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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长安十二时辰》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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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2:58 | 只看该作者
后续的旅贲军士兵陆陆续续赶到殖业坊,数量增至三十多人。可元载还是觉得不够安全,他觉得起码得有两百人,才能踏踏实实地杀死张小敬。

长官都如此畏怯,下面的人更是不愿意出力气。他们把晁分的住所团团包围,连一只飞鸟都出不去,可就是没人敢进去。那门后的一把刀和一尊杀神,可是饮了不少人的血,谁知道今晚他还要饮多少。

这个住所的主人已经查明,是著名工匠晁分,而他的主家,则是那个日本人、卫尉少卿晁衡——那可是从四品上的高官,不能轻举妄动。所以他改变了策略,不再积极进攻,而是化攻为堵。

这个院子没有密道。张小敬如果要从院子里出来,势必要走正门。一出门便是活靶子,这里有几十把弩和长弓等着他呢。

元载的额头不停地渗出汗水,擦都擦不及。他的手至今还在微微颤抖,不明白为何对方一个人,却带来这么大的压迫感。一想到胯下还热乎乎的,元载的耻辱和愤恨便交替涌现。

一定得杀死他!一定得杀死他!

可就在这时,一个信使匆匆送来一封信,说是来自中书省的三羽文书。元载一听居然是凤阁发的,颇为奇怪。他接过文书一看,不由得愕然。

这份文书并没指定收件人,是在一应诸坊街铺等处流转广发。信使恰好见到这里聚集了大量旅贲军,也符合递送要求,便先送了过来。文书的内容很简单:针对张小敬的全城通缉令暂且押后,诸坊全力缉拿蚍蜉云云。而落款的名鉴,除了李林甫外,还有李亨。

这两股势力什么时候联手了?

张小敬是不是真的勾结蚍蜉,元载并不关心。但他的一切筹划,都是建筑在“张小敬是蚍蜉内奸”这个基础上。一旦动摇,就有全面崩盘的危险。

目前情况还好,通缉令只是押后,而不是取消。可冥冥中那运气的轮盘,似乎开始朝着不好的方向转动。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这时院门又“砰”的一声开启了,张小敬再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士兵们和元载同时咽了口唾沫,身子又紧绷了几分。

张小敬这次手里没有拿刀,他面对那么多人,全无躲闪与畏惧,就那么坦然地朝前走来。元载知道,如果现在下令放箭,眼前这个噩梦就会彻底消失。

可是他始终很在意文书上那两个签押。

李林甫和太子为何会联手?通缉令的押后,是否代表了东宫决定力保张小敬?凤阁的态度呢?似乎不太情愿但也妥协了。他天生多疑,对于政治上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很敏感。元载思前想后,忽然意识到,张小敬不能杀!

这是个坑!文书里明确说了,要先全力追查蚍蜉。他在这里杀了张小敬,就等于违背了上令。万一蚍蜉做出什么大事,这就是一个背黑锅的绝好借口——“奸人得逞,一定是你的错,谁让你不尊上令?”

这不是什么虚妄的猜测,元载自忖自己如果换个位置,一定会这么干。一想到此节,元载那宽阔的额头上,又是一层冷汗。自己今晚太得意了,差点大意。

那么生擒呢?

元载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看张小敬的决绝气势,就知道绝不可能,要么走,要么死,不存在第三种可能。元载经过反复盘算,发现只有把张小敬放走,风险才最小。

毕竟这是上头的命令,我只是遵照执行。

张小敬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士兵们举起弓弩,手腕颤抖,等待着长官的命令。可命令却迟迟不至,这让他们的心理压力变得更大。

张小敬又走近了十步,那狰狞的独眼和沟壑纵横的脸颊都能看清楚了,可元载还是毫无动静。旅贲军的士兵们又不能动,一动阵形就全乱了。张小敬又走近五步,这时元载终于咬着牙发话:“撤箭,让路!”

士兵们正要扣动扳机,手指却一哆嗦。什么?撤箭?不是听错了吧?元载又一次喝道:“让路!让路!快让开!”旅贲军士兵到底训练有素,虽有不解,但还是严格执行命令。

他们齐刷刷地放下弩机,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张小敬一怔,他做好了浴血厮杀的准备,可对方居然主动让开,这是怎么了?

张小敬迷惑不解,可脚步却不停,一直走到元载身旁,方才站住。元载紧张到了极点,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住。他往后躲了躲,万一对方暴起杀人,好歹还能有卫兵挡上一挡。

“我朋友们的账以后再算,现在,给我一匹快马。”张小敬冷冷道。

元载有点气恼,你杀了我这么多人,能活着离开就不错了,居然还想讨东西?可他接触到张小敬的视线,缩了缩脖子,完全丧失了辩解的勇气。

一匹快马很快被牵来,张小敬跨上去,垂头对元载道:“若你们还有半点明白,就尽快赶去兴庆宫前,蚍蜉全在那儿呢。”

说完他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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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3:26 | 只看该作者
从殖业坊到兴庆宫之间,是此时长安城最堵的路段,沿途务本、平康、崇仁、东市都是灯火极盛之地。今年兴庆宫前的太上玄元大灯楼高高矗立,比大雁塔还醒目,更让人们的好奇心无可遏制。如果俯瞰长安的话,能看到兴庆宫前的广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池子,正在把整个城市的人流都吸引过来,有如万川归海。

为了缓解人流压力,诸坊纷纷打开坊门和主要街道,允许游人通行。但即使如此,交通状况也不容乐观。

尤其一过子时,大街上的热度丝毫不退,反而越发高涨起来。鼓乐喧闹之声不绝于耳,香烛脂粉味弥漫四周,满街罗绮,珠翠耀光。这无所不在的刺激汇成一只看不见的上元大手,吞噬着观灯者们,把他们变成气氛的一部分。这些人既兴奋又迷乱,如同着了魔似的随着人流盲目前行,跟着歌舞跃动,就连半空飞过一道缯彩,都会引起一阵惊呼。

张小敬的骑术高明,马也是好马,可在这种场合下毫无用处。即使从南边绕行也不成,各地人流都在朝这边流动,根本没有畅通路段可行。张小敬向前冲了几步,很快发现照这种堵法,恐怕一个时辰也挪不过去。

这一个时辰对张小敬——不,对于长安城来说,实在太奢侈了。

张小敬索性跳下马去,用独眼去搜寻,看是否还有其他方式能快速到达。可惜他失望了,从这里到去兴庆宫的大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别说骡子,就连老鼠都未必能钻过去。他又把视线看向附近的坊墙。坊墙厚约二尺,上头勉强可以走人。可惜如今连那上头,都爬满了人,或坐或站,像一排高高低低的脊兽。

张小敬扫了几圈,实在找不到任何快速通行的办法。徒步前行的话,至少也得半个时辰。这时一声高亢清脆的女声从远处传来,有如响鞭凌空,霎时竟盖过了一切声响。女声刚落,千百人的喝彩鼓掌化为层层声浪,汹涌而来,连街边的灯轮烛光都抖了几抖。

张小敬抬头看去,发现两个拔灯的车队又在当街斗技。一辆车上被改装成了虎形,连辕马都披着虎纹锦被,车中间凸起一圈,状如猛虎拱背。三个大汉站在虎背上,各执一套军中铙鼓,一看就知道效仿的是《秦王破阵舞》。不过他们三个此时垂头丧气,显然是败了。

而他们对面的胜利者,是一辆凤尾高车。车尾把千余根五色禽鸟羽毛粘成扇形,摆成凤凰尾翼之势,望之如百鸟朝凤。中间竖起一根高杆,杆缠彩绸,上有窄台。一位女歌者身着霓裳,立在上头,绝世独立。刚才那直震云霄的曼妙歌声,即出自她之口。

周围无数民众齐声高喊:“许合子!许合子!”这是那歌者的名字,喝彩久久不息。拔灯斗技,讲究的是围观者呼声最高者胜。这位许合子能凭歌喉引得万众齐呼,可见对方真是输得一败涂地。

许合子胜了这一阵,手执金雀团扇对着兴庆宫一指,意即今晚要拔得头烛。这提前的胜利宣言,让民众更加兴奋不已。许合子一脸得色,从高台下来,钻进车厢里歇息。要等到与下一个拔灯者相遇,她才会登台迎战。

马车缓缓开动,许多拥趸簇拥在凤尾车四周,喊着名字,随车一起朝前开去。他们的信念非常坚定,要用自己的喝彩,助女神夺得上元第一的称号。

其中最疯狂的一个追随者,看装扮还是个贵家公子,此时幞头歪戴,胸襟扯开,一脸迷醉地手扶车辇,正准备把随身香囊扔过去。他忽然见一个独眼汉子也挤过来,正要呵斥,却不防那汉子狠狠给了他小腹一肘,贵公子痛得当时就趴在地上。

那汉子从他腰间随手摘下一柄小刀,一脚踏上他的背,轻轻一跃,跳进了凤尾车里。

凤尾车的车厢是特制的,四周封闭不露缝隙,不必担心有疯狂拥趸冲进来。可这汉子对车厢看都不看,噔噔噔几步来到车前,用小刀顶在了车夫的脖子上。

“一直往前开,中间不要停。”张小敬压着嗓子说。车夫吓坏了,结结巴巴说这是许娘子的拔灯车,中途要有挑战怎么办?斗技的规矩,只要两车在街上相遇,必有一战。胜者直行,败者绕路。

张小敬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复了一遍:“一直往前开,中间不要停。”

车夫不知这是为什么,可刀刃贴身的威胁是真真切切的。他只得抖动缰绳,让辕马提速。周围的拥趸纷纷加快脚步,呼喊着“许合子”之名,周围民众闻听,纷纷主动让路。

张小敬这个举动看似疯狂,也实在是没办法。路上太堵,唯一能顺畅通行的,只有拔灯车。大家都要看其斗技,没人会挡在它前面,甚至狂热的拥趸还会在前方清路。

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许合子的车。

随着前方民众纷纷散开,这辆凤尾车的速度逐渐提了上去,那些拥趸有点追赶不及。它飞快地通过务本开化、平康崇仁两个路口,对着东市而去。

这时在它的右侧突然传来一阵鼓声,一辆西域风情浓郁的春壶车从东市和宣阳坊之间杀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大拔拥趸。春壶车顶鼓声咚咚,一个蛇腰胡姬爬上车头,摆了个妖娆姿势——这是向凤尾车发出斗技挑战。

就在所有民众都满怀期待一场惊世对决时,凤尾车却车头一掉,冲着东市北侧开去,对春壶车的挑战视若无睹。

这可是个极大的侮辱。春壶车的拥趸们发出大声的怒骂。这时凤尾拥趸们才匆匆赶过来,见到自己的女神挨骂,立刻回骂起来,骂着骂着双方动起手来,路口立成了战场。

凤尾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只要绕过东市,就是兴庆宫了。这时车厢从里面打开,一个婆子探出头来。

原来车厢里也听到挑战的鼓声,可马车却一直没停,照顾许合子的婆子便出来询问怎么回事。她看到车夫旁边,多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独眼龙,立刻吓得大叫起来:“祸事了!祸事了!痴缠货来了!”

每年上元灯会,都会有那么几个痴迷过甚的拥趸,做出出格的事:自戕发愿的,持刀求欢的,日夜跟定的,窃取亵衣的,什么都有,都唤作“痴缠货”。这婆子一看张小敬强行上车,也把他当成一个痴缠货。

张小敬回过头,对那婆子一晃腰牌:“靖安司办事,临时征调这辆车。”婆子一听是官府的人,却不肯甘休了:“许娘子可是投下千贯,你张嘴就征调,耽误了拔灯大事,谁赔?”

张小敬懒得跟她啰唆,一刀剁在婆子头旁的车框上,连发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边。婆子吓得倒退一步,咕咚一声摔回车厢里。借着敞开的小门,张小敬看到一个圆脸女子端坐在里面,手捧一碗润喉梨羹,面色淡定,那件霓裳正搭在旁边小架上。

“妈妈,若是军爷征调,听他的便是。”许合子平静地说,丝毫没有惊怒。张小敬拱手道:“耽误了姑娘拔灯,只是在下另有要事,不得已而为之,恕罪则个。”

“比拔灯还大的事吗?”许合子好奇道。她的声音很弱,大概在刻意保护嗓子。

“霄壤之别!”

许合子笑道:“那挺好,我也正好偷个懒。”说完捧起羹碗,又小小啜了一口。她此时的举止恬淡安然,全然没有在高台上那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

“姑娘不害怕吗?”他眯起独眼。

“反正害怕也没用不是?”

张小敬哈哈一笑,觉得胸中烦闷减轻了少许。他冲许合子又拱了拱手,回到车夫旁边。

此时车子已经驶近兴庆宫的广场。现在距离拔灯尚有一段时间,各处入口仍在龙武军的封闭中。不少民众早早聚在这里排队,等候进场。那太上玄元大灯楼,就在不远处高高矗立,里面隐隐透着烛光,还有不少人影晃动。

张小敬观察了一会儿,开口道:“好了,停在这里。”

马车在距离入口几十步的一个拐角处住了脚,还未停稳,张小敬便跳下车去。他正要走,许合子的声音从身后软软传来:“靖安司的军爷,好好加油吧。”

张小敬停下脚步,叮嘱了一句:“你们最好现在离开,离兴庆宫越远越好。”说完这句,他匆匆离去。

待他走远了,车夫才敢摸着脖子恨恨骂了一句:“这个痴缠货!”许合子放下梨羹,两道黛眉轻轻皱起:“我觉得我们应该听他的。”婆子从地上爬起来道:“姑娘你糊涂啦,这个挨刀鬼的胡话也信?”

