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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阁墓志︱沉默的墓志,滚滚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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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7 21:31: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单敏捷


元渠姨墓志现藏于河北正定县墨香阁。墓志形制为正方形,边长约44厘米。志文22行,满行20字,隶书书写。志曰“故齐左丞相平原王元妃墓志铭”,又说“娉于段氏”,可知渠姨为段韶之妻。墓志出土时间不详,应该是发掘之后辗转入墨香阁。志中亦没有明确说明葬地,但交代了“归葬旧茔”。段韶之父段荣墓志出土于河北曲周县北油村,荣墓志中亦称“改葬于邺城东北一百五十里,斥章城西南三里”,则渠姨墓志也应出于此地。元渠姨墓志最早公布于王其祎《新发现隋元渠姨墓志跋》(《碑林集刊》2004年第10期)。这篇跋介绍了墓志信息,但没有录文。2007年,王其祎、周晓薇编著的《隋代墓志铭汇考》由线装书局出版,书中收录了这方墓志,有录文。笔者根据墓志拓片,参考《隋代墓志铭汇考》,录文如下:



大妃讳渠姨,河南洛阳人也。即魏○照成○皇帝○/玄之孙,定州使君蒲仁之元女。长灡与浴日徂远,层构/与极天比峻。南宫满其故事,东观焕其余美。妃禀/华兰畹,分秀朱庭,凝质自然,柔姿且韵。年十有七,娉/于段氏。既而作合君子,和如琴瑟,蘋藻成德,绮练增/华。豈止女则嫔仪之间,习礼闻诗而已?既而驎趾著/美,珪璋特秀,温其诱训,教以义方。故得冠冕二京,羽/仪一代。缙绅资其领袖,月旦以之标榜。方当终美长/世,贻范后昆,而閱水不休,徂光奄谢。以大隋开皇十/七年岁次丁巳终于长安,春秋八十有二。以开皇十/八年岁次戊午正月十八日归葬旧茔。地久天长,山/空海化,若不勒铭泉隧,无以永播芳尘。其铭曰:

淑光之精,咸池炳灵,芬芳间出,秀祉罗生。惟祖及父,/乃公且卿,诞兹懿淑,寔擬娥英。其一如彼珪璧,譬斯兰/芷,学尽嫔风,言成女史。铅华不御,徽猷自己,居高不/危,慎终如始。其二依此之从,谐斯二族,窈窕容止,纷纶/器局。播以椒兰,成此姻穆,上寿未尽,逝川从速。其三去此/城邑,适彼松杨,风云悽断,原隰悲涼。卜山多险,穷/隧余香,永言终世,空悲夜长。其四


元渠姨在史书中没有留下名字,“渠”字作为女性名字也不太常见,是否本作“蕖”,不得而知。她的事迹仅见于《北史》卷一四《后妃》下《段昭仪传》:

段昭仪,韶妹也。婚夕,韶妻元氏为俗弄女壻法戏文宣,文宣衔之。后因发怒,谓韶曰:“我会杀尔妇!”元氏惧,匿娄太后家,终文宣世不敢出。

这则短短的传,一半以上笔墨是在描写元渠姨在段昭仪新婚之夜惹怒高洋以及后来躲避高洋的故事,让人不禁为之酸鼻。不过从墓志我们知道这位女性最后以八十二岁高龄寿终,还是有些欣喜和惊讶。

这方墓志带给我们的心情不止是惊喜,即便知道了墓志主人得以寿终,还是有些东西让读者的心情重新沉重起来。比如,这方墓志文字写得不错,尤其是后半部分最重要的铭文,然而交代女主人生平的序这一部分却十分简陋。首先渠姨父蒲仁,不像是名讳,应该是字或者小名,在史书中找不到痕迹,其定州刺史也许是赠官。其次对夫家的介绍比较简单,如果不是碑题“左丞相平原王”及“娉于段氏”的字样,我们更不知道墓主人是谁。再次是墓志交代女主人的经历也非常简单,我们能从中提取的历史信息也无非是她生于北魏宗室家庭,十七岁嫁给段韶,开皇十七年在长安逝世,享年八十二岁。从一个历史研究者的角度来说,太过简陋的信息当然不能让人满足,不能撑起更深入的研究。然而如果淡化历史研究的目的性,把注意力集中在墓志本身,我们仿佛能感受到它的简单之中隐隐包含着的辛酸、悲痛与无可奈何。

这是一代名臣段韶的妻子的墓志,也是一方十分简单的墓志,这两者都是事实。当然,面对这方墓志,无论是不满足于其信息之简陋,还是对女主人历经沧桑,最后只有这么一块十分简单的墓志这件事感到同情,都是我们作为后人缺乏足够信息又难免偏离当事人的立场的情况下的所感所想。女主人生于北魏皇族,然而是已经没落的皇族,嫁到北齐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却似乎不能给她本人带来多少荣耀,反而一度性命堪忧,这些当然是一位无辜的女性在历史洪流中所无力抗拒也不能逃避的。然而这也只是有限的材料所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历史是丰富的,这位妇女除了上面说过的还经历了什么,在这些事件中她的处境如何,心态怎样,我们也无从知道。我们所感受的悲伤与同情,她自己又是如何看待的呢?当然笔者也无力回答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借助这方墓志,我们仍然可以试图走近这个人本身。不被问题意识束缚,所做的探究也不再是为了刻意解释什么历史问题,而只是为了了解一个人,一个在传统的历史叙述系统下几乎发不出自己声音的人,一个曾经在这个世界上走过、仍然需要被尊重的人。


