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并排的长椅上,一个人在玩手机——这是当下最庸常的姿势,眼睛、手指和屏幕构成黄金比例,经典得如同大卫。长椅上的另一个人在背一本巨厚的书,因为要考一个“上岸”的证,即使在求神拜佛的日子里也要努力。在他们中间夹着一位道长,绾着丸子头,身着深色道袍,晒着太阳闭目养神,用光合作用的能量场抵挡住这长椅四周的俗世感。 在北京,这样的景致,只可能发生在白云观。尽管是星期二,玉皇殿前依次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敬香的人,还是会让路过的你无处可躲。也许是因为上周要花500块钱预约参加的拜太岁法事没约上,人们赶着在正月里再拜拜。 阶梯上都是排队入场的信客,香火烧得观里烟雾缭绕,凭鼻腔里的烟灰,就能大概判断道教的神仙们今天要处理多少人间的烦恼心事。
△2017年1月28日,北京。人们在白云观排队参加活动 。(图/视觉中国) 当然,也有人是趁着北京春天里持续不了一周的好天气,在观里晒晒太阳,跟从小就摸过的石猴“交流感情”,再跟道长们聊聊套牢的股票该怎么解。这座城市在庄重之下的那点混不吝的劲儿,在车水马龙的国贸看不到,在需要蹑手蹑脚的圣所里也看不到,但在白云观里,你却多少能咂摸出一些味道。
道教高地逸事多
像北京很多大隐隐于市的场所一样,拐进西便门外的白云观街,会觉得白云观门口跟自己老家华北平原上的寺庙没什么区别。街对面是看风水、起名之类的店铺,白云观大门前则围着引导人流的围栏。观门前有个长长的影壁,朝着山门的一侧上有琉璃瓦嵌字“万古长春”,只不过现在壁前是个小型停车场,不注意的话可能会错过赵孟頫的这幅字。 与众多要预约的场所相比,白云观只需10块钱便可随买随进的门票显得亲和很多。进入山门后是一座枯水旱桥,叫“窝风桥”。“窝”在这里是个动词,“属云”的观怕风,这座桥就把风都“窝”在这里——风水的知识,进门就教你了。 桥洞两侧各挂有一个方孔圆形大钱币,孔里悬了一个铜钟。在边上花10块钱就可以买50个铜板“打金钱眼”——别看有这么多机会,想把铜钟打响还是需要一些庙会上打气球和套圈的准星。亲身体验后,我觉得这是一项集民俗、健身、治愈、娱乐和出窝囊气为一体的活动,性价比方面,堪称“京城情绪价值体验第一”。
△窝风桥 。(图/李靖越) 白云观是道教全真道三大祖庭之一,也是中国道教协会的所在地,有雍正御赐的钵,也有慈禧的帷幕。再加上道教神仙众多,哪个方向都有解忧的药方,光财神就有三位,抱团坐在一起给你祝福,而领上一炷免费的香,就能享受功力加倍的祝福。这让白云观一直处在香火旺盛却又不至于火出圈的程度,也因此有了“年轻人涌向雍和宫,而北京中产都聚在白云观”的说法。 一个关于白云观的趣闻是,丘处机葬在这里,埋葬他的人是其徒弟尹志平。对于这两个名字,人们更熟悉的是武侠小说里的形象。有个老段子说,如果丘处机没有路过牛家村,秘密跟踪他的那些金兵就不会死在郭、杨二人的院子里。同样,完颜洪烈也不会见到包惜弱,从而对她念念不忘。如果金兵没有死在丘处机手里,郭、杨两家以后不会受到牵连,也就没有了《射雕英雄传》的故事。
△长椅上的道长 。(图/李靖越) 因果是佛教的说法,在拳脚功夫里,道教当属重要一脉。王重阳一指让欧阳锋20年不敢下白驼山,张三丰更是小说里“活着的传说”——白云观自然也有这样的传统。2024年,白云观推出八段锦课程,第一期有200个名额,1分钟,名额就全满了,白云观的工作人员只好在公众号下置顶评论,提醒市民每月一期,以后还有机会,届时还会开通太极拳课程,以便中国功夫在各大公园“开枝散叶”。 家住西城的叶喆打小就被父母带来白云观,理由只是离家近,“不像东城的人出了地铁口还要走出去6里地”。现在,他有了孩子,也带孩子去白云观摸石猴,虽然石猴从屁股到脸蛋都被摸得锃光瓦亮了。至于为什么总去,他回答:“也许我想培养杨过。”
遍布寺庙与道观的城市前史
对于一个在家附近的宗教场所,去或者不去都不需要理由。一个说法是,曾经的北京,无论你站在何处,方圆100米内总能发现一座或多座寺庙。据《北京晚报》的报道,就寺庙数量而言,北京在全国各大城市中首屈一指。仅乾隆时期绘制的《京师全图》,就标出内城、外城寺庙1207处。1930年,北京市区、近郊登记造册的寺庙有1734处,而1936年还有1135处,到了1941年则仅存783处。
△排队入场的信客 。(图/李靖越) 老北京的寺庙中,有一些小庙是民间信仰、祭祀的地点,不佛不神也不道。当年阜成门外有一座小庙,人称“穷神庙”,庙高不过10尺(约3.3米),进深3尺(1米),小得可怜。庙里的神是“穷神”,即老北京专司红白事的杠夫所供奉的偶像。旧日的杠夫被雇出殡抬棺时,大多戴一顶清式的破毡帽,一身花衣裳。毡帽上有一乌翎,翎毛朝上,但与大清官员的“顶戴花翎”还不大一样。如果替人家办婚事,衣服则换成绿色的。 古都的老百姓并非都是香客信众,但他们在求神祈福之外,也将这些场所变换成一种生活的惯性。民俗学研究者们认为,北京的寺庙与道观承担着这座城市现实的功能,正是这些前史,让寺庙与道观流入生活时,永远不会显得突兀。
