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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棋》 高川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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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6 19:14: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昭和众棋星中,高川或许是最让人看不清的一个,也是最容易被误读的一个。吴清源、木谷实、藤泽朋斋、桥本宇太郎、坂田荣男……都在枰上充分展示着自己的天才,也展示着自己强烈的个性,以此得到了棋界的肯定,吸引了众多的支持者。惟独高川,却一度被认为是一个毫无个性之人。可是,在天下豪强的觊觎之中连霸本因坊之位九届的,偏偏正是高川。



说到高川格,请允许我先从个人角度谈论一番。事实上,高川格正是我结识的第一位职业棋士,而且也可以说是我的第一位围棋老师。如果不曾遇到他,恐怕我也不会和职业棋界如此熟络,当然就更谈不上写出这样的文章了。

那是在二战刚结束的时候,通过诗人野上彰的介绍,高川七段一度专门到小川书店来指导围棋,而我当时刚刚复员,正在这家书店的出版社工作。那时的情形,我曾经在一篇题为《小说本因坊秀格》的文章中详细介绍,这里就不再赘言了。




只是,有一件特别的事情在那篇文章中未曾提及:在高川七段所指导的六、七个人当中,似乎惟有我受到他棋风的影响。当然,这其实并不能说明我的棋力就有多么高明,弄不好还会被别人误会我是一个妄自尊大的家伙;可是,我的确是发现自己的棋风受到了高川的影响,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具体而言,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和棋力相当的朋友对局的时候,在对厚势的理解上,我是可以感觉到一种优越感的。当然我并不能说自己的形势判断就一定比对方高出一筹,某种程度上说来,这只是一种值得玩味的心情而已。可是一个有趣的事实在于,最终的结果常常证明我的感觉绝非自我陶醉。

我和高川一样,几乎都不怎么下一味取地的棋。正因为如此,对手们常常会发出不解的感叹:他们在中盘时往往都觉得自己是明显优势,但是终局时却被我依靠厚势围出了更多的实地,于是便说自己是被逆转了。像这样的感想我实在是听得太多,因此无论对方怎么说,我也都懒得分辩。

当然,我并不是说有了这种能力就可以横扫一切对手,真正的结果还是遇强则负,遇弱则胜,只不过是取得了与棋力相当的成绩而已。只是,作为一名业余爱好者,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棋风,并且将其在棋盘上体现出来,这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高兴的。毕竟,有断就断,能杀就杀,像这样的下法其实只能说是癖好,而不能说是真正的棋风。不知不觉中,我的心情也多少有点飘飘然了,不过,我其实一直认为自己的棋力只是那种既不强也不弱的业余5段。我既没有打算夸大自己的实力,也不想妄自菲薄。如此的心境难道不是和高川格有几分相似吗?换言之,我和高川的相似之处其实是在这里。至于棋力,那自然是判若云泥。要知道,高川格可是本因坊九连霸,被认为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更享有“狐狸”的美名,如果冒昧地将他的棋力和自己进行比较,那真称得上是大不敬了。

只是,高川七段确乎是和我下过好几次十番的指导棋,所以我的棋也确乎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他的影响。虽然我当年还没有从事写作这个行业,但和现在一样的是,我那时就极度讨厌模仿他人。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惟此一个的独特的存在,怎么能和别人一样呢?事实上,从孩提时代以来,我就从来没有过想要模仿的偶像。

只是具体到棋的方面,我和高川才是相似的。当然,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像他那样成为职业棋士,也从来不曾有意识地要下所谓高川流的围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从来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对于围棋,我的认识是不可动摇的,尽管我的认识和我的棋风之间似乎不无矛盾之处。我之所以习惯了在棋中追求某种超越娱乐的东西,正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深受高川棋风的影响。

我并没有自夸的意思,只是我的确认为,就像想要真正了解音乐就必须听大师的作品,业余爱好者也应该尽可能地接触职业棋士。更何况,既然棋界是由职业和业余两个群体组成,两者就应该在各个不同的层面展开交流。尤其是一流棋士,更应该和业余爱好者有更多的接触。比如,只要能够亲身感受一下名人战或者本因坊战那样的大胜负,爱好者对围棋的认识必然会有重大的改变。


事实上,这也是我个人的真实体会。我作为本因坊战的观战记者首次接触争棋时所感受到的一切已经深深烙在了自己的头脑之中,即便到了今天,那印象仍然是如此鲜明。那是昭和三十六年(1961年)第16届本因坊战的第2局,高川面对坂田荣男的挑战。本届比赛,高川如能获胜就将达成十连霸。当我第一次看到高川战斗中的身姿,立刻就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冲击力。

截止到那一时刻,我还不曾与职业棋界有过任何实质性的接触。和坂田只是初识,和高川本因坊更是近十年未曾谋面,而我本人也很长时间几乎没有摸过棋子了。因此,当时的文坛根本就不知道我还下棋。《每日新闻》之所以委托我担任观战记者,固然是因为我曾经在杂志上发表《小说本因坊秀格》,更是因为松村梢风和火野苇平两位前辈已然相继谢世的缘故。

