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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女作家方令孺:琅琊山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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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5 09:21:1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文以山丽,山以文传,林壑优美的琅琊山留下了李幼卿、韦应物、王禹偁、欧阳修、苏轼、曾巩、王安石、辛弃疾、文征明等一大批文化名人的胜迹和诗文碑刻,苏唐青、苏轼、赵孟頫、董其昌、文征明、祝枝山、张瑞图、黄元治等历代书法名家书写的"真、草、隶、篆"碑刻《醉翁亭记》更让琅琊山文脉流芳。琅琊山不仅为古人所传诵,今人也赋予其勃勃生机。今日小滁旅向大家推荐的,是著名女散文作家、女诗人方令孺的散文《琅琊山游记》。透过这篇游记,我们仿佛回到了20世纪30年代的滁州小城。。。如今,滁州城今非昔比,而琅琊山依旧是那样的青翠含秀、隽永迷人!


方令孺(1897-1976) ,女,安徽桐城人,“桐城派”代表人物方苞的后代。1923年留学美国,在华盛顿州立大学和威斯康星大学读书。1929年回国后,先后任青岛大学讲师和重庆国立剧专教授。1939年至1942年任重庆北碚国立编译馆编审。1943年后在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授。1949年后被选为上海市妇联副主席。1958年至“文革”前,任浙江省文联主席。


琅琊山游记

作者/方令孺

自从两年前大病了一场以后,兴致就此倒下来,像病马一般,一蹶不振了。以前我为贪玩山水,也像我贪读书一样,常常被家里有一班人骂作呆子,说:“山上有什么好玩,白纸黑字的书本上又有什么好看,还值得那样一天到晚把时间耽误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面,弄得家里来一个客人的时候,你总是瞪着眼,不会讲一句客气话,或是陪着客人,陪着尊长来几圈麻将应酬应酬。”

是的,对于这些事,我恐怕到死都不会,也不爱。我爱的是苍茫的郊野,嵯峨的高山,一片海啸的松林,一泓溪水。常常为发现一条涧水、一片石头、一座高崖,岩上长满了青藤,心中感动得叫起来,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鹿在乱石中狂奔。“淡怀自得梅花味,逸兴还同野鹿群。”一个年青的没有尝过人世辛酸的人,确有这种冲淡,闲散的兴味。

我小时住院在故乡老屋里,屋的四周墙上长满薛箩,每当春夏之交,满墙盖着郁郁苍苍的绿叶,又从门头上蒙络交翳的倒挂下来,我就欢喜,恍惚觉得自己是住在山洞里。本来住在山城里的人,平常就听不到多少喧哗,再加父亲的脾气异常古拙,虽说他在那一乡也算是名望所归的老人,可是门前车马却稀少极了,所以我们真像住在岩洞里一样,同世界隔得远远的。

记得每年清明节,父亲总是带着弟兄们到山中去祭扫祖墓。有一次我也哼着要跟去。父亲说,带一个女孩儿上山多么累赘,不许去。我发了一千个誓,说我一定同男孩儿一样,不带累人,弟兄们也在父亲面前代我说项,毕竟也让我跟着去了。爬过不少的山峰,渡过不少的险涧,就是登上投子山巅(这是县里最高的山峰),我也没有表示胆怯。为了不要教人说我累赘,为了不愿败人兴致,我努力奋勇,不折不扣地像一个男孩。父亲掀髯笑了,弟兄们说我没有丢脸,我小小的疲倦的心,也就像一只麻雀,振起翅膀飞起来。

现在这像麻雀一样的轻快的心,已成为“折戟沉沙”,再也不容易升起。整天只愿意静守在这空斋里,环绕着我的尽是古人同今人的糟粕,几件古老样式的家具,一簇花,一缕烟(从烟雾里常常闯进来一些回忆)。近处树林子里的流莺,远处钟声,市声,再加像今天这样大的风声,都打成一片,合起力来,侵袭我这孤寂的空斋,大有被无形的风雨吹去屋顶、倒塌墙壁的危险。但我静静地坐着,不避开,像不避开一切的苦难一样。

这要谢谢我的朋友们和我姐姐的关心,因为他们看我这样生活,以为这对于我的身体不利,常常劝我出游,甚而强迫我。这两年我游太湖,西湖,日本,以及今年寒食清明的两天游琅琊山,都亏得他们的鼓励。他们唤醒我的生机,使得我兴致又像花一样在心上盛开一次。