许合子望着远处那背影,轻声叹道:“我相信。我从未见一个人的眼神,有那么绝望。”

张小敬并不知道他走后的这些插曲,也没兴趣。他已经混在排队的民众中,慢慢接近广场。

在不算太远的地方,勤政务本楼上传来音乐声,上元春宴仍在继续。很多老百姓跑来广场,就是想听听这声音,闻闻珍馐的味道,那会让他们感觉自己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

只有张小敬的注意力,是放在了龙武军身上。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广场的戒备外松内紧,极为森严,明暗哨密布,等闲人不得入内。蚍蜉们一定是弄到了匠牒,冒充工匠混进去的。

直接闯关是绝不可能的,会被当场格杀。张小敬考虑过去找龙武军高层示警,可他的手里并没有证据。大唐官员对一个被全城通缉——张小敬此时还不知道情况有变——的死囚犯是什么态度,没人比他更清楚。

一声叹息从张小敬口中滑出,李、姚、徐、檀棋、伊斯等人全都不在了,望楼体系已告崩溃。现在的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没人支持,没人相信,甚至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陪伴他到这一步的,只有腰间的那一枚靖安司的铜牌。

张小敬伸出手来,掸了掸眼窝。

他又看了一眼勤政务本楼,悄无声息地从队伍中离开,朝反方向走去,很快闪身钻进道政坊的坊门之内。

道政坊位于兴庆宫南广场的南侧。当初兴庆坊扩为宫殿时,侵占了一部分道政坊区,所以两者距离很近。正因为这个,龙武军在这里也驻扎了一批士兵,防止有奸人占据高点。不过他们对地势比较低的地方不那么上心,也没有封闭整个区域。

张小敬入坊之后,避开所有的龙武军巡逻,径直向东,穿过富户所住府邸,来到一处槐树成林的洼地。洼地中央有一个砌了散水的鱼池。坊中街道两侧的雨水沟,都是流至这里,然后再通过一条羊沟排入龙首渠。

此时刚是初春,鱼池干涸见底。张小敬小心地摸着池壁下到池底,然后沿羊沟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将抵达龙首渠主流时,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边缘摸到一条长长的排水陶管。陶管很长,与龙首渠平行而走,最后把张小敬指引到了渠堤下一个黑漆漆的入口,四截龙鳞分水柱竖在其间。

这是他临走前,晁分告诉他的大秘密。

太上玄元灯楼虽是毛顺设计,但万变不离其宗。晁分指出,如果要楼内灯俑自动,非得引入水力不可。龙首渠就在兴庆宫以南几十步外,毛顺不可能不利用。最可能的方式,就是从龙首渠下挖一条垂直于渠道的暗沟,把水引到灯楼之下,推动枢轮,提供动力。

晁分计算过,以太上玄元灯楼的体积,引水量势必巨大,再加上还得方便工匠检修淤塞,这条暗沟会挖得很宽阔,足以勉强容一人通行。

这样一来,张小敬便不必穿过广场,可以从地道直通灯楼腹心。

这龙鳞分水柱的表面,是一层层鳞片状的凸起。如果有人试图从两柱之间的空隙挤过去,就会被鳞片卡住,动弹不得,连退都没法退,就算在身上涂油也没用。

不过晁分早做了准备,他送了一根直柄马牙锉给张小敬。张小敬很快便锉断一根龙鳞分水柱,然后挤了进去。果然,里面是一个足容一人弯腰行进的砖制管道,从龙首渠分过来的渠水流入洞中,发出哗哗的响动。

张小敬把身子都泡在水里,仰起头,把腰间的一柄弩机紧贴着管道上缘,向前一步步蹚去。那把弩机也是晁分给的,他见张小敬不接受那刀,便送了这么一把特制连弩,可以连射四次。晁分满心希望,张小敬能再创造一次用弩的“美”。

走了几十步,管道突然开阔起来,前方变成了一个状如地宫的地下空间。水渠在地宫正中流过,两侧渠旁各有三个硕大的木轮,被水推动着不停转动,在黑暗中嘎吱作响。这应该就是太上玄元灯楼的最底层,也是为数以百计的灯俑提供动力的地方。在穹顶之上,还有一片造型奇特的马口,不知有何功用。

大唐天子为了一个只在上元节点亮三日的灯楼,可真是花费了不少血本。

张小敬从水里爬上来,简单地拧了拧衣角的水,循着微光仔细朝前方看去。他看到在地宫尽头是一个简陋的木门,里面似乎连接着一段楼梯——这应该是出入地宫的通道了。门顶悬着一支火炬,给整个地宫提供有限的光亮。

在火炬的光芒边缘处,似乎还站着几个人影。张小敬端平弩机,轻手轻脚摸了过去。快接近时,他的鼻子里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张小敬把呼吸压抑住,再仔细一看,发现那几个人影不是站着,而是斜靠在几个木箱子旁,个个面色铁青,已经气绝身亡。这些人穿着褐色短袍、足蹬防水藤鞋,应该是负责看护水车的工匠。

在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身着紧衣的精悍男子,手里正在玩着一把刀。

张小敬心中一惊,蚍蜉果然已经侵入了灯楼。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水车的另外一侧响起,一个高瘦汉子从阴影走出来,步调轻松,嘴里还哼着小调。不过光线昏暗,看不清脸。那精悍男子收起刀,恭敬道:“龙波先生,这边已都肃清了。”

高瘦汉子若无其事地走过那一排尸体,啧啧了几声,说不上是遗憾还是赞赏。

一听这个名字,张小敬心中一动。龙波?这个靖安司苦苦搜寻的家伙,终于现身了。最初他们还以为龙波只是突厥狼卫的一个内线,现在看来,他分明才是幕后的黑手、蚍蜉的首领。

张小敬眯起眼睛,弓起腰蓄势待发。等着龙波接近门口,走到火炬光芒边缘的一瞬间。张小敬先是扬手一箭,把门上火炬射了下来,然后利用明暗变化的一瞬间,突然右足一蹬,以极快的速度冲过去,手中弩机一个两连发。

那精悍汉子的额头和咽喉各中了一箭,一头栽倒在地。张小敬直扑龙波,把他按倒在地,用手弩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火炬在地上滚了几滚,并没熄灭。张小敬闪开身子,借助火炬的余光,看到一张枯瘦的面孔,以及一只鹰钩鼻。与此同时,对方也看清了他的脸。

“呦,张大头,别来无恙。”龙波咧开嘴,居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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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3:5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子正


说着说着,萧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反顶着弩机,向前走去。

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

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午时。

安西都护府,拨换城北三十里,烽燧堡。

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只有一轮烈阳凌空高照,肆无忌惮地向这一片土地抛洒着无穷热力。整个沙漠熏蒸如笼,沙粒滚烫,可无论如何也蒸不掉空气中飘浮的浓郁血腥与尸臭味。

龙旗耷拉在劈裂了一半的旗杆上,早被狼烟熏得看不出颜色。残破不堪的城堞上下堆满尸体,有突厥突骑施部的骑兵,也有唐军。没人替他们收尸,因为几乎已经没人了。

真正还喘着气的,只有十来个士兵。他们个个袍甲污浊,连发髻也半散地披下来,看起来如同蛮人一般。这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半毁的碉楼阴影里,尽量避开直晒,只有一个人还在外头的尸体堆里翻找着什么。

张小敬俯身捡起一把环首刀,发现刀口已崩了,摇摇头扔开,又找到一杆长矛,可是矛柄却被一个唐军死者死死握着,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张小敬只得将矛尖卸下,揣到怀里,双目四下扫视,搜寻有没有合用的木杆。

“我说,你不赶紧歇歇,还在外头浪什么?”闻无忌躲在一堵破墙的阴影里,嘶哑着嗓子喊道。

“兵刃都卷刃了,不找点补充,等下打起来,总不能用牙吧?”张小敬却不肯回来,继续在尸堆里翻找着。闻无忌和其他几个躺在阴影里的老兵都笑起来:“得了吧。有没有武器,能有多大区别?”

他们已经苦苦守了九天,一个三百人满编的第八都护团,现在死得只剩下十三个,连校尉都战死了。突厥人下次发动攻击,恐怕没人能撑下来。在这种时候,人反而会变得豁达。

“张大头,你要是还有力气,不如替我找找薄荷叶,手有点不稳当了。”

在碉楼的最高处,一个鹰钩鼻的干瘦弓手喊道。他正在重新为一张弓绑弓弦,因为拉动太多次,他的虎口早已开裂。张小敬抬起头:“萧规,你杀了几个了?”

“二十三个。”

“杀够二十五个,我给你亲自卷一条。”

“你他妈的就不能先给我?我怕你没命活到那会儿。”萧规骂道。

“等我从死人嘴里给你抠吧。”

张小敬抬起头来看看太阳高度。正午时分突厥人一般不会发动攻势,怎么也得过了未时。这几个人至少还有一个时辰好活。于是他擦了擦汗,又低头去翻找。

过不多时,他抱着两把长矛、三把短刀和一把箭矢回到阴影里,哗啦扔在地上,直接躺倒喘息。闻无忌扔给他一个水囊,张小敬往嘴里倒了倒,只有四五滴水流出来,沾在舌尖上,有如琼浆。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惜囊中已是涓滴不剩。

“这狼烟都燃了一天一夜,都护府的援军就算爬,也爬到了吧?”一个士兵说。闻无忌眯着眼睛道:“不好说,突厥这次动静可是不小,也许拨换城那边也在打着。”

阴影里一阵安静,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旦拨换城陷入僵局,这边决计撑不到救援。闻无忌环顾四周,忽然叹道:“咱们大老远的跑到西域来,估计是回不去了。哥几个说好了啊,活下来的人可得负责收尸,送归乡梓。”

张小敬斜靠在断垣旁道:“你想得美。老王得送回河东,老樊得送回剑南,还有甘校尉、刘文办、宋十六、杜婆罗……要送回家的多了,几年也排不到你。趁早先拿盐腌尸身,慢慢等吧。”

闻无忌走近那堆破烂兵器,一件件拿起来检查:“其实我回不回去无所谓,就当为国尽忠了。你们谁活下来,记得把我女儿娶了,省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你这模样,生的女儿能是什么样?我宁可跟突厥人打生打死。”

另外一个士兵喊道,引起一片有气无力的笑声。死亡这个词,似乎也被烈日晒得麻木了,每一个人都轻松地谈论着,仿佛一群踏春的年轻士子。

闻无忌啧啧两声:“哎,你们不知道,我们闻家一手祖传的调香手艺,都在她手里。听说在长安,一封芸香能卖到五十贯,你们俩开个铺子,那是抱定了金山哪。”

“你去过长安城啊?那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听说宫殿里头,比这片沙漠还大。”

“瞎扯!上哪儿找那么大屋顶去。不过我听说,城里有一百零八坊呢!地方大得很!”闻无忌得意地说。

众人惊呼,龟兹不过十几坊,想不到长安居然那么大。有人悠然神往:“如果活下来,真应该去长安看看花花世界。最好赶上你女儿开了香铺,咱们都去贺喜,顺便拿走几封好香,看你个王八蛋敢不敢收钱。”

闻无忌哈哈大笑:“不收,不收,你们都来,还送杯新丰酒给你们这些兔崽子尝尝。咱们第八团的兄弟,在长安好好聚聚。”

“我要去青楼,我还没碰过女人呢!”

“我要买盒花钿给我娘,她一辈子连水粉都没买过!”

“每坊吃一天,我能连吃一百零八天!”

“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一群人说得高兴,用刀鞘敲着石块,纷纷起哄。

张小敬心中一阵酸楚,忽然开口:“老闻你不如先走吧,回去照顾你女儿,这里也不差你一个人。”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让他回去。说到后来,忽然有人顺口道:“趁突厥人还没来,咱们干脆都撤了吧。”

大家一下子住口了,这个想法萦绕在很多人心中很久,却一直没人敢说出来。就着这个话题,终于有人捅破了窗户纸。眼下援军迟迟不来,敌人却越聚越多,残存的这几个人,守与不守,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不料闻无忌脸色一沉,厉声道:“谁说的?站出来!”没人接这茬。闻无忌把箭矢往地上一插:“咱们接的军令,是死守烽燧城。没便宜行事,也没相机行事,就是死守。人没死完,城丢了,这算死守吗?”

“没人贪生怕死。可都打到这份儿上了……”张小敬鼓起勇气试图辩解。

闻无忌抬起手臂,向身后一摆:“咱们退了,后头就是拨换城,还有沙雁、龟兹,还有整个安西都护府。每个人都这么想,这仗还打不打了?你们又不是没见过突厥人有多彪悍!”张小敬还要说点什么,他气呼呼地转过身去:“反正要撤你撤,我就待在这儿,这是大唐的国土!我哪儿也不去!”

他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思是“九死无悔”。众人神情一凛,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让张小敬颇为尴尬。

萧规在楼顶懒洋洋地喊道:“我说,你们怎么吵随你们,能不能劳驾派个人送捆箭矢上来?”他及时送来一个台阶,张小敬赶紧把闻无忌插在地上的箭矢拔出来,往碉楼上送。

萧规接过箭矢,拿眼睛瞄了一下:“这根不太直,你给捋一下箭翎。”他见张小敬不说话,又骂道:“张大头你真是猪脑子,知道老闻那个臭脾气,还去故意挑拨干吗?”张小敬接过箭去,不服气道:“又不是我撤!我是劝他走。他老婆死得早,家里孩子才多大?”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当兵的本分。能让这旗子在我们死前不倒,就算是不负君恩,想那么多旁的做什么?”

他说得轻松,但表达的意思和闻无忌一样,这是大唐国土,绝不撤走。张小敬盯着他:“看你平时懒懒散散的,居然也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怕死?”

萧规仰起头,背靠旗杆一脸无谓:“我更害怕没有薄荷叶嚼。”

“行了行了,我已经找遍了,一片都不剩!”

萧规放弃了索要,盘腿继续绷他的弓弦。张小敬捋着箭翎叹道:“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死了也不打紧。可老闻明明有个女儿,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在广武吧?你们干吗都不走?”

“在这里坚守战死,总好过在家乡城头坚守战死。”萧规缓缓道,“咱们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他的头突然向左偏了一点,“……责”。

下一个瞬间,一支长箭擦着萧规的耳朵,牢牢地钉在石壁缝中。

“来了!”萧规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拽着长弓站到女墙旁边。张小敬急忙向下面的人示警,闻无忌等人纷纷起身,拿起武器朝这边聚拢过来。

没想到突厥人居然提前动手,看来他们对在烽燧城下迟迟打不开局面也十分焦躁。萧规视力奇好,手搭凉棚,看到已有三十余突骑施的骑兵朝这边疾驰,身后黄沙扬起,少说还有一两百骑。

“大头,过来帮我!”萧规从女墙前起身,笔直地站成一个标准射姿。

张小敬手持一刀一盾,牢牢地守护在他身边。萧规手振弓弦,箭无虚发,立刻有三个骑兵从马上跌下来。其他飞骑迅速散开,搭弓反击。不过射程太远了,弓矢飞到萧规面前,力道已缓,被张小敬一一挡掉。

萧规练得一手好箭法,又站在高处,比精熟弓马的突厥人射程还要远。但他必须要保持直立姿态,没有遮蔽,身边只能交给其他人来保护。闻无忌也飞步上来,与张小敬一起挡在萧规身旁,准备迎接更加密集的攻击。其他人则死死守在碉楼的下方。

唐军现在只有十几个人,指望他们守住整个烽燧堡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把防线收缩到了东南侧的这一处角堡来。这个角堡是全城的制高点,萧规居高临下,对全城都保持威慑力,其他人则围在他身边和堡下,防止敌人靠近。

只要萧规的弓弦还在响,突厥人就没法安心地进城。

这是最无可奈何的战术选择,也是残军唯一有效的办法。

突厥人在损失了七八个骑士之后,主力终于冲到了堡边。这些突厥骑士跃过坍塌的石墙,朝着角堡扑过来。他们在前几次已经摸清了唐军的战术,知道纯以弓矢与角堡的高度对抗,徒增伤亡,所以这次披着厚甲,朝着角堡前的通道冲来,要来个釜底抽薪。

萧规连连开弓,很快手臂开始出现抽筋的征兆——之前的剧战消耗了太多体力。他额头青筋绽起,咬着牙又射出一箭,这次只射中了一个突厥兵的脚面。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萧规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休息。张小敬和闻无忌站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为他抵挡着越来越多的箭矢。

趁着这个当儿,突厥兵们一拥而上,冲上了角堡旁的斜坡。忽然两块碎墙块从高处砸下,登时把前面五六个人砸得血肉模糊。然后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唐军从各处角落沉默地扑过来,他们先用右拳捶击左肩,然后与突厥兵战作一团。

他们的动作不如突厥人灵巧,但打法却完全不要命。没刀了,就用牙咬;没腿了,就用手抱,好给同伴创造机会。每个人在搏杀时,都会嘶哑地高呼着:“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很快这呼声一声连一声,响彻整个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势,在这呼声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迹般地压回去了。

但这一次的代价也极其之大,又有五个唐军倒在血泊中,其他幸存者也几乎动弹不得。

“第八团,九死无悔!”

