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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走出烽火硝烟——秦忠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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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16 21:52:44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秦忠(1917— 2021年3月)原名秦懋书,湖北黄安(今红安)县人。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1930年1月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3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任红四 方面军第三十一军第九十三师交通队队长。参加过长征。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二 九师三八六旅七七二团排长,一二九师干部轮训队教导员,太行军区第一军分区供给部 政治委员,新四军第五师鄂南军分区供给部部长兼政治委员,湘鄂赣军区供给部部长兼 政治委员。抗战胜利后及解放战争时期,任(前)中原军区干部教导团政治委员,第一纵队第三旅第九团政治委员,鄂西北军区第三军分区政治部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沙市纱厂、油厂、电厂总经理兼党委书记,湖北省工业厅副厅长,省公路厅党委书记,省交通厅副厅 长兼党委副书记,省交通邮电局局长兼党委书记,省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第 六届人大常委会委员和中共湖北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专职委员。1993年离休。2021年3月14日因病在武汉辞世,享年104岁。




1(我的家乡竹林畈)



小小黄安,真不简单。
铜锣一响,四十八万①。
男将打仗,女将送饭②。
这首著名歌谣流传甚广,它记述了20世纪20年代,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那场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农民暴动。它如星星之火,从大别山南麓并不知名的湖北省黄安县③,瞬间燃遍了整个鄂豫皖地区。它同八一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一样,成为中国共产党武装斗争的开端。在这块贫瘠的红土地上孕育出无数的英雄豪杰,在这块浸满泪水和鲜血的土地上所发生的故事可歌可泣。它占据了中国现代史上重要的一页。  
而我此时讲述的仅仅只是我——一位极其普通战士的故事。
1917年11月8日(农历丁巳年九月二十四日)清晨,在湖北省黄安县城东一个叫竹林畈的小山村的一间破茅屋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篾匠老秦家里又添了一个孙儿。
很久以后才知道,几乎与此同一时辰,即1917年11月7日,远在欧洲的俄罗斯正发生着人类历史上的一次变革。俄国的十月革命④一声炮响,人类历史上诞生了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也催生了一个日后成为革命战士的婴儿。
这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顿时热闹起来。村小人少,谁家有什么婚丧嫁娶、添丁加口之事,不要一会儿全村都会知道。人们按祖上留下来的老习惯,连续热闹了三天。
然而,当时的中国虽已推翻了满清封建王朝,建立了民国,但军阀割据,连年战乱,东方的雄狮仍在沉睡。距圣彼得堡万里之遥的鄂东黄安竹林畈的老百姓们,对俄国十月革命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也没人会对此感兴趣。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最关心的是那并不肥腴的土地上能否有个好收成。竹林畈的村民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庄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耕耘,将汗水播撒在土地上,化为甘露,滋润种子生根发芽,期盼的是能收获沉甸甸的麦粒和稻穗。而此时,全村人都还沉浸在秦家祠堂又添了一丁的喜悦之中。
人们说老秦家有福气哟,又得了一个男儿。可老秦家在欢喜之时又在忧虑。这个家太穷了,现在吃饭都难,又多了一张嘴,日子怎么过呀。这孩子今后也只不过是个放牛娃。可秦篾匠期盼的是这孩子长大后能传承秦家的祖业,成为一个好篾匠。
穷人家的孩子命贱,每天几个红苕,拌点野菜,再加瓢水,不几年就长大了。在篾匠爷爷屋里长大的我,并不知晓穷人家的忧愁,有哥哥做伴,面对山野、树林、小河,整天就知道笑啊、闹啊。除了吃不饱肚子,在我的记忆里,全家人都宠爱着我,我的童年是温馨的,家乡的山山水水是美丽的。
我的家乡竹林畈——大别山南麓的这个小村庄,距黄安县城约三十华里,东临麻城县。小山村坐东朝西,东边是村后山,山上满是松柏、黄荆树、麻栗树,常年青翠欲滴。村庄周围密匝匝生长着各种树木,椿树、木梓树,还有遮天蔽日的大竹林,暮霭晨雾,一派烟雨朦胧的景象。竹木覆盖着整个村子,远看只见树木竹林,不见村庄,因此得名竹林畈。
村前有口大水塘,它为灌溉全村几十亩薄田蓄满了水。塘水很深,孩童时,我常下去游泳。大别山的冬天很冷,塘面常结着厚厚的冰,那里便是我们穷孩子们溜冰玩耍的好地方。再往前是一条陡坡河,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流水潺潺,两岸芳草萋萋,有一段长满了桃树,春季桃花盛开煞是好看。三月里桃花凋谢,花瓣撒落河面随波漂流,映出一片粉红,人们也就叫它桃花河了。我儿时常在这河边放牛戏水。村的南头有口水井,水质清纯甘甜,我村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是吃这口井里的水长大的。
竹林畈的南面是三角山,山势南平北陡。山的北面陡峭得无路可走,只有山的南面有道路直通山顶。这座平地而起三角山并不高耸,但风景旖旎,常日云雾缭绕,仿佛是妩媚的仙女裹着神秘的面纱。在蓝天白云的陪衬下,三角山宛若漂浮在蓝白相间海洋中的小岛。扯开那神秘的面纱,透过云缝,向山上望去,三角山朝南的那面,翠绿的灌木丛铺满山坡,秋日的红叶点缀其间。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三角山顶有座寺庙,也许有仙吧,那座寺庙就成了方圆上百里的百姓们敬香朝拜的圣地。
竹林畈的西面是一条由北向南的大山脉,即大别山的余脉西大山,东面和北面是紫云寨和俄公寨。寨子都坐落在山头上,有用石头砌成的城堡,异常坚固,据说是明末清初时农民起义军抗清聚义的地方。这些山寨地势险要,若处在刀矛剑戟的冷兵器时代是很难攻克的。
群山环抱中的美丽的竹林畈,我从这里走出来,踏上革命道路。这里有我的童年,也有我的梦想。少小离家,跟着中国共产党闹革命,随军南征北战,栉风沐雨,走过万水千山。但多少年来,这个美丽静谧的小山村,令我留恋,令我向往,令我魂牵梦系,难以忘怀。我终身热爱眷恋着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庄。
① “四十八万”是指全县的总人口。据光绪十年版《黄州府志》 载:黄安全县有六万六千八百四十户,四十九万四千一百一十一人。
② 这首民谣,很早就在黄安全县流行。据调查,它有两个不同的发展阶段。清咸丰年间,太平军克武昌,入黄(安)、麻(城)。黄安知事许赓藻令乡绅组织团练抵御,虽屡被太平军击败,但太平军亦有时被团练败之。于是有 “小小黄安,实在难缠。铜锣一响,四十八万” 之谣流行。1923年冬,董必武在武汉派共产党员回黄安领导人民闹革命。1927年11月13日举行了著名的黄麻起义,数万农军一举夺取黄安县城。起义时,男人冲锋在前,妇女支援在后。为了宣传这一革命壮举,党的宣传部门便将原来流行的歌谣改为:“小小黄安,真不简单。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
③ 黄安县,1931年11月,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发起黄安战役,围困并消灭国民党军赵冠英第六十九师,大获全胜。红四方面军为纪念这一战役的胜利,宣布将黄安改名为红安。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再次确定红安县名。
④  十月革命,公元1917年11月7日(深夜)为俄历十月二十五日。由于时差的关系,这天是中国时间11月8日(清晨),农历九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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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6 21:53:30 | 只看该作者
2(苦难的童年)


我出生的这个农民家庭虽然贫穷,但却充满着和睦与温馨。
祖父秦钧荣是个篾匠,手艺精湛,为人本分厚道,常挑担走四方,为方圆几十里的百姓编筐扎篓,深受乡亲们的爱戴。据说爷爷篾编手艺有一绝活,老话说“竹篮打水一场空”,但爷爷编的竹篮真能提水。可是,编扎篾活挣得的几个血汗钱,还不足缴纳那些苛捐杂税。他作为一家之主,实在是难以养家糊口。祖母姓叶,娘屋也是穷苦人家。穷人家的女儿是没有名字的,嫁到秦家后就叫秦叶氏。祖母是个心地善良的农村妇女。父亲秦涵元,为人善良老实,也有一手祖传的篾匠手艺,同时还是个种田的好把式,因为家里的地少,常外出给人家打短工。母亲陈顶芝,和婆婆一样勤劳贤慧,能织一手好布,就靠家中那台破织布机,帮人加工织布,换点钱粮,同时还带着我们五个孩子。
两间破屋,一斗①薄田,这就是家里全部仅有的财产。大人们辛勤劳作,克俭持家,吃糠咽菜,但还是维持不了全家人的最低生活。自我记事起,印象中就没吃饱过肚子。祖父、祖母辛劳过度,终于双双病倒了。家里有病人,天好像一下子塌下来,重担全落在父亲和母亲身上,日子更加艰难。家中太苦太穷,祖父母病了无钱医治,只能躺在床上干熬。在我参加革命前,两位老人相继去世了。
我有个叔叔叫秦涵亨,那是个铁打的汉子,刚强耿直,一手好石匠活,十里八乡都知名。 他打碌碡,凿石碾,汗珠落地摔八瓣,就这样也混不上一口饱饭。婶娘拖着一个小妹妹,在贫困的苦日子里硬捱着,度日如年。终于有一天,婶娘不堪生活的重负,也病倒了,不久就撒手人寰。叔叔带着幼小的妹妹无法生活,不得不含泪将妹妹送给人家作了童养媳。
叔叔成了孤独的单身汉,常一个人在外闯荡,凭着石匠的本事吃饭。那真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饿不着。叔叔很喜欢我,在外干活挣些米饭,常常舍不得吃,晾干了带回家后,再塞给我。叔叔在外跑得多,见识广,一有空就给我讲那些他听来的故事,比如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忠良岳飞抗金杀敌,精忠报国;水浒一百单八将聚义梁山,劫富济贫。叔叔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能人。
在男性中,我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下有两弟弟。幼时听大人们讲,在黄安,秦家本是个大姓,祠堂就有好几处,主祠堂在七里坪。
旧时讲究姓氏宗派,一个姓氏宗祠里,非常强调长幼有序,姓名中的字派就可区分辈份,秦家祠堂排列的字派为:
       光載鈞涵懋,輝基鉅澤乘,煬珍銓汝業,煥起錦添林,
       熏緒鍬溪植,榮封鎮渭來,耀先鉗治柄,燮理鍊鴻材。
我属于“懋”字派。我那一房大概是幺房,所以辈份较高。秦氏宗祠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叫我“叔叔”、“爷爷”的大有人在。可因家穷,辈份再高照样挨饿受冻。祖父曾对我讲:据上辈人说,我们祖上原是读书人,宋代时曾中进士,还被封为太学博士(实据秦氏《太原天水谱》家谱中记载,上溯北宋,祖上是秦观②),现在家里穷,要是有钱真应让孩子们读书。为了这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祖父给我取名为秦懋书,小名书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愿望啊,名字里都带“书”,可想而知,家人是多么希望我脱离贫穷,成为读书人啊!
