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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连载』 《陆小凤之幽灵山庄》 古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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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8 15:38: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01章 第十三个人


  光泽柔润的古铜镇纸下,压着十二张白纸卡,形式高雅的八仙桌,坐着七个人。
  七个名动天下,誉满江湖的人。
  古松居土、木道人、苦瓜和尚、唐二先生、潇湘剑客、司空摘星、花满楼。
  这七个人的身份都很奇特,来历更不同,其中有僧道,有隐上,有独行侠盗,有大内高手,有浪迹天涯的名门弟子,也有游戏风尘的武林前辈。
  他们相聚在这里,只因为他们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现在他们还有一点相同之处──七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心情都很沉重。
  尤其是木道人。
  每个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们都是他找来的,这并不是件容易事,他当然有极重要的理由。
  桌上有酒,却没有人举杯,有菜,也没有人动过。
  有风吹过,满楼花香,在这风光明媚的季节里,本该是人们心情最欢畅的时候。
  他们本都是最洒脱豪放的人,为什么偏偏会有这许多心事?
  花满楼是瞎子,瞎子本不该燃灯的,但点着桌上那盏六角铜灯的人,却偏偏就是他。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不该发生的,却偏偏发生了。
  木道人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知错能改,就是好的。”他虽然尽力在控制自己,声音还是显得很激动:“但有些事却是万万错不得的,你只要做错了一次,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死路?”司空摘星问。
  木道人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的古铜镇纸,十二张卡上,有十二个人的名字。
  十二个了不起的名字!
  “他们本都不该死的,无论谁要杀他们,都很不容易,只可惜他们都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从这叠纸卡中抽出了四张:“尤其是这四个人,他们的名字,你们想必也听说过。”
  四张纸卡,四个名字。
  高涛:凤尾帮内三堂香主。
  罪名:通敌叛国。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三日,死于沼泽中。
  顾云飞:巴山剑客衣钵传人。
  罪名:杀友人子,淫友人妻。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五日,死于闹市中。
  柳青青:淮南大侠女,点苍剑客谢坚妻。
  罪名:通奸,杀夫。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九日,死于荒漠中。
  “独臂神龙”海奇阔。
  罪名:残杀无辜。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十九日,海上覆舟死。
  这四个人的名字,大家当然全都听说过,但大家最熟悉的,却还是西门吹雪。
  只要是练过武的人,有谁不知道西门吹雪?又有谁敢说他的剑法不是天下第一?
  潇湘剑客忽然道:“我见过西门吹雪。”
  经过了紫禁之巅那一战之后,连这位大内第一高手,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剑法实在无人能及:“但我却看不出他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花满楼道:“他管的并不是闲事。”
  司空摘星立刻接道:“他自己虽然很少交朋友,却最恨出卖朋友的人。”
  潇湘剑客闭上了嘴,唐二先生却开了口。
  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名震天下,唐二先生的不喜欢说话也同样很有名,现在却忽然问道:“你认为他们犯的致命错误是出卖朋友?”
  司空摘星道:“难道不是?”
  唐二先生摇摇头,没有再说一个字,因为他知道他的意思一定已有人明白。
  果然有人明白:“他们犯的罪虽不同,致命的错误却是相同的。”
  “哪一点相同?”
  “西门吹雪!”木道人缓缓道:“西门吹雪若要杀人时,没有人能逃得了的。”
  就算逃,也逃不过十九天。
  “这十二个人都是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木道人的表情更沉重:“现在又有个人犯了和他们同样致命的错误,而且错得更严重。”
  “哦?”
  “他不但出卖了朋友,而且出卖的就是西门吹雪。”
  “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
  一阵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潇湘剑客:“我知道陆小凤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还是他的恩人。”
  木道人道:“只可惜恩已报过了,仇却还没报!”
  潇湘剑客道:“什么仇?”
  木道人道:“夺妻。”
  潇湘剑客耸然动容,道:“有证据?”
  木道人道:“有。”
  潇湘剑客道:“什么证据?”
  木道人道:“他亲眼看见他们在床上的。”
  潇湘剑客忽然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司空摘星喝得比他更快。
  唯一还保持镇静的是花满楼,酒杯是满的,他却只浅浅啜了一口:“陆小凤绝不是这种人,这件事其中一定还别有内情。”
  司空摘星立刻同意他的话,道:“也许他喝醉了,也许他中了迷药,也许他们在床上根本就没有做什么事。”
  这些理由都不太好,连他自己都不太满意,所以他又喝了一杯。
  下结论的人通常都是最少开口的人。
  “我不认得陆小凤,可是我知道他对唐家有恩。”唐二先生下了结论:“不管这件事是否别有内情,我们都要找他们当面问清楚。”
  木道人却在摇头。
  司空摘星道:“你不想去找?”
  木道人道:“不是不想找,是找不到。”
  这件事一发生,陆小凤就已逃亡,谁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
  木道人展开那十二张纸卡,道:“所以我请你们来看这些……”
  司空摘星打断了他的话,道:“陆小凤既不是高涛,也不是独臂神龙,这些混账王八蛋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木道人道:“有一点关系。”
  司空摘星道:“哪一点?”
  木道人道:“他们逃亡的路线。”
  要想找陆小凤,就一定要先判断出他是从哪条路上逃的。
  木道人又道:“这些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都是经验丰富,狡猾机警的老江湖,他们准备逃亡的时候,一定都经过很周密的计划,他们选择的路线,一定都相当不错。”
  司空摘星冷冷道:“只可惜他们还是逃不了。”
  木道人道:“虽然逃不了,却还是可以作为我们的参考。”
  这十二个人选择的逃亡路线,大致可以分为四条──
  买舟入海。
  出关入沙漠。
  混迹于闹市。
  流窜于穷山恶水中。
  木道人道:“你们都是陆小凤的老朋友,都很了解他的脾气,你们想他会选择哪条路?”
  没有人能回答。
  谁也不敢认为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
  花满楼缓缓道:“我只能确定一点。”
  木道人道:“你说。”
  花满楼道:“他绝不会到海上去,也不会入沙漠。”
  没有人问他怎么确定这一点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有种奇异的本能和触觉。
  司空摘星喝干了第八杯酒,道:“我也能确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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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15:39:07 | 只看该作者
  大家都在听着。
  司空摘星道:“陆小凤绝不会死。”
  他的判断有人怀疑了:“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知道陆小凤的武功,也见过西门吹雪的剑法。”
  他当然也不能否认西门吹雪的剑法之快速准确:“可是自从他娶妻生子后,他的剑法就变得软弱了,因为他的心已软弱。”
  因为他已不再是剑之神,已渐渐有了人性。
  木道人道:“我本来也认为如此的,现在才知道我们都错了。”
  司空摘星道:“我们没有错!”