今年寒食节的头一天,××君夫妇约我和好几个朋友吃茶,讲到明天是寒食节,又当这初春花发的时候,应当到什么远一点的地方去跑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醉翁亭,也许因为从前有一个人曾说过“睡与醉虽有罪而不加刑焉”这句话的缘故,就想去领略古人的醉意吧。

醉翁亭在滁州琅琊山中,自从欧阳修做了一篇《醉翁亭记》,这地方就一直盛传下来。我早就想去游,总打不起兴致。这次朋友们既这样高兴,我也就决定不扫兴。

我们有五个人,一道去江边候轮渡,走到江边的时候,晓雾还没有散,向江头一看,在烟水空蒙的当中只有一些船桅的影子同一只沙鸥飞过。这活像一幅淡墨的江水画。一会儿一只轮船名叫“澄江”开过来,游逛的人真多,都纷纷地挤上船去,不到半点钟就到了浦口,又纷纷地挤下来。坐游览专车从浦口到滁州不到两个钟点就到了,队队的游人像风卷落花似的都从车上翩翩的走下来,朝着山中走去。路旁有一个人力车夫说:“从车站到山有三十里地呢。”我自省没有能力走这么远,就坐了这辆车,也劝同游的女伴坐另一辆,其余三个人就跟着车跑。

我们先进东门又转向南。东门城上写“新治门”三字,我想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域图》所载“化日门”或是“环漪门”?不远就看见一道河,河身很宽很深,可这时水落得很浅。河的两边有许多树木。河上跨着一道穹形的古石桥,在河那边,隔着树林,可以看见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盘石堆垒起来的。是唐朝遗留下的古塔之一吗?贪恋这里风景还美,多留连一会儿。

“这道桥有什么好看?城里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桥,那才好看呢。”车夫不屑似的说。 我们默默的笑,想这车夫才真是新时代的人物呢。

转上南门大街时,太阳已照得很高。所谓大街,不过像一个村镇模样。一个从唐宋以来就有名的滁州,竟这样荒陋!再出南门城向西南行,我想这已踏上欧阳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气,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风吹到脸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绿才上满了枝头,并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夹杂在山阿林木的中间,远看像一朵朵的停云,近看那鲜亮的颜色像发出透明的光。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凤凰山琅琊山,还有大丰山。据说大丰山是“盘亘雄伟出琅琊山诸峰上”。丰乐亭在丰山的幽谷里。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环抱,谷里很多细竿宽叶的丛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我们听到“泉”字,总要想是清浅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声音的乳泉;可这紫薇泉是潴蓄在一个方池式的深潭里,水极清,里面有水草纷披不能见底。

据说,当初发现紫薇泉的人是欧阳修的仆人,故事是这样:有一天有一个人献新茶给欧阳修,欧阳修因想起前几天所发现的醴泉,就教人去汲醴泉的水来烹这新茶。醴泉离城至少也有十数里路远,为了一杯茶教人跑这样远,欧阳修真算风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许是太累了)摔了一跤,把汲来的水全给泼了。倘若空手回衙,欧阳修一定罚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这么多路又怎受得了!哪知他这一急倒急出今天这样一个大古迹来了。因为他在仓皇中把近处山里的泉水随便汲些回去奉给太守大人。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饮水家,对于泉味确有研究。尝后知道决不是醴泉,就穷加拷问这个仆人,才知道是在丰山幽谷里得来。欧阳修是个“博学多识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这个泉,立刻造一座丰乐亭在泉上,他给梅圣俞的信说到造亭的始末:

是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许。

遂往访之,乃一口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旧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

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又于州东五里许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木不可胜记。山下一径穿入竹筱,蒙密中溪然路尽,遂得幽谷泉。已作一记,未曾刻石。

可见从前丰乐亭是怎样的名胜!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人像蔡君谟、苏子美、梅圣俞,都有诗记这事。他们在这里饮茶听泉。一种悠闲的风度,教今天来逛的人想像起来真是觉得“眇然如何”了。从前这里的幽谷泉现在已不可见,只在欧阳修的一首诗里保存着。诗是:

踏石弄流泉, 寻源入深谷,
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
溉稻满存畴, 鸣渠绕茅屋。
生长饮泉甘, 荫泉栽美木,
潺无春冬, 日夜响山曲。
自言今白首, 未惯逢朱毂;
顾我应可怪, 每来听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野人”的家,在深林里傍着泉水,昼夜听的是风动竹叶飒飒的声音,流水潺湲的声音,并且一生不遇到一辆“朱毂”。