由于家里穷,自家的一斗田收的粮食哪里够吃呢,父亲又佃种地主的三斗田。家乡那地方的土壤是红色的粘土,并不肥沃,一般是春夏雨水多,秋冬雨水少,但经常风不调雨不顺,有些年份出现伏旱,有时伏旱连秋旱。当时的水利条件差,老百姓们都靠祈盼老天吃饭。佃来的地里,佃农们一般只种部分水稻,收的谷用来交租,大半都种植红苕,供作自家全年的口粮。不管年景好不好,秦氏宗祠的族长、地主家天天吃的是白米饭,佃户穷人家天天吃红苕,有时红苕不够吃还吃红苕的藤叶。每年交租如过虎狼关,风调雨顺的年景尚过得去,如遇灾年,租子交不齐,挨打受骂不说,那日子简直就没法过。
记得那年的光景不好,先旱后涝,我家佃租的地除了长草,颗粒未收。佃租的地要交租,交不上就要借,不借债是无法生存的。爷爷奶奶病在床上,家里揭不开锅,还要上缴租粮,那日子真是难过!生存是人的本能,哪怕能争取多活一口气,总不能等着饿死冻死呀!我家向债主借了一点钱粮,为还这高利贷,八岁的懋保哥哥给人放牛、帮工,以身抵债,离家一去就是好几年。哥哥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他肩头上磨出的血痕,让我总也忘不了。
我八岁那年,也开始给人家放牛,第一年只给饭吃。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少我一个,就少了一张嘴,能在外面混碗饭吃也是大幸了。
我家世代就穷,刚记事时,祖父教给我唱当时流传的一首歌谣:
冷天无衣裳,热天一身光。
吃的野菜饭,喝的苦菜汤。
麦黄望接谷,谷黄盼插秧。
一年忙四季,都为他人忙。
那年月,农民们一般都缺吃少穿。他们饥饿无粮,就采野菜、树叶、野果以充饥。天冷无棉衣,就偎稻草、打柴生火以御寒,过着近似原始人的生活。看看别人,看看自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我问过父母:“为什么秦懋经家那样富,我家这么穷?”
他们回答说:“我们家祖坟没有选好地方,所以穷。”
我反问道:“他家也姓秦,和我家在一个祠堂,是一个祖坟呀!”
问得大人们无言可答,只说是“命不好”、“八字不好”。这些回答都不能解开我心中的疑问。
我所说的秦懋经,比我大三岁,是秦家祠堂的同宗,家境很好。他的父亲秦涵林原是晚清的秀才,按秦家祠堂的辈派排列,老先生是我的长辈,我也就叫他伯父。其实这老先生为人还不错,算得上是位乡间的开明绅士。秦涵林开了间私塾,一些家境不错的孩子都在那里读书。那时侯,乡间一些家境殷实的家庭将孩子送去私塾读书,多半都是送田亩给私塾先生做学费,所以秦涵林家的田地也越来越多,在我们村里算得上富裕了。
私塾里有三十多个学生,看见别家的孩子能上学读书,我是多么羡慕啊。我放牛有时故意绕到那里,在门外偷听私塾先生讲课。
一天,读书的孩子们在外面玩耍,几个人为几个字的对错争论不休。我站在旁边,一口气将那几个字读了出来,并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出来。秦涵林老先生见状大为惊讶,他找到我父亲说:“书庭这伢很聪明,你要让他读书识字呀。”
父亲苦着脸说:“穷人家的孩子,哪里有钱读书啊?”
秦涵林说:“书庭来上学,我少收钱,他只要来我家干活就行。”
我满心欢喜,真想去读书,哪怕以身抵债也行呀!
也许父亲有父亲的顾虑,我家穷,送孩子读书既没有钱也没有地可送,欠人家的人情没法还。犹豫了好半会儿,婉拒道:“穷人家的孩子没那福份,算了吧,还是让他多帮帮工,为家里多挣口饭吧!”
我知道失去了读书机会后,懊丧与愤懑一齐涌上心头,怨天怨地,但毫无办法。心里想到:秦懋书呀秦懋书,你这真叫秦“冇”书哩。
我给人放牛几年,第一年仅挣碗饭吃,第二年获得一顶草帽,第三年才挣得一串钱。那年月吃的糠菜饭,穿的褴褛衣,见别人吃米饭,真是馋涎欲滴,然而最让我眼馋的是看见别人的孩子上学堂读书而自己不能。
记得一天,我放牛在私塾旁徘徊,学堂里的孩子趁私塾先生不在时出来寻衅闹事。他们骂我,欺辱我,说我穷光蛋还想念书,做梦都做错了。我人穷,可志不短,早就憋着气没处出,我丢下牛绳冲上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他们依仗人多势众,揪我的头发,把我那补丁摞补丁的褴褛衣撕成了布条衫。别看我个子小,可我越战越勇,把那带头的小子打得鼻青脸肿。他们一伙人全被我撵进了屋内。石子从屋里飞出来,打在我的头上,鲜血直流,我毫不示弱,抓起屋外的稀泥巴奋起迎战,他们招架不住全都躲在桌子下面了。我还不解气,不停地扔泥巴:“叫你骂!”我边还击边咬牙连说:“叫你骂!”那窗上、墙上、黑板上绽开朵朵泥花,他们的课肯定没法上了。
太阳落山,我牵牛回家,有两个富家子弟的家长在我家告状,那时侯,有钱就有理。他们凶狠狠地要父亲摆酒赔礼,还要赔钱,若不答应,就要告到族里。我知道闯了祸,晚上挨了父亲一顿狠揍。父亲不得不借钱举债平息了此事。我恨天恨地,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恨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恨我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我的童年没有幸福,只有苦难。人生的道路为什么这样的坎坷?               
① 当时黄安农村常用的土地计量单位是:升、斗、石、亩。10升为1斗,10斗为1石,2.5斗为1亩,1石为4亩。
② 秦观(1049—1100),北宋词人,字少 游、太虚,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曾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目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遭贬谪。其文辞为苏轼所赏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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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革命火种)


记得那是1927年的夏天,我们几个穷孩子在河边放牛,天气渐渐炎热。我们将牛拴在树上,脱掉本不能蔽体的破衣服,跳进河里洗澡戏水。日子再苦,生活再难,但也磨不掉儿童爱打爱闹的快乐天性。几个小男子汉赤条条地在那桃花河的浅水里打起了水仗。
这时,我们发现从西边山脚远远走来几个陌生人。在这偏远的乡村,方圆几里地的人们相互都认识,可这几位穿长衫、戴礼帽的人,却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他们像是生意人,其中一个又像教书先生。这行人朝我们走来,离我们越来越近。赤条条的小男子汉们赶紧跑上河岸,抓起自己的褴褛百纳衣套在身上。
那几个人来到河边蹲下喝水、洗脸,其中有个宽脸庞的人与我们搭话,他一一问道:“你们多大了?是哪个村的?”
那几个孩子怯生生的,都不敢大声吭气。轮到了我,我说:“今年十岁,是竹林畈的。”
他顺着我的手看到了隐在树木竹林中的村庄。几个孩子中只有我胆子大,敢同这些陌生人讲话。
这人见状又问我:“这是你自家的牛吗?”
我说:“不是,我家没牛,这是替别人放的。”
他问道:“为什么替别人放牛,而不去念书呢?”
提起念书,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于是没好气地说:“我家穷,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去念书。”
看到我不高兴,那人越发要逗我,他问:“你家为什么穷呢?”
这时我想起父母常絮叨的那句话,就说:“还不是我家的祖坟没选好地方,命不好,八字不好呗!”
他听了大笑起来,把我们都笑愣了。他说:“你说得不对,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命和八字好不好呀,这是因为你受剥削和压迫才穷的。”
“剥削”、“压迫”,这话我听不太懂,可说到祖坟和命,这倒是我好多年来都想知道而又搞不清的东西。我认真了起来,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这几个陌生人轮着说:“你家没有地,种地主的地,每年要给地主交租,交了租你家还有多少余粮呢?农民种了哪家地主的田地,就成了哪家地主的牛马。”
我告诉他们,家里除佃种地主的田以外,我爷爷和爸爸还编篾活养家。
他们说:“你爷爷做篾活挣的几个钱,还不是要交捐。”
是啊,爷爷白天黑夜地忙个不停也挣不了几个钱,可祠族、会里①总是来人收租集捐。
他们还告诉我:乡里的土豪劣绅依仗权势欺压百姓,穷人就越来越穷。乡里的事他们怎么都知道!我心里默默想着,接着就问他们:“那怎么办呢?”其中一人说:“起来造反,把地主的田分了,自家种,不给他交租。”
我想了想说:“不行啊,那地主会派枪兵到家来的。”
我是想起邻村一户穷人因佃种地主的田交不起租,那地主领人带枪,把他家的锅都砸了。
他们说:“那是穷人没有团结起来,如果大家都牵手和那些地主土豪斗,准行!”
这些话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真感到新鲜。我想起了爷爷和叔叔给我讲的故事──梁山好汉,薛刚反唐。这不是要起事了么?要反天了?要换世道了么?!于是兴奋地说:“穷人要牵手造反,要劫富济贫,总要有人领头,我们这里没有人呀。”
他们几个人相互望了望,笑了起来说:“有!”
“是谁呢?”我问道。
“共产党。”那宽脸庞说。
“共产党是什么人?”我们几个孩子都眨着眼睛问。
他说:“共产党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些人,这些人替穷人说话帮穷人做事。他们能带头领着穷人造反、革命。”
他说的许多话,我都没有听说过,而这些话,却能消除我心中多年的疑问,能解开父母亲都解不开的疙瘩。我默默地念着:“造反”、“革命”、“团结”、“共产党”。他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我迟疑地问他们。他们说是县城里的商人,专做花生、洋火生意的,在外面跑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
从他们那里我听说了远在我们竹林畈以外,有许多国家,那里也有像我们一样的穷人,他们起来造反了,革命了。他们中就有人领头起事。
一晃就是一个下午,太阳偏西,他们说要去宋家冲,我指了路。那“宽脸庞”摸着我的头说:“书庭,我刚才给你说的,你可以告诉你家里人,过几天我们还要来做生意的哩!”
夕阳西下,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还在想着他们说的事。回到家,吃过晚饭,我耐不住问父亲:“共产党是什么人?”
父亲和爷爷睁大了眼睛,赶紧把门关上。我向他们讲了下午的全部经过,全家人都惊呆了。母亲慌忙说:“小祖宗,这事可不敢在外面乱讲,会里和祠族里要是知道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哩!”
全家人的恐惧,更增加了我的好奇。
我家附近几个山冲的孩子中,就数我最能讲故事。那些生意人告诉我的新鲜事,经我一编造,就更是神了。我在桃花河边对其他孩子神吹:听说有个共产党,共产党真了不得呀,他们中许多人都会十八般武艺。他们走的一条路,叫什么“革命”路,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天堂。天堂里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他们中有个一个姓“马”叫马克思的人,他头戴礼帽,身穿马褂,是个比梁山泊中的吴用还厉害的军师。还有一个小个子叫“勒宁”(黄安话将“列”读成“勒”)是个将军,他能用比水桶粗的大炮打仗。那炮可厉害啦,一炮能把我们的三角山轰去一半。……
我吹得神乎其神,在孩子们中,我也成了知道“天外事”最多的能人。
那时候我太小了,根本不懂什么叫革命。但那几个“生意人”却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直到后来我参加革命,才知道他们是我党在黄安县早期的领导人甘济时、赵赐吾、江兴楚等。一颗革命的火种,就由这些共产党人播到了我幼小的心灵里,碰撞出一朵小小的火花。我在想:共产党在哪里呀?总有一天,我要见到共产党的!