萧规嚷道,飞快地射出最后一箭,对面一个突厥兵滚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拥入城中,大概有三十个,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闻无忌和张小敬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两人迅速搬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通向碉楼的洞。在那个洞的下面,压着一个硕大的木桶。

萧规把大弓咔嚓一声撅断,然后纵身跳了下去。那木桶里装的是最后一点猛火雷,是他们为最后一刻特别准备的,整个第八团只有萧规会摆弄这危险的玩意。

“三十个弹指!”

萧规冷静地说,这是引爆一个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时间。闻无忌和张小敬点点头,回身拿起盾和刀,他们没有计算到底能撑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开始像蚂蚁一样攀爬碉楼。楼下的伤员纷纷用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希望迟滞敌人哪怕一个弹指的时间也好。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杀死,甩开,然后继续攀爬。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碍眼的大唐龙旗。

可惜在他们和龙旗之间,还有两个人影。

张小敬已经没什么体力了,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他的神情开始恍惚,手臂动作也僵硬起来。一阵破风的声音传来,张小敬的反应却慢了一拍,没有立刻判断出袭来的方向。

“小心!”旁边的闻无忌大喊一声,一脚把他踢开,才使他避开了这必杀的一箭。就在同时,一个突厥兵已经爬上了碉楼,气势汹汹地用锋利的宽刃马刀斩去,刀切开皮肉,切开骨头,一下子砍断了闻无忌的右腿。

闻无忌惨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顶去,两个人就这样摔下楼去。张小敬大惊,疾步探头去看,看到两个人紧抱着跌在碎石堆上,一动不动,不知是谁的脑浆流出来,染黄了一片石面。

张小敬只觉脑海里“腾”的一声,一股赤红色的热流涌遍全身。他低吼一声,丢掉小盾,只留着一把刀在手里,瞳孔里尽是血色,动作势如疯魔。刚爬上楼的三个士兵,被这突然的爆发吓到了,被张小敬一刀一个砍中脖颈。三团血瀑从无头的躯干喷出来,喷溅了张小敬一身。

“快了,还有十五个弹指。”萧规在洞里喊道,手里动作不停。

可是张小敬手里的刀彻底崩了,刚才的短暂爆发产生了严重的后遗症。现在他油尽灯枯,只能靠着龙旗的旗杆,喘息着瘫坐等死。几个突厥兵再度爬上来,呈一个扇形朝他扑来。

就在这时,一抹漆黑的石脂从洞内飞过,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随即萧规飞快地跳出洞口,把点着的艾绒往他们身上一丢,这些人顿时发出尖厉的惨叫,化为几个人形火炬从楼顶跌下去。

萧规跌跌撞撞跑到张小敬身边,也往旗杆旁一靠。他歪歪头,看到楼下几十个突厥兵纷纷爬上来,笑了。

“还有七个弹指。这么多人陪着,够本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片腐烂的薄荷叶,要往嘴里放,可手指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根本夹不住。张小敬勉强抬起手臂,帮他一下塞进嘴里:

“你哪里找到的?”张小敬问。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说了,你个王八蛋压根本没仔细找。”萧规骂道,咀嚼了几下,呸地吐了出来,“一股子臭油味!”

张小敬闭上双眼:“可惜了。咱们第八团,到底没法在长安相聚。”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们都在……喂,帮帮我。”

萧规开弓次数太多,手臂已经疼得抬不了了。张小敬把他的右臂弯起来,搭在左肩上。萧规攥紧拳头,轻轻敲了肩膀一下,咧开嘴笑了:“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张小敬也同样行礼。

在他们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烧着。突厥人还在继续朝碉楼上爬。两个人背靠着背,安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突然,萧规的耳朵动了一下。他眉头一皱,猛然直起身子来。张小敬没提防,一下子靠空了。萧规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边望去。

在远处,似乎扬起了一阵沙尘暴。萧规突然叫道:“是盖都护,是盖都护!”他眼神极好,能看到沙尘中,有一面高高飘扬的大纛若隐若现。整个西域,没人不认识这面旗帜。

安西都护府的主力终于赶到了!

萧规过于兴奋,全然忘了如今的处境。张小敬大喊一声:“小心!”挡在萧规面前。一个攀上楼顶的突厥士兵恶狠狠地用长刀劈下来,正正劈中张小敬的左眼,登时鲜血迸流,眼球几乎被切成了两半。

张小敬满脸鲜血,状如鬼魅。他也不捂那伤口,只是死死缠住那突厥士兵,高呼着让萧规快走。既然盖嘉运已经赶到,就还有最后一线生机。两个人里,至少能活一个。

萧规看了一眼洞口,距离猛火雷爆炸还有四个弹指不到的时间。他咔嚓一下撅断龙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杆子,像长矛一样捅进突厥士兵的身体,随即他拽住张小敬的腰带,扯下龙旗裹住两人身子,义无反顾地朝角楼外侧的无尽大漠跳去。

这两个唐军士兵在半空画过一条弧线,龙旗的一角迎风飘起,几乎就在同时,角楼里的猛火雷终于彻底苏醒。

这是萧规亲手调配的猛火雷,绝不会有哑火之虞。炽热的光与热力一瞬间爆裂开来,连天上的烈日都为之失色。整个角楼在爆炸声中轰然崩塌,在巨大的烟尘之中,无数碎砖石块裹挟着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气全数吞噬。

强烈的冲击波,把半空中的萧规和张小敬两人又推远了一点。他们的身体,重重跌落在松软的黄沙之上。随后那面残破不堪的龙旗,方才飘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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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4:38 | 只看该作者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正。

长安,兴庆宫地下。

“萧规?!”

张小敬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弩机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一直苦苦追寻的龙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

“咱们第八团,总算是在长安相见了,却未曾想过是如此重逢。”化名为龙波的萧规躺倒在地,任凭弩机顶住太阳穴,表情却露出旧友重逢的欣慰。

张小敬没有收回弩机,反而顶得更紧了一些:“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会是我?”萧规反问。

张小敬的嘴唇微微发颤,心乱如麻。他知道,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一箭把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射死,然后去阻止大灯楼上的阴谋,可手指却没办法扣动悬刀——这可是当年彼此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战友啊!

张小敬不太明白,当年那个死守龙旗的萧规,为什么会变成残暴的龙波?他要毁灭的东西,不正是从前所极力保护的吗?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这是张小敬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那一日,盖嘉运的大军赶到了烽燧堡,击溃了围攻的突骑施军队。事后清理战场,他们发现张小敬和萧规摔断了几根肋骨,但气息尚存,而且还在石头缝里发现奄奄一息的闻无忌。他从角楼掉下去的时候,被突厥兵垫了一下,随后滚落到石块的夹隙里去,奇迹般地躲过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袭击。

仅存的三个第八团成员先被送回了拨换城,然后又转送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龟兹进行治疗。军方对他们的奋战很满意,大加褒奖和赏赐。

闻无忌没了一条腿,没办法留在军中,便把赏赐折成了一卷长安户籍,算是圆了一份心愿;张小敬担心闻无忌没人照顾,利用自己授勋飞骑尉的身份,在兵部找了份步射铨选的差事,也去了长安。至于萧规,他并没接受张小敬和闻无忌的邀请,而是解甲前往广武。从此以后,张小敬和闻无忌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直到今天。

龙首渠推动着六个巨大的水车轮持续地转动,低沉的嗡嗡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落在地上的火炬终于熄灭,黑暗中的两个人仍旧一动不动,有如两尊墓旁对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萧规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当年咱们在龟兹分别以后,我去了广武投奔姐姐。我带了许多赏赐,还带了一份捕吏告身,满心希望从此能过上好日子。可当我到家一看,却发现屋子已成一片废墟。多方打听之后我才知道,广武当地的一个县丞垂涎姐姐美色,把她侮辱至死。县丞怕家属把事情闹大,竟买通无赖放了一把火,把姐夫和两个侄儿全都烧死在家中。我要去告官,反被诬陷,说我是马匪,带回的赏赐都是当盗匪抢的,还毁去了我的告身。”

他说得很平静,似乎讲的是一件别人的事,可那森森的恨意,却早已深沁其中。张小敬一言不发,只是呼吸粗重了许多。

“我原本指望兰州都督府能帮我证明清白,可他们沆瀣一气,非但不去查证,反而通风报信,把我抓到牢里去。我在牢里待了一年多,狱里拿我去给一个死囚犯做替身,夜半处刑,结果被我觑到破绽,杀死了刽子手,连夜逃亡。我从武库里盗出一把强弓,射杀了包括县丞在内大大小小的官吏十几个,广武县衙为之一空。我在当地无法立足,只好携弓四处流亡。”

“四处流亡”说起来轻松,里面却蕴含着无限苦涩。大唐州县之间设防甚严,普通民众无有公验,不得穿越关津,也没资格住店投宿。流亡之人,只能昼伏夜出,永远担惊受怕,不见天日。

萧规能感觉得到,弩机尽管还顶在太阳穴,但上面的杀意却几近于无。他笑了笑,伸手把它轻轻拨开,缓缓坐起身子来。

“为什么不到长安找我们?”张小敬问。

“找你们又能做什么?跟着我一起流亡?”萧规笑了笑,“后来我在中原无法立足,便去了灵武附近的一个守捉城,藏身在那儿,苟活至今。”

听到“守捉”二字,张小敬有所明悟。那里是混乱无法之地,像萧规这样背命案的人比比皆是。以他的箭法,很容易就能混出头。

难怪袭击长安的事情,还牵扯到守捉郎,原来两者早有渊源。

想到这里,张小敬眉毛一跳,意识到自己有点被带偏了,重新把弩机举起来:“那你解释一下,眼下这个局面,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这句话,正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这是发的什么疯?”萧规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我的下场如何?闻无忌的下场如何?你被投入死牢,又是拜谁所赐?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甘为朝廷鹰犬?”

张小敬弩口一摆:“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朝廷的秉性,从来都没变过。”萧规冷笑,“远的事情不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好不容易解决了突厥狼卫,结果呢?到头来还不是被全城通缉,走投无路。我们为朝廷浴血奋战,可他们又是如何对我们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得到的是什么?”

张小敬沉默不语,他没什么能反驳的,这是一个清楚的事实。萧规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你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为何要极力维护这么一个让你遍体鳞伤的王八蛋?”

张小敬开口道:“朝廷是有错,但这是我和朝廷之间的事。你为了一己私仇,竟然去勾结昔日的仇敌,这让死在烽燧堡的第八团兄弟们怎么想?”

萧规不屑地笑了笑:“突厥人?他们才不配勾结二字,那些蠢蛋只是棋子罢了。我把他们推到前台,只是顺便给可汗挖一个大坑,让他死得快一点罢了。”说到这里,萧规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在广武的时候,确实为了一己私仇,恨不得所有人统统死了才好。不过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经超脱了那些狭隘的仇恨。”

“嗯?”张小敬眉头一皱。

“我在中原流亡那么久,又在守捉城混了许多年,终于发现,咱们第八团誓言守护的那个大唐,已经病了。守捉城里住的都是什么人?被敲诈破落的商户、被凌虐逃亡的奴婢、被租庸压弯了脊梁的农夫、被上峰欺辱的小吏,还有没钱返回家乡的胡人……你可知道为何有那么多人跟随着我?他们都是精锐老兵,有的来自折冲府,有的是来自都护府,有的甚至还是武举出身。他们几乎都有和我同样的故事,为朝廷付出一切之后,到头来发现被自己守护的人从后头捅了一刀。”

萧规的眼神在黑暗中变得灼灼有神:“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也许是时运不济;五个人有这样的遭遇,可以说只是奸人作祟;但一百个、五百个人都有类似的遭遇,这说明这个朝廷已经病了!病入膏肓!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歌舞升平,其实它的根子已经烂了。需要用火和血来洗刷,让所有人警醒。”

张小敬盯着这位昔日同袍,觉得他是不是疯了。

萧规说得越发亢奋起来:“这个使命,守捉郎是做不来的,他们只想着苟活。所以我奔走于各地,把这些遭到不公平待遇的老兵聚集起来。我们就像是一只只蚍蜉,一个人微不足道,但聚在一起,却有着撼动整个局面的力量!”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萧规仰起头来,对着地宫的顶部大声喊道:“我要让那些大人物领教一下蚍蜉的力量,让他们知道,不是所有的虫蚁都可以任意欺压。我没有违背咱们第八团的誓言,我还是忠于这个大唐,只是效忠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我是蚍蜉,是苦口的良药。”

听到这里,他在黑暗中用力挥动手臂,似乎要做给地面上的人看。张小敬低吼道:“焚尽长安城,伤及无辜民众,这就是你的效忠方式?”