以此为契机,我再一次拈起了棋子。话虽如此,对局的频率也不过只是一个月两、三次而已,只是我对局时的心态已经和以前截然不同了。我开始感觉自己的棋风中有高川的影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当年接受高川指导时,我还是懵然无知,在大胜负的舞台上再次遇到高川时,我才第一次发觉自己已经接近了无法用语言表述、也不需要用语言表述的围棋的本质。

当然,这未必不会是我的错觉。我终究只不过是个业余5段,居然就宣称自己接触到了围棋的本质,肯定会有人把这当作笑料吧。可是,错觉也好,笑料也罢,自己接近围棋的本质的想法却是千真万确。围棋对我而言已经超越了娱乐的层面,原因也恰恰是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围棋是怎样改变了我的人生,可是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其契机正是接触到了高川的争棋。如果事情果真是如此,那么,尽管高川当时根本没有任何推动我前进的想法,我也必须向他献上我的一份谢意。






一个人因为一个机遇而产生质的变化,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在艺道方面尤其是如此。在那些天才们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面,他们的思维其实时刻都是高度活跃的。其实又何止是天才,即便普通人,恐怕也都有过那么一、两次心灵转机的经验吧!作为一个围棋业余爱好者的我,因为观战本因坊比赛而产生了意识的飞跃,不也是一个例子吗?

不过职业棋士还有所不同,转机也好,飞跃也罢,仅仅停留在观念的层面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要能够体现在现实当中。更何况,棋士的生活中,一切都是以争棋为轴心的,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全部与争棋有关。我第一次担任观战记者的第16届本因坊战上,九连霸的高川败在坂田手下,丢掉了头衔。不久,高川在《每日新闻》上连载了几篇文章,披露自己失去本因坊位之后的心境。对于一向淡泊胜负的高川而言,像这样字里行间浸满了败者悲哀的文章是极为罕见的。其中,有这样一行令人感动的文字:“难能可贵的是,上天赋予了人类伟大的恢复能力。”

从这句话当中,人们可以感知道一种强大的力量。一个人能够在适当的时机实现飞跃,第一个揭示出这样一个道理的,正是曾经连续九年雄居本因坊宝座的高川,难道不是一种必然吗?

此前,我在写《小说本因坊秀格》的时候,曾经对高川的经历做过相当详细的调查,当时他的另外一句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是九年前的事情了,第7届本因坊战上,高川以4比1的战绩挑落桥本宇太郎,初登坊位。

“难道我就这样成为本因坊了?反复思量总觉得不可思议。”

从这份单纯的表述,到说出“难能可贵的是,上天赋予了人类伟大的恢复能力”这句话,时光已经流淌了九年。这九年被人们称为高川时代,可是高川真正地完成自我构筑,恐怕应该说是离开本因坊位之后的事情。正如他的那句话,高川开始了恢复。此后,他两度挑战本因坊,而且在各种其他棋战中也常常进入最后阶段。昭和四十年(1965年)取代藤泽朋斋获得十段,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战胜林海峰获得名人,充分发挥了不死鸟的精神。高川的棋得到棋界正确的评价,也是从他失去本因坊位的一刻开始的。

一般说来,高川被认为是一位学者型的棋士,尤其在过去,这似乎已经成为某种常识。可是,如果我们仔细斟酌一下,就会发现像他这样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和复杂的人格构成的棋士其实是绝无仅有的。本因坊时被称为不战而屈人之兵,从本因坊位下来被称为粘度很强的胜负师。世上还有这样的棋士吗?换言之,在本因坊九连霸的时代,棋界和世人并没有真正理解高川。正是为了掩饰这种不理解,人们才称他为“狐狸”的。

我虽然不太了解将棋的世界,可我的确是认为大山名人(第15世将棋名人大山康晴(1923-1992),一代霸主,获名誉十段、名誉棋圣、名誉王位、名誉王将头衔)和高川之间是颇有相通之处的。某次席间,我专门和几位对将棋非常熟悉的记者谈起了大山名人。他们根本说不出大山到底是强在何处,甚至有人说从来没有见到大山下出过任何妙手。当然,所有这些说法都应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因为它们恰恰证明了大山的强大。可是,仅仅这些显然是根本无法显示出大山的真正价值的。

人和人的性格既各不相同,生活方式更是千差万别。有些人固然是直来直去,表里如一,但是深沉含蓄的人也有不少。仅仅外在显然是不足以作为判定一个人的根据的,对于那些较为内敛的人而言尤其如此。如果内敛的人在其内心深处隐藏着强烈的个性,而且又具备了强大的技艺,要把他看清楚恐怕就更为困难了。我觉得高川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的第6届本因坊战,由坂田荣男挑战关西棋院独立的领导者之一桥本宇太郎。当时,身负日本棋院上下殷切期望的坂田在获得3比1的巨大优势之后竟然被桥本逆转,成全了对方的三连霸。转年,几乎没有任何人寄予期望的高川登上挑战舞台,首战告负后以四连胜降服了桥本。在那时的多数人眼中,如果将坂田对桥本和高川对桥本的战绩调换一下,或许才更为合乎常理。可是,事实终究是事实,看似平凡的高川却创造了非凡的战绩。