①  会:清末民初,黄安地方行政区称“会”(相当于后来的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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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共产党人)


1927年,在中国的革命史上是一个不平凡之年。蒋介石为实现其反革命野心,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开始了他镇压工农运动的罪恶勾当。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了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工农革命群众。7月15日,汪精卫悍然举行“分共会议”,在武汉背叛革命。国共合作的局面已经破裂。霎时间,乌云滚滚,阴霾漫天。中国共产党为挽救革命,于8月1日领导了南昌起义,建立了第一支工农自己的武装。8月7日,党中央在汉口召开紧急会议,即八七会议,确定了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方针,举行秋收暴动是当前最主要的任务。
当时的我,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儿童,当然一点也不知道中国所发生的这些大事。但从夏天开始,我渐渐感到我的周围发生了变化:大人们避开我们孩子在悄悄谈论什么,涵亨叔叔的石匠活越干越少,可外出的时间却越来越多。他常常同一些不认识的外乡人来往,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我又听小伙伴说:共产党带领紫云区檀树乡的农民造反,枪毙了大地主程瑞林。而且,9月以来,还有几个乡的贫苦农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都起来暴动,分钱分粮。这些消息让我激动,我真想见见那些共产党。
那段时间,在河边与我们说话的那几个“生意人”就常来我村及附近几个村走动。我与他们很熟了,叫那“宽脸庞”为“赵先生”。还有一位个子不高、长得很精悍的,他让我叫他“陈先生”(后来我知道他就是吴光浩)。他们给我讲了许多的事情。我虽身在这小山村里,却从此知道了天下是那样的大,天下的事是那样的多。
那年10月,地里的庄稼都熟了,“赵先生”告诉我:黄安许多乡的农民都暴动了,打了地主土豪,分了他们的田地和粮食。可后来,地主土豪花了许多的银钱,买通了官府和国民党坏人的枪兵,现在正与农民们作对哩。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黄安农民造反,就是共产党领导的九月暴动。这对黄安的地主、土豪劣绅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大革命失败后,还乡的土豪劣绅尚未站稳脚跟,有的被处决,有的慑于农民的革命声威,再次潜逃。但他们的反革命野心不死,反动气焰更为嚣张。他们串通国民党反动政府,花钱买通了国民党三十军魏益三部。魏派遣一个师开进黄安,扬言要铲除“共匪”,创立地主豪绅的天下。而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运动没有经验,没有建立自己的革命政权,也没有在农民自卫军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正规革命武装力量,走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以致国民党反动军队进占黄安,镇压农民运动,而农民自卫军不能针锋相对地进行斗争。一时间,反动派到处搜寻共产党人,抓捕参加暴动的农民积极分子,白色恐怖笼罩着整个黄安。
一天,我和小伙伴幺伢在河边放牛。“赵先生”一行五个人又去宋家冲的耿姓农民家开会。这时,我已知道他们就是我想要见的共产党,我从心里对他们充满了崇敬之情。“赵先生”过来对我说:“书庭,我们要到冲里商量事情,要是见到生人就马上来冲里告诉我们。”
我顺口答道:“晓得了。”
太阳还老高的,我将牛绳桩钉在地上,让牛自己吃草,随手摘了根苇草咬在嘴里,躺在地上数天上的云朵。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幺伢叫了起来:“书庭,南边来人啦。”
我爬起来一看,南边的道路上走来四五个不认识的人。最前面一个头戴凉帽,身穿黑香云纱绸衫,肩上斜挎匣子枪,枪把上系着一大把皮枪穗,走起路来那枪穗在屁股后摆来摆去。我知道这是地主豪绅们的清乡团,我们穷孩子都叫这种人是“大尾巴狼”。后面几个有背短枪的,还有扛着长枪的。他们正朝宋家冲这边走来,离村子大约有里把路。我想到“赵先生”他们正在村里开会,不能让这帮坏蛋去宋家冲。我抓住幺伢的肩说:“我在这里缠住他们,你赶快去冲里告诉‘赵先生’他们。”
幺伢着急地说:“我不晓得‘赵先生’在冲里的么地方。”
我这才想起,“赵先生”就告诉了我一个人,他们在宋家冲的耿家。我说:“那你在这里想办法拖住他们,我去报信。”
说完,我光着脚丫子拼命向村里跑去。耿家在村子最里边,那里较隐蔽。我一口气也不敢歇,径直闯进了耿家。
事后,我看见幺伢红肿的腮帮子,幺伢捂着脸,流着泪告诉我:那几个人对这一带不熟,问了路就想抄近路去宋家冲。幺伢发现,那几个人是探路的,后面跟上来的还有几十个穿军装扛枪的人。幺伢想办法拦住他们,说那边树林里有狼。那几个穿便衣的家伙掴了幺伢几个嘴巴子,把幺伢推到地里,拔枪招呼后边的队伍向宋家冲围了过去。
再说我跑进村里冲进耿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赵先生”他们外面的情况。屋里上十个人马上停止开会,从屋后向村边的山冲里撤退,并让我赶快离开宋家冲。我地方熟,还没等清乡团进冲,就很快穿过几间房子出了村,去河边找我的牛。
就在这时,枪响了,我回身远远地看到“赵先生”他们几个人向村后山坳冲里跑去,径直奔向后山。清乡团在后面紧紧追赶。不知何故,“赵先生”他们中有一个人没有上后山,突然横着越过田埂,向山坳的另一边跑去,一边跑,一边打枪。一阵枪响,只见那人停了脚步,一头栽倒在地上。我浑身一颤,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几十个穿军装的国民党兵端枪围了上去。我扭头就跑,牵着牛回了家。
几天后,“赵先生”找到我,他蹲下来一把搂住我说:“书庭呀,谢谢你,要不是你报信,我们几个人都会被清乡团抓去。”
我急切地问起他们中被枪打倒的那个人,“赵先生”满脸凝重,眼里充满泪水告诉我:那个同志是共产党员,为了掩护大家撤退,他有意朝另一个方向跑,以吸引敌人。敌人开枪打死了他,并把他的头割了下来,带回黄安县,挂在东城门楼上示众。这两天,才设法把他的头颅偷下来掩埋了。“赵先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泪流满面,这位舍身取义的壮士就是共产党员。
多少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放牛娃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可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位牺牲在宋家冲山坳里的共产党员的名字,但他的光辉形象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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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经历的黄麻起义)


1927年深秋,田里的谷已经割完了,乡下地主土豪们又开始了收租集捐。这年的年景并不好,地主土豪们重利高租残酷盘剥农民,随意巧立苛捐杂税,包揽诉讼,草菅人命。贫苦的农民被逼得走投无路,那日子没法过了。前几次的暴动虽然打击了地主土豪,但他们勾结反动官府及国民党反动武装,变本加厉地报复贫苦农民。广大农民无比愤恨,暗暗摩拳擦掌,决心与他们拼个死活。阶级仇恨像堆积的干柴,一点就燃。
11月,我认识的几个共产党人赵赐吾、吴光浩、孟思林等,常来宋家冲和我们村开会。涵亨叔叔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周围几个乡的农民们也走动得很勤。我常常听到人们说:
“暴动,杀尽土豪劣绅!”
“暴动,分田地!”
“暴动,一切权利归农会!”
“暴动,推翻反动政府!”
“农民革命万岁!”
我们几个小伙伴家里还有人在打制大刀和矛子(梭标)。我感觉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到来。
那天太阳落山时(史料证实这天是1927年11月13日),我们村和周围的宋家冲、包家冲、姜家河以及两道桥乡许多村的贫苦农民,都在河边集合起来,大约有上千人。人们拿着锄头、冲担、矛子、土铳,高喊着:“暴动,夺取政权!杀尽土豪劣绅!”
天完全黑了下来,人们打着火把,火光照亮了人们激愤的脸庞。有人站在石头上对贫苦农民们讲话,我和小伙伴们都在看热闹。涵亨叔叔告诉我,农民义勇军正出发去打黄安县城,他也去的,要我好好看家。农民义勇军人人胸前佩着红布带,左膀上系着白布条。有人将藏在家中的农民协会的犁头旗打了起来,接着又打起了好多镰刀斧头的红旗。人们高举着火把,喊着口号,伴随着“喔呵”“喔呵呵”的喊声,浩浩荡荡向县城开去。虽然大地蒙上了一层层冰冷的霜花,颇有几分寒意,但人们心里却像燃烧着一团火,恨不能马上攻进城去,杀尽城内的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和反动武装。这团火要烧毁整个旧世界。
农民义勇军进城去了,整个山村又恢复了平静。黑夜笼罩着山野,这是一个漫长的夜。许多家里的老人和妇女都伴着松明子和油灯,等候义勇军的消息。我陪着祖父、祖母和父母亲,祖父坐立不安,手中的篾筐编编停停,停停编编。当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在母亲那架破纺车的嗡嗡声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把我吵醒,只听外面有许多人在呼喊:
“暴动成功了!”
“我们打赢了!”
“我们胜利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太阳已经老高,出门见村里聚集了不少人,人们兴高采烈地议论、交谈、欢呼。小伙伴幺伢跑过来对我说,村里义勇军从县城派人回来送信,说半夜里农民义勇军已攻下县城,现正在城里捉土豪呢,还说孟思林正在找我,让我快去。
孟思林,中共党员,紫云区两道乡的书记。我在村后山脚找到他。他说:“书庭,我们义勇军已打下县城,从县城来送信的人已经回去了,我这里有一封急信要马上送到县城里去,我想让你去,敢不敢?”
“敢!”
回答挺干脆,可说完我心就发怵。我从未去过县城,县城在哪里,离村有多远,我一点也不知道。
孟思林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你要是不怕就去。出村朝西走,大约有三十里路,途中要经过一个茅草茶亭,那差不多走了一半的路。你要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我们起义指挥部的人,一定要在晌午太阳偏西前赶到,信千万不能弄丢了,行不行?”
“行!”我回答道。
他让我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的话。我把信扎在腰里,一溜烟跑回家,悄悄揣了个红薯,正准备出门,母亲喊住我,问我去哪里,我瞅空钻出门说:“去县城找涵亨叔叔。”
只听母亲在身后着急地喊道:“小祖宗,去不得,那里在打仗哩,你快回来……”
我蹿出村,母亲的声音已听不见了。我撒开双腿向西跑去。
11月的大别山已进入冬天,草木凋零,一派冷清。树梢上、荒草上、屋顶上、凡是裸露在大自然中的景物,都挂上一层厚厚的白霜。而此时,昨夜路上的霜花在太阳的照耀下已化为冰凉的水珠。我在路上跑着,这是一条崎岖的小路,草鞋被水浸湿了。过那茅草茶亭时,一个红薯已下了肚。脚上的草鞋绳子断了,鞋底也穿了,我想起了孟书记嘱咐的话,一刻也不敢停,踢脚甩出了那双烂草鞋,光着脚丫子,拼命地朝西奔去。跑跑走走,走走跑跑,不知过了多久,当太阳在顶头正南开始偏西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了县城的东城门,门楼上插着一面红旗在风中飘扬。 
黄安县城里人山人海,不宽的街道红旗遮天,刀枪林立,人们正忙着搬东西,刷标语。我见人就问,指挥部在哪里。经别人指点,穿过几条街,我终于找到原国民党的县政府驻地,起义军的指挥部就设在这里。里面人来人往,我找到指挥部的人将信交给了他(后来得知,他就是起义总指挥潘忠汝)。
这时,我看见了“陈先生”(吴光浩),他正同别人说话,我跛着脚走了过去。一路上光着脚丫子奔跑,脚被石头划破了,因为天冷,倒也不觉得,这时才感到双脚火辣辣地痛。“陈先生”见到我,蹲了下来,双手抚着我的肩说:“小兄弟,呵呵,你叫书庭,你怎么来了?”