萧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不,焚尽长安城,那是突厥人的野心,我可做不了这么大的题目。我的目标,只有这么一座楼罢了。”他的手指在半空画了一圈,“只有这座太上玄元灯楼。”

“你知道这楼的造价是多少?整整四百万贯!就为了三日灯火和天子的盛世脸面而已。你不知道为这个楼,各地要额外征收多少税和徭役,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把它变成长安最明亮、最奢靡的火炬,让所有人都看到,大唐朝廷是如何烧钱的。”

说着说着,萧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反顶着弩机,向前走去。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看两人的气势,还以为手握武器的是萧规。

萧规的鼻子尖,几乎顶到张小敬的脸上:“你可知道我蛰伏九年,为何到今日才动手?还不是因为你和闻无忌……”

张小敬眼角一颤,不知他为何这么说。

“我在长安城中也安插有耳目,知道闻记香铺的惨事。从那时候起,我加快了计划的准备,好为你们讨回一个公道。恰好突厥的可汗有意报复大唐,联络守捉郎。守捉郎一向不敢跟官府为敌,拒绝了。于是我便主动与突厥可汗联系,借他们的手定下这个计谋。”

张小敬这才明白,为何突厥人会懂得使用猛火雷。萧规当年在烽燧堡,就是首屈一指的猛火雷专家。一想到今天所奔忙的危机,追根溯源居然还是因自己而起,张小敬在一瞬间,仿佛听到命运在自己耳边讪笑。

萧规后退了半步,让凌人的气势略微减弱,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你仔细想想,距离灯楼最近的是什么?是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上头是欢宴的天子和文武百官。太上玄元灯楼炸起来,倒霉的也只是这些害你的蠹虫——怎么样?大头,过来帮我?”

听到这一句话,张小敬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这句话,他在烽燧堡里曾听过无数次,多年不听,现在却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更让张小敬恐惧的,不是萧规的阴谋有多恐怖,而是他发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张小敬本来就对朝廷怀有恨意,那些害死闻无忌的人,至今仍旧逍遥法外。他之所以答应李泌追查这件事,完全是以阖城百姓为念。可现在老战友说了,阙勒霍多只针对这些王公大臣,正好可以报仇雪恨,不必伤及无辜,然后让突厥人承受后果,多么完美。

更何况,现在连靖安司也没了。李泌、檀棋、姚汝能、徐宾、伊斯这些人或不知所终,或身陷牢狱,一切和他有关的人,都被排除、被怀疑,不再有任何人支持他。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再坚持下去的理由。

张小敬闭上眼睛,弩机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他后悔自己答应李泌的请求,早知道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死牢里来得清省。萧规盯着自己这位老战友,没有急着追问,而是后退一步,任由他自己天人交战。

过了良久,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语气有些干涩:“我加入。”

萧规眼睛一亮:“好!就等你这一句!咱们第八团的袍泽,这回可又凑到一起啦。”他激动地抱住张小敬,就像在烽燧堡时爽朗地笑了起来:“张大头,咱们再联手创造一次奇迹。”

张小敬僵硬地任凭他拍打肩膀,脸却一直紧绷着,褶皱里一点笑意也无。

萧规俯身把弩机捡起来,毫不顾忌地扔还给张小敬,做了个手势,让他跟上。两人离开水力宫,沿着一条狭窄的台阶走上去,约莫二十步,掀开一个木盖,便来到了太上玄元灯楼底层。

高者必有厚基。整个太上玄元灯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制,整体重量仍旧十分可观,必须得有一方厚实的地根拽住才成。所以毛顺索性把这个灯楼的底层修成了一座宽大的飞檐玄观,纵横二十余楹,屋檐皆呈云状,远远望去,有如祥云托起灯楼,更见仙气。

他们从水力宫爬上来,正好进入这祥云玄观的后殿。此时殿中堆满了马车上卸载下来的麒麟臂,十几个人在低头忙碌着。他们一看萧规进来,并不停手,继续井然有序地埋头做事。至于张小敬,他们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面的龙武军恐怕还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制了整个大灯楼。这不再是一个能给长安带来荣耀的奇观,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杀人利器。

有观必有鼎。在玄观后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摆着八个小鼎。它们本来是用来装饰的,结果现在被用来当作加热器具。每一个鼎中,都搁着几十根麒麟臂。鼎底烧着炭火,不断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插进竹筒。

不用介绍,张小敬也立刻猜出来,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阙勒霍多,这里正在做最后的加热工序。那冰瓶其实是一个细颈琉璃瓶,状如锥子,里面插着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里头,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达到要求的温度。

张小敬没想到,他们连这种器物都准备出来了。萧规注意到他的眼神:“这是道士们炼丹用的,被我偷学来了。猛火雷物性难驯,不把温度控制好一点,一不留神就炸了。”他兴致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你可知这炭是从何而来?”

张小敬看了一眼,那条炭呈雪白颜色,只见火光,却没有烟气。萧规道:“这是南山上一个卖炭翁烧的。那老头烧的炭雪白如银,火力十足,且杂烟极少。他原本每年都会拉几车来城里卖,结果宫里的采买经常拿半匹红纱和一丈绫,强行换走一车——得有一千多斤哪。所以老头听说我们要做件大事,主动来帮我们烧制,钱都没要。可见咱们要做的这件大事,实在是民心所向呀。”

张小敬默然不语,只是盯着那炭火入神。萧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心思还转不过来。咱们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

他引着张小敬来到玄观二楼,这里分出了数间灵官殿阁,都是祈福应景之用,是以里面布设极简陋。不断有人把加热达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来,经由这里的通道攀入灯楼,进行最后的安装。

萧规把其中一阁的门推开,张小敬一看,里面站着一人,直身剑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运进了灯楼,看起来神情委顿不堪,但仍勉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李司丞,看看这是谁来探望你了?”萧规亲切地喊道,搂住了张小敬的肩膀。

李泌闻言,朝这边一看,先是愕然,两道眉毛登时一挑,连声冷笑道:“好!好!”

张小敬面无表情,既不躲闪也不辩解,就这么盯着他,一动不动。萧规笑眯眯地说道:“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当年的老战友。在烽燧堡的时候,是我们俩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嗯?”李泌一怔。

“不错。第八团一共活下来三个人,那时候我还叫萧规。哦,对了,还有另外一个幸存者叫闻无忌。他到底在哪儿,我想司丞也知道。”

凭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后因果。他看向张小敬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可在那冰冷里,又带着那么一点绝望的意味。

一个出生入死的袍泽,和一个屡屡打压怀疑的组织,张小敬会选哪边,不言而喻。

张小敬避开李泌的眼神,抬起手臂,手指在眼窝里轻轻一掸。这不是下意识的习惯动作,而是为了不那么尴尬。萧规看看李泌,又看看张小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识珠,一眼就挑中了我这兄弟。若不是我有几分侥幸,说不定真被他给搅黄!只可惜你们蠢,不能一信到底。”

李泌一言不发。萧规把自己的弩机塞到张小敬的手里,轻松道:“大头,为了庆祝咱们重逢,插个茱萸呗?”

“插茱萸?”张小敬听到这个词,脸色一变。这可不是民间重阳节佩茱萸的习俗,而是西域军中习语。茱萸果成熟后呈紫红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见血。

萧规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摆了摆。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个时辰之前,张小敬还是敌对的靖安都尉,现在转变阵营,为了让人信服,必须得纳一个投名状——靖安司丞李泌的人头,再合适不过。

杀死自己的上司,将彻底没有回头路可走,如此才会真正取得蚍蜉们的信任。

萧规盯着张小敬,脸上带着笑容,眼神里却闪动着几丝不善的光芒。这个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继续信任,就看这道题怎么解了。他身旁的几名护卫,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灵官阁里一时安静下来。李泌仰起头,就这么盯着张小敬,既没哀求,也没训斥。张小敬也没动,他沉默地肃立于李泌对面,那一只独眼微微眯着,旁人难以窥破他此时的内心活动。

见他迟迟不动手,护卫们慢慢把手向腰间摸去。只听咔嚓一声,张小敬抬起右臂,把弩机顶在了李泌的太阳穴上,手指紧紧钩住悬刀。

“李司丞,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张小敬道,语调沉稳,不见任何波动。

“大局为重,何罪之有。”李泌闭上眼睛。他心中苦笑,没想到两人在慈悲寺关于“杀一人,救百人”的一番对话,竟然几个时辰后就成真了。更没想到,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来献祭河神的无辜者。

张小敬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一扣悬刀。

噗的一声,李泌的脑袋仿佛被巨锤砸中似的,猛地朝反方向一摆,整个身躯以一个滑稽的姿势仆倒在地,一动不动。

靖安司的司丞,就这样被靖安司都尉亲手射杀在太上玄元灯楼里。

张小敬垂下弩机,闭上眼睛,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将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为了拯救长安,他不后悔做出这个选择,可这毕竟是错的。每一次应该做的错事,都会让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无比,张小敬突然睁开眼睛,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对,这并不是弩箭贯脑该有的反应。他看了看手里的弩机,把视线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发现他的太阳穴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张小敬的视线朝地面扫去,不由得瞳孔一缩。

那支射出的弩箭,居然没有箭头。

手弩的箭杆和弓箭杆不同,顶端要削圆,前宽后窄。因为手弩一般应用于狭窄、曲折的近战场合,强调在颠簸环境下的威力。眼前这支弩箭,没有尖铁头,只剩一个椭圆的木杆头。这玩意打在人身上会剧痛无比,但只会造成钝伤,不会致命。

张小敬疑惑地看向萧规。萧规拍了拍巴掌,满脸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大头,恭喜你,你通过了考验。”

“怎么回事?”

“我对大头你并不怀疑,不过总得给手下人一个交代。”萧规俯身把箭杆捡起来,“我本以为,你会犹豫,没想到你杀上司真是毫不手软,佩服,佩服。”

他对张小敬的最后一点疑惑,终于消失了。一个人是否真的起了杀心,可瞒不过他的眼睛。刚才张小敬扣动悬刀时的眼神,绝对是杀意盎然。

张小敬轻轻地喘着气,他的右手在颤抖着:“你给我弩机之前,就把箭头给去掉了?”萧规笑道:“你能扣动悬刀,就足以说明用心,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他另外还有用,暂时不能死在这里。”

这时李泌咳咳地试图把身体直起来,可是刚才那一下实在太疼了,他的脑袋还晕乎乎的,神情痛苦万分,有鲜血从鼻孔里流出来。萧规拎起他的头发:“李司丞,谢谢你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

“张小敬!”

一声大喝响彻整个灵官阁。李泌拖着鼻血,从来没这么愤怒过:“我还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你还是不是都尉?”

“是。”张小敬恭敬地回答。

“我给你的命令,是制止蚍蜉的阴谋!从来没说过要保全长官性命!对不对?”

“是。”

“你杀本官没关系,但你要拯救这长安城!元凶就在旁边,为何不动手?”

萧规从鼻孔里发出嗤笑,李泌这脑袋是被打糊涂了?这时候还打什么官腔!张小敬缓步走过去,掏出腰间那枚铜牌,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间:

“李司丞,我现在向你请辞都尉之职。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靖安司的张都尉,而是第八团浴血奋战的张大头,是悍杀县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帅,是被右骁卫捉拿的奸细,是被全城通缉的死囚犯,是要向长安讨个公道的一个老兵!”

他每报出一个身份,声音就会大上一分,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泌的脸色铁青,张小敬入狱的原因,以及在这几个时辰里的遭遇,他全都一清二楚,更了解其中要承受着何等的压力和委屈。现在张小敬积蓄已久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那滔天的凶蛮气势汹涌扑来,让李泌几乎睁不开眼。

偏偏他没办法反驳。

吐出这些话后,张小敬双肩一坠,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萧规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在他看来,张小敬之前的行为,纯属自找别扭,明明对朝廷满腹怨恨,偏偏要为了一个虚名大义而奔走,太纠结。

现在张大头把之前的顾虑一吐为快,又真真切切对上司动过了杀心,萧规终于放下心来。他握紧右拳,在左肩上用力一捶,张小敬也同样动作,两人异口同声:“九死无悔。”

那一瞬间,第八团的盛况似乎回到两人眼前。萧规的眼眶里,泛起一点湿润。

这时李泌勉强开口道:“张小敬,你承诺过我擒贼,莫非要食言吗?”

“不,我当时的回答是,人是你选的,路是我挑的,咱们都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李泌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苦笑起来:“你说得不错,我看走了眼,应该为自己的愚蠢承担后果。”

张小敬道:“您不适合靖安司丞这个职位,还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盘,访访四山五岳,什么都比在靖安司好——不过若司丞想找我报仇,恐怕得去十八层地狱了。”

萧规大笑:“说得好,我们这样的人,死后一定得下地狱才合适。大头你五尊阎罗的名头,不知到时候管用与否。”

“言尽于此,请李郎君仔细斟酌。”张小敬拱手。

称之为“郎君”,意味着张小敬彻底放弃了靖安司的身份,长安之事,与他再无关系。听到这一声称呼,李泌终于放弃了说服的努力,垂头不语。

萧规吩咐把李泌从柱子上解下来,让两个护卫在后头押送,然后招呼张小敬朝灯楼上头去。

“怎么他也去?”张小敬颇有些不自在。

萧规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他另外有用处。”

张小敬这才想起来,之前就有一个疑点。蚍蜉们袭击靖安司大殿,为何不辞辛苦地劫持李泌?让他活着,一定有用处,但这个用处到底是什么?

萧规看出张小敬的疑惑,哈哈一笑,说走,我带你去看个东西就明白了。

一队人鱼贯走出灵官阁。张小敬刚迈出门槛,萧规突然脸色一变,飞起一脚踢向张小敬腰眼。张小敬没想到他会猝然对自己出手,登时倒地。就在倒地的瞬间,一道寒光擦着他头皮堪堪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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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6:04 | 只看该作者
元载现在正陷入巨大的矛盾。他半靠在一棵槐树旁,盯着那扇鲜血淋漓的大门,久久没能作声。

那个杀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还把自己吓得屁滚尿流。可是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却让元载很在意。

“若你们还有半点明白,就尽快赶去兴庆宫前,蚍蜉全聚在那儿呢。”

这是个圈套,还是一句实话?元载不知道。若说是假的,可张小敬撒这个谎毫无必要;可若说是实话,张小敬会这么好心?主动给追捕他的人提供线索?元载可不相信。

一贯以目光敏锐而自豪的他,面对张小敬这个谜,竟然不知所措。他真想干脆找一朵菊花算了,一瓣一瓣地揪下来,让老天爷来决定。

这时他身边的旅贲军伍长凑过来,悄声道:“我们要不要冲进去抓人?”

他们刚才抓住一个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学徒,已经问清楚了这家主人的底细,叫作晁分,背后是日本人晁衡。院子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的波斯人。张小敬特意跑来这里,肯定跟他们有勾结,抓起来总没错。

旅贲军在这院子里起码躺倒了十几个人,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亏,他们急于报仇。

对这个建议,元载摇摇头。他不关心旅贲军的脸面,也不怕晁衡,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部下不知道,元载心里可最清楚不过:张小敬并不是内奸,这个罪名只是为了方便有人背黑锅而捏造出来的。用它来整人没问题,但如果真相信这个结论去推断查案,可就南辕北辙了。

南辕北辙?

元载忽地猛拍了一下槐树树干,双眼一亮,霎时做出了决断。

“整队,去兴庆宫!”

