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果/文
认识老师江铸久那一年,AlphaGo 横空出世,随后深藏功与名。
在老师那里听到很多好听的名字,濑越宪作,武宫正树,木谷实,我以为,有这样名字的人,不学都应该下得好棋。老师布道,说真正有气韵,能让人屏住呼吸的棋子藏在日本的正仓院。一直打算去看,一直没能成行。
在我看来,这种仪式感十足的运动,谦谦君子之下杀得你死我活,只有中国人才想得出来。就算未来被科技完败,也只是更促成技艺回归,回到围棋本身的美感,成为人类自得其乐、修身养性的道具之一。
老师如此熏陶,至今我对围棋仍然毫无兴趣。
后来我想,这就是江老师常说的那句话—我教不来成人的。
老师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他说着自谦的话,话里话外都很淡。认识久了,一个反应慢的成人—像我这样的,也会突然醒过神来,这是说你不可教呢。然后,作为一个成人,我就笑了。
和大部分培训机构不一样,江芮围棋是鼓励旁听的。我在四明山认认真真听过一期,听的不是棋术,是江九段在给一帮不谙世事的孩子传授棋道。我感兴趣的是,对于一项结果论的博弈运动,输赢之前,如何让孩子在不自知中修习道。
大约这就是人们说的道法自然。
道法可修,难就难在自然这件事。
浙江余姚四明山,四季山水清明。
每年寒暑假,江老师都会在山上的书画院办一两期围棋初级集训。盛夏,山是扎扎实实的山,树绿得逼人,夏蝉饕餮长嘶。院子远处一处天心有水,莲下有鱼。孩子们会故意让鞋子、球掉进去,然后群策群力地又捞上来。近处一处天心罗汉松长得葱郁,下课后总有孩子围着闪躲追赶,天生一道好屏障。棋课从早上开始,每个孩子和家长都会得到一本
围棋记录本,封面是江老师的书法,唐代王积薪的围棋十诀。第一诫赫然写着:不得贪胜。翻开来,白纸黑线,大大小小的棋格阡陌纵横。孩子可以用自己看得懂的方式记录所有他们认为值得记录的内容,孩子也必须用自己看得懂的方式记录所有老师要求他们记录的内容。自由和规则裹挟同行,江老师的课,风格一贯如是。
通常是老师先讲棋。
一屋子几十个孩子,最小也就5 岁,最大却有十来岁,再加上无数颗蠢蠢欲动的棋子,江老师怎么让课堂变得静且井然,我眼睁睁看着,却也眼睁睁不知其然,只觉得天然该是如此。那一年集训,作为一个天生对计算迟钝,而对画面敏感的人,我坐在偌大的教室,看风从窗外即兴地划过,叶的背面都被整齐地翻起来,像小型的海。蝉的嘶鸣在某些时候要大过江老师的嗓门,有巨大且艳冶的蝴蝶闯进来,停在小朋友的书包上,久不肯去。老师句句如棋子落盘,笃定、温和。年轻时看季羡林写他幼时上学,窗外芍药正盛,讲书的是桐城派传人状元王崑玉,《古文观止》随手挑一篇都讲得江水横流,国文之美的天时地利人和已然占尽,令人艳羡。凭着直觉上山,却遇上至美的学习境况。少年时向往的画面,被自己的孩子实现,偶然里裹挟着必然,这大约也就是生活的长情之处。
山里日子快,单调尤其快。
晨起,8 点上课,对局,讲棋;午休,2 点上课,对局,讲棋;7 点晚自习,对局,讲棋。通常,晚上孩子们自习,江老师会在书画室里写字玩儿。上一次去,他正在一张巨大而又被各种纸张笔墨侵占得毫无空间的桌上,写“饺子”两个字,说是要给韩国朋友的饺子馆写招牌。大的,小的,一遍一遍写,一遍一遍看,惬意得很。
孩子们会抓住晚饭后完整的一块时间,在山路上看看晚霞,听肥硕的青虫吃叶子发出咔咔的声音,几乎是在惊叹间,一个漂亮的圆洞就完工了。如果运气好,路边的树丛里,蝉壳像雨后的果实争相挂满在枝干上。如果运气再好一点,偶尔,自习结束后,江老师会同意书画院里一个孙悟空画得特别好的大哥哥带孩子们去山路上捉萤火虫。空瓶子钻许多的小洞,一路捉,一路放,明明灭灭,煞是好看。天幕
上有星光,并不如想象中亮堂,夏夜的光线里,很容易撞上肌肉强健的天牛,蜻蜓飞起来有轰炸机的声音,大蜘蛛沿着小路慌慌张张地爬。
这些看起来和围棋无关的自然事物,它们长在山上,一个季节过去,消亡在山上。而对于孩子们来说,它们因围棋而来,所以也成为学棋的一部分。这是安排里的巧合,也是必然里的偶然。教育被无限拔高的时代,成人们在孩子与时间之间拉锯,不能浪费,因为明日会成蹉跎;又不愿被过度支配,因为自我已然成型。
好微妙的度。
度是成人的算计;微妙,是我的得失心。
看江老师写“饺子”,看虫子吃叶子,看孩子们深入境而浑然不觉地日复一日,这种触类旁通却浑然不觉,大约就是我想象当中最合适的教育。越是混沌初开,器物塑形之时,好老师越发珍贵,贵在为人,专在术业。彼此互为因果,潜移默化孩子的器形。可是社会把塑形的事情都丢给了父母,而把作为填充物的知识放在了塑形之前和之上,这大约就是焦虑的根源。
自四明山起,寒暑假我们会定期上山和去上海集训。那些每周都能上到江老师课的上海孩子很好奇这几个定期冒出来的深圳孩子,以及来自这里那里,世界各处的孩子。
反之亦然。
冬天,上海干冷。连续四五个小时的集训之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师和孩子并排走在路灯米黄色的光线下,灯光将影子拽得老长,时间又赋予这些画面珍贵的仪式感。是独独属于这几个孩子的仪式,辛苦却并不知苦,快乐却并不知珍贵。这才是最难得。
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是一场接一场遇见的过程。
AlphaGo 和柯洁乌镇大战前夕,老师让孩子们向 AlphaGo的创始团队提问,并亲自带去他们的问题求答。AlphaGo 大败人类之后,老师去香港做节目,绕道来深圳看小朋友,跟他们聊一只“狗”背后的故事。芮乃伟老师来深圳打比赛,江老师就带着孩子去现场观战,然后场外即时复盘。
这期间,老师要求对考级冲段抱不屑之心的我,给孩子报名参赛。他告诫我,要对输赢放低,得先去输输赢赢才行。
数次的围棋级位段位赛,赛后,偌大一层楼的赛场,每一次都只会有铸久会的孩子在每一轮赛后记谱,写他们最好与最差的几步棋。我爱看孩子回忆棋谱的样子,空荡荡的教室,她浑然不觉此举多余。至于输赢,输了又能赢,赢了还会输,大不了再赢回来就是。反复多次之后,果然就被孩子放低。
围棋这种神仙打架的事,孩子修炼如何有趣和有度地打架,而我围观一场机缘修来的热闹,也可视为道。我懂的归我,孩子想懂的,我提醒自己,不要妨碍她去懂。
久未见老师。
开车经过深南路,远处树和天空近在咫尺,光线充沛,人声遥远。我会突然很想念江老师,想念他的课堂。他慢条斯理,开着自己的脑洞,带孩子去往他天真又缜密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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