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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连载』 《黑白》 作者:储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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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4 16:23: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马车驰进了江南小镇。马蹄铁在石板上敲出“壳壳”声,蒙着帘子的车身不再剧烈地晃动了。车行平稳了许多,也缓慢了,仿佛信马由缰。
    半躺在马车里的女人,努力地坐起身子来,说了一声:“到了到了”。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漾开来的神情,这一路长途,她的神情仿佛一直锁着。女人伸手掀开一点车帘,浓重的暮色,映得她的脸上有一片酡红。
    在她身边偎坐着的小男孩一骨碌地爬起来,伸头去看外面。几天中,车身在乡间土路上摇晃时,他透过被风翻卷过来的帘子,看到的是前面耸动着的半个马身,和马前蹄下溅起的泥浆。
一路走来,下了几天的雨,这在他的老家是少有的。在孩子的意识中,是看不尽的雨了,与他人生的第一次长途连着的,便是雨的感觉。
    长长的路,马车与泥浆连着,暗黑色的泥浆。
    眼下看到的是,两边暗色蒙蒙的木楼,那有着高低飞檐的旧式楼。中间一条石板路,石板一块块铺着延伸向前,像划着一道道线的棋盘。一侧两个马蹄敲落下去,泥浆从石板的拼缝中冒着黑色。
    远望去,镇那头高高的建筑上面,像旗杆一般,支着一个白晃晃的圆形图案。
    就在这一刻天光恍惚闪亮了一下。
    只是一忽闪的感觉,多少年中常常出现在孩子的梦中。

    江南小镇的雨一直下着,雨像线似的落下来,镇上楼群裸露在外的木质都泡松了,越发显得年代久了。
    那天坐马车的男孩趴在镇南一幢旧楼的老虎天窗上,朝外面望着。从窗口看出去,一排排青灰瓦楞,伸得很远。天暗沉沉的,从天上到地下,仿佛到处都是雨。来到小镇几天了,他不熟悉镇上的景,不熟悉镇上的人,熟悉的便是雨。在江北,他也见过雨,江北的雨是大片大片的,哗啦哗啦的,下一会儿就完了。在这里,男孩听到的雨声,是窸窸窣窣的。男孩有心思细细看着,雨线随着风飘过去,落在院外的一棵玉兰树上,打着玉兰树大片大片厚厚的叶子。树下是院子的篱笆,篱笆隔到塘边,塘水映着一片白亮,四周都是暗蒙蒙的。在男孩眼中,那白色的一片塘水,在雨点打落下,活了似的,鲜亮鲜亮地浮动着,摇曳着,在暗色中,如生动的另一世界,吸引着他。孩子一个翻身从窗上爬下来,走到阁楼的门口。这间小阁楼,是他住的地方。阁楼中间放着一张小床,在床上搁一张凳子就到窗边了。阁楼的门口便是下楼处。
    男孩朝楼下望着,二楼连接阁楼的是一张竹梯,每天都由小舅来抱着他下去吃饭的。男孩犹豫了一下,学着舅舅反转身来,从竹梯上一节一节地向下爬去。竹梯像是无穷尽的高,爬到中间,摇晃了一下,男孩慌得要叫起来,他忍住了,尽量闭上眼睛,用脚向下踏实一个个圆竹棍。终于到了二楼。二楼的房间门都关着,黑洞洞的一片。二楼那头正对楼梯的房间里躺着的是他的母亲。听声音,舅舅家的人都到那个房间去了。来小镇的这些天,男孩总是一个人,大家只注意躺着的母亲。母亲在江北的家中也是躺着,但难得有人与她说话,母亲也很少说话。但到江南小镇后,母亲一直在说着话,很多的话,像熟果子似的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男孩开了门,一阵风似的跑到雨中去。他顺着院篱笆往后院走,那个水塘就静静地躺在后院外,雨季里塘水漫漫,与地面平了,离塘一小段的路,土被水濡软了,脚踩下去,鞋便粘着了泥浆。
    塘水之上的天空,凝定着一团团的乌云,男孩面前的塘水一片黑蒙蒙,男孩不知道在阁楼上看到的那片生动的白亮到哪儿去了,怎么就变了。
    母亲穿着白衣,脸色也是白的,对他微笑着,微微地皱着眉头,恍惚伸着手。
    一瞬间,男孩觉得母亲在招呼他,但他没有听到声音。男孩向前走过去,他走了几步,没有意识到他的腿已在寒冷的水塘中,他只想走向母亲。然而,他的脚粘在了塘畔的淤泥中,拔不起来。他无法再向前走,他向母亲伸出了手,可是母亲白色的身影晃动着,随后在雨中飘走了,飘进了黑暗中,飘进了那雨线遮着的黑暗中。
    这时,男孩听到了楼上的声音,母亲的房间传出来声音,接着有很多的脚步声,再接着舅母叫了两声,带着哭嗓的声音怪怪的。过了好大一会才静下来。
    后来,小舅来了,他把男孩抱起来,用一只手托举着男孩满是泥与水的腿。
    男孩说:“叫我吗?是妈妈吗?”
    小舅说:“妈妈……不在了。”
    男孩说:“她去哪儿了?”
    很久很久,小舅只是站着,雨水在他的脸上流动着。
    小舅说:“她去了黑色的……世界。”
    男孩想到母亲应该还在房间里,他想去看她。他也想到小舅的话是对的,母亲刚才是飘走了。他有点弄不懂。

    小镇东头常家的大门上面挂着一条白布。这是小镇习俗,表明家里死了人。小镇人不多,一般都是各顾各生活,只有婚丧这两件大事,是镇上人都参与做的。这一次常家却没声张,镇上人也没有表现出热情来。毕竟死了的人,是常家嫁出去的女儿。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梅季倒回来,雨便又下了一个梅季,俗称“倒霉”。田里的农作物的根都沤烂了。这一年的黄梅雨下的时间特别长,镇上的人不免将女人的死与天气连起来。
    常家老大常得保做的是木器生意,在街上有个铺面,店面歇了,常得保坐在常家楼的厅堂里,捧着紫砂壶喝茶。
    常家的柴房里搁着一口棺材,家里死了人,有着丧葬的氛围。
    常家有个帮佣刘嫂,原是乡下的表亲。她从楼上领着陶羊子到厅堂来,常得保的两个儿子也跟在一旁,大儿子常木兴手里拿着一块黑布,抢着对常得保说:“阿爹,羊子又把这个丢掉了。”
    常得保看一眼妹妹留下的独生子。男孩名叫陶鸣谦,这个名字很难记,别人都叫他小名陶羊子。陶羊子头上扎着一条白布,白布在脑后打了个结,两根长长的布条挂在身后。他一声不响地看着常得保,眼光直直的。常得保皱了一下眉头。这个五岁多的小外甥,身材显得小了些,眼中却有着一种琢磨世事的眼光,又似乎在看着远处什么地方的东西。
    刘嫂当着常得保的面,把黑布套到陶羊子的袖子上。可一转身,陶羊子又把那块黑布扯下来,丢在了椅子后面的黑暗中。
    常得保注意到他的动作,咳嗽了一声。孩子转脸依然直直地看着他。
    院子里有人说着:“来了来了。”
    门口进来一个个子矮矮的老人。本来常得保以为会是妹夫家的人。妹妹去世第二天,小弟得成就去江北陶家报丧,常得保等着陶家来人商议后事。本乡里的亲戚朋友都没有报丧,不知家住八里外的舅舅任五如何来了。
任五本来是税官,在城里供职。歇事后,在八里外靠山的水边置了田宅养老。
    “怎么也没个动静,白事为大呀。”任五在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便开口说。
    常得保亲自捧上茶来,嘴里说:“毕竟是外嫁妹子,让得成去陶家听说法,要不要送她回去。得成说了就去就回,算着今天该回来了。”
    陶家的这门亲,本来就是任五做的媒。他出官差到江北,熟悉了陶家男人。陶云裁也是一个官,妻子死了两年。经人一谈一说,就结了亲。任五前两天听人说外甥女回来了,想着来看一下,没想她已去世。
    常得保说着就叫陶羊子过去给舅公公叩头。
    陶羊子听这个矮老头说着话,知道他说的是母亲,语调中显着亲热。看他面容慈和,脸上还带着笑,便过去跪倒,还没待他趴下去,任五便把他抱着了。
    任五说:“没有皇帝啦,不兴磕头的事。”
    常得保说:“换了个皇帝,洪宪皇帝不也是皇帝吗?”
    任五说:“到底你不出门。上次得成不就说到,袁世凯也下台啦。”
    “又换什么皇帝啦?”
    “还是民国,又换民国招牌啦。”
    常得保说:“不管民国不民国,您老长着两辈,第一次见舅公公,礼数少不了的。”
    任五就摸口袋,拿出两个银元放在陶羊子的手里,新新的,上面印着孙中山的像。常得保代陶羊子收了,让他再叩头谢过。
    正说着,得成从外面进来了。
    得成这一次去江北,并没有看到陶家姐夫。陶家前妻生的儿子听到继母死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
    “是她执意要回娘家的……父亲也不知在哪儿了。听说在外面又找了女人,谁知道呢……死人就不要送回来了。至于她的儿子呢,姓着陶,陶家不会不容他的。”
    得成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来,是一些孩子的衣物,还有一个小包,是钱。
    陶家的意思,陶羊子不送回去的话,就在常家,陶家会供他生活费用。
    得成说:“你想想,羊子还小,那里的兄弟都不当他亲人,周围都是前妻的亲戚,又没个照应着的人,还不给欺负死啊。常家毕竟是舅家,是至亲的。”
    常得保也就不作声了。
    任五说:“外甥是舅家的一条看门狗嘛。还是舅家亲啊。”
    刘嫂在一边搂着陶羊子。这个孩子只是默默地听着,似乎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听到他名字的时候,眼眸转动了一下。在江北的几年,也只有母亲与他相依相亲。那个比他年龄大得多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像现在的大舅一样,远远地隔着。现在母亲死了,走进黑暗的世界去了。虽然这里人很多,但好像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面对着那片黑蒙蒙的塘水,母亲的白影已飘去了。也许哪一天她会再走回来呢?
    厅堂里开始谈起葬礼的事。本来常得保就有想法:把妹子葬在山坡上。妹子是不能进祖坟的,她毕竟不是常家的人了。离镇子几里地是一片丘陵,向阳坡上,有一片地,是常家老祖辈留下的。
    有关坟地并无异议,一时说不定的是落葬时间。常得保心有忌讳,人死在常家,已沾秽气,说要好好翻一下黄历,选个入葬吉日。得成却说,选日还不如撞日,没有什么日子好不好的。任五开口了,说镇上现正有个高人,怎么不把他请来?这个高人是本家,算起来是远房堂弟,很有学问,城里的高官都请他去议事的。
说到这个高人,常家的人都认识,那是半年前在镇西买房入户的任守一,只是他不怎么与人交往,来后便在塘边种了一片竹,人来和善相待,人走也不相送。去过他家的人,见过他屋里的竹柜堆着书,知道他是个读书人,是不是高人,谁也不清楚。
    任五就去把任守一请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跟在任守一后面跑着。任守一神情安宁,不爱说话,与众不同的是,他脑后还留着一条长辫子,辫子与他身子一样细长。清王朝倒了五年了,此时还留着清朝辫子的人实在难得了。
    那个小女孩个子小小,却生着一张精致神气的脸,眉眼五官天生的女人模样,就像一个缩小了比例的小妇人。她看到陶羊子就跑到他的身边来,似乎一眼就认定他是丧礼的主角。
    任守一开口就说,他已算过,今天就是好日,正好送丧。再说这连绵的雨季很快就过,天一晴就热了,死人还是入土为安。
    小女孩也靠着陶羊子悄悄地说:“你死了阿娘吧?怎么你不哭?”
    常家行起了丧事,常得保的女人嗷嗷地哭起来,身后的女人也都跟着哭。大舅捧两个碗来让陶羊子在出殡前摔了,也有女人拉着他的手让他哭,陶羊子本来心里想哭,但被小女孩一说,心思分了,就是哭不出来。
    本来天下着细雨,待棺木出屋,到院子里时,雨停了,云一下子散了开来,隐隐见着了云后的光色。镇上的人见着,也都换了素衣参加到送葬的队中来。陶羊子走在最前面,风把扎在脑后的白布条拂到他的脸上,在他的面前飘来飘去。
    都奇怪这个男孩子不会哭的,只是一声不响地在前面走着。往山坡去的一条路,是野田的阡陌,泥泞得很。他不停步地走着,像是认识路似的,一直走到了坡子上。
    这里山丘绵延,山不很高,雨刚止,山里的砂石路就干爽了。送葬的队伍来到一条较宽的山坞。山溪萦绕的向阳缓坡上,腐叶沃肥黑土酥松,毛竹壮得有大碗口粗,竹梢披风摇曳起伏。
    几个亲戚开始动手挖土,到把棺材放到挖好的土坑里,填起土堆来的时候,突然,陶羊子就扑到坟堆上,整个身子合着贴在湿土上,用小手打着土,扒着土,拍着土,大声哭起来。漫山的竹涛呼应着他的哭声。陶羊子这时真正地意识到土中的母亲,是真的到了黑暗中,那坟是不是母亲飘去黑暗世界的通道,他不清楚,但他再也看不到母亲了。陶羊子哭着,哭得抽搐着。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孩子的哭。
    雨突然又下了起来,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来。
    这是江南小镇这一年倒转梅季的最后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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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4:38 | 只看该作者
三十六

    书店开张了,陶羊子等于白手成了一家小书店的老板。陶羊子这一生,特别是西南这一行,做过各种类型的活计,还没有做过老板呢。光顾书店的人不少。陶羊子毕竟是文化人,进的书颇有品味。乱世中,迁移来古镇的文化人多了。人们除了物质需求,也有精神渴望。古镇周边连同昆城的读书人,都来小书店选购书。阿姗几年中跟着陶羊子学习,已识得不少字。有时,陶羊子去下棋,她就带着竹生在店里照看。另外,她还购进竹子,制作了竹器,然后放在书店一角销售。所以陶羊子就给书店取名叫绿竹书店。
    书店刚开时,陶羊子去了一次昆城,找到了芮总住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黑漆门紧闭着。陶羊子敲了一会,才有人出来开门。一看是原来的马弁。马弁看到陶羊子很高兴。看来很少有人来看芮总,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芮总显得老了,精神尚好。政界的人,往往一退出政界便老得快。芮总的动作都有点迟缓了,看到陶羊子,认了一会,才认出来。
    芮总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战争当中,下棋的人没办法生活了吧。”
    人老了话多。芮总开了口,也就刹不住。他对陶羊子说,小日本是热昏头了,中国那么大,够它吃的了,居然还要去碰美利坚。战争是肯定长不了了。到国家平定,他一定要给政府进言,成立一个棋院。每年进行全国比赛,把下棋下得好的,都弄到棋院来养着。中国在棋上也一定要打败小日本。
    这个下了台的将军,对政局还是那么热心。战争也是一局棋,在战争的这局棋中,他是败了,但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说到棋,芮总的棋瘾就上来了,拉着陶羊子要下棋。马弁说,芮总就是想下棋,找不到人下,拉他来下,他哪是芮总的对手啊。
    陶羊子陪芮总坐下来。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输一盘给芮总。陶羊子按着与芮总下棋的习惯,伸手去拿黑棋时。芮总却很快地把黑棋拿到了手里,并在盘上端端正正地放了四个子。嘴里说:“我不打仗了,就在家里下棋。虽然没对手,但我一直在研究棋的,你可不要小看我。”
    陶羊子突然发现下野成了平头百姓的芮总的可爱。从来要下白棋的他,居然自让四子,看来他在棋上已是清醒了。
    这一盘棋,陶羊子并没有让他。芮总行棋依然有着雄风,但已显实在了。陶羊子不免想到芮总雄尽而退、不失气节的人生,心念杂了一点,棋的咬劲就不够了,输了两子四目。
    芮总呵呵笑着说:“我在官位上,你胜了我。现在我下来了,就想要胜你一盘。……我放了四个子,想我芮某人棋再怎么差,天下也没有可让我四子的棋手。可你还是厉害,有着神仙一般的走法。要不是看我老头子老了,走得松了一些,我还是下不过你的。”
    陶羊子也呵呵地笑了,他难得这么舒心地笑。

    西南古镇夏季很凉快。这一天下起了绵绵细雨,书店里比平日清静许多,还没到打烊时间,顾客已走尽。陶羊子独自拿起一本棋谱来看。这是书店新近进的棋书,谈的是黑白布局,算是入门的书。书是日本华裔写的。陶羊子仔细看时,发现作者是袁青。袁青去日本有八年光景,算来是个二十余岁的小伙子,却已出书了。书中谈的虽是简单的开局,但处处透着他对棋局定式的研究,隐隐已有大家风范。袁青从一个个的开局定式拓开去,演示了不少变化。这些年陶羊子也在研究定式的变化,本来以为有着自己独特的想法,可书中却有些所见略同。袁青毕竟在对局不断的国境中,书中谈变化时,有着进一层的理解。
    书的最后有一盘实战开局的讲解。黑白子摆了几十手,仔细看来,觉得熟悉,摆到后来似乎是戛然而止。陶羊子想到,正是他当年第一次与袁青的一盘棋,那盘棋正下到这里便停下,袁青匆忙开溜了。
    袁青单挑这盘棋来作实战范例,书里对黑白的每一步棋都有着讲解与说明,是因为这盘棋中断在开局与中盘之间,正蕴含着无限的变化,也隐着袁青对陶羊子这位昔日棋友的怀念吧。
    陶羊子正看得入神,想得入神,在心中也把那盘棋再复一复。那是他初进芮总府真正的第一盘棋,他怀着多少对棋的展望。如换作现在来下,会有许多的不同。心境的不同,经历的不同,对棋的理解的不同。时空有了变化,棋局也自然会有变化。
    有一个人进了书店,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城市女性。这些日子里,来书店的大城市学生多了,陶羊子也不在意,由她自去书架上挑书。慢慢地,她转到前面的书柜来,移眼之时,看到陶羊子手捧着的这本棋书,看到了封面上作者的名字,似感意外地轻轻“呀”了一声,就靠近来看,引动了陶羊子注意。这个女性也由书注意到看书的人。两个人同时抬头相看,不由眼光凝定,都呆住了。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无尽的岁月跳动了一下,又凝定了。陶羊子眼前的人,便是梅若云。
    乍一看,梅若云几乎没有变化。陶羊子是不记人的服装的,只是从她的容貌来看,确实没有什么受到战争伤害的痕迹。想来因有与日本人关系亲近的秦时月庇护,生活无忧,也不会受到什么侵袭。可是细看来,随着岁月流逝,她的眼角已有隐隐细纹,毕竟也是三十多岁的女性了。而她的眼光,越发有着了一点朦胧迷离的色彩。相隔七八年了,陶羊子现在能坦然地对着所有人的眼光,也能仔细看她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在飘渺之中看形象。
    一时无语,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她浮起笑来,笑之中,有着旧日的飘逸,又多了一点沧桑感。
    还是梅若云开口说话。她告诉陶羊子,战局动荡不安,她早就不想在南城生活了。她来昆城已有些日子,这次到古镇来,是参加一位大学同学的婚礼。举行婚礼的时间还早,她在镇上转转,书店的名称吸引着她进来看一看。没想看到了陶羊子。
    轮到陶羊子说话了,他不知怎么说,实在是一言难尽。她应该没有受什么苦,而他受了那么多的苦。于是梅若云接着说下去。她当时知道了陶羊子家庭的变故,她赶了去,在那一片废墟上留了一张纸条,写了她的地址,让陶羊子联系。她一直没有等到陶羊子,后来也就断了相见的念头。
    她的声音流露着旧日的情感。但经历了生死艰难的陶羊子,感觉中有了间隔。
    梅若云略去了一些情况没说。其实南城陷落后,她很快就离开了与日本人合作的秦时月,住到了一位女友家。然而,她也不知道,秦时月一直通过那位女友对她进行着照顾。这次她来南城,也是秦时月暗下里安排的。
    说了一会话,他们又静下了,只是默默相对着。这时,书店的门开了,阿姗撑着伞,带着竹生进来。竹生连跑带跳地到陶羊子身边说,学校的老师夸他的棋下得好。阿姗看着梅若云。梅若云也有点惊讶地看着阿姗。阿姗露着笑,笑中带着一点警惕。
    陶羊子想起来给她们作介绍,说梅若云是他中学的同学,说阿姗是他的妻子。接着叫竹生喊阿姨。
    梅若云说:“竹生,这么大了。”她蹲下身子来,抱了抱竹生。
    竹生说:“阿姨你,真香……阿姨你眼睛当中有水在动在亮呢……阿姨,你真漂亮。”
    梅若云放下孩子,便逃似的快步走了。
    阿姗是送饭来的。陶羊子对阿姗说,他们已经有八年多没有见面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结婚的时候。
    阿姗没有作声,只是端出饭来给他吃。她和孩子也陪着吃。书店外响着雨的沙沙声。
    到晚,上床的时候,阿姗抚抚陶羊子的脸,才说了一句:“你原来的妻子一定也很漂亮吧。”
    陶羊子说:“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阿姗说:“今天看到你的同学,才想到,你的妻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是城里有气质又漂亮的女人……应该不是我。现在却是我。人生有命……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陶羊子也抚抚她的脸,说:“你从来不说这个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想起来说了。”陶羊子有点怜惜她,这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与这个女人生活这些年了,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也许家庭本来就是这样的。可这一切,根本不是他过去的想象。