元渠姨墓志

志云渠姨系“魏照成皇帝玄之孙”,书写有误,应是“魏昭成皇帝之玄孙”。又云“定州使君蒲仁之元女”,蒲仁不见史籍。广阳王渊曾任定州刺史,元渊墓志云渊“春秋卌有二,以孝昌二年岁在丙午十月丁卯朔二日戊辰,薨于瀛洲之高阳郡界。”孝昌二年为526年,元渊生年为385年。渠姨卒于开皇十七年(597),享年82岁,则出生于516年,此时元渊31岁。渠姨为蒲仁元女,一般来讲蒲仁年龄应比元渊小几岁,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蒲仁即是元渊的可能。

渠姨出生于516年,十七岁时是532年。前一年高欢大败尔朱兆,是年入洛,拥立孝武帝。《北齐书·段韶传》:韶“建义初,领亲信都督。”后来段韶又参与广阿之战、邺城之战以及后来的韩陵之战等战役,可知自从高欢信都起兵,段韶一直以贵臣之子的身份跟随高欢左右。532年他随高欢入洛,当年和元渠姨成婚。这显然是一桩政治婚姻。

翻检史籍,可知高欢入洛以后,高欢的亲族以及高欢集团中不少重要人物或其子弟都和元氏联姻。如高澄娶北魏孝静帝妹冯翊长公主,高演娶元蛮之女,又,根据高永乐墓志,永乐妻系元渊之女。在当时,能和元氏联姻是很荣耀的,如孙腾曾和封隆之争北魏京兆王愉之女平原公主(《北齐书·孙腾传》)。

即便在迁邺以后,元魏宗室的地位好像并没有立即一落千丈。如元坦“历司徒、太尉、太傅,加侍中、太师、录尚书事、宗正、司州牧……为御史劾奏免官,以王归第。寻起为特进,出为冀州刺史,专复聚敛。”(《北齐书·元坦传》)元韶“历位太尉、侍中、录尚书、司州牧,进太傅。”(《北齐书·元韶传》)但是元氏宗室地位下降已经不可避免。形势在天保年间尤其是天保后期迅速变化。《北齐书·元韶传》:“文宣帝剃韶鬚髯,加以粉黛,衣妇人服以自隨,曰:‘我以彭城为嫔御。’讥元氏微弱,比之妇女。”同传又曰:“(天保)十年,太史奏云:‘今年当除旧布新。’文宣谓韶曰:‘汉光武何故中兴?’韶曰:‘为诛诸刘不尽。’于是乃诛诸元以厌之。遂于五月诛元世哲、景式等二十五家,余十九家并禁止之。韶幽于京畿地牢,绝食,啖衣袖而死。及七月,大诛元氏,自昭成以下并无遗焉。”史言“昭成以下并无遗焉”,并不确切,如孝昭皇后父元蛮、元文遥以及元永、元景安父子等幸免,而蛮改姓步六孤氏。总之,元氏经此屠杀,如轰然碎地,无可挽回。

元渠姨在高欢入洛之后作为一个政治符号嫁给了段韶。她本人在段家受待遇如何,已无从考证。随着时局的恶化,她的处境也渐渐变得危机四伏。前引《北史·段昭仪传》中言渠姨因在高洋成婚时“为俗弄女壻法戏文宣”,得罪了高洋,后来高洋对段韶宣言要杀其妻,渠姨得到娄太后庇护终于免祸。高洋扬言要杀渠姨,不在他和段昭仪成婚当天,或许是在屠杀元氏时。天保年间元氏地位不断下降,处境由尴尬变得十分危险。元渠姨虽然已经成为十分显赫的段氏家族的一员,仍不能置身这一针对元氏的变局之外。

高洋死,对元氏的屠杀活动也随之终止。《北齐书·元韶传》言“前后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这个数字意味着,至少在邺城,元氏被屠杀殆尽了。屠杀活动成果显著,元氏再也对北齐政权构不成威胁,屠杀也可以停止了。同时,后来的皇帝不再像高洋那样热衷于疯狂屠杀,政策也有所转变。《北齐书》卷五《废帝纪》载:乾明元年,“诏诸元良口配没宫内及赐人者,并放免。”以后也不再见到北齐有专门针对元氏的迫害活动,从天保劫难幸存下来的元氏子孙的处境也多少有了改善。尽管如此,之前的屠戮对元氏的影响不仅仅是损失了大量人口,同时还有跌到低谷的社会地位。天保以后,渠姨已经四十多岁,之前的变故可能给她留下很大的创伤,也可能劫后余生,反而彻悟。后来又经历了北齐灭亡、杨隋代周的变故,她却活到了82岁高龄,是不是因为天保年间的变局让她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并不是什么历尽劫难,终得善报?这些史书中不会写,墓志里也没有提到,我们也只能尽量将自己置身于鲜活的历史场景中,去想象,去猜测。