  木道人摇摇头,道:“在紫禁之巅那一次决战前,他的剑确实已渐软弱,因为他对妻子的爱,已超越了他对剑的狂热。”
  潇湘剑客显然已了解这句话中的深意:“可是他战胜了白云城主后,就不同了。”
  无论谁击败了白云城主这种绝世高手后,都难免会觉得意气风发,想更上层楼。
  紫禁之巅那一战,无疑又激发了他对剑的狂热,又超越了他对妻子的爱。
  ──也许就因为他冷落了妻子,引起了陆小凤的同情,才会发生这件事。
  每个人心里都想到了这一点,却没有人愿意说出口。
  木道人道:“前些时候我见过陆小凤,他自己告诉我,西门吹雪的剑法,已达到‘无剑’的境界。”
  什么叫“无剑”的境界?
  ──他的掌中虽无剑,可是他的剑仍在,到处都在。
  ──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种境界几乎已到达剑术中的巅峰,几乎已没有人能超越。
  木道人叹息着,又道:“我见到陆小凤时,他已醉了,他还告诉我,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杀他,这个人就是西门吹雪!”
  又是一阵沉默,大家心里都有了结论──
  只要西门吹雪追上陆小凤,陆小凤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现在的问题是──
  陆小凤究竟逃到哪里去了?能逃多久?
  既然他不会到海上去,也不会入沙漠,那么他不是浪迹在闹市中,就是流窜在穷山恶水间。
  这范围虽已缩小,可是又有谁知道世上的闹市有多少?山水有多少?
  唐二先生忽然站起来,走出去。
  司空摘星引杯在手,大声问:“你想走?”
  唐二先生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这件事难道你已不想管?”
  唐二先生道:“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
  古松居士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的确管不了。”
  苦瓜大师立刻点头,道:“的确的确的确……”
  他说到第三次“的确”时,他们三个人就都已走了出去。
  潇湘剑客走得也并不比他们慢。
  司空摘星看了看杯中的酒,忽然重重的放下酒杯,大声道:“我也不是来喝酒的,哪个龟孙王八蛋才是来喝酒的。”他居然也大步走了出去。
  屋子里忽然只剩下两个人,还能保持镇静的却只有花满楼一个。
  “啵”的一声响,木道人手里的酒杯已粉碎。
  花满楼却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木道人冷冷道:“鬼知道。”
  花满楼道:“我知道。”他还在微笑:“我不是鬼,但是我知道。”
  木道人忍不住问:“你说他们到哪里去了?”
  花满楼道:“现在我们若赶到西门山庄去,就一定可以找到他们,连一个都不会少。”
  木道人不懂。
  花满楼又道:“他们到那里去,只因为他们都想知道一件事──”
  ──假如我是陆小凤,要从这里开始逃亡,我会走哪条路?
  花满楼道:“等他们想通了时,他们就一定会朝那条路上追下去。”
  木道人道:“他们为什么不说?”
  花满楼道:“因为他们生怕自己判断错误,影响了别人。”
  木道人道:“你有把握确定?”
  花满楼点点头,微笑道:“我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他的脸上在发光,他的微笑也在发着光,他热爱生命,对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他永远都充满了信心。
  木道人终于长长叹息,道:“一个人能有陆小凤这么多朋友,实在真不错,只可惜他自己这一次却错了。”
  他拍拍花满楼的肩,道:“我们走,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陆小凤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你。”
  花满楼道:“不是我。”
  木道人道:“不是你是谁?”
  花满楼道:“是他自己。”
  一个人若已迷失了自己,那么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能找得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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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15:42:49 | 只看该作者
第02章 逃亡


  就算陆小凤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
  他确信这条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现在夜已深,山中雾正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可是这一次他又错了。
  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干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伤口已开始红肿。
  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现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见他,都未必能认得出他就是陆小凤。
  那个风流潇洒,总是让女孩子着迷的陆小凤。
  丛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若是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饥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丛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他对自己的判断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退。
  后退只有更危险、更可怕。
  因为西门吹雪就在他后面盯着他。
  虽然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感觉到那种杀人的剑气。
  他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无缘无故的背脊发冷,这时他就知道西门吹雪已离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种痛苦。
  饥渴,疲倦,恐惧,忧虑……就像无数根鞭子,在不停的抽打着他。
  这已足够使他身心崩溃,何况他还受了伤。
  剑伤!
  每当伤口发疼时,他就会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剑。
  掌中本已“无剑”的西门吹雪,毕竟又拔出了他的剑。
  ──我用那柄剑击败了叶孤城,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
  ──陆小凤,只有陆小凤!
  ──为了你,我再用这柄剑,现在我的剑已拔出,不染上你的血,绝不入鞘。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锋芒和速度,没有人能想像,也没有人能闪避。
  如果天地间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会因这一剑而失色动容。
  剑光一闪,鲜血溅出!
  没有人能招架闪避这一剑,连陆小凤也不能,可是他并没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迹!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剑的锋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陆小凤。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
  陆小凤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溃,甚至会发疯。
  他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就等于野兽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还是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
  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想到这一点,陆小凤就笑了。
  一种充满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讥诮的惨笑。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满楼的伟大。
  一个瞎子还能活得那么平静,那么快乐,他的心里要有多少爱?
  前面有树,一棵又高又大的树。
  陆小凤在这棵树下停下来,喘息着,现在也许已是唯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
  ──西门吹雪在追入这片丛林之前,也必定会考虑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会追进来。
  天上地下,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决心要陆小凤死在他的剑下。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
  陆小凤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夹住的是条蛇。他挟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跃动。
  只要能给他生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厉鬼,重回人间,来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
  这漫漫的长夜他总算已捱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纵然黑暗已远去,死亡还是紧逼着他。
  地上有落叶,他抓起一把,擦干了手上的腥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
  人的声音。
  声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会走入这片丛林?走上这条死路?
  难道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静静的听着。
  微弱的呻吟喘息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痛苦,一种几乎已接近绝望的痛苦。这种痛苦绝不能伪装的。
  就算这个人真是西门吹雪,现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绝不会比陆小凤少。
  难道他也遭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否则怎么会连那种杀人的剑气都已消失?
  陆小凤决心去找,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西门吹雪,他都要找到。
  他当然找得到。
  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一个人倒在落叶湿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两鬓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伤而恐惧。
  他看见了陆小凤,仿佛想挣扎着跳起来,却只不过换来了一阵痛苦的痉挛。
  他手里有剑,形式古雅,钢质极纯,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可是这柄剑并不可怕,因为这个人并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着,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喘息着道:“你……你是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过路人。”
  老人道:“过路人?”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条路上怎么还会有过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种狐狸般的狡黠,道:“难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样的路?”
  陆小凤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凄凉而苦涩,一笑起来,就开始不停的咳嗽。
  陆小凤发现他也受了伤,伤口也在胸膛上,伤得更重。
  老人忽然又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是另外一个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来杀你的人?”
  陆小凤也笑了,反问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杀你的人?”