现在的丰乐亭已经过几次的修葺,旧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谓花木,所谓二怪石都只可梦想。一些历史的痕迹只留在几座大石碑上。

从丰乐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见许多累累的大盘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个石上的四句诗,末二句还可摸索得出来。是:“风流人已远,同乐到如今。”我读了两遍,觉得一种缠绵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涌上心来。欧阳修的潇洒和爱的风神永远藏在这石头里。

到柏子龙潭要翻过几个小山,山上有人种地。问他种的是什么?说是蚕豆同小麦,问他是那儿的人?说是山东。以后我们听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说话。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大半都说是从皖北或是山东来。比方给我拉车的那车夫就是山东滕县的人,母亲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乡,他自己跑到这样一个小城里来拉车,生意最好的时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块钱一个月,说都捎回去买点田地养家小,这在他是顶得意的进款了,可是我们要想想他的汗血啊!

我们走到两个洞口,乡下人有住在里面当作“家”的,不知是否双燕白鸽二洞?向下看,龙潭在一块低洼的大壑里,里面有方形的墙基,像一座废去的四方城。潭底地更低,从前这里有一潭黑水,现在只西北角一湾清水了,水边长一棵杨树,游人从隧道走到柱下。四周的墙壁上长满了草木。若当木叶茂盛的时候,这里有多么荫森可爱。《滁州志》载:

明洪武甲午夏七月,驻跸于滁,丁旱叹,躬祷,甘霖大作;洪武六年有旨创建祠宇,改封为柏子龙潭之神。十六年浚龙潭,潭周为楼,极其壮丽。有御制碑记为祭文。现潭上楼已废,只剩石础十六,潭中石柱四根。石柱极宏壮。每柱共四节,乃凿石为十六角,大方形堆叠而成。

由龙潭再向西走。在路上,郑家小弟弟拾得一块石头,拿在手里觉得很重,光泽像煤炭。这是附近凤凰山石,凤凰山原有铜矿,这种石头乃是铜化石。我们都争先恐后的去细细寻找。有喜欢形式方重可作图章的,有喜欢状似人物的,有喜欢文理细致如水藻或树根化石的,我却喜欢嶙峋透空可作小石山玩的。大家都各依趣味去拾,一直等到双手满捧不能再拿的时候,心里仍觉得不够。


路旁又看见一座横卧的大石。像一个人斜躺在那儿,背上刻四个大字“一醉千秋”。这时快到醉翁亭,两边都是山,山上白石齿齿。

“为什么一路上总听不到潺潺流水的听音?”我心里埋怨,“是山川欺我?还是古人欺我?” 正在这时,听见后面有人高声的叫:“九姑,九姑。” “谁,是什么事?”我回转头向远远的后面问。 “看左边,那里有一条溪水?”××喊。

我们赶快跑过去看,果有一泓清泉在乱石之间曲折奔流:水声冷冷,并不大,你要说水同石在私语也可。水清,可以照见两岸的树木、天上的云,同石上立着、坐着的人。要是有一位水仙在这时来照自己的影子,一定要销魂了。这就是酿泉。岸上有一座亭,名有松亭。绕亭栽着几百棵松树。十年以后这儿的松风与泉鸣定是好听极了。

沿溪再走几十步有一座小土地祠,屋顶造得精巧重复,决不是近代粗鲁之作。小龛门的两边有一副春联:“肯与邻翁相对饮,却从田叟问耕耘。”这意思该怎样解?他既可以同隔壁的醉翁亭里太守大人同饮,却又去问老百姓的耕耘,他查到老百姓收成若好,不是要劝太守大人多抽税吗?还是说他既能应上又能接下的一位圆转的老人呢?

土地祠过去就是薛老桥,是一座乱石堆架成穹形的古石桥,桥二面石缝里生长许多草木与藤萝,纷纷地下垂着,倒映在桥下清溪里极有画意。

过桥再走几十步就到醉翁亭。宋僧智仙为欧阳修所造的亭子早已毁于兵火,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光绪七年全椒薛时雨重修的。前面所说的薛老娇,想就是纪念薛时雨所造。我因为这已经不是原迹,就随便浏览一过,里面藏有许多石刻。东厢宝宋斋内苏东坡书欧阳修《醉翁亭记》还完好存在。

从这儿再向西走,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琅琊山的胜处我到此渐渐领悟了。在路上听到树林中有(hui)(hui)的声音,又像被风吹着发出寒栗的声音。问车夫,说是知了,知了就是蝉,盛夏才有,怎么在这儿天还冷就听到蝉叫呢?我一路听着蝉声,依着林中的小路走,再几转就到了开化寺。