平凡之所以能够造就非凡,我们固然可以将其归于胜负世界的微妙之处。可是,即便如此,这当中仍然隐藏着一个真理,即一个特定的机会是能够让一个人实现质的变化的,如果连这都不能理解,那只能说是头脑愚钝了。在我看来,挑战桥本对于高川而言,正是一个飞跃的契机。当然,这里所说的飞跃,并不是说棋力突然变得强大了,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觉悟。因此他在离开占据九年的坊位时才会说出“难能可贵的是,上天赋予了人类伟大的恢复能力”这样的话。这正是高川的觉悟。那么,高川精神上的飞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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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6 19:15:40 | 只看该作者
高川格击败桥本宇太郎,成为了当时日本最大头街战 本因坊战的冠军。高川以这一胜让世人刮目相看,开始重新认识他一度被低估的实力,并以此为起点,走上了本因坊九连冠的霸者大道。不过,对于高川而言,这一胜的最大收获或曰真正意义其实还不在这里,而是在于,他作为一位棋士和作为一个人,正是从这一胜开始了第二次成长。


昭和二十七年(1952年),高川格从桥本宇太郎那里夺过了本因坊的宝座,当年他是三十七岁。人到了三十多岁,自我建构的过程就基本完成,进入了一个走向成熟的生命周期。高川成为本因坊,从年龄角度看来可谓是既不嫌迟也不嫌早。

可是,尽管我已经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还是百分之百准确,但是我的确记得,在高川本因坊的就位式上,我是有着这样一种感觉的: 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本因坊实在是太年轻了,他能够坐稳这棋界第一的交椅吗?后来,林海峰获得名人的时候,我和千千万万人一样,也有一种强烈的新鲜感,但是这和对于高川的观感绝对是两回事情。

我当时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 法,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桥本凭借着自己头顶的本因坊光环推动关西棋院的独立,谁能够将他从这一 宝座上打落下来?至少在大多数棋界人士和普通大众眼中,高川都绝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诚然,所有人都承认,高川也是那个时代屈指可数的高手之一,但是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高川冲击力不足的这样一个想法从心头驱除出去。

高川当时的段位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获得的七段。在当时活跃在第一线的棋士当中,九段只有藤泽朋斋和吴清源,八段也只有木谷实、岩本薰、桥本宇太郎等少数几人。可尽管如此,在七段的位置上停留了八年的高川,总归 会给人以一种已经停滞不前的感觉。更何况,高川的性格和言行都让人觉得没有多少胜负师的味道, 人们自然难以将他看作是挑落桥本的当然人选。

无论是作为一名普通人,还是作为一位棋士,高川在本因坊连霸期间都获得了飞跃式的成长,这一点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或者,木谷实和吴清源自然是一出山就背负上了大棋士的使命,而高川则是以获取头衔为契机,实现了自己人生的巨大飞跃,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吧?可是,在我看来,这样的想法其实完全是凡人的错觉,高川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其实 正是因为他具备那种只有大棋士才具备的才能。

回顾昭和二十七年(1952年), 那是一个朝鲜战争余烬尚未熄灭 的年代,日本的经济也还没有从战 败的伤痛中痊愈。棋士的生活自然 还是比较清贫的。高川之所以在近 十年的时间中始终停留在七段的 段位上,恐怕也正是社会环境的影响使然吧。尽管对于棋士的生活状 况,我也算不上多么了解.可是我 至少可以肯定,在长达近十年、绵 延至战后的七段生涯当中,高川的 生活恐怕还不如当今的初段和二 段们安定。至少.像今天这样让林 海峰和大竹英雄能够专心弈道的 环境,高川那时还是无法想像的, 他毕竟是生活在艰难困苦的时代。

在那年的春天,我曾经在东京中央区的八丁堀大街上和高川偶遇。当时距离我们前一次见面,已经事隔三年了。那时的我深深卷入了政治活动,尽管这政治活动并非一定要避人耳目的那一种,但是仍然让我身心俱疲。可是,当我看到 高川那种充满了自在和安闲意味、却全无半点苟且和暧昧味道的笑 容时,我突然有了一种终于得救的 感觉。记得当时我是将他请进了一 家茶馆。
我们当时的谈话,现在能够记得的似乎就只有关于收入的内容。 那时,日本棋院终于开始向棋士们发放称得上薪水的薪水了。七段究竟能够拿到多少钱.我现在是记不得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最多是几千日元,绝对到不了五位数,怎么也不可能维持一个家庭的正常生活。可是在谈论这些的时候,高川脸上的表情仍然是那样爽快和明朗。那时,棋士们的生活正在逐渐改善,一步步地走向安定的状态,这段回忆或许也可以算是一个证明。

