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夏末未央，这是北京最舒服的时候，天还没下起雨，云层有些厚，时不时有凉风吹过，拿着老太太给的地址一路找去，哪里向右哪里向左，精准细致，完胜手机导航。
北海公园附近，红墙边一颗老树开着不知名的花，杨柳青青，胡同弯弯，宽窄深浅很有意趣，再往深处走，外面嘈杂的市声渐次消失。一个转角，看到宅院的红墙，石狮，铜锁，雕梁画栋的门楣，在这片闹市区遗世独立，一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座独立的四合院，并不是小家院落，古朴清雅，透出不寻常的感觉。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院子溥仪的英文老师曾经住过。摁过门铃，家里阿姨开的门。跨过门槛，进到北屋，撩开门口的珠帘，86岁的中村京子满脸笑容迎了出来，老太太身材娇小，浓密的中分短发，仔细吹过造型，真丝衬衫式样简单但很考究，金丝边眼镜后面是日本人特有的弯弯的眼眉。
老太太招呼我们坐，杯子下面垫个托盘，她说这是在日本家里就有的习惯。有客人来喝茶一定要放托盘。之前说好要拍摄她吃早餐，中村老太太径直走进厨房，开始摆弄面包机烤面包，整个厨房都是烤面包的香味。
老太太说，面包机用了几十年，她喜欢烤面包片，这个习惯是德国丈夫汉斯米勒的影响，丈夫去世后，现在全家只有她吃的是鸡蛋牛奶烤面包的西式早餐。
餐厅里的小柜子摆满了小药瓶，维生素，保健品，都是医院药房的式样，瓶瓶罐罐像军人列队一样排列整齐，外面用一个小帘子遮挡。老太太说这么摆放是因为自己在 医院药剂科待过几十年。早餐后她在院子里锻炼，她说这是她特意向中医学的，北海公园的老头老太太都这么锻炼。做操弯腰的时候，她的手能碰到地面。
中村京子出身在日本福冈县一个农民家庭，1945年，初中毕业的她听说“南满铁路”护士学校招募学员，为期三年，毕业后可以分配工作，15岁的中村京子不顾家人的反对，带着简单的行李从日本福冈坐船经过朝鲜来到中国沈阳的“满铁”护校，仅仅三个月后日本就宣布投降。在八路军接管护士学校后，中村面临去留的两难。部队撤离的那天，她决定跟着部队走。
我问中村，为什么在小小年纪就离开故乡日本，来到中国，为什么在日本战败后没有回国，跟着部队“钻山沟”？中村说，自己从小就喜欢护士的白色制服，在农村的机会不多，当时也是因为这个白衣天使的梦，才离开家乡闯荡。日本战败后，她一度感到很惶恐，被部队接管后，她在护士学校救助中国伤员，虽然语言不通，但看到接受救治的伤员朝她点头致谢，她觉得这些军人还不错。因为在沈阳没有亲人，也暂时回不去日本。15岁的中村做了决定。
年少的中村不知道，这个决定，让她的人生发生重大的转折。这一年的冬天，中村换上了军装，成为了最年轻的小八路，参加后方医院与前线手术队的工作。两年后，中村在解放战争中遇见了手术队的大鼻子队长，未来的丈夫，参与抗战的国际志愿者德国人汉斯米勒。米勒还有一个中国人更熟悉的身份，“德国的白求恩”。
米勒是出生德国的犹太人，因为二战爆发，米勒在瑞士完成医学博士学位后再也无法留在欧洲。他辗转来到香港加入“保盟”，奔赴内地参加抗战医疗救援，在延安遇到了斯诺、马海德、王安娜、爱泼斯坦等一批参与抗战的国际志愿者。
二战结束后，国共内战爆发，米勒回国受阻，继续待在部队参与医疗救援，直到遇见中村。一个德国人，一个日本人，两个战争发起国的青年因为战乱远渡重洋来到中国，他们参加了八路军，在中国的医院工作，在中国组建家庭，他们这一辈子发生的所有故事都足以成为传奇。
9.3阅兵前，我在抗战图片展上认识了王安娜的儿子王黎明，之后又在虹桥机场遇见了老先生，他说回德国前要按老规矩与当年这些“洋八路”的亲属在北京聚一聚，这个珍贵的历史画面自然也被我们记录了下来。
如今中村和儿子米德华生活在一起，女儿米蜜移居瑞士，退休后经常回到中国来住。这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都是外国面孔，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中村的普通话还不怎么标准，不过她说自己就是个中国老太太。平时中村很享受一个人独处的安静，看书、读报、插花，儿孙绕膝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微笑。
家里客厅摆放着蓝白瓷的花瓶和餐盘，这是米勒喜欢的，几十年来客厅的摆设都没有动过。女儿米蜜说，妈妈坚持这样的摆设，这让她感觉米勒只是出差了。米蜜在瑞士的家也几乎是一摸一样的摆设。来到中国70年，中村家的饮食已经中国化了，但还是保留了日本人清淡饮食的习惯，荤食很少，不过饭桌上有女儿从瑞士带来的芝士和香肠。
老太太很少回日本，还是很想念家人，与日本亲人的通信，和她的护照，永居证，离休证一起放在一个小铁盒子里。一枚从日本带来的印章，是中村最珍视的物件。印章是象牙做的，上面的图案是松鹤，70年前中村离开日本，父亲专门给她定做了一枚印章。
老太太说，在日本，印章是非常重要的个人物件，代表一个人的身份。当时年少的中村对这枚印章并没有在意，然而这枚小小的印章却跟随中村经历战乱，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多年以后，印泥早已经变干，但这枚图章却成为中村心里抹不去的浓浓乡愁。
老太太很少回日本，还是很想念家人，与日本亲人的通信，和她的护照，永居证，离休证一起放在一个小铁盒子里。一枚从日本带来的印章，是中村最珍视的物件。印章是象牙做的，上面的图案是松鹤，70年前中村离开日本，父亲专门给她定做了一枚印章。
因为丈夫米勒，中村留在了中国，但是日本的血缘亲情同样让她牵肠挂肚。谈到日本的父母和去世的米勒，中村有些哽咽。说起“叶落归根”，老太太说想陪着米勒一起留在中国。看到老太太忍着眼泪，我也难受起来，同时也感到有些歉意。但是中村眼里噙着眼花，微笑地朝我点头，反过来安慰我。
中村的身上有着传统日本女性的温良恭俭，女儿米蜜说其实妈妈骨子里也很要强，自己从没看见她在人前落泪，可能是因为经历过战争，老太太总是有着一种临危不乱的从容。至于父母，她从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的婚姻。
中国的战后70年，也是中村京子在中国生活的70年。米蜜说，妈妈留在中国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在院子里，老太太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以前夏天的时候，全家在院子里乘凉，放着华尔兹的旋律，米勒在躺椅上睡着了，女儿米蜜踮着脚跳舞，老太太一边说一边转起圈来，脸上的表情有些陶醉。
这个宅院里的故事美好得像桃花源，让人心生羡慕。历史的迷人之处就在这些柔软的瞬间，这让逝去的时间有了温度。拍摄中，中村在给我的书上签字，老太太特意说明，她要用中国式的横排签字，盖上她最珍惜的日本图章，这两个独特的印迹都是她的身份标识，诠释了她这简单而又不同寻常的一生。
发表于 2018-10-21 10:5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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