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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浩哲:宋金元围棋诗中的棋酒关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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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17 10:41: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宋金元围棋诗中的棋酒关系研究
  桑浩哲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在读

  摘要
  本文从文本、文人生活、文化功能三个层面研究宋金元围棋诗中的棋酒关系。在文本层面,棋酒具有显著关联的诗多达295首。最常见的关系是在一联的对句之中成对出现。在文人生活层面,棋酒共同出现主要有三种情况。一是多人聚会中的助兴活动。二是密友交往的媒介。三是幽居生活的文娱活动。文化功能层面,除了交友之外,棋酒共同具有“消闲”和“忘忧”的功能。其中“忘忧”是棋酒最深层的文化关联,也是文人对棋酒普遍的精神寄寓。
  关键词: 棋酒  文本  文人生活  文化功能

  01  棋与酒在文本层面的关联及特点

  (一)“棋酒”在文本层面的关联方式
  本文研究棋与酒的关系。首先面对的问题是样本的范围。本文选取的样本范围是宋金元围棋诗(包括词曲,以下统称围棋诗),主要的材料来源是《弈诗》。根据《弈诗》的统计,宋金元围棋诗总共约1800首,占历代所有围棋诗的一半[[0]],样本数量足够。
  “棋酒”在文本的关联实际上就是“棋”和“酒”两个词(包括指代棋酒的其他词语)在文本中的分布问题。一般而言,距离越近,关系越紧密。根据诗本身的文体特点,棋、酒作为词语的距离由近及远有三种情况。
  1.“棋酒”之间无间隔,形成复合词
  棋酒连用时,二者在文本层面关系最为密切。据笔者检索和统计,这种情况共30例,约占十分之一。比如余靖《寄题宋职方翠楼》:“棋酒等闲忘世虑,溪山最乐是家林。”[[1]]、司马光《何秀才(汉伦)郊园五首·其五》:“夏木绕茅庐,棋酒资清宴。”[[2]]、郑侠《醉翁行赠黎师醇》:“问翁壮年爱棋酒,迩日还如昔时否。”[[3]]、李光《丁卯二月二十七日……》:“从此欲寻棋酒社,肯论时节叩柴靡。”[[4]]等等。有时“棋”、“酒”先分别和别的词组成复合词,然后再连用。比如彭汝砺《和范学士·其二》:“酒榼棋枰足燕闲,市朝愁复抗尘颜。”、[[5]] 李防《对雨闲吟呈吏部侍郎》:“此时遥忆诸君子,堪命棋桴与酒匝。”[[6]]等。这种情况也属于“棋酒”连用,但不多见。“棋酒”连用说明在文人的观念中二者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匹配关系,但据此想要深入了解棋酒的内在关系,还远远不够。
  2.棋、酒在同在一联之中,以对句的形式出现
  这种情况有250余例,在棋酒诗中占绝大多数。比如王禹偁《仲咸因春游商山下……》:“贪看棋错路,竞爱酒忘巡。”[[7]]、胡宿《华阳逋客》“酒中长有圣,棋下更无仙。”[[8]]、欧阳修《梦中作》:“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9]]、邵雍《首尾吟·其十五》:“三杯五杯自劝酒,一局两局无争棋。”[[10]]等等。在对句中,棋酒虽然距离稍远,但彼此相对,文本关联仍然很强。对句往往文义也要对应,因此相较于棋酒连用,在对句中更能呈现棋酒的内在关联。以对句形式出现的棋酒也是棋酒关系的主要研究对象。