之后不久,我就在报纸上得知了高川成为本因坊挑战者的消息, 后来又看到了他战胜对方、登上本 因坊位的喜讯。

现在说起来,这一切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二战刚刚结束的时候,对于大多数日本人 而言,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都是不能 避免的艰苦战斗。高川当然也不会 例外,同样在和生活作战,而且同 时还在棋盘上的战斗中获得了胜利。正是因为那样的时代背景,无论是胜利者的喜悦还是失败者的悲哀,其味道恐怕都不是今天的人们所能够体味的。

在那个时候,本因坊战是棋界惟一的大头衔战,这一事实也自然使得一场场胜负更加回肠荡气。登上这一绝顶胜负舞台的,偏偏是一点都不像是胜负师的高川。因此,人们觉得他难以信赖,应该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吧。

可是,如果我们能够身临其境,在本因坊挑战的现场看到高川战斗中的身姿,我们就会明白,高川之所以能够登上本因坊位,正是因为他身怀不辱本因坊位的高超技艺。换言之,我们完全可以说,在登上挑战舞台之前,高川就已经是这一位置屈指可数的有力候补之一。为了写《昭和的棋》,我曾经将昭和初年以来的所有围棋杂志都通读了一遍,当时我就发现,凡是后来成为大棋士的人们,尽管崭露头角时的具体年龄多少有些差异, 但几乎都是从低段时期就开始受到世人瞩目了。

对于棋士而言,在大手合比赛中升段的速度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价值评判标准,不过他们的棋谱在杂志上刊载的次数也是非常重要的。在我所处的文坛当中,畅销书作家未必一定是最好的作家;但是棋士的世界则不同,这是一个以胜负为生命的所在,如果不综合围棋 杂志上的人气,就难以使棋士们的实力得到最充分的体现。

或许,以这样的方法对棋士们评头论足多少有些失礼的嫌疑,因为像大平修三这样的人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外。大平即便是成为了九段,也没有受到过多少人的关注。坦率地说,大平在日本棋院选手权战中战胜坂田之后,我才突然有所觉悟般地想到,原来他已经是一位九段。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呢?既是报纸和杂志的报道使然,也和围棋圈子中人们的各种说法有很大的关系。换言之,对于大平是否一流棋士这一命题,大多数围棋记者都是不以为然的。

在棋士们的世界中,大平是一种朴实无华的存在,尽管高川也有一些这样的意味,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始终处于棋界第一集团中的角色。回首二战结束前后的祺界,木谷实和吴清源无疑是最为强壮的两棵参天巨木,而在他们之间的空 地上,藤泽朋斋、高川格和坂田荣男也在不断地成长。这并非是我拿着今天的成绩单在发表后见之明 的观感,如果你试着翻开旧日的围棋杂志,你就会明白,当时的情况就是那样。

因此,当高川取代桥本成为本因坊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当初人们认为高川缺乏力量的看法其实完全是一种错觉。本因坊秀哉那深人人心的形象,岩本薰和桥本宇太郎等先辈们登上本因坊位时的年龄,更不消说还有君临于整个围棋界之上的吴清源的存在,这一切 都助长了人们头脑中认为高川不 具备本因坊实力的印象。同时,高川那平易的棋风和平淡的言辞,也 很容易让外间把他看作一个缺乏力量的人。

在缺乏力量的高川和本因坊桥本昭宇(译注:本因坊战创设的初期,上承古风,所有就坊位者都要改名,如关山利一号利仙、桥本宇太郎号昭宇、岩本薰号薰和等, 后来林海峰和赵治勋等外籍棋士相继夺冠之后,这一传统渐趋式微)之间究竟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呢?决战的第1局是很有考察的必要的。棋的内容暂且抛开不说, 真正让我产生巨大兴趣甚至感到 惊奇的,其实是高川在对局当中表 现出来的那种呼吸般的节奏。一个 人正抓住一个契机实现飞跃,这样的轨迹从棋谱中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众所周知,高川中盘败北,输掉了黑番的第1局。只是,他通过这一局实现了某种巨大的精神飞跃,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使用了悟、顿悟之类的词汇或许有些夸张,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高川的确是抓住了机会,勘破了某种东西。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和想像,我是无法一一列出现实的根据的。只是我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完全是拿推测来搪塞。我们可以打个比方,就像一位音乐家在树林中看到枝叶间透出的一缕光线,他的头脑中猛然间就会浮现出一段音乐的灵感,高川第1局的棋谱恰恰就透出了这样的光线。

我的确是询问了专家的意见,可是我可以保证,我在这里所讲述的都是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在第1局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所谓高川式的棋风和非高川式的棋风 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混杂在了一起。当然,围棋是两个人的事情,谁也无法确保局面会一直按照自己的调子行进,比如这一局,从序盘阶段开始就始终波澜不断。高川全力去争夺局面的控制权,而且也一度如愿以偿了。如果是平时的高川,序盘时就占据优势的棋都是很难再输出去的。