    见着梅若云的第二天,陶羊子就收到邮差送来的一封信,里面是一张信笺,没名没姓,信笺上浅浅地印着一朵梅,只有一行字,约着一天后在石林见。
    梅若云梳着他第一次见她时的短发,不再像婚后向上盘起的发型。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外套,在天然的景情中,似乎回复了过去的清纯。
    这里离着昆城一段路,没有受到轰炸的破坏。他们一起漫步在石林中,石笋般的小小石峰,形态多姿。虽是暑季,却并不炎热,四围依然开着各色花朵。
    存世久远的石林未见变化,但人世已变。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没有变化,但心境已变了。一时无话。
    梅若云说,我们还是来手谈吧。
    他们一边走着,随意地看着景色,一边下盲棋继续他们的那一盘棋局。这次轮到陶羊子走黑棋,陶羊子的棋下得飘逸。梅若云却有点犹豫,看得出来,她的棋是熟了,每一个定式都走得规规正正,似乎她有很多时间花在棋上,她的棋不再走到如舞般的高位,都在常型之处。棋局已入中盘,每一步攻防都很具体,再没有嬉戏之着,一如生活之实在。梅若云有时会停下来想一想陶羊子的棋。现在陶羊子走黑棋像走白棋一样,偶尔会在一块棋上纠缠,很快地跳开了。梅若云做了一个劫,打来打去,不舍丢开这个劫。
    接下去,需要定型的地方,都在打劫中定型了。是不是继续打这个劫,轮到白棋做选择了。梅若云突然停下来,说:“想听你说说你自己……你一定遇着了不一般的生活。看你的眉峰,凝着不同一般的纹。……但你的棋,看起来实在,但具有了更通透的意境,像蕴含着无限的沧桑。”
    通过棋看人生,也许是梅若云所特有的吧。
    陶羊子便一一地说了他这几年的变故。只有对着梅若云,他才会有这样直白的倾诉。他把一切都说得实在,说到了他的流浪生活,说到了他的生死遭遇,也说到了他的**。他是第一次对她说到了性,他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
    梅若云的眼光越来越温柔,像是柔柔的手在他的背上抚慰着。她觉得他有勇气把那许多的痛苦与沧桑说出来,在他的心里,已有了某种坚毅的东西。这是梅若云以前不曾感觉到的。
    陶羊子一直说到在古镇落脚开书店,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相对他来说,她像是远离了人生,一切显得太单薄了。然而,她内心的世界又有谁知道呢。
    梅若云说:“你的棋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光是痛苦人生形成的扎实,还具有了一种空灵的美感。”
    陶羊子说:“我在烂柯山时,有老者说到棋是可以解脱人生痛苦的。那段时间我总去看山,开始我感觉烂柯山风雨不定,云在山边飘飞,一切朦胧不见,一时风起,乱云之后,树与花草,突然绽现。慢慢地,我能感觉到烂柯山种种的美。烂柯山确实是很美的。人生如棋,自然亦如棋。棋中一个局部的地方有得失,棋上大块战斗如生死。但是从观望的角度,也就是你跳出来看整个的棋局,把生死与得失都丢开来看,棋就具有了一种美。扎实与空灵,相辅相成,形成一种整体的美。那就是棋真正引人的地方。这种美可以让人忘却人生中的痛苦,也可以让人直面人生中的痛苦。往西南这一路我都在山区里走,看多了山。棋如人生,山亦如人生,自然的一切都与人生相通。只需要在心境上跳开,便有了美。”
    陶羊子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梅若云。她是美的,并且不再是虚幻的飘渺的美。而他也有了直面所有人的实在的力量。
    她不再像是远远的仙女,她是一个实在的人,是他的朋友,一直在他心中。她就在面前,却依然有远的感觉,这种远不同于虚浮的远,是人生实在情境的距离,隔着痛苦与死亡。
    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他不想问她。她肯定也有人生难处。人都一样,外在是简单的,内在是复杂的。
    梅若云突然低了低眼,她说:“那次……那次,我去找你,我就想问你的……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那时,我父亲的公司面临着破产,是秦时月夫人的厂出资接济了……当然并不完全是这个。那次我去找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所以想问你一句话……可那次你全身心都在棋里,想着要战胜日本高段棋手……我突然想到对你来说,我的问话只会是一种压力。我对你不是最合适的。要是和你在一起,你会失去你的自由自在,我就没有问……”
    梅若云说得犹豫,也说得直白。相对陶羊子的诉说,从她一个女性口中说出来的话,似乎更具有直白的勇气。陶羊子完全听明白了。那一次她到小巷的后楼来看他,欲言又止。其实他完全应该想到她是有话要说。可他却把她忽视了。假如不是那盘对日本人的棋,假如她对他说出了那句话,他会接受她吗?他有勇气接受她吗?那时的她显得多么遥远。假如他们在一起,他的人生又会怎么样呢?他能给她平静的生活吗?

    梅若云说:“我是错了。但人生又有什么是对的呢?经过了这么多,我能面对真实的人生了。许多美丽的东西,都有着缺憾。虚幻的美在大命运前,就显得单薄了。而那些虚美曾经吸引着我,许多看起来优美的东西,是那么不实在。其实美是简单的,只有在大痛苦之后,才能欣赏到真正的优美吧。”
    陶羊子想着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与秦时月的人生联着了。他以前很佩服秦时月的,也认为只有秦时月配得上她。然而秦时月在气节上弱了,气节对人生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静默下来,相互对望着。也许人生许多的时候,都只是一种无奈。这种无奈对她来说,是不是更具有着一种苦痛?
    在对望中,他们有着了更深一层的感受。这种感受在情感之上具有了超越,无声地飞翔着,无结果地碰撞着,心与心相印,只有经过了许多的痛苦与无奈,才具有的心心相印。不用握手,不用相携,不用肉体的接触,甚至不用见面。

    如流去般的一天又一天。这天,陶羊子独自在书店里翻看着书,嗅着书香的气息。
    书店里进来一个人。又有一位熟人走进了陶羊子的书店。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的。
    他便是方天勤。
    “你好。”
    “你好。”
    像是对了一句客套话,却含着了许多许多的意味。方天勤的话很少。他经历了生的考验,是从死亡中逃出来的。两个从江南小镇一起出来的人,站在了一起,在不该感慨的年龄,却有了无限的感慨。
    方天勤也来了昆城。是秦时月通过松三,把他从战俘营里弄了出来。此时,秦时月清楚局势已经对日本很不利,轰炸不光是日本人的专利了。他托方天勤把梅若云送到相对平静的昆城来。
    两个人简单说了一下分别后的情况。
    方天勤绝口不谈被俘之事,陶羊子清楚在占领军的战俘营里,他会经受到怎样的生死屈辱。从方天勤的容貌上就能感觉到他所承受过的。过去的事已深嵌心底,实在不愿再提,仿佛那一切已离得很远。
    到城镇几年,阿姗肤色中的山区色彩一点点地褪了,现在她的脸色像城里人一般白净。而方天勤的肤色永远如刚从乡中出来,黑红红的,但他的气质已显沉静。他在穷苦家庭长大,没有什么文化,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某种程度完成了他出人头地的志向。
    方天勤说:“我们以前下过无数盘棋。你不服输,我也不言胜。说我赢你不服,说你赢可你没赢。现在只有我们俩,没有外面的压力,也没有获胜的彩头。钱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在没有胜负之外得失的情况下,我们下一次棋,看谁能赢。”
    已经多少年了,他们曾一起在小镇下棋,又前后进城,几乎都是以棋为生,他们一直想胜对方,胜负曾是那么重要。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陶羊子也真的想单纯地与天勤下一盘棋。
    这就约好:陶羊子第二天上午到天勤的住所去看看,同时好好地对上一局。
    方天勤临走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说:“你去见过任守一吗?他已经回昆城了。”
    陶羊子听了,赶紧回书店对阿姗招呼一声,便赶去了城里。赶到寺庙已近黄昏。寺里正敲着暮鼓,鼓声在古刹沉沉地环绕着。陶羊子来过寺庙几次,熟悉了门口的知客僧。知客僧在扫地,抬头见陶羊子,还没待他开口问讯,便说:“你是来看无一法师的吧?”
    陶羊子说:“是啊,听说他回来了。”
    知客僧合起掌来说:“法师是前天回来的,已于昨日圆寂了。”
    陶羊子头脑中像被轰了一下,愣着说不出话来。虽然对死,陶羊子已经不再震惊,师父的年龄也不小了。但这位在人生中如父亲一般的师父,没待见他一面就突然故去,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知客僧带陶羊子去看了准备要火化的师父遗体。只见他盘腿坐在卧榻上,双眼垂闭,面如生色,安详而平静。如果知客僧不说圆寂,还以为他正在参禅呢。陶羊子看到,前次他来寺里留下任秋做的鞋子,已穿在师父的脚上。那么他是已经知道任秋的消息了?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陶羊子没有泪,只有默默地对着师父的遗体,点上一炷心香。
    傍晚时分,任守一的肉体合在两口缸里火化了。骨灰之中,留着几十颗晶亮的舍利子,如黑白棋珠一般的舍利子。寺里说,这是高僧性灵的结晶。
    知客僧给陶羊子拿来了任守一的遗物,说无一法师一回来,仿佛知道自己就要圆寂,简单作了安排,说他的灵归寺庙,而物归女婿。那物便只是几本书,多是他自抄的佛经,书中夹有一张条子。知客僧说是无一法师圆寂前写的。他们发现他圆寂时,纸条正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
    条子上似乎写的是一偈:
    路须自行
    生须自悟
    黑白无常
    得失无一
    陶羊子看得明白。自己曾经非常渴望一见师父,既为任秋,也为自己对生的困惑。然而,这一远路而来,他已悟透了生死,原先要问的,自己都已有了理解。人生不同,各人自有不同的理解。就是看到师父,他也想不起要问的是什么,求答的是什么了。
    任守一纸条上的这一偈似乎指明,一切还须陶羊子自己悟答。陶羊子对这四句十六字看得明白,但还有一点不明:即是最后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那个“一”字,一横横得高了些,似乎突然断了,没有写完。如果没有写完,师父又想写的是什么呢?
    知客僧却说:“法师法名无一,自然写的便是无一。还有什么没有写完呢?”
    法名是无一,无一便是所有的理解么?陶羊子也不多去想了。所有的事,就算想得明白,却依然隔着一层。这一层又是什么?还须自悟吧。

    两个从江南来的棋手在昆城的一间屋子里坐下来。屋里虽摆着不少器具,却显冷冷清清的。整个房子都是这样,冷清而苍凉。仿佛方天勤特意选的棋场,也仿佛当初他找房子时,便物色了这下棋的场景。
    陶羊子觉得是自己的心境,形成了这种感觉。任守一的圆寂,使他的心沉浸在一种无比冷清之中。
    桌上放着一个怪异的棋盘,棋路像刻着的纹,没有星的标记,只有十九道经纬线。两人对坐下来。方天勤说:“猜先吧。”
    一句猜先,便把这盘棋引进了胜负之争,这种意味也是冷清的。
    方天勤在棋盒里抓了子,由陶羊子猜。陶羊子习惯地拿了一个棋放在盘上。他猜的是单。
    方天勤摊开手来,手掌上摊着两颗子。就是说,他抓的双。陶羊子猜错了,由方天勤执黑先行。
    方天勤似乎求的就是这个执黑先行。过去的陶羊子习惯执白,也一曾执黑大败于方天勤。可现在方天勤依然争的是执黑,也许他不再在意陶羊子的黑白之分,认准了要占先行之利。
    方天勤双手撑着桌角,眼光对着那冷清清的盘,好半天,依然没有下子。仿佛在心里秤着这第一个子的分量,也给对方心里压着这一颗子的分量。
    陶羊子依然默默,听凭着他。
    终于,方天勤拈了一颗子,拍在了天元。也就是在棋盘虚拟高空的中心位置上走了一子。这是他想好了对付要成空的白棋的走法。围棋象征天圆地方,棋盘是方的,但有一个无形的圆天在上。黑棋似乎在圆的顶空放了一着棋,虽然没有占着实在的空,像是一步虚棋,但在棋盘的四角及四边,它的棋势都能辐射到,也都能照应到。逼着白棋在底处去作战。
    陶羊子在自身边上的星位下了一子。这是最早的古谱记载的座子之位,无惊无奇,以不变应万变。
    方天勤却没有像习惯那样去占角。他的第二子直接挂角,挂在白棋的角边,意图很明显,想尽快引起战斗。白棋又去占角,而黑棋又来挂角。这样,白棋走了四个角,黑棋挂了四个角,完全是逼近的下法。
    除了应对无可回避,宛如人生面对的死亡。到处有黑棋的势。这是方天勤经过许多次研究蛮有信心的布局,脱出了平常的走法。千古无同局,并且一开局就不断有新的变化出来,以新的研究逼着对手进行新的思考,这也是棋的魅力。
    陶羊子还沉在痛失师父的心境中。虽然他并没和师父生活在一起过,但他人生的上空,总有着一片天,似乎专属于他。在他面临困难时,在他遇上挫折时,在他感受痛苦时,他仰起脸来,默默之间似乎会有一种依靠感,心理上有所安妥。如今,他觉得上天的那一块空了,整个的上空都是苍茫一片。苍茫间,头顶恍若有天元黑棋一般,从上压下来。他需要站立起来,他要成为完全的自我,他要行独立的人生,他要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天。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陶羊子的人生之初,失去了父母亲,他在棋局中,选取白子以抵抗死的黑色。现在,形如父亲的师父去了,他无可选择地迎着一切。眼下在黑棋的逼近中,白棋无法腾挪,只有在纠缠中挺立,按习惯在搏战中形成外势。白棋一旦外移,黑棋便攻入角里,占了实在的角空。虽然白棋走在外面,但黑棋天元一子又让白棋无法成空。
    经历了无数的生与死,方天勤设计出这样的布局,非把对方逼入战斗,以发挥出他的争战棋风。
    陶羊子心中感叹,毕竟他是个棋魔,行的是如魔之术。
    无一,无一。人生无一,师父已达无一之境界了么?法名也只是师父一时之名,叫得方便又如何行得方便?重要的是自己去悟去行。
    陶羊子的白棋难避与黑棋交锋,一如人生之无奈,纠集着悲哀。黑棋攻入角的都有了实空,而走在外面白棋显得单薄,看起来,白棋多少是不妙了。
    白棋依然沉在一种悲哀的人生姿态中,不与之争,随意而行,每一着的定型都具有优美的色彩,仿佛在描绘他内心的图画,衬出他一生的写照。
    这是一盘完全不对应的棋局。一个像是锱铢必较,一个像是完全放弃,形成了鲜明的两种色彩。
    人与棋都缘于一气,人绵延着这一气,棋上争着这一气,看似无气,却又长出一气来。每一步形上之争连着气上的争。
    方天勤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纹,笑纹连着在战俘营中刻出的眼角纹,有一丝冷冷的意味。陶羊子的眼光接触到他的笑,仿佛感到有死一般的寒意。
    也就在这感触的一瞬间,陶羊子觉得靠着天勤冰冷意味的一击,他完全挺立起来了,他的内心由死悟空,空空如也,观照天地。
    得失无一。世间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战胜别人易,战胜自我难,其实,单单要去战胜自我,是永远战胜不了的。丢开战胜,自我完全融入棋,融入自然,融入一切,融入天地之间,物我两忘,我便是天,我便是地,我便是自然,我便是棋。慢慢地,陶羊子由空的境界升到了一片山峦之上。无数云在飘,在浮,在动。他的心境也融入在观照云山之色中。
    观照,便见自然之态,便见对方浑然一体中的缺损,便见对手棋势中的谐之不谐。
    方天勤的棋力显着了韧劲,这是一次次面临死亡而求生存中,所获的坚韧的体悟。
    而陶羊子的棋不在力上,他有了观山的自然感悟,只在顺势,顺着黑棋之势,行棋形如美妙舞姿,如山边之云,看似凝定却又变化着,时而飞散开来则显出山的稳定。
    白棋与黑棋形成了一种相依而舞的色彩。在飘舞中,黑棋沉下去,看似接近死亡的边缘,却又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并占了一席之地。而白棋似云一般飘浮,却处处显出空间的生机。最后,中央天元的那颗黑子,孤单无援已失势无助,成了废子。
    从一开始,黑白棋便围绕着这一子而转,形如一种舞蹈。这是陶羊子在戏台上从没有见过的舞,如云之舞,达到了空间的超越。
    他们下了一整天,方天勤早就在桌上摆着点心,也摆着酒,但他们都没有怎么吃。每一着在看似无惊无险中,围绕着中间天元一子的用与失,求着先机。在整盘的取舍之间,白棋一直无求所得,却在黑棋天元一子空废的所失中,获得了均衡中的胜机。
    黑棋既然失了先行的一子,也就贴不出目来了。方天勤又默默对着棋盘好长时间,最后,他投子了。
    方天勤说:“我们争胜负,自然下的是番棋。不是一盘定胜负吧。”
    陶羊子说:“当然。多少年我们难得下一盘棋了。也难得有时间与心境。”
    方天勤说:“下一盘,该你下黑棋。你下黑棋,总是输的多。”
    陶羊子感觉天勤经历那么多生死磨难,胜负心却依然如此强盛。这正是陶羊子看惯了的方天勤。
    陶羊子告别了方天勤,回古镇的家。没想到这一盘棋会下这么长时间,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下了一盘好棋,心里还是痛快的。
    巷外到处灯笼火把光焰闪烁,鞭炮声爆竹声响成了一片,激动的人群挥动着“抗战胜利”的旗帜。
    他们在屋里下棋,竟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他可以回去了,他可以回到江南的山水中去了。有一个安定的家国,闲来下一盘棋,这曾是梦想,眼看便落到了面前。他却不再有当年梦想时的心境。就像刚胜了的一盘棋,无骄亦无喜。一切真能如想象吗?他经历多了,生出的疑惑也多了。
起风了,吹卷着眼前鞭炮的烟尘与爆竹的残屑,他踏路前行。
    生之路还须一步步去走,就像一盘棋,须一个子一个子去下。天自宽,地无边。风声路里,尽头何处,万水又千山。他忽然想着要赶紧回去,看一看阿姗,抱一抱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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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3:53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五