  老人想否认,又不能否认。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两头负了伤的野兽。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这种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他们心里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让你走,你反正也一样要走的。”他还在笑,笑得更苦涩:“我的情况好像比你更糟,当然帮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认得我,当然也不会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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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15:43:29 | 只看该作者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再笑。
  他知道这老人说的是实话,他的情况也很糟,甚至比这老人想像中更糟。
  他自己一个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当然不能再加上个包袱。
  这老人无疑是个很重的包袱。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确应该走的。”
  老人点点头,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
  陆小凤道:“假如你只不过是条野狗,现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老人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实在可惜。”
  他虽然好像闭着眼睛,其实却在偷偷的瞟着陆小凤。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的狡黠。
  陆小凤又笑了,道:“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绝不会走的。”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当然不能看着你烂死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忽然睁开,睁得很大,看着陆小凤,道:“你肯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当然会带我走,因为你是人,我也是。”
  陆小凤道:“这理由还不够。”
  老人道:“还不够?还有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谁都听不懂,老人也不懂,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我带你走,只因为我不但是人,还是混蛋,特大号的混蛋。”
  是春天。
  是天地间万物都在茁壮生长的春天。
  凋谢了的木叶,又长得密密的,丛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树干枝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见,却看不远。
  陆小凤让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现在他就算明知西门吹雪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动半步了。
  他们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头时,就立刻又看见了自己的足迹。
  他拼了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却又回到了他早已走过的地方。
  这已不是讽刺,已经是悲哀,一种人们只有在接近绝望时才会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条蟒蛇从树叶间滑下来,巨大的蟒蛇,力量当然也同样巨大,足以绞杀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动,老人不能动,蟒蛇居然也没有动他们,居然就悄悄的从他们身旁滑了过去。
  陆小凤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老人侧过头,看着他,忽然道:“我当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陆小凤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还在笑。
  笑有很多种,有种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这种。
  只有笑,没有笑声,四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时光在静寂中过得好像特别慢。
  过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陆小凤道:“嗯。”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老人道:“不必?”
  陆小凤道:“反正我们现在都已快死了,你几时听见过死人问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想说话,没有说,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终于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什么人?”
  老人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早就该想到的,天下唯一特大号的大混蛋,就是陆小凤。”
  老人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想不到陆小凤会变成这样子。”
  陆小凤道:“你认为陆小凤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陆小凤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极高。”
  陆小凤道:“我也听说过。”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为陆小凤一定是个很英俊、很神气的人,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条……”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陆小凤却替他说了下去:“却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来你惹的麻烦一定不小。”
  陆小凤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为女人惹的麻烦?”
  陆小凤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谁?听说你连白云城主的那一剑‘天外飞仙’都能接得住,天下还有谁能把你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只有一个人。”
  老人道:“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想的这个人是谁?”
  老人道:“是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又在苦笑,只有苦笑。
  老人叹道:“你惹的麻烦实在不小,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会惹下这种麻烦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偶尔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又恰巧被他看见了。”
  老人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摇头说道:“原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陆小凤忽然反问:“你呢?你惹了什么麻烦?”
  老人沉默着,也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惹的麻烦也不小。”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如果一个人身上穿着的是值三百两银子一套的衣服,手里拿着的是值三千两银子一柄的好剑,却也好像是条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这个人惹的麻烦当然也很不小。”
  老人也不禁苦笑,道:“我惹的麻烦还不止一个。”
  陆小凤道:“有几个?” 
  老人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个是叶孤鸿,一个是粉燕子。”
  陆小凤道:“武当小白龙叶孤鸿?”
  老人点头。
  陆小凤道:“万里踏花粉燕子?”
  老人又点头。
  陆小凤叹道:“你惹的这两个麻烦倒实在真不小。”
  叶孤鸿是武当的俗家弟子,也是武当门下弟子后起之秀,据说还是白云城主的远房堂弟,白云城主还亲自指点过他的剑招。
  “万里踏花”粉燕子在江湖中的名头更响,轻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不过叶孤鸿是名门子弟,粉燕子却是下五门的大盗,你怎么会同时惹上这两个人?”
  老人道:“你想不通?”
  陆小凤摇头。
  老人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叶孤鸿是我外甥,粉燕子恰巧也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老婆又恰巧都在我家作客……”
  叶孤鸿游侠江湖,粉燕子万里踏花,他们的妻子当然都很寂寞。
  老人道:“所以我也不能不安慰她们,谁知道也恰巧被他们看见了。”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苦笑道:“看来你非但胆子不小,而且简直是六亲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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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15:43:56 | 只看该作者
  老人笑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陆小凤显得更吃惊,道:“难道你本来就是?”
  老人道:“近十来年,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道我这名字,想不到你居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三个名头最响的独行大盗,第一个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就叫做“六亲不认”,这个人有多么心黑手辣,你想想看就可以知道了。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你这名字倒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独孤美淡淡道:“我六亲不认,你重色轻友,你是个大混蛋,我也差不多,我们两个人本就是志同道合,所以才会走上同一条路。”
  陆小凤道:“幸好我们还有一点不同。”
  独孤美道:“哪一点?”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可以走,你却只有躺在这里等死。”
  独孤美笑了。
  陆小凤道:“你若认为现在我还硬不起这心肠,你就错了,你既然可以六亲不认,我为什么不能?”
  独孤美道:“你当然能。”
  陆小凤已站了起来,说走就走。
  独孤美看着他站起来,才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保证你走了之后,一定会后悔的。”
  陆小凤忍不住回头,问道:“为什么?”
  独孤美道:“这世上不但有吃人的野兽,还有吃人的人。”
  陆小凤道:“你就是吃人的人,我知道。”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世上还有种东西也会吃人?”
  陆小凤道:“你说的是什么?”
  独孤美道:“树林子,有的树林子也会吃人的,不认得路的人,只要一走进这种树林,立刻就会被吃掉,永远都休想活着走出去。”
  现在虽然已将近正午,四面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死灰色。
  巨大丑恶的树木枝叶,腐臭发烂的落叶沼泽间,根本就无路可走。
  世上若真有吃人的树林,这里一定就是的。
  陆小凤终于转回身,盯着老人的脸,道:“你认得路?你有把握能走出去?”