桥本妙手迭出,殊死抵抗,这固然是客观的事实;可是,高川之所以会输掉本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自己的失误。在终局阶段,高川全力追杀从棋盘右边绵延至中间的一条三十多子的白大龙,但是由于误算,反而给自己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中盘溃败。当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足够留存在围棋史册上的荒唐错误时,高川本人也惊呆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坚信自己能够将白大龙完全封锁,并取得最终胜利的。至少在我这外行看来,如果高川没有犯下这个简单的错误,他原本是能够以豪快无比的方式来取得对桥本的首胜的。

如果说这样一个结果反而令高川平添了几分自信,也许是有些过头;可是,以这样一种似乎受到了棋神戏弄一样的方式败北,难道不能看作是一个警醒的信号,告诉他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吗?据高川自己说,在本因坊首战对局之前的夜间,他甚至流了鼻血。无论多么冷静的人,精神上的这种闻度兴奋都必然会在肉体上造成相应的异常反应。高川的误算恐怕也正是这种异常的身心状态作用下的必然产物吧。换言之,高川这看似荒唐的败北,正是因为他在胜负场上产生了没有必要的杂念,这样说应该不算牵强附会吧。

或许,我们完全可以说,高川正是通过这一局抓住了某种看似虚无缥渺的东西,学会了保持真正意义上的冷静。

高段棋士的对决,棋力部分的 差距往往只是毫厘,因此身体是否足够健康,斗志是否足够旺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过,和身体或者斗志相比,冷静度其实更加重要。当然,所谓冷静并不是说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渴望战斗的激情还 是必要的。关键在于必须能够将所有这一切调和起来。真正意义上的冷静,就是说能够将自己的身心调 整到最适合大胜负的状态,同时保持心态的相对平静。我认为,高川在登上本因坊战棋战的最高舞台,输掉第一战之后,即便在意识面还没有想到前述这番冷静的定义,但是在潜意识面也肯定是有所体会了。

或者这一切只是我个人一点不尽严谨的看法。可是,至少高川在其后的战斗当中,必然是休会到了这些东西,这一点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桥本诚然是不在状态,可是高川能够连胜四局,仅仅将此归于幸运恐怕也是说不通的吧。

转年的昭和二十八年(1953 年),高川在卫冕战中接受木谷实的挑战,最终以4比2击退了对手。如果本因坊位就此被木谷夺走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这样,高川也必定会多次出现在挑战舞台上,而人们对此也不会感到惊奇),高川的前途也许就会有一个非常大的变化。可是,这样的情况没有发生, 因为,高川已经具备了不允仵这样 的情况发生的力量。

如前所述,高川告別连霸九届的本因坊宝座之后,说出了“难能可贵的是,上天赋予了人类伟大的恢复能力”的话语。如果没有真正的大棋士的实力,是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从普通大众的立场看来,这或许只是高川想要排解自己遭受巨大失败之后的虚脱感,又或许是他在进行自我安慰和自我暗 示,和胜负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 系。可是胜负即生活的棋士们却不 会这样想。精神力的恢复,就意味 着棋力的恢复。

高川构筑了一个完美的家庭, 对此我在《小说本因坊秀格》中曾经多少提及了一些。高川的确已经领悟到人的恢复能力的强大,可如果他是在一个混乱的家庭当中,想要重新恢复即便不能说一定不可能,也必定会是非常艰难的。高川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恰恰是基于他对自己家庭的信赖。

这似乎多少有些跑题了,但是 我对于棋士们的家庭的确是常常感慨、佩服的,因为这些家庭大多是非常完美的。当然,我对于棋士们的家庭也称不上无所不知,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和其他各种职业的人们相比,棋土家庭的坚实的确是出类拔萃的。据说,每五对曰本夫妇就有四对是同床异梦,家庭关系始终在风雨飘摇之中。可是棋士家庭就不同,就我所知,称得上千里挑一、琴瑟和谐的模范夫妻就有好几对。有名的木谷夫妻就不必说了,高川夫妻也是如此。

可是,如果仔细推敲一下,我们就会发现,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棋士们大多十几岁就开始立志于棋道,二十几岁的时候,作为一个职业人就基本上确定了自己的生活状态和社会地位。换言之,棋士的妻子从一开始就是抱着作棋士妻子的想法嫁过来的,棋士未来转行作律师或者议员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可以说棋士的妻子在生活的道路上始终都不必改变自己的初衷。

