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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钏影楼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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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25 11:52:41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自序


  距今二十余年前,清夜梦回,思潮起伏,因想到年逾七十,蹉跎一生,试把这个在前半生所经历的事,写些出来,也足以自娱,且足以自警。先从儿童时代,写了家庭间事,成数万字。既而兴之所至,从青年时代到中年时代,断断续续,一直写下去,又成了若干万字。後经流离转徙,意兴阑珊,也遂搁笔了。实在说来,那时的记忆力更不如前了。此种记载,原不足存,更不足以问世,或存之为儿孙辈观感而已。伹我鼙既生存於这个时代,又薰染於这个境界,以欲留此鸿爪的一痕,又何足怪。古人有五十而知非之说,我已耄矣,应更知既往之非,有以自忏。伹友朋辈却说我所记述,既可以作近代史的参证,又可以观世变的遗蜕,那就益增我的惭感了。这个回忆录,先曾登载於「大华杂志」,後又连载於「晶报」,今又承柯荣欣先生的不弃,为之印行成书,而高伯雨先生则为我订正,感何可言。回想旧游,常萦梦寐,亦思追忆前麈,而时不我予。今者衰病侵寻,神思滞塞,眼花手颤,惮於握管,因掇数语,叙其颠末。


  一九七一年二月在香港,吴县包天笑时年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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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1:52:56 | 只看该作者
  缘起

  我写此稿,在一九四九年五月,我那时七十四岁了。我的记忆力已日渐衰退,大不及从前,有许多经历的故事,忘了它的头绪,有许多结交的朋友,忘了他的名字,恐怕以後,更不如现在了吧?有时我的儿孙辈,问起我幼时的事,有些是茫然莫知所答了,有些也只是片羽残鳞。虽然仅是个人的事,也好像是古人所说,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了呀?

  昨天夜里,忽得一梦,梦着我已变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儿童,依依在慈母之侧。我的母亲,还是那样的年青,还是那样的慈爱,可惜那不过一刹那之间,我便醒了。母亲不曾和我说过什么话,也没有什么表示,我醒後却不能忘怀。其时已是天将微明的时候,窗外的白雄鸡,已在喔喔啼了,我再也不能重续残梦了,我双目烱烱,至於天晓。

  我以行将就木之年,我比中国人最尊敬的孔夫子,已多活了一年,而忽然得了此梦,虽然我对於幼年的梦,常常做的。为了睡不着,引起了我枕上的种种回忆,但是那种回忆,也是一瞥即逝,似春梦无痕。因此我便把此刻还可以记忆的事迹,随便的写点出来,给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看看,以时代变迁的神速,他们也许为了追思往事,而增添一些兴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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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1:53:41 | 只看该作者
  一、我的母亲

  在五岁以前,我是完全不能记忆了,我的知识,就算是从五岁开始了吧。因为我是五岁就上学了。

  我的出生,是在苏州城内西花桥巷一个宅子里。这宅子并不是我家所有,我家只是租着住居而已。及至我略知事物,以及五岁上学的年龄,我家已迁到阊门内的刘家浜房子里了。我所出生的花桥巷房子,直到如今,没有进去看过。仅在十二岁那年跟随父亲,走过西花桥巷,父亲指点给我看:「这是你生出的地方!」我只在门口望了一望。

  我们只有姊弟二人,姊姊长我三岁。我家不用奶妈,都是我母亲乳养大的。自从我生出以後,姊姊是祖母领去同睡了,我是专依恋着母亲了。我记得我是常常捧着母亲的面颊,勾着母亲的头颈而睡的。

  在我七八岁的时侯,母亲吐过一次血,那时西医还不曾流行到中国内地来,但是中国也知道有些吐血是一种肺捞病,而且要传染给人的,母亲便不许我向她面对面睡在一床了。我因此哭了几场,母亲忍不住了,另设一被,另具一枕,只许我睡在床的另一头,不许和她亲近。

  有一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我便醒了,爬到母亲身上去。那时帐外残灯未灭。在晨光熹微中,我看见母亲面容掺白,似乎是另一个人。我便哭喊道:「嗳呀!你不是我的母亲呀!你是谁呀?」

  母亲被我闹醒,拍我的肩头说道:「痴孩子!怎的不是你的母亲呢?你认认清楚呀!」便对我展开了笑容,迟之又久,我才认清了母亲的面容,紧紧的搂着她,惟恐失去了她。後来母亲垂泪向父亲道:「我的病恐怕是不起的了,孩子已不认得我了。」但是後来母亲的病,却也渐渐的愈了。

  我在七八岁以前依恋母亲,没有一时间离开了她。凡是母亲回到外祖家去,我总是跟了去。有一次,母亲一个人去了,事前不给我知道。我放学回来(那时我是六岁吧),不见了母亲,大发脾气。祖母说:「母亲今天就要回来的,吵什么呢?」便命家中男佣人黄福,掮在肩头上,到门口迎接母亲去。我一定要黄福送我到外祖家,黄福不肯,只有掮了我兜圈子。见一顶轿子迎面来了(那时苏州中上阶层人家妇女,出门必坐轿子),便骗我说:「母亲回来了。」我见轿中端坐的不是母亲,又哭。直到吃夜饭时,母亲方才回来,我心中方安定。她告诉我说:「因为外祖家的小妹妹,正在出痧子,所以不带你去。」

  我祖母的母家姓吴,我母亲的母家亦姓吴。外祖家叫我母亲为六小姐,或六姑奶奶,但她并不排行第六。在兄弟辈,她没有长兄,仅有一弟。在姊妹间,她有一姊,嫁蔡家,已经故世了,此外仅有一妹,一弟一妹,均异母所出,无论如何,均不会排行第六。我曾问过母亲,母亲说:「他们从小就这样叫我,大概是大排行吧?」(按,大排行者,连堂房的兄弟姊妹,都排列进去,中国的大家庭,有这样的风俗。)

  但我对於母亲的被呼为六小姐,始终不明。因为我从未听说外祖有兄弟,亦未见过母亲有堂房姊妹呀。後来我问母亲,「也许是一个小名,声音与六字相同,并非排行第六吧?」於是写了许多在吴音中与六字相同的字,请母亲选择一个(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了)。母亲说:「我又不识字,不必要一个名字。」(当时中国妇女十分之八九不读书,没有名字)我再三要求母亲选一个名,母亲徇爱儿之请,随便在我所写的许多字上,指了一个,乃是「菉」字,於是便定了菉字。後来直到母亲去世时,我写她的行述,也用了这个名字。