  独孤美又笑了笑,悠然道:“我不但能带你走出去,还能叫西门吹雪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陆小凤冷笑。
  独孤美道:“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就算西门吹雪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的。”
  陆小凤盯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远处却有人在冷笑。
  冷冰冰的笑声,本来还远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
  来的人却不是那以轻功成名的粉燕子,是个苍白的人──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在这黑暗的沼泽丛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个时辰后,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只不过沾染了几点泥污。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剑,鲜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陆小凤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松。
  独孤美却笑了,笑容中充满讥讽,道:“你以为他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不能否认。
  这少年的确像极了西门吹雪──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西门吹雪完全一样。
  虽然他远比西门吹雪年轻得多,面目轮廓也远比西门吹雪柔弱,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西门吹雪的影子。
  独孤美道:“他姓叶,叫叶孤鸿,连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门吹雪拉不上一点关系,可是他看起来却偏偏像是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的确有点像。”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陆小凤摇摇头。
  独孤美冷笑道:“因为他心里根本就恨不得去做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做第二个西门吹雪。”
  独孤美冷冷道:“只可惜西门吹雪的好处他连一点都没有学会,毛病却学全了。”
  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天下无双的剑……
  江湖中学剑的少年们,又有几个不把西门吹雪当做他心目中的神祗?
  陆小凤目光遥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独孤美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
  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只有一个真正能体会到这种寂寞,而且甘愿忍受这种寂寞的人,才能达到西门吹雪已到达了的那种境界。
  叶孤鸿一直在冷冷的盯着陆小凤,直到这时才开口。
  他忽然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谈论他!”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知道独孤美一定会抢着替他回答这句话,他果然没有猜错。
  独孤美已笑道:“他也不能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可是这世界假如还有一个人够资格谈论西门吹雪,这个人就是他。”
  叶孤鸿忍不住问:“为什么?”
  独孤美悠然道:“因为他有四条眉毛,也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跟西门吹雪的老婆睡过觉。”
  叶孤鸿耸然动容:“陆小凤,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有承认。
  叶孤鸿握剑的手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冷冷道:“我本该先替西门吹雪杀了你的……”
  树梢上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只可惜我们这次要杀的人并不是他。”
  浓密的枝叶间,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燕子般飞下来。
  粉红的燕子。
  一张少女般嫣红的脸,一身剪裁极合身的粉红衣裳,粉红色的腰带旁,斜挂着一只粉红色的皮囊。
  甚至连他眼睛里都带着这种粉红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数男人们,看见少女赤裸的大腿时那种表情。
  要命的是,他看着陆小凤时,眼睛里居然也带着这种表情。
  陆小凤忽然想吐。
  粉燕子对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在乎,还是微笑着,看着他,柔声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陆小凤道:“哦?”
  粉燕子道:“你现在的样子看来虽然不太好,可是只要给你一盆热水,一块香胰子,让你好好的洗个澡,你就一定是个很好的男人了。”
  他眯着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小凤:“我现在就可以想像得到。”
  陆小凤忽然又不太想吐了,因为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一拳打扁这个人的鼻子。
  幸好这时粉燕子已转过脸去看叶孤鸿,道:“这个人是我的,我不许你碰他。”
  叶孤鸿脸上也露出种想呕吐的表情,冷冷道:“男人女人你都要?”
  粉燕子笑了笑,道:“有时候我连你都想要。”
  叶孤鸿苍白的脸已发青。
  粉燕子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却又偏偏少不了我,因为这次假如你没有我,非但找不到这老狐狸,还休想能活着回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像你这种名门正派的少年英雄,在外面虽然耀武扬威,到了这吃人的树林里,很可能连两个时辰都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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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15:44:44 | 只看该作者
  叶孤鸿居然没有否认。
  粉燕子轻轻吐出口气,道:“所以现在我若肯把这老狐狸让给你,你就已该觉得很满意了。”
  叶孤鸿的手又握紧了剑柄,道:“你一定要让我出手,你知道我已发下重誓,一定要亲手杀他的。”
  粉燕子道:“陆小凤呢?”
  叶孤鸿咬了咬牙,道:“陆小凤是你的,只要他……”
  独孤美忽然大笑,道:“你们都错了,陆小凤既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粉燕子道:“是谁的?”
  独孤美道:“是我的。”
  粉燕子也大笑,道:“就算他也有我一样的毛病,也绝不会看上你。”
  独孤美道:“可是他若想活下去,就不能让我死在你们手里。”
  粉燕子又转身面对陆小凤,柔声道:“只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也一样可以让你活下去。”
  陆小凤没有反应。
  粉燕子又吐口气,道:“叶大少爷,你现在好像已经可以出手了!”
  叶孤鸿道:“好。”
  “好”字出口,剑已出鞘。
  他拔剑的速度也许还比不上西门吹雪,却绝不比别人慢。
  他的出手轻灵、狠毒、辛辣,除了嫡传的武当心法外,至少还融合了另外两家剑法的特长。
  这一剑已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这也是致命的一剑,一击必中,不留后着。
  独孤美张大了嘴,想呼喊,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陆小凤居然真的没有阻拦。
  粉燕子还在笑,笑容却突然冻结。
  一截剑尖忽然从他的心口上露了出来,鲜血飞溅,洒落在他自己眼前。
  这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信!
  只可惜现在他已不能不信。
  他伸手,想去掏他囊中的暗器,可是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剑尖还在滴着血。叶孤鸿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的吹落了最后一滴。
  这本是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他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像。
  只可惜他不是西门吹雪,绝不是。
  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就会立刻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说不出的厌倦。
  他吹落他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过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的一片雪花。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现在叶孤鸿眼睛里却带着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就像是正准备冲入风雪中去的征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最后一滴血恰巧落在粉燕子的脸上,他脸上的肌肉仿佛还在抽搐,眼珠却已死鱼般凸出,再也看不见那种粉红色的表情。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他一直都很怜悯那些至死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死不瞑目。
  血已干了,剑已入鞘。
  叶孤鸿忽然转过脸,瞪着独孤美。
  独孤美也在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惊诧。
  叶孤鸿冷冷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杀他?”
  独孤美的确想不到,无论谁也想不到。
  叶孤鸿道:“我杀他,只因为他要杀你。”
  独孤美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叶孤鸿道:“我不是。”
  独孤美更惊讶,道:“可是你本来……”
  叶孤鸿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来的确已决心要你死在我剑下。”
  独孤美道:“现在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叶孤鸿道:“因为我现在已知道你不是活人。”
  这句话说得更奇怪,更教人听不懂,独孤美却又反而好像听懂了,长长吐口气,道:“难道你也是山庄里的人?”
  叶孤鸿道:“你想不到?”
  独孤美承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叶孤鸿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讥诮的笑意,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想不到的,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独孤美也在叹息,道:“山庄里的人,好像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
  叶孤鸿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才能存在。”
  独孤美慢慢的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看见过陆小凤出手?”
  叶孤鸿道:“没有。”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叶孤鸿道:“不知道。”
  独孤美道:“对他这个人你知道些什么?”
  叶孤鸿道:“我知道他曾经接住了白云城主的一剑‘天外飞仙’。”
  独孤美道:“可是他现在却已伤在西门吹雪剑下。”
  叶孤鸿道:“我看得出。”
  独孤美道:“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多加考虑,才能回答。”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有没有把握杀了他?”