我告诉他,是孟思林派我来送信的。
看着我那双渗血的脚,“陈先生”说:“起义军马上要撤出县城。听说敌人离这里不远了。你要赶快离开县城回家去。”
“陈先生”走了,我想找涵亨叔叔,可是人太多,问谁都不知道紫云区的农民义勇军在哪里。太阳下山了,起义军从北门和东门出城。我跛着脚,走得太慢。天擦黑,敌人军队就进了城。所有的城门都关了,我出不去,找了一座僻静的小院,在那旮旯里猫了一夜。
天蒙蒙亮,城里乱哄哄一片,原来敌军进城后夜里宣布戒严,因害怕起义军反攻,时时吹号,通宵未眠,天不亮就开拔逃走了。城里空荡荡的。我瘸着腿,一步一步地走向我的家——竹林畈。
回到家,见到涵亨叔叔,他对我和小伙伴神气活现地讲起了他们紫云区的农民义勇队怎么同七里坪的农民自卫军配合,攻打东城门的。他们进城之后,在县衙门,活捉了反动县长贺守忠,那家伙想撬开地板躲进去,被农民自卫军抓住后吓得尿了一裤子。要不是起义军急着要撤出县城,枪毙了那小子,定会把他捉回来让你们牵着游乡。
我们几个小家伙听得开心,笑得前仰后合。
涵亨叔叔悄悄对我说,过两天他还要去县城,国民党军已经逃走了,农民们要开大会成立自己的政府。我央求着说:“带我去好不好?”
涵亨叔叔答应了,但不许我对家里人说。我和叔叔拉勾发誓。
那天(据史料记载是1927年11月18日),我随涵亨叔叔去了黄安县城,农民起义军在城南门外的土场上,召开了起义成功庆祝胜利的大会。城里城外人山人海,鞭炮轰鸣,到处贴满了布告和标语。台上坐着几个人,我只认识“陈先生”(吴光浩①)。叔叔一一告诉我,那是潘忠汝、戴克敏、曹学楷……农民政府成立了,曹学楷主席在台上讲话,台下掌声雷动,欢呼声震天。曹学楷在台上说:过去我们种田佬,只能交租交税给大老爷,被土豪劣绅、贪官污吏抓来打屁股、关监狱、砍脑壳;今天,还是我们这些种田佬、担粪的、放牛的,组织了自己的政府,我们要打他们的屁股,砍他们的脑壳。只要我们团结起来跟着共产党,这就是我们劳苦人民的世界,这就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天下。
那时候,好多话我听不太懂,但知道,共产党为穷人说话做事,穷人只有跟着共产党起来造反、闹革命,才会有好日子过。
黄麻起义过去了七十多年,那时我虽然只是个放牛娃,但潘忠汝、吴光浩、曹学楷、赵赐吾②、孟思林等共产党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正是他们的光辉形象和斗争精神,激励着我,引导我走上革命的道路。
轰轰烈烈的暴动,这就是我经历的黄麻起义。让我们永远记住这血与火的战斗,永远缅怀那些为人民的事业抛洒热血的革命先烈们。
① 吴光浩(1906—1929),湖北黄陂县人,原名光皓。鄂豫边红军和革命根据地创建人之一。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参加了北伐战争。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参加了鄂南起义,不久任中共鄂东特委委员、麻城县农民自卫军大队长。黄麻起义领导人之一。1928年任工农革命军第七军军长。参加了开辟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历任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军长兼三十一师师长、鄂东北特委军事委员。1929年在湖北罗田滕家堡牺牲。
② 赵赐吾(1906—1932),湖北黄安(今红安)县人,亦名太喜、基旭。1926年考入武汉中学,不久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北伐军攻占武昌后,回乡开展革命活动,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了黄麻起义,任赤卫队队长,当选中共黄安县委委员,负责地方武装。1931年任黄安独立一师第二团团长。1932年作战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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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从儿童团长到共青团员)


黄麻起义的胜利,鼓舞了广大的贫苦农民,同时也引起了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土豪劣绅们的极度恐慌。国民党反动派急忙调兵遣将,纠集地主豪绅的清乡团和反动的红枪会,阴谋策划对黄麻起义和县城的军事进攻,企图消灭由农民自卫军改编成的工农革命军鄂东军,扼杀刚刚诞生的黄安红色政权。
国民党反动政府派遣正规军一个师进犯黄安,鄂东军进行了顽强地抵抗,终因敌我的力量悬殊太大,黄安城被敌人攻占,鄂东军撤出了黄安。国民党的部队向起义的人民疯狂反扑,地主豪绅们勾结国民党军进行“清乡”、“剿共”,实行白色恐怖。
我们紫云区两道桥乡大约有七八十个村庄,从地形上看,丘陵起伏,山峦叠嶂,森林密布,交通不便。由于远离县城,那里也就成了国民党统治的薄弱地带。反动武装对他们认为的“赤匪灾区”——七里坪进行大“清剿”,而无暇顾及我们两道桥与麻城毗邻的偏远山乡(当时交通闭塞,没有通讯,离县城远上几十里就成了偏远地区)。这些地区的土豪劣绅都逃到县城和其他地区避难,国民党反动派鞭长莫及的地方,就成了共产党活动的地区。虽然反动的红枪会经常勾结国民党反动军队下乡“清乡”、“剿匪”,但他们一来,老百姓就跑了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东西吃,寻不到共产党打,也就立不住脚。敌人兵力虽然强大,但在赤卫队和广大群众的袭扰下,总是提心吊胆,不敢轻举妄动,加上食不饱、睡不宁,不得不白天来、晚上走,疲惫不堪,锐气大减。这赤白交界的地方慢慢成了共产党领导的苏区。赵赐吾、来显仁等一些共产党人经常在这一带活动。
1928年春,撤离到黄陂木兰山的中国工农革命军鄂东军一部返回了黄安和麻城一带。工农革命军第七军在紫云、乘马、顺河等区先后歼灭或赶跑反动民团。在我们两道桥打了一仗,消灭了反动的地主武装。他们发动群众,让农民自觉拥护革命,参加革命斗争。同时他们领导群众开展武装斗争,成立了农民赤卫军。有了共产党的领导,黄安的革命之火很快又燃了起来。我们村那一带都成立了自己的农民政府(后来称苏维埃政府),农民协会,妇女和儿童等组织都得到了较大的发展。革命局面很快就打开了。
我们两道桥一带的农民运动轰轰烈烈地闹了起来,党领导的农民协会经常召开农民大会,聚集周边各村的农民宣传革命道理。农民们的热情很高,就连我村的秦涵林老先生也参加了这些活动。老先生同情共产党,同情革命。人称“多多秀才”的老先生是我们那一带最有文化的人,每次开大会,秦涵林都帮助写标语,有时候还上台带领喊口号。他还将自己的女儿(我们叫她宝姐),嫁给了共产党人张治堂。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张治堂是我党早期革命者,在武汉读书时就参加了董必武领导的共产主义小组,后来回到黄安领导农民运动,此后被党派往莫斯科学习。宝姐出嫁后一直留在家乡生活,解放后由人民政府赡养至终。
我参加红军以后还听说,秦涵林老先生积极参加农民运动的事情被反动军队和地主清乡团得知,此后,豪绅地主勾结国民党军进行疯狂的报复,在“清乡”中屠杀共产党人和进步农民。他们抓捕了秦涵林,说他是秀才造反,并将老先生残害致死。
那时侯,我年龄虽小,不太懂得很多的道理,但为“耕者有其田”“农民要翻身过好日子”这样的口号所激励,投入到革命运动中的热情很高。每次开大会,贴标语,在各样的活动中,都有我的身影,我成了农民活动的积极分子。     
1928年春夏之交的一天,邓成春找到我,说我为革命做了一些事他都知道,要我下午去桃花河边开会。邓成春是两道桥邓家冲人,那年他大约有十七岁,我知道他是共青团员,是乡政府的秘书。我到桃花河畔的会场时,那里已聚集了好几百男女儿童。这都是一些八岁至十五岁的穷孩子,许多人我都认识,大家能这样聚在一起可开心了。
邓成春开始讲话,他说:“我们儿童要在共产党和共青团的领导下,团结起来,成立儿童团,要为我们自己的政府做更多的事。今天,我们在这里成立儿童团,儿童团就要有人当团长,我们来选举,大家说选谁好?”
周光荣①说:“我看秦懋书不错。”
周光荣刚说完,幺伢子也喊了起来:“对!选书庭当团长,他能干,会讲故事,会打架……”
幺伢子的话没说完,我看见周光荣在幺伢子的后脖颈上打了一下,幺伢吐了吐舌头,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在一片“要得,要得”声中,大家都举起了手表示赞成。邓成春带头鼓起了掌,桃花河畔掌声响成了一片。邓成春宣布:“我们乡的儿童团成立了,秦懋书为儿童团长,周光荣为副团长。现在请我们的团长讲话。”邓成春把我推到前面,要我给大家讲话。自小到大,我还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眼见面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我站在那里,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羞涩窘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我当上了儿童团长。
我和其他乡的几个儿童团长一起集训,听邓成春、孟思林等农民政府其他的人讲课,给我们布置任务。当时,我们这个乡的儿童团是一个大队,每个村是一个小队,我这个儿童团长管几十个村。儿童团员每人都有自己的“武器”──木头矛子,站岗放哨都拿着它。我这个团长除木头矛子外,身后还有一支“手枪”。那时我没见过真家伙,用木头想象着削了支像“母鸡腿”式的“手枪”,别在身上可神气了。我们儿童团的任务是:站岗、放哨、盘查过往行人,监视地主和其他坏分子,为苏维埃政府和地方革命武装送信,破除封建迷信等。
那时乡下联络不便,往来传递消息全靠我们这些儿童团员送信。两道桥东、西各分一片,我们就靠一双小脚板,把许多重要的文件送到苏维埃政府和赤卫军手里。那时候敌人经常“清剿”苏区,我们苏维埃政府领导的赤卫军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几支鸟铳加上矛子、梭镖和大刀片,就是全部的装备,而敌人个个都有快枪,要是面对面地打,我们肯定不占上风。我村南面有个叫狮子口的地方,狮子口以北是我们的苏区,往南则是敌占区。敌人清剿苏区,就常从狮子口过来,我们儿童团派人和赤卫军一起在那附近的山头上立起消息树,一旦发现敌情就倒标报警,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地倒标传递消息,乡政府很快就能知道,并迅速组织群众转移。敌人的几次出动都扑空了,乡政府说这里有我们儿童团的功劳。
儿童团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宣传革命,破除封建迷信。要说破除封建迷信,我们也挨了不少骂。那时乡下妇女都要缠脚,小女孩脚被缠得紧紧的,痛得流泪,我们儿童团想法子破除缠脚的陋习,收缴裹脚布。这个行动得到许多小女孩和年轻姑娘媳妇们的拥护。我以团长的身分布置任务,周光荣对执行这个任务很积极,她带头收缴了许多裹脚布。我们用竹篙子将别人洗净晒在外面的裹脚布挑下来,没收、烧掉了,惹来不少的骂声。其他儿童团员说我祖母的裹脚布还在。为了证明自己的能耐,为了带头革命,我回家将祖母的裹脚布偷出来,当着大伙的面烧了。在一阵欢呼声中,我这个团长的威信进一步提高。可怜,祖母没了裹脚布,连路也走不了,晚上回家我挨了父亲一顿饱打。要说破除迷信,还得说说打菩萨。我们当时常唱的《打菩萨歌》是:
菩萨是个假东西,
稻草和黄泥,
说它有神气,
实在是骗人的。
一天,我们先去打了碾天凹庙的菩萨,拿棍子敲菩萨的头,用绳子拉倒菩萨,砸它个稀巴烂,可开心啦!又一天,我带了二十多人上三角山的庙里去打菩萨,和尚们拦不住我们,躲到一边去了。我们用棍子捣烂了几个金刚菩萨,发现木柱上有个马蜂窝。我刚想说话,不知是谁用竹竿子捅了几下,只听“嗡”的一声,眼前无数黑点飞舞。我知道大事不好,大叫:“快跑!”二十几个儿童团员都跌跌撞撞仓皇逃出寺庙,一路狂奔。可那蜂群尾随紧追不放,我顿觉后颈窝蛰痛,还没顾得后面,脑门上又有几下,两眼满是金星,疼得我眼泪直冒。我赶紧要大家用上衣包着头快跑,自己脱下布衫子一路挥舞,才逃出了危险之地。在回村的路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衣服破了,鞋也没了,那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那肿得像桃子般的眼睛,一阵心痛。边忙着给我清洗边埋怨地说:“那三角山的菩萨是打得的?!叫你莫去惹祸,莫去打菩萨了,你不听。这下知道厉害了?!打菩萨那是要招报应的!”