  这个菉字,诗经上有一句「菉竹猗猗」,是与竹有关系的,恰好我父亲号「韵竹」,也可以算得有些巧合咧。

  我的母亲,在我的内心中,在我的敬爱中,直到如今,我颂她是圣者。我未见世上女人道德之高,过於吾母者。她不认字,不读书,未受何等敬育,然而事姑,相夫,子乎,可以说是旧时代里女界的完人。这不独是她儿子如此说,所有亲戚朋友中,没有一人不称赞她贤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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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1:54:27 | 只看该作者
二、上学之始

  我五岁就上学,可算是太早了,但近代在五岁时,入幼稚园的,也不是没有。况且我是在旧历二月初二生的,也可以算得足四十八个月了。在未上学之先,祖母教我识几个笔画简单的字,我都认识。又以我的父亲,在幼年时,适逢太平天国之战,随着祖母,奔走逃难,深恨自己从小失学,希望我成一读书种子。

  我家那时住在城西刘家浜一个老宅子里,这宅子是一个巨宅,里面住了三家人家。除我家外,一家姓赖。福建人,汉军籍。一家姓谭似为安徽人,有些忘了。因为当时苏州是个江苏省城,别省来此做官候补的人很多(清制,本省人不能做本省官)。这赖谭两家,都是到江苏来候补的,而在苏州作寓公。後来赖家有一位叫赖丰熙,谭家有一位叫谭泰来,一个做了吴县知县,一个做了苏州府知府,都是前清时代的地方官,伹那时候,他们两家和我的一家,都已迁出刘家浜这个宅子了。

  我的上学动机,和赖家有关系。这一宅子中,谭家住正屋,谭家住花厅,而我们住在花厅对面几幢楼房中,也有大小八九间房子。虽然花厅前面的庭院很大,院中花木扶疏,还有假山,可是我们和赖家,总是望衡对宇。他们女眷中有一位三太太,和我祖母、母亲极为客气,以邻居关系,常常互相馈赠食物。这位三太太,有时穿长袍,作旗装;有时短袄长裙,作汉装;因为她是汉军的关系也。(汉军可与满人通婚,亦可与汉人通婚,成为满汉通婚的桥梁。)

  因为三太太有个儿子约摸十三四岁,要请一位西席先生。他们都能说苏州话,又感於苏州文风之盛,要请一位苏州先生。商之於我祖母,我祖母本来预备我要上学,也要请一位开学先生,那就来得正好,便商量两家合请一位先生。

  祖母就托了她的第一女婿,就是我的姑丈尤巽甫先生。巽甫姑丈又托了他的堂兄鼎孚先生,也是我的表姑丈,介绍了一位陈少甫先生(名恩梓),这算是我家与赖家合请的。陈先生朝出暮归,好在他的家,离馆极近,他住在回龙阁,就在刘家浜南面的一条街,不过是咫尺之间。当时订明,赖家供一餐午钣,我家供一顿晚点,夜饭是陈先生回家吃了。

  我上学的仪式,颇为隆重。大概那是正月二十日吧?先已通知了外祖家。外祖家的男佣人沈寿,到了那天的清早,便挑了一担东西来。一头是一只小书箱,一部四书,一匣方块字,还有文房四宝、笔筒、笔架、墨牀、水盂,一应俱全。这些东西,在七十年後的今日,我还保存着一只古铜笔架,和一只古瓷的水盂咧。那一头是一盘定胜糕和一盘粽子,上学时送糕粽,谐音是「高中」,那都是科举时代的言语。而且这一盘粽子很特别,里面有一只粽子,裹得四方型的,名为「印粽」;有两只粽子,裹成笔管型的,名为「笔粽」,谐音是「必中」,苏州的糕饼店,他们早有此种技巧咧。

  停一刻儿,我的母舅坐轿子来了,他是来送学堂的。苏俗:父亲不送学堂,有母舅的母舅送,没有母舅的叔伯送,或其他长辈送。在从前送学堂,要穿礼服来的,现在简便得多了,只戴一顶红缨帽,伹若是绅士人家,还是要穿礼服的。

  书房就在赖家花厅的一个耳房里,有一个天井,天井里三面都是高大的墙。有六扇长窗,长窗外有一个花砌,有几枝天竹之类的小树。学生只有两人,就是我和赖家的这位世兄。这位赖世兄,他们家里叫他大少爷,我当面虽然叫他赖世兄,背後也叫他一声赖大少爷。

  母舅一来,送入书房,便要行拜师礼了。佣人们在书房正中,点上红烛,母舅拈了香,然後教我朝上拜了四拜,这是先拜至圣先师的孔子。然後在正中摆上一张椅子,然後地上铺卞红毡单,请先生坐在椅子上,受学生拜师之礼。但我们的陈先生,却不肯坐,只站在上首,而且在我跪下去的时候,他便双手把我扶了起来,这便算是师礼成了。

  我的坐位,就在先生的书桌傍边。可怜的是我身体太小,因此在椅子上,放了几个垫子,还衬上那条红毡单,便抱了上去了。一面家里又送上「和气汤」,这也是苏州的风俗,希望师生们,同学们,和和气气,喝一杯和气汤。这和气汤是什么呢?实在是白糖汤,加上一些梧桐子(梧与和和音近),青豆(青与亲音相同),好在那些糖汤,是儿童们所欢迎的。

  母舅给先生作了一个揖,说了「拜托拜托」两句,他的任务完成,便即去了,我就感到单独。先生早巳预备,用红纸方块,给我写了六个字:「大富贵,亦寿考」,教我认识。这六个字中,第一个「大」字,早就认识了,其余五个,都不认识。先生教了约摸四五遍,其余的五个字,也都认识了。这一天下午本来也就放假,大概不到两小时的光景,我也就放学了。

  在放学之前,我们这位陈先生是非常道地的,他把我的字版,安放在书包里。最奇怪的,把我的书包翻转来包了。说起来我的书包,也大为考究,这也是外祖家送来的。书包是绿绸面子的,桃红细布的夹里,面子上还绣了一位红袍纱帽的状元及第,骑着一匹白马,书包角上,还有一条红丝带,系上一个金钱。