  叶孤鸿沉默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是西门吹雪。”
  独孤美看着他,也过了很久,才转过脸去看陆小凤。
  陆小凤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刚才说的,他好像完全听不懂。
  独孤美忽又笑了笑,道:“你刚才并没有出手救我。”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现在我也不想出手杀你,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杀你。”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我们本来素昧平生,互不相识,现在还是如此。”
  陆小凤终于开口,道:“可是我们刚才走的好像还是同一条路。”
  独孤美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随时随刻都可能有千万种变化,又何况你我?”
  陆小凤道:“有理。”
  独孤美道:“所以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最好还是去走你的路。”
  陆小凤道:“不好。”
  独孤美道:“不好?”
  陆小凤道:“因为我走的一定还是刚才那条路,一条死路。”
  独孤美笑了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道:“我当然有我的路可走。”
  陆小凤道:“什么路?到山庄去的路?”
  独孤美沉下脸,冷冷道:“你既然已听见,又何必再问?”
  陆小凤却偏偏还是要问:“你要去的是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是个你去不得的山庄。”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去不得?”
  独孤美道:“因为你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那山庄只有死人才去得?”
  独孤美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已是死人?”
  独孤美道:“是的。”
  陆小凤笑了:“你们走吧。”他微笑着挥手:“我既不想到死人的山庄去,也不想做死人,只要能活着,多活半个时辰也是好的。”
  他走得居然很洒脱,转眼间就消失在灰白的丛林中。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独孤美才像是忽然警觉,大声道:“你真的让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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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15:45:29 | 只看该作者
  叶孤鸿冷冷道:“他已经走了。”
  独孤美道:“你不怕他泄漏山庄的秘密?”
  叶孤鸿道:“他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真的活不了半个时辰。”
  独孤美道:“至少他现在还没有死,还可以在暗中跟着我们去。”
  叶孤鸿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独孤美道:“当然是到山庄去。”
  叶孤鸿冷笑道:“你错了,并不是我们要到山庄去,是你要去,你一个人去!”
  独孤美道:“你不去?”
  叶孤鸿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去?”
  独孤美脸色变了。
  叶孤鸿道:“我知道你和山庄有了合约,当然不能杀你,但是我也没有说过要带你去。”
  独孤美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变形,颤声道:“可是你也应该看得出现在我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叶孤鸿冷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突又拔剑,削落一大片树皮,铺在一块比较干燥的泥土上,盘膝坐了下去。
  独孤美恨恨的盯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叶孤鸿悠然道:“我为什么要走?”
  独孤美道:“你是不是在等着看我死?”
  叶孤鸿道:“你可以慢慢的死,我并不着急。”
  他看来不但很悠闲,而且舒服,因为他身上居然还带着块用油纸包着的牛肉,甚至还有瓶酒。
  对一个已在饥渴中挣扎了三十六个时辰的老人来说,牛肉和酒的香气,已不再是诱惑,而是种虐待。
  因为他只能看着,一阵阵香气就像是一根根针,刺激得他全身皮肤都起了战栗。
  浅浅的啜了一口酒,叶孤鸿满意的叹了口气,忽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后悔,刚才不该让陆小凤走的,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独孤美正想以谈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立刻问道:“什么事?”
  叶孤鸿道:“我不杀陆小凤,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杀他,只不过因为我情愿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手里。”
  独孤美道:“哦!”
  叶孤鸿傲然道:“现在他若敢再来,我一剑出鞘,就要他血溅五步。”
  独孤美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天下已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也没有人能救得了陆小凤?”
  叶孤鸿道:“绝没有。”
  这三个字刚说完,忽然间,一只手从树枝后伸出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酒。
  他的反应并不慢。
  这只手缩回去的时候,他的人也已到了树后。
  树后却没有人。
  等他再转出来,酒瓶已在独孤美手里,正将最后一滴酒倒入自己的嘴。
  刚才还在树皮上的油纸包牛肉,现在却已不见了。
  叶孤鸿没有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灰白色的丛林,死寂如坟墓。
  连风都没有,树梢却忽然有样东西飘飘落下。
  叶孤鸿拔剑,穿透。
  插在他剑尖上的,竟是刚才包着牛肉的那块油纸。
  独孤美笑了,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叶孤鸿好像完全听不见,脸色却已发青,慢慢的摘下剑尖上的油纸。
  独孤美笑道:“油纸上没有血,你吹什么?”
  叶孤鸿还是听不见,剑光一闪,剑入鞘。
  他却又在那块树皮上坐下来,深深的呼吸了两次,从衣袖里拿出个纸卷,用一根银针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冷冷道:“这就是出林入山的详图,谁有本事,也不妨拿走。”
  然后他还是背着树干,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已闭上,仿佛老僧已入定。
  独孤美笑声也已停顿,睁大了眼睛,盯着树干上的纸卷。
  他知道这就是叶孤鸿用来钓鱼的饵。
  武当本是内家正宗,叶孤鸿四岁时就在武当,内功一定早已登堂入室。
  现在他屏息内视,心神合一,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五十丈方圆内的一针一叶,都休想逃过他的耳目。
  他的饵已安排好了,鱼呢?
  鱼是不是会上钩?
  独孤美的呼吸忽然也停顿,他已看见一只手悄悄的从树后伸出来。
  这只手的动作很轻快,很灵巧,手一伸出,就摸着了树干上的纸卷。
  就在这时,剑光又一闪,如闪电惊虹,只听“夺”的一响,剑尖入木,竟活生生把这只手钉在树上。
  独孤美的脸色变了,叶孤鸿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看见血。
  手不是油纸,怎么会没有血?
  独孤美长长吐出口气,他已看出这只手并没有被剑尖钉住,剑尖却已被这只手夹住。
  用两根手指夹住。
  叶孤鸿铁青的脸忽又发红,满头汗珠滚滚而落,他已用尽全身气力来拔他的剑,这柄剑却像是已被泰山压住,连动都不能动。
  这是谁的手?谁的手指能有如此奇妙的魔力?
  陆小凤!
  当然只有陆小凤。
  笑容又上了独孤美的脸,他微笑着道:“现在你的剑已出鞘,他好像并没有血溅五步。”
  叶孤鸿咬了咬牙,忽然放开手里的剑,擦过树干掠过去。
  陆小凤果然就在树后笑嘻嘻的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剑──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
  叶孤鸿冷笑道:“我不用剑还是可以杀你。”
  陆小凤微笑道:“但剑是你的,我还是要还给你。”
  叶孤鸿已出手,用的是武当金丝绵掌,夹带着空手入白刃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五指如钩,力贯指尖。
  谁知陆小凤竟真的把他的剑送过来还给他,用手指捏着剑尖,把剑柄送到他手边。
  他不由自主,伸手一把握住,脸色立刻变了,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间流出。
  陆小凤刚刚送过来的明明是剑柄,他一把握住的却偏偏是剑锋。
  他甚至连陆小凤用的什么动作都没有看出来。
  陆小凤还在笑,道:“这是你的剑,又没有人会抢你的,你何必这么用力?”