    陶羊子一家,踏上了往西南的行程。没想到的是,这一行便是三年的时间。他们一路步行,偶尔搭一段短途顺路的马车、渡船。在路费还没用完时,找山边的县镇落脚。阿姗伐竹子编竹器,陶羊子拿到县镇去卖。这一路山区相对江浙地区贫困多了,有时竹器卖不出去,他们只有就地挖山菜打野物生活。再就是沿途打一些短工。陶羊子做过水码头的搬运工,也做过瓷器店的售货员……他们走走停停,干活挣了钱,再继续往前行。
    在一个小山城,陶羊子给人家送完货,回到临时借的房子,看到阿姗正与竹生在下棋。棋盘上放着十几颗围棋子,居然摆得格格正正,棋型很对。
    陶羊子有点吃惊,孩子怎么就会下棋了?显然是他母亲教的。阿姗什么时候会下棋的?他下棋的时候,她总不在身边的。
    阿姗告诉陶羊子,她生长在烂柯山下,村上的人都喜欢下围棋,她从小就看着别人下棋。她小时候也下过。只是没有用心学。
    阿姗说:“孩子的父亲下棋这么好,孩子不会下棋那怎么行?”
    这副棋是临走时阿姗买回放在包袱里的。看起来母子俩下过很多次了。
    陶羊子开始教孩子下棋。虽然一天做活累了,教孩子棋时他还是很认真的。有时候他觉得儿子太不懂棋了,就会乱走。转念一想,儿子还不到四岁的孩子呢,下棋下着玩,真正是没有任何胜负心的棋。
    孩子学棋学得快,进入云南地带时,孩子已经学会了一些定式,能够被授九子下胜父亲了。陶羊子一边讲解棋,一边把棋上的术语,写出来教他认字。偶尔阿姗也坐下来看父子俩下棋,有时指点孩子走一着。陶羊子摇头说了一句:臭棋。她就呵呵笑。
    自从跟了陶羊子,虽然一直是在流浪,阿姗却是笑脸多了。只要抱着儿子,只要靠着丈夫,她穿旧带脏都可以,根本不顾别人的眼光。她似乎什么都可以将就,对陶羊子也没有一点要求。陶羊子也似乎没有想过,她是不是合着自己需要的妻子。
    终于走进昆城了。这座高原之城仿佛天穹很低,蓝天白云伸手可触。陶羊子站在一条路口,向人打听去寺庙的路。突然响起了尖厉的防空警报,随后就听到飞机轰鸣声,跟着很大的爆炸声响起来。陶羊子拉着阿姗背着竹生,跑出了城。他们这一路,就是为避日本枪炮来到这里,但是刚到就遇上了轰炸。
    他们在十多里外的一个镇上停下来,在一个小旅店住下来。古镇上人还不少,多是各地城市来的人。陶羊子遇上一个江浙口音的男人,聊了聊。知道滇缅公路上战斗不断,昆城并不太平。许多外地来的团体机构,都落脚在城外。
    他们的钱只够住三、四天旅店的。陶羊子准备去昆城看师父后再作打算。城里投炸弹,阿姗不放心。说什么,陶羊子也不让阿姗与竹生跟着去。
    陶羊子进了城,前往昆寺。解除警报以后,街上就有人照常出来买东西,再轰再炸,生活还得继续。人们把炸弹和城市的一切都当做了生活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古寺,坐落在古木葱茏的山上。陶羊子没想到在城中的山林里还有这样的一个清静所在。寺庙的门前有一棵树被炸弹炸去了一半,树的另一半残留树干上却长出了春天的绿枝。陶羊子进得庙来,庙里静静的,但看得出香火不弱。乱世多信人。进庙烧香,求着一份平安。
    陶羊子见一个小和尚,便向他打听任守一。小和尚说不知道这个俗名是哪位法师,小和尚把陶羊子带到了监院面前。
    监院老和尚低头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说:无一法师啊,他云游去了。
    问:云游去了哪里?
    答:不知去了哪里。
    问:多长时间回来?
    答:不知多长时间回来。
    陶羊子回镇上去。心里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城市是比乡村更难生活的地方。过去他独自进城,并不在乎会遇上什么,可现在不同了,他携妻带儿,到底该怎么生活?他有责任不让妻儿受更多的人生之苦。这一路来,就求一个平静。可一到此处,便遇上轰炸。战争之国,又会有何处是净土?
    走到小旅店的客房,发现房间里没有人,想阿姗可能带着孩子去附近找事做。陶羊子赶紧出门去寻。
    古镇面积不小,长长的青石板路两边,分叉伸展出几条曲里拐弯的横巷。街两边的店铺与民宅建得颇有特色,都是用青灰色的扁平山石垒叠而建。整个镇子显出一种自然古朴的美,明显不同于江南古镇的风格。
    陶羊子根本无心看古镇景致。此时下起了雨,陶羊子顾不得躲雨,沿街找去,在一家店铺屋檐下,他看到阿姗牵着竹生正与一位高个子的老人说着话。那老人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阿姗看到陶羊子说:“我们遇到老神仙啦,他能帮我找工作呢。他算准我们在这里不会受苦的。”
    老人一见陶羊子,露出平和的笑来,点头说:“神仙不敢,只略通算路。只看这一位,就知不是一般人,总有贵人相助。”
    陶羊子看着老人,觉得有点面熟。此人高个子,瘦长脸,浓浓的眉毛往下弯着,两眉之间挤成一条如悬针般的深纹。他的口音不纯,南腔北调中,还是听得出有着江浙语音的软糯。
    陶羊子问:“不知老先生给内人介绍怎样的工作?”
    老人又认真地看了陶羊子说:“看来兄台是个有学问的人,一般事是不该做的。人生安命,五行生克,兄台乃水相,且交驿马,多有流动,眼下会稳定一段时间……我黄士天识人久了,看得准的。”
    陶羊子一直盯着看这位手长腿长的老人,看他已是半白胡须,想来已有花甲之年。听他开口说道,便更有熟悉感。慢慢地陶羊子想起一个人来,想到了那个曾经把他卖到祁督军家去的弯眉毛,便存了个心听他说。等他自报了黄士天的姓名,陶羊子又想起来,他是胡桃的师傅。曾听胡桃提过这个名字,当时说师傅不知去了哪里。
    想到胡桃,陶羊子心里黯然。便说:“你们都还没吃饭吧。饿了。”
    陶羊子拉着黄士天,领阿姗和竹生到旁边的一个小饭店里,要了两个简单的菜,还要了一点酒。阿姗看着陶羊子,心想这点钱吃了,不知还有没有来路。她想他大概找到了任守一,生活有着落了。
    黄士天毫不推辞,坐下就吃了。
    喝着酒,陶羊子提到胡桃,说了胡桃与任秋一起被炸死的事。
    黄士天叹口气,说人各有命。他早看准,胡桃太机灵了,活不长。
    吃饭时,黄士天不再提及阿姗的工作,却说要为陶羊子找一件事做。他也没问陶羊子会做什么。吃完了饭,他一抹嘴就走了。
    阿姗埋怨陶羊子只顾请人吃饭,原来她的工作谈得好好的,却丢了。还用完了他们最后的钱。这一路走来,阿姗慢慢地也有一点会埋怨了。陶羊子向阿姗说到了胡桃在南城从事的活计。
    阿姗说:“那胡桃的师傅不就更是吃白食的?你还请他喝酒?”
    陶羊子摇摇头。居家的女人会唠叨,像阿姗这样不声不响的女人,处久了,也多少沾染上一点。
    晚上,躺倒在旅店通铺上,估计竹生睡了,陶羊子告诉阿姗,他被卖过一次的事。阿姗自小在山里长大,这一路行来,也都远离着城市,她的心还是单纯的。他须提醒她小心照看孩子。至于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陶羊子对人生,已经看得很开了。
    第二天,黄士天又进门来,阿姗眼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还有脸来?还想来吃白食吗?黄士天身后跟着一个人。陶羊子认出是西南王。
    他乡遇故人,陶羊子实在高兴。西南王看到了陶羊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上来握着陶羊子的手直晃。
    西南王说:“我说老黄又在弄什么虚玄,说有一个棋王逃难到这里……果然是棋王,果然是棋王。”
    陶羊子心里想,什么棋王?看来黄士天认出了他就是那个被他卖过的孩子,知道他会下棋,大概也知道他在芮总府呆过。
    西南王见了陶羊子,不由分说地拉他往家里去,让他把阿姗和孩子也带去,说要为他接风。
    陶羊子说:“接风不必,只是确实生活无计呢。”
    西南王直说:“再说再说。多时没与你下棋了。南城就不是个下棋的地方。到了这里再不下一盘棋,实在说不过去了。” 西南王外在率直,却是雅人。
    于是,他们来到西南王家。在这四季如春的城里,西南王家那个小院里的绿色植物开满了花。
    西南王拉了陶羊子对坐下来,嘴里说:“你那一套不杀棋,我是没有办法应付的。你还是要斗一斗,不要一遇上就跳开。”
    黄士天也跟着坐下来,似乎真的很懂棋,嘴里说:“在战争中,战棋自然是合天时与地利。”
    竹生也端了一把椅子,跪在上面看棋。
    再度与高手对弈,中间隔了好几年,陶羊子不知自己的棋到底怎么样了。听得出来,西南王回到昆城后,一直没有放下棋。
    陶羊子不再回避西南王的棋,但棋走定式时,他总选择走在了外面。眼看着西南王棋力得势,招招进逼。陶羊子并不回避战斗,一步步行得扎实,却又是整个地透着空灵。
    黄士天一步步感叹着西南王棋的力量。竹生也跟着“唔唔”地点头,似乎很懂的样子。
    正下得紧张,外面拉起了警报,空袭来了。陶羊子紧张地起身,拉着竹生阿姗要去躲。西南王却稳坐不动,只顾看着棋盘。陶羊子发现自己是过于神经紧张了,看黄士天也坐着没动,也就重新坐下来。
    西南王说:“都炸惯了,由它炸吧。生死有命。”
    黄士天说:“大将风度,山崩于前而不惊。”
    飞机呼啸着从上空飞过去,不远处响着轰隆隆的爆炸声。陶羊子已经历过生死,本来也能处变不惊的,只是他对轰炸有着心理上的宿因。心安定下来时,棋上已差了一着,两子在对手嘴里。陶羊子一丢手又弃了子,顺势在外拦起空来。慢慢地陶羊子完全进入了棋,达物我两忘之境。
    中盘之后,大势已定,西南王看看实在无法进攻了,便点着空。
    黄士天说:“就地成兵,剑盾相交,显着力量。”
    西南王把手中的子投到盘中:“还说鬼话。我输啦,空已不够了。”
    实在让人无法理解。明明陶羊子在轰炸时损了两目,但他损目处的空并不见小。西南王在搏杀中,几处吃着子,却还是空不够了。
    黄士天一点没有愧意地说:“仙家之风,飘逸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不愧是棋王啊。”
    连竹生也看着这个白胡子爷爷,觉得他怎么变着说法,却总说得那么有理。竹生靠近着黄士天,对他说:“你卖孩子吧?会把我卖了吗?”
    陶羊子脸上红起来,想是自己与阿姗说话时,让竹生听到了。孩子大了,以后说话也要注意避他。
    黄士天却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说:“我只卖傻孩子,你说你是不是傻孩子?”
    竹生说:“我不傻。我还会下围棋呢。”
    西南王只知一老一少在说笑,便笑起来。
    西南王的妻子在阿姗帮助下,做了一顿陶羊子一家几年未尝的好饭菜。竹生快到五岁了,很瘦很轻。
    黄士天喝酒的时候,大谈着他喝过的酒,谈酒之色,酒之香,酒之味,酒之年,酒之气,酒之纯,酒之度,酒之情,酒之意……酒在他嘴里,说得实在有天花乱坠之感,大家只顾听他说着,不懂酒的阿姗和竹生瞪着极为相像的乌亮眼眸,听得如在云里雾里。
    竹生对黄士天说:“爷爷,你喝那么多酒,当心把头喝晕了,就说不来这么多话了。”
    童言无忌。黄士天笑笑,抚抚他的头。阿姗却将竹生一把抱了过去,她怕他花言花语把竹生花去。
    西南王告诉陶羊子,他开着一个棋馆。现在馆里每天来下棋的人不多,但还是有棋手不时会来杀一盘棋。他撑着这个棋馆,就是让棋友们能解解瘾。
    陶羊子心里佩服西南王,他是真正的爱棋者,不像自己三番两次地丢开了棋。
    西南王说,馆里有他一个人撑着就够了,要把馆给陶羊子来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就要失业了。西南王自是说笑,陶羊子当然是不会要他的棋馆的。
    西南王接着说:“不过,你还是来棋馆一次吧……我想一个棋王的生活总会有着落的。”
    西南王在棋馆里办了一个欢迎仪式,请来了城里的棋友们。这里的棋手听说胜过日本高段的棋手来了,都赶来看。
    西南王一排边摆下十几盘棋来,每个愿意与陶羊子下棋的,都可以同时下场与陶羊子下棋,让子数由各人自定。哪怕不让也行。陶羊子没想到战争年代西南依然棋风盛,还有这么多好棋者。
    同时与十几个人下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每一盘棋面前,他顺着感觉下子。一转下来,他很快能应付了,如行云流水般地顺桌而下。结果陶羊子只有一盘让五子的棋输了,其余让子少的棋局他都胜了。
    西南王宣布了战果,他对陶羊子说:“你这就不如我了。我是力量型,随他们摆几个子我都能战胜,好几次我都一盘不输呢。”
    只是这一轮战,昆城的棋手算领教了陶羊子的棋。他并没有吃他们的长龙,也不下欺棋,却总是多出了空。他们明白,这不同于一般的棋力,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陶羊子对那位让五子的小伙子说:“你的棋力很强,我最多只能让你两子。”
    这位叫柳清的棋手依然看着盘上,摇头说:“承教承教,到底是棋王,让了五子,这里一片还叫我几乎无法应付。”
    西南王过来说:“是我让他摆五子的。我不想昆城的棋手一盘都胜不了……你说让两子是说少了,我与他让三子下,一般是他胜的多。”
    第二天,西南王带着这一批昆城的棋手来古镇上看望陶羊子。见了面,他们每人都拿出礼物来,有被子,有衣服,有各种生活起居的物品……。柳清不好意思地说他还是独自一个人,没有多余的生活用品。他拿出了一个内有两块大洋的红包塞给竹生。
    西南王对陶羊子说,他已经给他找到了个事做。有一位叫吴生的棋友是个书店老板,他正想在古镇开一个分店。眼下古镇的周边聚集着几所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这么一个知识分子群体自然对书籍有着需求。吴生已盘下一个街面房,本来想开了分店。现在吴生决定把店让给陶羊子,吴生算投资人,进了书批发给他。
    西南王临走时告诉陶羊子,芮总也在昆城,只是一直闭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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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陶羊子和阿姗在山镇边上住了下来。这家人家进城去了,空下来的房子,并没有要阿姗的租金。女人似乎天生会生活,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说定的。与城市来的年轻小伙子一起到城里去,这是阿姗的向往。为此,她孤独地在山里待了那么久。
    陶羊子在镇上祠堂旁边一间屋里,教镇上的几个孩子读书。他自编了一些教材,教孩子学习国文、算术,他也教围棋。刚从僻静山里出来,他一时有点不习惯。但阿姗似乎很快就融进了社会。她本来就熟悉山镇,她编的竹器又实用又便宜,她有时进山捕些野物改善伙食。一切家里的事,都是她做了。日本人已经侵占了几十里外的县城,但县城周围的抵抗一直在进行着,日本军的触角无法进到山里来,山镇还显得平静。
    他们来到镇上时,已近初冬。两个月后,快过新年了,学生家里给陶羊子送来一点肉与一些食品。这也是延续古代束脩的习俗。山里人对教书人还是很敬重的。
    除了教书,空下来的时间,陶羊子便与镇上的人下棋。这里人下棋平和淡然,随兴而落子,随兴而投子。这很合陶羊子的性情,他的天性就不喜欢你争我杀的。由此他的棋风为之又是一变,自然而超脱。
    除了给继新等孩子讲棋外,陶羊子不再去记忆古谱。下棋的人,心中确要存许多的棋谱,但毕竟那些都是人家研究的,行棋者还须走出自己的棋路来。所谓心中要有,发乎自然。棋是千古无同局,每一步棋都须取势而行,每一步棋又形成不同的势,同样的定式招数,面临不同的势,结果也就不同。所以看起来围棋黑白简单,却隐伏着千万种变化,这就是围棋的魅力。
    时节交过了惊蛰。这天晚饭后,阿姗在东屋叫陶羊子。他进去一看,见阿姗身边搁着一个装钱的口袋,面前小桌上堆着些钱币:有龙洋,有鹰洋,有法币,还有金圆券,银元券。有毫,有角子,有铜板,还有旧铜钱。各种杂钱加起来,值原来的几块大洋。
    阿姗对陶羊子说:“你来你来,这么多钱了,我怎么也数不清。”
    阿姗还从来没有积攒过这么多的钱。
    “你一个人走,大概是够了?”阿姗说。
    陶羊子盯着阿姗看,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性格他是习惯了,她的想法他还是摸不清。也许他并没有想要去摸清她。只是一天一天这么过着,对她的感觉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化。就像她的容貌,开始看显着粗相,所以好些日子里,都不知道她是女人。而现在看来,她女性的特征还是明显的。特别是在她笑的时候,黑眼眸一亮一亮,颇是妩媚。她往往有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就像她刚说的话。她早说过她不想再一个人等待地生活,可她刚才话的意思却是准备让他一个人上路。
    “我不跟你去了……我也不是一个人生活了,会有一个男人陪着我的。”阿姗笑说着,眼眸跳闪着亮。
    陶羊子惊讶了:她不是一个人,这么说,这段时间她的身边有了一个男人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也许是可能的,因为他每天总是迟迟地回来。
    如此说来,他确实该尽快上路了。不过陶羊子还是有点恼怒地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
    “有四个月了,你没看出来?”
    “那是好事。”他的口气中带着点嘲讽。
    “当然是好事啦。”她一脸笑意。
    陶羊子看着桌上的钱,心里想,他不能把它们都拿走,她的生活也需要钱,这些钱多半是她挣来的。他又想到,不知不觉中,她就另有了男人,女人真会出人意料。陶羊子还想到,他不应该不高兴,因为他明说过她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她怎么会……这么快。
    陶羊子还是问了一句:“他是这里的人?”
    阿姗拍拍肚子说:“是这里的人啊。”她像是把他捉弄够了,又像是她本来说的就是这个。
    陶羊子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她指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说有四个月了。
    “你什么时候……?”陶羊子想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姗清楚他问的意思,说:“到镇上以后,我那个就不来了。我以为自己有了病呢。今天去见了镇上的郎中,才确定的。这么个肚子,你看不出来?”
    整个冬天,她都带着身孕做着事。她穿着棉衣,就是他看到她肚子有所不同,也只会以为她是衣服穿得厚。
    陶羊子呆呆地看着阿姗,一时他说不出什么来。他有孩子了!蓦然听来,他不知是高兴还是悲苦。他似乎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还只是个悬念。后来他一次也没去想那孩子是否真的存在过,因为他根本不能去想,也实在怕去想。那个孩子还没出生,就跟着母亲一起去了,只要一触及到这个意识的边缘,他的心便会哆嗦。
    他真的有孩子了?念头浮起,就像一股细细的暖流在心里游动。眼前,阿姗睁大着眼看着他。他摸不清她,是因为他并没在意她。而她也摸不清他,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望着她,望着她一闪一闪的黑眼眸,陶羊子突然生出了愧意。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不仅给了他一次生命,给了他一个家,还给了他一个孩子。她为他做的实在是太多了,她默默无声地做着这一切,而他却认为她跟着他,束缚了他的行动。他想着的只是他自己的自由自在,他想着的只是他人生的过去和前面的目标,真正地忽视了眼前与他一起生活的她。对她来说,他确实是自私的。他一直没把她当妻子,而她却做着了一个妻子所有分内的事。俯仰天地之间,他对得起任何的人,唯一亏待了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陶羊子把桌上的钱一撸,推进了钱袋。他把钱袋放在了阿姗的面前,说:“你把它收起来,这以后你要多买一点营养的东西吃。剩下的留着生孩子用。”
    阿姗说:“你不能没钱就上路的。你不能再受一次那样的苦了。下一次你会倒在哪儿呢……孩子不能出生后没有父亲的……我原来怕一个人等,现在会有儿子陪着我,我会把他生出来。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有他陪着,我就不会孤独了,不会再忍受不了。”
    陶羊子依然呆呆地看着她。女人有时会说一些试探的话,有时还会说一些反话。他以前接触到的女人,或多会少都会有这样的表现。而眼前这个女人,就像进城市以前的他,根本不会说假话。
    “我要走,也带你和孩子一起走。他是我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妻子,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听到了没有?”陶羊子像是命令的口气。
    阿姗柔顺地说:“是的,我听到了。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

    谈成了这件大事,陶羊子在阿姗旁边坐下了,看看她的肚子,又看看她的眼。他们的眼光交缠着,像一对真正的年轻夫妻。
    陶羊子想起来说:“你也会捉弄人,说有一个男人陪你……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儿子?”
    阿姗说:“什么叫捉弄人?我可不懂。只是我知道他就是儿子……现在想来,我想要的,总会要到的。我想要一个城里的男人,现在有了你。我想要一个儿子,就会有一个儿子的……神仙都眷顾我的。”
    阿姗说得很快乐。她在棚屋等候数年,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有了他的孩子。有这样的结果,那多年的辛苦,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了。她从来都是乐观的。

    孩子出生的那天,陶羊子还在祠堂教书。
    这时就有一个镇上人来传信,说阿姗要生了。陶羊子赶着回家去,但接生婆不让他进屋,说男人走开一点。可陶羊子却听阿姗在屋里面叫着他的名字:羊子羊子!叫得那么尖锐骇人。
    陶羊子只能在屋后的窗外站着,那里离阿姗的床最近。陶羊子听着嘶叫着的一声声,想到佛家说八苦,生的痛苦第一苦,然而这一苦承受的不只是出生者,更主要的是生育者。生老病死,活着的人都是要经历的。他便经历过那么多的痛苦,倒是死者解脱痛苦了。烂柯传说中的主人翁真是值得人羡慕,只须吃一颗枣子,就可以几十年的人生都在观棋变化,那是多么好的事啊。没有痛苦,也没有岁月流逝感。
    此时,听到“哇”的一声,阿姗的声音没有了,换成一个孩子的啼哭声。这一刻,陶羊子真切地感觉到,他有孩子了。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父亲了。而多一个孩子,他的身上就多了一重压力。他只能去承担这样的压力,而离自由自在越行越远。人生无奈,他本来对生死淡了,但这么一来,他不得不重生。
    什么也不用想了,只应该有一个想法:他有孩子了。

