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六
书店开张了,陶羊子等于白手成了一家小书店的老板。陶羊子这一生,特别是西南这一行,做过各种类型的活计,还没有做过老板呢。光顾书店的人不少。陶羊子毕竟是文化人,进的书颇有品味。乱世中,迁移来古镇的文化人多了。人们除了物质需求,也有精神渴望。古镇周边连同昆城的读书人,都来小书店选购书。阿姗几年中跟着陶羊子学习,已识得不少字。有时,陶羊子去下棋,她就带着竹生在店里照看。另外,她还购进竹子,制作了竹器,然后放在书店一角销售。所以陶羊子就给书店取名叫绿竹书店。
书店刚开时,陶羊子去了一次昆城,找到了芮总住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黑漆门紧闭着。陶羊子敲了一会,才有人出来开门。一看是原来的马弁。马弁看到陶羊子很高兴。看来很少有人来看芮总,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芮总显得老了,精神尚好。政界的人,往往一退出政界便老得快。芮总的动作都有点迟缓了,看到陶羊子,认了一会,才认出来。
芮总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战争当中,下棋的人没办法生活了吧。”
人老了话多。芮总开了口,也就刹不住。他对陶羊子说,小日本是热昏头了,中国那么大,够它吃的了,居然还要去碰美利坚。战争是肯定长不了了。到国家平定,他一定要给政府进言,成立一个棋院。每年进行全国比赛,把下棋下得好的,都弄到棋院来养着。中国在棋上也一定要打败小日本。
这个下了台的将军,对政局还是那么热心。战争也是一局棋,在战争的这局棋中,他是败了,但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说到棋,芮总的棋瘾就上来了,拉着陶羊子要下棋。马弁说,芮总就是想下棋,找不到人下,拉他来下,他哪是芮总的对手啊。
陶羊子陪芮总坐下来。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输一盘给芮总。陶羊子按着与芮总下棋的习惯,伸手去拿黑棋时。芮总却很快地把黑棋拿到了手里,并在盘上端端正正地放了四个子。嘴里说:“我不打仗了,就在家里下棋。虽然没对手,但我一直在研究棋的,你可不要小看我。”
陶羊子突然发现下野成了平头百姓的芮总的可爱。从来要下白棋的他,居然自让四子,看来他在棋上已是清醒了。
这一盘棋,陶羊子并没有让他。芮总行棋依然有着雄风,但已显实在了。陶羊子不免想到芮总雄尽而退、不失气节的人生,心念杂了一点,棋的咬劲就不够了,输了两子四目。
芮总呵呵笑着说:“我在官位上,你胜了我。现在我下来了,就想要胜你一盘。……我放了四个子,想我芮某人棋再怎么差,天下也没有可让我四子的棋手。可你还是厉害,有着神仙一般的走法。要不是看我老头子老了,走得松了一些,我还是下不过你的。”
陶羊子也呵呵地笑了,他难得这么舒心地笑。
西南古镇夏季很凉快。这一天下起了绵绵细雨,书店里比平日清静许多,还没到打烊时间,顾客已走尽。陶羊子独自拿起一本棋谱来看。这是书店新近进的棋书,谈的是黑白布局,算是入门的书。书是日本华裔写的。陶羊子仔细看时,发现作者是袁青。袁青去日本有八年光景,算来是个二十余岁的小伙子,却已出书了。书中谈的虽是简单的开局,但处处透着他对棋局定式的研究,隐隐已有大家风范。袁青从一个个的开局定式拓开去,演示了不少变化。这些年陶羊子也在研究定式的变化,本来以为有着自己独特的想法,可书中却有些所见略同。袁青毕竟在对局不断的国境中,书中谈变化时,有着进一层的理解。
书的最后有一盘实战开局的讲解。黑白子摆了几十手,仔细看来,觉得熟悉,摆到后来似乎是戛然而止。陶羊子想到,正是他当年第一次与袁青的一盘棋,那盘棋正下到这里便停下,袁青匆忙开溜了。
袁青单挑这盘棋来作实战范例,书里对黑白的每一步棋都有着讲解与说明,是因为这盘棋中断在开局与中盘之间,正蕴含着无限的变化,也隐着袁青对陶羊子这位昔日棋友的怀念吧。
陶羊子正看得入神,想得入神,在心中也把那盘棋再复一复。那是他初进芮总府真正的第一盘棋,他怀着多少对棋的展望。如换作现在来下,会有许多的不同。心境的不同,经历的不同,对棋的理解的不同。时空有了变化,棋局也自然会有变化。
