得他屁滚尿流,搞得他如丧家之犬,搞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但是革命不能把军队搞乱了,军队要打仗,打仗也是革命。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不能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我们要大力开展练兵运动,保卫我们的国家和人民,让他们在太阳下面幸福的生活和劳动。捍卫人民的利益是我们革命的最高追求。以上我说的这几点,大家要认真学习,各级党委都要认真学习。当然,不当之处,可以讨论,可以反驳。我的发言完了。”

    张普景讲完,轻车熟路地把麦克风移到一边,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几口水,然后,拿起打火机,啪的一声揿着了,燃了一支香烟。

    从这一系列演讲和举止当中,虽然内容的味道变了,但是,除了个别地方反常以外,总体来看,还是严谨有序的,甚至还有一定的思辨色彩。如果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演讲,不一定马上就能听得出这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窦玉泉怔怔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一次不是竖起一个指头两个指头,也不是竖起三个指头,而是高高地举起了巴掌,五个指头一起耸向空中。

    录音带又开始转动了。顿时,掌声哗哗掀起,长时间经久不息,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涌向礼堂的每个角落,撞击着回荡着盘旋着。

    还是窦玉泉最先发现了异常——就在这一片掌声中,张普景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对扑面而来的奔腾的热浪完全无动于衷,静若雕像,嘴角边凝固着一丝轻微的苦笑。在这副躯体上,惟一还有动感的是那支刚刚点燃并且只吸了一口的香烟,它被紧紧地夹在张普景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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