旅贲军的伍长一愣,以为听错了命令。

“去兴庆宫!”元载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

他不知道张小敬的话是否真实,不过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元载,兴庆宫那边的变数更大。

变数大意味着风险,风险意味着机遇。

元载相信,今晚的幸运还未彻底离开他,值得赌一赌。

张小敬倒地的一瞬间,萧规发出了一声怒吼:“鱼肠!你在干吗?!”

在灵官阁外,一个黑影缓缓站定,右手拿着一把窄刃的鱼肠短剑,左手垂下。张小敬这才知道,萧规踹开自己,是为了避开那必杀的一剑。他现在心神恍惚,敏锐感下降,若不是萧规出手,恐怕就莫名其妙死在鱼肠剑下了。

“我说过了,我要亲自取走张小敬的命。”鱼肠哑着声音,阴森森地说。

萧规挡到张小敬面前,防止他再度出手:“现在张小敬已经是自己人了,你不必再与他为敌。”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假意投降?”

“这件事我会判断!”萧规怒道,“就算是假意投降,现在周围全是我们的人,又怕什么?”

这个解释,并未让鱼肠有所收敛:“他羞辱了我,折断了我的左臂,一定要死。”萧规只得再次强调,语言严厉:“我再说一次,他现在是自己人,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鱼肠摇摇头:“这和他在哪边没关系,我只要他死。”

灵官阁外,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张小敬刚刚转换阵营,就要面临一次内讧。

“这是我要你做的第九件事!不许碰他!”萧规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撩袍角,拿起一串红绳,那红绳上有两枚铜钱。他取下一枚,丢了过去。鱼肠在半空中把钱接到,声音颇为吃惊:“你为了一个敌人,居然动用这个?”

“你听清了没?不许碰他。”萧规道。

“好,不过记住,这个约束,在你用完最后一枚铜钱后就无效了。”鱼肠强调道,“等到我替你做完最后一件事,就是他的死期。”

张小敬上前一步:“鱼肠,我给你一个承诺,等到此间事了,你我公平决斗一次,生死勿论。”鱼肠盯着张小敬的眼睛:“我怎么知道你会信守承诺?”

“你只能选择相信。”

鱼肠沉默了片刻,他大概也觉得在这里动手的机会不大,终于一点头:“好。”

鱼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然后留下了一句从不知何处飘过来的话:“若你食言,我便去杀闻染。”

萧规眉头一皱,转头对张小敬满是歉疚:“大头,鱼肠这个浑蛋和别人不一样,听调不听宣。等大事做完,我会处理这件事,绝不让你为难。”

张小敬不动声色道:“我可以照顾自己,闻无忌的女儿可不会。”萧规恨恨道:“他敢动闻染,我就亲自料理了他!”

他们从灵官阁拾级而上,一路上萧规简短地介绍了鱼肠的来历。

鱼肠自幼在灵武附近的守捉城长大,没人知道他什么来历什么出身,只知道谁得罪了鱼肠,次日就会曝尸荒野,咽喉一条极窄的伤口。当地守捉郎本来想将鱼肠收为己用,很快发现这家伙太难控制,打算反手除掉。不料鱼肠先行反击,连续刺杀数名守捉郎高官,连首领都险遭不测。守捉郎高层震怒,撒开大网围捕。鱼肠被围攻至濒死,幸亏被萧规所救,这才捡了一条命。

张小敬心想,难怪鱼肠冒充起守捉郎的火师那么熟练,原来两者早有渊源。如果守捉郎知道,他们险些捉到的刺客,竟然是鱼肠,只怕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萧规继续讲。鱼肠得救以后,并没有对他感激涕零,而是送了十枚铜钱,用绳子串起来给他,说他会为蚍蜉做十件事,然后便两不相欠。所以萧规说他听调不听宣,不易掌控。

现在萧规已经用掉了九枚,只剩下最后一枚铜钱。

“真是抱歉,害你白白浪费了一枚。”

萧规道:“没关系,这怎么能算浪费。再说,我也只剩一件事,需要拜托鱼肠去做。结束之后,也就用不着他了……”他磨了磨牙齿,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旋即又换上一副关切表情:

“大头,接下来的路,可得小心点。”

张小敬一看,原来灵官阁之上,是玄观顶阁。顶阁之上,他们便正式进入灯楼主体的底部。眼前的场景,让张小敬和李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头顶,是一个如蜘蛛巢穴般复杂的恢宏穹顶。整个太上玄元灯楼,是以纵横交错的粗竹木梁为骨架,外蒙锦缎彩绸与竹纸。它的内部空间大得惊人,有厚松木板搭在梁架之间,彼此相搭,鳞次栉比,形成一条条不甚牢靠的悬桥,螺旋向上伸展。附近还垂落着许多绳索、枢机和轮盘,用处不明,大概只有毛顺或晁分这样的大师,才能看出其中奥妙。

他们踏着一节一节的悬桥,一路盘旋向上,一直攀到七十多尺的高度。忽然一阵夜风吹过灯楼骨架,张小敬能感觉到整个灯楼都在微微摇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夜风吹起外面的一片蒙皮,张小敬从空隙向北方看过去,发现勤政务本楼近在咫尺。他知道两者之间距离不远,但没想到居然近到了这地步。只消抛一根十几尺的井绳,便足以把两栋楼连接起来。

张小敬的独眼,从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中宴会的种种细节。那些宾客头上的方冠,案几上金黄色的酥香烤羊,席间的觥筹交错,还有无数色彩艳丽的袍裙闪现其间。还有人酒酣耳热之际,离席凭栏而立,朝着灯楼这边指指点点。

“所有人都在等着太上玄元灯楼亮起,那将是千古未有的盛大奇景。我赌十贯钱,他们肯定肚子里憋了不少诗句,就等着燃烛的时候吟出来呢。”

萧规调侃了一句,迈步继续向前。张小敬收回视线,忽然发现李泌的脸色不太好。他的双臂被牢牢缚住,左右各有一个壮汉钳制,以这种状态去走摇摇欲坠的悬桥,很难控制平衡,随时可能会掉下去。

他要伸手去扶,萧规宽慰道:“别担心,他不会有事。这么辛辛苦苦把李司丞弄得这么高,可不是就为推下去听个响动。”说到这里,萧规伸出右手高举,然后突然落下,嘴里还模拟着声音:“咻——啪!”

一行人又向上走了数十尺,终于抵达了整个灯楼的中枢地带——天枢层。

这一层是个宽阔的环形空间,地板其实就是一个硕大的平放木轮,轮面差不多有一座校场那么大。在竹轮正中,高高竖起了一根大竹天枢,与其他部件相连,由木料和竹料混合拼接而成,大的缝隙处还用铁角和铜环镶嵌。

很多蚍蜉工匠正攀在架子上,围着这个大轮四周刀砍斧凿,更换着麒麟臂。他们身边都亮着一盏小油灯,远远望去,星星点点,好似这大轮上镶嵌了许多宝石。

张小敬没看出个所以然。但李泌抬头望去,看到四周有四五间凸出轮廓的灯屋,立刻恍然大悟。

这个太上玄元灯楼,就基本结构而言,和萧规给他展示的那个试验品是一样的。中央一个大枢轮,四周一圈独立小单元,随着枢轮转动,这些单元会在半空循环转动。不同的是,试验品用的是纸糊的十二个格子,而这个太上玄元灯楼的四周,则是二十四间四面敞开的大灯屋,每一间屋子内都有独立的布景主题,有支枢接入,可以驱使灯俑自行动作。

可以想象,当整个灯楼举火之时,高至天际的大轮缓缓转动,这二十四间灯屋在半空中升降起伏,该是何等震惊的华丽景象。喜好热闹的长安人看到这一切,只怕会激动地发疯。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蹲在天枢之前,一动不动,不时伸手过去摸一下,好似在抚摸自己即将死去的孩子。

萧规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毛大师,准备得如何了?”毛顺头也不抬:“只要下面的转机与水轮扣上,这总枢便会转动,带动二十四间灯房循循相转。”他的心情很不好,任何一个得知自己的杰作要被炸掉的人,心情都不会太好。

张小敬一惊:“这就是毛顺?他也是你们蚍蜉之人?”萧规道:“我们自然是求贤若渴,不过大师显然更重视自己的家人。”张小敬沉默了,多半是蚍蜉绑架了毛顺的家眷,强迫他和自己合作。

难怪蚍蜉混进来得如此顺利,有毛顺作保,必然是一路畅通。

“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张小敬终于忍不住问道。

萧规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了。一个人苦心孤诣筹划了一件惊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希望能跟人炫耀一番。他一指那根巨大的天枢,兴致勃勃地开始解说起来。

原来那根至关重要的天枢大柱里,已被灌满了石脂。在它周围的二十四间灯房里早安放了大量石脂柱筒。一旦灯楼开始运作,灯房会陆陆续续燃烧起来。观灯之人,肯定误以为是灯火效果,不会起疑。当这二十四间灯房全部烧起时,热量会传递到正中天枢大柱。真正调配好的猛火雷,即藏身柱中。届时一炸,可谓天崩地裂。近在咫尺的勤政务本楼一定灰飞烟灭。

张小敬听完这个解说,久久不能言语。原来这才是阙勒霍多的真正面目,它从来没有蛰伏隐藏,就是这么大剌剌地矗立在长安城内。

这要何等的想象力和偏执才能做到?

萧规对张小敬的反应很满意,他仰起头来,语气感慨:“费这么大周折,就是要让一位天子在最开心、最得意的一瞬间,被他最喜爱的东西毁灭。这才是最有意义的复仇嘛。”

张小敬看着这位老战友,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哦,对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李司丞——你在这儿等一会儿。”萧规让张小敬留在天枢,跟毛大师多聊聊天,然后扯走了李泌。

离开天枢这一层,萧规把李泌带到了灯楼外围的一间灯屋里。这些灯屋都是独立的格局,四面敞开,便于从不同方向观赏。它和灯楼主体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相连。

萧规和李泌来到的这间灯屋,主题叫作“棠棣”,讲的是兄友弟恭,里面有赵孝、赵礼等几个灯俑。萧规推着李泌进去,一直把他推到灯屋边缘,李泌双脚几乎要踩空,才停下来。

李泌低头一望,脚下根本看不清地面,少说也是几十尺的高度。他的双手被缚,在这晃晃悠悠的灯楼上,只靠腿掌控平衡,很是辛苦。

“李司丞,辛苦你了。”萧规咧开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李泌闭上眼睛,以为对方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可等了半天,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再度睁开,发现棠棣灯屋相邻的两个灯屋,纷纷亮起灯来。

一屋是孔圣问老子,以彰文治之道;一屋是李卫公扫讨阴山,以显武威之功。两边的灯烛一举,恰好把棠棣灯屋映在正中。勤政务本楼上的宾客看到有灯屋先亮了,误以为已经开始,纷纷呼朋唤友,过来凭栏一同欣赏。

就这么持续了二十个弹指,萧规又打了一个响指,两屋烛光一起灭掉。远处的宾客们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这才知道那是在测试。

“好了,李司丞你的任务完成了。”萧规把他从灯屋边缘拽了回来。李泌不知就里,只好保持着沉默。

当他们再度回到天枢后,萧规叫来一名护卫,吩咐把李泌押下灯楼,送到水力宫的地宫去,然后亲热地搂住张小敬的肩膀,带着他去了天枢的另外一侧。从头到尾,李泌和张小敬两个人连对视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李泌被倒绑着双手,被那护卫从天枢旁边押走。他们沿着悬桥一圈圈从灯楼转下去,下到玄观,再下到玄观下的地宫。那六个巨大的水轮,依然在黑暗中哗哗地转动着。再过不久,它们将会接续上毛大师的机关,让整个灯楼彻底活过来。

“真是巧夺天工啊。”李泌观察着巨轮,不由得发出感慨。比起地表灯楼的繁华奢靡,他觉得这深深隐藏在地下的部分,才是真正的精妙所在。

护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当官的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居然还有闲心赏景?他把腰间的刀抽了出来:“李司丞,龙波大人要我捎句话,恭送司丞尸解升仙。”

李泌没有动,他也动不了,双臂还被牢牢地捆缚在背后。但李泌的神情淡然,似乎对此早有预感。

护卫狞笑着说道:“我的媳妇,就是被你这样的小白脸给拐走的。今天你就代那个兔崽子受过吧,我会杀得尽量慢一些。”他的刀缓缓伸向李泌的胸口,想要先挑下一条心口肉来。

突然,李泌动了。他双臂猛然一振,绳子应声散落。这位年轻文弱的官员,右手握紧一把小铁锉,狠狠地扎入护卫的太阳穴。护卫猝然受袭,下意识飞起一脚,把李泌踢倒在墙角。

这一濒死反击,力道十足,李泌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散,一缕鲜血流出嘴角。他喘息了半天,方才挣扎着起身。那个护卫已经躺在地上,气绝身亡,左边太阳穴上,只能看到铁锉的一小截把手——刚才那一扎,可真是够深的。

当啷一声,一枚铜牌从李泌身上跌落在地。这是张小敬刚才在灵官阁还给李泌的腰牌,那枚小铁锉即扣在内里,一同被掖进了腰带。除了他们两个,没人觉察到。

李泌背靠着土壁,揉着酸痛的手腕,内心百感交集。他的脑海里,不期然又浮现出张小敬一段突兀的话:

“您不适合靖安司丞这个职位,还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盘,访访四山五岳,什么都比在靖安司好——不过若司丞想找我报仇,恐怕得去十八层地狱了。”

张小敬并非修道之人,他一说出口,李泌便敏锐地觉察到,这里面暗藏玄机。以他的睿智,只消细细一推想,便知道其中的关键,乃在数字。

三、十一、八、四、五、十八

这是《唐韵》里的次序,靖安司的人都很熟稔。三为去声,十一队,第八个字是“退”;四为入声,第五物,第十八字是“不”。

翻译过来就是两个字。

这是姚汝能的心志、檀棋的心志,也是张小敬从未更改的心志:

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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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丑初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个脑袋在水面。

水车轮子的声音,可以帮他盖掉大部分噪声。

从这个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处,格外清楚。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丑初。

长安,兴庆宫。

四更丑正的拔灯庆典,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始了。广场周边的几百具缠着彩布的大松油火炬,纷纷点燃,把四下照得犹如白昼。龙武军开始有次序地打开四周的通道,把老百姓陆陆续续放入广场。

兴庆宫前的南广场很宽阔,事先用石灰粉区划出了一块块区域。老百姓从哪个入口进去的,就只能在哪个区域待着。一旦逾线,轻则受呵斥,重则被杖击。为了安全,龙武军可绝不介意打死几个人。

除了围观区之外,在广场正中还有二十几个大块区域。华美威风的拔灯车队结束了一夜鏖战,在拥趸们的簇拥下开进广场,停放在这里。它们都是拔灯外围战的胜利者,每一辆都至少击败了十几个对手,个个意气风发。

这些拔灯绣车将在这里等待丑正时刻最后的决战,一举获得拔灯殊荣。

不过艺人们并没闲着,他们知道在不远处的勤政务本楼上,大部分官员贵胄已经酒足饭饱,离开春宴席站在楼边,正在俯瞰整个广场。如果能趁现在引起其中一两个人的青睐,接下来几年都不用愁了。所以这些艺人继续施展浑身解数,拼命表现,把气氛推向更高潮。

在他们的引动之下,兴庆宫广场和勤政务本楼都陷入热闹的狂欢之中。老百姓们高举着双手,人头攒动,喝彩声与乐班的锣鼓声交杂一处,火树银花,歌舞喧天,视野之中尽是花团锦簇炸裂,那景象就像这大唐国运一般华盛到了极致。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唯独那座太上玄元灯楼还保持着黑暗和安静。不过人们并不担心,每个人都期待着,丑正一到,它将一鸣惊人。

此时在太上玄元灯楼里的人们,心思却和外面截然不同。

李泌走后,张小敬明显放松了很多。他似已卸下了心中的重担,开始主动问起一些细节。萧规对老战友疑心尽去,自然是知无不言。

不过眼看时辰将近,而蚍蜉们安装麒麟臂的进度,却比想象中要慢,萧规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任何计划,都不可能顺畅如想象的那样,萧规对此早有准备。不过麒麟臂和别的不同,它里面灌注的是加热石脂,一旦过了时辰,温度降下来,就失去了爆裂的效用。所以萧规不得不亲自去盯着那些进度不快的地方。

看到首领站在身后,脸色沉得如锅底,那些蚍蜉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忽然一个蚍蜉不小心,失手把一枚麒麟臂掉到悬桥之下。那竹筒朝脚下的黑暗摔下去,过了好一阵,从地面传来“啪”的一声。

萧规毫不客气,狠狠地在他脸上剜了一刀,血花四溅。蚍蜉发出一声惨叫,却不敢躲闪。萧规阴森森地说道:“留着你的双手,是为了不耽误安装。再犯一次错误,摔下去的可就不只是竹筒了。”蚍蜉唯唯诺诺,捡起一条麒麟臂继续开始安装。

张小敬把萧规拽到一旁:“没有更快的替换方式了吗?”