北齐武平七年(576),北周攻破晋阳,次年周军入邺,又获齐后主及幼主,北齐灭亡。《北齐书·幼主纪》载:“(齐后主、幼主等)为周将尉迟纲所获。送邺,周武帝与抗宾主礼,并太后、幼主、诸王俱送长安”。《周书·武帝纪》:建德六年“夏四月乙巳,至自东伐。列齐主于前,其王公等并从”。北齐君臣离开关东,被迁到长安,段氏很显然也在其中。北齐灭亡了,这个朝代的曾经显赫的家族与核心人物在新的王朝也不再重要。一个家族脱离了权力核心,一方面意味着失去了许多资源,失去了显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远离了漩涡中心激烈的斗争,远离政治动荡带来的风险。对于元渠姨来说,似乎更是如此。但是并没有这么简单。

《北齐书·段韶传》末尾附了段韶子孙的传记,其中韶第三子德业在北周建德七年参与了高元海反周的活动,被处死。另外,第二子深在入周后拜大将军、郡公,最后“坐事死”,未言所坐何事。案,北齐灭亡后周武帝很快死去,北周政权不久也被杨坚控制,接着很快就有“杨隋代周”,那么既然史书说段深入周后“坐事死”,所坐之“事”很有可能就是段德业参与叛乱的事件。段深是段韶第二子,其长兄段懿在北齐时就已死去,那么到了周灭齐以后,段深与段德业就成为段氏男性中最年长的两位。段德业参与叛乱,周武帝没有诛灭段氏全家,只杀掉了比德业更年长的段深以儆效尤。

段深和段德业之死必然给这个家族带来不小的影响。本来段氏就是北齐勋贵,他们在北周是被防范监视的对象,段深、德业二人的死更会恶化段氏的处境。段深、段德业也许都是元渠姨的儿子,如果是这样,二人之死对于元渠姨来说不仅仅是失去了两个家族成员,更是有着失子之痛。元渠姨经历了魏齐禅代,逃过了天保屠杀,目睹了周灭齐的战争,花甲之年又陷入失去亲人的悲痛和艰难时局的双重不幸之中。墓志云“冠冕二京,羽仪一代”,并非虚言,但当我们了解了故事的背景,再来读这一句话,不能不感到讽刺和辛酸。

周灭齐后,为了安抚齐人,尤其是在北齐有地位有影响力的人,很多齐的高官子弟仍被任以官职,授以爵位。《周书·宣帝纪》宣政元年八月诏:“伪齐七品以上,已敕收用,八品以下,爰及流外,若欲入仕,皆听预选,降二等授官。”从《北齐书》的记载看,这条诏令确实是实行了。如《北齐书·厙狄干传》附《厙狄士文传》:厙狄干孙士文,周武帝“授开府仪同三司,隨州刺史。”《段韶传》记载其子孙多有北周或隋的官爵,故而渠姨墓志言“冠冕二京”。

大概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入隋以后,北齐勋贵家族受到的猜疑防范会慢慢被淡化,虽然不可能有昔日的辉煌,但是最终安定了下来。起初他们和北齐皇族一起被迁到长安,除了会受到监视之外,还不允许自由迁移。这些到后来都有所改变。如孝昭元皇后在北周晚期被放还山东,文宣李皇后在隋代回到赵郡。渠姨卒于开皇十七年,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返回山东,而她后来死在了长安,死后才葬回邺城。应该是因为段氏子弟有一些在各地做官,他们的家族就留在了长安定居,没有回到邺城。他们不像赵郡李氏,在乡里有着深厚的传统与长期的影响力,段氏的兴盛与否完全依托于北齐政权的盛衰。渠姨死后,段氏还是有能力将她的灵柩运回邺城,并举行了葬礼,还制作了一方墓志。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方墓志,我们才能更多地了解这位在正史中被一笔掠过的女性。然而这方墓志的疏简也让人惊讶。这明明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明明一次又一次时代的变迁也都在她的身上留下烙印,但是在墓志冠冕堂皇的叙述里,这些东西都被隐去了。

借助这方简单的墓志,或许我们真的可以重新审视历史,重新审视历史叙述。这方墓志向我们展示的不仅仅是可以补传统史料之阙的新材料,也不仅仅是保留下来了一贯被忽视的女性在历史中的声音。没有写出来的或许比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更有意义、更真实。墓志主人曾经有着那样的地位,不应该只有这么简陋的墓志;她也有着非常丰富甚至惊心动魄的故事,不应该只有这么简单的墓志。可是看似最不应该的事还是发生了。墓志被隐去的信息也是真实的历史,甚至比刻在石头上的更真实,但是因为一些同样是十分真实的原因,终于筛选出来某种意义上的重要信息,留在了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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