    山里的孩子长得很快很健壮。他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叫竹生。陶竹生。既然姓是父亲的,名就是母亲的。这是她早已想好的。她一直与竹打交道嘛。
    时光过得快,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会抓,会爬,接着会扶着东西站立了。陶羊子安静地生活着,似乎忘了山外的一切。听着孩子牙牙学语,陶羊子一声声教孩子喊爹爹,孩子叫不出来,用眼看着他。孩子的眼很像母亲,眼眸黑亮黑亮地凝视着人。
    这天放了学,陶羊子绕到祠堂后面,爬到小山头上。他经常会到这个山头来看日落。日落之时,座座山峰色暗凝重,浮在山峰边上的白云,逆光映着七彩之色。天地云山看久了,光移云飞,恍若自然的棋局,他便是一个观棋者。
    独自站在山头,他无奈地想到,人生怎会是如此不确定?
    他曾经在小镇,他曾经在苏城,他曾经在南城,他曾经在飘泊,他曾经是余园戴毡帽的棋手,他曾经是芮总府的棋士,他曾经爱过梅若云,他曾经与任秋结婚。然而,现在他又成了阿姗的丈夫和竹生的父亲。一切变化得这么快,这在过去怎么设想,都是不可能的。他三十岁了,三十功名尘与土。他没有求功名,对他来说功名就如尘土。他的心看似安静了,却还是不静。他已经有了一个家,有了孩子,有了妻子,可他似乎还是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是他的,似乎一切都只是附在身上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这山上的生活,恍如旁观的一盘棋,看着实在,又如梦似幻。
    复盘人生,又有何用?
    日头落到山下,陶羊子往回走。正走到家门口时,他看到竹生一手扶着小竹椅把,一手朝前伸出去,突然他就脱手了,刚站停,就往桌边走去,说走就走了,摇晃扭摆着走到桌边,伸手就把桌上的棋子抓到了手里。陶羊子怕他摔倒,赶前两步。孩子扭脸看到他,突然清晰地叫了一声:“爹爹!”
    陶羊子一大步跨过去,把儿子搂在了怀里。孩子摇着手上一把棋子,在笑。
    抱着孩子站起身来,陶羊子看到桌上放着任秋做的那双鞋,旁边是一只包袱。不知为什么,阿姗又把它们拿了出来。
    这双鞋。从来都是阿姗收的,他也不知道她收在哪里。陶羊子刚在小山头上想到任秋,眼前又看到鞋子,一时间,心里觉得激荡。任秋去世不到两年,自己这么快就有了新家。人生如此简单地捉弄着人,许多的事都是在无可奈何中发生,似乎是不由自主的。其实,历史上做不成烈士贞妇的,命运簿上似乎也都写着“无奈”两个字。
    晚上,阿姗对陶羊子说:“现在可以动身去昆城了。”
    “我怎么能一个人说走就走?怎么能放心得下?”
    阿姗说:“我和竹生随你一起去。”
    陶羊子说:“这怎么行?孩子那么小。”
    阿姗说:“我就等他能够走路。他能走了,我们就一起走去。你说过要去昆城,给老岳父一个交代的。人是不能失信的。”
    陶羊子想说,我没有对任守一师父承诺过,自然也没有失信一说。然而他确实想着要去昆城见师父,想把任秋做的鞋子给岳父。他似乎一直有着这个信念。心有即是实有。阿姗清楚这一点,她不想让他背弃这个信念。多年的等待,就是她相信别人的信用。
    陶羊子便准备走了。此时的山里也常能听到游击战争的枪炮声,镇上也有人逃离。战争残酷的镜头,陶羊子无法再记忆,更怕再看到。阿姗一直是想走的,陶羊子曾想为孩子置些家具,她都没有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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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3:07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三

    能够活动的陶羊子,顺着一条不平展的坡路,走到这座山头上去。站在小山头上,环顾四围连绵的山坡,远眺山下浮着炊烟的小山村,隐隐能听到狗吠鸡鸣声。他像是重新回到了人世与社会。不再是那如生如死、如死如生的状态。
    阿姗在后面跟着,她不放心他。见他往上攀坡的时候腿一软,便伸手去扶他。但陶羊子推开了她的手,他想尽情地享受自由自在的活动。她还是跟着他,他站停的时候,她就在他的旁边站着。她也很兴奋,神情舒展。多少年她的心情都没有这样松快了。靠近在一个站立着的男人身边,她有了一种难得的依托感。
    陶羊子看着红红夕阳下的朦胧山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完全地活过来了,终于能够站起来了,终于能够欣赏一切美景了,再没有那种无法行动听人摆布的人生无奈了。
    他轻轻地对身边的阿姗说了一句:“谢谢你。”
    像是谢谢她扶了他,又像是谢谢她救了他,又像是谢谢她为他做的一切。阿姗听了,身子一动,脸上的开朗的神情凝住了。这一声谢,是有学问的城里人常会说的礼貌话,也是过去那个男人习惯说的。那时她听着觉得快乐,给她的心带来愉悦的快感。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她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似乎她是不喜欢听到与那个男人有联系的语言。陶羊子是第一次说谢,他说得是真心的。她听来却是另一种感觉,显着他的客气与生分。
    “谢我什么?”她的声音里有点不高兴,但语气还是柔软的。陶羊子也觉得自己不该谢的。大恩不言谢,也是无法谢的。
    似乎因为了一个“谢”字,他们之间生出了一点隔隙。阿姗还是做了很好吃的面片汤,里面放了野味。眼下她的棚屋里挂着各种野味。对这片山她熟悉得很,对这片里的野果与野兽,她也熟悉得很。为了他,她有兴致去弄了来。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她只是糊弄着生活,仅是能让自己过下去。她失去了生趣。如果说谢的话,她很想谢一下陶羊子。
    在站立起来的陶羊子面前,她显得矮了,在陶羊子的男人气味前,她显得柔了。她的年龄比陶羊子小了四、五岁。只是在这个女人面前,陶羊子常有软弱的表现。
    暮秋时节,陶羊子的身体好起来,他有时会帮阿姗做些事,比如劈篾和编竹器。阿姗笑着说他的手巧。她的笑多了。陶羊子常能看到她的笑。只是陶羊子还有点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手里做着什么,思想却不知在哪儿定了格。她叫他一声,他才醒悟过来。阿姗睁大眼看着他,忍不住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想。他回思刚才,也弄不清自己想着了什么。
    有一天,阿姗准备捕猎的时候,陶羊子提出来,要到二十多里外的镇子上去看看。阿姗曾指给他看过镇子的方向,她隔些日子就会去那里卖掉竹器,再买回一些日用品。
    “明天我与你一起去吧。”她巴结地说着。
    “我去看看。我能走了。”陶羊子并没理会她。

    陶羊子独自去了镇子。他带了一点竹器去卖。山镇的风气很淳朴,他报了价,价格很便宜,买的人也不还价。那个买竹器的老人,向陶羊子问起了阿姗。陶羊子觉得阿姗为人和她的手艺,在镇上很有信誉。
    山镇很小,比陶羊子从小生活的小镇还要小。走到头就一忽儿功夫。陶羊子再向前走几步,便很少有房子了。却有一个宽场,像农家晒稻打麦的场。场上站着坐着三三两两的人。陶羊子认出了几个镇上卖货的人。那个买竹器的老人,正站在这里。他的身前对坐着两个孩子,他们在下棋。下的是围棋。围棋子是当地土窑烧制的陶块。
    蓦然看到围棋,陶羊子突然惊了一惊。黑白子在十九格子的盘上摆着,在陶羊子眼中恍如隔世。过去多少日子里,他一直与之为伴的棋,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过去的一切隔绝了,但一看到棋,过去的那个世界与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就连上了。
    场上有两对下棋的人。两个上年纪的人下得慢,下完一步对看一眼,仿佛在作无语之谈,围棋称作手谈,本来便是用来交流的。两个孩子那里下得就快多了。两个孩子下得很认真,拿子的姿势与礼让的棋招颇具古风。他们行棋布阵,很有章法,根本不像是两个孩子对局。算路比陶羊子在钟园看到的一些业余棋手都要强,一板一眼,行得堂堂正正。
    陶羊子看了前四十步的开局,居然一点错的都没有。如他下,也只能是这样应着。便是古今棋圣来下,也变化不到哪儿去。再看两位老者的棋,已走到残局,只有一些官子了。围棋官子是特别要讲功夫的,两位老者的棋局,官子从中盘就开始了。

    陶羊子觉得自己离开社会这段时间,外界似乎变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的变化便是在棋上。一个山镇居然有这么多下棋高水平的人。陶羊子明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普及之中有强手,这里肯定会有高水平的棋手。
    他看得入神,棋感一下子就回来了。两位老人的棋局停了,那位脸颊瘦长的老人算了一个盘面,说相差两目吧。他们说的和陶羊子计算得差不多。
    那位问起阿姗的老人对陶羊子说:“你也喜欢下棋吧。看你看了好久了,那精气神显着是位高手。”
    老人的话语很客气,陶羊子也就点了点头。
    老人旁边站着的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就提出来和陶羊子下一盘。陶羊子本来把棋卖了,便不想再下棋了。但此时还是经不住棋的诱惑,他很想摸一摸黑白子,很想感受一下把棋放到盘上的感觉。
    这个孩子的落子很快,他下得兴奋。他的出手一板一眼,定式都懂。陶羊子随手摆着棋,他一直沉在自己的感觉中,白棋行得飘忽自然。孩子看不得白空显大,把棋投到白棋的范围中去,落得很深。就听旁边老人咳嗽一声,孩子知道自己走得无理,既然走了,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走了几步,陶羊子明显可以吃掉黑棋打入的几个子,只是临到杀棋的时候,陶羊子却收了手。他神智上突然晃动一下,无法落子把对方的黑子从盘上提起来。恍然间,死子与死的感觉相连,一个个黑色的尸体抬起来,放眼看去,整片整片……陶羊子把子下到了另一处开阔地。孩子赶快把那块黑棋逃了出来。以后孩子又到新的白空里去闹腾,陶羊子再要吃子时,又放开了手。到孩子第三次投子到白空的时候,那个问起阿姗的老人开口说话了:“继新,你这是下棋吗?明着人家让你,你却如此无理。”
    叫继新的孩子低着头,放下了棋。陶羊子并没在意孩子的无理,他沉进了棋里,仿佛坠进了最深处记忆空洞,只有棋的思维在飘移着。好大一会,陶羊子没等到对手下子,有所醒悟,放下棋道了一声歉。
    问起阿姗的老人说:“你的棋下得好啊,足见浸透了几十年的功夫。小孩子不懂,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可你还这么年轻。”
    陶羊子不知道怎么应答,况且他的心智一时还在棋上飘移,凝了凝神,说:“这里真是奇特。怎么会有这么多下棋的……”说了,他发现自己说得唐突,又连声道歉。老人并不为忤,像遇上了一个外来的知音,便说开了山镇的棋史。
    这里棋盛的原因,是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
    晋代有个名叫王质的樵夫,一天上山砍柴走进一个山洞中,看见两个老人正坐在洞里下围棋,王质是个棋迷,就用斧头柄往地上一垫,坐在一旁看棋。两个老人一边下棋一边吃枣,还递了个枣给王质吃,吃了以后便不觉得饥渴。一局下完,两个老人不论胜负,哈哈笑着撸了棋,对王质说:你还不回去?王质拿起斧头一看,斧柄已经烂了。身边自己吐下的枣核已经长成了枣树。王质赶紧下山回家,可是回家的路全都变了样。他边走边问,好不容易走到村里,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向村里人一打听,原先的父老乡亲早已不在人世,后代玄孙的胡子都已经花白了。
    说完了故事传说,老人说到,这樵夫便是他们的祖先。祖先把棋传下来,多少代中,经过多少乱世,不曾断过。就是灾难之中,棋还是要下的。人生难免痛苦,人在棋里,就会遗忘了痛苦。这就是“烂柯棋根”的启示。但人一旦在棋里渴求胜负,就违背了这仙旨,给人生更增添一层痛苦。棋是这样,人生也是这样。观棋就有这样的好处,不以为战,跳出胜负,也就有了超越的境界。
    老人说,这里以前出过一个棋痴,也是个孩子,棋下得好,就是太重胜负了,整天想着要与人杀棋,后来,孩子去城里了,说要与城里人斗一斗棋。老人说到这里,不由得摇了摇头。陶羊子立刻敏感地问了一句:这孩子是谁?老人果然说出的是袁青的名字。
    “棋要争胜负,必须会行诡道。然而,君子不可欺方。像刚才的棋,继新就不该再下了。”老人这么说。
    陶羊子起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走到小山头上,他回头看,山镇在暮色茫茫的一片连绵山景中,犹如隐在棋盘上的棋子。他有点不弄不清回头路,便在山头上坐下来。刚才的一盘棋,让许许多多的记忆真切地回到心中来。这记忆,他曾对阿姗谈到过,但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这一刻,他的内心完完全全地沉到了记忆之中。过去的事,是那么生动地活动在眼前,他不再哀伤,也不再流泪。
    人生走到这里,他虽还年轻,却像被完全毁灭了一次,恍如隔世。夕阳还是红红的那一个,像一颗圆圆棋子挂在山头上,但他脱胎成了新人。阿姗说过一个鹰的故事:鹰一生在空中与风雨搏击,就是死也要找一处荒野之巅,没有任何狐鼠活动的地方。鹰最长可活七十岁,然而四十岁时,它必须作出事关生死的抉择:选择习惯的生活,任由自己的爪与喙慢慢老化,使自己失去捕食能力而走向死亡;或者选择一段痛苦过程以获得新生:它要在一座孤崖上呆上数月,将已钝掉的爪子在岩石上磨,真至磨平;用喙啄击地面直至脱落,持续数月的煎熬后,新爪与新喙将从伤口长出,鹰便可展翅,再搏击长空三十年……
    他也重新脱胎了一次,但这不是由他选择的,而他的脱胎是不是太早了一点。他还不到三十岁,身如脱胎心却苍老。他就像看完一盘仙棋的人,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感受人世的沧海桑田。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如观一盘棋么?棋里本来有搏杀,有夺取,有杀伐,有劫争,观棋观心,心在意如何不在?人就在棋里,紧张,烦恼,盘算,焦心,种种痛苦,避无所避。
    风起了,眼前云飞云动。他一生并无多求,他并不想与风雨搏击。然而他还是无可选择地在此经历了脱胎换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不负天兮天何殛我独漂流,我不负地兮地何贬我越荒州。
    这里不属于他,在这里他只是个看棋者,或者说他是来这里脱胎换骨的,但他的心无法脱换,人是无法脱换一切的。那些旧的记忆都还存在心里。
    他要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原来的目标是昆城,他要去师父那里。
    是的,他需要去昆城。他真想立刻踏上行程,走出山去。

    隔了一天,阿姗拿出了那双布鞋,放在陶羊子面前。这就是任秋做了许久的鞋?这就是任秋留下的唯一遗物吗?
    他根本没想到,它还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原以为它在最后一段路上,遗丢在山的哪一个角落里了,也许已被人穿在了脚上,也许已在风雨中腐烂了。他没想到它一直在他的身边,这个不大的棚屋里有一个地方一直藏着它。
    阿姗说:“拿去吧,你肯定是在想它。”
    陶羊子说:“我没有……想它。”
    阿姗说:“你当然想,你一直在想你老婆。你瞒不了我。这肯定是你老婆留给你的。你那么宝贝它,走那么远路,鞋全破了,还舍不得穿它。”阿姗口气里似乎在埋怨着他,但声调还是和缓的。
    她听他说过他的妻子,可他一点没有提及这么珍惜着的一双鞋。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陶羊子拿起了这双鞋,任秋一针一针扎着鞋底的形象,不可抑止地浮现出来,有着梦一般的感受。
    陶羊子说:“不是。”
    嘴里这么说着,他看了她一眼,眼中依然有“谢谢”的意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谢她保管了这双鞋子,谢她并没有丢了它,谢她虽然不想让他看到这双鞋,但还是拿给了他。
    “还说不是。”阿姗白了他一眼。她讨厌男人说谎。男人是不是都会说谎?特别是对着准备丢开的女人?
    陶羊子告诉她,这鞋是任秋给她爹爹做的。他去昆城便是要把鞋交给他师父。
    阿姗说:“那么,你是肯定要去昆城的了。”
    陶羊子确实想着要去昆城,这是他人生的一个目的地,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只是他不知怎么对阿姗说。他能说去去就回么?他去了会回来么?他又回来做什么?她会相信他么?
    “好,去吧。”她把包袱放在竹桌上,包袱里几乎收起了她全部的东西。
    阿姗说:“当然我和你一起去。我不想在这里等。我无法再等待人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陶羊子一时很想说不同意,可他说不出口。他从来没有想过,与她就此重新生活,重新成一个家。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这么做,这对死去的任秋太不公平了,也与他内心的世界不合。
    这正是陶羊子这些日子犹豫着的。他又不能不告而别。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她为了救他做了一切,包括**。只是她不像是他妻子,如果说她像母亲的话,在他感觉中还多少是真实的。虽然她比他小了好几岁。
    陶羊子带着少有的蛮横,说:“我们可没结婚,这么一起出去……不好。”
    阿姗不以为忤,似乎早想好了的:“我并没有说我是你的妻子。但我一定要跟着你。你不就是计较怎么对别人说吗?怎么说都行。我都不管。”
    阿姗显出了女人的固执:“自从有了你以后,我已经不能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陶羊子不再说话。阿姗却自作主张地对他说,他们要去昆城,就得准备些钱。她突然说到钱,以前她从来不谈钱的。
    “穷家富路。出门就需要钱。”她说。
    她继续作着她的计划:他们可以沿途走一段路,停下找工做,挣到钱再继续走。只是需要备点最初用的钱。
    阿姗说,他们第一站到山镇去,可以在镇上教孩子读书和下棋。
    陶羊子说:“你是不是早想好了要出去生活?”
    阿姗老实地说:“我看你在这里生活得不习惯,你毕竟是在大城市里过惯了的。两个人呆久了,你会厌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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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2:42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二