琅琊山开化寺本是唐刺史李幼卿与憎法深同建。李幼卿欢喜“博寻胜迹”,他看见这地方幽静,就教人来凿石引泉成为一道溪流,溪的左右建禅室与琴台,他天天同朋友在这儿饮酒、弹琴、做诗、刻石。又建开化寺,寺里亭树极多。又开庶子泉,有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又有吴道子画观音像。后来亭榭石刻同人物风流一齐都埋到荒草里去了,庶子泉也没有踪迹;庙宇也全毁坏。现在的开化寺是一位大和尚达修重建!因为他颇有逢迎新贵的手腕,所以能把庙复兴起来。古人有诗:“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这话不是为他说的。

进庙门走过明月池上的石桥,就看见殿宇巍峨,轮奂炫丽。方丈室在另一个院落里,室很广,像厅堂的样子,堂额题“明月观”三字。堂前正对一两丈高的峭壁,壁上长满迎春树,花正浓,枝条下垂,好像帘幔。石壁下用石栏围着一个方池,莆田郑大同刻“濯缨”二字在池侧石壁上。这就是所谓“濯缨泉”。庶于泉原就在近边,现在没有了。院内花木很多,可惜和尚又造一座亭子在当中,太嫌逼窄。

我们在这里饮濯缨泉水泡的新茶,赏玩景物同茶味,忽然想起明日是清明,又正是月圆时候,能在山中看月不是难得的机会吗?大家决定在这儿住一宵,这样可以慢慢的逛,不必把火车的时刻表抓在心里。

琅琊山的得名是在东晋的时候。王禹偁留题《琅琊诗注》说:“东晋元帝初为琅琊王,渡江尝驻此山,故溪山皆有琅琊之称!未知东晋以前何名也。”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中的风景,只比醉翁、丰乐二亭胜。我们来的时候,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涸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趣味。所以不愿像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地探寻,把山水的神味像饮泉水一样浸到心上去。


下午有一位裳宽和尚引导我们游山。从佛殿右手祗园走过去。祗园是一座花木繁盛的花园。和尚指给我们看树底下从山中移植来的山兰花,小小的一棵草靠着树根,一支短短的兰花正在开放。我们鱼贯走到树下,一个个俯身去嗅,裳宽和尚看着发出怪异的眼光,问:“到庙里来不见拜佛,却见拜花,这是什么原故?”悟经堂就在这园里,经堂的右边有一片竹林,绕过竹林就是上山的路。路的一边是峭壁,壁上有几百年的榆树,根盘结在石壁上,古拙可爱。裳宽说达修大和尚预备把石壁铲平,以备名人题诗刻字。这真是骇人的话!后来我们劝达修大和尚千万不要那样做,那简直是残忍,毁灭天然也是罪过。不知道他心上可像口头一样应许了我们,说,决不动。

我们先看雪鸿洞,有仇维贞题名刻石。洞门低低的,走进去却很深奥。明万历年间有寺远宋大斗在这儿研《易》。里面有两个石碑,外面一个刻着“丙于面壁处”,没有题名。今年也是丙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在此面壁的人是谁呢?再里面有一座丈余高的大碑,上刻“南无释迦牟尼佛”斗样大的字。和尚说,相传这是赵匡胤写的,不知是不是。洞门上也有一棵古榆树,根像蟒蛇一样盘在壁上。

再上去百余步是归云洞。洞口有危石横亘,像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我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里面石罅离立,像用斧头划开,天光从上面漏下来,正射在两个大碑上。碑是宋治平年杜符卿题诗刻石,字径八寸,洞口“归云”两字,款署双溪。

山上很多枫、槐、杉、栗等树。有坚实的檀树(和尚说这檀树已有几百年才长得腰样粗)。古人所说的“十里松风”现在已是听不到。这里的松树并不比杂树多。有一棵松树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有两丈多高,虬枝如龙。和尚认为是山中法宝之一,珍重的指给人看,说这名“石上松”,百年的古木了。树下纵横都是大石。我们坐石上,赏玩林中的谧静,听鹰在山顶上哀号,声极凄厉。地上有红色,紫色,黄色各种小花。红色的是野春鹃,又名野樱桃,因花落后结实红如樱桃。紫色的像是野丁香,黄色的不知是什么。又有兰毒,广姑种种毒草,茎一拆,有白浆冒出来就是毒汁。裳宽和尚说:山上多药草。柴胡,明档,苍术,桔梗都很多,何首乌多得不算希奇,黄精到处可以找着。