相比之下,小说家这个行业就 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人能够以写小说为生,大多数都要从三十几岁开始,而二十几岁的时候大多都在从事別的工作。同时,因为必须拿出大量时间来阅读和写作,从本职工作得到的薪水肯定是非常有限的。那些比较在意经济因素的女性 自然也就根本不会正眼看他们。因此,当小说家最终成为了小说家, 露出了其本来面目,他们的妻子们往往都会发现自己的丈夫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如我们所见,棋士的家庭都是非常牢固的,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围棋氛围的存在,因为围棋原本就是具有家庭性的。过去很长时间内,日本的家庭并不接受围棋,很多人认为下棋不是不务正业,就是品行有问题,家长也常常禁止孩子去摸棋子。可是,其实真正能够将围棋接受进来的家庭,他们的生活都是非常幸福和和谐的。棋手们的家庭如此完美,就是最充分的证据。在此,我必须强调的是,女界业余围棋圈在战后的兴起是一件大好事。至少就我所知,很多最优秀的日本女性都云集在那里。

(张江、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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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6 19:16:21 | 只看该作者
虽然高川在长达九年的时间当中一直占据着曰本第一棋战的冠军宝座,但是在公众乃至棋界内部的眼中,高川的形象仍然不甚清晰,这并不是因为人们对高川没有任何了解,而是因为各种了解其实都存在着相当的偏差。高川在盘上盘下都是众人公认的温润君子、知性棋士,但是当年尚未崭露头角之前,他的棋却被本因坊秀哉名人评为“野性的手法”,从野性到知性,这是一条怎样的道路?



本因坊战有一个惯例:历年的挑战七番棋期间,文士们都要轮流到现场观战,并各自写出一篇观战记。我后来也加入到了他们当中。 我第一次担任观战记者的工作,是在昭和四十年(1965年)的第20届比赛中,负责坂田荣男对山部俊郎的第4局。


记得当时山部对于负责第2局观战记的尾崎一雄颇有微辞,我曾经亲耳听到过他的抱怨:
“尾崎说我的棋和高川不同,不是那种序盘、中盘和终盘条理分明的棋,而是像一个一心只想着全垒打的棒球手,如果一棒击空的话,就彻底完蛋了。可是,我的棋子绝不是随随便便落下的。”

我忽然间若有所悟。平心而论,尾崎的观战记其实是站在外行的角度,觉得山部对胜负不够执着,因此希望对他有所激励而已。不过我的感悟其实和这具体的是非并没有关系,我是通过山部的话语感受到了职业棋士的一种自觉,感受到了这些构筑和存在于自我的特定模式中的人们的一种自我认知。

山部因为被随便和高川进行棋风的比较而感到不满,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却在不经意间想到,像高川这样,序盘中盘终盘条理分明,不正是一种很典型的类型和个性吗?换言之,这就是高川的模式。

在人们的眼中,高川是一位温厚的绅士,有着大学教授的风范,可说是一个完全不像是胜负师的胜负师。的确,高川的气度温厚平和,而且在他的棋风当中,也很少能够看到普通胜负师那种极为激烈的成分。可是,如果我们能够再 深入思考一番,就会发现这反而是一个奇特的现象。如果高川是一个汲汲于平凡生活的平凡的人,那么他的性格或许就是一种平凡的性格,然而实际上,高川却是一个生活在胜负世界当中的职业棋士。这样一个人之所以几乎全然没有一点胜负师的味道,只能是因为有一种特殊的性格在被培育、被坚持着。换言之,高川这种表层的平凡姿态,正是其内在的非凡的证明。


有人曾经把高川的棋评为“野性的手法”,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然而这评价却是出自已故的秀哉名人的口中。当然,秀哉名人说出这话时,高川并非后来占据棋界顶峰的本因坊战霸主,而只是有幸接受名人指导棋的一位初到东京的少年。尽管如此,把“野性的手 法”和高川联系起来也是一件让人感觉非常奇怪的事情。不过在我看来,这奇怪之处恰恰就是发人深思之处,秀哉名人的评价其实是恰如其分地点明了不死鸟高川的力量的源泉。

人只要拥有了适当的资质,这 种资质就迟早要开花,而具体形态和时间就未必一定会受到周围环境变化的左右。当年的高川少年被秀哉名人看透的“野性的手法”,必定是隐藏在如今的高川的“知性的手法”当中。长期以来,我们都完全没有发现高川“野性”的一面,但实际上,他的强和韧并非不存在,而是深深地隐藏起来了,我想这样说应该也是言之成理的吧。要成为一流的职业棋士,没有任何天才是不可能的,而对于一位天才棋士而 言,其艺道的根基必定是由其少年 时代所拥有的资质筑就的。

记得著名的围棋作家田冈敬一曾经在聊天时对我说过:
“一个下围棋的人将来能否成为本因坊或者名人,其实在他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我想,这大概称得上是至理名言。田冈虽然是一位业余棋手,但是却拥有不可思议的棋力:高川和坂田能让我多少子,他就能让我多少子,而且还要比高川和坂田赢得更多。田冈曾经是一位院生,只是中途放弃了成为职业棋士的打算, 或许正是由于他有着这样的经历,才能够说出这样一针见血的话来。

