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 亚美尼亚 文、图/阮义忠 亚美尼亚CD的最后一首是“上帝垂怜我们”。当独唱女高音戛然而止地收住尾音时,我觉得自己像是死里逃生,庆幸一息尚存,首度体会到生命有多可贵。我发愿要去亚美尼亚。我要亲眼看看,是什么样的民族有办法从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晚餐结束后,回到旅馆时已是翌日凌晨。我只觉得,不知道在哪一世,我很可能是亚美尼亚人。因为才来一天,我就觉得来了好久好久,好像回到家一般……现在看来,这些计划的实现似乎遥遥无期。我担心再拖下去,缘分就会这么断了,发下的愿也将成泡影。趁亚美尼亚在我的想念中还没模糊,我得好好回想。也许把我跟亚美尼亚的结缘经过倾吐出来,有助于来日续缘。
弹乌德(oud)琴的老人技艺平平,却很认真的在每首曲子中注入情感,期待着游客打赏,烈日之下的容颜让人倍感沧桑。 千里迢迢为音乐:亚美尼亚圣咏 1997年春,当我造访位于伊斯坦堡的摄影家阿拉·古拉工作室时,看到他的墙上挂满了他为20世纪的一些名人所拍的肖像:爱因斯坦、毕加索、福克纳……有个脸孔我却很生疏,问他是谁,他说:“是苏联最有名的导演,帕纳杰诺夫。其实他是亚美尼亚人,世界上很多有名的人物都是亚美尼亚人:小说家萨洛扬、米格战机设计人米格扬以及赢了IBM电脑‘深蓝’的西洋棋王卡斯帕诺夫、摄影家卡许……等等,一般人都以为他们是美国、加拿大或是俄国人,其实他们都是亚美尼亚人。事实上,我们土耳其的国家交响乐团的一半成员和许多企业界的领袖都是改了名字的亚美尼亚人。亚美尼亚姓氏最好辨认,最后几个字母,不是ian,yan就是jan,而发音都是‘扬’。改了名字就不好认了。” 古拉侃侃而谈之后,一本正经地问我:“请你坦白地告诉我,你不远千里想方设法地要进亚美尼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说:“我在传真信上不是告诉你了吗?只是为了音乐。”
公交车几乎是民众唯一的交通工具,路线不多,一天没几班。 亚美尼亚首都叶里温(Yerevan)俯瞰,市区主要干道车辆稀少,行人也不多。
飞越诺亚方舟停靠的山:亚拉腊山与石头 旅客当中有人喊道:“看,亚拉腊山!”所有人都往右舷窗外看去。这座海拔5165公尺的高峰,是圣经上所记载的诺亚方舟在大洪水退去后所停靠的地方,为所有亚美尼亚人的圣山,可是却不得不在1920年割让给土耳其。对每一个亚美尼亚人来说,就像是母亲被掳走了一样。 上帝在创造人类万物时,赐给每一个地方的人们一项礼物,给着给着,竟然完全忘掉了亚美尼亚人。等到上帝想起来,身边所有的礼物都送光了,只剩下石头。这就是为什么亚美尼亚境内触目皆是岩石的由来,也是亚美尼亚人为什么总是称自己的土地为“祖国的石头”,他们经常解嘲似地说:“我们是多么富有啊,石头多得不得了!”
