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患“腰脱”到辽宁五龙背“二0四医院”疗养。一进大门就见右侧门柱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字写着: 有下围棋的高手,请到一疗区106房间。 “好大的口气!”我也爱下围棋,高手低手也没少会过,可如此高傲的棋手还是第一次见。 办完了住院手续,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萦绕着那张纸条。我问护士:“那位下围棋的是干什么的?” 护士说:“是个很大的官。” “什么官?” “不知道,大家都叫他老乔头。入院那天院长就围前围后地问他需要什么。他说就要副围棋。院里有象棋、跳棋、军棋,就是没有围棋。院长立刻派人去买了一副。棋有了,可满院的人没有会下的,老乔头一个人玩不成。院长不得不发动人到院外找,好不容易找了几个,结果都不是老乔头的对手,来一个败一个。” “那么历害?” “当然了,人家跟外国人比过。” “噢,参加过国际比赛?!”看来这位棋手水平确实不凡,我一定要见见他。 下午,作完理疗没事了。我怀着敬慕的心情,按着“启事”上写的地址,找到一疗区106房间。 一位小护士迎出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说:“想看看那位下棋的人。”没敢说想下棋。 小护士笑了:“你来的正好,这老头子几天没下棋了,正闹心呐。不过,跟老头子下棋有‘约法三章’。” “什么‘约法三章’?” “第一不准超过两盘。” 为病人的健康着想,无可非议,我点点头。 “第二,不准赢他。” “为什么?” “你输两盘他就不下了,你要是赢了,他就没完没了地下,他身体受不了。”小护士看看我,“第三条,我随时随地叫你停你就得停,怎么样?就这三条,能作到么?” “能作到。”我满口答应。都是为了病人的健康着想,完全可以理解。再说,人家参加过国际比赛,我仅仅参加过市里的比赛,就是想赢人家也未必能赢得了。 “好,能作到就行。”小护士这才领我进了病房。 这是高干病房,一人一个房间,有电视、电话,办公桌上放着好几本围棋杂志。老乔头正在窗外摆弄花,小护士喊:“老乔头,来下棋的了。” “好,好,就来。”老乔头赶紧放下了手里的活,进了屋,与我握手,叫我坐下,又问长问短。 这是一位极和蔼的老人,一点看不出是什么官。 他拿出了上乘的茶叶,沏上两杯。又拿出了中华烟,叫我点上,这才搬出了棋盘摆好。 这棋盘是用整块硬木雕成的,深褐色,表面已经磨的发亮。我不禁赞道:“好棋盘。” 听我夸奖棋盘,老乔头高兴了:“小伙子有眼力,这棋盘可是有来历的,这是我前几天特意从家里取来的。” 他端端正正地坐好,然后把两盒棋子放在中间。这是让我挑选先后手。在这样的高手面前,我当然要执黑。我把黑子盒拿过来,说了声:“请指教。”便在星位上落下了第一个子。 老乔头满意地点点头,思索片刻,也以星位相迎。 我走三连星,他也走三连星。我挂角,他也挂角。走模仿棋?执白本来就是后手,走模仿棋步步落后一手,没有相当的棋力是决不敢这样走的。我越发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接近中盘他才改变了战术,但为时已晚,我轻松地胜了第一盘。 “好呵,小伙子,从来到疗养院你是第一个赢了我的,下得不错,来,看这盘的。”说着,老乔头执黑先行了。 有了第一盘的胜利,我心里有了底,棋也放得开了。在角上走了个定式,老乔头竟然不明白,上了当。不到中盘,我又领先了。我不禁纳闷:“这是什么高手?还参加国际比赛?”我委婉地问他:“听说您参加过国际比赛?” “是的,”他点点头。 “跟那个国家?” “日本。” “日本?”我惊呀地望着他。就这样的水平跟日本比赛?“您,您是跟什么棋手比的?” “想听听么?”老乔头说着,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开棋盘。 “想听。”我爱下围棋,当然也爱听围棋的故事。 “好,”老乔头呷了一口茶,“听我慢慢道来。”
——那是1942年秋,我们在鲁南山区打了小日本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抓了十多名俘虏,还激了许多战利品。我们正清点登记,一个叫横田的浮虏兵嚷着要见最高司令官。战士把他带到我的面前,那时我是营教导员。横田“哇啦哇啦”地跟我说了一通。翻译说,“他说他的围棋被没收了,那是他的个人财产,不应该没收。” 我说:“你既然知道围棋是你个人的财产,为什么不知道这是中国的领土?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翻译把我的话说给他听。他楞楞地站了一会,忽然对我一个大鞠躬,满面通红地又哇啦一阵。翻译说,“他说,他非常非常抱谦,这场战争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发动的,日本人民及他本人都非常反对这场战争。他本来是学生,也被征来打仗,他不愿意打,真的不愿意打。” 我听了他的话很受感动,因为日本军人大部分都是死硬到底的亡命徒。能说出这样一番通情达理的话的日本军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我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命令士兵找到那副围棋还给他。临走,他又是一个大鞠躬:“你的,大大的好人。” 从那以后,我经常以学棋为由到战俘营找他──这是上级交给我的任务,意在发展他参加反战同盟。他的思想进步很快,不久就调到了新四军总部的“国际反战同盟会”。临行前,他把这副围棋送给了我作纪念。当时我仅仅知道怎样走,怎样吃子。” 一次,陈毅老总来部队见到了这副棋,赞叹不已。我要送给他,他坚决不要,并命令式地对我说:“要尽快提高水平,等局势平静点,咱们跟“国际反战同盟会”的小日本来场比赛。” 秋季扫荡刚过,那场比赛如期进行了。 “国际反战盟会”出三人,我们出三人,除了陈老总胜了一盘之外,我们两个都被让四子,还败得一踏糊途。 3比0! 我们千军万马,竟败在几个日本浮虏兵手下。耻辱,耻辱!比赛完,我和那个棋手都哭了。 陈老总鼓励我们:‘围棋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别小看这黑白子,最能体现一个民族的素质。是国宝,我们能在战场上打败小日本,也就一定能在棋盘上把他们打翻在地。” 我记着陈老总的话,一有空闲就琢磨棋道,我期待着有一天打败横田,出出那口气。 “后来你们又比了么?”我听得津津有味。 “二十多年后,横田率一个文化团体访华。还是当年那几个人,我们举行了一场友谊赛。” “结果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陈老总没来,我们请了一个专业棋手顶替。还是三个对三个,他们坚持让先,结果我们还是全军履没。”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老总知道结果后,在电话里对我说,‘记住,将来的战争,不是比刺刀和大炮,而是比科技,比文化。’” 我们都沉默了……