于是,一个疑问自然就会产生出来:难道人的后天努力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然而实际上,两者并非一个层面的问题。如果我们将目光局限于艺术和胜负的世界,局限于这些没有资质就无法获得成功的领域,那么“生而注定”的说法的确是有道理的。日本近代文学大家芥川龙之介就是一个具有这种稀有资质的人,他曾经说自己的才能和其他作家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细说起来这也算不上是狂妄自大。

人如果自觉到没有才能,怎样努力也是徒劳无功,就可能会滑落到自暴自弃的境地,甚至产生对懒惰的憧 憬,产生对生的绝望。

那种俯瞰人世沧桑如同深渊的感觉,往往也是基于这种自觉培养起来的。事实上,如果不曾经历过这样的 苦恼,也不会对人的才能产生真正的敬畏之心。

有志于成为职业棋士的人,都具备着出类拔萃的才能,惟其如此,他们在成长的道路上都会有那么几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可是在我看来,怀疑本身就是才能的证明,是莫大的幸运了。即便一切的确是 “生而注定”,也只有神才能够知道,我们人类是不可能知道的。

曾经的“野性的手法”的高川, 后来却成为棋界第一的“知性的手法”的拥有者,其实这件事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人的努力的价值是存在于在他成长的整个过程当中的。


话到此处,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那是在第21届本因坊战当中,我和前一年一样,同样担当了第4局的任务,赶赴九州别府观战。

解说现场棋迷众多,人头攒动。我正在和《棋道》主编河野直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时有一位家长过来和我们打招呼,说自己的孩子有志成为职业棋士。我从来没有过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就直接把事情推给了河野主编,河野主编只说了一句“下一盘吧”,大家就很快在我的房间开始了一盘二子局。

一会儿,立会人前田陈尔九段出现了。原来,这是河野主编的安排,他不能确定这少年是否可造之 才,因此不敢冒昧介绍给前田九 段,便请他来看一看。前田九段向盘上只瞥了一眼,便说了一句“就到这里吧”。于是,河野主编和少年的对局打挂了,前田九段坐到了少年的对面。这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但是对于少年而言,却可说是莫大的幸运和难得的机会。

前田让少年摆上了五子。少年着手很快,而且气势十足,落子“啪啪”有声,这不禁令我感到有些佩服了。第一次接受专家的指导,而且对方还是一位九段高手,但是少年却丝毫没有犹豫和畏缩的样子, 那份气度实在是难得。我一边漫无 边际地想着,一边看着眼前的对局。到了中盘的时候,少年多少有些过于贪婪,作战失败,四颗棋筋被前田九段吃掉了。一般人遭受了如此重大的打击,恐怕都会感觉非 常沮丧,但少年却只是调整了一下 坐姿,就平静地继续对局了。
“小家伙,加油啊! ”
河野主编为他鼓劲。
“是啊,不努力就要输了。”
少年回答道。终局时,少年正好胜出1目。

一个刚刚学棋两年的小学生 就能够在五子局中战胜九段,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从前田九段脸上却看不出一点佩服的样子来。像这样水平的少年,在院生当中可说是为数众多,如果不能确定少年是否有坚定的信念,胡乱评价显然是不合适的。

因此,前田九段只是对少年的父亲说,“关键要看他的本性”,不过在我看来,这无疑已经是一个初步合格的鉴定。这少年后来是否果真将成为职业棋士当作自己的前进方向并进行了努力,我是不知道的。”生而注定”的这位少年的模式又是怎样,我就更加不得而知。只是,我的确认为,这位少年成长于一个根本没有职业棋士存在的地区,却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达到了如此水平,必定是具备了相当才能的。

这似乎是有些跑题了,只是我一想到秀哉名人“野性的手法”的评价,头脑中不知不觉就会浮现出在别府见到的少年的身姿。像他这样具备相当才能的少年,在全国各处散落的恐怕还有不少,根本称不上是凤毛麟角;可是我相信,这样的人同样也不会很多。是否还会有像他这样的第二个或者第三个“野性的手法”最终被埋没了呢?我真心希望能够有人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

恐怕我又是杞人忧天了吧?只要有足够的锋锐,囊中之锥终究会一个个都脱颖而出的。事实上,高川就是最好的例子。对于少年高川而言,最终走上职业棋士之路纯粹是一种偶然。高川家兄弟姐妹共有六人,他是最小的一个,因为父亲是棋迷而学会了围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暂且选定了自己一生的志愿。为了继续深造,大正末年,高川以他人养子的身份离开了和歌山农村的家乡,来到了东京。高川的进京,和桥本宇太郎、前田陈尔和 村岛谊纪等人大致是同期的事情。不过这些少年棋士当时在地方上已经崭露头角,是在东京棋界的热切期待中到来的,而高川却根本是另外一种情况。

这种说法的证据之一就是,高川的养父很快就因为工作的原因把家搬到了大阪,而高川也就随之离开了东京。被秀哉名人评为“野性的手法”的试验棋就是在这短暂的东京岁月当中下的。在当时的那种师徒体系之下,如果高川的才能被认定为出类拔萃,则棋界无论如何也会做一些工作,试图把他留在东京。然而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可见高川虽然是“生而注定”,但是当时却没有人能够预见到他将来的成就。即便是秀哉名人“野性的手法”的评价,今天想起来似乎是意味深长,但在当时也可能只是“哪里来的野孩子,胡乱下棋”的意思。