叶里温街上多为公交车。我们搭的出租车老旧,车窗还有弹孔,司机可能没钱换,已不知这样开了多久 。
山区树木罕见,多为长着美丽野花的草原,云朵仿佛从地底升起。又见两位状似看牛或放羊的人,但仍不见牲口 。 让阳光照在墓地上:大屠杀与大地震 土耳其在1915年间对亚美尼亚进行过一次几近灭种的大屠杀,一口气杀掉两百万人。在这场大屠杀中,几乎每一户的亚美尼亚家庭都有人丧命或因此逃亡海外。直到今天,亲人们还在互相找寻。安娜说:“我外祖父小时候亲眼看到爸爸是怎么死的。因为土耳其人专找男孩杀,他穿着女孩子的衣服,躲在地窖里。他不敢出声地看着自己父母惨死,并且从那时起与姊妹失散,到现在都不知她们的下落。”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地放声痛哭,如同得悉自己亲人的不幸。虽然从史料上我已经读到很多,但是亲耳听到的冲击还是令人消受不了。这时客厅的录音机响起了亚美尼亚人的夜莺——鲁馨·萨卡扬(Lusine Zakarian)的歌声。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旋律了,是柯米塔兹编的曲。安娜翻译了两句歌词,才让我停止了哽咽。 “让阳光照在坟墓上,引渡灵魂到天堂;让光线降落大地吧,因为它来自上帝。”
为了1915大屠杀而建的纪念,是一座以尖锐的石碑为中心,由12根水泥柱围绕四周而成的“永恒之火”。本来不应熄灭的火,却因政府经费拮据而缺乏燃料。 围着十字架打转的字母:文化 早在公元396年,亚美尼亚的大学者梅斯罗普·马许托茨(Mesrop Mashtots)就创造出了亚美尼亚的文字。亚美尼亚文字的36个字母,笔画都非常简单,每个字母都一笔完成即可,样子长得不是像u就是像n;要不,就是半个u或半个n;再不然,就是u上多了一撇或是n下加了一拐。据说发明者是从观察十字架而得到的灵感,因为每个字母都是绕着十字架的四周打转,变化成笔画。 我们特意到市区山丘上的马特纳达兰图书馆去参观。正门口就是一尊巨大的梅斯罗普·马许托茨石雕像,旁边用他所发明的文字刻了两句话:“欲求智慧与学问者,唯通达理性格言尔。”
被老师带来图书馆的小学生,亲手触摸先人留下的石碑及所刻事迹。 悲苦心灵的抚慰者:吉哈德修道院,亚美尼亚的夜莺 吉哈德修道院是从一座石山挖空雕成。亚美尼亚石匠的巧夺天工,此处最能显现。我在神龛前屏息仰望这被掘而出的神秘空间时,隔壁的祈祷室竟然传来我在台北家中经常播放的那首亚美尼亚圣咏,连四周都是石头才有的特殊回音效果与空间深度感都一模一样。我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在这里播放那张CD吗? 我急急地循声而去,才发现一位中年妇人在泪流满面地吟唱这首歌。她的嗓音美极了,最后一句的收尾也如同CD上的女歌手那样惊心动魄。她的先生递给她手帕擦脸。半晌之后,她告诉我们,她出生在黎巴嫩,这是第一次回来寻根。她的父母是在大屠杀时逃到国外的;虽然生长在别人的土地上,亚美尼亚的语言文字和圣咏、民歌却由老人家细心地交给下一代,今天能站在这里把心中的所有思念藉歌倾吐,不由得喜极而泣。这首名为“母亲,你在哪里?”的歌是多少海外亚美尼亚人的心声!而这间从石头中挖出来的祈祷室,正如同是母亲的子宫啊! 喀依扬(Gayane)修道院里的墓地是歌手鲁馨·萨卡扬长眠之所,墓碑上刻着:“所有亚美尼亚人的夜莺,1937年6月9日~1992年12月30日”。这位出生于乔治亚共和国的亚美尼亚人在叶里温的柯米塔兹音乐学院完成学业后,于1962年展开职业演唱生涯,足迹遍及欧洲、加拿大、美国、阿根廷、乌拉圭、中东及苏联各国。鲁馨是亚美尼亚人悲苦心灵的抚慰者。安娜说,他们在最绝望的时候,听听鲁馨的歌,就会觉得一切都可以熬过去。
亚拉腊山山脚下、靠近土耳其边境的圣霍尔维拉普修道院;难得一见的牲口悠然享用青草,此修道院因圣戈雷格里被一位国王囚禁在此十三年而成为圣地,修士后来成了那位国王的心灵导师。
这家人步行一整天,要去圣霍尔维拉普(St.Khor Virap)修道院朝圣,到了目的地,却因能见度不佳而未能看到全貌。在暮色中返家的他们,不知还要走多久。 鞋子虽已穿到破孔,仍然被用心清洗了暴晒,村民的惜物之情可见一斑。