“喂,你倒是走棋呀。”老乔头忽然提酲我。 “哎……”可不是,光顾听故事,忘记走棋了。我匆匆应了几个子,结果忙中出错,叫他在我的阵营里作了一个“劫”。这个劫并不重,可是我应劫时没有细看,又出了错,一下子被提掉了两颗棋筋,整个棋势来了个大翻盘。尽管我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还是回天无力,不得不中盘认负。 “年轻人,是不是有意让我了?” “不,不是的。”我嘴上这样说,可心里不服,实在是大意了,输得冤枉。 “好,一比一,再来一盘。” 这时小护士说:“不行,已经下两盘了。” 老乔头说:“我今天情绪非常好,不要紧。” 小护士说:“你再下我就告诉护士长去。” 老乔头说:“别,再下一盘,就一盘,绝对没问题,”他回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包高级糖果和一本连坏画塞到小护士手里,“我们下棋,你看连环画,吃糖,咱们各得其所,怎么样?” 小护士把糖果放在茶桌上说:“你想贿赂我。” “就这一次,咱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小护士翻着连环画说:“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么?” “谁都得犯错误,不犯错误的人是不会进步的。”老乔头从糖果袋里拿出一颗糖塞进小护士的嘴里,“阎王爷都不打送礼的,何必这么认真?” 小护士无奈,边翻连环画边说:“好吧,给你破例,再下二十分钟。” 我说:“二十分钟怎么够?” 老乔头对我眨眨眼:“二十分钟就二十分钟。” 小护士坐到一边看连环画,我们心安理得地坐下来下第三盘。 这时我才想起小护士的话──这盘棋不能再赢了。我不加思索地随手落子。可是老乔头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至中盘,他棋势大优。他点上了一颗烟,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神色:“年轻人,你这棋是一盘不如一盘,头一盘咱们不熟悉,我输给了你。第二盘你是在大优的形势叫我给逆转了,这第三盘我看你又是败定了。” 老乔头的话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心里说:“我让给你,你倒真以为我不行,哼,给你点颜色看看。”我接连走出了几个胜负手,把老乔头的阵势完全打乱,然后分割包围。老乔头左冲右突,最后还是被我杀住一块,结果我以十二目之差大胜。 “好,好,这棋下得有味道。”老乔头笑眯了眼,“你即然敢来,就说明你有一定的棋力,我不能和你硬杀,所以走模仿棋,这是心理战术。模仿棋最能考验一个棋手的意志,就像战场上面对面拼刺刀一样,心理素质不行是挺不住的,你挺住了。第二盘你只顾听故事了,松懈了斗志,被我乘势逆转。这第三盘,我看出你要让我,所以我用的是激将法,怎么样?年轻人,我说得对不对?” 可不是,完全在人家的股掌之中。我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老乔头推过棋盘:“再来一盘,谁也不准让谁,拿出真本事。” 小护士伸手按住棋盒:“坚决不行。” 老乔头像孩子似地对小护士笑笑。 小护士说:“笑也不行,就是不行。”她看看手表,“你马上就要化疗了。” 老乔头无奈地叹口气,看看我:“好吧,今天就到此为止。”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去和他下几盘。一边下一边闲聊。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无所不及。有时投机的如同一个人的脑袋,有时也争的脖子粗脸红。 大约一个月左右,他转院了。临走,把这副棋送给我。郑重地说:“一定好好下棋,那个横田再来的话,就由你打败他。” 我说:“我记着您的话,一定好好下棋,但是这副棋我不能要。” “为什么?” “它太珍贵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送给你。我的三个孩子都不下棋,留给他们没有意义,我必须送给一个能在棋盘上打败小日本的人。” “那我就更不敢当了。” “经过我的考核,你完全能胜任。” 我惊愕:“什么时候考核了?” 老乔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条给我:“这就是证明,也留给你作纪念吧。”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贴在门上的那张启事:
有下围棋的高手,请到106房间。 底下签着他的名字。 半个月后,我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卜告》。原来他是省统战部的副部长,兼省围棋协会的顾问。在疗养院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晚期了。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多么好的一位老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自己忍着病痛,留给别人的却是欢乐,是简朴而又深刻的哲理,是不屈不挠、顽强拼搏的革命意志。 我痛失了一位好棋友。 可以告慰他的是,一年后,我终于杀败了一个来访的日本业余棋手,他的名字叫武男一雄。 更令他欣慰的是,我们国家的围棋手聂卫平在“中日擂台赛”上,横扫他们五员大将,彻底将他们打翻在地!
文/大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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