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吴清源收到了一个消息:他的恩师濑越宪作自杀身亡。
自杀!
吴清源几乎无法相信这个消息,不久前似乎还在濑越宪作的道场见过师父本人,尽管苍老,但一点也不像是要放弃这个世界的意思,甚至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要如何培养曹薰铉……
音容笑貌犹在,如今却是阴阳相隔。
接过电话之后,吴清源夫妇迅速地感到了濑越宪作家,发现警察已经在这里拉起了警戒线。看来消息是确认无疑了……
不久,吴清源看到了师父的遗书。
濑越宪作的书法和文采都十分有名,吴清源至今仍对濑越宪作的文学才华钦佩之至。这封遗书是濑越宪作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段文字,吴清源默默看着,似乎师父就在自己眼前向自己发着牢骚。
“我已经不能再下围棋了。”濑越宪作叹道,“曹薰铉为了服兵役回韩国去了,以后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前一阵子,唯一还和我常常有来往的川端康成先生也自杀了……”
吴清源默默读着,每一句话都如一柄利刃刺在心上。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能下棋,教不了徒弟,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么个旧房子里,有什么意义?
濑越宪作的一生,就这样默默地终结在了这个无人在意的房间里,出人意料地寂静。
对与濑越宪作而言,没多大分别:反正就算活着,眼睛也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只不过是从一种黑暗堕入了另一种黑暗而已……
一代棋豪濑越宪作,日本围棋界的大宗师,历经秀荣、秀哉时代而来的围棋界活化石,以这样讽刺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一生。生前的辉煌与热闹有什么意义?
走出师父家中之时,吴清源说不出一句话来。
师父,您向来智慧出众,是棋界的智者圣人。您教导我们这些弟子,从不以大道理说教,而是让我们自己去体会,弟子对此感激不尽。
然而,师父,您想用死来教育我什么呢?您选择自己了结自己的生命,是想要告诉谁一个怎样的道理呢?
无缘无故,这不是师父您的作风啊……
然而,濑越宪作真实的想法,已经随他一起远远离去了,没有任何人再知道了……
濑越之死的事件刚刚平静下来不久,某一天,木谷实突然急匆匆地跑到吴清源家,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令他十分气愤,要来拉着吴清源一起去评理去。
吴清源大惊失色,赶忙招待木谷实进屋 。能让木谷实如此焦虑和气愤的,必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
木谷实颤抖着双手,卖力地拄着手杖——吴清源家住在四楼,对于现在的木谷实而言,爬上来其实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情。
“太可恶了!”木谷实怒气冲冲地吼道,甚至来不及喘一口粗气,“礼子这孩子简直无法无天了!最可气的是,美春竟然还帮着他!”
礼子就是指木谷实的长女木谷礼子,而美春就是木谷实的夫人。
这下子吴清源可哭笑不得了——原来是和家里人吵架了,所以跑到吴清源这里来撒火来了。
吴清源暗笑,木谷实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孩子气。
“到底什么事情惹得木谷君这么生气?”
“她们……”木谷实喘着粗气怒斥道,“她们不让我下棋!”
吴清源哑然失笑了。
“木谷君,这可不能怪她们啊,医生说了你现在的身体无法承受对局的辛苦,她们总不能让你就这么死在棋盘上吧……”
木谷实气愤地看向吴清源:“连你也帮着她们!”
吴清源更加尴尬了,只好开始找理由:“毕竟,木谷君你不是已经引退了吗?”
木谷实的引退是1965年的事情。自从镰仓十番棋之后,木谷实的身体越来越差,后来还患上了高血压,常常在比赛中由于突然犯病而晕倒。如果各位还记得,早在镰仓十番棋第一局木谷实就有过在对局中留鼻血晕倒的事故,这也是木谷实身体渐渐变差的征兆之一。1964年名人战中木谷实的病情开始恶化,经过诊断医生 明令禁止木谷实继续参加棋赛。无奈之下,木谷实只好就此引退。
吴清源这一句找理由说出来的话似乎恰好戳中了木谷实的弱点,木谷实就此沉默了。
吴清源在木谷实身边坐下。虽然不知道木谷实此时在想什么,但是可以肯定这个时候他一定需要一个好友陪着。
濑越宪作就是因为孤独而舍弃了这个世界的啊……
两人眺望窗外。以前日本的窗外可以清楚的看到天空,因为高楼不多,挡不住视线。那时候四层楼已经是很高的楼了,从四楼看出去就如同直接插进了天空里。如今,整个东京高楼林立,吴清源家这个四楼外面全是墙壁,天空只能在墙壁的缝隙间看到了。
爬上四楼尚且让木谷实到这时也没喘匀气,要是住到更高的楼房里去,木谷实可如何是好啊……
“吴君,”木谷实突然激动地喊道,“我决定了,我要复出!”