萧规摇摇头:“这是毛顺大师设计的,谁能比他高明?”

“如果毛顺大师藏了私,恐怕也没人看得出来……”张小敬眯起独眼,提醒道,“他可不是心甘情愿。”

经他这么一说,萧规若有所思。毛顺并不是蚍蜉的人,他之所以选择合作,完全是因为家里人的咽喉前横着钢刀。那么在合作期间他玩一些小动作,也不是没可能。

“技术上的事,只有毛顺明白。如果他故意不提供更好的替换方式,我们是很难发现的。这样一来,他既表现出了合作态度,不必祸及家人,也不动声色地阻挠了我们的事。”张小敬已经开始使用“我们”来称呼蚍蜉。

萧规点点头,扭头朝天枢方向看去。毛顺依然蹲在那儿,一动不动,老人佝偻的背影看不出任何喜怒。他正要走过去,张小敬按住他肩膀:“让我来吧。”

萧规略觉意外,张小敬冲他一笑:“九年长安的不良帅,可比十年西域兵学到太多东西。”萧规也笑起来,一捶他肩膀:“那就交给大头你吧。”

张小敬走到毛顺跟前,直接抓住他的后襟给拎起来。毛顺全无准备,被这一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张小敬也不说话,拖着毛顺一路走到灯楼的边缘,一掀外面蒙着的锦皮,把毛顺往外一推。

旁观的卫兵发出惊讶的叫喊,下意识要阻拦。萧规却拦住他们,示意少安勿躁。只见张小敬伸腿往外迈去,一脚踏在斜支的一根竹架上,手中一揪衣摆,堪堪把要跌出去的毛顺拽住。

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人的身子都斜向灯楼外面去,伸出夜空。平衡全靠张小敬的一条腿作为支点。只要他手一松,或者腿一缩,毛顺就会摔下灯楼,摔成一摊烂泥。

毛顺惊慌地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他的脑袋比张小敬聪明得多,力量却差得很远。

“你……你要干什么?”毛顺喊道,白头发在夜风中乱舞。

张小敬盯着他大声道:“怎样才能把麒麟臂装得更快?”

毛顺气愤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我想知道的,是更快的办法。”

“没有了,这是最快的!”

“哦,就是说,你已经没用了?”张小敬手一松,让毛顺的身子更往下斜,老人吓得大叫起来,响彻整个天枢层。有人担心地问万一毛顺死了怎么办,萧规摆摆手,让他们等着看。

张小敬把手臂一收,把毛顺又拽上来一点:“现在想起来没有?”毛顺喘着粗气,绝望地摇摇头,张小敬的脚微微用力,竹架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似乎要被踩裂。毛顺瞳孔霎时急缩,高喊道:“别踩那个!会塌的。”他可一点也不想死在自己的造物下面。

“那我们不妨换个更好玩的地方,也许你就想起来了。”张小敬的语气里充满恶意,他把毛顺拽上来,沿着悬桥走到旁边的一座外置灯屋里去。

这个灯屋,恰好就是“棠棣”隔壁的“武威”。里头的主题是李靖破阴山,所以匠人用生牛皮做了一座阴山形状的小丘,上头有李靖、颉利可汗两个骑马灯俑,一个前行举槊,一个败逃回头。一经启动,李靖会自动上下挥槊,颉利可汗则会频频回头,以示仓皇之顾。牛皮里面还放了一排排小旗,灯烛一举,远远看去漫天遍野皆是唐军旗号。

张小敬把毛顺拽进灯屋,回头看了一眼,灯屋与灯楼之间还有一道草帘作为区格,正好可以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他将毛顺揪到灯屋边缘,按住脑袋往外一推,让毛顺上半身折出去,做出一个胁迫的姿态,然后贴着他耳边道:“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毛顺哪里肯信,以为又是什么圈套,愤怒地摇着头。张小敬用蛮力狠狠捏住他下颌,不让他发出声音:“听着,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张小敬,混入蚍蜉,是为了阻止他们的阴谋。”

毛顺眼神中狐疑未去,可挣扎的力度却小了许多,毕竟张小敬没必要说谎。张小敬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的家人被蚍蜉绑架,身不由己。我会尽量保证你和家人的安全,但你必须要配合我。”

毛顺呜呜了几声,张小敬道:“我现在会慢慢松开你的嘴,你先发出一声惨叫,让他们听见,我会继续保持这个姿势,避免起疑。”然后他的手缓缓挪开下颌,毛顺身子一挣,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尖厉的悲鸣。张小敬同时用手臂往下猛压,把毛顺推得再靠外一点。

“很好,很好。”张小敬小声宽慰道,“接下来,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毛顺警惕地反问,始终不敢完全放心。

“怎样才能阻止太上玄元灯楼运转?要最快的方式。”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只要太上玄元灯楼不运转,蚍蜉的阴谋也就无法实现了。张小敬强调最快的方式,因为距离发动的时辰迫在眉睫,而他只有一个人。

毛顺犹豫了片刻,这等于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张小敬冷冷道:“时辰已经不多,你不想用自己的东西把整个大唐朝廷送上天吧?”

毛顺打了个寒战,这绝对是噩梦。他终于开口道:“太上玄元灯楼的动力,皆来自地宫水轮。到了丑初三刻,会有人把水轮与转机相连,带动总枢。若是转机出了问题,灯楼便如无源之水,再不能动弹半分。”

“转机在哪里?怎么捣毁?”张小敬只关心这个。

“转机在玄观天顶,因为要承接转力之用,是用精钢锻成。急切之间,可没法毁掉。”毛顺扭头看了张小敬一眼,“但我得说,这只能让灯楼停转,却不能阻止天枢内的猛火雷爆裂。”

张小敬有些烦躁,这些匠人说话永远不直奔主题,要前因后果啰唆半天。他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那你说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毛顺深吸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转机与上下机关的咬合尺寸,都是事先计算过的。如果能让转机倾斜一定角度,传力就会扭曲,时间一长便可把天枢绞断。里面的石脂泄出来,最多也只能造成燃烧,自无爆炸之虞。”

“是不是就像是打造家具,榫卯位置一偏,结构不仅吃不住劲,反而会散架?”

“差不多。”

“那要如何让它倾斜?”

毛顺道:“我在设计灯楼时,最怕的就是传力不匀,绞碎天枢。所以为了避免这种事,我让转机本身与整个玄观顶檐固定在一起,整个天顶都是它的固定架。天顶不动,转机就不动。唉,这个很难,很难……”他声音低下去,陷入沉思。

张小敬淡淡道:“那就把天顶一并毁掉便是。”毛顺一噎,他的思路一直放在转机本身,可没想到这粗豪汉子提出这么一个蛮横的法子。

“天顶是砖石结构,怎么毁?”

张小敬沉默了一下,把视线投向灯屋上方。那里有一节节的传力杆,从灯楼连到屋内,其中造型最醒目的一节,正是刚刚装好的麒麟臂。

毛顺先是一怔,觉得这太荒唐。可仔细一想,这还真是个以力破巧的法子。麒麟臂里装的也是加热过的密封石脂,一旦引爆,不一定能毁掉天顶,但足够让转机发生倾斜。他脑子内快速计算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可行。

“很好。”张小敬把毛顺从外头拉回来,“那我再问一个问题。真的没有更快的麒麟臂安装方式吗?我得问出点什么,好去取得他们的信任。”

毛顺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有……可如果他们按时装上,阙勒霍多就会成真,万劫不复啊。”

“如果我失败了,那才是万劫不复。”

萧规看到张小敬拎着毛顺从“武威”灯屋里出来,后者瑟瑟发抖,一脸死灰。

“问得了,这家伙果然藏私。”张小敬道,然后把毛顺往前一推。毛顺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把安装方式说出来。旁边有懂行的蚍蜉,对萧规嘀咕了几句,确认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这诀窍说穿了很简单,就是省略了几个步骤而已。可若非毛顺这种资深大匠,谁敢擅自修改规程!

“大头,原来人说你是张阎王,我还不信呢。”萧规跷起大拇指,然后恨恨地踢了毛顺一脚,“这个老东西,若早说出来,何至于让我们如此仓促!”

毛顺趴在地上,一直在抖,全无一个大师的尊严。

“既然我们都知道了,你也没什么用了。”萧规的杀气又冒了出来。张小敬连忙拦住他:“我答应饶他一命。”萧规看着张小敬:“大头,你这会儿怎么又心软了?这样可不成。”

“别让我违背承诺。”

萧规看了张小敬一眼,见他脸色很认真,只好悻悻把脚挪开:“先做事,其他的到时候再说。”他看看时辰,吩咐把新的安装方法传给各处灯屋的蚍蜉,尽快去办。

灯楼里立刻又是一阵忙乱。张小敬环顾四周,心里盘算着。麒麟臂那么多,蚍蜉们肯定存有余量,应该就放在玄观的小鼎里吧?他应该尽快找一个理由下去,把麒麟臂拿到,并安装好。

只要拿到麒麟臂,把转机一炸,最大的危机就算解除。至于灯楼能不能保全,天子会不会丢面子,这就不是张小敬关心的事情了。

他正在沉思,萧规又走过来:“大头,等会儿会有一个惊喜给你。”

“嗯?”

“灯楼里的麒麟臂安装完以后,你跟我撤出灯楼,下到水力宫。现在那儿有三十个精锐老兵等着,正准备做件大事,你我带队,做件痛快事。”

“三十个精锐老兵?在水力宫?”张小敬吓了一跳。

“当然,今晚的惊喜,又岂止是太上玄元灯楼呢。”萧规笑道,没注意张小敬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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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1:44:35 | 只看该作者
李泌站在黑暗的水力宫里,有些茫然。

虽然他顺利地干掉了守卫,可是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看起来四面都是封闭的土壁,顶上有纵横的十字形撑柱,就像是矿坑里用的那种。整个空间里,只有一处台阶通向上方。可是那上面都是敌人,是绝对不能去的。

张小敬或许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他们两个却一直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能传送那两个字过来,已经是不引起别人怀疑的极限。

李泌身边没有蜡烛,他只能轻手轻脚地在黑暗中向前摸索。在转了两圈之后,李泌终于确认,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别的出口。李泌感觉自己身陷一个谜题之中,答案就在左近,可就是找寻不到。他估算了一下,现在是丑初,距离拔灯只剩半个时辰了。

一个疲惫的念头袭上心头。

“要不,干脆就躲在这里,等到事情结束?”

这个想法似乎合情合理。现在的自己,并没什么能做的事,只要尽量保全性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够了。这个水力宫造得很牢固,就算上头炸翻天,也不会波及这里。

可李泌只迟疑了一个弹指,便用一声冷哼把这个心魔驱散。

堂堂靖安司丞,岂能像走犬一样只求苟活?被人绑架已是奇耻大辱,若再灰心丧气等别人来救,那我李泌李长源还有何颜面去见太子?再者说,张小敬还在上头拼命,难道他还不如一个死囚犯来得可靠?

一想到这个人,极复杂的情绪便涌上李泌心头。在灵官阁里,张小敬吼向他的那些话,似乎并非完全作伪。李泌能分辨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怒吼,因此才更令人心惊。

第八团浴血奋战的张大头;悍杀县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帅;被右骁卫捉拿的奸细;被全城通缉的死囚犯;向长安讨个公道的一个老兵!

每一个身份都是真的,可张小敬仍旧没有叛变,这才让李泌觉得心惊。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看透张小敬这个人,没看透的原因不是他太复杂,而是太单纯。在那张狠戾的面孔和粗暴行事下,到底是怎样一颗矛盾之心?

李泌相信,适才张小敬举弩对准自己,是真的起了杀心。只有如此,才能获得萧规的信任。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哪怕要牺牲无辜之人,张小敬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李泌也是。

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一条渡船遭遇风暴,须杀一人祭河神以救百人,杀还是不杀?张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一样:杀。可张小敬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说这是必然的选择,并不代表它是对的。

张小敬身份与行事之间的种种矛盾之处,在这个答案之中,可以一窥渊薮。有时候张小敬比谁都单纯,李泌心想。

抛开这些纷杂的念头,李泌紧皱着眉头,再一次审视这片狭窄的黑暗。

外围都是龙武军,龙波能靠工匠身份混进来,但张小敬肯定不成。他应该有另外进来的途径——这水力宫,应该就隐藏着答案。

等等,水力?