有一个人进了书店,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城市女性。这些日子里,来书店的大城市学生多了,陶羊子也不在意,由她自去书架上挑书。慢慢地,她转到前面的书柜来,移眼之时,看到陶羊子手捧着的这本棋书,看到了封面上作者的名字,似感意外地轻轻“呀”了一声,就靠近来看,引动了陶羊子注意。这个女性也由书注意到看书的人。两个人同时抬头相看,不由眼光凝定,都呆住了。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无尽的岁月跳动了一下,又凝定了。陶羊子眼前的人,便是梅若云。
乍一看,梅若云几乎没有变化。陶羊子是不记人的服装的,只是从她的容貌来看,确实没有什么受到战争伤害的痕迹。想来因有与日本人关系亲近的秦时月庇护,生活无忧,也不会受到什么侵袭。可是细看来,随着岁月流逝,她的眼角已有隐隐细纹,毕竟也是三十多岁的女性了。而她的眼光,越发有着了一点朦胧迷离的色彩。相隔七八年了,陶羊子现在能坦然地对着所有人的眼光,也能仔细看她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在飘渺之中看形象。
一时无语,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她浮起笑来,笑之中,有着旧日的飘逸,又多了一点沧桑感。
还是梅若云开口说话。她告诉陶羊子,战局动荡不安,她早就不想在南城生活了。她来昆城已有些日子,这次到古镇来,是参加一位大学同学的婚礼。举行婚礼的时间还早,她在镇上转转,书店的名称吸引着她进来看一看。没想看到了陶羊子。
轮到陶羊子说话了,他不知怎么说,实在是一言难尽。她应该没有受什么苦,而他受了那么多的苦。于是梅若云接着说下去。她当时知道了陶羊子家庭的变故,她赶了去,在那一片废墟上留了一张纸条,写了她的地址,让陶羊子联系。她一直没有等到陶羊子,后来也就断了相见的念头。
她的声音流露着旧日的情感。但经历了生死艰难的陶羊子,感觉中有了间隔。
梅若云略去了一些情况没说。其实南城陷落后,她很快就离开了与日本人合作的秦时月,住到了一位女友家。然而,她也不知道,秦时月一直通过那位女友对她进行着照顾。这次她来南城,也是秦时月暗下里安排的。
说了一会话,他们又静下了,只是默默相对着。这时,书店的门开了,阿姗撑着伞,带着竹生进来。竹生连跑带跳地到陶羊子身边说,学校的老师夸他的棋下得好。阿姗看着梅若云。梅若云也有点惊讶地看着阿姗。阿姗露着笑,笑中带着一点警惕。
陶羊子想起来给她们作介绍,说梅若云是他中学的同学,说阿姗是他的妻子。接着叫竹生喊阿姨。
梅若云说:“竹生,这么大了。”她蹲下身子来,抱了抱竹生。
竹生说:“阿姨你,真香……阿姨你眼睛当中有水在动在亮呢……阿姨,你真漂亮。”
梅若云放下孩子,便逃似的快步走了。
阿姗是送饭来的。陶羊子对阿姗说,他们已经有八年多没有见面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结婚的时候。
阿姗没有作声,只是端出饭来给他吃。她和孩子也陪着吃。书店外响着雨的沙沙声。
到晚,上床的时候,阿姗抚抚陶羊子的脸,才说了一句:“你原来的妻子一定也很漂亮吧。”
陶羊子说:“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阿姗说:“今天看到你的同学,才想到,你的妻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是城里有气质又漂亮的女人……应该不是我。现在却是我。人生有命……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陶羊子也抚抚她的脸,说:“你从来不说这个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想起来说了。”陶羊子有点怜惜她,这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与这个女人生活这些年了,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也许家庭本来就是这样的。可这一切,根本不是他过去的想象。
见着梅若云的第二天,陶羊子就收到邮差送来的一封信,里面是一张信笺,没名没姓,信笺上浅浅地印着一朵梅,只有一行字,约着一天后在石林见。
梅若云梳着他第一次见她时的短发,不再像婚后向上盘起的发型。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外套,在天然的景情中,似乎回复了过去的清纯。
这里离着昆城一段路,没有受到轰炸的破坏。他们一起漫步在石林中,石笋般的小小石峰,形态多姿。虽是暑季,却并不炎热,四围依然开着各色花朵。