    陶羊子也不知自己在这里躺了多少时间。他不习惯这个人的口音,这个人也不与他多话。这个人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外面,忙着伐竹和捕猎,再把竹篾编的东西拿出去卖了。这个人在外面架锅煮了食物,端到棚屋里来。吃的时候,也给陶羊子喂一点。
    已是暮春,能嗅到山里的花香,陶羊子更多的时间还是昏昏地睡着,醒来以后,嗅着花香,在心里辨别着各种不同的花。他在乡镇生活了多年,田间地头也去过无数次,从混杂的花香中,嗅出了几种熟悉的野花来。
    陶羊子发现自己的五官之感,最早恢复的就是这嗅觉。
    这一天,陶羊子看到这个人正在吃一块煮熟的野兔肉。他突然有了吃的欲望。许多日子里,他都没有饥饿感,饥饿感仿佛在那段饿极病极的时间中丧失了。现在这种感觉也慢慢恢复过来,可他不习惯开口要吃的,只是呆呆地朝这个人看着。这个人注意到陶羊子的眼光,犹豫了一下,就撕了一块伸手放在他的嘴里。陶羊子吃了以后,说了一声:“好吃。”但这个人并没有再给他吃。自顾自咬着兔肉走了。
    慢慢地,陶羊子醒的时间多了,意识有着了一点多余的精力。他也不去想过去的事,只是想着一盘盘棋。他本来不愿去想棋的,但躺倒在这里,他总得让意识有活动之处,只有棋,才能让他消磨时光。他想到的都是棋谱上的棋,而不是他自己下过的棋。因为想到他下过的棋,便自然会从对手的棋路上想到对手的音容笑貌,也自然地会想到过去的生活。那些棋局连同往事一样被尘封了。而想那些棋谱上的棋,便纯粹的是一种消遣。于是那被撕破被毁的棋书上的古谱,又回到他记忆的盘面上,一步步地复盘而来。他不去动脑子想棋的变化,只是欣赏似的看着那棋谱上的棋一步步摆出来,仿佛是印在了虚空中的几百年前的棋史。他对那些逝去了的棋谱,记得这么牢。他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在看着别人下棋。观赏着一对对古老的人下棋。他们下得那么认真,而他也看得入神。
    每天睁眼醒来,感觉恢复的时候,陶羊子就这么在意念中看着古人们下棋。换一个棋谱,就像换两个对手在下。他们一概都是老人,拄着杖,对坐在桌前,一步一步,你来我往,咬得很紧。陶羊子默默地看着,从不加入自己的思考,只是感叹他们下得有趣。
    然而,这一天就因为吃了那块兔肉,陶羊子感觉腹中隐隐作痛,有要大便的感觉。可这时,陶羊子发现这个人不在棚里,他无法叫这个人,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想过要问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也无意与他互通姓名。
    陶羊子试着用劲撑着身子想起身来, “啪”的很脆很亮的一声响,在他的身下有断裂的感觉,他的整个身子塌了下去。原来是他躺的“床”断了。
    本来这便是用几根竹片与竹条快速扎成的床,当时这个人感觉陶羊子的身子那么轻,根本担不着什么分量,临时做成的床,也就这么糊弄到了现在。
    听到声响,这个人从棚屋外低头进门来。看到陶羊子很窝囊地斜倒在那里,有点吃惊。见陶羊子还在努力地双手往两边拉拽,却一点起不了作用。
    “怎么了?”这个人问。
    陶羊子说自己想大便。那个人过来一下子把陶羊子托在了手上。这个人的劲很大,这些日子陶羊子一直是这样被他托到便桶前去的。幸好这个人用的是马桶,陶羊子能坐得稳些。
    陶羊子肚子有点咕咕的,因为他的肠胃还没恢复,一点兔肉就让他腹泻了。这个人偏了一点头,像是怕闻他的臭味,但脸上还没有褪去那点笑意。解完后,陶羊子坚持不再要这个人帮忙,自己用了草纸。这个人托着陶羊子回头过来,看着已经断了的“床”,摇了摇头。这个人又看了看自己睡的床,犹豫一下,便把陶羊子放在了床上。
    这个人说:“我就知道你还吃不了荤东西。”
    陶羊子感到这个人话中有说他贪嘴的意思。陶羊子的恼怒没了,却有着了一点尴尬。
    似乎随着一口兔肉,许多的感觉都回到陶羊子的心中来。那些感觉既真切又恼人。在大床上,他嗅到一股毛皮味。也许这个人只有一床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而这个人就盖了一袭缝接起来的毛皮。他嗅着这没有硝过的毛皮味,一时很不习惯。陶羊子更不习惯的是听着这个人睡觉时偶尔发出的呼声,虽然不重,但影响着他的入睡。陶羊子实在不习惯与人同床。除了妻子之外,他从来没有与人同床睡过。幸好这个人也怕干扰,睡到脚头去了。
    不过躺在这张大床上,陶羊子略抬起身,就能看到门外一大片风景,不像在边角的“床”上,只能看到门外窄窄的一条光色。初夏里,山上的色彩似乎特别明显,有时门帘没有关上,陶羊子就看着那大片大片青绿的色彩。绿得翠嫩,绿得鲜亮。陶羊子对这个人说,他想出去晒晒太阳。
    这个人说:“你又想要吃兔肉……外面的山风很大,你的身体受不了的。”
    看着陶羊子恳求的神情,这个人出去了一会,再进来时,伸手又把陶羊子托起来,走到外面。这个人在棚屋外已用竹笆半围了一个避风角,铺了一点干草。这个人就把陶羊子放在了干草上面。
    很多时间没到户外来了,一下子感觉满世界都是色彩。阳光有点耀眼,风微微地吹过来,虽然是夏天里的风了,他感觉风仍能透进身体里一样。这个人又从屋里出来,给他盖上了一块毛皮。陶羊子觉得自己是完全活过来了,身体重新属于了他自己,五感都恢复了,恢复得有点贪婪。
    这个人在制作竹器,把砍下的竹子削去枝节,用火把竹烤热扳直。这个人偶尔扭头看看陶羊子,看到贪婪地吸着外面空气的陶羊子,看到他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的懒洋洋的神气,不免对他多了一点关注。
    这个人问:“你是被儿女遗弃了吗?”
    虽然陶羊子已经能听懂这个人说的大部分话了,但还是想了一会才弄明白这一句问话。他这个年龄,哪会有能遗弃父亲的孩子呢。
    提到了孩子的时候,陶羊子心里刺痛了一下,他使劲地晃晃脑袋,甩开与这有关的意识。陶羊子回过神来,再看这个人,发现这个人并不像是说笑。那么自己真显得那么老了吗?陶羊子伸手摸了一下脸,发现整个腮帮已经是毛发连片,胡须长了几寸。在这个人的眼中,他大概像个猿人了吧。会显着有多大?起码四十多岁了?也许在这个人的感觉中,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陶羊子没再应声,这个人也不再问他什么。但通过这次对话,他们之间的交谈有了突破。这个人没让陶羊子坐太久,就把他弄回到床上。下午,陶羊子问这个人要剃刀。
    “剃刀?做什么?”很快这个人想到了陶羊子的胡须,但并没有给他拿剃刀。
    第二天这个人下山了一次。这个人回到棚屋的时候,找出了剪刀,并从竹篮里拿出了一把剃刀。陶羊子想到这个人是为他去镇上买回剃刀。
    这个人用剃刀和剪刀给陶羊子理了一次须发。待把陶羊子脸上胡须剃光以后,这个人端详了陶羊子好一会。陶羊子虽然还很憔悴,但毕竟只有二十八岁,能从脸上看出年轻来。
    这个人叹了一声:“你还是个后生哪。”
    陶羊子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是老了,他还不到三十,可他的心已经很老了。
    这个人丢下剃刀自去做事了,再没有过来与陶羊子说话。临去时丢了一面镜子给陶羊子。陶羊子没想到这个棚屋里会有镜子,他也从来没有见这个人照过镜子。对着镜子,陶羊子看了一眼,也就放下了,他似乎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脸颊干瘪,形同骷髅。一双变大了的眼,抑郁失神。那么,在没有剃去满脸胡须的日子里,在昏睡中,在没有吃过食物的时候,他又会是如何骇人的模样啊?这个躯体,实在是与心分离了太长时间,已经失去了色彩。

    白天,这个人还是像原来那样不怎么在意陶羊子,似乎还显得隔远了。这个人晚上总会出去,似乎不想与陶羊子在一起。偶尔陶羊子发现这个人的眼光朝他瞥过来,像是在打量他。这个人看人并不是正大光明的,让陶羊子添了一层奇怪。
    这个人看到陶羊子有点无聊的样子,便找出了一本线装书来。书虽然有点发黄了,字却清楚。书是商务印书馆印的,竟是一本宋词。陶羊子毕竟是读书人,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文字,见了书显得十分激动。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山里人会有这么一本书。
    这个人说:“你给我念念吧。”
    陶羊子立刻听命,大声地念起来。先念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作为他念诵的第一首,他自幼就十分喜欢苏东坡的词。这个人似乎能听得懂这首词的意思。
    陶羊子又念了几首,放下书来问:“你读过书吧。”
    这个人摇摇头,又说:“只是能认得几个字。”
    “那好,我来教你吧。”
    “真的?”这个人显得很高兴。
    陶羊子想到这个人救了他,一直供他吃喝,照料着他,他很想尽力给一点回报。能为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行,能教这个人识字读书当然最好。
    “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读懂这本书?”
    陶羊子心里有点好笑。读这本书,从字上面就需要较长时间,更何况能懂整个的词意。到现在,陶羊子也没有绝对把握说已懂了每首词的意思。
    接下去,他们的生活中多了一点内容。这个人每天把陶羊子托到外面避风角坐着。这个人做了一会儿事,便到陶羊子身边来,一边手里编着竹器,一边听陶羊子讲解宋词。陶羊子教得很细心,这个人也听得认真。陶羊子专门拣一些在字面上浅近的词来念,陶羊子先念一首词,再把词人写这首词的背景说给这个人听。宋词多是表达情感的,一旦陶羊子念词的时候,这个人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睁大眼望着陶羊子,听得很入神。有时会伸头看一下书上的字,辨认一下。
    这天下午陶羊子读到了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念的时候,陶羊子便觉得眼里热热的,读完了,他说了一句:这是苏东坡为纪念亡妻写的。突然喉咙梗塞,就说不下去了。真是生当如何死当如何?
    陶羊子没像以往对词作解释,这个人见他神情呆板,招呼了一声,他也没有应声。这个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一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棚屋搭在一个山洞边上,比较荫凉。陶羊子躺在床上翻着那本宋词,书里的词,他几乎都能背出来了,他便一字字地感觉着词的妙处,有时莫名地与棋谱连起来,觉得妙棋之着有着词的韵味,妙词之句有着棋的深意。
    正这么想着,这个人进棚屋来拿篾刀。这个人刚在外面削竹烤竹,大热天在火堆边上熏着,热了,脱下粗布外衣,只穿了一件纱布衫,布衫束在裤腰里。陶羊子抬眼去看,突然看到这个人胸脯明显地突出着。这个人原来总穿着的一件宽大的外衣,身段直筒筒的。
    陶羊子大吃一惊:“你是……女的?”
    这个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现在才清楚?”
    陶羊子愣愣地看着这个人,这才看到这个人有着的女人神态。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以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地看她。她的力气,她的动作,她在这里独自生活的能力,都使他无法对她的性别有疑义。
    然而,一旦发现她是女人,陶羊子也就想到她为什么开始不让他躺在一个床上;躺在一张床上后,她为什么到很晚才上床;如此种种,他早该有所意识的。
    既然陶羊子已经知道她是个女人,这个人也就不再掩饰自己。在陶羊子的面前,毫无顾忌地露着了女人的大部分形体。也许是因为天气进入了真正的伏天。同室同床相向的两个人,不可能再有所捂着掖着。慢慢地,陶羊子发现她的说话和神态,特别是看人的眼光,都是明明白白的女人本色。
    他由一个女人救了,并且这么长时间由这个女人照料着。他一直毫无羞耻地裸露在这个女人的面前。陶羊子还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按说,他应该是无地自容的,然而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他现在再无地自容,有什么意义?
    她每天和他睡一张床,她就睡在他的身边。虽然陶羊子的身体还产生不了男人的反应,但精神上自然有着男人的反应。想着他是与一个女人同床,他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
    陶羊子有时发现她女人的神气中,有着一种情态,有着与她粗放的形体相反的柔美。他有点怕她的眼光,常常在她的眼光前低下眼去。这时的她却显着主动,似乎是故意地伸头来看他的眼睛,弄得他很窘。他对她讲解诗词时,往往把男女间情感的意思跳过去不谈,而她却偏偏盯着问。
    晚饭后,房间里薰着防蚊虫的烟。烟雾朦胧中,这个人突然说起了她自己。她说她叫阿姗,从小就没了母亲,在山那边的一个大村子里生活。那年春天,村上来了一个养病的城里小伙子,他是隔壁人家的亲戚。两家原来关系就好,她常到那家去,听小伙子念诗词。他特别喜欢宋词,身边带着的就是这本宋词。她喜欢听他念词,特别喜欢他念词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后来他们好上了,有一次偷偷地约着一起爬山,跑到山这边来。就在这个废弃的棚屋里,他们有了第一次。以后他们常到这里来。他说这是他们的定情之所,他跟她说到自由恋爱,说到忠贞爱情,说到海枯石烂。他说,他们要是遇上挫折,就是临死,他也会到这里来等着她。后来,有一次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被人抓住了。他连夜离开了。而她被愤怒的父亲打了一顿,赶出了村子。于是她就到这个棚屋里住下,已有三年了,棚屋已修整了三次。她想着他说过的那句话,她要在这里等他。她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座城里,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想去找他。他说过会到这里来等她的,但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说完了,睁着眼等他说。陶羊子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历,说到了一瞬间被炸死的妻子,说到他想到昆城去见她的爹,但他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说得干巴巴的,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又似乎在向别人交代什么。既然她说了她的事,他也应该说一说。
    入夜之时,她在床边站立着,看着他忧伤的眼神。平时她都在床另一头宽衣解带,很快地吹了灯上床。这夜她没有熄灯,她就穿着短裤与肚兜,站在陶羊子的床边,朝他看了一会,随后,她在他的身边躺下来。天热了,陶羊子盖的只是一个薄床单。她钻进他的床单里来,朝他看着,随后轻轻地抱住了他,亲了他一下以后,又轻轻地抚摸着他。
陶羊子毕竟好长时间没有接触女人了,女性肉体的感觉猛然朝他袭来,他却无力回应。他能感到她温和的气息,她的手是粗糙的,却又是薄软的;她的动作是狂野的,却又是细微的。她仿佛是在安慰他,想把他从哀伤中解救。她仿佛是在刺激他,以求他男性力量的勃发。陶羊子感到自身下面有微弱的男性反应,一旦意识,又疲软了。他无法表现出男性的强悍,而她却充分地显现着女性的柔绵。她的胸脯与整个身子都丰满性感。
    陶羊子努力想让自己的男根强壮,但他深深地无奈着,浑身发着燥热。
    她没有感到失望,似乎抱着一个男人便已满足。她在他的耳边说:“你不用急。慢慢来。你会好的,你会强壮的。”
    陶羊子的心静下来,他只是用手臂围着她的身子,一种相同的女性感觉在他的内心中复活,他想到了任秋,深深地无可遗忘的有关任秋的回忆,像轻烟似的升浮他的心房之中,所有过去的记忆也都随之而来,把他整个的胸脯都胀满了,仿佛要胀破了。

    这天晚上,陶羊子给阿姗讲解宋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阿姗就说:“人还是要在一起,不在一起,又谈什么长久?”
    陶羊子知道她是有所感触,明白她的话意中,有对那个负心男人的不满。此时陶羊子的心中却浮出任秋的形象来,他与任秋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是太少了,比他与阿姗在一起的时间还要短,但那些亲近的时间,是那么值得思念。而那点思念,有时显得像远处阳光下的山形,那么虚浮,只有一层淡淡的黑影,而在月夜光色中显得浓些。
    陶羊子说:“情感永远在,离远了,越发美好。”
    阿姗说:“那也是在一起的时候实实在在的好,才有了离开后的想头。所以我还是觉得在一起的时候,是最重要的。”
    陶羊子又想到,他与任秋实实在在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
    低下头来,陶羊子发现阿姗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她的眼睛有着一层光色,如猫的瞳孔一般,能变大变小,在黑暗中闪亮着。
    夜深进棚屋后,阿姗端水给陶羊子擦身子。她擦得很仔细,一点不避讳地擦着他的下身,一边擦着一边依然用眼看着他。她的手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着。陶羊子不由得觉得喉头有点发紧。给陶羊子洗完后,阿姗换了盆水,当着陶羊子的面,脱光了衣服洗起来。她带着一点嬉戏般的神情,有着相对裸体互相公平的意味,又似乎希望他看一看她。陶羊子也就不避开,眼光正对着她的裸体,努力想使自己的男性意识集中起来。渐渐地,他多少有着了感觉。于是她跳上床来抚摸他,直接把手放在了他的男根上,像擦洗般地揉着,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揉着。她的嘴唇亲着他,她的乳房贴着他。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显得那么的主动,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女人主动做这件事。他很想伸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由自己来发着劲。但他一旦意识着什么时,兴奋却被压抑了。但她毫不退缩地、不屈不挠地、一步步地继续着她的动作。她的身体有点发热了。这是个凉爽的初秋之夜,她的身体与棚屋里的温度形成着柔和的反差。最后她把他抱在了自己的身上,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并抱着他的身体微微地旋转着。
    她的下部是潮湿暖和的。他的身体却凉着。她如火一般地燃烧着他,他一点点被燃烧起来,兴奋着。但他还是无力的,他的内部精神压抑着了他。
    他毕竟进入了,与过去多少次都不一样。他进入过任秋,那是凭着他主动的力量。但身下的阿姗几乎是完全开放的,毫无阻拦地迎着他,吸着他,引着他。他虽然无力,但一点没有以往曾经有过的失败的感觉。在失败的状态下,却完全没有失败的感觉。因为那里温软湿润的天地,仿佛是一个家,是可以自由自在出进的家,一旦进入了,随处都是舒适的所在。精神与意识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力,只有完全的感觉在活动着,在舒展着,在游戏着。慢慢地,他有了动态的余地,这不需要力。也许以往身体中的力都被打散了,而此时那些打散并畏缩的男性力量,开始自由自在地活动起来,解放了,伸展了,慢慢地集中了。原来散开的游如软丝的力量一点一点地集中起来,集中成一个点了,集中到一个根了,越集越大,越集越紧,最后,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一个密集的动态上,化成一串,化成一片,化成一团。那团力量自然地活动着,那是真正的力,那是强壮的力,那团力在舒展惬意的家里游动,到处是温润的,如滑如流如展翅,如划动在山溪之上,如飞升在山色之上,快感的天地中无限风光。
    深坠其内,扶摇直上,随处有柔软之极的抚慰与依托。任游任行,滑湿无阻,凝聚的力量膨胀着,收缩与膨胀在无限的柔暖之中。他叫了一声,似乎那叫声只在一片呻吟之间,在如箫如琶的和声中,也许那叫声只是在他内在的意识深处,伴着那叫声的同时,便是力量的飞舞与迸溅。
    第二天早晨,陶羊子就起床了,虽然腿有点软,但那似乎是昨天夜里力量飞溅的结果。他原来所有的人生力量已经回到了他的体内,也许那力量只是潜伏在哪里,经过昨夜的那一刻,全都解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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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2:15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一

    这天,日本人正在城里庆祝他们的胜利。陶羊子悄悄出了城,一直往西南方向行走。路上没有车,水上没有船,遍野不见人烟,只有零星的枪炮声。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看到路上有逃难的人。所有的人都在往西行,没人注意与难民没有任何区别的陶羊子。陶羊子开始咳嗽。多少天的辛劳与悲苦,他身心疲惫,瘦得浑身只剩一副骨架,但他觉得自己还有点劲,可以走下去,他也只有走下去一条路。
    陶羊子只顾往前走。在丘陵山区的一个村庄,驻扎着穿灰色军装的部队。这是陶羊子逃出南城后看到的第一支中国军装的队伍。他认不清这是什么番号的部队。他走到了一个军官面前。这个军官有点方天勤的架势,像农民模样又像副官模样。
    陶羊子对军官说:“我要见长官。”
    军官问:“你是要参军吗?好样的,好男就应该当兵……不过,你有病吧?”
    陶羊子咳了一声,说:“我是来捐钱的。”说着,就把包着钱的脏衣服放到军官面前。
    军官望着那堆烂衣服,狐疑地说:“什么钱?”
    陶羊子打开衣服,一千大洋露了出来。旁边的兵士都围了过来,没人会想到,这个一身旧衣的难民是来捐钱的,并捐出这么多钱。
    军官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是为了什么?”
    陶羊子像喊口号似的:“买好枪,打日本鬼子!”
    军官有点激动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陶羊子说:“我是下棋的。”接着补充一句:“围棋。”
    军官说:“你会下棋?”他的话虽是问话,但并无怀疑之意。要在几分钟之前,军官是绝对不会相信面前这个人会下围棋。但他既然能捐出这么多钱,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军官说:“我们司令就喜欢下棋。哦,下的就是围棋,一个个黑白子的棋。”
    陶羊子站起身来:“我不下棋……”
    军官没再听他解释,提着钱向指挥部走去。过一会,军官领着一个穿着军便装的当官的过来,看来肯定是司令了。司令手里拿着一顶帽子,远远地带笑而来。陶羊子只来得及与这位司令打了一个照面,便听见了防空警报。军官拉着司令往隐蔽处去。陶羊子看到司令朝他招了招手,那意思是让他跟着去。然而,陶羊子却趁这当口往外跑。
    他继续自己的行程。他根本不想下棋。在废墟里扒出那副棋后,他曾经想到,他竟会在棋上废了那么多的时间。战争降临,棋算什么?如果不是想着用棋卖钱来买枪,他根本不会把那副棋取出来。那时他很想把它重新埋进废墟的。
    陶羊子一路往西南去。江面已被封锁,公路也被炸断,他只有偏南而行。他走了好多天了,到了浙西。在家的废墟扒找到的一点钱,原想只要够车船费挨到昆城就行。那是他与任秋原来就准备去的地方。任秋不在了,他更要去见任守一,他要把任秋做的那双鞋交到任守一的手中。