这时候日已西斜。山中暮气来得早。因为山高,把没有落下去的太阳早就遮住。我们找路下山。路过摩诃崖,崖壁上有石刻佛像的痕迹,佛像已被人斫去。石壁上有一个圆形带柄的铁锅式的印痕,裳宽说这里有一个故事:

从前,不知道是哪一年,有一个小和尚在此修行。是笨呢,还是为别的缘故?这小和尚总是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把这一句念成“摩诃、摩诃”。老和尚气极了,跑出门去做行脚僧,不愿在庙里早晚听他念“摩诃、摩诃”。过了些日子,老和尚又不放心,跑回来看他的小徒弟。心想:“我的小徒弟可不要饿死了?我走的时候庙里只剩了一点点粮食,他又傻,决不会出去化斋,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老和尚正在叹气,听见树林子里又是“摩诃、摩诃”的声音自远而近。原来是小和尚早已在山上看见他的师父回来了,一路念着“摩诃”跑下山来迎接他的师父。老和尚心里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还是摩诃摩诃的?摩诃不能养活你,你这一晌吃些什么呢?”小和尚告诉他是吃山中的百草,等把草吃完了就煮石头吃。老和尚听他这样说,骂他说疯话。小和尚说:“你要是不信,我煮给你尝。”老和尚不理他,跑到松树底下睡觉去了。朦胧中闻到一股香气,问小和尚这是什么香?小和尚说:“石子煮熟了,请你来尝吧。”老和尚走去一看,果然石子煮得像麦糊一样,又软又香。老和尚默然,心想:“我的小徒弟比我好,他已经得道了。”后来有一天这小和尚白日飞升,也不知是成仙还是成佛去了。

这故事虽是怪诞,而且有道家的气息,但是也别有风味,不妨记下。《旧志》载琅琊山有磨陀岭,为琅琊最高峰,可望见长江,不知道可就是这地方?

从摩诃崖向东走,又向北转,去访无梁殿,又名玉皇殿。殿式极古,内有石柱数根,柱形像西方高蒂克教堂的样式。拱门上面的构造与南京灵谷寺的无梁殿不同。恐不是明代的建筑,这只有等建筑学家来考了。殿前有一座石制的天香炉,雕镂极精。有一面雕两匹马在潮头上临空的飞奔,神骏无比。

晚饭后,裳宽点两盏大煤油灯,抱一卷纸,研好墨,请××作画。达修老和尚也似乎特别高兴,泡一壶云雾茶,挟一包旧画来请客人替他鉴赏。又高声嚷着要同我们联句做诗。

等××画完两张画(一张鹰,一张石上松,都是山中实在的景物),再写完一张即景诗时,月光已照满对面的高崖了。迎春树的枝条在月光里洒下姗姗的影子,像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样。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钟声已悠渺下去。

我们忽想到藏经楼上去看月色,裳宽立刻去点一盏玻璃灯,在前面引导。看守经楼的小和尚已经关了山门,我们把他唤起来,又开开楼门的锁,我自己接过玻璃灯走上楼。楼上佛龛前没有点长明灯,我举起手中的玻璃灯高高的照着菩萨的脸,中间是释迦佛,左文殊,右普贤。楼外有栏干可以看得很远。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杪上。稍远山峰一层层轻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

藏经楼在佛殿的正后面,是开化寺的脊背,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全庙的位置;这是建筑在一个极其安稳的山谷中,左右的山峦都从后面伸出来,像一双手臂很小心的,紧紧围护着。几万棵树木同时发出低低的河流似的声音。我这时心里异常感动,恨不得对着这庄严的月夜膜拜。

下楼又到白天过去的祗园去玩月。××和裳宽坐在竹林那边去说法。我同××、××三人坐在悟经堂的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下。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三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了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在这寂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祗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地像微风拂草,又从草上悠悠地落到涧底下,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月光与这个人眼中的泪光交相辉映。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心事!我好像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的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

山中的夜是多么静!我睡在窗下木榻上,抬头可以看见对面的高崖,崖上的树枝向天撑着,我好像沉到一个极深的古井底下。一切的山峰,一切的树木都在月下寂寂的直立着,连虫鸟的翅膀都不听见有一声瑟缩。世界是在原始之前吗?还是在毁灭了以后呢?我凝神细听,不能入寐。隐约看见佛殿上一点长明灯的火光尚在跳跃,因想起古人两句诗:“龛灯不绝炉烟馥,坐久铜莲几度沈。”