一位生长于黎巴嫩的亚美尼亚妇人首次回国寻根,泪流满面地吟唱民谣“母亲,你在哪里”。这首歌代表了多少海外亚美尼亚人的心声,从石头挖出来的祈祷室,正如同母亲的子宫啊! 踩在神秘的禁地上:教堂 埃奇米阿津大教堂,我们当然也去了。波荷西扬细心得很,特别挑礼拜天造访,好让我们听听弥撒唱诗班的优美歌声。那天的经验真是无比愉快。这座全世界最古老的大教堂,从第四世纪起即为亚美尼亚教会领袖驻锡之地,人称基督教的发祥地。我不但听到了唱诗班,还拍到了全球亚美尼亚人梦寐一见的大主教卡瑞金一世(Karekine Ⅰ)。 亚美尼亚的建筑、音乐和字母让我有所体会:这个民族的祖先似乎特别了解时间的奥秘。他们盖的房子、唱的歌、用的文字,世世代代流传下来,不但不会落伍,反而永远在以最现代的面貌打动新世纪的人。经过了两个千禧年的考验,已印证他们的文明是领先的。我想,再过几个千禧年,他们的文明将依旧会是先进的。
于公元618年建成的圣李普希姆教堂(Saint Hripsime),是亚美尼亚最古老的教堂遗迹之一,影响了后世许多教堂的建筑。 先进的古老文明:梅斯罗普·马许托茨修道院 以梅斯罗普·马许托茨为名的修道院,我们当然也没有错过。这位先哲当初正是这所修道院的修士。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入口有一个大石碑,刻着他所创造的所有36个字母;大门正上方的一面大窗户也镶嵌着由36个字母组成的彩色玻璃。字母在此像是图腾般,有着法力无边的震撼效果。我们点了蜡烛也投了香油钱,默表对这位圣人的尊崇。若不是他发明了亚美尼亚文,亚美尼亚文学和音乐也无从流传后世,我也无缘来此亲炙这伟大的文化。 以伟人为名的修道院还有几所。其中,戈夏凡克(Goshavank)是中古世纪的学者与作家。这座以他名字命名的、落成于十三世纪的建筑,被认为是世界建筑史上的经典之一。 由于11世纪亚美尼亚被土耳其统治,一些僧侣遁隐至偏远的山谷或高崖上建修道院,潜身修行,撰写著作。这批僧侣及其追随者,与俗世隔绝有四百年之久,而那也正是亚美尼亚文明中最辉煌的“银色时期”。
所有亚美尼亚人梦寐一见的大主教卡瑞金一世(Karekin I)。 我们的母亲被关起来了:基督教是如何成为国教的 波荷西扬的夫人美拉妮亚带着我们来到修道院城墙最突出的部位,说:“我们踩的这个地方,是最靠近圣山的位置。前方的铁丝网就是边界,眼前的一切看得到摸不到。我们的母亲被土耳其人关起来了!”说着,她的眼角泛起了泪光。 原本是来散心的,大家的心情却随着天色的暗淡而凝重。修道院底层有个可怕的地牢,曾关过启蒙者圣葛利格雷(St.Gregory)。话说四世纪初,圣人来到亚美尼亚宣扬基督教,被国王逮捕,关入地牢十三年。国王后来罹患重病,群医束手,而圣葛利格雷竟然将国王治愈。国王及整个家族都受洗成为基督徒。 公元301年,梯里达底三世(Tiridates Ⅲ)宣布基督教为亚美尼亚的国教。 小男孩在离去前特地在神龛前点了根蜡烛,不知道心里许了什么愿。
等待上帝之子:苦难都会成为过去 临别之际,当我们来到书店,想买一本用英文或法文写的亚美尼亚食谱时,安娜抱歉地说:“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在那家小书店浏览一番之后,我找了一份地图当纪念。地图的四周印有小小的双年份月历。一张纸得用两年,可见他们对资源的爱惜。这张地图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在“埃奇米阿津”的位置上方,有一幅上帝之子降临的小画;地图最下面印着“301~2001”几个字。我问安娜这是什么意思,安娜说,“埃奇米阿津的意思就是‘上帝之子降临之地’。我们亚美尼亚人认为上帝之子曾在公元301年来到这里又回去;而我们也相信,在2001年他会再回到亚美尼亚来。届时亚美尼亚人所有的苦难都会成为过去。” 出关时,每个人眼眶都红了湿了。一想起在亚美尼亚过的那个礼拜,我就好想再回去看看……
一位修士走向喀依扬(G a y a n e)修道院,沉重的身影仿佛扛着历史的重担。教堂墓园是“亚美尼亚人的夜莺”——女歌手莎卡瑞扬(Lucineh Zakaryan)长眠之地。 阮义忠 1950年出生于台湾省宜兰县,1972年于英文《汉声E C H O》杂志社工作,开始拍照。四十年来先后出版《人与土地》《失落的优雅》等十本摄影集,并于世界多国举办个展。作品为法国巴黎现代美术馆、英国维多利亚暨亚伯美术馆等世界各地美术馆收藏。论著《当代摄影大师》被视为华人世界摄影启蒙书。创办的《摄影家Photographers International》杂志被誉为最具人文精神的摄影刊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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