  3.棋、酒分别在不同联中
  此种情况不足10例,非常罕见。这种情况下,棋酒之间的文本关联比对句弱,意义上的互文性也相应降低。如楼钥《送卫清叔著作提举淮东·其五》:“屡从樽酒接从容,叔宝风姿照座中。他日相逢年益老,棋坛尚可角雌雄。”[[11]]、耿南仲《和邓慎思重九考罢试卷书呈同院诸公》:“澡酒强陪高馆饮,黄花不似故园逢。棋枰苦战挑灯坐,鲜壁闲题捧砚从。”[[12]]与之类似的是在组诗中分言棋酒,如李光《朱致祥教谕饮酒弈棋,与仆略相上下,不见旬日,作二诗招之》:“其一:终日沉机喜欲迷,一枰胜负未全低。清秋九月江头路,不见门前瘦马嘶;其二:老罢无人断送秋,惟凭一酌散千忧。莫嫌白酒难成醉,尚有黄花插满头。”[[13]]
  从以上三种情况可以看出,棋、酒在文本层面的关联和其深层意义的关联未必成正比。但只要具有文本关联,就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的内在关联。因此本文将以上三种情况的作品统称为“棋酒诗”。据笔者统计,在宋金元约1800首围棋诗中,棋酒诗有294首。这294首棋酒诗是研究棋酒关系的有效材料,也是本文的研究对象。
(二)棋酒诗在文本数量上的显著优势  
  在宋金元围棋诗中,棋酒诗作为总体在文献层面最显著的特点是压倒性的数量优势(294首),占比约六分之一。数量上位列其后的是“烂柯”主题(160首)和“棋与诗文”主题(137首)。
  这一分布状况出乎意料。一般说起围棋和其他文化活动的关联,首先会想到“琴棋书画”。但据笔者统计,宋金元围棋诗中,显示了棋和琴、书、画具有文本关联的仅有95首,相较于“棋与酒”、“棋与诗文”数量不占优势。并且其中绝大多数是“琴棋”诗,围棋和书画关联的诗作屈指可数。而文本的关联是更深一步内在关联的前提。或许“琴棋书画”这一惯用的分类方式只是像“梅兰竹菊”一样的列举,并非表示四者之间有深刻的内在关联。
  其实在古代文献中,除了“琴棋诗酒”之外,还有“琴棋诗酒”的组合方式。但这一传统至今未能引起足够的关注,在学界也不例外。这一点从围棋史料汇编类著作中就可以看出。在刘善承主编《中国围棋》(1985)和陈伉编撰的《围棋文化史料大全》(2015)中,都未见相关词条、词组。仅有林建超主编《弈史》在“称谓”一节中列了“琴棋诗酒”一目,但却只收录了一条清代文献。[[14]]对其更深入的研究则至今未见。
  在宋金元围棋诗中,显示了围棋和琴、诗、酒具有文本关联的诗作加起来有500余首,远多于“琴棋书画”。本文认为这并非偶然。文本关联的数量差距应当体现了更深的生活、文化观念层面的关联差别。或许在宋金元文人的生活、观念中,“琴棋诗酒”本身就具有更强的关联性。因此强调并深入研究“琴棋诗酒”这一组合的关联,将有助于揭示围棋在古代文人的文化生活中的真正样貌。
  本文先聚焦于数量最多的“棋酒”关系。在研究方法和对象上算是一个新的尝试。等到“棋酒”、“棋琴”、“棋诗”的关系各自厘清之后,相信“琴棋诗酒”这一分类方法的意义将会得到进一步展现。
  
  02  棋与酒在文人生活层面的关联
  上文说明了“棋酒”在文本层面的关联。但是文本的关联并不一定能体现生活的关联。比如围棋诗中以“观棋烂柯”为主题的诗作数量很多,仅宋金元围棋诗中就有160首。但这一传说本质上只是观念的存在,以之为主题的诗作主要表现的是文人对这一的传说的想象、感想,和文人实际生活的关联不大。[[15]]
  但在棋酒诗中,确实体现了棋酒在生活上的关联。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况。
  (一)多人宴会中的棋与酒  
  宋金元文人的交游往往以雅集、宴饮为媒介。而在宴会之中,除了吃喝,助兴的文化活动也必不可少。棋和酒作为助兴活动往往并列出现。