几天没出门,我想,我这儿童团长对封建迷信还是要破的,对菩萨还是要打的,因为那是革命工作。
我们儿童团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很多大人都说:书庭这伢能干!
转眼天凉了,1928年的初冬,邓成春通知我晚上去水果寺里开会。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一轮明月高挂天空,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我进了庙里,看见有十多个人,有好几个人我都认识,孟思林、邓成春、周光荣、张家运都在那里。邓成春说:“人都齐了,我们开会。
“今天,我介绍你们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孟思林说:“你们都是革命的积极分子,入了团就和共产党在一起了,你们要为革命做更多的工作,你们……”
话未说完,门外放哨的人急忙进来说:远处有人打火把朝这边走来,要赶紧转移。那时候,虽然苏维埃政府对外公开,但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身分是不公开的,是保密的。孟思林马上带我们从庙后门出去,翻过一道山坡,在一段田垅边停了下来,继续开会。
孟思林说:“应该说年满十五岁才能参加共青团,秦懋书年龄不到,可他为革命做了不少工作,又是儿童团长,我愿做他的介绍人,介绍他参加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我一直向往着像邓成春那样成为一名共青团员,今天这一愿望终于实现了,我的心怦怦地跳着。邓成春从怀里掏出一面红旗,铺在田垅上,几个人面对红旗举起右手宣誓:
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服从组织,遵守纪律,严守秘密,执行决议,对团忠诚,积极工作,为人民准备牺牲一切,永不叛团。
在那月光下,我虽看不清红旗的颜色,但我眼前一片透亮,心里像燃着一团火。我热血沸腾,因为我是共产党的人了。
那时党团员少,因此都在一个支部过组织生活。身份对外是绝对秘密的,我参加共青团,家里人都不知道。我这个十一岁的儿童团长,在党的关怀下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我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中国共产党。
① 周光荣,邻村姜家湾的一个女孩,那年十四岁,平时待我很好,后来也参加了共青团,为革命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1995年在红安老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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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参加红军)


1930年1月1日,我拿着当地苏维埃政府的介绍信和共青团的介绍信,正式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
在部队里,有的红军战士说:今天是元旦,是1930年的第一天,今天过新年。我很奇怪,说今天哪里是过年呢?离过年还远着哩。我那时只知道农历,年代是民国十九年,根本就不懂还有公历。我那傻愣愣的样子,逗得大家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不一会儿,部队的一位领导(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你是在1930年的第一天参军的,这个日子很好记吧!现在派你到白区工作委员会去,这就是你的主任。”
我回头看见是孟思林同志,这是我的入团介绍人,太熟悉了呀。我随孟思林来到另一个小村子,那里已有二十多个同志。他们都穿着便衣,除了一些人身上带着枪外,同老百姓没什么两样。这就是红军?我心里直纳闷儿。
孟思林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笑着说:“我们是红军,是不穿军装的红军。我们这支队伍叫白区工作委员会,也叫武工队,我是主任又是队长。看来你不高兴参加。”
我着急地说:“我要参加穿军装、戴红五角星军帽的红军。”
在场的人哄的一声都笑了。
在我心目中,红军就要穿军装,戴红五角星军帽,再佩支枪,那才神气哩!
孟思林说:“穿不穿军装,那要看需不需要。我们这支红军,就是不穿军装的红军。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加强对白区的工作,宣传群众,监视、打击那些反动的地主恶霸,打击那些民团,侦察敌情,让红军主力去消灭国民党的反动武装。”
我虽然心感委屈,但毕竟是参加了红军,比我在家放牛强。
这时,有个同志拿来一套衣服,孟思林要我穿上。那是件大半新的素色条布衫,青色的裤子,还有一双新鞋子。孟思林帮我换好衣服后,又替我穿上一双高腰的袜子。那是一双英国产的长统线袜,我一直把它提到膝盖上,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大家都说我好神气。我从小长这么大,从没有穿过这样好的衣服,心潮涌动着,眼里闪着泪花。我要把我那破衣烂衫扔掉,孟思林说:“别扔,留着它,以后有用呢。”
我这套破烂衣衫还真派上了用场。
过完年,天气渐渐变暖,可乍暖还寒。我红军主力准备打敌人的正规部队,由于敌我力量悬殊,我军必须集中优势兵力打其一部,因此要了解周边各敌人据点的分布及兵力调动情况。对黄安东南部的侦察任务交给了我们武工队。我接受了这次任务,又穿上了我那套破烂衣衫,趿拉着那双前露“生姜”、后显“鸭蛋”的破布鞋,腰里别上一把柴刀,手里拿着赶牛鞭,上了路。孟思林不知从哪里找了顶旧瓜皮帽,扣在我的头上,这活生生就是一个放牛娃。我向敌人的盘踞地——楼子冲走去。
楼子冲是个较大的村庄,敌人的正规军有一个营原驻扎在这里,加上地主的民团、反动红枪会,人数不少,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我顺路砍了些枝丫柴背在身上,一路溜达接近了楼子冲。迎面走来一个站哨的民团团丁,他横挎着枪拦住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的牛丢了,来冲里找牛。我那地道的乡音和那身破衣服解除了他的疑虑,他说了声:“找了就快走。”
我应声回答了,还甜甜地喊了他一声“叔叔”后就进了冲。
在冲里,我没有发现敌人的正规军,于是就接近那地主的大宅院。只听院里一阵乱哄哄的吆喝声,我探头一看,一些民团团丁正在舞刀弄枪,大约有四十多人。我正看得起劲儿,后脑勺挨了一巴掌,背后有人骂道:“小裸日的①看么事?”
我回头一看,是个像伙夫的胖团丁。他围着围腰,嘴里叼着烟,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说:“我的牛丢了,我来找牛的。”
“这里哪有你的牛!滚滚滚!”
我刚要走,他又叫住我:“回来,把你这柴禾给我送到灶房里去。”
我假装不愿意,其实我巴不得哩!
我背着柴禾跟他进了院子,在灶房里放下柴禾,说:“老总的队伍住了那么多人,我这点柴禾哪里够呢?”
这伙夫说:“那几百号人都开拔去了黄陂,和我们不相干。好了,没你事了,滚吧!”
“你拿了我的柴禾还没给我钱。”我倔犟地站在伙房里不走。
“咦,个小裸日的,你还要钱?老子给你两火钳。”那伙夫骂着抄起火钳,对我挥着走来。
我躲开火钳,跑出门,那伙夫在后面追赶。我故意在院子里乱蹿,和他捉起了迷藏。胖伙夫抓不到我,磕磕绊绊摔了一跤,民团的团丁们看着都哈哈大笑,我却把民团的装备和人员数了个遍。
出了院子,我在冲里又找了几个放牛娃,说我的牛丢了,在这附近找到就好,要是跑到两道桥那边去就麻烦,那边是红区哩!这冲里民团不知去不去,要是去,我就跟他们一起去,找我的牛。
放牛娃们说,民团没有白军一起,他们单个才不敢去苏区哩!这里白军的队伍几天前才开走的。后来才知道,这个营是夏斗寅的部队,他们开到武汉,然后北上,去参加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的军阀之战去了。
我探得消息走出村。在村边又碰到那站哨的团丁,他问我:“牛找到了吗?”