李泌把目光再度投向那六个巨轮。水推轮动,那么水从哪里来?他眼神一亮,扑通一下跳进水渠,逆着水势走到墙壁旁边,果然发现一个渠洞。

这渠洞边缘很新,还细致地包了一圈砖,尺寸有一人大小,里面的水位几乎漫到洞顶。李泌相信,沿着这条渠道逆流而上,一定可以走到某一条外露的水渠。李泌不太会游泳,但他测量了一下,只要把鼻子挺出水面,勉强还有一丝空间可以呼吸。

喜悦的心情在李泌心中绽放。只要能出去,他立刻就去通知龙武军包围灯楼,这样便可把蚍蜉一网打尽。

他深吸一口气,刚刚猫下腰,正要钻进去,忽然听到一阵响动。李泌生怕敌人会注意到这里,循声追来,连忙停止了动作,就这么泡在水里。

很快他先看到几把火炬,然后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进入水力宫。他们全副武装,其中有几个人很眼熟,正是突袭靖安司那批人。

他们进来以后,把火炬围成一圈,分散在各处,开始检查身上的装备。幸亏李泌把那个守卫的尸体扔到了维护工匠的尸体旁边。这些人略扫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状。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个脑袋在水面。水车轮子的声音,可以帮他盖掉大部分噪声。从这个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处,格外清楚。

这些蚍蜉大概也是来这里避开爆炸的吧?不对……李泌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带的全是武器,一副要出击的派头,不像只是躲避爆炸那么简单。可如果他们想打仗,为何还要跑到水力宫里来呢?难道也要从水渠入口的通道离开?

这时李泌看到,其中一人掀开箱子,拿出一堆浅灰色的鲨鱼皮水靠,分给每一个人。这个举动,似乎佐证了他的猜想。

李泌悄无声息地把身子潜得再深一点,朝着水渠入口的通道退去。他不能等了,必须立刻离开。不然一会儿这些人下水,他会被抓个正着。

李泌小心地移动着身体,逆流而行,慢慢地深入水渠入口的通道。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附近的长安城布局。李泌蓦然想到,萧规刚才让他站在灯屋上的诡异举动,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成形。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内,惊骇回望,心一下子比渠水还要冰凉。

水力宫的水渠有入口,必然就有出口。入口在南方,那么出口就在北方。

水力宫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灯楼,灯楼北方只有一个地方。

兴庆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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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1:45:37 | 只看该作者
元载带着旅贲军士兵一路朝着兴庆宫疾行,沿路观灯人数众多,十分拥堵。他也不客气,叫着“靖安司办事”,喝令大棒和刀鞘开路。前头百姓没头没脑被狠抽一顿,他们趁机在斥骂风浪中豕突猛进,很快便赶到了兴庆宫前。

一路上,带队的那个旅贲军伍长一直在询问,到底去哪里,去做什么。他是个标准的军人,对于含糊的命令有着天然的抵触。可惜元载自己也答不出来,被问急了就用官威强压下去。

当他们抵挡兴庆宫广场附近时,元载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栋高耸入云的太上玄元灯楼,而是它旁边的勤政务本楼。那屋脊两端的琉璃吞脊鸱尾、飞檐垂挂的鎏金銮铃、云壁那飘扬起的霓裳一角,斗拱雕漆彩绘,每一个奢靡的细节,都让元载心旌动摇,对那里举办的酒席不胜向往。

此时楼上灯火通明,隐隐有音乐和香气飘过来,钻入他的耳朵和鼻孔。元载耸耸鼻子,闻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龙脑香的味道,这都是平时很少碰到的珍品,可在楼上,却只是给宴会助兴的作料。

“不知何时,我也有资格在那里欢饮。”元载羡慕地想到。他感慨了一阵,拼命让自己神游的思绪归位,这才把视线移向太上玄元灯楼。

一看到这栋黑压压的怪物,元载突然迸发出一种强烈预感,张小敬说的地方,就是那里。

按那个死囚犯的说法,蚍蜉们很可能就藏身在这个楼里。若真是如此,果然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的俗话,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过张小敬的话,不能全信,得先调查清楚才成。元载扫视了一圈,发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靠近灯楼。

在这里负责警戒的是龙武禁军。他们和一般的警戒部队不一样,代表的是皇家的威严,所在之处即是禁地。元载身后是一群携有兵刃的旅贲士兵,这么贸然跑过去,别说打,就是碰他们一根指头,都会被视为叛乱。

再者说,就算龙武军放行,广场里头也已聚满了百姓,根本寸步难行。在这个地界,元载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一旦形成混乱踩踏之势,只怕自己都没命逃出去。

几匹高头战马在广场前缓缓掠过,借着火光,元载认出他是龙武军的大将军陈玄礼。以元载现在的身份,见到陈玄礼应该不难,只消把前因后果说明白,未必不能获得对方合作。

但是!这岂不是把功劳白白分给别人吗?

在元载的想法里,功劳这种东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轻易假人。直觉告诉他,恐怕这是一个比谋夺靖安司还大的好处,自然更不可能与人分润。

能单干还是单干的好。

他凭高仔细地观察了一阵,指示手下那些旅贲军的士兵,从外围绕到广场的东南角。这里是广场、道政坊和春名门之间的夹角,人群是最薄的,同时距离大灯楼也最近。

在这附近的街道,路面上有许多车辙印,有新有旧,而且很深,应该是有大量货车经过。元载研究了一番,认定这里一定是建设大灯楼的原料出入通道。长安城的人大多迷信,所以一般营造现场都把出入料口设在东南,和厕所方位一样,视为秽口,不得混走其他队伍。

秽口附近的百姓比较少,道路通畅,而且与玄观之间只隔了五十余步。不过在这段距离上,龙武军一共设下了三道警戒线,在路中横拦刺墙,戒备森严。旅贲军走到拐角处,就不再前进了,避免过于刺激禁军。

“要突进去吗?”伍长冒冒失失地问道。

“等。”元载回答。

他依靠在一根火炬柱子旁,仰起头,注视着眼前的这座巨大建筑。如果大灯楼什么都没发生,那么最多也只是白跑一趟;如果大灯楼发生了什么变化,这里将是能最快做出反应的位置。

元载需要的,只是一点点耐心,以及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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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1:46:23 | 只看该作者
萧规的话,让张小敬震惊不已。

一是他没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灯楼,蚍蜉们还有另外一个计划;二是那一批精锐老兵的集结地,居然是在水力宫——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里。如果他动手干掉了守卫,立刻就会被老兵发现,等于自己也将暴露。

更麻烦的是,听萧规的意思,张小敬要随他一起走。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机会去玄观窃取麒麟臂,炸坏转机也就无从谈起。

他必须要制造一次独自行动的机会才成。

“大头,你傻呆呆的想什么呢?”萧规拍拍他。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脑子还有点乱,没厘清怎么回事。不过相信我,烽燧堡都坚持下来了,这点麻烦算得了什么?”萧规勾了勾手指,“别忘了,你还欠我几片薄荷叶子呢。”

“那你只能等我从死人嘴里抠了。”张小敬回答。

萧规哈哈大笑,那是只属于昔日烽燧堡的对话。笑罢之后,萧规把手放在张小敬肩膀上,忽然严肃道:“大头啊,你我在突厥人围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你这次也不会。你可莫要辜负我,辜负整个第八团。”

张小敬不太敢直视那双眼睛,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

“所以我希望你能参加水力宫的行动,这样我便能对手下有个交代。”萧规眨眨眼睛,“放心好了,这次行动不会让你为难,很过瘾,保证对你胃口。”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现在还不到时候,免得惊动了外头的龙武禁军。”萧规卖了一个关子。听到这句话,张小敬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一个绝好的借口:“外面是龙武禁军吗?”

“当然,天子在勤政务本楼,卫戍自然得用他们。”萧规很奇怪,张小敬怎么会问这么低级的问题。

“我是说,大灯楼的外围保卫工作,也是龙武军负责?不是左骁卫?不是千牛卫或万骑?”

萧规说肯定是龙武军,他们的车队进入广场时,接受过好几道岗的检查,一看那些哨兵肩盔上的虎贲标记就知道。他不明白张小敬纠结这个做什么。

张小敬脸色凝重:“如果是龙武军的话,那我们可能会陷入麻烦。”

“嗯?”

“龙武禁军的大将军叫陈玄礼。我当万年县不良帅时,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这个人做事十分细致,凡事都会亲自过问。大灯楼这么重要的设施,他在举烛之前,绝对会前来视察一下,你做了应对准备没有?”

萧规立刻听明白了张小敬的顾虑所在。

他事先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很可能会有人进入灯楼窥破内情,所以在玄观里留了几个机灵的,化装成虞部的小吏和守卫。这些人已被面授机宜,无论谁要闯入检查,一概挡住,理由就一个——“耽搁灯楼举烛,只怕天子震怒”,一听这个,对方多半就会放弃。

可如果真像张小敬说的,前来视察的是陈玄礼,那几个人恐怕挡不住——其实张小敬并不清楚陈玄礼是否会亲自来,但这是目前唯一一个可用的借口,他必须把五成可能说成十成。

萧规皱眉道:“那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人能挡住陈玄礼。”

“谁?”

张小敬把目光往那边瞥去,毛顺从地上刚刚爬起来,正痛苦地揉着腰。

萧规眼神立刻了然。毛顺这个人性格虽然懦弱,可在匠技上却有着无上权威。若他以危害机关为由,拒绝外人进入,就算是陈玄礼,只怕也无可奈何。

张小敬见萧规已经被带入节奏,立刻开口道:“反正我在此间也无事做,不妨让我带毛大师下去,在玄观以备万一。你们安装完之后,下去与我等会合,再去水力宫。”

萧规沉思片刻,觉得这提议不错,便点了点头。他又叫了两个护卫,护送张小敬及毛顺两人下去。这个安排,说明萧规的疑心仍未彻底消除。张小敬心想,萧规果然不会放心让一个刚投降的人,带着一个深谙内情的工匠离开——即使这个人是他的老战友。

他故意表现得无所谓,主动走到毛顺那边去,让萧规给两个护卫叮嘱的机会。毛顺这时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小敬粗暴地把他拎起来,然后凑在他耳边道:“一切听我的。”

毛顺连忙点点头,舒展身体,任由张小敬牵动。那边萧规也交代完了,两名护卫过来,一前一后,保护着他们两个朝楼下走去。萧规则转身过去,继续督促工匠完成最后的安装工作。

从灯楼上下到玄观,也并非易事。那些悬桥彼此之间空隙很大,有限的烛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圈。他们必须谨慎地沿着楼边一圈圈地转,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一脚踩空,直接跌落到漆黑的楼底下去。

在昏暗的空间里,一行四人上下穿行,悬桥与竹架不时发出吱呀的声音,随时可能断裂似的,远看有如鬼魅浮空。外头的喧天歌舞,透过灯楼蒙皮阵阵传来,在这个阴森空旷的灯楼里形成了奇妙的音响效果。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阴阳两界被撬开了一条缝隙,从人间透了一点阳气过来。

“你是哪里人?”张小敬忽然开口问道。带路的护卫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他感觉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跟自己说话。

“在下是越州的团结兵,柱国子。”

“哦?”张小敬略觉意外,团结兵都是土镇,只守本乡,但若是父祖辈加过“柱国”的荣衔,身价可就不同了,少说也能授个旅帅。

这种级别的军官,也跟着萧规搞这种掉脑袋的营生?张小敬暗想着,头向后一摆:“那你呢?”后面的护卫连忙道:“在下来自营州的丁防。”

缘边诸州,皆有戍边人丁,地方军府多从中招募蕃汉健儿。张小敬道:“哦?河北那边啊,我记得你们那出了个平卢节度使?”

“对,安禄山安节度,就是营州的。”护卫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他麾下的越骑。”

听到这名字,张小敬就着烛光又看得仔细一点,果然这个护卫有点胡人血统:“那你怎么会从平卢军跑到这里来?”

护卫苦笑道:“长官擅动军粮,中饱私囊。转运使派账房来查,反被他一把火连粮仓一起给烧死了。我因为之前得罪过长官,被他说成纵火之人。无从辩白,只能逃亡了。”

“咳,哪儿不是这样?天下乌鸦,总是一般黑。”前面的护卫插嘴道,想必他也碰到过什么怨恨之事。后面的护卫辩解了一句:“安节度倒是个好人,讲义气,可惜这样的官太少了。”

张小敬只是起了一个头,这两个护卫自己便大倒起苦水来。看来萧规找的这些人,经历都差不多,都是受了大委屈的军中精英。

“您又是怎么认识龙波长官的?”其中一个护卫忽然好奇地问道。

“呵呵,这可说来话长了。”张小敬把自己和萧规在烽燧堡的经历讲了出来,听得两个护卫一阵惊叹,眼里闪着钦佩与同情。

他们可没想到,眼前这独眼汉子,居然和萧规是同一场死战中幸存下来的,难怪两人关系如此融洽。他们对曾经一起上阵杀敌的人,有着天然的好感和信任。

张小敬继续讲了他回长安当不良帅的经历、闻记香铺的遭遇,还有在靖安司受的种种委屈,很坦诚,没有什么添油加醋的地方。两个护卫几乎都听傻了,这个人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最危险的敌人,可现在却成了首领的好友,可仔细一想,他转变立场的原因,实在是太让人理解了,把人逼到这份儿上,怎么可能不叛变?

这一段路走下来,两名护卫已经被张小敬完全折服,无话不说。没费多大事,张小敬便套出了萧规对他们的叮嘱:“只要张小敬和毛顺不主动离开玄观外出,就不去管。”

不外出,便不能通风报信。换句话说,在灯楼和玄观内随意行动都没问题。

张小敬摸到了萧规的底线,心里就有底了,他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你们恨朝廷吗?”

两名护卫异口同声:“恨。”

“如果你有一个机会,让大唐朝廷毁灭,但是会导致很多无辜百姓丧生,你会做吗?”张小敬的声音在黑暗中不徐不疾。

“当然做。”又是异口同声。很快一个声音又弱弱地问道:“很多是多少?”

“五十。”

“做!”

“如果你们报复朝廷的行动,会让五百个无辜平民死去呢?”

“会……吧?”这次的回答,明显虚弱了不少。

“那么五千人呢?五万人呢?到底要死多少百姓,才能让你们中止这次行动?”

“我们这次只是针对朝廷,才不会对百姓动手。”一个护卫终于反应过来。

张小敬停下脚步,掀开蒙皮朝外看看:“你来看看这里,现在聚集在广场上的,差不多就有五万长安居民。如果灯楼爆炸,勤政务本楼固然无幸,但这五万人也会化为冤魂。”

两名护卫轮流看了一眼,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外头人头攒动,几乎看不见广场地面,五万条性命只怕说少了。哪怕是不信佛、不崇道的凶残之徒,一次要杀死这么多人,也难免会觉得心中震颤。

营州籍的那个护卫疑惑道:“您难道不赞同这次行动吗?”张小敬瞥了他的刀一眼,不动声色:“不是不赞同,而是得要未雨绸缪。我听一位青云观的道长说过,人若因己而死,便会化为冤魂厉鬼,纠缠不休,就算轮回也无法消除业孽。有一人冤死,便算一劫,五万人的死,你算算得在地狱煎熬多长时间?”