  如朱松《次张演翁林元惠韵》“诗成华烛留残蜡,客醉高歌叩缺壶。更起争棋夸得隽,不应局蹙守边隅。”、[[16]]张耒《和苏仲南柳湖会饮》“愁人得酒百不问,满引聊作诸公先。少休歌舞进棋局,更放旌旗移楼船。”[[17]]、袁桷《再游天童山回吴与权诸友夜集》:“一尊北酒一枰棋,未到懒堂犹是客。”[[18]]、黄庭坚《李大夫招饮(元祜三年秘书省作)》:“座中云气侵人湿,砌下泉声逼酒寒。红烛围棋生死急,清风挥座笑谈闲。”[[19]]、彭汝砺《元祜三年,同深之学士、子开侍郎在初考,今复承乏,有怀旧游,因作此诗……》:“猛著棋销日,深凭酒送春。”[[20]]、赵鼎臣《五月十八日陪同舍诸友游慈云寺》:“枯棋响雷雹,新唱杂雅郑。放怀百念空,纵饮双瓶罄。”[[21]]等等。
  在这种多人的宴饮诗中,重点在于叙事,棋和酒作为宴会中诸多文化活动中的两种,处在共同的时空当中,具有了生活层面的相关性。但这种多人宴会具有应酬的性质,往往缺少深交,棋酒背后也缺少更深的情感和思想寄寓。
  (二)密友雅集中的棋与酒  
  多人宴会具有公共性,其中棋酒只是作为助兴活动共处同一时空。除此之外,文人还有私交。好友雅集之时也需要文化活动。此时棋酒就作为共同的兴趣爱好而成为主要的社交方式,好友也就变成了棋友、酒友。
  比如林逋《寄岑迪(时黜官居曹州)》:“别后交游合相忆,酒灯棋雨数侵宵。”[[22]]、胡宿《郡斋招子美》:“午枰宜试著,卯瓮好尝醅。”[[23]]、司马光《和李八丈小雪同会有怀邻几》:“坐中犹欠邻几在,深负棋秤与酒樽。”[[24]]、强至《送吕贯中》:“陋邑相逢乐且敖,一枰才了又丹醪。酒因校户知君大,棋为论饶觉我高。忽对溪山挥别袂,却忧棋酒寡同袍。”[[25]]、刘挚《重送微之二首·其一》:“光阴不负围棋局,谈笑须还流酒巾。”[[26]]、苏轼《与殷晋安别》:“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27]]、郑侠《和孟坚二月晦同出城》“鸣棋振幽谷,把酒听流莺。”[[28]]、赵鼎臣《送柳叔达侍知福州》:“痛饮莫辜千日酒,剧谈聊付一枰棋。”[[29]]等等。
  这类棋酒诗的特点是以“和”、“寄”、“怀”居多,且有特定的对象。或是即时描绘棋酒交游的欢乐,或是分别后回想往日的棋酒欢会。此时棋酒已经不仅仅是助兴活动,而且是友情的媒介和见证,共同的棋酒时光成为值得怀恋的美好记忆。
  关于棋酒友情,李光的棋酒诗值得注意。比如《庚午春,予得罪再贬昌化,琼士钱送者皆怅然有不忍别之意,严君锡、魏介然追路至俯耳。兹事当求之古人,感叹成古风二百言送行》:“夜棋招隐沦,浊酒会邻里。”[[30]]、《甲寅仲秋水涨,独民先兄、元发弟徙居招提,日有登览棋酒之胜。连日雨复大作水且荐至举室几于湿浸。仰二公之旷达,叹轴重之为累,辄成鄙句以寄,并呈志尹、宣教表兄泪往来诸友兄一笑》:“尘榻晓寒资酒力,空阶夜雨杂棋声。”[[31]]、《林庭植虽已受代,勉为感思之行,交印后,即浩然归隐,倘祥里巷间,以棋自娱,乐哉未易得也,因成拙句赠行(乙亥孟秋)》“浊酒三杯须满酌,枯棋一局要争先。”[[32]]。
  李光的这些诗作单看正文并无特别之处,反倒是诗题中说明的创作背景非常具体,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棋酒在此成为友人之间 相互劝勉、激励的文化象征,包含着浓浓的友情和文人情趣,读来令人动容。
  (三)幽居中的棋与酒  
  以上两种情况中,棋酒都是社交手段,也是棋酒在生活层面主要的关联方式。但在文人生活中,除了公共聚会和私人雅集之外,独自的幽居生活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文人幽居并非坐苦禅,也需要文化活动来丰富精神世界,此时棋、酒就成为可选项。