我说:“没哩,找不到牛,东家会打我的。”说着,我就哭了起来。
那团丁说:“快走快走吧,莫在这里给我惹祸。”
我回到武工队里,将那里的情况报告给了孟队长。几天以后,我们得到消息,红军主力打了胜仗。又没过几天,红军端了楼子冲民团的老窝。孟队长高兴地对我说:“这两仗都有你的功劳。”
我们这支小队伍,在赤白交界的地方神出鬼没,除了搜集情报,就是打击那些反动的地主恶霸。在一个叫曹家的村庄,有个姓曹的地主,曾带红枪会袭扰我乡政府。黑夜,我们武工队入村逮住了他,本要枪决他,但经过教育,这小子称他再不敢了,我们饶了他,后来争取了他,他还给红军传递了不少情报哩。
我们武工队也经常打击敌人小股部队,也在敌正规部队附近活动,搞得敌人坐卧不安。敌人来了,我们马上钻山入林。敌人一走,我们尾随放枪。敌人闻枪回头寻找,又不见我们的踪影。
夜晚,我们把土炮架在山头,隔会儿放它几枪、轰它几炮,偶尔也摸到敌驻地刷些标语、撒发些传单,吆喝一阵,弄几挂鞭炮点燃就撤,闹得敌人心惊肉跳,搞不清情况,也抓不到人,因此不敢冒然进犯苏区。
有一次在俄公寨,我们武工队偶遇红枪会。敌人只有二十来人,我们和赤卫队近百人。为吓唬敌人,我们先把那么几只老套筒“砰、砰”地放了几枪,接着就把爆竹放在洋油桶里点燃,“乒乒乓乓”炸响起来,远听就像打机关枪。我们大叫“喔呵”,吓得敌人胆战心惊,丢盔卸甲,抱头鼠窜。我们一路追去,捡回敌人慌乱中丢下的枪支弹药,武装自己。就这样,我们开始有了武器。
武工队常在郑家塝以北楼子冲一带活动,偶然发现敌人进剿返回时,在其大部队尾后,经常掉些散兵游勇,或一两个班断后。经过多次侦察,孟思林决定,我们打这些“尾巴”,就叫它“剿尾战术”。
我第一次参加的同敌人真刀真枪干的战斗,是在狮子口附近。
敌人的部队返回驻地途经一段山沟,那里树林茂密,我们武工队和农民赤卫军共四十多人埋伏在山沟两边坡上的树林里。那时我们的装备很差,除了孟思林几个人有驳壳枪,再加上几支老套筒外,其余都是土铳、大刀、梭标和脚鱼叉子。我支起我的竹筒枪②,拉开竹签撞杆,上了颗胶泥丸,静静地等候着。
敌人的大部队来了,前面是正规军约有一个营,后面跟着几十人的民团,从我们眼皮子下过都没有发觉我们。我们放过了这帮敌人。果然不出孟思林所料,远处走来敌人的一个班、还有民团团丁,共十四个人。眼见敌人走进我们的埋伏圈,我的心紧张得“扑通扑通”狂跳不止,那种感觉就像猎人见到猎物走到了自己的陷阱边,大气不敢出,担心气儿大了惊跑了野兽,也担心野兽伤了自己。当敌人来到我们眼前,只听孟思林大喊一声“打”,几支枪一齐开火,顿时撂倒六个敌人。我用竹筒枪瞄着一个民团团丁也搂了板机,距离很近,“啪”地一声,只见那家伙一扬手丢了手里的枪,跌坐在地上捂着流血的眼睛,紧跟着爬起来没命地奔跑。我跟着大家冲下山坡,拣起刚才那小子丢下的枪。武工队和赤卫军挥舞大刀、梭标,同敌人搏斗。这时只听前面响起枪声,敌人大部队发觉这边的情况,打了回来。孟思林喊了声“撤”,我们迅速上山,钻进树林里去了。敌人回到山沟找不到我们,扑了个空,只得拖着死尸回黄安城去了。
这次战斗,我们武工队打死敌人六人,活捉六人,缴枪十二支,还有很多子弹,自己无一伤亡。我捡的那支枪是支撇把子③,孟思林批准我背这支枪,我高兴坏了。但我舍不得扔了我那竹筒枪,这支枪立了功。我想,挨我弹子的那家伙,今后肯定是个独眼龙。
我们红军的装备和武器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从敌人手里夺来的。
在这次战斗中,我发现赤卫军的土铳打不远,装上火药后再装铁砂子,射杀面积有簸箕那么大,可射程不远,威力较小。逃跑的那两个坏蛋都中了土铳,浑身被打得血流,可没有打中要害,还是让他们跑了。我想,如果土铳像我的竹筒枪一样装上弹丸,一定能打得远。那时,我这山里的孩子根本没见过真枪,更谈不上如何制造子弹。我想起,乡下下雨天,农民穿的水鞋,那底下钉的铁钉钮和土铳的口径差不多,我们找了些铁钉钮试了几次都不行。太硬了,要么打不出去,要么打不远。最后在湿泥地上按下钉钮的印模,将盛酒的锡壶熔化倒入这印模里,冷却后成了锡弹丸,再将它在石头上磨光就成了“子弹弹头”。那弹头有手指头般粗细,我们将它去试枪,射程比散弹远多了,威力也极大。在后来的几次“剿尾战斗”中,这些土铳都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由于我们都是近距离作战,这些土铳的杀伤力极大,打在敌人身上就是一个大窟窿,有时可以轰掉半条胳膊。敌人惊恐万分,不知我们用的什么武器,吃了几次亏,再也没人敢在行军时掉队或作尾巴了。
在武工队的日子里,孟思林告诉我很多的事情。他说全国许多地方都有红军,共产党的中央在江西井冈山,中央派了领导人来指挥我们黄安的红军,领导人的名字叫徐向前。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徐向前的名字。以后我编入红四方面军,跟随徐向前踏上了漫漫长征之路。二十五年后,徐向前成了我们共和国的元帅,这是后话了。
我又关切地问起了“赵先生”和“陈先生”。孟思林告诉我,“赵先生”(赵赐吾)现在七里、紫云一带工作,以后有机会能见到他,“陈先生”(吴光浩)去年5月在罗田一带遭到敌人的伏击,不幸牺牲了。听说“陈先生”牺牲了,我难过极了。他是我参加革命的启蒙者,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他那不高的身影,在我心目中是那样高大,他的音容笑貌总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发誓要多打国民党反动派,为“陈先生”报仇。
在武工队的日子里,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放牛娃,而是一名真正的红军战士了。
①    这是鄂东地区人们的一句口头习惯骂语。
②    竹筒枪,乡下孩子们用毛竹自制打鸟用的类似弩的弹弓。
③    撇把子,一种性能较差的手枪,打一粒子弹,掰开后再上一粒子弹,才能打第二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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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的团长曹光南)


大别山地区的革命斗争如火如荼,方兴未艾。鄂豫皖边地区以黄安、麻城、光山为中心的革命根据地进一步巩固和扩大。由黄麻起义点燃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在鄂豫皖边界地区迅猛燃烧,红军也得到极大的发展。红军的主力部队不断地扩充,我们白区工作委员会经过一年的斗争,也不断发展壮大。1931年初,我们这支武工队被编入黄安县独立团。
我见到了独立团团长曹光南。曹团长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广东人,四方脸,右上齿镶着一颗金牙,长得很英俊。他一身灰军装,头戴八角帽,帽前正中缀着一颗红彤彤的布帽徽,腰扎一根宽牛皮带,别一把手枪,露出半截红缨,很威武。改编那一天,曹团长同我们武工队的队员们一一握手,欢迎我们编入独立团。轮到我,孟思林把我介绍给曹团长,我抬头看见他的笑容慢慢凝固了。我只齐他的胸高,他低头看看我,皱了皱眉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他那带广东调的口音,我听起来有点费劲。我回答道:“今年十五岁。”(其实三个月前我刚过十三周岁的生日)
他看了看孟思林,对我说:“你太小了,回去长两年再来吧!”
我急了,嚷道:“不行!为什么不要我?我都当了一年的红军了。”
曹团长不理我,回头喊了声:“枪!”
五步开外的一名红军战士抬手将一支步枪平推出了手。只见那支枪直立着在空中飞了过来。团长侧身用右手“啪”的一声接住了枪。这动作真漂亮,我看傻了眼。
他把这支“汉阳造”①跺在地上说:“你比比,有没有枪高?”
我挨紧了枪,挺起胸脯,可那枪的准星还在我的头顶上。我踮起脚来,同那枪差不多高。可曹团长把枪提上了一点说:“你长,枪就长。回家吧,过两年再来,我一定要你。”
我急哭了,开始了我的拿手好戏——耍赖:“凭什么不要我?我当红军都一年了。你还不是这么高长大的。我能背枪,能打仗……呜呜……你欺负人。”
这委屈谁受得了?!我“哇、哇”直哭。
这下把个大团长闹得没办法,他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孟思林在旁边也为我说话,他说:秦懋书是好样的,别看人小,个子小,执行任务不含糊,几次战斗和侦察都有他的功劳哩。
曹团长同另一位领导(我后来知道是团政委,可惜记不起他的名字)商量了几句,转身对我说:“好了,哪有红军哭鼻子的!收下你了,就在团部当通信员吧。”
我眼里还含着泪,破啼为笑,挺起胸,举手敬了个不规范的军礼,说:“是!”
就这样,我穿上了灰军装,戴上了有红五星的八角帽,圆了我要当真红军的梦。
我的个儿不高,军装太大了,穿在身上像件道袍。我找到经理处经理(相当于现团后勤处的处长)汪进先,要求调换。他嫌麻烦不理我。我趁他不注意,在房里翻到一件小号的军装,拿了就跑。汪进先生气了,在后面直追。指导员刘克先拉住汪说:“算了算了,那小家伙鬼精鬼精的,多给他一件算了。”
几十年后,我们几位老红军战士相聚在一起,谈及我调换军装的事,汪老还笑呵呵地对此耿耿于怀。
团部通信班担负送信任务,团部的命令都由我们几个人送达下面各营、连。我和袁方堂(七里坪袁英河人)跑得最多,因此同各营的通信班长混得很熟了,如一营通信班长江传正(后来在战斗中负伤,一直残疾在身)、二营通信班长阙子清②(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为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也是我最要好的战友之一)。由于我办事利落,深得团首长的好评,不久我就当了团部通讯班副班长。
那时候,部队武器少,我原来缴获的那支撇把子交公了。通信班没有给我配短枪,就给了支锯短了枪托的半截子小马枪。看见别人背好枪,我心里总是痒痒的。曹团长的警卫员刘昌义③比我年长几岁,我太稀罕他常背着的那支德国造的驳壳枪了,总是想方设法摸到手里玩玩。我们相处很好,但刘昌义还是不高兴我动他的枪。我说:“你莫跩(黄安方言:别得意)!我缴过敌人的枪,到时候我还会再缴一支好枪的。”
话虽这么说,闲着无事手痒痒,我就去摆弄我的竹筒弹弓了。
部队住在老百姓家里,房东的小狗,不知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我打好的绑腿,它给我拽散了。晚上睡觉,它单单把我的绑腿不知衔到什么地方去了,第二天早晨出操我没了绑腿,挨了批评。一气之下,我逮住小狗,把它拴在屋后的树上,叫它成了我练竹筒弹弓的活靶子。
那小狗被泥弹丸打得吱哇乱叫,引来了它的小主人——房东的儿子。房东的儿子和我一般大,为这小狗,我们吵了起来,最后打了起来。他哪里是我的对手,几下子我就把他摁到水坑里。这下惹了祸,这小子告到曹团长那里,害我大会小会吃批评。会后,团长找我谈心:“我们是工农红军,是人民的队伍,你是红军战士,不是普通老百姓。红军的纪律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知道。”
“知道,你还犯纪律。你必须向房东赔礼道歉。”
我在团长的陪伴下进了房东的屋。房东大叔早知道这事,他对曹团长说:“细伢们杠祸,不如的(黄安方言:小孩子们打架闹着玩,不要紧)。”
我诚恳地向房东大叔赔礼道歉,同房东的儿子拉手和好,并把我的竹筒弹弓送给了他,房东的儿子很高兴。大家笑了,曹团长也笑了。
独立团的战士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绝大部分人没读过书,不识字。曹团长有空就给战士们上文化课,讲科学知识,我慢慢地也学到不少东西。
那年的冬天,部队参加黄安战役,打了大胜仗后,在驻地休整。冬日的太阳昏昏蒙蒙,晒得人懒洋洋的。老百姓大多冬闲在家,村子里静悄悄的。我在屋里正补着我的袜子,突然,只感到大地在颤抖,桌上的油灯倒了,屋墙角火塘上挂的瓦壶来回摆动,撞到墙上破碎了。我坐不稳,跌倒在地。外面的人们骚动喊叫着,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挺害怕,爬起来冲出房屋。人们慌乱一片,到处乱跑。只见曹团长指挥团部警卫排正疏散老百姓。村里有几间破房子和牛棚坍塌了,有一间房还着了火,到处烟尘滚滚。曹团长要我立刻去连队传达他的命令:组织部队救险,保护部队和老百姓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我跑步到一营传达了命令。不多久,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部队和老百姓的损失不大。人们都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老百姓说,这是“鳌鱼翻身,大地才抖动的”。
回到团部天已黑,我们几个通信员和警卫员聚在一起,谈论白天发生的事。刘昌义也说是我们脚下的大地底下有一条大鳌鱼,平时它睡着了,醒来后,一翻身,这大地就抖动,房屋要倒,什么都要毁。曹团长正好进屋,听了哈哈大笑道:“什么‘鳌鱼翻身’,这是地震!”