吴清源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木谷实。
“我要参加所有的棋赛!”木谷实苍老的脸上突然闪跃着令人难以想象的荣光,似乎时光又倒退了四十年,木谷实重新成为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大豪怪童丸,“吴君,你和我一起去吧!”
吴清源默然。
木谷君,你老糊涂了,我可还没有引退呢……
木谷实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犯下了这么低级的错误,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吴清源。木谷实的眼里从未有过如此渴求的神情,吴清源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好友的这双眼睛。
良久,吴清源终于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啊,木谷君。”吴清源笑道,“即使硬要出场,也要视身体情况而定,先从电视快棋之类的对局开始,然后慢慢地调理才行啊……”
——木谷君,我们都不年轻了啊……
木谷实看着吴清源,似乎是年纪大了,反应不灵,一时间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过了一会,想明白了,转过身来,笑了。
笑着笑着,木谷实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笑,笑得既不疯狂,也不含蓄,像是礼节性的发出点声音的那种笑。
笑了很久,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1974年冬天,木谷实不小心患上了感冒。直到年底,感冒也不见好。
这年冬天的某一天,吴清源来到木谷实的道场帮迟迟未能病愈的的木谷实巡视弟子们的训练。午休快结束的时候,吴清源陪木谷实一起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午休结束的时间到了就把众弟子们立刻叫回来继续训练。
然而,这段时间,木谷实一直不说话,沉默得有些异常。眼看着午休结束的时间快到了,平时这个时候木谷实都该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准备新的训练了……
吴清源看向坐在一边的木谷实,意外地发现木谷实有些不对劲——他似乎不是在休息,而是晕倒了,连嘴角流出了口水都没有知觉!
“坏了!坏了!”
吴清源大惊失色,紧张地高喊着!
一边的众弟子赶紧围在了周围,不久木谷美春也飞速赶了过来……
很快,木谷实被送去了医院。病情好转后,医院允许木谷实回家疗养。从那以后,木谷实到死几乎也再没有从床上走下来过……
当时的木谷实家,附近正好有一队施工队,要赶进度修建一座高楼。木谷实需要静养,可这个施工队没日没夜地干活简直是把木谷实往死了逼。木谷美春没有办法,亲自去找到施工队,请求他们至少留半天时间空隙。可人家施工队要赶进度啊,除非你是个政治高官能让他们这大楼不盖了,否则管你是什么棋手,就是把道策从墓里吵醒了他们也得接着干活……
无奈,木谷实只好默默地熬过了施工期。
施工期一过,噪音是没有了,但是又出了新问题:新盖的高楼太高了,而且正挡在木谷实家的向阳面,结果木谷实家变成了一个从早到晚都没有日照的阴森鬼屋……
这种地方怎么养病?
唯一的解决似乎只有一个了:搬家。
但问题在于,搬家是需要钱的。木谷实已经引退多年,积攒下来的积蓄和棋院发放的退休金有基本都花在了弟子身上,如今哪里会有搬家的钱?
木谷夫人找到吴清源商量这件事,吴清源也没什么好办法。两人合计了很久,最终发现,只有一条恐怕会被所有人怒斥的路是此际唯一可行的路……
终于,木谷夫人一狠心,做出了这个惊人的决定:拍卖木谷道场!
众弟子大惊,连木谷实也被吓了一跳!
木谷道场是我一生的心血,你怎么能卖了它!
木谷夫人看着如今病得奄奄一息的木谷实,回答道:只要木谷实还在,木谷道场就不会消失;但如果木谷实都不在了,哪里还有什么木谷道场?