  临出书房时,先生还把粽子盘里的一颗四方的印粽,教我捧了回去,家里已在迎侯了。捧了这印粽回去,这是先生企望他的学生,将来抓着一个印把子的意思。为什么把书包翻转来呢,後经祖母解释,苏州有一句俗语:一个读书人飞黄腾达,称之为「书包翻身」,都是科举时代祝颂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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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上学以後

  上学以後,我进步倒也不慢,每天认识方块字,约近二十个字,不到两个月,已认识了一千字了。这些方块字,坊间是依着一部「千字文」而刊印的,倘再要认识生字,那就有一种在千字以外的方块字了。这些认方块字教法,只认识它的字形、读音,而不加解释它的意义,这是中国旧式的幼稚教育。

  认识了一千字後,陈先生便给我读了一本「三字经」,因为三个字一句,小孩子易於上口。「三字经」读完後,先生便给我读一本「诗品」,这诗品是司空图著的,也是四个字一句,如「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坐,时闻鸟声」之类,比之「千字文」,似乎更易上口。读完「诗品」後,先生说:可以诵读长短句了,便教我读一本「孝经」。

  照平常的启蒙书,那些私塾里,总是先读三、百、千。所谓三百千者,乃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三部书。但我却读了一本「诗品」。一本「孝经」。三字经不必说了,「百家姓」与「千字文」,在实用上也很有效力的。以识字而言,也要识得人家姓什么呀,读了「百家姓」,那就便当得多了。「千字文」里,一千个字,没有相同的,於是人家便以此排列号数了,譬如「天字第一号」和「地字第二号」以次排列下去。不但如此,这与读书人也很有关系,在小考、大考、乡试、会试,也都以「千字文」排号的。假如在乡拭场里,你的号舍是标明一个「来」字,你如果读过「千字文」的便知道有「寒来暑往」的这一句,你的号舍,就在「寒」字与「暑」字之间了。

  读完「孝经」就读四书了。照例四书的顺序,先读「大学」,次读「中庸」,然後读「论语」与「孟子」。但是陈先生却不然,教我先读「论语」,并不教我先读大学、中庸。可惜的是论语还没有读完,就离开了这位可爱的启蒙教师陈先生了。

  陈先生的爱我,筒直同於慈母。我身体小,爬不上椅子时,他便抱了我上去。每次到学堂去,母亲总吩咐我小便一次,然後进去。放饭出来进去,也是如此。偶尔忘记了,在学塾里内急了,面孔涨得通红,先生却已知道了,问我:「可是要小便了?」便引我到庭院壁角里去小便。这位先生,真像一位褓母。

  但这位赖世兄赖少爷,却常常侮弄我。把湿纸团装在笔套管里,做了纸弹射我。又用水盂里的水,洒在我身上。因为先生是个近视眼,他避了先生之眼,就如此作弄我。我生性懦弱,怯不敢响。有一天,我临睡的时候,母亲给我脱衣服,却见我後颈里一个个的纸团,向我问起,我说:「这是赖世兄把湿纸团塞在我头颈里的。」现在那些湿纸团已经乾了。母亲说:「那些湿纸团塞在头颈里不难过吗?回来又不告诉人。」母亲告诉了祖母,祖母恨极了,後来和赖大少爷的母亲三大太说了,三太太把她的儿子骂了一顿,责令他到我家向祖母陪罪。

  约在二十五年以後,有一位赖丰熙,做了我们吴县知县。我有一位盟弟李叔良(名志仁),在县考时,赖知县取了他为「案首」(即第一名),非常赏识他,要把他的女儿配给叔良(後来没有成功)。据叔良所谈,我疑心这位我们的「父母官」,就是塞纸团在我後颈里的赖大少爷。他是福建汉军,又说住过刘家浜,更无疑虑。後来他就调任了,叔良进学以後,留学日本,也和他疏远了,不曾问他。

  我的离开我的陈先生,为了我们是迁居了。我家那时从刘家浜迁居到桃花坞。为什么要迁居,我不知道,大概是家庭经济紧缩之意。自从这一次离开了陈先生以後,从此就不曾见面。我不知道陈先生的学问如何,但是启蒙的时候,陈先生教我读一本「诗品」,又教我读一本「孝经」,是企望我将来成一诗人,又企望我为一笃行之士,我虽不成器,陈先生可知是有学行的人了。

  後来知道陈先生做了外交官,颇为奇事,不知道那一位驻美钦使(当时无公使之称,官书称钦使俗称钦差)到了新大陆去,陈先生当了随员。难道陈先生懂得外国语言文字吗?一定是不懂得的,他教我识字读书的时候,年已三十多岁了,那里懂得什么外国文?不过当时的出使外国大臣,也不必要识外国文,即如苏州的这位洪状元洪钧,也出使外国,他何尝懂得外国文,其余的随员,更不必说了。

  据说:陈先生到了美国,在使馆里终日闭门家居,不大出来。有人说:他到了美国,好似没有到美国,仍旧在自己家里。又听说他回国以後,曾经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痛骂美国,从政治到社会。中国有许多谙洋务、讲新法的人,都以陈先生的出洋为笑谈,说他不通世务。我虽不曾读到陈先生痛骂美国的文章,但不是我回护师门,必有精刻之抢,至少比了那些「月亮也是外国好」的人,多少有些见识。

  在辛亥那一年,陈先生放了新加坡领事。这时我的一位朋友毕倚虹(名振达,号几庵)做了他的随员。刚到上海就武昌起义了。陈先生不能到任,回到苏州去了,而倚虹也到中国公学去读书。我起初不知道先生的行踪,经毕倚虹谈起才知道,我那时已住在上海,几次想回苏州去拜谒陈先生,都蹉跎了,先生乃不久即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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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遗腹子,他在祖母腹中时,我的祖父已经故世了。这不是悲惨的事吗?我也少孤,但是我到十七岁父亲才故世,我还比父亲幸福得多。

  我的祖母生有两子三女:第一胎是男,我的大伯,到三岁时候死了。第二胎是女,我的二姑母,嫁尤氏,姑丈尤巽甫(名先庚),二姑母早死,我未见。第三胎是女,我的三姑母,嫁顾氏,姑丈顾文卿(名维焕),三姑母亦早死,续娶亦包氏,我祖的侄女。第四胎是女,我的四姑母,嫁姚氏,姑丈姚宝森(名仪廷)。第五胎是男,是我的父亲。所以我父是遗腹子,而不是独生子。