  但是酒可独酌,棋往往要对弈。独自一人可以“覆局”,如杜牧《重送绝句》“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但要真正享受围棋的乐趣,还是需要对弈。幽居不同于独居,文人在幽居中并非无人对弈,但此时侧重点就不再是以棋酒为媒介的友情,而是幽居的心境以及感悟。如戴复古:《晚春》:“春来涉几日,又到落花时。老面羞看镜,愁怀强作诗。雨墙蜗篆古,风树鸟巢危。有客适相过,樽前一局棋。”[[33]]整首诗的诗境是迟暮之哀。此时“客”具体是谁已不重要,客人的到来能够让主人将注意力转到杯中、局上,使伤感得到暂时的缓解,诗情回复至哀而不伤。
  相较于哀伤,表现幽居闲趣的棋酒诗相对较多。比如李吕《绝尘轩》:“门占蹄轮道,交无市井言。池边对棋酒,胸次有丘园。”[[34]]、朱熹《隆冈书院四景诗·其二》:“扫石围棋销白昼,解衣沽酒醉斜晖。”[[35]]、薛季宣《读史》:“黄粱一夜梦,白雪数人诗。身后输杯酒,生前对局棋。”[[36]]、白玉蟾《幽居杂兴三首·其二》:“阳春有脚三杯酒,野战无哗一局棋。”[[37]]、曹彦约《连雨坐湖庄》:“适意家常酒,忘怀独自棋。”[[38]]、韩淲《六言》:“弈棋聊醒午醉,煮饼更逭夕餐”[[39]]等等。
  写幽居中棋酒最多的是陆游,兹尽列如下。《书怀》:“消日剧棋疏竹下,送春烂醉乱花中。”[[40]]、《雨夜》:“画烛争棋道,金尊数酒筹。依然锦城梦,忘却在南州。”[[41]]、《暮秋书事》:“旗亭人熟容赊酒,野寺僧闲得对棋。”[[42]]、《幽事》:“社近邻翁馈新酿,客归童子拾残棋。”[[43]]、《遣兴二首·其一》:“著低怯对新棋敌,量减愁逢旧酒徒。”[[44]]、《自述三首·其二》:“客约溪亭饮,僧招竹院棋。未为全省事,终胜宦游时。”[[45]]、《叹老》:“酒徒分散情疏索,棋敌凭陵意颉颃。”[[46]]、《春晚》:“晓枕呼儿投宿酒,暮窗留客算残棋。”[[47]]、《村居四首·其四》:“能酿人家分小榼,爱棋道士寄新图。”[[48]]、《幽居》:“娴爱举杯成美睡,静嫌对弈动机心。”[[49]]。棋和酒带给陆游的,即有闲趣,又有闲愁。棋酒诗中可以读出幽居中陆游的复杂心绪。
  
  03  棋与酒的文化功能与精神寄寓
  上节说明了棋与酒在宋金元文人生活层面的关联。无论是在公共聚会、密友雅集还是幽居生活中,下棋与饮酒都具有时空的一致性。但实际上这并不符合对棋酒的一般认知。
  从道理上讲,下棋需要理性计算,而酒则让人沉醉,不利于理性发挥,二者的属性是冲突的。酒后下棋会较大地影响对局的质量。相比之下,茶和围棋就契合得多。文人也有写棋茶的,比如刘颁《城濠泛舟同毕长官》:“幽事围棋翻局势,清欢煮雪试茶芽。”[[50]]但总体上数量不多,仅有“棋酒”的十分之一左右。这一“反常”之处恰恰体现着文人棋文化的特点。本节想要探究的,正是棋、酒如何能在功能上一致,并在内在精神上契合。
  (一)棋社与酒会:棋酒的交友功能  
  上文指出,棋酒在文人生活中一个重要作用功能就是交友。但文人以棋、酒交友不同于一般的棋友、酒友。棋友之间最难得的是“棋逢对手”,即两人棋力相当,彼此都能在对局中竭尽全力,充分享受紧张、酣畅的斗智之乐。酒友之乐则在于同享飘然醉意。
  但这不是文人理想的交友状态。对宋金元文人来说,棋、酒仅是促进友情的媒介,不应陷入其中。何云波先生用“文人棋”和“市井棋”区分围棋心态的雅俗之分,并认为区分的关键在于文人棋的“业余”性,即不以争棋为生,不牵扯经济利益,仅是娱乐,因而对胜负也不那么执着。[[51]]但问题是,一般的业余棋友之间也未必一定有利益关系。即便是现在,在围棋爱好者中,以围棋谋生的也是很少数。当然市井棋常常带点彩头也是事实,但这主要是增加紧张感,从而让棋局更精彩。正如何先生指出,文人之间也经常赌棋,只不过是“雅赌”。既然文人棋无功利,为何要赌?恐怕原因和市井的小赌是一样的,本质上还是为了更好地享受围棋的竞技乐趣。