木谷实默然,无从反驳……
1974年末,木谷道场正式解散,木谷实在平塚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安心静养。
但静养了许久的木谷实病情丝毫也不见好转,木谷美春终于也无可奈何了。原本从拍卖木谷道场的钱里留下来准备将来重建道场的那一部分被木谷美春取了出来,作为木谷实的住院费让木谷实去医院进行疗养了。
七月的某一天,吴清源接到弟子林海峰的电话,说木谷实的病情恶化,木谷夫人请吴清源速速前去探望。吴清源赶紧披上衣服出门了。
木谷实,你可千万挺住啊!
来到医院,眼前的木谷实静静躺在病床上,病得张不开嘴说话了。然而,在他的手上,紧紧地攒着一把日本棋手常用的折扇。
“木谷君?”吴清源在木谷实的耳边唤道。
然而木谷实如一个活死人一般,丝毫不见回应。
医院的电子设备发出有节奏的嘀嘀声,只有这声响在告诉吴清源木谷实还活着。
木谷君,我知道你听得见,我也知道你现在一定想多听听老友说话对吧。我们在一起总有无数话题聊,今天我就陪你聊个够吧。
吴清源打算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陪木谷实解闷。
然而,刚要张开嘴,吴清源突然愣住了。
说点什么?
吴清源绞尽脑汁,奋力地想要找出点话题来说!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让我张嘴说下去!快说些什么啊!
然而,吴清源意外地发现,平时在木谷实面前能够说个没完的自己,此时却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强行想说话的时候,却偏偏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这个时候每说一句话都显得那么困难……
过了很久,吴清源终于张开了嘴。
“光一君以前是力战型的,最近似乎棋风变了,赢棋越来越麻利了啊……”吴清源笑道。
光一君就是指的小林光一。小林光一不仅是木谷实的弟子,同时也是木谷礼子的丈夫,是木谷实的女婿。
说完这一句,木谷实突然吃力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似乎是在回应吴清源的话。
木谷美春后来告诉吴清源,木谷实摇扇子就代表听懂了你的话……
这次探望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木谷实的病渐渐好转了。11月,木谷实竟然正式出院了!
吴清源几乎喜极而泣!
木谷君,你还是挺过来了啊!
众多木谷门的弟子纷纷回到恩师的身边表示祝贺,木谷实尽管神志仍不大清醒,身体也还很虚弱,但是看着一个个如今生龙活虎的弟子们,满心的欢喜,一脸的得意。
木谷美春精心地照料着木谷实,谨防木谷实有任何一点意外出现。尽管精神上一点不敢松懈,但是木谷美春和吴清源等人一样,都期待着木谷实赶快康复,然后重开木谷道场,恢复木谷门往日的热闹。
然而,1975年12月19日,木谷们的众弟子都先后接到了木谷美春打来的电话:木谷实也许不行了,大家都赶紧过来见一见你们的木谷先生吧……
这一天的木谷实家,不断有人登门,从早到晚没有停歇过。数十个年轻的棋手围在木谷实的床榻旁边,一刻不停地陪师父说话。木谷美春静静地在门口招呼众人,甚至不忍心再去看将死的木谷实一眼。
美春,你后悔和我相伴一生吗?
我没有给你幸福,让你日夜操劳,如今又舍你而去,你恨我吗?
美春躲开木谷实的眼睛,让木谷实看不到自己忧伤的脸。
不悔,美春这一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直到深夜,木谷实门下的最后一位弟子园田泰隆也没有出现。木谷美春只希望所有的弟子能齐聚一堂送木谷实最后一程,这个园田泰隆竟如此不孝吗!
不久,有人告诉木谷美春,园田泰隆今天正在参加入段赛的最后一战,一旦获胜就能正式入段,因此必须要下完那局棋才能赶过来。
另一边,早已经得知了恩师病危消息的园田泰隆一反常态地在对局中落子如飞,整局棋都蛮横无理地强杀对方大龙,令对手惊惧异常。
然而,这样的招法却让对手陷入了焦虑的长考中,不知不觉时间竟飞速地流逝着……
终于,当天深夜,园田泰隆终于获得了这场关键之战的胜利,成功入段。比赛一结束,还来不及接受众人的祝贺,园田泰隆飞速地离开了棋院,奋力向木谷实家赶去。
午夜时分,园田泰隆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木谷实家中,除了远在韩国的赵南哲和金寅,所有木谷门弟子聚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已经虚弱异常的木谷实。
师父!弟子入段了!