  我家祖先,世业商,住居苏州阊门外的花步里,开了一家很大的米行。我的曾祖素庭公,曾祖母刘氏,他们所生的儿女,不仅我祖父一人,但是祖父排行最小。

  祖父名瑞瑛,号朗甫,因为他的号是朗甫,所以我的号是朗孙,祖母所命,用以纪念租父。他是一个文人,是一个潇洒的人,常以吟咏自遣(伹他的遗墨,我一点也没有得到),不过他并没有去应拭过,不曾走上科举的路,也不想求取功名,只喜欢种花、钦酒、吟诗,对於八股文是厌弃的。大概家里有几个钱,是一位胸襟恬澹,现代所称为有闲阶级的人。可是天不永年,将近三十岁,一病逝世,把一大堆儿女,抛给祖母了。

  我不曾见过祖父,连父亲也不曾见过他的父亲,这只在祖母口中传下来的。除了我的大伯,三岁便死以外,其余有三位姑母,都在幼年,而我的父亲,则在襁褓中,中间适逢大平天国之战,到处奔走,到处逃难,正不知祖母怎样把一群孩子抚养成人的。

  据祖母说:这是幸亏得她的父亲炳斋公(我父的外祖吴炳斋公),逃难一切,都是跟了他们走的。炳斋公只一个女儿,便是我的祖母,当时他们是苏州胥门外开烧酒行的,烧酒行吴家谁不知道?而我们是在阊门外开米行的,也颇有名气,论资本还是我们大咧。以烧酒行的女儿,配给米行家的儿子,在当时,也可算得门当户对的。

  父亲幼年失学,因为他的学龄时代,都在转徒逃难中丧失了。祖母说:我父亲的读书,断断续续,计算起来,还不割四足年,然而父亲的天资,比我聪明,他并未怎样自己用功自修,而写一封信,却明白通达,没有一些拖沓,从不见一个别字。他写的字,甚为秀丽。想想吧!他只读了四年书呀!我们读了十几年书,平日还好像手不释卷似的,有时思想见识,还远不及他呢。

  太平之战以後,父亲已是十三四岁了,所有家业,己荡然无存,米行早已抢光,烧光了,同族中的人,死亡的死亡了,失踪的失踪了,阊门外花步里的故宅,夷为一片瓦砾之场了(这一故址,後来为武进盛氏,即盛宣怀家所占,我们想交涉取回,伹契据已失,又无力重建房子,只好放弃了)。我们只是商家,不是地主,连半顷之田也没有。

  在这次内战以前,阊门外是商贾发达,市廛繁盛之区,所以称之为「金阊」。从枫桥起,到什么上津桥,接到渡僧桥,密密层层的都是商行。因为都是沿着河道,水运便利,客商们都到苏州来办货。城里虽然是个住宅区,伹比铰冷静,没有城外的热闹。自经此战役後,烧的烧,拆的拆,华屋高楼,顷刻变为平地了,我的外祖家,从前也住在阊门外来凤桥,母亲常常说起,为了战事而桥被炸断。

  父亲到十四岁时,不能再读书,非去习业不可了。从前子弟的出路,所有中上阶级者,只有两条路线:一条是读书,一条是习业。读书便是要考拭,习举子业,在科举上爬上去。但是父亲因为幼年失学,已经是来不及了。而且这一条路,有好多人是走不通的,到头发白了,还是一个穷书生。所以父亲经过了亲族会议以後,主张是习业了。

  当时苏州还有一种风气,习业最好是钱庄出身。以前没有银行,在北方是票号,在南方是钱庄。凡是钱庄出来的,好似科举时代的考试出身(又名为正途出身),唱京戏的科班出身一样。并且钱庄出身的最好是小钱庄的学徒出身,方算得是正途一般。在亲族会议中,便有人提出此议,如打算盘,看洋钱(当时江浙两省,已都用墨西哥银圆了,称之为鹰洋,因上有一鹰),以及其它技术,小钱庄的师父肯教(以经理先生为师父,也要叩头拜师)。大钱庄经理先生,都是老气横秋,搭臭架子,只有使唤学徒,不肯教导学徒。

  从前当学徒是很苦的,尤其当那种小钱庄的学徒,如做童仆一般。祖母只有父亲那样一个儿子,而且是遗腹子,如何舍得?但为了儿子的前途计,只得忍痛让他去了。可是父亲却很能耐苦,而且身体也很健实,大概是几年内奔走逃难,锻炼过来的了。他却不觉得吃苦,处之怡然。

  这家小饯庄,只有一间门面。当学徒的人,并无眠床,睡眠时,等上了排门(从前苏州无打烊的名称,而也忌说关门两字),把铺盖摊在店堂里睡觉,天一亮,便起来卷起铺盖,打扫店堂,都是学徒们的职司。吃饭时给经理先生装饭、添饭,都是学徒的事。他要最後一个坐在饭桌上去,最先一个吃完饭。鱼肉荤腥,只有先生们可吃,他们是无望的。有的店家,经理先生的夜壶,也要学徒给他倒的。但是这一钱庄的经理很客气,而且对於我父颇器重,很优待,常教他一切关於商业上的必须业务。

  三年满师以後,我父便被介绍到大钱庄去了。因为我们的亲戚中,开钱庄,做东家的极多,只要保头硬,便容易推荐。到了大钱庄,十余年来,父亲升迁得极快,薪水也很优,在我生出的时候,父亲已是一位高级职员了。钱庄里的职员表,我实在弄不清,总之这个经理是大权独揽(经理俗名「挡手」),亦有什么「大伙」「二伙」之称,又有什么账房,跑街等名目,大伙就是经理,父亲那时是二伙了。一家大钱庄,至少也有二三十人。现在那些吃钱庄饭的老年人,当还有些记得吧?