    钱越来越少,渐渐地吃饭都不够了。俗话说:屋漏偏逢雨,船破偏遇风。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又受了风寒,浑身发热。他只能靠在山里人家的屋檐下休息,有的时候在人家的牛棚里躺一晚。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加上先前精神上的重创,伤痛寒苦,一下子都在身体里发作起来。他的脑中只留下一个念头,就是往西南去,到昆城去。他要见岳父任守一,给他一个交代;他还想问师父任守一:人生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他无法找到活干,战争的年头,食物比任何东西都珍贵,谁也不会找人做事添吃饭的口。陶羊子知道自己也无力给人家做事了。他只有走下去,随便倒在哪里。
    饥饿一直跟随着他。他已没有任何自尊的感觉,只要有吃的东西他便往嘴里塞。他尽量往野外走,可三春头上,田里没有可吃的东西。他抓着一把一把野草野菜放在嘴里嚼,满嘴都是苦青气,这使他的肠胃蠕动快了一点,饿感更被刺激起来。他只有往山深处走,希望能采到野果子吃。
    到山深处,很少见人了,他的意识变得更加迟钝迷糊,山里的水声和鸟声都听不到了。他已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日子,也不问路,只是顺着西南方向往前走。
    这一天,他走到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但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却是昏黑一片。陶羊子觉得自己就像棋上的一条长龙,只顾向前走,想长出一口气来。眼看着就无路可走了。那口气一点点地在被封死。山里气候孩儿脸,先前还是阳光鲜亮,转眼便是一场密雨,他羸弱的身子被雨一淋,寒热交加,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看林人的棚屋外躺倒了。
    他朝上睁开着眼,树枝上面一片空旷的天。他的一切都失去了。过去那闲适的下棋生活,曾为一子目空而计算、曾为一点面子而计较的生活,战争一来都成了一种奢侈。现在他的人生也将失去。
    这一躺,不知躺了多少时间。他满眼昏黑,上空仿佛有无数个棋盘压下来,棋盘上是任守一送他且被他卖了的那一副棋,一颗颗半透明的黑白棋上,裂痕清晰可见。倏然,那一颗颗棋变得很大,坠落下来。白棋凉得逼人,黑棋热得烫人,感觉在凉热夹攻之间。那凉热感,如同太极图的黑白之色在旋转轮回。突然,他看到胡桃正顽皮地转动着黑白太极图。胡桃身后,任秋的眼光正朝陶羊子瞥过来,却并没注视到他,她的眼光越过他而看向他的后面。他顺着她的眼光扭望过去,猛见黑光和白光闪动着,许多许多棋子都从盘上飞落下来,越落越大,大如磨盘,朝他砸下来,无穷无尽地砸下来。他的眼前便是整片整片的黑暗。他想逃开,但那黑暗追逐笼罩着他,黑得恐怖,黑得狂乱……他到哪儿才能寻找到一点白亮之境?
    在他最后一点意识中,他想到死。死,也许就是这么简单。明快而舒展。任秋与胡桃大概还没来得及意识就融入了它。陶羊子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向上浮去,浮到树上去,浮到高空去。他身下的山河大地,如铺在一个棋盘上,山为黑色,水为白色,山水呈现着一个黑白棋局。他在这黑白棋局之上,摆谱复盘,随意地摆布着山水之棋。他的心暖洋洋的。他的意识暖洋洋的。死,原来就是暖洋洋的。没有压力,没有束缚,没有责任,也没有耻辱,没有情绪,没有怨恨,没有杀戮,也没有斗争,没有钱,没有物,也没有精神道德上的固守。几十年人生的压力都消逝了,残剩的意识中只有一点飞升起来的感觉。
    无数的黑白都融成了一体,不再有分别。那些累人的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也随着没有了。

    陶羊子再次睁开眼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是躺在树下,而是躺在一个棚屋内。棚屋很矮,但很宽。室里暗暗的,几乎没有什么光。两边没有窗子,那隐隐的光,是从竹笆墙上糊泥剥落处的缝隙透进来的。陶羊子费神地想着,就像对着陌生棋局,需要思考一下,这棋局是怎么发展过来的?他只想到他是躺倒在一棵树下的。那么是什么接引他来到了这里?莫非是死?
    他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只有一点意识流动在自己的身体上,而感受到的却是又一种重负。他遗憾自己为什么不留在那个没有压力重负的境界里。他为自己的睁眼而懊恼。
    听到旁边有一点声息,陶羊子的眼珠动了一动,模糊地看到一个人站在身边。他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的脸轮廓硬硬的,手却有点软。细看一眼,这个人穿着宽大的粗布衣,完全是山里人装束。慢慢地,陶羊子能想到,是这个人救了他,是这个人把他弄到这间棚屋里来的,是这个人把他从死那边拉了回来。他现在躺在屋的阴暗一角,身下支着一个小床,说是床,其实是用竹搭起的一个架子。这个人正低头朝他看,可他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
    陶羊子疲倦地闭上眼,他觉得眼皮很重。而他唯一能动的就是这眼睛。迷迷糊糊中,他的意识又流开了。
    要不是正好山里下着一场阵雨,陶羊子也许被山里的动物当死人吃了。这个人从山那边回来,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上爬了许多的蚂蚁。这个人曾经犹豫,该不该把个将死的人搬到棚屋里来,他是不是值得费这个事。
    这个人砍木柴烧火,用热水把陶羊子洗净,裹在棉被里,每天灌他野草煮的水喝。这个人平时生病,也是喝野草煮的水。这个人了解多种野草的作用,就是被毒蛇咬了也能用野草治愈。这个人自己吃的都是山里野物,采到的野山菇与捕到的小野兽,很少能吃到米饭。这个人让陶羊子喝的是稀释了的汤。仅此而已,似乎是让他自生自灭。然而神奇的是,他到底还年轻,生的气息慢慢在肌体中恢复,生的力量开始占了上风。死,本是来势汹汹,可遇上了对手是一副毫不着力的软绵绵棋风,下得无趣,再下依然无趣,结果是投子而去。病魔再也使不出力量来,因为没有挣扎也就没有缠绕攻击的反作用力。
    陶羊子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清了面前的这一张脸,一张山里人久受日晒雨淋的脸,满是红黑之色但并不粗糙。这个人正看着他。显然注意到陶羊子眼球的活动,发现了他生的痕迹。
    陶羊子有点费力地睁着眼,接着他就听到一个声音。
    这个人说的是:“你活过来了!”
    这个人忙起来,先用毛巾给陶羊子擦了把脸,随后,给他喂了一小碗很稀很稀的米汤。陶羊子的意识渐渐复苏。所有的痛苦都随着“死”离他而去。活气还是那么微弱,微弱到若存若无。
    陶羊子望着这个人,肯定是这个人救了他,还给了他这么一个生存所在。
    天快黑了。山风很大,拉长声音呼啸着。喝了小半碗稀汤的陶羊子有了一点精神,他想对这个人再表示一点什么,可这个人走开了,自去做事。陶羊子又睡了一会,再睁眼时,看到这个人坐在门边的长条凳上做竹器。说是门,其实是一挂草帘,上中下各扎了一根竹棍。帘子有缝,透进光吹进风来,几根草尖在风中摇晃着光。棚屋中间有一张大床,另一边放着一张桌子,旁边有一个碗橱,都是竹子的。这个人劈着竹篾,竹篾在手里跳动着,篾青闪着一点绿绿的光亮,一盏油灯挂在床另一头的竹笆墙上墙上边,棚四壁挂靠着一些简单的山里人的用具。
    这个人又为何独居此地?
    陶羊子毫无生气地躺在昏暗的棚屋里,看一盏油灯之下,坐着的一个孤茕的人影,陶羊子空落的心中,引动了许多过去的念头,如线网似的张开来。以往的生活轰的一下,响着一声巨大到无的声响,如潮水似的涌到他的心中来,前些日子里无法思想的一切,都在感觉中浮起来。一件件一幕幕,是那么的清晰,是那么的震撼,一时间,他哀伤无比。死又何惧,生又何喜?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活着又为了什么?所有的想法都浸透在哀伤中。
    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来,他无力伸手去擦。在任秋的坟前,在搬死人时,在扒他家的废墟间,在一路流浪饥寒交加中,他一次没有哭过,似乎想不到哭,这时,他止不住地流出泪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陶羊子在无声地流泪。这个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停下手中的蔑刀,朝这边看来。陶羊子一时没有注意这个人的动静,他的心思都沉在记忆中。陶羊子觉得眼前的阴影重了,这才抬眼看去。这个人站在陶羊子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从没见过人哭。两人静静地对着眼光,陶羊子满眼是泪,并不避这个人,他也无法可避。后来,这个人拿过毛巾来,给陶羊子擦着脸。
    陶羊子不想看到这个人。他有点烦这个人在身边,便闭上了眼睛。但眼泪还是无法抑止地流着。这个人又伸手来给他擦去,并把手放在了陶羊子的头发上。
    陶羊子想到任守一走的那一天,把手按在任秋的头上,说的一句话:人生苦短,惜福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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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1:52 | 只看该作者
三十

    陶羊子第二天去了芮总府。看门的兵士换了,不认识他不让进。陶羊子正站在门口没主张,遇见一个面孔熟悉的人出来。说是芮总府应该改称何总府了。
    陶羊子转身回家去,他想着任秋。走在路上,听到空警声,接着有飞机的呼啸声。陶羊子想,还是早点去昆城吧,任秋也已经同意了,要是真有了个孩子在肚里,任秋更会重视安全,那就早一点离开,反正总是要离开的。
    想到任秋可能怀上了孩子,陶羊子有些激动。
    进了院里,一切如往常一样安静。陶羊子见楼下没人,便直往后面楼梯上去,口中喊着任秋。楼上也没人。陶羊子打开南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外巷子里的情景。陶羊子刚刚伸头,就看到了巷子口转进来两个人,正是任秋与胡桃。院墙外露着他们两个人的头和半个上身。只见胡桃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任秋笑着。两人快步往院里走。任秋似乎意识到他在楼上南窗,抬起眼光来朝他望。她的脸上半阴半明的,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头上正浮着一片阴云。
    陶羊子反身转到后面下楼梯,去迎他们。他刚下到楼梯一半,突感“轰”的一下,耳鼻眼及所有的感官,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形态。楼后门仿佛涨开了,他的身子弹了出去,仰着面的他,蓦地看到天空上远远地盘旋着一个长着翅膀的黑怪,还有无数飞起来的细黑物体,像漫天的黑棋在飞动。他躺落在院里,压在了任秋种的玫瑰花枝上。同时看到面前的楼房坍下去了一半。
    整个世界晃动了一下。到他感觉恢复的时候,这才听到声浪从四下里传到他耳幕中来,一声接着更大一声。他才有着了意识。一瞬间中,他跳了起来,纵身往前院跑。他爬上了碎瓦与砖堆,跑向前院,他的眼前空旷了许多,他能看到原来被楼墙遮住的很大空间。那空间不是日日看惯了的形态。到处都是断壁与碎瓦。没有人在,他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任秋与胡桃不在了。那两个活生生的人,两个说着笑着完整的人,倏然在他意识中消失了,在他感受中消失了,像是去了另一个时空。又似乎眼前的一切,瞬间换了一个空间,他被一声巨响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一片废墟。而他们俩则留在了原来的世界中。

    陶羊子站在栖寺的佛事堂里。他的面前立着两个牌牌,一个牌牌上写着“妻子任秋”,一个牌牌上写着“小弟胡桃”。他的嘴里念着佛,一声声阿弥陀佛。他念得机械,像是一种习惯。开始他是跟着做超度佛事的和尚们念的,现在那些和尚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继续机械般地念着。
    他的头脑中意识很少,流动得很慢。他几乎记不起这之前的事了,仿佛很长很长时间他都在这里,都这么对着两个牌牌,对着两个亲友的牌牌。堂外的过廊上坐着女老板。她和他一起来的,同时在黄鱼车上送来的还有两具棺木。
    他是那么安静,无限的时分都沉在安静中。女老板听闻轰炸地点后,来到他的身边,她看到他一直在动,动得那么剧烈。陶羊子在那片废墟之前动来动去,一刻都不停。他在寻找,先是在很高的废墟堆上找到了任秋的一只鞋子。那只鞋子早上他看着她穿上脚的。这以后他在原来院门前的地方,找到了胡桃的衣服碎片,接下去找到的是与残衣在一处的人的碎躯,都是一片片,一块块的。女老板看着很想吐。但陶羊子却一块块地拣起,然后分别放进了刚买来的两口棺木里,他仔细地把一件件一块块都认真看了,分别放下。像是他下棋一样,下得仔细认真。
    陶羊子找了整整一天,他把废墟周围的地段都找遍了。然后,合上了棺盖。由女老板踏车送到栖寺来,做佛事超度。又在栖寺外不远处的林子里,买了一块地,找人挖了坟坑,把棺木埋了下去,立了碑,烧了祭奠的供品。一切按当地规矩,做得周详到位。他显得很有理智,似乎在冷静地下着一步步棋。
    就在陶羊子做这些事的同时,南城内外正响着枪炮声,战争已向南城逼近来。而实际上战争已经在陶羊子身上进行了。他从废墟堆里找到那张已炸坏的柜子,找到任秋存放的钱,大把大把地花着钱。买棺木、买地、做法事,他总是一把抓出钱来,任由别人取。女老板发现他做这一切时,都不出声,是机械式的,没有意识,没有活气。人与人的交流,动作似乎比语言更具实际操作性。女老板也是一声不吭,只是跟着他,默默地帮着他。他似乎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就像他刚进南城时一样。
    战事到了南城,攻城战进行了几天,南城失守了。虽然抵抗得顽强,但失城的结果来得那么快。
    和尚们走来走去,一块块牌牌迅速增多,越立越多。后来立牌一下子停止了。没有人再有心思给死去的人立牌牌。城市已被攻破,栖寺已成了难民区。城里城外被杀的人太多了,多得无法计数。两个人的死,在这场屠杀中,已经小得无法再提了。只有在陶羊子的感觉中,还是无穷大,大到无可理解无法接受。
    陶羊子的周围都是人,难民区最大限度地挤着人。人与人的话题,便是战争与死人。死人变成了数字上的概念,哪儿死了多少多少人,哪儿又死了多少多少人。而兽行却具象地在战栗中被提及,强奸、抢劫和杀人比赛,还有挑开孕妇肚子看孩子是男是女,这些荒诞都成了真实。战争也是人的兽性最大程度的表现。女老板庆幸她出了城,没有遭到城里许多中国女人无可忍受的兽行对待。
    日本人也信佛教,一时还没进犯寺庙。所以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逃到栖寺来。陶羊子却准备走了,他对女老板说,他要进城去。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这个时候进城,你要往那死人坑里跳啊?”
    陶羊子只是说,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再说,别的人现在想逃到城外来,还逃不出来呢。”
    可是,陶羊子听不进这些。他的意识慢慢在恢复,他意识到乱哄哄的外界,也就意识到了身处之地。他无法想象他怎么到了寺里,他怎么会对着这么两个牌牌。土中埋着的两具棺木,又怎么能代表那么形态生动的人。他要回家去看一看,他要再回去找一找。至于自身的生死,并不在他意识范围内。

    陶羊子走出寺庙,踏上了进城的路。旁边的人悄悄地说:他是疯了。陶羊子听得清这话,但他毫不在意。女老板无法拉住他,便拉方丈过来。方丈说,由他去吧,这是他的心结,一切随缘吧。
    出城不容易,进城倒顺当。占领南城好些天了,日本兵还在城里搜查。陶羊子进城后穿行在街巷中,几乎见不到中国人,常见不远处有一队队日本兵走过。进城时,他看见城门城墙上到处是子弹孔,有的地方被炮火炸塌坍了。在护城河边,他看到了死人,死人一片一片一堆一堆的。死,这时才真真切切地进入到陶羊子的心中来。他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的死人,走到此处,就仿佛在一个死人世界里穿行。天气干冷干冷的,南城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苍天仿佛不忍这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很快地腐烂。
    当死这个感觉,一层层逼近内心,化作一个简单的自然的无可躲避的现实体悟,陶羊子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人生如棋,这南城天地如一个空阔的大棋盘,上面是大片大片的死子。就是下棋,也很难有这么多的死子存在盘上。对局者的力量相差太大了,对局的一方杀心也太重了。

    陶羊子的心中有了真切的哀伤。他相信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任秋和胡桃是死了,与这么多人一样,死了。而他与那些活着的人只是侥幸,生与死只隔着侥幸这一条线。悲哀的意识在这一路上,一点点深入到他的内心中来。这些天他都没有流泪,此时他视觉中一片模糊,但他的眼窝却是干枯的。人,为什么要生?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被侵入的国度?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遭屠杀的城里?多少日子之前,他们还都活得好好的,虽然有着艰难,但也有着快乐。现在看来,便如真正的醉生梦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直面了死,他对自己的死就不觉有什么可怕的了。走到城东南的御坛街口时,他被撞见的日本兵叫住了。陶羊子并没有在意这些拿着枪的日本兵士。拦住他的小胡子日本兵,被陶羊子的神态引着了,很多中国人见他们都显出害怕的神情,这个中国人却在街上随便行走,不免生疑。小胡子日本兵过来检查了陶羊子的手,看看是不是有握枪的老茧,奇怪的是他唯有的一片薄薄的茧子,是在手指头上。
    日本人没有放过他,嘴里咕噜什么,陶羊子听不明白。后来日本兵把他带到一个中国人的队伍中。这是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拖拉死人,再进行掩埋或焚烧。毕竟死人在街上对占领军的形象是不利的,再说占领者也怕瘟疫流行。
    陶羊子过去怕死人,现在害怕的感觉一点没有了。他们沿街而行,有时一天收几条街,有时一块地方就要清理一天,成片地横着竖着无数的尸体。收尸队也有人怕死尸,他们硬着头皮用一种铁勾去勾尸体,被寒风冬阳吹晒发黑的尸体,肉块在勾下脱落,露出了白骨,黑白分明。
    在城南古城堡,陶羊子与梅若云多次并肩眺望的地方,上下堆积着的都是死去的中国军人,有的身上中了许多子弹,弹孔处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发黑;有的脑袋被弹片削开了,血与脑浆凝成了一团团的黑白块。他们的姿势似乎还在抗拼着。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真有魂魄所在的阴间吗?
    陶羊子依然用手去搬抬死尸。有时尸体在手下酥散了,他小心地托着。在这个场合,活人尽量交流着,用眼说着话,来打消直接与变形尸体接触的恐惧。陶羊子只顾搬着抬着,很少与别人沟通。他们白天在一起收尸,晚上住在集中的地方。陶羊子却觉得比起寺庙所谓的清静地,心安定了不少。
    他实实在在地与死接触着。死,再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而是整个社会的灾难。

    陶羊子不记得在收尸队里干了多少天,只觉以后的尸体越来越黑,而铁勾下露出的白骨越发显白。
    这一天,他与人一起推着运尸车走过黄河路,看到几个穿着西装的人从对面过来,远远地掩了鼻。走近时,陶羊子发现是几个日本人,中间夹着一个中国人。陶羊子与这位中国人眼光一对,都认出了对方。应该说是辨认出了对方。陶羊子经过了这么一场变故,又与死尸打了这么多天的交道,整个的人都不同于往昔。而对方掩鼻的手帕遮了半个脸。
    他是秦时月。秦时月认出陶羊子就站停了,与身边的一个日本人讲了几句日本话,指认陶羊子是他的一个朋友。这位日本人看上去有点身份,朝押着收尸队的日本兵说了几句话。日本兵就放了陶羊子,挥着手让队伍推车走了。
    秦时月说:“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了。……唉,我早说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厉害,都是不长眼睛的。”
    陶羊子看到他与日本人在一起,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在收尸队这几天,他听说南城有维持会了,也听说懂日文的中国人很吃香。秦时月在日本留过学,本来和日本人就常有交往,秦夫人的厂做的也是日本人的生意。
    秦时月直叹古城遭此浩劫。他谈到一些熟悉人物的情况,有死的,有逃的,也有留下闭门不出的。他想开解陶羊子的心情。陶羊子只是低着眼。秦时月见他不说话,想他是因家庭悲剧而生的心境,便叹了一口气,说:“你要去哪里?”
    陶羊子说:“回家。”
    秦时月想说,你不是没有家了吗?但没有说出来,停了一停说:“你去吧。”他听到陶羊子家被炸,曾去看过,那边已是一片废墟。
    陶羊子依然没有说什么,移步要走。秦时月看着他黑瘦的不成人形的模样,心中凄然,又叫住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说:“这段时间南城刚被占领,还不稳定。到稳定后,日本军就不会乱杀人了。给你一张松三的名片,你可以去找他。他和你是棋友,会帮助你的……现在南城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戏文上说得好: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啊。”
    陶羊子木然地说:“没什么低头不低头的,死就死吧。”
    秦时月叹了一声:“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
    陶羊子接过名片看了看,转身走了。
    陶羊子回到旧家的巷子,那里很难再说是巷子了,一大片院墙倒了,满眼断砖残瓦土堆,完整的只有屋门前的两节石台阶,失去了楼与院墙的衬托,石台阶很显陌生。在石台阶前是一个大坑,连着后面大半个倾倒的房屋。半堵右山墙立着,倚着一片废墟堆。他爬到废墟上,这里便是他们原来的房间。他就在废墟之上坐下来……那里是一把竹椅,天冷时,任秋在竹椅上铺了棉垫,棉垫面子是利用碎布拼起的,中间那小块布是一组象形般的花纹……多少时间了?夕阳还是亮晃晃,血红血红的……他一直疑惑,他站在南窗前最后看到任秋和胡桃的情境,也许只是他一时的幻觉。他后来收到的那些残物也都是幻觉……那个时候,他真收找得那么干净?他再来这里,连一丝残留物都没有了……经过这几天的收尸,在他心里,死的概念已经变得很简单了。他们是死了。对着这一片实实的废墟,他的心里空空的,他真切地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的死了。残阳还在照着,他眼前却仿佛一片黯黑。
    他开始扒着身下的乱砖瓦,他手头没有工具,也不需要任何工具,在这些天中,他的手指已经变得粗糙僵硬。身下便是他们原来的卧床处,他扒到了床,床框断了,床板居然还完整。在床板边有一个小床头柜,小床头柜竟然也是完整的。陶羊子拉开压在床头柜上的一根木梁,打开柜门,就看到了那副装在棋袋里的棋。他把棋拿出来,看了一会。曾经历过折磨的棋子,这一次却没再受损。这副棋跟着他从小镇到苏城,再从苏城到南城,曾是那么的亲近,现在却没有一点感觉了。陶羊子在棋袋下,看到了那双布鞋,那是任秋给任守一做的鞋。看到这双鞋,陶羊子一下子在床板上坐下来,床板摇晃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吱嘎声,陶羊子没有管它,只是默默对着这双鞋,一直到满天星月悬挂在他的头上。