园田泰隆几乎是哭着喊出了这一句,众师兄也都哭着向园田泰隆祝贺,似乎都是喜极而泣……
木谷实听完,微笑。
只是,虚弱的木谷实不知道自己的笑脸是否展开了——至少他努力去笑了。
1975年12月19日深夜,一代巨匠木谷实在平塚病逝。
当年开创新布局时代的第一主将,在一群日后称霸日本棋坛的顶尖高手的注视之下,默默地含笑离开了。
木谷君,毕竟还是你先走一步啊。
吴清源看着夜空繁星,在心底默默叹道。
本因坊秀哉、濑越宪作、木谷实都在天上化作了星辰了吧。
只不过,现代社会的深夜灯光太亮,天上的星星不如以往看的那样清楚了……
闲话:
园田泰隆是木谷实所收的的最后一位弟子,1970年才拜入木谷道场,是木谷门的小师弟。
作为棋手的园田泰隆最终没能取得十分耀眼的战绩,所取得的最好成绩是1985年第16期新锐战冠军。
1995年,园田泰隆升为九段,成为了木谷实门下的又一个九段棋手。至今园田泰隆仍然奋战在棋界第一线。
作为棋手的园田泰隆最知名的一点就是其作为木谷门下的最后一位弟子的身份。武久势世和园田泰隆两个人标志着木谷门从诞生到终结的两个端点。在武久势世和园田泰隆之间,就是大竹英雄等一批超一流棋手和石田芳夫、大平修三一流的顶尖棋手。木谷实作为棋手虽然一生悲情,但是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日本围棋的衰落推迟了至少三十年。作为一代围棋大家,前半生开创新布局,后半生培养出大半个日本棋院,木谷实堪称是围棋史上绝无仅有的大豪。 尾声
1984年,东京大仓酒店。
七十岁的吴清源静静等待着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正式棋赛。
台下坐着他本次比赛的几乎所有对手:高川格、坂田荣男、杉内雅男、梶原武雄、藤泽秀行、山部俊郎、桥本昌二、杉内寿子和林海峰。
只有一个对手没有坐在台下,而是站在了吴清源的身边,等待着马上上台——桥本宇太郎。。
距离大会开始还有几分钟,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这对师兄弟在场下聊开了。
“桥本师兄,真羡慕你啊。”吴清源叹道,“我和木谷君终其一生都没能夺得过一个头衔,师兄却是满身的勋章啊……”
桥本宇太郎只是笑,不去回答这个问题。
不久,大会开始,桥本宇太郎走上台去致辞。
这位师兄首先回顾了自己与吴清源几十年的交情,然后描述了自己与吴清源的对局中最令自己难忘的一局:1933年日本选手权决赛执黑负于吴清源一局。
正是这局棋后,吴清源获得了向秀哉挑战的机会,并下出了三三·星·天元的绝世布局。
桥本宇太郎说得动情,台下一众高手不禁要落泪了。而吴清源,藏在后台,没有人知道他哭了没有。
不久,吴清源登台。全场掌声雷动,欢呼不止。
“吴清源引退联棋赛,正式开始!”
随着主持人的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连同桥本宇太郎在内的十位高手登台,一字排开坐到了吴清源的对面。
“本次引退联棋赛,由十位高手执黑先行,每人下一手,依次循环,直至分出胜负!”
以一敌十,大概是有这样的隐喻吧……
十人队中下第一手棋的是桥本宇太郎。桥本坐到吴清源的对面,取出一粒黑子。
但桥本宇太郎没有马上落下这粒棋子,而是静静看着吴清源。
师弟,这场马拉松,想不到你执黑先行了啊……
吴清源静静等待着桥本宇太郎的这第一手棋。
桥本宇太郎稍作犹豫,随即将手中的黑子奋力向棋盘上拍去——天元!
黑棋初手落在了天元!
举座皆惊,随即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吴清源微微一笑。
师兄,你是要我吴清源在人生的最后一局棋里放下输赢,尽情享受棋道吗?
既然如此……
吴清源取出白子,啪地落下了第二手棋——飞挂天元!
这正是当年桥本宇太郎创出的惊世一手啊!
全场又一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谁也不想停下这掌声,大家都希望这掌声永远响下去,只可惜拍巴掌手疼,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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