  但我到约摸七八岁光景,父亲已脱离了钱庄业了。父亲的脱离钱庄,是和那家的挡手(即经理)有了一度冲突,愤而辞职。当时一般亲戚,都埋怨他:徜然有了别处高就而跳出来,似乎还合理;现在并无高就,未免太失策了。可是父亲很愤激,他说:「这些钱庄里的鬼蜮技俩,我都看不上眼,我至死不吃钱庄饭,再不做「钱猢狲」了。(按:钱猢狲乃吴人诟骂钱庄店夥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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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位姑母

  我现在要叙述我家的亲戚了。我祖母育三个女儿,我有三个姑母,上节已经说过了。

  我先说我的二姑母,嫁尤氏早死,我不及见了,但这位二姑丈,我是亲炙过的。那个尤家是苏州大族,尤西堂之後,太平之战,他们逃难到上海等处,没有像我家那样大破坏。我的巽甫姑丈,据说小时也曾到过大钱庄习过业,伹他不惯为学徒,他是个富家公子,家里有钱,可以读书,而且是请了名师教授。他的业师,就是杨醒逋,最初在旧书摊上发现沈三白的「浮生六记」的就是他。(当时他在冷摊上所发现的钞本,不止一种,曾交申报馆申昌书画室印行出版,名为「独悟庵丛钞」。)

  巽甫姑丈发愤读书,进了学後,便不乡试,他的堂兄鼎孚先生,虽则是中了顺天乡试举人,但也绝意功名,在家里当乡绅。姑丈总说是身体不好,确是闭门家居,懒得出门,但是也没有什么大病,以课子为专业。除课子外,便是吞云吐雾,以吸鸦片为消遣。但他是一位文学家,尤其是他的八股文(明清两代的制艺,俗称八股文),理路清澈,规律精严,而他的教育法也好,对於教人,是一片诚挚。他的儿子,名志选,号子青,别号愿公,为吴县名廪生,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就是我,也受他的教导之惠不少。以後我再要提到他,暂且搁下。

  我再说我的三姑母,嫁顾氏,我也未及见,她生了一女一子,生儿子的时候,以难产死了,剩下两个孩子。祖母便以她的侄女,嫁给文卿姑丈为续弦,由其抚育初生之子,而把三姑母所生之女,携回自己抚养。所以我的这位顾氏表姊,一直住在我家,及到她的出嫁。虽然是表姊,我们视如同胞姊妹一般。母亲也对她如己出,为之梳裹,教以女红,她也不大回到自己家里去。後来她嫁的是一家书香人家,我的表姊丈是朱靖澜先生,也是我的受业教师,此是後话。

  我的顾文卿姑丈,他家本也大族,自经太平之战,便什么也没有了。姑丈的父亲,还是殉难死的,因为我见他有个官衔,叫做「世袭云骑尉」,我问他是什么官职?他就告诉我:「凡在长毛时代殉难死的,克复以後,给他後代子孙,一个『世袭云骑尉』职衔,」我问他:「有什么用呢?」他说:「一点没有用,算是抚卹而已。」

  姑丈的职业,是同仁和绸缎庄的内账房。这一家绸缎庄,就是二姑丈家尤氏所开的。在苏州开绸缎庄,也是一种大商业,因为苏杭两处,都以产丝织物出名的。同仁和绸缎庄,开在闾门内西中市大街,最热闹繁盛之区。每逢看三节会的时候(即迎神赛会,所谓三节者,乃是清明、中元、下元也)前门看会,後门看船(花船),我们儿童到他店里,他总添了饭菜,招待我们。

  我的四姑母,嫁姚氏,这是祖母最小的女儿。伹是一件最悲惨的婚姻,从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不得见面的,怎知我的姚宝森姑丈,是有点痴呆性质的。北方人谓之儍,南方人谓之呆,苏州人谓之踱头踱脑,总之也是一种精神病。譬如和他谈话吧!起初很正常,後来越说越离谱了。我最怕他,当我是儿童的时候,他常常捉住我,高谈阔论,批评时事,我不知道他乱七八糟讲些什么。

  但他的长兄姚凤生(名孟超),当时在江南称得起一位大书家,文学也很好,有许多向他学写字的学生,都是名门巨宦的子弟。他还刻了许多碑帖,印了许多书法,初学写字的,都摹临他的书法,因为清代是重书法的,从儿童入学,以及跻登翰苑,乃至退老园林,也不离此。他印出的书法,是精工木刻的,中楷都用了朱丝九宫格,都写的是欧字(欧阳询)。那时欧字最吃香,据传说最近某一科状元,殿试卷写的欧字,西太后甚欣赏,因此造成一种风气,大家写欧字了。有一套书法,名叫「率更遗则」,大小楷全是欧字,我也写过,写得字像木片一般,真不好看。

  这位姚凤生姐伯,和我的宝森姑丈,是胞兄弟,一母所出,何以智愚相距若此,殊不可解。但是我的四姑母,性情也不大好,却有些执抝与偏见。祖母也说:在三位姑母中,是她最任性,而又以当时的盲目婚姻害了她,她生了一子、一女,都不聪慧,都是有点呆气,自然是先天关系,得了我姑丈的遗传,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此我的四姑母,在中年便郁郁而死了。

  姚家也是大族,他们的住宅,在桃花坞有两大宅,东宅与西宅。这两大宅房屋总共有百十间,据说还是明代所建,现在出租给人家居住,共有十余家。我的姑丈那一支,他们还开了一家纬线店,店号是姚正和。开设在阊门的东中市大街。这纬线店是做什么的呢?原来做前清时代官帽上的红纬用的,有的暖帽上用的,有的凉帽上用的。此外还有瓜皮小帽上一个红结子,却是丝线织成的。他们工作的地方,就是在店里,虽是一种手工业的商店,却是生意不少,不但是本城的帽子店仰给於此,各地都有来批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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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我的外祖家

  我的外祖蕴山公,姓吴,他的大名,已经忘却,他是苏州典当公业的总理事。苏州各业,都有一个公所,似近日的商会一般,典当业也有这个机构,规模较大,因为从前典当业属於半官性质,须向北京户部领照,然後开设,不是那些押店可比的。这个典当公业,他们称之为「公账房」,理事之上,还有董事,我记得吴大澄的哥哥吴培卿,也是董事之一。

  当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家里可称为全盛时代。他家里人并不多,我的外祖母是续弦,我母不是她生的。她生了一男一女,就是我的母舅和母姨了。母舅已娶了舅母,生了一位表妹,比我小一岁,总共不过六个人,但是家里很热闹。

  其所以热闹者,第一、家里的男女佣仆多,主人六人,佣仆倒也有五,六人,有厨子、有仆人、有老妈子、有婢女,人就多了一倍。第二、亲戚来得多,他们家里有不断的亲戚来往,)住就是半个月、二十天。第三、我的外祖母性喜交际,常常约她的女朋友和亲戚来打牌(按,当时麻雀牌尚未流行到苏州,那时所流行的名为「同棋」,又叫「黄河阵」,是一百零五张骨牌,也是四人玩的)。