第二天,佛殿里的钟声把我从朦胧里唤醒,看天已大亮。树上有各种的鸟在那儿争喧,世界又回复了它美丽的现实。我为贪恋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来到濯缨泉汲水漱齿。山中朝气的清新,教我也难以形容。石壁上迎春树的枝条更觉闲洒。老和尚抱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处殿门上安插。今天是清明节,这插柳的风俗不知是什么来源?××君想是太爱那无梁殿,一早又跑去参拜一番,这时也回来了。我呢,这古木苍岩已够教我心醉。

早饭时天上落着丝丝的小雨,他们说这是清明节应有的风雨。一会儿雨又停了,裳宽和尚来引我们去逛南山。山庙门一直走,又转向西就是上山的路。这条山路虽不算险峻,但可比北山难走。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脚步颇难于站稳。石罅里有许多像兰叶似的草,和尚说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龙爪花。这时还没有开。

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后再走。等走到山顶的时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开朗,山峦从这里倒退下去,重重叠叠像波涛又像莲花似的在我们脚下起伏。山影慢慢淡下去,渐渐沉没,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云气中。云气的底下又看见一滩滩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这时候却分不清垅亩,只仿佛是一片湖泽展开在眼前。山顶上有一座废毁基,四面有短墙围护着,墙上嵌一个石碑,字已模糊,××细细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认出来。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记》,末题:

朝列大夫,前河南开封同知,石玺,刘大德,万钧,植几千株树,已郁郁苍苍,惜无人知,故石玺作此记之。

这篇《植木记》,文章雅隽,××已钞入他的小册子里。我们想若是从前石玺等所植的树留到现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葱笼回合”了。现在也有很多树,但决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我们都在断墙上,或石础上靠着立着,睡着,坐着,谈山中的风景,讨论古迹,也讲到人间的悲欢韵事。裳宽和尚在旁站着侧耳细听。 我说:“老和尚,你听我们讲这些话。要悟色即是空吧。”

过一会儿,不知道从哪一方传来唱经的声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见了。这真有意思,寂静的空山里忽地来这么一声又庄严、又嘹亮、又凄郁的歌声,听的人心里生出无名的感触。走出来,看见裳宽趺坐在岩石上,对着岩下无边的空漠,虔心高唱。我们先不敢惊动他,等他把尾声收住的时候,才进前去问;“这是什么呢?”

“这是药师赞。”他慨叹似的说,“我常常唱它为自己也为别人消灾。像你们城里的人,都是前世积德,所以今世看不见像我们常常所看见的许多可怕的事。这山上有的是恶虫、毒蛇,山下有的是贫苦残疾的人。你们怎么晓得!”

我,这位在城里,却也看过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也不禁暗暗惭愧了。

我们看见北边又有一个高峰,仍想鼓起勇气向前走。这条山路可更崎岖了,处处都是荆棘,脚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艰难的望上走,只有这位老和尚,走起来像飞一样的快。

我说:“老和尚,你能让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吗?这路我真是没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说:“我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在九华山修行。我从妻子死后就到这山上来出家,我的女儿也就上九华山去了。”又说:“也许你们是我前生的亲属,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节这天又无意的相会到!” 这可怜的,朴质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将来成佛!

北山顶上巨石皑皑,罗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间,像是满山的绵羊。风很大,吹得人对面说话都听不真。东北一带全是高山,大丰山就紧依在后边。天晴的时候,西边可以看见太平府,南边可以看见金陵,现在都隐没在云雾里。

下了北山,又转到昨天走过的山腰,重拜一回无梁殿,回到庙里就预备下山去了。琅琊山还有不少的胜境与古迹,若下次有缘,再来探访。这篇文字已无可再写。只有一件事也许有人愿意知道,而且也想尝一尝的就是:滁州城内中心桥傅同兴酒馆所烧的孟公坝黑尾金鳞的大鲫鱼,其味鲜美无比。还有用酿泉制出的甜米酒,色香惧佳,味亦醇厚。我们下山以后在此饱餐一顿。

到家已夜间十点,天上落下的小雨。裳宽老僧在我临走的时候捆在我车上三棵春鹃,我回来就立刻栽起来,现在枝头上都已发出嫩芽,明年这时当是盛开。××给它取名“裳宽菩提”。

这几天身子觉得十分疲倦,但回味这次游山的经过,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没有缺憾。

一九三六年四月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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