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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连载』 《武林天骄》 梁羽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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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0 11:32: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回 鸳鸯同命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岂不念,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属谁?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文征明满江红夕照苍苔上,鸟鸣山更幽。这条山路,显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满是橘红的、雪青的,或草黄色的藓苔。苍松映衬红崖,野花枫叶争艳,在这秋末冬初,已寒末冷的时候,山上到处还是瑰丽的色彩。

  在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径,此际却有一个少妇,挑着两捆柴草回家。

  虽然是荆钗裙布,也掩盖不了她秀丽的容颜。

  她是一个猎户的妻子,或许是因走惯山路了,她挑着柴草,踏在长满苍苔的石头上,步履依然甚是安详。

  平时她很喜欢看云看山,但此际山间的景色虽然分外清幽,她的心情却有点儿不大平静。

  前两天,有许多难民从山下经过,听说是金国又要和宋国打仗了。

  这座山是坐落在陕西大散西北面的盘龙山,时为南宋绍兴十年,金宋议和,以大散关为界,西北面本来属于宋国的地方,如今已是属于金国统治、这个少妇是汉人,听得金兵攻宋的消息,心情回自是有点不安。

  不过她一想到正在等待她回家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满喜悦了。

  外间虽然烽火弥天,这座荒山却一向是张雪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亲和公公也还健在,两家早已合成一家。她有个温暖的家,只盼一生能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于愿已足。心中正自充满蜜意柔情,忽地无端刮来一股狂风,吓了她一跳。

  这股怪风突如其来,随着这股怪风出现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

  少妇被猛虎一扑,扔开柴草,抡起扁担就打。她眼明手快,这一打倒是打个正着,恰好打着了老虎的额头。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头颅貌似比石头还硬,“卜”的一声,扁担断了。

  老虎负伤,大吼一声,好似晴天起个霹雳,震得山岗也动,猛地扑来。

  少妇一闪,闪在老虎背后,老虎前爪掰搭地,腰胯一掀,少妇手中没有武器,只凭一双肉掌,自忖对付不了这只老虎,只能再闪。老虎掀她不着,把铁棒似的虎尾竖起来一剪,这一剪扬起风沙,少妇眼中吹进一粒沙子,流出眼泪,看不真切,几给它扑着。少妇慌忙施展轻功逃跑。她心里一慌,脚步就不能踏得那么稳了,踏着石上的苍苔,脚步一滑,竟然在这紧急的关头,摔了一跤。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已经扑到她的背后。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忽听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来了!”人未到,石头先打过来。

  这块石头也打个正着,老虎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扑扑了个空,少妇滚过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丈夫已经迎上那头猛虎。两只手把老虎头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铁拳猛击。他的拳头比少妇的扁担更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脑浆迸流,天灵盖竟然被他的拳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问道:“雪妹,你怎么样了?”

  少妇惊魂稍定,说道:“没什么,只是擦破一点表皮,眼睛渗进一粒沙子,不大舒服。”

  丈夫仔细察看,果然只是擦破一点肉皮,连轻伤都算不上,他给妻子拟订眼睛,吹一口气,那粒沙子也就随着眼泪流出来了。“雪妹,你的运气还算不坏。”丈夫笑道。妻子跟着笑道:“我的运气当然不坏,我最大的幸运就是碰上你,能够得到一个你这样好的丈夫。成,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你还记得吗?”原来这少妇叫张雪波,她的丈夫叫谭道成。

  他们是自小一同在这山中长大的。不过他们都不是本地人,都是为了躲避战争的灾难逃到这座荒山的,谭家先来,张家后到。

  七年前张雪波曾经在树林里碰上一条大青狼,那次也是谭道成把恶狠打死的。不过那次谭道成来得更早,青狼刚出现,人兽尚未相斗,谭道成就已来到她的面前,杀了恶狼。张雪波也是在那次遇险之后不久,嫁给谭道成做妻子的。

  谭道成笑道:“那头青狼是咱们的媒人,我怎能忘记。不过我却一直不知你会武功,你为何瞒住我?”

  张雪波被大夫质问,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说道:“我这两下把式也称得是武功吗?敢情只能算是三脚猫的功夫吧。”

  谭道成哈哈笑道:“什么三脚猫功夫?三脚猫是连老鼠也捉不到的,你这‘三脚描’的功夫却能打老虎!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但你练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张雪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地神气。谭道成道:“我怎会骗你?你练的本来是上乘武功,只可惜你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给老虎吓慌了。假如你稍微镇定一些,用不着我帮手,你自己就可以把老虎打死。”

  张雪波道:“真的吗?但我刚才已经是用力打它了。一打扁担就断,我赤手空拳,如何还能打死老虎?”

  谭道成笑道:“当然还得有点猎虎的经验,我教你怎样打老虎吧。老虎的头颅最硬,你气力不足,就不要先打它的头部,最省气力的办法是先把它的眼睛打瞎,它发了狂,然后你再躲到悬崖旁边,故意弄出一点声音,引诱它来扑你,这样它就会自己跌下悬崖死掉、”

  张雪波矍然一省,说道:“对,这个办法真好。我怎么没有想到。”

  谭道成继续说道:“你的轻功身法轻灵佳妙,只可惜也是给吓得慌了,才会摔那跤,轻功提纵术是必须懂得如何运用真气的,这就已经是属于内功的范围了。上乘武功是以内功为基础的,以你目前的造诣来说,虽然还不能说是深厚,但我说你练的是上乘武功,则是没有错的。对啦,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懂得武功。却为何瞒住我呢?”