存世久远的石林未见变化,但人世已变。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没有变化,但心境已变了。一时无话。
梅若云说,我们还是来手谈吧。
他们一边走着,随意地看着景色,一边下盲棋继续他们的那一盘棋局。这次轮到陶羊子走黑棋,陶羊子的棋下得飘逸。梅若云却有点犹豫,看得出来,她的棋是熟了,每一个定式都走得规规正正,似乎她有很多时间花在棋上,她的棋不再走到如舞般的高位,都在常型之处。棋局已入中盘,每一步攻防都很具体,再没有嬉戏之着,一如生活之实在。梅若云有时会停下来想一想陶羊子的棋。现在陶羊子走黑棋像走白棋一样,偶尔会在一块棋上纠缠,很快地跳开了。梅若云做了一个劫,打来打去,不舍丢开这个劫。
接下去,需要定型的地方,都在打劫中定型了。是不是继续打这个劫,轮到白棋做选择了。梅若云突然停下来,说:“想听你说说你自己……你一定遇着了不一般的生活。看你的眉峰,凝着不同一般的纹。……但你的棋,看起来实在,但具有了更通透的意境,像蕴含着无限的沧桑。”
通过棋看人生,也许是梅若云所特有的吧。
陶羊子便一一地说了他这几年的变故。只有对着梅若云,他才会有这样直白的倾诉。他把一切都说得实在,说到了他的流浪生活,说到了他的生死遭遇,也说到了他的**。他是第一次对她说到了性,他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
梅若云的眼光越来越温柔,像是柔柔的手在他的背上抚慰着。她觉得他有勇气把那许多的痛苦与沧桑说出来,在他的心里,已有了某种坚毅的东西。这是梅若云以前不曾感觉到的。
陶羊子一直说到在古镇落脚开书店,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相对他来说,她像是远离了人生,一切显得太单薄了。然而,她内心的世界又有谁知道呢。
梅若云说:“你的棋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光是痛苦人生形成的扎实,还具有了一种空灵的美感。”
陶羊子说:“我在烂柯山时,有老者说到棋是可以解脱人生痛苦的。那段时间我总去看山,开始我感觉烂柯山风雨不定,云在山边飘飞,一切朦胧不见,一时风起,乱云之后,树与花草,突然绽现。慢慢地,我能感觉到烂柯山种种的美。烂柯山确实是很美的。人生如棋,自然亦如棋。棋中一个局部的地方有得失,棋上大块战斗如生死。但是从观望的角度,也就是你跳出来看整个的棋局,把生死与得失都丢开来看,棋就具有了一种美。扎实与空灵,相辅相成,形成一种整体的美。那就是棋真正引人的地方。这种美可以让人忘却人生中的痛苦,也可以让人直面人生中的痛苦。往西南这一路我都在山区里走,看多了山。棋如人生,山亦如人生,自然的一切都与人生相通。只需要在心境上跳开,便有了美。”
陶羊子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梅若云。她是美的,并且不再是虚幻的飘渺的美。而他也有了直面所有人的实在的力量。
她不再像是远远的仙女,她是一个实在的人,是他的朋友,一直在他心中。她就在面前,却依然有远的感觉,这种远不同于虚浮的远,是人生实在情境的距离,隔着痛苦与死亡。
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他不想问她。她肯定也有人生难处。人都一样,外在是简单的,内在是复杂的。
梅若云突然低了低眼,她说:“那次……那次,我去找你,我就想问你的……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那时,我父亲的公司面临着破产,是秦时月夫人的厂出资接济了……当然并不完全是这个。那次我去找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所以想问你一句话……可那次你全身心都在棋里,想着要战胜日本高段棋手……我突然想到对你来说,我的问话只会是一种压力。我对你不是最合适的。要是和你在一起,你会失去你的自由自在,我就没有问……”
梅若云说得犹豫,也说得直白。相对陶羊子的诉说,从她一个女性口中说出来的话,似乎更具有直白的勇气。陶羊子完全听明白了。那一次她到小巷的后楼来看他,欲言又止。其实他完全应该想到她是有话要说。可他却把她忽视了。假如不是那盘对日本人的棋,假如她对他说出了那句话,他会接受她吗?他有勇气接受她吗?那时的她显得多么遥远。假如他们在一起,他的人生又会怎么样呢?他能给她平静的生活吗?