△白云观内的老律堂 。(图/视觉中国) 比如,明代皇宫里的太监在年纪大了之后,要解决养老问题,就要修庙;庙也可以作为古人的一种房产投资行为,置业买了宅子,空在那里还需要管理成本,那不如就暂时改作一个庙;清光绪年间刊刻成书的李虹若的《朝市丛载》,其卷二甚至记录了北京31座寺庙都有出租殿房作旅店的服务。 而到了现代,寺庙其实更像公园。法源寺的丁香、大觉寺的玉兰、红螺寺的银杏,不少寺庙都有标志性的植物,在观赏季节游人如织。白云观也有个小蓬莱的后院,建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由三个庭园连接而成,三山环峙,古木参天,适合遛弯儿。
△深秋季节,红螺寺里银杏开放 。(图/视觉中国) 不过,真正让白云观融入北京市民生活的,大概率是它的庙会。白云观庙会是自清朝至1950年代,北京地区春节期间的著名庙会之一。 1987年起,西城区人民政府恢复举办白云观庙会,此后至2007年连续举办21届,每年春节放假期间举办。2007年之后,鉴于周边场地狭小等安全隐患,白云观庙会停办了几年。2024年的白云观庙会上,挂满了黄色的旗帜,其中一杆的旗面上写着“热爱北京”,象征道教的阴阳鱼就在它的上方。
在白云观里“热爱北京”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韩书瑞(Susan Naquin)研究仪式、朝圣、寺庙以及老北京的历史。在《北京:公共空间和城市生活(1400—1900)》一书中,她认为,北京的寺庙是城市公共生活真正的中心,演剧、市场、慈善救济、士大夫讲会、节庆进香、藏书、出版、艺术与休闲等活动都在寺庙中进行,这些公共活动有助于北京构建共享的城市文化,最终有助于形成各个阶层、各种身份共同认同的“北京市民”身份。
△《北京:公共空间和城市生活》,韩书瑞著 。 在这个空间里,皇室、贵族、官绅、商民、工匠、仆役、兵丁、文人、僧众,甚至来华外国人,等等,都依照自己的区域、规则和习惯来进行自己的日常生活。可以想象,每天早晨,当皇帝起床后开始自己刻板的政务时,挑粪工正担着粪桶,吃力地行走在胡同里,菜贩正吆喝着牲口,赶车进城…… 在阶层如此分明的城市里,挑粪桶的粪夫是几乎不可能和不知稼穑的皇帝发生交集的,但是他们都有寻求心理安适的需求,而宗教就在很大程度上为他们提供了心灵安适之地。
△求佛后的嬛嬛开启了事业运爆棚的人生 。(图/《甄嬛传》) 每天拈香供佛是皇帝和皇家女眷们的日常礼仪,而平民百姓也时不时地到寺庙里烧香还愿。皇室还屡屡向寺庙布施金钱和土地。由此,寺庙成为连接北京社会各阶层的纽带之一。 天长观是北京地区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座道观,诞生于唐玄宗时代。后来,雍正、慈禧都是道教拥趸——毕竟,上位者有谁能拒绝长生的诱惑呢? 一个思考是,涌入寺庙与道观的人们,看似是时代症候的某种表征,但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寺庙对世人精神虚妄的业务已经做了成百上千年,那么,当下又特殊在哪里呢?
△白云观内景 。(图/图虫创意) 变化的是业务的表现形式——珠串、字符、福米,甚至素斋、清修、打坐、悟道。送“福”字是白云观在2009年推出的活动。道长们第一年只写了2000多张,第二年写了3000多张,2019年写了1万多张——“写‘福’字写到肩周炎”可能不是道长们的玩笑。会神仙、顺星之类的表现形式不够通俗,但过年期间老律堂的开光,人人都可以参与。理论上费用随喜,且不可以扫码支付,基本上人人都会拿着现金前来。 作家史铁生写过散文《庙的回忆》,其中讲到小时候奶奶带他去过一次松柏森然的庙院,他只向门缝中望了一眼,立刻跑开,那一眼的印象却极深。“现在想,大约任何声音、光线、形状、姿态,乃至温度和气息,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响应,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够知道,说不清楚,却永远记住。” 那大约就是宗教形式的力量,气氛或者情绪,整体地袭来,它们大于言说,进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致每一个进入者本能地审视而不单是看见。
△长椅上闭目养神的人 。(图/李靖越) 有这一瞬的体验,人心足以得到宽慰了。无为之地要灵验几分呢?谁也说不准。如果觉得不灵,建议打白云观墙上的质量监督电话,让人好好管管这群不太关心人间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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