  我的母亲春秋两季,必回外祖母家,住半月到一月不定。从前上中等人家,妇女出门,必坐轿子,又因为缠了脚,在街上行走,有失体面。譬如一位少奶奶回母家,必是母家用轿子来接;到她回夫家去,又是夫家用轿子来接,方合礼节。虽然说春秋两季,回到外祖母家住一阵,但平日或有事故,如拜寿、问病、吃喜酒之类,也必回去;还有在新年里,也必回去一次,向外祖父母拜年。

  新年到外祖家拜年,是我们儿童最高兴的一天,常常约定了一天,到他家里去吃饭。我的表兄弟姊妹,有七八位之多,饭後,外祖父领导一群孩子到玄妙观游玩。他们起初住在祥符寺巷,後来住在史家巷,距玄妙观都不远。

  苏州玄妙观,在新年里,真是儿童的乐园。各种各样的杂耍,以及吃食零星店、玩具摊,都是儿童所喜的。有两家茶肆,一名三万昌(这是很古的,有一百多年历史);一名雅集,外祖父领了我们到茶肆里,我们许多孩子团团围坐了两桌。这里的堂倌(茶博士)都认得吴老太爷的,当他是财神光临了,这名为「吃橄榄茶」,橄榄象徵元宝。以其形似。玄妙观茶肆里,每桌子上几个碟子,如福橘啊,南瓜子啊,一个堂倌走上来,将最大一只福橘,一拍为两半,称之为「百福」(吴音,拍与百同声,福橘是福建来的橘子)。外祖父临行时,犒赏特丰,因此他们就更为欢迎。

  在茶肆隔壁,便接连几家耍货店(即玩具店),於是一班小朋友,便围攻了它,你要这样,我要那样。但是我对於玩具,就不喜欢那种木刀枪、虎面子、喇叭,铜鼓、泥娃挂、小白兔之类,我却喜欢那些雏形的玩具,如小桌子、小椅子、小风炉、小暖锅等等,其次,我还喜欢那些机动的东西,有一个翻筋斗的孩童,价较贵,我喜欢它,外祖便特地买给我(这个玩意儿,红搂梦上的薛蟠,从苏州买来的也有此物)。还有一对细工的人像,是白娘娘与小青,都是绢制的衣服,开相也美丽,那是一出「金山寺」的戏剧,我很爱好它,保藏了好几年。

  为了游玩玄妙观,我曾闹过一个笑话:那时外祖父临时发给我们每人制钱一百文,以供零用(譬如看玩把戏,买画张,听露天说书,吃酒酿等等,都要零碎钱),我这一百文钱,到回去时,还剩十余文。从玄妙观後门出去,将近牛角浜,有一个老年的乞丐,向我讨钱,他的须发都白了。我把手中用剩的十几文全都给了他(向来施舍乞丐,只给一文钱)。他很感谢,向我作了一个揖,我重稚的心理,觉得礼无不答,也连忙回了他一揖。

  这件事,为同游的姊妹兄弟们所哗笑了。他们说:「一个叫化子,给了他钱,那有再向他作揖的道理?」於是故意的形容,故意的描写,说我是一个戆大,一个獃子,连我的母舅母姨都笑我。我窘得无可如何,面涨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我的母亲却回护我,母亲道:「好了!我宁可有一个忠厚的儿子,不愿有一个过於聪明的儿子。」(按,苏人当时有一句成语道:「忠厚乃无用之别名」,忠厚在当时不算一个好名詞。)

  外祖父在兴盛时期,尽量挥霍,一无积蓄,也不置一些产业,以致他一故世後,这个家庭立即崩溃下来。其实他自己非常节俭,以他的所得专供家人滥用。我的母舅号云涛,是一位公子哥儿,最初学生意,吃不来苦,逃回来了。加以外祖母溺爱,成为一位靠父荫的写意朋友。他拍拍曲子,还能画几笔兰花,字也写得不坏,可是吸上了鸦片烟。外祖父死後,一无所恃,立即穷困,不得已住到甪直镇乡下去了。

  母舅无子,仅有一女,小名珠,比我小一岁。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逢母亲归宁,我也随去,常常和表妹一同游玩。不知是那一位姨母说了一句笑话道:「他们不像是一对小夫妻吗?」为了这一句话,我们这年长的表姊们,便作她们嘲弄我们的口实。当时我们很害羞,很觉得难为情。渐渐的我这位表妹不再共游玩了,到十二三岁,甚至见我去就避面,但是你越是害羞,她们越是嘲笑得厉害。

  这一件事,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位姨母提出过,意思是弄假成真,把这一对表兄妹结成婚姻了吧!但那时候,她家正是兴旺,我家日趋中落,我外祖母不赞成,我母舅也不赞成,。在我们这方面,是由祖母做主的,我的祖母也不赞成,她说:「这个女孩子太娇养了,况是一个独生女,我们配不上她。」这也不过偶然微露其意,以後也就不提了。

  可怜我这位表妹,後来到了二十七岁,还是一位老处女,终身未嫁。大概自从外祖父故世後,他们迁到乡下去住後,我和表妹从此就不见面。母舅在乡下故世,无以为殓,我那时已是二十多岁了,在苏州买了一口棺木,雇了一条网丝船,星夜载到乡下去,办了他的身後事,那时才和她见了一面。只见她憔悴不堪,舅母说她是有病,什么病我不知道,但的确是病容满面了。

  母舅死後,舅母与表姝,又住到苏州城里来了,母女两人,租了一所小房子,做做女红,勉强度日。她们住得很远,我也难得去看她们。有一天,舅母派人到我家,说她的女儿病危,急切要我去一次。我那时已是有妻的人了,我妻催促我即去,到了她家,她勉强拥被而坐,含着一包眼泪,说道:「有两件事奉托,」一是恳求我办她的後事,一是望照应她的母亲。我立刻答应了。她叹一口气道:「不想还是哥来收殓了我,也可瞑目了!」这话似颇含蓄,而很觉悲凄,但我和她并没有恋爱的成份,而久经疏远的。这是为她的父母所害,为什么不给她早早择配呢?(那时候,女子不许自行择配的。)关於这位表妹的事,我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却是纪实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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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自刘家浜至桃花坞