梅若云说:“我是错了。但人生又有什么是对的呢?经过了这么多,我能面对真实的人生了。许多美丽的东西,都有着缺憾。虚幻的美在大命运前,就显得单薄了。而那些虚美曾经吸引着我,许多看起来优美的东西,是那么不实在。其实美是简单的,只有在大痛苦之后,才能欣赏到真正的优美吧。”
陶羊子想着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与秦时月的人生联着了。他以前很佩服秦时月的,也认为只有秦时月配得上她。然而秦时月在气节上弱了,气节对人生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静默下来,相互对望着。也许人生许多的时候,都只是一种无奈。这种无奈对她来说,是不是更具有着一种苦痛?
在对望中,他们有着了更深一层的感受。这种感受在情感之上具有了超越,无声地飞翔着,无结果地碰撞着,心与心相印,只有经过了许多的痛苦与无奈,才具有的心心相印。不用握手,不用相携,不用肉体的接触,甚至不用见面。
如流去般的一天又一天。这天,陶羊子独自在书店里翻看着书,嗅着书香的气息。
书店里进来一个人。又有一位熟人走进了陶羊子的书店。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的。
他便是方天勤。
“你好。”
“你好。”
像是对了一句客套话,却含着了许多许多的意味。方天勤的话很少。他经历了生的考验,是从死亡中逃出来的。两个从江南小镇一起出来的人,站在了一起,在不该感慨的年龄,却有了无限的感慨。
方天勤也来了昆城。是秦时月通过松三,把他从战俘营里弄了出来。此时,秦时月清楚局势已经对日本很不利,轰炸不光是日本人的专利了。他托方天勤把梅若云送到相对平静的昆城来。
两个人简单说了一下分别后的情况。
方天勤绝口不谈被俘之事,陶羊子清楚在占领军的战俘营里,他会经受到怎样的生死屈辱。从方天勤的容貌上就能感觉到他所承受过的。过去的事已深嵌心底,实在不愿再提,仿佛那一切已离得很远。
到城镇几年,阿姗肤色中的山区色彩一点点地褪了,现在她的脸色像城里人一般白净。而方天勤的肤色永远如刚从乡中出来,黑红红的,但他的气质已显沉静。他在穷苦家庭长大,没有什么文化,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某种程度完成了他出人头地的志向。
方天勤说:“我们以前下过无数盘棋。你不服输,我也不言胜。说我赢你不服,说你赢可你没赢。现在只有我们俩,没有外面的压力,也没有获胜的彩头。钱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在没有胜负之外得失的情况下,我们下一次棋,看谁能赢。”
已经多少年了,他们曾一起在小镇下棋,又前后进城,几乎都是以棋为生,他们一直想胜对方,胜负曾是那么重要。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陶羊子也真的想单纯地与天勤下一盘棋。
这就约好:陶羊子第二天上午到天勤的住所去看看,同时好好地对上一局。
方天勤临走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说:“你去见过任守一吗?他已经回昆城了。”
陶羊子听了,赶紧回书店对阿姗招呼一声,便赶去了城里。赶到寺庙已近黄昏。寺里正敲着暮鼓,鼓声在古刹沉沉地环绕着。陶羊子来过寺庙几次,熟悉了门口的知客僧。知客僧在扫地,抬头见陶羊子,还没待他开口问讯,便说:“你是来看无一法师的吧?”
陶羊子说:“是啊,听说他回来了。”
知客僧合起掌来说:“法师是前天回来的,已于昨日圆寂了。”
陶羊子头脑中像被轰了一下,愣着说不出话来。虽然对死,陶羊子已经不再震惊,师父的年龄也不小了。但这位在人生中如父亲一般的师父,没待见他一面就突然故去,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知客僧带陶羊子去看了准备要火化的师父遗体。只见他盘腿坐在卧榻上,双眼垂闭,面如生色,安详而平静。如果知客僧不说圆寂,还以为他正在参禅呢。陶羊子看到,前次他来寺里留下任秋做的鞋子,已穿在师父的脚上。那么他是已经知道任秋的消息了?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陶羊子没有泪,只有默默地对着师父的遗体,点上一炷心香。
傍晚时分,任守一的肉体合在两口缸里火化了。骨灰之中,留着几十颗晶亮的舍利子,如黑白棋珠一般的舍利子。寺里说,这是高僧性灵的结晶。
知客僧给陶羊子拿来了任守一的遗物,说无一法师一回来,仿佛知道自己就要圆寂,简单作了安排,说他的灵归寺庙,而物归女婿。那物便只是几本书,多是他自抄的佛经,书中夹有一张条子。知客僧说是无一法师圆寂前写的。他们发现他圆寂时,纸条正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
条子上似乎写的是一偈:
路须自行
生须自悟
黑白无常
得失无一
陶羊子看得明白。自己曾经非常渴望一见师父,既为任秋,也为自己对生的困惑。然而,这一远路而来,他已悟透了生死,原先要问的,自己都已有了理解。人生不同,各人自有不同的理解。就是看到师父,他也想不起要问的是什么,求答的是什么了。
任守一纸条上的这一偈似乎指明,一切还须陶羊子自己悟答。陶羊子对这四句十六字看得明白,但还有一点不明:即是最后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那个“一”字,一横横得高了些,似乎突然断了,没有写完。如果没有写完,师父又想写的是什么呢?