  因此用非功利性很难说明文人棋的真正特点。本文认为,文人棋的特点与其理想的交友模式有关。对此说的最明白的是楼钥《昼寝正酣适斋以二十韵诗来亟为次韵》:“醉翁雅意非谋醉,棋社清欢岂为棋。”[[52]]文人享受醉酒之飘然,也享受对局之酣战,但这些本身不是目的。这是文人和其他爱酒、爱棋之人的本质不同。醉翁雅意在乎山水之间,棋社清欢则在于交游之情。虽然有少数文人确实爱棋,也享受一般棋友之间的切磋之乐,但其友情的根基并非棋酒的爱好,而是文人之间的身份认同。上文举出的李光的棋酒诗也体现了这一点。
  如此,在作为助益友情的媒介这一点上,棋和酒有了共同的功能,文人面对棋酒的心态也有了相通之处。正如叶颙《城中一佳士赠所知》一诗云:“三杯随分酒,一局不争棋。”[[53]]随分、不争,正是文人士大夫对棋酒的共同心态。
  (二)消闲与忘忧:棋酒最深层的契合点  
  在第二节中之,区分了棋酒在文人生活层面的三种关联。前两种侧重棋酒的交友功能,而幽居生活中的棋酒则更多反映文人的个人心境。
  文人的另一身份是秉承儒家理想的士大夫,以修齐治平为己任。这双种身份对待闲暇有着矛盾的态度。对文人来说,闲暇意味着自由,表现在诗中多是闲情、闲趣,偶尔也有略带感伤的闲愁。对士大夫来说,闲暇(多是因贬谪而身居闲职)则意味着政治理想受阻。在第一种闲暇中,棋酒的功能主要是“消闲”。第二种闲暇中,其功能主要是“忘忧”。当然,文人士大夫的忧愁不止于仕途不顺,忘忧的需求相较于消闲也更加普遍。另外,对消闲来说,棋酒并不具有难以替代的优势。而忘忧则需要更高程度的沉醉以转移注意力,在这一点上,棋酒的独特优势得以显现。也正因此,棋酒被共同赋予了“忘忧”的别称。
  1、棋酒与消闲
  雅集、会友是文人闲暇时间的乐事。交友和消闲并不冲突。比如彭汝砺《元祜三年,同深之学士、子开侍郎在初考,今复承乏,有怀旧游……》:“猛著棋销日,深凭酒送春。萧条双短鬓,半夜总如银。”[[54]]、黄庭坚《赠赵言》:“白云劝酒终日醉,红烛围棋清夜深。”[[55]]、孔平仲:《发仪真寄常父兄》:“朝共泸边饮,暮同窗下棋。一日复一日,眷眷不忍离。”[[56]]、刘挚《再酬王太傅》:“年华悄悄还杯酒,尘事纷纷付弈棋。”[[57]]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交友主要是私人性质的密友,而非公共宴会。因为公共宴会的氛围是热闹,而和密友之间毫不拘束地对弈、对饮,才能带来消闲的体验。
  但消闲本质上还是一种个人的主观体验,可以与友人共同消闲,但这并非必要条件。还有不少不涉及交友的棋酒消闲诗。比如:徐积《和赛受之四首·笑》“日中无事逢棋局,春后有花兼酒壶。”[[58]]、刘敞《秋日和韵》:“短景正须棋玩岁,薄寒宁厌酒盈厄。”[[59]]、邵雍《天闷幽居即事》:“悟易观棋局,谈诗捻酒杯。”[[60]]、喻良能:《次韵李大著春日杂诗十首·其六》“日味三春酒,灯明午夜棋。”[[61]]、陆游《书怀》“消日剧棋疏竹下,送春烂醉乱花中。”[[62]]等等。
  作为消闲方式,棋和酒的确具有共通性。酒令人沉醉,棋则令人入迷。在沉醉和入迷的状态中,几乎会忘记时间的流逝。酒醒棋散之后,已经过去很久,所谓是“酒盏棋枰不知暮”[[63]]、“局上光阴我独惊。”[[64]]
  2.棋酒与忘忧
  沉醉和入迷,是酒和棋带给人的心理体验。在沉浸的体验中,不仅时间感变得迟钝,注意力也得以最大程度地转移,从现实中暂时脱出,进入另一片天地(醒/醉、局外/局中)从而能达到“忘忧”的效果。当然二者也有区别,酒主要是在生理层面发挥作用,而棋则是纯粹精神层面的。“忘忧”是酒和棋共同的别称,也是棋酒共同的功能和最深层的关联点。
  将棋酒共同的忘忧功能说的最明白的是张扩《与客手谈,坐久废食,症子忽作。病退,家人相劝从此却枰,因为数语以自解,甚似刘伯伦断酒文也。昔孟嘉嗜酒,或曰:“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中趣尔。”予于弈棋亦云》:“棋亦有何好,味如酒中天。胜处要自知,岂为醒者传。吾身等芭蕉,幻质非真坚。傥无轻举诀,未免忧患缠。愿从烂柯叟,时作坐隐仙。人生几两屐,不愧阮孚贤。”[[65]]