  我家自刘家浜迁移至桃花坞,在我幼年时期是一转变。

  这一年,我是七岁吧,我们自己没有置屋,都是租屋居住的。但刘家浜的房子大,对面是一个大庭院,花木扶疏。我记得有一棵山茶花树,还有两棵木犀,春来沿壁还有蔷薇花。草花无数,则有鸡冠、凤仙、秋海棠,秋来绚烂一时,都是顾氏表姊的成绩。桃花坞的房子,是一个石版天井,虽也宽敞,却没有花木。刘家浜的房子,走出大门很近,只要跨过荼厅,就到大门,门前还有谭宅的门房,门公。桃花坞的房子,我们住最後一进,到大门外去,要走过一条黑暗而潮湿的长长的备衖。

  住居刘家浜时,西首斜对门,即是尤宅,我的巽甫姑丈,即住居在此,他们是一个大家庭,上面老兄弟二人,一号春畦,一号省三,我都要呼他们为公公。春畦生两子,一号鼎孚,一号咏之,这两位都是祖母的母家吴家的女婿,祖母的侄婿。省三生一子,便是我巽甫姑丈。这三兄弟中,鼎孚是个举人,咏之与巽甫都是秀才。再下一代,鼎孚有儿子七人之多,詠之有二子,巽甫有一子,女儿是记不清了。他们是一个巨室,不过有一个家法,不许纳妾。苏州的巨室,恒喜纳妾,但他们家里,却找不到一位姨太太。(按:最後第三代有破除此例者。)

  因为距离很近,我小时常常跑到他们家里,他们房子多,穿房入户,也是惯了的,并且他们的小兄弟,和我年相若的很多,更添兴趣。他家有一个小花园,也有台榭花木之胜,有一个池子,养着许多金鱼,儿童们所欢喜。自从迁移到桃花坞後,可不能常去了。到了十余年後,尤家聘请西席先生,我便被他们请了去,教我的几位表侄,此是後话,暂且缓提。

  住在到家浜时,东隣有一狐仙殿,仅有两间房子,一个老太婆住在里面,居然有人来烧香,还有一个女癡子,约模三四十岁,不知是否住在狐仙殿内?她认得我,见我一个人在门前,便叫道:「喂!你们弟弟在门前,不要被拐子拐去呀!」再向东去,约数家门前,有一个地址,相传是金圣叹的故宅。

  桃花坞接着东西北街,这条路是很长的,街名既雅,而传说唐伯虎曾居此,因才人而著名(但後来则因年画而著名)。我祖母家的吴宅亦居此;不过他们住在东首,我们住在西首,我们租住者,便是亲戚姚家的房子。这姚家宗族既繁,房份也多,他们有东西两宅,各有大门进出,这好似红楼梦上的荣宁两府,不过房子是有些敝旧了,又经过太平天国的兵燹,处处创痕可见。

  他们後来都把余屋出租了,东西两宅,总共租了不下十余家人家。一座巨宅,都分析了,譬如某几处为甲所有,某几处为乙所有,由他们各自出租。我们所租住的屋子,为姚和卿先生所有(和卿先生後为我的受业师,此事後述),是他们东宅的最後一进。此宅总共有七进,除茶厅(亦名轿厅),大厅无楼外,其余每一进都是三楼三底两厢房。我们所住最後一进,更特别宽阔,後轩还更大。这一座三楼三底,我们与和卿先生家合住,我们占三分之二,他们占三分之一。

  这种老式房子,还是在太平之役以前许久时间建筑的,在战役中,攻占苏州城後,打过馆子的(如行营之类)。大厅上有一张大天然几,留有无数的刀砍痕迹。还有胆小的人说夜间弄堂里有鬼出现的迷信话。而房子也正不及刘家浜的敞亮,因为墙高而庭小,又是古旧,住在里面,不无有点闷沉沉的。要从我们最後一进走到大门外,这条备衖,足有半条巷之长,倘在夜里,又没有灯,只好摸黑,又说什么鬼出现。我们小孩子,真有点害怕。

  我的四姑母家,他们住在东西两宅的中间房子,但也是在东宅和我们一个大门出入的,因为他们把两宅完全出租与人家了。在那里有两间姚凤生姻伯很大的书室,这个书室,不是书卷琳瑯的书室,而是一个书法大家的书室。四壁挂满了许多古今名书家的对联字轴,中间摆着好几张大书桌,都是他的学生们到此习练大字的,其中更大的一张书桌,是姚凤生先生自己的书桌,上面有一个大笔筒,插着大大小小许多笔,以及人家来求墨宝的多卷轴儿。

  他的书斋外面庭心中,有一棵很大的松树,那棵松树是很为名贵的,它的很粗的树干儿,不可合抱,真似龙鳞一般,而颜色却是白的,大家呼为「白皮松」。据说:这种白皮松,在苏州城厢内外,总共只有三棵,都是数百年以前之物。那些亭亭翠盖,遮蔽了好几间房子,因此那间书斋,他定名为松下清斋。唐诗有一句诗「松下清斋折露葵」,本来这个「斋」字,不作此解,他却借此作为斋名了。

  这个松下清斋,当时在苏州,却是无人不知的。因为姚凤生先生那时除了收学生教写字以外,还印出了许多法帖,是他临写了古人的字,刻石印行的。而他写的书法,大楷小楷,精工木刻(苏州的刻工最著名),用连史纸印了,十张为一套,作为小学生习字帖,名曰「松下清斋书法」,每套售一百四十文,没有一个家塾,不是写他的书法的。

  来此习字者颇多官家子弟,有许多在此做官的或是寓公,也常来拜访姚凤生先生,所以茶厅中的四人轿,常常停满。因为当时苏州是省城,候补官员很多。倘其主人为侯补道,则可以坐蓝呢四人轿;其有差事者,则前面撑一红伞,後面可以有跟马。来访的人,我记得有一位杨见山,单名是一个岘字,是个大眫子,他的隶书是出名的。(杨见山有个别号曰藐翁,据说他做官,为上司所参劾,说他「藐视官长」,故名藐翁)还有沈仲复,任筱珊等,这些都是寓公,也常来见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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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中落时代

  以迁居而言,桃花坞之局促,不及刘家浜之宽敞,以孩子的心情,也觉得後不如前了。大概父亲脱离了钱庄业以後,景况便不及以前了,那时的舅祖吴清卿公(祖母之弟,名文渠)就很不以为然,以为既然在钱业中,当然要服从经理的指挥,好比在官场中的下属,应当听命於上司,那有反抗的余地。但是父亲志气高傲,不肯屈服,因此便吃了亏。