    夜晚,陶羊子把扒出的东西用破床单打了一个包袱,在手里提着。他依着名片上的地址,来到了松三的住所。陶羊子敲开了院门。开门的管家看到面前是一个十足难民相的中国人,急着要关门。陶羊子却把门推开了,他的劲特别大,显得有点野蛮。
    管家叫着:“这里是日本人的住所,你敢动粗!”
    这声叫,把里面的松三叫出来了。松三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对着门灯下的陶羊子,看了一会才认出来。平素整洁干净的陶羊子竟会是如此模样,完全变了一个人,连眼光都变了。
    穿着和服的松三叫了起来:“陶羊子,真是你吗?”松三把陶羊子让了进去,一边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陶羊子没有应声,只顾跟着松三进了厅堂。厅侧的桌上正摆着一盘棋,旁边翻开着一本日本印刷的棋谱。这当口的南城,大概只有日本人会悠闲地看棋谱。对于日本人来说,外面的世界正由日本下着一盘主导的棋。
    松三看清陶羊子的神情,对陶羊子的处境,他也能猜到一二。松三是个聪明人,立刻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肯定恨日本人,但我不是日本军人,我不赞成战争。战争实在野蛮。我也对皇军军官说,中国是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进行这样的毁灭做法是不行的。他们说我不懂战争。我真的是不懂战争,但我懂历史,总有一天日本得向历史赔罪的。”
    松三说着,把陶羊子让进了卫生间,让他洗一下。这些天他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在镜子里,他看到一张瘦削的黑脸,皮贴着骨头,一点肉也没有。在镜子里,他似乎才看清一直露在他面前的手,这双搬过死尸的手,这双扒过废墟的手,乌黑粗粝,筋暴骨突。他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陶羊子洗了一把。他一直是要干净的,洗干净后,陶羊子没有换松三放在一旁的西服,而是换上了自己束在包袱里的一套中装,再到客厅来。
    陶羊子在松三对面坐下了。松三手中端着一只酒杯,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刚才我还想着一句中国的古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这就来了。我们一起来喝一杯吧。”说着,在陶羊子面前再放一只酒杯,并招呼管家备饭菜。陶羊子也记不得自己有几餐没有吃饭了,起码这一整天中他一直在扒,没有吃过东西,但他一点不觉得饿。
    陶羊子像松三那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开口说:“你上次说过想要这副棋,说给我一千大洋。现在我把棋拿来了。”
    陶羊子把棋袋搁在松三面前,打开了袋口。松三一见这副棋,眼中便闪着光亮。他先朝棋盒端详一番,随后情不自禁地伸手拿过棋盒,打开盒盖,一颗一颗子地细看着抚摸着,还将子贴在脸上,测着天然玉的凉度。接着他又摊开棋盘来细细地看,像第一次接触一般。最后松三把棋放下了,朝陶羊子看着,带点商人谈交易时狡黠的笑,说:“是副好棋。不过在这兵荒马乱时期,所有古物都价轻了,是不是?……”
    陶羊子从没做过生意,听松三的话,想他不想出高价了。价钱低了,他也不想给他,便伸手去拿棋。
    松三拦住了陶羊子的手,说:“对朋友,我是讲信用的。说过多少就是多少。我想你现在一定等钱用。”
    松三起身去保险柜里拿了一千大洋出来,放在了陶羊子面前,说:“我们做生意的,做成大宗生意,都要饮一杯的。”松三将陶羊子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又给自己的酒杯也斟了酒,端起酒杯来,示意陶羊子碰杯。
    杯里的酒呈现着血红色。陶羊子只顾看着那色彩,神情往下沉。
    松三并不清楚陶羊子的感觉,继续说着:“其实,你需要钱,不用卖棋,尽管向我开口就行……我想,你是想离开南城去逃难。……你不用怕的,城防官天作大佐,本来是东北驻军,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喜欢下棋的军官。他是我的棋友。像你这样的棋手,只要和他去下一盘棋,以后他会在南城把你照应得很好的,再不会有任何麻烦。”
陶羊子想到秦时月谈到方天勤近况时,提到过这个日本军官。秦时月说方天勤在南城被攻陷时没逃得了,被日本兵抓了起来。方天勤虽然不是打仗的中国军人,但他是个副官,副官是中国军官。他便成了战俘,被押到了战俘营中。
    这真是人生路上祸福难定。那一次的一盘赌棋,方天勤赢棋得到了官,而这个官此时害了他,让他成了任人宰割的囚徒。陶羊子输棋得到了任秋,而任秋却在他眼前转瞬即逝,让他的心遭受到无尽的折磨。
    方天勤没有和众多被俘兵士一起被屠杀,是因为他会下棋。他被带到了日本军官天作面前。方天勤一路见到许多中国军人被杀,再看这个日本军官很威严的样子,不免有点手脚发抖。日本军官天作听说方天勤是芮总府的棋士,便摆下棋来,要与他下一盘。方天勤一旦坐在棋局之前,神情完全安定下来,拈着的棋子仿佛就是武器,而棋盘就是战场。于是,一盘紧张的棋局开始了,方天勤使出了全盘战争的架势,毫不退缩地到处与日本军官天作搏杀。到棋局结束,方天勤居然包围了日本军官天作好几块棋。这一盘方天勤大胜,一共吃了对方三十四个子。
    在一旁观战的军曹横田气愤地拔出军刀来,说方天勤吃了他们日本军官三十四个子,而他今天正好杀了三十三个中国兵,一个子一个兵,他再杀方天勤正好凑成三十四个。
    日本军官天作一声没响地看着方天勤,像是在研究他。到军曹横田要动手的时候,日本军官天作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天作说:我只杀败军,胜者是不应受惩罚的。
    松三当然知道这件事,可他不会谈及这件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天作有些做法,松三并不认同。陶羊子却因为这么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日本军官,居然会下棋,一时不免对棋也生出了厌恶。
    松三身子凑前来说:“我想你肯定能胜天作的,他应该多感受一点失败的滋味。”
    然而,陶羊子却应了一句:“我只与人下棋。”
    松三一怔,他没想这个平时儒雅柔弱的陶羊子,会说出这样骂人的话来。在这个当口,在南城已是日本人占领的城市中,并且对着的是一个日本人。他有点对他刮目相看。松三看到的许多中国人显着奴颜,像一只只待宰的鸡。他很想对陶羊子喝一声彩,心中不免对中日战局生出些许悲观来。
    陶羊子用换下来的旧衣服包起了大洋。松三看着那么锃亮的大洋包在了如此破旧肮脏的衣服里,做生意的人对钱的敬重,使他有点痛心。他本来想送一只袋子给陶羊子装钱,但想到这也许正是陶羊子智慧的表现。在这乱世,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人对这包东西有所企图。
    松三把陶羊子送出门来,看着他背着包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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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陶羊子与任秋的婚礼在钟园举行。除了任守一,陶羊子与任秋在南城都没有别的亲人。陶羊子请了女老板和胡桃来帮忙。
    胡桃与任秋已经十分要好。他一口一个嫂子,满嘴甜蜜的话。任秋本来觉得胡桃不正经,不是个好人,但多接触了他,慢慢地喜欢上了他夸张滑稽的腔调,也喜欢听他的预言式的话,有事常吩咐他去做。
    女老板租了一辆马车,用红布把车篷裹上。由胡桃驾车把任秋从小院里接出来,来到小巷。陶羊子在小巷后楼里取了衣物还有那副棋,再陪同新娘转回到小院去。到一处便爆竹鞭炮齐响。
    穿着大红嫁衣的任秋与穿着长衫的陶羊子并肩走下车。胡桃在后面跟着。他凑个空在任秋耳边说:“我以后只叫你姐姐。因为我一直陪着你,算是你娘家一路人。羊子哥啊,只是入赘进来的姐夫。”
    任秋咯咯地笑着,笑得很响。端坐在屋里的任守一默默地看着这情景,慢慢地眼皮垂下,念了一声佛。他也许不太合尘世的热闹情景了。
    胡桃大言炎炎地讲着:“结婚讲究吉庆。今天就有吉庆兆头。我一进院子,就看到一片红光,红得灿烂,红得光辉……注定红透,红到头的。”
    钟园的酒席摆了三桌。有女老板和任秋的邻居,胡桃和两个小兄弟,还有常在钟园出进的棋人。围棋研究会的棋士和一些有身份的棋友早已接到方天勤的请柬,都去参加他的婚礼了。
    梅若云来了。她带来了秦时月送的一套西装,还有一条苏绣纱巾。她文静大方地走到陶羊子面前,说着庆贺的话。陶羊子默默地看着她。陶羊子给秦时月的请柬上写着的是秦时月及夫人。作为同学,他应该给她单发个请柬。现在她作为秦时月的夫人坦然而来,陶羊子不免有点愧意。
    胡桃却叫着:“秦二夫人来了。秦老爷呢?”
    胡桃与任秋关系好了,他见到陶羊子与梅若云的神情,便有一点要为任秋讨公道的意味。
    梅若云对陶羊子轻声说:“他会来。只是他早接到了方天勤的请柬。”
    梅若云的口气是在为丈夫作辩解。陶羊子一时无话。任秋与邻居说着话,眼瞥过来看了一下。
    坐下来后,梅若云朝陶羊子说了一句:“那包礼物是秦时月送的,我没有再准备……我给婚礼送上一曲吧。”说着,打开了身后的布包,取出一把琵琶。任守一眼光闪亮了一下。
    拨指一弹,琵琶声起,本来四下里闹哄哄的,立刻静了下来。这首贺婚琵琶曲弹得喜庆欢快,所有的人都被迷住了。不知为什么,陶羊子感觉那是她为他一个人弹的。陶羊子不太懂音乐,却在欢庆的曲子里仿佛听到了一丝冷清,仿佛在诉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一直没有说话的任守一,对弹完琴的梅若云说了句:“夫人是神仙般人物,琴音之中自有慧根。”
    梅若云听陶羊子讲过他的师父,很敬重地低了一点头,说了一声:“谢谢师父。”她用了师父的称呼,仿佛是求教于他,又仿佛跟着陶羊子称呼的。只是陶羊子现在已经改称爹爹了。
    但很快秦时月就来了,入席便拱手致歉。陶羊子很感激他,他毕竟还是来了。
    秦时月本来想和梅若云直接来陶羊子这里。只是秦夫人看到方天勤的请柬,说要去参加。秦时月只有带着秦夫人去那里了。方天勤的婚礼开始,秦时月就把秦夫人留下,代他喝酒。他又赶到钟园这边来。他与方天勤只是在社交场合认识,与陶羊子关系要深得多了,况且这里还有梅若云在。
    秦时月坐在了任守一的旁边。这是陶羊子安排的,他想让学贯中西的秦时月与岳父聊上一聊。但是任守一又如以往低首半闭眼的状态。秦时月听陶羊子介绍,很热情地与他招呼,任守一也只是应着一声。
    秦时月在席上说:“我在那边参加了一场完全新式的婚礼,又来这里参加一场旧式的婚礼。”
    旁边有人问:“你以为哪一种更有意思?”
    秦时月笑答:“我看,各自所爱。如黑如白,各有所得。”秦时月显得很能说。他左侧的任守一只顾低眼低眉,似乎在心里念着佛。他右侧的梅若云也是低眼低眉,似乎不胜酒力。

    婚礼热闹也累人,钟园的婚宴结束,送新婚夫妻到小院,又在楼上新房里闹了一会,众人走了。终于,只有新郎独自面对新娘。想着执子之手与之偕老,陶羊子心中有着永恒的期待。
    任秋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陶羊子也喝了一些酒,头虽有点晕乎乎,心里还是清楚的。他乘着酒兴坐到任秋身边。任秋移了移身子。陶羊子心想,她是他的妻子了,便伸手一把抱住她,并用另一只手按到她的胸脯上。任秋朝他瞪了一眼,晃了晃身子,发现她无法摆脱,也就由他了。
    陶羊子松手对任秋说:“我们睡觉吧。”
    任秋让陶羊子先躺到床上。她到床后马桶处摸索了一会,又去卸妆取头饰。隔了好一阵,她才上床。脱了外衣,躺了下来。陶羊子伸手去帮她解内衣。任秋按住了他的手:“你怎么……?”
    陶羊子说:“我怎么呢?”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年养成的君子模样此时就像画皮一样脱落了,不由分说地动作着,有点急乎乎的。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她,只顾把手伸到她的内衣里去。一个新鲜的,软乎乎的,暖乎乎的感受“嗖”的一下钻进他的感觉,又“轰”的一下传遍浑身上下。整片的快感带着痛楚似地的胀满他的内心,淹没了所有的意识。
    接下去的一切,是他想到过但绝对想不到的,那想到的仿佛是梦中才有的,没想到的是想象中根本不存在的。一切似乎都不对头,他像对着一片空白的棋盘,不知如何下子,又像是对着满盘的黑白棋,同样无法下子。
    他在她身体之上而不是身体之内泄了。
    任秋一声不响躺在那里,看看他,由着他。随后抬腰皱眉朝下面看看,宽容地擦净了自己。陶羊子也讪讪地去擦洗了。于是两人重新躺倒下来。她由着他抱住,向下埋埋身体,伏在他身边睡了。
    陶羊子却很长时间因不习惯而未入睡。她的声息悠长,带着一点轻轻的呼声,合着的眼睫毛长长,微微地颤动着。陶羊子睡不着,便觉得有点热,掀开了被子。她没再穿衣服,他却穿上了一条短裤,陶羊子久久地看着她的身体,想完全看进内心中去。相对陶羊子来说,任秋的身子白白净净的,一对黑白的躯体相依在一起。陶羊子想着,我结婚了。这就是我的妻子。是伴我一生的女人。
    快天亮的时候,陶羊子在朦胧中醒来。任秋还睡着,仰面闭着眼,被子半蹬开了,露出一条手臂与一只乳房,陶羊子小心地伸手去抚她。她立刻睁开了眼,移手推他。陶羊子的欲望膨胀起来,感觉完全清醒,奋力地把那欲望插进任秋身体里去。
    任秋在他进入的时候,睁着眼没有表情地看着他,承受似的由着他。也许她内心是阻拦的,陶羊子感觉到无法前行。他坚持用着强劲,她突然在他身下叫起来,声音短而急促,似乎害怕惊动了人。
    她的声音低低地:“拔出来,你拔出来吧。”
    陶羊子在奋力冲刺,哪里顾得上应答。似乎她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着,伴着她身体的抗拒,他欲退出的同时,他的欲望却迅速喷射出来。他弄不清算不算完成了男女之事。虽然有着喷射的快感,他心理上却是失败的。在他原来的想象中,男女相交的快感是无可伦比的。他不知道哪儿不对。
    这种感觉似乎影响着小夫妻。新婚期间,两人都在家里,陶羊子总是去看她,任秋却不再正眼看他,似乎他是一个完败的棋手。他感觉着她的身体,多少还有着迷惑。她只是完成对他必须的应付。陶羊子想到这男女间,也如进攻的黑棋与防守的白棋。
    任秋为父亲做素餐,买了好多新鲜的野菜来。吃过午饭后,任守一提出要去栖寺,住到那里。任秋恋恋不舍地拉着父亲。
    陶羊子对任守一说:“爹爹是不习惯俗世的生活了吗?”
    任守一说:“人生八苦,只是深感心苦。家里已安,磨合有日。社会之上,歌舞升平。然总有一劫。凡尘不可久待。”任守一说栖寺不远,他总会回来看看的。拍拍陶羊子,自顾自走了。
    任守一走了,任秋坐下来。陶羊子想搭话,任秋就说:“你为什么不拦住爹爹,你是不是嫌他在……”
    陶羊子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是和尚,把庙当家呀。”
    任秋说:“这里就不是他的家吗?他就不能多住吗?还是你,你不留他,你为了你爽快……”
    陶羊子实在不知怎么应答妻子,她严词厉声,尽情地撒着气。陶羊子此时觉得女人像棋盘上一着定式不熟的棋,充满着变数,根本不是常态的棋型,走来走去,都走不好。他们不是融合着的一盘棋,明显分着了的黑白。
    以后的几天,她唯一的需求,只是想他抱着她。而一旦他想解决欲望,她身体便僵硬了似的。有时他的感觉膨胀起来,她像安慰他似的说:“你又想了吧。好吧,来吧。”他在她的勉强同意下,急乎乎地想突破阻碍地进入,却感觉她的那里有着层层阻碍。慢慢地,这成了一种常态。陶羊子怀疑古书上共效同飞的描写是假的,也疑惑是不是他们哪里不对,同时疑惑她是不是会感到快乐。要不她永远只是献身。对女人来说,献身这个词看来是有道理的。

    陶羊子有些天没有去围棋研究会。方天勤也在新婚头上,自然也顾不上去那里。
    这一天,陶羊子来到钟园。一到便成了别人的笑料,棋手们说着新婚男女的笑话。陶羊子不由琢磨那笑话里面,真的有点经验之谈。
    有人过来拉陶羊子下一盘棋,说看看他的精力是不是都用到房里了。
    陶羊子几天没摸棋,自然有兴,似乎好久没有感受到下棋的快乐了。这一盘棋下得尽兴,待下完,时间已到正午。陶羊子这才发现围看的一圈人已散开了,正三三两两地聚着,在议论报上刊登的有关七七事变的消息。
    陶羊子赶着回家来。任秋不在楼下,看灶上锅碗都没动静。陶羊子叫了两声,任秋从楼上下来。
    陶羊子说:“日本人在卢沟桥开战了。”
    任秋说:“那又怎么呢?他打他的仗。”
    陶羊子说:“我去钟园下了一盘棋。”
    任秋说:“我知道。你当然去下棋了。”
    陶羊子没话说了。
    陶羊子去做饭。他不怎么会烧菜,过去的单身生活都是胡乱对付的。他把饭菜端上桌,陪着小心叫任秋一同坐下了,心里却还想着卢沟桥事变,中日终于开战了。一个国家强了,总要表现出它的力量来,以获得更多的利益。这一仗,到底会打成怎么样呢?
    任秋以为他还想着棋,更是气愤,吃了两口,觉得不好吃,丢下碗,自去做了面条,吃完上楼了。
    陶羊子跟着上楼。任秋却把房门关上了。陶羊子下楼来,正见有人找他,让他去围棋研究会。
    穿着副官服的方天勤谈了有关与日本人打仗的事。说芮总已去了前线战场。
    任秋见陶羊子出去了,以为他生气发火,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下楼来做了晚饭。待陶羊子回来,与她搭讪,她又只是不理,陶羊子向她解释,她也不听。到晚两人还是一张床上躺下。任秋背身朝着他,陶羊子头一次没有去抱任秋,欲望一下子冷了。在这种状况下,陶羊子不知该怎么做,他没有经验,也不想任秋对他更加反感。两个人虽然躺在一起,却有着了身体的距离。陶羊子又想到中日开战的事,这个世界似乎一下子变了。人生的一切总在变化中,让人捉摸不透。
    方天勤对围棋研究会作了新安排,让棋士们陪达官贵贾下棋,他的理由是围棋研究会本来就由这些人物的资金赞助而建立,他们出资养了棋士,棋士陪他们下下棋,还不是应该的么?
    陶羊子去围棋研究会陪过两次棋,本以为是临时的活动,谁知来的人不断。人物越大,悬的心也越大,本不是来下棋,借着场地来探信息,借着棋来麻醉自己。少不了也谈战争,一片悲观言论。
    与这些有头面的人物下棋,陶羊子感到纯粹是一种折磨,有时对方走了一步棋,就停下,和旁边的人聊起天来,又不能催他,到对方想起来再下时,都不知道刚才下在哪儿了。陶羊子这才感到,当初与芮总下棋时所有的难处,放到这里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芮总毕竟还算个棋人,他下棋是全心全意在棋上。
    到第三次陪棋,陶羊子便无法忍受了,他觉得这根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一步步地凌迟棋,他也参与了对棋的凌迟。在对棋的凌迟中,他的棋感也被凌迟。过去下棋时所有的快感都成了痛苦。
    这天陶羊子陪棋的是一个大胖子,总和身边的人交谈着,战争一来,油价可以抬到多高,他说得兴奋,棋子随手摆,发现陶羊子一子点下去,对他的棋有威胁,于是,什么话都不对陶羊子说,就把陶羊子下的白棋拿开来,又把刚才下的黑棋放到白棋的位置上,就这么,连着悔改了几次。陶羊子一下子立起身,朝在门口抱胸站着的方天勤走去。
    “我要走了。”陶羊子说。
    方天勤问:“去哪里?”
    “回家。”
    “就是新婚,也用不着时时陪老婆吧……你的棋还没下完呢。”
    “这不是下棋。我不想这么陪下去,宁可不要这个棋士。”
    方天勤收起了带笑般的神情,他眯眼盯着陶羊子,随后说:“这不算下棋,你以为什么算下棋?你这个人就是太把棋当棋了,你坐那儿摆摆子,不比你原来在戏院里端茶盘拿扫帚挣钱来得好?”
    陶羊子觉得与方天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执意告辞出了门,他感觉满心轻松。
    回到家来,陶羊子才想到无法向任秋交代。他做了芮总府的棋士,才有能力成家,成了家,他却不是芮总府棋士了,任秋会是什么感觉?再说,女人在家经营生活,没有钱的来路怎么办?总不至于还让她做绣品养家吧。陶羊子本想瞒任秋些日子,但面对任秋,他还是脱口说出了此事。任秋听了,似乎无动于衷,使陶羊子大感意外。