“地震?!地震是么事?”我们几个异口同声地问。
曹团长简单地说了几句,我们还是弄不懂。他说:“许多人都不懂什么是地震。明天团里干部开会,我专门来讲这门科学,你们可以来听。”
第二天在全团干部会上,曹团长专门讲了什么是地震,为什么会发生地震的科学道理,我们几个小兵才真懂了。曹团长最后说:“我们闹革命就要像闹地震一样,彻底震垮国民党的反动基础和建筑,闹他个地动山摇,在一片废墟上再建立起我们的新中国。”
我站在那儿,深深敬佩我们的曹团长:他懂得真多!
① 汉阳兵工厂生产的一种老式步枪,简称“汉阳造”。
② 阙子清(1915—2000),湖北黄安(今红安)县人,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历任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参加过不同时期的著名战役。新中国成立后,任湖北省土产进出口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等职。“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严重的冲击和不公正的待遇。1980年恢复工作,享受副厅级待遇。
③ 刘昌义(1914—1999),又名刘昌毅,湖北黄安(今红安)县人,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同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1年转入中国共产党。土地革命时期,历任班长、排长、连指导员、科长,参加了长征。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六旅侦察科科长、师部轮训队队长,太行军区第三军分区司令员、河南军区第六军分区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任(前)中原军区一纵队三旅旅长、一纵队副司令员、第二野战军三纵队副司令员。新中国成立后,任铁道公安部队副司令员,海军旅顺、青岛基地司令员,北海舰队司令员,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广州军区副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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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一、二次反“围剿”)


1930年,我们鄂豫皖根据地的红军利用蒋介石和冯玉祥、阎锡山之间的军阀混战,抓住有利时机,主动出击,打击敌人的薄弱环节,连连获胜,引起了国民党反动统治阶级的极度恐慌。军阀混战以西北军的失败而收场,蒋介石站稳了脚跟后乘机收编了许多杂牌军队,国民党阵营内出现暂时稳定的局面。蒋介石腾出了手,积极准备围攻我各革命根据地。这年冬天,蒋介石开始了对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次大规模的“围剿”。
国民党的第一次“围剿”重点主要是江西中央革命根据地。蒋介石亲赴南昌指挥。而对鄂豫皖苏区的“围剿”,则是由武汉行营主任何成浚负责。敌人从11月开始,逐步形成了对鄂豫皖根据地的包围,从几个方向部署了七八个师近十万人的兵力,并扬言在“三个月内肃清”鄂豫皖根据地的红军。
我红军主力在根据地跳动作战,避开敌人的锋芒,在新洲、罗田、皖西、商(城)南及京汉铁路的柳林、李家寨游动出击,屡屡获胜。为了保证主力红军作战,我们独立团则在黄安的南部,牵制敌人夏斗寅的十三师和郭汝栋的二十六师。敌人驻扎在麻城宋埠、黄陂、黄冈一线,依仗着武器精良、实力雄厚,盘踞控制着交通要道。而我们避开敌人占据的交通干线,活跃在永河至桃花一带。独立团分成连、营活动,袭击敌人小股部队,破坏敌人的通讯线路,截击敌人的后勤装备,靠运动战、游击战的方式大造声势,拖住敌人,不许他北进,以保证我主力红军在北部作战无后顾之忧。
一天,我们的侦察员获悉敌人的后勤部队将要运送弹药和军服,同时,群众也送信来证实了这个情况。按团长的命令,我通知二营的营长、教导员来团部开会。曹团长布置了任务,下达了战斗命令。营长和教导员马上返回部队动员,这场战斗就打响了。
我随二营部队二百多人埋伏在永河附近的一片松林里,那是敌人的必经之路。下午,敌人一个连的兵力押运物资远远开来,骡马大车走了一溜线,前后拖了有一里多路。敌人进入了我们的伏击圈,他们一点也没发觉自己已钻进红军布下的口袋。骡马大车轮轴的吱吱声和敌人的吵嚷声响成一片。当敌人走进这片松林时,只听一声喊:“打!”我们二营的排枪一齐响了起来,敌人被撂倒了一片,顿时整个车队乱成了一锅粥,像炸了窝的蚂蚁四处乱蹿。突遭袭击被打懵了头的敌人不知所措,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队尾的敌人举枪还击,负隅顽抗。只听枪声密集,到处是一片喊杀声。白军弄不清红军到底有多少人,抵抗了一阵子,无心恋战,慌乱中四处逃散。我们的冲锋号吹响了,战士们冲出树林,插进了敌人的车队,短兵相接,战士们有的和敌人拼起了刺刀,有的挥舞着大刀,杀声震天,那气势盖过了敌人。白军的斗志彻底瓦解,许多人举手投降,一些敌兵扔了枪,没命地逃跑。
二营政委喊道:“阙子清,到后面看看!”
二营通信班长阙子清提枪跳出战壕,向车队的尾部跑去。我按捺不住,几次要冲出去参战,都被二营长抓着后脖领按倒在地。二营长说我是团部的人,不许我参加战斗,我只得跟着他。整个战斗我都没捞到机会放几枪,心里猴急,也没办法。
枪声停了,短短的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战斗。二营政委苗宗元让我赶快回团部报告,派人来拉战利品。我跑步回团部报告了战斗情况。不一会儿,二营营长也兴冲冲地赶到。他满脸是汗,抓下帽子,头上冒着热气,一激动,这结巴营长更是说不清楚:“报、报…告团长,我们缴了好多的子、子…弹,还…有、有好…好多的军、军…服,快点派、派人拖。”
曹团长高兴极了,命令团部的人都去了战场拉战利品。由于一营、三营都分开活动,不在此地,团部的人也不多,我们动员了乡亲们一齐去到战场。到了晚上,缴获的东西拉回来,堆了许多堆,大多是军服,还有子弹、手榴弹和枪支。这一仗除了逃脱十几个敌人外,全歼敌人一个连,这个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当地军民。
就在我们独立团不断取得胜利的时候,从前方也传来好消息,我们主力红军集中六个团的兵力,在双桥镇打了个大胜仗,消灭敌军上千人,俘虏五千多,缴枪六千多支,还有山炮和迫击炮,并活捉了敌师长岳维竣。双桥镇大捷,打破了敌人的狂言,大振了红军的声威。近三个月的时间,我们鄂豫皖根据地的主力红军和地方部队先后共歼敌一万五千余人,根据地得到进一步巩固和发展,人口达二百多万,红军也发展到一万五千多人。我们的胜利,宣告了敌人第一次“围剿”的彻底破产。4月间,敌人出动十二三万人对我根据地实施第二次“围剿”。蒋介石限令,“5月完全肃清”鄂豫皖红军。敌人增派了部队,重布重兵,对我根据地实施包围。北面主要是国民党吉鸿昌部三十师、三十一师、三十三师,南面是夏斗寅、萧之楚两个师。南北形成合击的态势。吉鸿昌部原本就不想与红军打仗,“进剿”时走大路,对两边的山头放放枪,开开炮,应付了事,没有按蒋介石的旨意进攻我苏区,5月间就从宣化店退至罗山。我们独立团与光山、罗山的独立团相互配合,采取侧击、骚扰、打敌尾巴的战术对付敌人,经常歼敌小股,使得南面的敌人不敢分散兵力,也不敢孤军深入。敌人的第一步“围剿”鄂豫边红军的计划,根本就无法实施。
我主力红军在皖西作战歼敌一部,在独山镇又打了一仗,消灭白军陈调元部两千多人,攻克了许多敌据点,这些好消息大大鼓舞了我们。5月间,我红军主力挥师南下,围攻黄安南面的桃花镇。这是我们独立团长期袭敌扰敌的地域。我们独立团配合主力红军在十里铺设伏,诱敌深入,敌人一个旅落入我军的圈套。我们打了一个痛快仗,桃花镇也被我军攻克,共消灭敌军近两个团,还俘虏了许多敌人,缴获了不少的武器装备。
打扫战场后,枪支弹药成堆。当时我们战士都没见过那些崭新的枪支,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摆弄,又都撂在地上,去拣那些“奉天造”①的新步枪。一个俘虏兵说我们红军傻,放着那么好的“自动步枪”(当时对轻机枪的称呼)不要,而去拣步枪。我们一个战士听了,拾起“自动步枪”,对那俘虏兵说:“我们都是穷人,穷人不打穷人。你告诉我,这‘自动步枪’怎么用?”
那俘虏兵接过枪,用拇指推开保险锁,朝着远处的田埂一掳扳机,“嘟嘟嘟……”打起一片泥土,那威力比步枪大得多。大家都知道这是好东西,又都扔下“奉天造”去拣“自动步枪”。我们这些出身农民的红军战士就是这样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用敌人的装备武装了自己。
敌人屡遭打击,最后龟缩到黄安城,遂闭城固守,不敢再犯我苏区。蒋介石“5月完全肃清”鄂豫皖红军的梦想成为泡影,敌人的第二次“围剿”被粉碎,鄂豫皖苏区军民的反“围剿”又取得了胜利。
①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沈阳制造的步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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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围点打援战黄安)


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日本帝国主义武装侵占我东北三省,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抗日怒潮。全国民众和各阶层爱国人士纷纷要求国民党政府停止内战,枪口对外。可是蒋介石反动派却顽固坚持不抵抗政策和“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方针,置东三省几千万民众之死活于不顾,继续把枪口对准共产党,一心要“剿灭”各根据地的红军。
我们那时在山沟沟里,交通不便,消息闭塞,对全国的动荡形势知道不多,但对蒋介石的疯狂“围剿”深恶痛绝。我们根据地的红军一面整编和扩大红军队伍,一面又准备对付敌人即将开始的第三次“围剿”。
11月7日,红四方面军在黄安七里坪宣告成立。
七里坪披上节日的盛装,黄麻暴动的策源地这天热闹非凡,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刀枪林立,红旗招展。西门外的倒水河淙淙流淌,在那宽阔的河滩上,苏区军民隆重集会,庆祝红四方面军成立。
田坎上、山坡上,聚集着无数前来庆贺的乡亲们。他们从各县、区赶来同部队一起庆祝这次大会的召开。歌声、口号声、鼓声、军号声、欢呼声响彻河谷。我们部队仍在黄安南部,曹团长和政委作为代表参加大会,我们几个人随行也来到七里坪。看到这热烈的场面,看到我们威武雄壮的红军队伍,心里别提有多高兴。鄂豫皖红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现在已成为中国革命的一支重要的武装力量。
庆祝大会后,曹团长和政委在七里坪接受了战斗任务,我们当日返回部队。第二天,红军主力十一、十二师挥戈南下,发起了黄安战役。
蒋介石灭红军之心不死,第一、二次“围剿”失败后,他将包围鄂豫皖根据地的原兵力十个师增加到十五个师以上,在鄂东南,部署有汤恩伯第二师、曾万钟十二师、戴民权四十五师;在鄂东地区,部署了张印相三十一师、葛云龙三十三师、彭振山三十师、萧之楚四十四师,还有我们独立团的老冤家夏斗寅十三师,赵冠英六十九师。
赵冠英六十九师这年入驻黄安县城。这个国民党杂牌军的师长依仗着自己的装备比红军精良,吹嘘黄安城防坚若磐石、固若金汤。然而这个师有个致命的弱点:孤军深入,处在我根据地的包围之中,是个“穿头榫子”,它虽可以得到宋埠、黄陂的敌三十师、三十三师的支援,但只要红军阻截援军,它必死无疑。
赵冠英这个戎马半生的老行武,别看他只有一只眼睛,可他却颇有眼力。他把师部和一个旅设在城内,另一个旅部署在城外,控制东、北、西几个方面,相互可依托支援。配属该师的敌三十师一个团分驻在南面的桃花镇至高桥河一带,以维护通向宋埠、黄陂的运输线,保证军需供应。
根据这种情况,我军没有重武器,没有火炮支援,不能硬攻黄安县城。红四方面军首长决定:充分利用根据地的有利条件,首先扫清外围据点,切断黄安与外界的联系,围困守敌,阻截援敌,诱敌出城,最后歼灭之。
我们独立团同红十一师为该战役的主力部队,麻城赤卫军与我们相配合,首先对黄安南部高桥河、桃花一带的敌三十军二七○团发起攻击。经过近十天的战斗,消灭了敌二七○团一部,阻击消灭麻城宋埠的援敌,并将高桥河、桃花镇等据点全部攻克,切断了敌人的军需运输线,完成了红四方面军首长交给我们团的任务。
我独立团奉令移师北上,同红十二师一起担负紧缩对黄安守敌包围圈的任务。作为主力团,我们的主攻阵地是俯瞰钳制全城的制高点——锞子山。红十一师仍配置在黄安南部的大、小峰山和嶂山一线,准备打援。
接连几日,我们围城部队就攻占了黄安城的东关、西关和北关,惟独城东北的锞子山据点明碉暗堡工事坚固难克,仍在敌人手中。我们独立团是攻坚的主力部队,面对这块硬骨头拿不下来,又急又气。
除锞子山阵地外,敌人已被我军牢牢地围在城内。敌军在城内修工事,我军在城外筑工事。他出来,我们就打。敌人的粮草,有耗无补,难以为继。赵冠英两次派兵出城,企图向南突围,均被我军打了回去。敌人成了瓮中之鳖。
赵冠英站在城防的制高点——锞子山的阵地上,从望远镜里看到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被红军攻占的外围据点上,红旗招展,人头攒动,喊声震天。红军的主力到底有多少?黄安外围哪来这么多的部队?赵冠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怀疑他的情报是否准确:这决不止五六个团的人!