  叶孤鸿脸上已全无血色,忽然问道:“西门吹雪使出了几招才刺伤你的?”
  陆小凤道:“一招。”
  叶孤鸿道:“你连他一招都接不住?”
  陆小凤苦笑。
  叶孤鸿道:“当时你是不是已烂醉?”
  陆小凤摇头。
  叶孤鸿又问道:“以你这种身手,竟接不住他一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看见过他出手,可是在旁边看着的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他出手那一剑的速度。”
  叶孤鸿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还在流血,并没有放开剑锋,剑尖上也还在滴着血,一滴,两滴……
  这是他自己的血。
  最后一滴血珠滴下来时,他忽然长叹了口气,将剑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叹息声突然停顿,眼珠突出。
  陆小凤动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是何苦?”
  叶孤鸿苍白的脸上汗落如雨,喘息也渐渐急促,挣扎着道:“我学剑二十年,自信已无敌天下,本已约好了西门吹雪,端阳正午决战于紫金之巅。”
  陆小凤道:“今年的端阳正午?”
  叶孤鸿点点头,道:“我虽无必胜的把握,自信还可以与他一战,可是今日见到你,我才知道我就算再学二十年,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说到这里,他就开始不停的咳嗽,可是他的意思陆小凤已明白。
  到时他若不去,当然无颜再见江湖朋友,若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法和西门吹雪相差实在太多。
  陆小凤连西门吹雪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却连陆小凤的出手都看不清楚,这其间的距离,已无异是种痛苦的羞辱。
  在他看来,这种羞辱远比妻子被侮更大。
  陆小凤目中已露出怜悯之色,道:“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死的?”
  叶孤鸿点点头。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叶孤鸿的脸忽然扭曲,眼睛里露出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盯着陆小凤。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倒下去之后,嘴角又仿佛露出了一丝微笑。
  剑尖已没有血。
  最后一滴血是被风吹干了的。
  人虽已亡,剑却仍在,剑光仍清澈如秋水。
  无论剑上的血是被人吹干的也好,是被秋风吹干了的也好,对于这柄剑都完全没有影响。
  剑无情,人有情。
  所以人亡剑在。
  陆小凤凝视着这柄无情的剑,忍不住长长叹息。
  ──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一柄无情的剑?
  ──这是不是因为剑的本身,就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看着这把清澈如秋水的剑,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将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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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15:48:10 | 只看该作者
第03章 死亡之约


  逃亡并没有终止,黑暗又已来临。
  黑暗中只听见喘息声,两个人的喘息声,声音已停下来,人已倒下去。
  不管下面是干土也好,是湿泥也好,他们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西门吹雪的剑锋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
  现在就算用尽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无法让他再往前走一步。
  从黑暗中看过去,每隔几棵树,就有一点星光般的磷光闪动。
  光芒极微弱,就算在绝对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只要有一点点天光,磷光就会消失。
  “顺着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
  “嗯。”
  “你有把握?”
  “嗯。”独孤美虽然已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会继续问下去的。
  “我绝对有把握。”他喘息着道:“因为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绝不会出卖你。”
  “他们是谁?”陆小凤果然又在问:“是不是山庄里的人?”
  “嗯。”
  “什么山庄?在哪里?”陆小凤还要问:“你跟他们订的是什么合约?”
  独孤美没有回答,听他的呼吸,仿佛已睡着。
  无论他是不是已睡着,他显然已决心拒绝再回答这些问题。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居然也闭上嘴,更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可是他偏偏睡不着。
  远处的磷光闪动,忽远忽近。
  他的瞳孔已疲倦得连远近距离都分不出,为什么还睡不着?
  ──只有绝对黑暗中,才能分辨出这些指路的暗记,若是用了火折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当然更看不出。
  ──这一点只怕连西门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当然也不会在这种绝对的黑暗中走路。
  ──看来山庄中那些人实在很聪明,他们的计划中每一点都想得很绝,又很周到。
  ──独孤美是不是真的会带我到那山庄去?
  ──他有合约,我却没有,我去了之后,他们是不是肯收容我?
  ──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完全隐秘?连西门吹雪都找不到?
  ──为什么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睡不着,因为他心里实在有太多解不开的结。一个结,一个谜。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些谜?
  绝对的黑暗,就是绝对的安静。
  独孤美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安定而均匀,在黑暗中听来,甚至有点像是音乐。
  “妹妹背着泥娃娃,
  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也不知为了什么,陆小凤竟从六亲不认的老人呼吸声中,忆起了自己童年时的儿歌。
  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可是他并没有笑出来,因为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呼。
  接着,又是“噗”的一声,一个人的身子弹起来,又重重的摔在泥沼里。
  “是谁?”陆小凤失声问。
  没有人回答。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响起了独孤美的呻吟声,仿佛受了伤。
  是谁在黑暗中突击他?
  陆小凤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掌心却湿透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什么事都看不见。
  又过了很久,才听见独孤美呻吟着道:“蛇……毒蛇!”
  陆小凤吐出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是毒蛇?”
  独孤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点都不疼,只发麻。”
  陆小凤道:“伤口在哪里?”
  独孤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陆小凤摸索着,找到他的左肩,撕开他的衣服,指尖感觉到一点肿块,就低下头,张开嘴,用力吸吮,直到独孤美叫起来才停止。
  “你已觉得痛了?”
  “嗯。”
  既然能感觉到疼痛,伤口里的毒显然已全都被吸出来。
  陆小凤又吐出口气,道:“你若还能睡,就睡一下,睡不着就捱一会儿,反正天已快亮了。”
  独孤美呻吟着,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来不必这么做的!”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为什么还不抛下我一个人走?”
  陆小凤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许只因为你还会笑。”
  独孤美不懂。
  陆小凤慢慢的接着道:“我总觉得,一个人只要还会笑,就不能算是六亲不认的人。”
  天一亮,指路的磷光就看不见了。
  现在天已快亮,陆小凤总算已休息了片刻。
  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样,随时都可能再被燃起。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他这一次重新燃起的精力还没有燃尽,就忽然发现他们终于已脱出了那吃人的树林。
  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刚刚从青翠的远山外升起,微风中带着远山新发木叶的芬芳,露珠在阳光下闪亮得就像初恋情人的眼睛。
  陆小凤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简直就像是梦境。
  难道他刚从噩梦中醒来,就到了另一个梦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独孤美,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忽然问道:“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松树?”
  是的。
  一棵古松,孤零零的矗立在前面的岩石间,远离着这片莽密的丛林,就好像是不屑与这些俗木为伍。
  “松树下是不是有块大石块?”