知客僧却说:“法师法名无一,自然写的便是无一。还有什么没有写完呢?”
法名是无一,无一便是所有的理解么?陶羊子也不多去想了。所有的事,就算想得明白,却依然隔着一层。这一层又是什么?还须自悟吧。
两个从江南来的棋手在昆城的一间屋子里坐下来。屋里虽摆着不少器具,却显冷冷清清的。整个房子都是这样,冷清而苍凉。仿佛方天勤特意选的棋场,也仿佛当初他找房子时,便物色了这下棋的场景。
陶羊子觉得是自己的心境,形成了这种感觉。任守一的圆寂,使他的心沉浸在一种无比冷清之中。
桌上放着一个怪异的棋盘,棋路像刻着的纹,没有星的标记,只有十九道经纬线。两人对坐下来。方天勤说:“猜先吧。”
一句猜先,便把这盘棋引进了胜负之争,这种意味也是冷清的。
方天勤在棋盒里抓了子,由陶羊子猜。陶羊子习惯地拿了一个棋放在盘上。他猜的是单。
方天勤摊开手来,手掌上摊着两颗子。就是说,他抓的双。陶羊子猜错了,由方天勤执黑先行。
方天勤似乎求的就是这个执黑先行。过去的陶羊子习惯执白,也一曾执黑大败于方天勤。可现在方天勤依然争的是执黑,也许他不再在意陶羊子的黑白之分,认准了要占先行之利。
方天勤双手撑着桌角,眼光对着那冷清清的盘,好半天,依然没有下子。仿佛在心里秤着这第一个子的分量,也给对方心里压着这一颗子的分量。
陶羊子依然默默,听凭着他。
终于,方天勤拈了一颗子,拍在了天元。也就是在棋盘虚拟高空的中心位置上走了一子。这是他想好了对付要成空的白棋的走法。围棋象征天圆地方,棋盘是方的,但有一个无形的圆天在上。黑棋似乎在圆的顶空放了一着棋,虽然没有占着实在的空,像是一步虚棋,但在棋盘的四角及四边,它的棋势都能辐射到,也都能照应到。逼着白棋在底处去作战。
陶羊子在自身边上的星位下了一子。这是最早的古谱记载的座子之位,无惊无奇,以不变应万变。
方天勤却没有像习惯那样去占角。他的第二子直接挂角,挂在白棋的角边,意图很明显,想尽快引起战斗。白棋又去占角,而黑棋又来挂角。这样,白棋走了四个角,黑棋挂了四个角,完全是逼近的下法。
除了应对无可回避,宛如人生面对的死亡。到处有黑棋的势。这是方天勤经过许多次研究蛮有信心的布局,脱出了平常的走法。千古无同局,并且一开局就不断有新的变化出来,以新的研究逼着对手进行新的思考,这也是棋的魅力。
陶羊子还沉在痛失师父的心境中。虽然他并没和师父生活在一起过,但他人生的上空,总有着一片天,似乎专属于他。在他面临困难时,在他遇上挫折时,在他感受痛苦时,他仰起脸来,默默之间似乎会有一种依靠感,心理上有所安妥。如今,他觉得上天的那一块空了,整个的上空都是苍茫一片。苍茫间,头顶恍若有天元黑棋一般,从上压下来。他需要站立起来,他要成为完全的自我,他要行独立的人生,他要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天。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陶羊子的人生之初,失去了父母亲,他在棋局中,选取白子以抵抗死的黑色。现在,形如父亲的师父去了,他无可选择地迎着一切。眼下在黑棋的逼近中,白棋无法腾挪,只有在纠缠中挺立,按习惯在搏战中形成外势。白棋一旦外移,黑棋便攻入角里,占了实在的角空。虽然白棋走在外面,但黑棋天元一子又让白棋无法成空。
经历了无数的生与死,方天勤设计出这样的布局,非把对方逼入战斗,以发挥出他的争战棋风。
陶羊子心中感叹,毕竟他是个棋魔,行的是如魔之术。
无一,无一。人生无一,师父已达无一之境界了么?法名也只是师父一时之名,叫得方便又如何行得方便?重要的是自己去悟去行。
陶羊子的白棋难避与黑棋交锋,一如人生之无奈,纠集着悲哀。黑棋攻入角的都有了实空,而走在外面白棋显得单薄,看起来,白棋多少是不妙了。