唐人祭神之风甚浓,笃信因果。两名护卫听了,都面露不虞:“那您说怎么办?”

“我刚才上来时,见到玄观顶檐旁上有一个顶阁,里面供奉着真君。我想在这里祈禳一番的话,多少能消除点罪愆。”张小敬说是商量,可口气却不容反对。

“可咱们不是去玄观……”

张小敬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个不会花太多时间,就这么定了。”

刚才一番聊天,张小敬在两位护卫心目中的形象已颇为高大。他发出话来,无形中有强大的迫力。这一举动并不突兀。两名护卫小声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要求没违背萧规的叮嘱,应无不可。

“你们两个人的生辰八字拿过来,我略懂道术,祈禳的时候,可以额外帮你们消除些许业障。”

两名护卫自然是千恩万谢。

玄观顶阁是一个正方形的高阁,它的头顶即是灯楼最底部,下方则是整个玄观和地下的水力宫。这高阁可谓是连接上下两个部分的重要枢纽。

张小敬推门进去,看到阁中什么都没有,柱漆潦草,窗棂粗糙,一看就是没打算给人住。在屋子正中有一个精铜所铸的大磨盘,质地透亮,表面还能隐隐看到一层层曲纹,不过没做什么纹饰。这磨盘一共分为三层,每层都有三尺之高,上下咬合,顶上最窄处有一处机关,正顶在天枢的尾部——这个物件,应该就是毛顺说的转机了。

张小敬仔细观察了一下,这转机的边缘,是用内嵌之法固定在玄观地板之间,两者浑然一体,极为牢固。看来不用猛火雷,恐怕还真撼它不动。

张小敬走出来,卫兵觉得很诧异,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张小敬道:“这里连火烛都没有,没法拜神,我们先下去吧。”

四人离开顶阁,沿楼梯一路下到玄观大殿。那六个小鼎,还在殿后熊熊烧着,不过大部分麒麟臂已经被送上去了,鼎里的竹筒所剩无几。放眼望去,不超过十支。

张小敬冲毛顺使了一个眼色。毛顺赶紧过去,从鼎里捞起一根,从头到尾抚摸了一遍,对看守道:“上头还需要一根。”看守连忙伸手要去送,毛顺一拦:“时辰不早,那个位置比较特殊,还是我自己去吧。”说完把麒麟臂一抱,转身走了上去。

看守者虽觉奇怪,可毛大师在技术上的发言,谁敢质疑?

与此同时,张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艾绒以及几束青香,在护卫眼前一晃:“我上去补个香,很快下来。”两名护卫连忙也动身要跟去,张小敬道:“外头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你们守在这里便是。我去去就回。”

张小敬只是为祭神而已,并未离开玄观。于是两人乐得少爬几层楼阁,就在殿中歇息,等他回来。

摆脱了两位守卫,张小敬只身返回顶阁,毛顺已经在勘察转机位置了。他不时伸出手指比量,口中念着算诀。张小敬问他计算得如何了,毛顺回了句:“催不来。”张小敬便不敢催促了,只得在一旁耐心等候。

毛顺在工作之时,气质和平时截然不同。平时不过是一个羸弱怯懦的老头,可一涉及专业领域,立刻变成一派宗师气概,舍我其谁。难怪晁分对他赞叹不已。

为了阻止爆炸,必须要让转机伤而不毁。转机角度偏斜,转起来才能把天枢像绞甘蔗一样缓缓绞碎。只要破开一处,让石脂流泻出来,失了内劲,便没有爆炸之虞了。要做到这一点,麒麟臂的安放位置,必须非常精细。这份工作,除了毛顺没人能做到。

顶阁里安静无比,只有外界的喧嚣声隐隐传来。经过一番计算后,毛顺解开前襟的扣襻,从怀内掏出一片滑石,弓着腰,在转机下方的石台上画了几道线,然后略为犹豫,把麒麟臂轻轻摆过去,比量一番。

张小敬长舒一口气,觉得这应该差不多了吧?不料毛顺弄着弄着,忽然双膝一软,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咣当一扔,带着哭声道:“不成啊……不成,这是我毕生的心血,我不能把它毁掉啊!”

张小敬低声喝道:“你现在不毁,马上就会被奸人所毁!不是一样吗?”

“可它多么美啊多么精致啊。这一次若是毁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机会……”毛顺崩溃似的瘫坐在地上。无论他之前受了多少胁迫和委屈,临到下手的一刻,匠人之心终于占据了上风。在这一点上,晁分会非常理解他。

“难道你家人的性命,也不顾了吗?”张小敬没心思去赞叹这种美学。

毛顺被这几个字打动了一下,他忽然抬起头,抱住张小敬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别炸这个了,我设法带你出去,去报官如何?”

“来不及了!”张小敬一脚把他踹到顶阁角落,然后如同一只猛狮卡住他的脖子,“快点装好!否则你会比灯楼先死,我保证你的家人,也会死得很惨!”

“你……你不是官府的人吗?”

“我刚才跟那俩护卫讲的故事,你也听到了,句句属实。”

那一只独眼的锐利光芒,几乎要把毛顺凌迟。毛顺毕竟不是晁分,还无法做到眼中无我、六亲不认的境界。重压之下,毛顺只得百般不情愿地重新捡起麒麟臂,朝着画好线的地方塞去。

就在这时,顶阁里传来轻微的一声笑。

张小敬眉头猝皱,连忙掏出腰间弩机,毛顺惊问怎么了。张小敬让他专心做事,然后半直起身子,左顾右盼。顶阁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隐蔽之处。

他忽然想到,这个顶阁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灯楼的主体结构,所以屋顶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面偷听,完全有可能听到之前的对话。张小敬悄悄抬起弩机,一点点凑过去。他忽然又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二话不说,立刻对着天花板连射二箭,旋即又向前后各补了一箭。

这天花板果然只是个虚应的木板,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听声音,似乎有一支射中了什么。张小敬本想顺着箭眼往上看,可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先传了下来:

“张小敬,你果然有异心。”

是鱼肠!

原来这家伙根本没远去,一直跟在后头。张小敬的腹部一阵绞痛,眼下这局面可以说是糟到了极点,被最棘手的敌人发现了真相,只怕没机会挽回了。

他再竖起耳朵去听,天花板上的动静消失了,鱼肠已经远去。以这家伙的身手和灯楼的复杂环境,张小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去灭口。

一旦消息传入萧规的耳朵,他也罢,李泌和毛顺也罢,恐怕都会立刻完蛋。

张小敬有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四个眼,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不,还有机会!

一股倔强的意念从他胸口升起。张小敬一咬牙,回头对毛顺吼道:“拿好火石和艾绒!立刻点捻!”只要转机一炸偏,萧规就算觉察,也来不及修理。

毛顺手一抖,现在就要炸?那他们两个可来不及撤退。

“现在不炸就没机会了!”张小敬也知道后果,可眼下这是唯一的机会。毛顺为之一怔,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对逃命全不在乎。

上头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还有那木桥竹梁咯吱咯吱的响动。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转过身去,把火石和艾绒塞到毛顺手里,让他点火。毛顺蜷缩在转机石台旁边,一下一下敲打着火石,可是手抖得厉害,半天没有火星。

“拒敌殉国,通敌自毙,你给你家人选一个吧!”张小敬冷冷丢下一句话。

炸毁转机,死了算壮烈殉国,至少家人会得褒奖旌扬;没炸毁转机,等到灯楼一炸,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毛顺的手笔,他一死了之,家人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毛顺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

这时脚步声已经接近顶阁,张小敬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他顾不得让毛顺表态,挺身站在了顶阁门口,从腰间摸出四支弩箭,给弩机装上。

他估算了一下,依靠这个门口,至少还能拖延上十来个弹指,勉强够让毛顺引爆麒麟臂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数可不少。张小敬手持弩箭,背贴阁门,独眼死死盯着外面,额头有汗水流出。顶阁里现在没什么光线,外头的人都打着灯笼,敌明我暗,蚍蜉会如何强攻顶阁,他必须提前做好预判。

突然,顶阁的门唰地被大剌剌推开了,萧规的脑袋探了进来。

这可完全出乎张小敬的意料。他想象过敌人会破门而入,或破天花板而入,或干脆站在门口放箭射弩,可没想过萧规居然只身推门而入,全无防备。张小敬的动作,因此有一瞬间的僵直。

“大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萧规问。

他的视线受光线限制,只看得到张小敬的一张脸。张小敬正要扣动悬刀,猛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愣。他迅速把弩机藏起来,表情僵硬,不知该说什么。萧规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是应该在楼下等着吗?”

鱼肠没告诉他我们的事?

这是张小敬的第一个判断,但是,这怎么可能?

“哦,我上来拜拜神。”张小敬含糊地回答,心里提防着对方会不会是故意麻痹,借机偷袭。

萧规神情不似作伪,啧啧笑道:“你还信这个?这里头就是个空架子,根本没神可拜呀。”

张小敬忽然发现,萧规用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这间顶阁外亮内暗,而毛顺安装麒麟臂的位置,又在转机的另外一侧,高大的转机石台,挡住了毛顺的身影,萧规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恐怕还以为毛顺在玄观大殿呢。

他心中有了计较,把身子转过去,把门口挡住,悄悄别回弩机,勉强笑道:“所以我这不是正准备下去?”

萧规觉得哪里有古怪,盯着张小敬看了一会儿,又越过肩膀去看那台转机。他忽然一挥手,张小敬心跳差点漏跳了一拍。

“别在这儿瞎耽搁了,下去吧。”萧规说,“上头已全部弄好,机关马上发动,咱们尽快下去水力宫集合。”他顿了顿,得意地强调道:“然后就踏踏实实,等着听长安城里最大的爆竹喽。”

张小敬终于确认,鱼肠应该还没告诉萧规,不然萧规不可能跟他废这么多话。这个意外的幸运,让他暗暗长出一口气。

张小敬瞥了一眼转机的阴暗角落,故意往顶阁外走去,边走边大声道:“这次可得好好把握机会,不然遗憾终生。”萧规“嗯嗯”几声,显得踌躇满志。

转台那一侧一直保持着安静,说明窝在那里的毛顺也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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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1:47:03 | 只看该作者
在顶阁外头,张小敬看到长长的通道里站着许多人,都是刚才在上头忙碌的工匠。他们按时完成了替换的任务,扔下不用的工具,一起下撤。这意味着,现在太上玄元灯楼已彻底化为阙勒霍多。

决定性的丑正时分,即将到来。而它的命运,将由创造者来决定。

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思,张小敬和萧规离开顶阁,朝下方走去,工匠们沉默地跟在后头。张小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鱼肠呢?”

“嘿嘿,你是担心他向你报复?”萧规促狭地看了他一眼。

“是。”

“放心好了,他以后不会再烦你了。”萧规把手伸向腰间的带子,晃了晃,那上面有一根红绳,上头空荡荡的,一枚铜钱都没有。

这是鱼肠交给萧规的,十枚铜钱,换十件事情。

“阙勒霍多的启动,得有人在近距离点火。所以我委托他的最后一件事,是留在灯楼里,待启动后立刻点火。他身法很好,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来的人——只要他能及时撤出。”

张小敬看着萧规,恍然大悟:“你从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这种危险而不可控的家伙,怎么能留他性命?”萧规仰着头,用指头绕着红线头。

看来萧规和鱼肠一直存着互相提防的心,也幸亏如此,张小敬才赚来一条死中求活的路。

外面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在广场上的拔灯艺人,彼此的对决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最终的“灯顶红筹”即将产生,他或她将有幸登上勤政务本楼,在天子、群臣和诸国使节面前,为太上玄元灯楼燃烛。

“啊,真是羡慕楼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过这么开心的一段时光,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萧规掀开一块蒙皮,冷酷地评论道。

张小敬望着他:“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人总是会变的,朝廷也是。”萧规阴沉地回答。

很快他们抵达了玄观。两名护卫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张小敬和萧规一起下来,松了一口气。萧规环顾一圈:“毛大师呢?”

小鼎的看守道:“毛大师抱着一根麒麟臂又上去了。”“去哪里了?”萧规皱着眉头问。看守表示不知道。萧规看向张小敬:“大头,他不是跟着你吗?怎么又自己跑了?”

“毛大师说想起一处疏漏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也就由着他去了。”张小敬又试探着说了一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识地瞟了上面一眼,顶阁还是没有动静,不知毛顺到底还在干些什么。

萧规站在原地,有些恼火。别人也就算了,毛大师可是这灯楼的设计者,他带着麒麟臂要搞出点什么事,很容易危及整个计划。

可现在丑正即将到来,灯楼马上会变成最危险的地方,而且水力宫还有更重要的行动等着被引领。萧规一时之间,有些两难。张小敬主动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你们先下去,别等我。”萧规一听,立刻否决:“不成,灯楼一转,马上就成火海,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条。”

“二十四个灯屋顺序燃烧,最后才到天枢,距离爆炸尚有点时间。我想我能撤得出来。”张小敬道,“烽燧堡都挺住了,咱们第八团还怕这个小场面吗?”

萧规转过头去,对那两名护卫喝道:“让你们看人都看不住!你们也去,让小敬有个照应!”两个护卫虽不太情愿,可只能诺诺应承。

“你杀了毛顺,尽快撤下来。到了水力宫,你会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找我们。”萧规叮嘱了一句,语气满是担心。

如果说之前他还对张小敬心存怀疑的话,现在已彻底放心。没有卧底会主动请缨去送死,只有生死与共过的战友,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张小敬和萧规按当年礼仪,彼此拥抱了一下,然后他便带着两个护卫,匆匆掉头向上而去。旁边的人请萧规赶紧下水力宫,萧规却没有动,一直望着张小敬消失的楼梯口,眼神闪动。

他们离开不久,灯楼外头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惊涛拍岸,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灯楼,久久不息。看来今年上元节的拔灯红筹,已经决出来了。

密集的更鼓声,从四面八方咚咚传过来。丑正已到。

萧规长长叹了一口气,弹了弹手指,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开楼!”然后转头下到水力宫去。

在旁边的机关室内,十几个壮汉一起压动数条铁杆,这股力道通过一连串复杂的机关,让水力宫顶缓缓下沉。随着数声“咔嗒”声传来,宫顶马口与六个水巨轮彼此衔接,完美啮合。六轮汇聚的恢宏力量,顺着宫顶马口一路攀升,穿龙骨,转拨舵,最终传递到那一枚精钢铸就的转机,驱动着天枢缓缓地转动起来。

天枢一动,整个太上玄元灯楼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吟,楼身略抖,终于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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