  是的。
  是块大如桌面的青石,石质纯美,柔润如玉。
  陆小凤走过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背负着的人,才长长吐出了口气,叹道:“我们总算出来了。”
  独孤美喘息着,道:“只可惜这里还不能算是安全的地方。”
  陆小凤道:“我总算还没有被那吃人的树林子吃下去。”
  独孤美道:“只可惜你还是随时都可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能不能说两句让人听了比较高兴的话?”
  独孤美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件事。”
  陆小凤在听着。
  独孤美道:“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但你却自己救了自己。”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你刚才救我的时候,也同时救了你自己。”
  陆小凤道:“你本来并不是真的想带我到那山庄中去的?”
  独孤美点点头,道:“可是,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就算是个六亲不认的人,总算还是个人。”他凝视着陆小凤,狡黠锋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你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甩下我,现在我当然也不能甩下你。”
  陆小凤笑了。
  人总有人性,人性中总有善良的一面,对这一点他永远都充满信心。
  树根下还有块比较小的青石,独孤美又道:“去搬开那块石头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
  柳条编成的箱子,里面有一块熟肉、一只风鸡、一瓶酒、一包刀伤药,还有一只哨子和一封信。
  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纸和信封的颜色也很奇特,看来就像是死人的皮肤。
  信上只写着十个字:“吹哨子,听回声,循声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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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15:48:35 | 只看该作者
  陆小凤喝了口酒:“好酒。”他满意的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些人想得实在周到。”
  独孤美道:“他们做事不但计划周密,而且信誉卓着,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一定会负责送你到山庄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什么合约?”
  独孤美道:“救命的合约。”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逃避陆小凤的问题,所以陆小凤立刻又问道:“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幽灵山庄。”
  幽灵山庄!
  ──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只觉得掌心冷冷的,又忍不住问道:“难道那地方全是死人的幽灵?”
  独孤美笑了笑,笑得很神秘,缓缓道:“就因为那地方全都是死人的幽灵,所以没有一个活人能找得到,更没有一个活人敢闯进去!”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笑得更神秘,悠然道:“我既然已走了死路,当然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你既然已非死不可,当然就已是个死人!”
  独孤美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哨子就在他手里。
  他忍不住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尖锐奇特的哨声突然响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远处已有同样的一声哨音传了过来,方向在正西。
  空山寂寂,要分辨哨子的声音并不困难。
  他们循声而行,渐行渐高,四面白云缥缈,他们的人已在白云中。
  喝了大半瓶酒,吃了半只鸡,陆小凤只觉得精力健旺,无论多远的路都可以走下去。
  独孤美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了,连陆小凤都已嗅到他伤口里发出的恶臭。
  可是陆小凤一点也不在乎。
  “西门吹雪当然不是聋子。”
  “当然不是。”
  “他当然也能听见哨子的声音。”
  “嗯。”
  “所以他随时都可能追上来的。”
  “可能。”
  “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入山的法子,还是放下我的好。”独孤美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你一个人总比较走得快些,何况,我的人已不行了,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能活多久。”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陆小凤却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他走得更快,白云忽然已到了他的脚下,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青天如洗,远山如画。
  陆小凤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他前面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那图画般的远山虽然就在眼前,却已无路可走。
  他捡起一块石头抛下去,竟连一点回声都听不见。
  下面白云缭绕,什么都看不见,就连死人的幽灵都看不见。
  难道那幽灵山庄就在这万丈深壑下?
  陆小凤苦笑道:“要到幽灵山庄去,看来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只要往下面一跳,保证立刻就会变成个死人。”
  独孤美喘息着,道:“你再吹一声哨子试试看?”
  尖锐的哨声,划破沉寂,也划破了白云。
  白云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青天上有白云,绝壑下也有白云,这个人就在白云间,就像是凌空站在那里的。
  什么人能凌空站在白云里?
  死人?死人的幽灵?
  陆小凤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这个人在移动,移动得很快,又像是御风而行,转眼间就可以分辨出他衣服的颜色,也应该可以分辨出他面目的轮廓。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面目轮廓,他的脸赫然已被人一刀削平了。
  没有亲眼见过他的人,绝对无法想像那是张什么样的脸。
  陆小凤的胆子并不小,可是他看见这张脸,连腿都软了,几乎一跤跌下万丈绝壑中去。
  他可以感觉到背上的独孤美也在发抖,就在这时,这个人已来到他们面前,来得好快。
  虽然已掠上山崖,这个人身子移动时看来还是轻飘飘的,脚底距离地面至少有半尺。
  陆小凤一向认为江湖中轻功最高的三个人是司空摘星、西门吹雪和他自己。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人轻功身法怪异,就和他的脸一样,除非你亲眼看见,否则简直无法思议。
  现在他正在盯着陆小凤,一双眼睛看来就像刚刚还喷出过溶岩的火山口,灼热而危险。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人,陆小凤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独孤美却忽然问:“你就是幽灵山庄的勾魂使者?”他看见这人点了点头,立刻接着道:“我叫独孤美,我的魂已来了。”
  这个人终于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说话的声音缓慢,怪异而艰涩,因为他没有嘴唇。
  没有看见过他的人,也永远无法想像一个没有嘴唇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的。
  独孤美连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呕吐。
  这个勾魂带路的人突又冷笑,道:“你不敢看我?是不是因为我太丑?”
  独孤美立刻否认,勉强笑道:“我不是……”
  勾魂使者道:“既然不是,就看着我说话,看着我的脸。”
  独孤美只好看着他的脸,却没有开口,因为他的喉咙和胃都已因恐惧而收缩,连声音都发不出。
  勾魂使者却笑了。
  他好像很喜欢看到别人害怕难受的样子,喜欢别人怕他。
  可是他的笑声很快的又结束,冷冷道:“你本该一个人来的,现在为什么有两个?”
  独孤美还是不能开口,这问题他也回答不出。
  勾魂使者道:“你留下,他走!”
  独孤美忽然鼓起勇气,道:“他也不走。”
  勾魂使者道:“他不走,你走。”
  独孤美大声抗议,道:“我有合约,是你们自己订的合约。”
  勾魂使者道:“你有,他没有。”
  独孤美道:“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合约金我可以替他付。”
  勾魂使者道:“现在就付?”
  独孤美道:“随时都可以付,我身上带着有……”
  勾魂使者突又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就算现在付,也已太迟了。”
  独孤美道:“为什么?”
  勾魂使者道:“因为我说的。”
  独孤美道:“可是他既然已来到这里,就绝不能再活着回去。”
  勾魂使者冷冷道:“你若想救他,你就自己走,留下他。”
  他没有嘴唇,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已经被魔火炼过,绝无更改。
  陆小凤忽然大声道:“我走。”
  他轻轻的放下独孤美,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独孤美喘息着,忽然一把拉着他衣角,道:“你留下,我走。”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既然能活着来到这里,就一定有法子活着回去。”
  独孤美居然也笑了笑,大声道:“我知道你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我却很怕死……”
  陆小凤抢着替他接了下去:“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怕了。”
  独孤美点点头,道:“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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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8 15:48:53 | 只看该作者
  陆小凤道:“因为你反正也活不长的,不如把机会让给我。”
  独孤美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陆小凤道:“这些话我早就听你说过,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只不过……”
  独孤美道:“你还是不肯?”