白棋依然沉在一种悲哀的人生姿态中,不与之争,随意而行,每一着的定型都具有优美的色彩,仿佛在描绘他内心的图画,衬出他一生的写照。
这是一盘完全不对应的棋局。一个像是锱铢必较,一个像是完全放弃,形成了鲜明的两种色彩。
人与棋都缘于一气,人绵延着这一气,棋上争着这一气,看似无气,却又长出一气来。每一步形上之争连着气上的争。
方天勤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纹,笑纹连着在战俘营中刻出的眼角纹,有一丝冷冷的意味。陶羊子的眼光接触到他的笑,仿佛感到有死一般的寒意。
也就在这感触的一瞬间,陶羊子觉得靠着天勤冰冷意味的一击,他完全挺立起来了,他的内心由死悟空,空空如也,观照天地。
得失无一。世间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战胜别人易,战胜自我难,其实,单单要去战胜自我,是永远战胜不了的。丢开战胜,自我完全融入棋,融入自然,融入一切,融入天地之间,物我两忘,我便是天,我便是地,我便是自然,我便是棋。慢慢地,陶羊子由空的境界升到了一片山峦之上。无数云在飘,在浮,在动。他的心境也融入在观照云山之色中。
观照,便见自然之态,便见对方浑然一体中的缺损,便见对手棋势中的谐之不谐。
方天勤的棋力显着了韧劲,这是一次次面临死亡而求生存中,所获的坚韧的体悟。
而陶羊子的棋不在力上,他有了观山的自然感悟,只在顺势,顺着黑棋之势,行棋形如美妙舞姿,如山边之云,看似凝定却又变化着,时而飞散开来则显出山的稳定。
白棋与黑棋形成了一种相依而舞的色彩。在飘舞中,黑棋沉下去,看似接近死亡的边缘,却又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并占了一席之地。而白棋似云一般飘浮,却处处显出空间的生机。最后,中央天元的那颗黑子,孤单无援已失势无助,成了废子。
从一开始,黑白棋便围绕着这一子而转,形如一种舞蹈。这是陶羊子在戏台上从没有见过的舞,如云之舞,达到了空间的超越。
他们下了一整天,方天勤早就在桌上摆着点心,也摆着酒,但他们都没有怎么吃。每一着在看似无惊无险中,围绕着中间天元一子的用与失,求着先机。在整盘的取舍之间,白棋一直无求所得,却在黑棋天元一子空废的所失中,获得了均衡中的胜机。
黑棋既然失了先行的一子,也就贴不出目来了。方天勤又默默对着棋盘好长时间,最后,他投子了。
方天勤说:“我们争胜负,自然下的是番棋。不是一盘定胜负吧。”
陶羊子说:“当然。多少年我们难得下一盘棋了。也难得有时间与心境。”
方天勤说:“下一盘,该你下黑棋。你下黑棋,总是输的多。”
陶羊子感觉天勤经历那么多生死磨难,胜负心却依然如此强盛。这正是陶羊子看惯了的方天勤。
陶羊子告别了方天勤,回古镇的家。没想到这一盘棋会下这么长时间,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下了一盘好棋,心里还是痛快的。
巷外到处灯笼火把光焰闪烁,鞭炮声爆竹声响成了一片,激动的人群挥动着“抗战胜利”的旗帜。
他们在屋里下棋,竟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他可以回去了,他可以回到江南的山水中去了。有一个安定的家国,闲来下一盘棋,这曾是梦想,眼看便落到了面前。他却不再有当年梦想时的心境。就像刚胜了的一盘棋,无骄亦无喜。一切真能如想象吗?他经历多了,生出的疑惑也多了。
起风了,吹卷着眼前鞭炮的烟尘与爆竹的残屑,他踏路前行。
生之路还须一步步去走,就像一盘棋,须一个子一个子去下。天自宽,地无边。风声路里,尽头何处,万水又千山。他忽然想着要赶紧回去,看一看阿姗,抱一抱竹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