  从诗题可知,作诗的动因是家人劝张扩戒棋。而张扩认为棋酒相通,棋之味如“酒中天”,“醒者”难以得知。所谓“轻举诀”,指的是修仙之术。此术难得,凡人往往忧患缠身。因而围棋被作者寄寓了仙人的想象。但围棋毕竟不是修仙之术,诗人爱棋酒,还是为了忘忧。
  忘忧是文人对棋酒的普遍体验,如刘弇《伤友人潘镇之失意七十韵》:“破闷无如酒,消忧莫若棋。”[[66]]、葛胜仲《弈棋有进劝工部兄召客》“索居湖海欲忘忧,瓜葛相呼事弈秋。方罫互赢多有进,圆盆更酌早为谋。”[[67]]、曾几《戏同诸孙课春日迟迟》:“醉著三竿睡,忧来一局棋。”[[68]]、朱翌《立夏前一日登马氏山亭》:“百忧不到酒三行,万事尽休棋-枰。”[[69]]、葛立方《和道祖韵》“弈棋聊欲消忧耳,饮酒无如作病何。”[[70]]等等。
  正是从“忘忧”功能的角度,棋酒在属性上的矛盾得以消除,下棋和饮酒才成为相似而互相助益的活动。这正是文人独特的棋酒体验。
  
  04  结论
  本文从文本、文人生活、文化功能三个层面研究了宋金元围棋诗中棋和酒的关系。
  在文本层面,棋酒已经作为词组使用,但更多的还是在一联的对句之中成对出现。在约1800首宋金元围棋诗中,有294首体现了棋酒的文本关联,数量在所有主题中位居第一。
  在文人生活层面,棋酒共同出现主要有三种情况。一是在公共性质的多人聚会中共同作为助兴活动。二是在密友交往中共同作为交友媒介。三是在幽居生活中共同作为文化活动和精神寄托。
  文化功能层面,棋酒的第一个契合点是作为交友媒介。但在文人交友中,棋酒并不是友情的基础与核心,只是手段,求的是“随分”与不争。这是文人文化的特点。棋酒共同具有的令人沉醉、沉迷的特点使得棋酒共同具有了“消闲”和“忘忧”的功能。其中“忘忧”是棋酒的最深层文化关联,也是文人对棋酒普遍的精神寄寓。
           
  参考文献
  [[0]]见林建超主编:《弈诗·凡例》,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Ⅱ页。
  [[1]]宋·余靖《武溪集》卷二
  [[2]]宋·司马光《传家集》卷二
  [[3]]宋·郑侠《西塘集》卷九
  [[4]]宋·李光《庄简集》卷五
  [[5]]宋·彭汝砺《鄱阳集》卷六
  [[6]]傅璇琼等主编《全宋诗》卷一二
  [[7]]傅璇琼等主编《全宋诗》卷七一
  [[8]]宋·胡宿《文恭集》卷二
  [[9]]宋·欧阳修《文忠集》卷十二
  [[10]]宋·邵雍《击壤集》卷二十
  [[11]]宋·楼钥《攻媿集》卷八
  [[12]]宋·邓忠臣等《同文馆唱和诗》卷四
  [[13]]宋·李光《庄简集》卷六
  [[14]]《弈史·上》,第20页。
  [[15]]当然并不能说完全没有关联。当烂柯传说广为流传之后,各地的不少洞天福地都引入了围棋的文化元素,比如放置石盘等等。文人游览这些福地时,看到这些文化元素,自然便会联想到烂柯传说,并写进游仙诗中。在这种情况下,烂柯传说和文人的旅游生活有所关联。比如韩松《游栖真洞》“神仙独何之,棋局今犹存。翠子拂不落,衣袖生清芬。山间局未终,浮世三千春。安得从之游,一笑凌层云。”(元·孟宗贤编《洞霄诗集》卷三)、刘过《游郭希吕石洞二十·其七·小烂柯》“游戏一弹棋,岁月驹隙过。不如两忘机,石上珈跌坐。”(宋·刘过《龙洲集》卷十)等等。
  [[16]]宋·朱松《韦斋集》卷四
  [[17]]傅璇琼等主编《全宋诗》卷一一八五
  [[18]]元·袁桷《延祜四明志》卷二七
  [[19]]宋·黄庭坚《山谷外集》卷十三
  [[20]]宋·彭汝砺《鄱阳集》卷八
  [[21]]宋·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卷二
  [[22]]北宋·林逋《林和靖集》卷二
  [[23]]宋·胡宿《文恭集》卷五
  [[24]]宋·司马光《传家集》卷七