  陆小凤笑了笑,道:“能够跟一个六亲不认的人交上朋友,我已经很满意了,只可惜我一向没有要朋友替我死的习惯。”
  独孤美道:“你一定要走?”
  陆小凤道:“我走得一定比你快。”
  勾魂使者冷冷的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
  他憎恶友情,憎恶世上所有美好的事,就像是蝙蝠憎恶阳光。
  忽然间,远处有人在呼唤:“带他们进来,两个人全都带进来。”
  清脆的声音,来自白云间,白云间忽然又出现了一条淡红色的人影,仿佛也是凌空站在那里的,正在向这边挥手。
  “谁说要将他们全都带进去?”
  “老刀把子。”
  这四个字竟像是种符咒,忽然间就将陆小凤带入了另一个天地。
  没有人能凌空站在白云间,也没有人能真的御风而行。
  勾魂使者也是人,并不是虚无的鬼魂,他是怎么来的?
  陆小凤走过去之后,才看出白云里有条很粗的钢索,横贯了两旁的山崖。
  这就是他们的桥。
  从尘世通向幽冥之门的桥。
  山崖这边,有个很大的竹篮,用滑轮铁钩挂在钢索上。
  这边的山崖比较高,解开一条绳子,竹篮就会向对面滑过去。
  独孤美已经在竹篮里。
  勾魂使者冷冷的瞅着陆小凤,冷冷道:“你是不是也想坐进去?”
  陆小凤道:“我有腿。”
  勾魂使者道:“若是一跤跌下去,就没有腿了。”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勾魂使者道:“非但没有腿,连尸骨都没有,一跌下去,人就变成了肉酱。”
  陆小凤道:“我想得到。”
  勾魂使者道:“这条钢索很滑,山里的风很大,无论轻功多么好的人,走在上面,随时都可能会跌下去。”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跌下去过?”
  勾魂使者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喜欢我?”
  勾魂使者冷笑。
  陆小凤淡淡道:“既然你没有跌下去过,又怎么知道我会跌下去?既然你并不喜欢我,又何必关心我的死活?”
  勾魂使者冷笑道:“好,你先走。”
  陆小凤道:“你要在后面等着看我跌下去?”
  勾魂使者道:“这种机会很多,我一向不愿错过。”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可是这一次我保证你一定会失望的。”
  钢索果然很滑,山风果然很大,人走在上面,就像是风中的残烛。
  放眼望过去,四面都是白云,缥缥缈缈,浮浮动动,整个天地好像都在浮动中,要想平平稳稳的在上面走,实在很不容易。
  越不容易的事,陆小凤越喜欢做。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快比慢容易行,他慢慢的走着,就好像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踱方步。
  那个勾魂的使者,只有在后面跟着。
  所以陆小凤觉得更愉快。
  风从他胯下吹过去,白云一片片从他眼前飞过,他忽然觉得天地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事,就算真的掉了下去,他也不在乎。
  他的嗓子一向很糟,而且五音不全,所以九岁就没有唱过歌。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有了种放声高歌的冲动,居然真的唱了起来,唱的是儿歌。
  因为他只会唱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
  忽然间,“呼”的一声响,一阵风从他头顶吹过,一个人落在他眼前。
  一个没有脸的人。
  陆小凤笑了:“我唱的歌好不好听?”
  勾魂使者冷冷道:“那不是唱歌,是驴子叫。”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你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好,好,好极了。”
  他又唱了起来,唱的声音更大。
  “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勾魂使者冷冷的看着他,等他唱完了,忽然问道:“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怎么我一唱歌你就认出我来了?难道我的歌声比我的人还要出名?”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除了陆小凤外,还有谁能唱这样的歌?”
  勾魂使者道:“你知道我是谁?”
  陆小凤道:“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虽多,却还没有一个做得像你这么彻底的。”
  勾魂使者眼睛里仿佛又有火苗在燃烧,忽然拔下头发上的一根乌木簪,向陆小凤刺了过去。
  他的出手看来并不奇突,招式间也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实在太快,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陆小凤来不及退,也不能闪避,只有伸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这本是天下无双,万无一失的绝技,这一次却偏偏失手了。
  一根平平凡凡的乌木簪,好像忽然变成了两根,闪电般刺向他的眼睛。
  若是在平地上,这一招他也不是不能闪避,但现在他脚下并不是坚实可靠的土地,而是条滑不留足的钢索。他身子一闪,脚下就站不住了,一个倒栽葱,人就掉了下去,向那深不可测的万丈绝壑中掉了下去。
  ──一跌下去,人就变成了肉酱。
  他并没有变成肉酱。
  勾魂使者垂下头,就看见一只脚钩在钢索上。陆小凤的人就像是条挂在钓钩上的鱼,不停的在风中摇来晃去。
  他好像还是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很有趣,居然又唱了起来。
  “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他没有唱下去,只因为下面的歌词他已忘了。
  勾魂使者道:“看来你真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现在虽然还是陆小凤,等一下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堆肉酱了。”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不怕死?”
  “呼”的一声,他的人忽然风车般一转,又平平稳稳的站在钢索上,微笑道:“看来你好像也不是真的要我死。”
  勾魂使者冷冷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勾魂使者的眼睛又在燃烧,一字字的道:“我要你知道,西门吹雪并不是天下无双的快剑,我比他更快。”
  这一次陆小凤居然没有笑,目中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勾魂使者道:“是个不要脸的人。”
  他不要脸,也没有脸,脸上当然全无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里,却仿佛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陆小凤还想再问时,他的人已飞鸟般掠起,转眼间就消失在白云里。
  白云缥缈,陆小凤痴痴的站在云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开始往前走,终于到了对岸,只见山崖前面两根竹竿系着条红线,横挡在他面前,远处有人正冷冷的对他说:“冲过这条生死线,你已是个死人。”声音冷如刀锋:“所以你最好再想一想,是走过来,还是回头去。”
  陆小凤心里也在问自己:“是冲过去?还是回头?”
  冲过去是个死人,回头也恐怕只有一条死路。
  他看着面前的红线,只觉得手心冰冷。
  这条红线虽然一碰就断,但世上又有几人能冲得过去?
  陆小凤忽然笑了:“有时候我天天想死都死不成,想不到今天竟死得这么容易。”
  他微笑着,轻轻松松的就走了过去,走入了一个以前完全没有梦想过的世界。
  走入了一个死人的世界。
  放眼四望,一片空蒙,什么都看不见,连那勾魂使者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独孤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难道我真的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挺起胸,大步向前走去,嘴里又唱起了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
  这一句还没有唱完,突听旁边有个人呻吟着道:“求求你,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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