  这时父亲虽脱离了钱庄事业,手中还有一点余资,和友人经营一些小商业,也不甚获利。後来开过一家毛骨栈,在齐门外下塘北马路桥块(那时苏州并没有马路,但旧名词已有马路之称)。这一家毛骨栈,外祖也有一些资本,但他占少数,我父亲占多数,所有用人行政,都由父亲处理。

  怎么叫做毛骨栈呢?就是专在城乡各处,零星购买了各种兽毛兽骨,而整批出售的一种营业。兽毛中最大部份是猪毛,整担的在堆栈中堆着,其它的各种兽毛,也有如黄狼皮、兔子皮、老鼠皮等等,不过牛皮是少数,因为另有作坊。兽骨中,大部份是牛骨、牛角、羊角,以及其他的兽骨,兽角。除了兽毛、兽骨外,还有鸡毛,鵞毛、鸭毛,以及其它禽毛。关於人身上的东西,就是乱头发;还有破钉鞋上烂牛皮也收买的。那些东西,後来都成为出口货了,经外国人科学制造後,重销到中国来,化腐臭为神奇。在当时我们孩子心理,觉得这种营业,实在不大高尚。

  这毛骨栈的店号,叫作盈丰,在齐门外下塘沿河,这是一条运河,老远就看见我们雪白墙壁上,写有一丈多见方的大字:「盈丰栈猪毛杂骨。」我们自己也有两条没有篷舱而足以装货的船,停在门前。这一带,不独是我们一家,还有一家店号同丰的,也和我们同样的营业。

  盈丰毛骨栈仅有踏进去的一间所谓账房间者,较为乾净整理,里面是一片大场地,排列着栈房,都是堆积着那些猪毛杂骨的,发出了极难闻的臭味。还有那些乱头发,有人说:都是死人头发,谁知道呢?有一天,有个狠巴巴的人,拿来七条发辫,正听得上一天,校场里杀了七个犯人,明明是这七个死囚的头发了,伹也不能不收。因此我们住在城里的太太小姐们,再也不敢到这个毛骨栈里去了。

  这一种货色,自有客商来收购,各处都有得来,而有一部份是销到上海去的。那时猪鬃销到外洋去,已是一宗输出的大生意,猪毛在国内,也有作为肥料的。牛骨、牛角,在国内销场极大,可以精制各种器物;羊角可以制一种明角灯,有挂灯,有枱灯,在国内流行甚广。尚有许多,我听不知者,未能尽述。头发後来也销到外洋去,倘然如此,那七个斩犯的发辩,也许会一变而为欧美各国神圣大法官的假发哩。

  这个毛骨栈,我曾去过好几次。本来苏州齐门外,已近乡郊,不大热闹的,但每一两年出一种迎神赛会,叫做「贤圣会」,也不知是何神道,城里的士女,倾巷来观,也很热闹一时。我们也便借此去观光这个毛骨栈。有一次,我们的栈房制造牛皮膏,是一位客商委托的,我以儿童好奇心,想往观看,和父亲住在栈里,闻了一夜的臭味(煎牛皮膏的臭味),大呼上当。

  父亲开设了这家毛骨栈,他自己也难得去,委托了一位杨秋桥管理其事。谁知这位杨先生,大拆其滥污,亏空得一塌糊涂。於是人家又责备父亲用人不当,自己又不能常常到栈里监督他们。我想:父亲开设这个毛骨栈,也是一时的高兴,後来便觉得这种营业,是不适於他干的,他也对它兴趣淡薄了。这家毛骨栈,在我十岁的时候,便盘顶收歇了。

  我的父亲虽是商业中人,伹他的性情,却是高傲不屈的。我没见过我的祖父,父亲也没见过,但据祖母说,父亲的性情,和祖父很相似。祖父文笔很好,却不事科举,不去应试。和父亲的走出了钱庄业,誓不回去,倔强的性格,有些相似。所以父亲後来虽至穷困,也不肯仰面求人。他的母舅吴清乡公,号称苏州首富,他也不肯依附於他,此即孔子所说「君子固穷」吧?

  从前并不流行笔算,也没有近代发明简捷的算术,商业上就靠一把算盘。但父亲可以用左右手打两把算盘,而核对无讹。用墨西哥银元,时常有夹铜、哑版、成色不足等等,但父亲一听声音,即知其真伪。当时还行用制钱,中有方孔,以一百钱为一串,但每有不足成色的,父亲一望即知其数之足否,此种技术,都是从小钱庄学来。但一到大钱庄,即与今之银行一般,有种种金融的事业,而范围亦大,有盈虚消长之策在其中,而我父则以公平持正为圭臬也。

  自毛骨栈收歇以後,父亲曾去当过一次幕宾。那时有一位王梅仙先生,在桃花坞和我们同居,会试中式成进士(苏人称为两榜,举人则称为一榜),也是吴县人。以榜下知县,发放湖北,补了湖北应城县知县的缺,急要聘请一位县署里的账房。由姚凤生先生推荐,父亲就到了应城县里去了。可是不到两年,王梅仙先生便丁艰卸任了。父亲也只好回到家乡来。

  湖北应城县著名的出产,便是石膏,恐怕到今天还取之不竭,行销国外。也有人说应城县账房是个好缺,这都是莫须有的事。王梅仙先生的一个清廉的官,卸任以後,两袖清风。父亲向来是生性狷介,除了每月薪水,托人带来补助家用以外,到了回家时候,路径汉口,土产也不肯带一点,倒带回一部应城县县志。

  父亲最远的旅行,便要算是到湖北应城县了。此外在他年小时,祖母携着他逃难,也曾到过安徽的徽州(吴家原籍徽州,我家祖先亦为皖籍)。以後便不曾出遇远门,只是在家乡的时候多。当然,那个时候,交通没有现在的便利,而苏州人士也惮於远游,成了习惯,往往一个保家守产的人。到了头发已白,也不曾离过家乡,离家几里路,就算远游,那末我父亲到了湖北省,亲友间就要算他出过远门了。

  但是父亲却去过了上海好几次,他到上海去,当然是关於商业上的,是何种商业,在我幼稚时代未能明晓。但是有一次,因为父亲在上海病重了,我们便全家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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