  [[25]]宋·强至《祠部集》卷六
  [[26]]宋·刘挚《忠肃集》卷十九
  [[27]]宋·苏轼《东坡全集》卷三十一
  [[28]]宋·郑侠《西塘集》卷九
  [[29]]宋·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卷五
  [[30]]宋·李光《庄简集》卷二
  [[31]]宋·李光《庄简集》卷四
  [[32]]宋·李光《庄简集》卷五
  [[33]]宋·戴复古《石屏诗集》卷三
  [[34]]宋·李吕《澹轩集》卷二
  [[35]]清·谢旻等《江西通志》卷一百五十四
  [[36]]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五
  [[37]]傅璇琼等主编《全宋诗》卷三-四一
  [[38]]宋·曹彦约《昌谷集》卷一
  [[39]]宋·韩淲《涧泉集》卷十五
  [[40]]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七
  [[41]]宋·陆游《剑南诗稿》卷十一
  [[42]]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二十二
  [[43]]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三十三
  [[44]]宋·陆游《剑南诗稿》卷四十九
  [[45]]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五十一
  [[46]]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五十三
  [[47]]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五十三
  [[48]]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五十四
  [[49]]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七十三
  [[50]]宋·刘颁《彭城集》卷十三
  [[51]]见何云波《弈境: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80页。
  [[52]]宋·楼钥《攻媿集》卷十二
  [[53]]元·叶颙《樵云独唱》卷五
  [[54]]宋·彭汝砺《鄱阳集》卷八
  [[55]]宋·黄庭坚《山谷外集》卷一
  [[56]]宋·孔文仲等《清江三孔集》卷二十二
  [[57]]宋·刘挚《忠肃集》卷十八
  [[58]]宋·徐积《节孝集》卷十六
  [[59]]宋·刘敞《公是集》卷二十五
  [[60]]宋·邵雍《击壤集》卷四
  [[61]]宋·喻良能《香山集》卷七
  [[62]]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七
  [[63]]《次韵李季章监簿泛湖》,宋·楼钥《攻媿集》卷二
  [[64]]《次韵奉酬元渤见过,弈棋小饮,及观馆阁题名之作》,宋·刘一止《苕溪集》卷五
  [[65]]宋·张扩《东窗集》卷一
  [[66]]宋·刘弇《龙云集》卷七
  [[67]]宋·葛胜仲《丹阳集》卷二十
  [[68]]宋·曾几《茶山集》卷四
  [[69]]宋·朱翌《潜山集》卷二
  [[70]]宋·陈思编、元·陈世隆补《两宋名贤小集》卷八十二·归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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