    陶羊子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么快就让妻子失望与气恼。他太把棋当棋了。他以后也只有多去钟园,靠着在那里下棋获得收入。同样是下棋,钟园下棋的人,毕竟是在下棋吧。
    在这当口,棋还有什么意义?陶羊子突然觉得棋盘很小很小,装不了一个家,更无法与一个大社会比。说是棋如人生,其实棋只是棋,小得很。他一直只是在做一点小事,有着一点小嗜好。

    战争的传说像无限黑色的阴影,一团一团地逼近来。人们开始购买各种物品,物价一下子翻了几倍。又传日本军队从陆地从沿海侵入中国,中国军队到处在撤退。城市的歌厅舞厅里,依然夜夜笙歌,仿佛是享受着最后的醉生梦死。
    陶羊子更多的心思,还缠绕在他的新家中。战争仿佛是报纸上的事,既实在又遥远。
    这天,陶羊子从钟园回家,见任秋在房里一边流泪,一边收拾着包袱。任秋看到陶羊子,便说,爹爹要走了。陶羊子一时没弄明白,听她细说,才知道任守一要去昆城。他前几年作行脚僧常在昆城的庙里落脚静修,在那里待过不短的时间。
    陶羊子看着任秋的眼泪一串串下落,觉得女人就是不同,让人怜惜。任守一常年在外东奔西跑,每一次她都是这样流泪伤心的吗?
    在楼下房间里的任守一,独自盘腿坐着,见了陶羊子,说:“我要回去了。你和秋子也可以考虑到昆城去。东北之覆,早有先兆。眼下便会有东南之倾……战祸是心之大乱。这段时间,我无法静下心来,满眼都是乱象。按说我已入空门,应把尘世之事搁到一边,但还是无法抑止外心之乱。只有先回那偏静地方去……其实也知道水未动帆未动,只是心动,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却还是想回去。”
    陶羊子心想,这里有与任秋新婚的家,有钟园的棋友,有南城的熟人,一时要走还真是不舍。再说,南城毕竟是都城,都城战争失守,就亡国了。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是不乱的呢?
陶羊子说:“爹爹,你再多待些日子吧。任秋还不习惯新婚生活,她念着你。只有你来她才那么快活。”
    任守一摇摇头说:“我是一准要走的了。她如今是你的妻子,应与你祸福相依。三世因果,人生各有命,又有什么不能舍的呢?”他又闭眼,不再说什么。
    陶羊子只有去帮任秋忙活,给岳父做一餐素食。
    任守一吃完了饭,便背着包袱出门了。他身穿那件任秋在婚礼前为他赶做的僧衣,飘然而行。
    陶羊子和任秋一直送他到城北的江边码头。任守一朝陶羊子点点头,移眼看着满目泪光的任秋。童年任秋的脸显着小妇人模样,现在的任秋已作妇人打扮,却显着了女孩单纯的神情。看了一会,任守一摇了摇头就要离去。
    任秋说:“阿爹,你不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吗?”
    任守一将手放到任秋的头上,摩顶而道:“人生苦短,惜福惜安。”说完转身走上软晃晃的踏板。

    看着轮船驶离码头,渐行渐远。陶羊子与任秋回头朝家走,还没出码头,忽降一场暴雨,淋得两人透湿。秋雨即寒,陶羊子搂住浑身湿冷的任秋,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她的头上,任秋就像一只小鸟依在他的怀里。他们两个在雨里走了一段,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回到了小院,真正感觉是回到了他们的家。
    陶羊子放开任秋,让她去换衣。任秋却还在他的怀里说:“爹爹他才是苦,一直独身,而今又入空门,做了和尚,也不知吃了多少庙堂拘束的苦,吃了多少四处飘泊的苦。”
    陶羊子想到任守一最后对任秋的话,人生苦短的“苦”,并非作单纯的苦来解的,是指时间的长度。又何尝不能作苦来解呢?
    任秋似乎一感父亲远离,二感丈夫雨中的一路呵护,怯生生的柔情顿生。陶羊子把她包在了被子里,这次脱衣解带是她身心柔顺的。陶羊子脱衣进被,感觉她的体表有点寒冷,用身体裹着她,慢慢地让她暖和起来。这一来一往,她的身体有了一点从来没有过的积极反应。于是他们交合了一会,这一次她的下面是温暖湿润的,再没有阻隔。两个人这才都感到了夫妻谐和之美妙。如黑白之棋,下得紧凑,妙趣横生。
    起身来,任秋还粘着陶羊子,不时在他耳边说着话,说得含糊,宛如喃喃自语。她给他做好各种吃的物品,端到他的面前来,说是补身子的。陶羊子觉得好笑,原来他是费力还费神,现在没费神也不觉得力亏在哪儿啊。
    后些天,陶羊子便如在温柔乡里,似乎忘了有战争,只觉着无边风月。好过的日子过得快,一晃就过了一个多月。陶羊子在家里,有时看到任秋的眼光,里面是无限的依恋,仿佛是过去对着她父亲的眼光。每天晚上,他都享受着夫妻之幸福。夫妻恩爱这四个字,他这才真正感受。
    南窗外的天空已现曙色,陶羊子醒来看着任秋。任秋说:“我该起床做事了。”陶羊子跟着穿衣服。
    任秋下楼去,陶羊子也跟着她下楼。
    任秋说:“我去买菜呢。”陶羊子还是跟着她。
    任秋说:“你跟着不好看。”
    陶羊子说:“我才不管别人看不看呢。”
    任秋看了他一会,搂着他,抚着他的头发说:“你真正是我命中的魔星。……都说是战争要来了,我要准备一点吃的东西。……你还是去钟园下一盘棋。你好久都没下棋了吧。棋瘾该上来了。……顺便叫胡桃来吃晚饭。这家伙也有些时间没来了,就想看他的馋相呢。我做鸡蛋饼给他吃。”小镇的鸡蛋饼远近闻名,任秋也学会了做,上次胡桃来一边吃一边赞,说秋姐的鸡蛋饼世界第一。
    陶羊子来到钟园。他从芮总府出来后,钟园老板就把棋室交给他管理。陶羊子根本不管事,都是胡桃举着他的名号当招牌。
    钟园里这些天下棋的人不多,大家都在谈与日本人的战事,议着会不会打到南城。谁都认为南城是都城,军队总会抵抗的。
    在棋盘上摆着一步步的棋时,陶羊子突然觉得,那棋子轻得很,飘得很,棋盘上十九道横竖线,也就是划着的一道一道线,而棋子只是一个个黑白的圆点,在线点上那么无意义地摆着。
    陶羊子难得地感觉到与棋有了隔隙。
    听几个棋人聊战事。淞沪会战以后,南城也开始有防空警报声。听说前日里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南城又有人被炸死了。也有人提到了芮总,听说他带部队打了败仗,有说他战死了;有说他战伤了,被马弁背出战场;也有说他打败了没脸回头,自杀了。
    回来后,陶羊子对任秋说:“明天我要去芮总府,曾在那儿拿过酬金,想知道芮总的确切情况。”
    任秋说:“你去吧,我明天也出去一趟。”
    陶羊子说:“你也出去?不会是逛街吧?注意一点。现在街上乱,日本人的轰炸太凶了。”
    任秋说:“昨天我还在想,我们还是去昆城吧。到阿爹那里去。”这些天,任秋用一层一层的布糊了衬底,一针一针地扎着鞋底。陶羊子很少见她做乡下女人做的事。任秋说父亲是云游和尚,到处跑,太需要一双合脚的布鞋了。
    陶羊子说:“要鞋,可以去街上买一双。你看你扎得手指上都起茧子了。”
    抵针脚的中指虽然套着针箍,一不小心还是会被扎破的。
    任秋说:“我小时就会扎鞋底,都说我的针脚密……你现在是穿皮鞋的了。”
    陶羊子说:“我还是很想穿一双你做的鞋。”
    任秋把做好的鞋用力扳扳直,笑说:“那也得排在后面了。”
    陶羊子不说话了。任秋靠近着他说:“你总不会吃爹爹的醋吧。我知道你很会吃醋的。”听这口气,她又在提天勤那档事了。陶羊子这才发现好久没想到天勤了,也不知他最近副官当得怎么样。
    陶羊子说:“你要到哪里去?我陪你去。我不放心呢。”
    任秋说:“不用你陪了。我已和胡桃说好,他带我去看一位老中医呢。”
    陶羊子忙问:“去看医生?你病了?你哪里病了?”想到胡桃大概又在胡吹什么世家老中医。
    任秋虽是城里人,毕竟从小在乡下长大,从来不进西式医院见大夫,害怕那里医院的男大夫检查。她身体一直很好,偶尔伤风咳嗽,过几天就好了。
    任秋说:“也许不是病呢。”任秋难得地红着脸,露着羞怯的神态。
    陶羊子想了一会,这才想到她说没有病的含意。他激动地问:“真会是有了吗?是吗?”
    任秋说:“我也不晓得。我又没经过。有点像又觉得不怎么像。不过那个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陶羊子禁不住一阵激动。只是他也有所疑惑:他就会有孩子了?他真有本事让妻子怀孩子了?这个事太大了,他确实不敢过于自信。陶羊子一直觉得男人女人在一起会生出孩子来,是很奇特的事情。他与任秋相谐的日子也不久啊。
    眼下任秋似乎也不确定,她不想让他一起去,是怕两个人同时失望。陶羊子心想胡桃嘴上不牢靠,但做事热情还算细致。如果自己跟去,三个人郑重而行,倘若不是,任秋会受不了。任秋就是脸薄,最爱面子的。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陶羊子也想听她而不是听医生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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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0:53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八

    陶羊子又收到围棋研究会发来的函。打开信封,里面却是一张很漂亮华贵的请柬。请柬上面用烫金字写着:方天勤与黄美姿小姐的大婚之喜。下面写着日期,写着办喜事的饭店:华都饭店。
    方天勤的未婚妻是俞参谋的表亲。他们的相识与介绍,都是俞参谋牵的线。陶羊子这才想到,天勤赌棋另有伏着,这样他能更加保险与更加自在地用这个借口来摆脱任秋。
    陶羊子把请柬收在口袋里,到任秋那里去。进了门,便见任秋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请柬。她朝着那张请柬发愣。
    陶羊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她的眼光迷离,不像是愁也不像是怒也不像是怨,只是呆呆地看着请柬,像在研究上面烫金的图案。看到陶羊子,任秋很平静地点点头。
    陶羊子看着任秋,任秋也朝他看了好一会。任秋笑起来。陶羊子弄不清她怎么会笑了。
    “我们也结婚吧。”陶羊子似乎是早想好了脱口而出的,也似乎他早就把任秋当做自己的未婚妻了。
    任秋眼波未动,没有任何意外,似乎陶羊子早就向她求过婚了,只是现在提出婚期来。
    任秋说:“结婚就结婚吧。不过办婚事要依我。”
    陶羊子点点头。他也奇怪任秋怎么一下子就应了他,似乎早就在心里决定了要嫁给他的。而她与天勤交往,只是一种情感偏移,就像孩提时代的玩耍。
    任秋说:“第一,是结婚的日期,也就在这一天。”她指了指天勤的请柬。
    陶羊子没想到她定的日子会是这么近。他们还没有好好谈过恋爱呢。眼下反对包办婚姻,恋爱自由已成时代新潮。不过恋爱是什么?像书上说的花前月下?还是约会了搂搂抱抱亲亲?陶羊子觉得没那么多必要。其实要说有心有恋,他们有着很长很长的时间了。陶羊子早就觉得任秋理应是他最理想的妻子。再说他已是二十七岁的人了,接近三十而立的年龄了。不过时间上有点紧促。方天勤与那个黄美姿小姐肯定准备了一段时间,再说有钱人家,一切都会备齐的。而自己和任秋还需要布置一个家吧。
    任秋接着说:“第二,这个家,就安在我这里。你那个围棋研究会的南院,我不想去。而你那个小巷的后楼,也不可能做新房。”
    陶羊子立即点了头。
    任秋最后说:“第三,这期间你要把我的爹爹找到,让他来给我们主婚。婚前你只要做这一件事,其他布置新房的事,都由我来,你也不会懂的。”
    陶羊子觉得这是应该的。女人结婚,总希望得到上辈的赞成与祝福。对陶羊子来说,他也希望有一个长辈来给他们主婚。他一直把任师父当做自己的亲人,任师父也有意把任秋托付于他,所以主婚大事,有任师父在就太好了。
    只是,任师父现在会在哪儿呢?

    接下来的日子,任秋忙开了新房的布置与请柬的发放,陶羊子根本插不上手。他只是把钱交给了任秋。任秋接过钱,也就不管他了,自顾自地忙着,也不问他找父亲的事怎么样,似乎交待了一个男人做这点事,他总该做下来的。
    陶羊子当然是用心的。他托了芮总府一个常在外面跑的管事,还托了栖寺的方丈。他知道任师父与这位方丈熟。
    陶羊子还托了胡桃打听,这纯粹是病笃乱投医的做法。想来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又怎么能够找到一个他不熟的人呢。其他人就是应了都说没有把握的。只有胡桃拍着胸脯说他一定会找到任师父。陶羊子也不清楚,胡桃的话,有多少是实在的。眼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陶羊子也给方天勤送了一张请柬。
    方天勤看到请柬,笑着对陶羊子说:“你看吧,我还是守信的,你输了一盘棋,赚到一个你早就想得到的女人……不过你怎么想着和我同一天结婚?像是与我对局……不如也来大酒楼里对对场吧。”
    陶羊子说:“我怎么能与你比?我是简单婚礼。”
    方天勤摇着头说:“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实在。没钱我借给你。女人结婚一生一世就一次,你也得为任秋想想。”
    陶羊子说:“一切都是任秋安排的。”他突然有了一点幽默的兴致,说:“同一天结婚,我不用去参加你的婚礼,你也没办法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样说来我们互相不必送礼了。当然还是你赚了。毕竟你是长官,出手总要比我大些吧。”
    方天勤哈哈地笑起来,说:“你这就对了。居然也知道算计了。大概已经先尝了女人的鲜吧,说话开放起来。你以前也太拘谨了,人不老,总是一副干巴巴的味道,就像乡下的老夫子。”
    这两个一起从小镇走出来的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在一起说说笑笑。
    当了副官的天勤,说话时跷起二郎腿,手敲着那张沙发的把手。他的动作中已经有了官的架势,只是起身时,他还会习惯地拍拍屁股,像在乡村的田埂上站起来一般。

    临近结婚的日子了,陶羊子依然没有任师父的信息,陶羊子想,任秋是一个不知亲生父母是谁的孤女,只有任师父一个亲人,她当然希望能看到父亲出现在婚礼上。这一点事他也做不到,他又如何心安理得地做她的丈夫?
    任秋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全身心地投在新房布置和家具摆设上。她已把小楼上下两层都租了下来,并粉刷一新。刚粉刷的白墙,映着窗外透进的阳光,屋里一片明亮,完全不像是原先那暗蒙蒙的样子了。两天没去,陶羊子发现这个家已整个变了。任秋把陶羊子领到新租的楼上,楼上房间面积比楼下略小,朝南的窗边摆着一张床。屋里其他物件是旧的,擦得干干净净,只有这张宽宽的双人床是崭新的,连同粉刷了的白墙,映着窗外透进的阳光,已是春天,小院中一棵刺槐,树叶绿绿地伸展在窗前。
    任秋带着一点得意的神情对着他。陶羊子的心中,一种就要成为丈夫的感受油然而生。他一把抱住任秋。已经成了准丈夫的陶羊子,还是难得有这样的“出轨行动”。任秋没有挣扎,只是柔顺地由着他,微微地笑着。陶羊子觉得她是一个能干的妻子。她全心地在做妻子的事,比他这个丈夫做的多得多。
    离结婚的日子还有三天了。陶羊子又到栖寺去。他真是临时抱佛脚了。他与方丈下了一盘棋。方丈什么都没说,他也就没有问什么。因为他知道,有消息的话,方丈肯定会告诉他,临走的时候,他到大雄宝殿去烧了一炷香,投了一块大洋在功德箱里。方丈敲了一下钟,钟声在大殿里回传着,也回旋在陶羊子的心里。一瞬间,陶羊子觉得自己与这钟声,与这佛殿,与这里的一切有着什么联系。过去他对冥冥之中的神秘从不关注,只是敬鬼神而远之。
    从栖寺出来,春天的山峦一丛一簇皆是翠绿。陶羊子记忆里那漫山红遍的秋景与眼前绿色的层峦,异趣相映。

    陶羊子回到任秋的院子。刚进院,从转弯处迎面走来一个和尚。细一看,发现和尚竟是任守一。
    “阿弥陀佛。”任守一低头合掌轻念。
    陶羊子高兴得要跳起来。“阿弥陀佛。”陶羊子也难得的、真诚的、完全发乎内心地念了一句佛。
    任秋在房间里给父亲铺床。她的面容精神焕发,如花绽放。陶羊子自定婚事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任秋这样快活欢喜的神情。陶羊子也为他们父女相见高兴。

    任秋与陶羊子说话时也带着笑,完全是一个妻子的柔顺声调。陶羊子想,这大概是赞赏他找到父亲的表现吧。只是陶羊子自己也弄不清,是不是他托人带的口信已经传达到任守一。
    趁任秋出房门去端茶的时候,陶羊子问任守一:“师父怎么会知道……就回来了?”
    任守一神情平和,微微露着一点笑意,说:“情动于心,心动而行,我还是无法摆脱尘世的羁绊啊。”
    那意思似乎是他一时心动,有所感念而回来的。
    任秋端着茶盘进房,茶盘是印花漆器,红黄色细腻花卉图案盘绕在黑亮的漆盘上。这也是任秋给新房添置的物件。
    她给陶羊子也倒了一杯茶,双手端着放到他的面前。陶羊子想到了古书上举案齐眉的说法,赶忙双手去,手一晃,被泼出的茶水烫了一下。任秋朝他被烫的手,轻轻吹一口气。陶羊子憨憨地摇摇头。
    这一切任守一似乎都没看到,他低着眉眼,眸子之间自有明亮透悟之色,又似乎一切都在眼中,依然是平和的微笑。他的嘴里微微动着,仿佛还在念佛。
    任秋烧好了饭菜,摆了一桌子,三个人坐到桌前。任守一已习惯吃素了。原来他是十分喜欢吃红烧肉的,几乎是贪嘴。红烧肉,先用油糖煸,再加酒焖,烧成后酥烂不腻,可是父亲却不吃了,任秋觉得很扫兴。任守一没有特地关照任秋他不吃荤。所以任秋弄的很多素菜,草头、马兰,还有芦蒿,也是用肉丝炒的。任守一只是从碗里夹素菜吃,并不在意菜里有肉。
    陶羊子说:“出家人不吃荤?有一定的戒律吗?”
    任守一说:“佛家确实讲戒律,是想通过外在达到内心。我是最不愿意接受戒律的,对佛门里的那么多戒律,刚进去的时候,心里很难接受。慢慢地,读了许多经书,接受佛学时间长了,觉得戒律对较普遍层面的修炼者来说,是对的,佛说方便法门。这便是一种方便。就像棋理说:点方勿接。压强勿压弱。不懂棋的人会说,为什么勿?而高手又会说,一定要勿吗?
    “对戒律,俗世之人会说,为什么要有戒律?而高僧不会执着于外在的戒律。各个人不同,就有不同的佛理开不同的方便之门。
    “就像下棋,棋谱上指点出许多的布局、定式与手筋,但真正要形成围棋大师独特棋风,还靠你自己悟透……”
    “佛家不吃荤,也是对生命怀慈悲之心。而我,是某一天突然不想吃了,见到荤便有想呕吐之感,觉得是在吃同类生命,自然就不吃了。一开始这种见荤想呕吐的感觉很强烈,慢慢地心通了,倒也不太计较了,能吃锅边菜。戒律在心不在行,太讲究了,过于执着反而引起了麻烦,引起别人的麻烦,引起世事的麻烦,反倒不是顺缘。只要心净就行了。”
    任守一说到佛理,还显着以往的谈机。
    陶羊子心里想,我在棋上是不是也太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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