原来这是红四方面军和苏维埃政府的政工人员,把黄安城外成千上万的群众动员组织起来摇旗呐喊,为红军助威。
“红军把赵瞎子围住了!”
消息很快传遍黄安各乡及附近几个县,群众们欢欣鼓舞,组成了支前队伍,送来了粮食、猪肉、鸡蛋等慰问品。妇女们赶赴前线日夜为我们烧水煮饭,洗衣缝补,救护伤员。儿童团在各交通要道设岗放哨,盘查行人。为了这场胜利,全黄安的民众投入到火一样的支前行列之中。那真是:
小小黄安,人人好汉。
铜锣一响,四十八万。
男将打仗,女将送饭①
红军得到群众的支援,斗志更旺盛。而敌人在城内粮草断绝,只能靠空投。我们为遏制敌人空运,削弱守敌,就用机枪对空射击。敌机吓得不敢低飞,将空投物资乱丢一气,许多降落伞都飘落在我们的阵地上。当敌机来的时候,有的战士故意在阵地上摆出“T”字布,诱敌将物资空投到我方阵地。我们有吃有喝,而被困在城内的敌人缺粮断顿已到了“拆民房当柴烧,杀猫宰狗填饥肠”的地步。
两场大雪过后,敌营一片啼饥叫饿声,赵冠英此时只能发出:“危城绝地,孤军挣扎,天寒地冻,弹尽粮绝”的哀嚎。他惟一的希望就是固守待援。可是北面的敌军不敢动,南面宋埠、黄陂的敌军屡次出援,都被我红十一师阻截在小峰山、嶂山一带而不能贴近黄安。几天激战,我军歼敌数千人,击溃敌人四个旅八个团,我红十一师和赤卫军乘胜追击,威逼黄陂、宋埠,敌人损失惨重,已无力再增援。
敌锞子山阵地距我独立团前沿阵地仅百米远,离团指挥所还不足四百米。锞子山守敌凭借坚固工事负隅顽抗,枪弹不时打到我团指挥所周围,溅起的雪屑和尘土撒在我们身上。曹团长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他正举着望远镜观察前沿阵地。只听“嗖”地一声,警卫员刘昌义大叫不好,上前一把将曹团长推倒,自己也趴在地上。“轰”地一声响,一发迫击炮炮弹在几步外爆炸,硝烟散后,大家从地上爬起来,还好,没有人受伤。曹团长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观察情况。刘昌义不满地喊道:“团长,指挥所太靠前,太危险了,是不是往后撤些。”
曹团长说:“锞子山攻不下来,指挥所就不移!”
急得周参谋直骂娘:“打下黄安,非把那个裸日的赵冠英的那只眼抠下来不可。”
军首长要我们独立团沉住气,不着急,赵冠英跑不了,要用政治攻势瓦解敌人。
战士们把标语牌插到阵地上,用自制的小弓箭将传单射向敌人的阵地。白天,战士们蹲在战壕里向敌人喊话:“白军弟兄们!红军优待俘虏,缴枪不杀,立功有赏,回家发大洋!”“穷人不打穷人,不要替赵冠英卖命!”
到了夜晚,战士们又唱起了当地歌谣。那时候红军中流传着许多歌谣,以当地的民间小调配上新歌词,在军中广为流传,人人都会唱几句,句句歌词触动着白军士兵心头的隐痛:
叫声哪白军兵友你站拢来,
站拢来请听我说开怀。
你们呀当兵实在划不来,
划呀划不来。
官长呀士兵呀不平等,
想打想骂随他愿。
他们哪,呢绒衣,虎皮毯,
你们冬夜把岗站。
夏天日头如烈火,
军饷克扣没鞋穿。
军阀混战对头杀,
官长得势笑得欢。
挡枪子,当炮灰,
死我弟兄为哪般!
…………
歌声此起彼伏,白军饥饿冷冻难捱,军心涣散,那真是四面楚歌。挨到半夜,一些白军士兵纷纷跑到我们阵地投降。他们向红军诉说:“断粮十多天了,弟兄们饿急了,能吃的都吃了,再过几天怕是要吃人了。”
这些饿得皮包骨头的白军士兵围着火堆,吃着我们端来的饭菜,禁不住泪流满面,放声痛哭。有个士兵说:“长官,你们快攻城吧,弟兄们都不想打了。赵瞎子逼我们打,我们不从,他一下枪毙了几个人。你们再不打,我们可活不下去了。”
敌人已到了穷途末路。我团接到上级的命令,22日夜将对黄安城发起总攻。
12月22日上午,阴沉多天的天空放晴,天空一片蔚蓝。由远而近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一架飞机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银光。曹团长对我们几个在他身边的同志说这是我们红军的飞机,是“列宁号”②。过去,总是敌人的飞机在我们头顶轰炸、扫射,我们吃尽了敌机的苦头。今天,我们自己的飞机该显显威风了。
我们许多战士一开始并不知道是自己的飞机,以为还是敌机袭扰,大家屏住气,警惕地注视着天空。飞机飞越我军阵地,开始在黄安县城上空盘旋。敌人以为是他们的飞机来了,纷纷从工事里跑了出来,白雪覆盖的地面顿时被穿黄军装的敌兵搅得乱七八糟,死寂般的阵地顷刻喧闹起来。敌军官兵纷纷举起手臂向空中招手,他们随飞机奔跑着,呼叫着,盼望着天空掉馅饼的好事。飞机急剧下滑,机身一歪,漫天飘散着红红绿绿的传单。锞子山上的敌守兵叫骂着,奔跑着,盼望着空投食物。飞机转了个圈,在锞子山的上空再次下滑,敌军阵地上一片欢呼,只见飞机翅膀一抖,突然投下几颗炸弹,火光伴着浓烟夹着泥土翻飞,几座工事被炸塌了,敌守兵被炸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四处逃窜。红军战士们这才知道是自己的飞机,这回轮到我军阵地上一片欢呼了,大家举起刀枪,挥舞红旗,向我军的第一架雄鹰致意。
趁敌混乱之际,曹团长果断下达了攻击命令。枪声骤起,锞子山前沿阵地硝烟弥漫,杀声震天。曹团长和周参谋都举着望远镜注视着战况。枪声爆豆似的响着,冲锋号“嘀嘀哒哒”地吹响了,周参谋兴奋地报告说:“三营九连冲上去了。”
我一听此话,抢过周参谋的望远镜对准了锞子山的主峰。
不高的山峦上,一个小旗手先冲了上去,红旗在摇动。一名手举驳壳枪的红军战士也冲了上去。不高的身影是那样熟悉,“是懋保哥哥!”我激动地喊了起来。从望远镜里我看见小旗手扶着旗杆慢慢地跪了下来,鲜血染红了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军装。他负伤了,我的心缩成一块。只见懋保哥哥一手搂着小战士,用肩膀护着那面红旗,一手挥枪射击。他张嘴呼喊着,枪炮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淹没了他的声音,而那面千疮百孔的红旗正裹着寒风和硝烟在锞子山敌阵地上猎猎飘扬。
周参谋从我手中夺过望远镜继续观察。曹团长放下望远镜,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说:“九连一排占领了主阵地!要给他们记功!”
我红军战士冲上了敌阵地,守敌纷纷举手投降。锞子山被我们攻占了,敌人失去了俯瞰全城的制高点,黄安守敌失去了赖以固守的最后一个要点。
当夜十时,我红军对黄安城守敌发起了酝酿已久的总攻。
枪炮声连成一片,火光中,敌人的碉堡坍塌,工事翻飞,鹿砦着火。赵冠英苦心经营的那“坚如磐石”的防御阵地,在滚滚浓烟中飞灰烟灭,大片的敌人举手投降。我独立团冲入城内向敌人师部进击。赵冠英山穷水尽,在挣扎无望的绝境下,令他的敢死队拥向南门突围,他自己却化装成士兵率残兵从西门逃命。
午夜,城内敌军全部被歼,从南门夺路而逃的敌敢死队被全歼在倒水河畔。第二天,西逃之敌被我红军和赤卫队堵截,敌手枪队全被消灭,赵冠英及其亲信被赤卫军活捉。
至此,历时四十三天的黄安战役遂告结束。总计歼敌一万五千余人,缴枪七千余支,迫击炮十余门,电台一部。盘踞在城内的黄安民团团总秦子卿及反动县长、商会会长均被生擒。这是红四方面军成立后的第一仗,打出了军威,可谓旗开得胜!
战后,黄安人民为了纪念这一战役的胜利,召开了庆祝大会,并宣布将黄安改名为红安。
① 20世纪50年代,郑位三同志撰写革命回忆录《红色的黄安》时,又将原歌谣订正为:“小小黄安,人人好汉。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
② 1930年3月16日,国民党空军中校队长龙文光驾机因大雾迷航,油料耗尽,将飞机迫降在河南罗山陈家河附近的河滩上,被红军俘获。龙文光参加了红军,被任命为红四方面军航空局局长。该飞机修复后,徐向前代表鄂豫皖苏区政府,将红军的第一架飞机命名为“列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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