秀哉名人当初的想法今天已经无法断定,暂且按下不说。高川在大阪投入了光原伊太郎的门下。即便这入门拜师,现在看来也颇有些随意的味道。高川的养父完全不了解围棋和棋界,于是来到大阪之后,首先把他带到了住址附近的棋会所,是会所主人把光原伊太郎介绍给高川养父的。尽管有些失礼,但是我的确常常会怀疑:当时的光原伊太郎恐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子会成为日后的本因坊秀格。


事实上,成为光原伊太郎的弟子之后,高川也曾经几乎放弃职业棋士的志愿,因为他作为一个神童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并得到了升学的机会。细川千仞九段是我的再从兄弟,他的弟弟在九州做和尚,当时就读于京都的僧侣学校,曾经在光原伊太郎家接受过高川的指导棋。

高川那时已经是一个中学生了。他和我这兄弟下着让子棋,但是却不看棋盘,而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手里的英语单词本,偶尔抬头瞄一眼棋盘,就飞快地打下一子。听到我这位兄弟的叙述时,我头脑中自然就浮现出了一幅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的漫画:棋盘一边是一个少年在看漫画书,而另外一边则是一个头上冒着热气的成年人。据我这位兄弟说,他对于这种失礼的行为非常恼火,如果对方只是个淘气的小沙弥,他恐怕就要发作了,可是对面坐着的却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机灵、非常讨喜的少年,因此一肚子的无名火也不知该向何处发泄。

对于那些熟悉今日高川的人们而言,这样的事情显然是难以想象的。对于木谷道场的情况,我是颇为了解的,就我所知,在对局时如此无礼的少年,那里一个都没有。在高川的中学时代,人们对于言谈举止中的礼仪,比起今天来要看重许多。可见从好的方面说,这至少也能够证明高川是一个不拘小节、不为他人所动的人。何况我的这位兄弟也是个淘气的小和尚,跑去下棋的时间未必不是考试的前一天,两人下棋,倒可以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迄今为止,我谈到的都是一些琐事。其实,业余爱好者在议论职业棋士时,话题经常是天马行空的,我们这些围棋记者们也是如此。记得有一次我们讨论到职业棋士如果下起按目行彩的赌棋来,究竟谁是最强的问题。当然,职业棋士是不下这种棋的,因为一切都不可能得到验证,大家的话也就越说越离谱了。
“毕竟还是坂田最合适吧。” “木谷怎样? ”
“强,木谷非常强,因为他力量很大。”
“那么,朋斋呢? ”
“这个,也很强。”
一个接着一个,当之无愧的一代豪强们纷纷被推举出来。
“林海峰怎么样? ”
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可是这个当场就被否决了。
“林海峰不大行吧。”
“是啊是啊。”
众人纷纷附和。于是乎我也战 战兢兢地说出了一个谁都没有提及的棋士的名字:
“高川……”
我刚一张嘴,众人就全部嗤之以鼻,一致断定:
“这个不行,根本就不行。”


当然我也并不认为高川在这方面有多强,只是众人的反应是如此强烈,我自然不免要怀疑:高川难道真的这么弱吗?一切都无从确认,因此这样的谈话也只能是不了了之。只是,众人的看法和我的看法竟然会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强韧如不死鸟的高川,给人留下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印象——不过在我看来,不这样也就不是高川了。

高川一副淡漠胜负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胜负师,但是他却能够从众多胜负师中脱颖而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只能说, 高川的确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在第7届本因坊战当中,高川击败了苦手坂田,获得了挑战权,并成为了新的本因坊。接下来,他在本因坊位上九连霸,其间在八段和九段的升段手合当中也全部顺利晋级,还取代藤泽朋斋获得十段,苦战击败林海峰获得名人。高川的整体胜率并不起眼,但是在真正的大胜负当中,他的表现却可以说是极为出色。然而在记者们关于赌棋排位的闲谈中,这样一个人却名落孙山。即便我们可以列出各种理由,这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然而,大众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甚至可以说,在他们看来,如果有谁觉得这奇怪,才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毕竟人们眼中的高川已经被诸如温厚的绅士、知性的棋士、均整的棋形、明朗的形势判断之类种种优等生式的评价严密包裹起来了。然而这些其实都只是表面现象。诚然,在当代的一流棋士当中,高川根本说不上是一个内在极为复杂的人。只是,高川性格的褶皱极其细微,因此一眼看上去会给人以非常光滑的印象。因此,人们戏称高川为“狐狸”,可说是极其意外地抓住了高川的本质。只是,高川禽开本因坊位之后,重新认识了他的世人又为他剥去了狐狸的外皮,披上了不死鸟的华丽羽衣。

(张江、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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