      张雪波笑道:“我的功夫是爹爹教的,爹爹说这只乡下人地把式,见不得行家的。我小时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练武。只是希望能够祛病延年。他吩咐过我,不要给外人知道的。”

  谭道成温道:“我是外人吗?”

  张雪波笑道:“你当然不是外人,不过,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这点乡下人地把式,怕你笑话,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说老实话,现在你告诉我是上乘武功,我还不大敢相信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瞒你的,你恼我吗?”

  谭道成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情,我不过因为一向不知你会武功,忍不住在有点好奇,才问一问你。原来你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我怎会恼你。”

  话虽如此,但在他的心里可是着实有点疑惑,觉得妻子的解释,理由似乎不怎么充足。再说,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但身怀绝技的岳父,却又为何这许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但虽然心中已有思疑,他还是不会怀疑妻子对他的感情的,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恩爱夫妻,彼此都是爱对方甚于爱自己的。

  不但不会怀疑妻子,他也不会怀疑岳父对他的疼爱。岳父只有一个女儿,岂仅只是把他视同“伴子”,简直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这种情如骨肉之爱,他也是不能质疑。“岳父不让我知道他会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难言之隐,末到时机,他就不能让我知道。”

  谭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着同样的思疑。原来她的爹爹是暗中教她练武的,不仅叮嘱她不许向“外人”泄露的。而且是叮嘱她不许这“任何人”泄露的。这“任何人”当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内。

  不仅这事情,她的爹爹还有更大的秘密了,这次她已是丈夫知道她的爹爹懂得上乘武功的秘密了,好在还未知道更大的秘密。

  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该瞒住丈夫的,但爹爹郑重地叮咛,她却不能违背。

  此时她的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暴露了家传武功的秘密,不知会不会骂我?唉,但我碰上老虎,却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给成哥着破,我又怎能继续瞒他?如今我不该说的都已说了,只有待我回家之后,今晚再向爹爹禀明,求爹爹原谅了。”

  正自忐忑不安,忽听得丈夫说道:“雪妹,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张雪波心头一跳,笑道“咱们都已经做了五六年夫妻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谭道成讷讷说道:“我、我觉得你爹爹有"一有点奇怪!”

  张雪波不觉吃了一惊,定着眼睛看他,“我爹爹有什么奇怪?”谭道成道:“觉得你们父女和一般人家的父女好像有点不大一样!”

  张雪波心头扑通一跳:“莫非他已知道爹爹的一些什么秘密?”勉强笑道:“我和爹爹不也是和别人家的父女一般吗?又有什么两样了?”

  谭道成若有所思,半晌方始说道:“雪妹,记得小时候咱们俩都是一样顽皮,对吗?”

  张雪波笑道:“你不必把自己拉来作陪衬,这点我还有自知之明,顽皮的只是我,你可是乖孩子呢。我常常欺负你,你都对我忍让的。”谭道成道:“不,有时候我也忍不住生你的气的。还记得吗,有一次我恐吓你,说要打你的耳光,我一吓你,你就哭了。”

  张雪波笑道:“我一哭,你就向我求饶。结果不是你打了我,而是我打了你。”她顿了一顿,含着几分诧异的目光注视着丈夫说道:“你提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干嘛?这和我们父女又有什么关系,似乎离题太远了吧?”谭道成道:“我觉得奇怪,就是因为从你小时候的顽皮想起的。”张雪波道:“哦,想起什么?”

  谭道成道:“小时候你很顽皮,但我好像从未见过你的爹爹打你骂你,莫说打骂,连生你的气我都未见过。只有你向他乱发脾气。”

  张雪波笑道:“我妈早死,我自小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的。爹爹特别疼我,那又有什么稀奇?”

  谭道成道:“我也是自小就没有妈妈的,但我的爹爹管教我却是很严,我一做错事情,他就打我手心。骂我那更是家常便饭。”

  张雪波笑道:“我是女孩子,当然要比男孩子占一点便宜的。别人家的父母也是对男孩子管得比较严吗?”

  谭道成道:“我小时候跟爹爹上山打猎,我总是跟在爹的屁股后面,有时候不小心棒了跤,总是我自己爬起来,爹是不会回头来扶我的。你和你爹上山玩耍,却是你爹跟在你的后头,小心翼翼地保护你,生怕你会跌倒。”

  张雪波笑道:“你倒是很细心啊,这点小事都注意到了。但谁叫你是男孩子呢,女孩子在父母眼中总比男孩子娇嫩的啊!你妒忌我爹宠我,不如你求神怫保佑,保佑你来生也变作女子吧。”

  谭道成不说话了,但心里的疑团却未解开。张雪波望他一眼,说道:“还有什么是你觉得奇怪的吗?“谭道成的确是还有疑惑之处,但却不便直率地问他妻子。

  不错,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妻子的解释似乎也很合理。但他还禁不住有个奇怪的感觉。当然,他绝不怀疑岳父对他的妻子是特别疼爱,但却好像和一般的父爱又有不同。不只是一般的父亲对孩子的爱护,更多的是像“侍奉”小主人那样的呵护备至。

  心中蓦地冒起“侍奉”这两个字,他自己也觉得想得太过荒唐,因此自是不敢和妻子说了。

  他虽然没说出来,张雪波已是心中慌乱了。“看样子成哥似乎已经起了疑心,他猜到什么呢?唉,我本不该瞒住他的,但爹爹不许我说,我又怎能直言无隐?何况还有许多事情,爹爹也还未曾告诉我呢!”

  她的“来历”如何,一直是在她的心头尚未解开的谜!丈夫的猜想并不荒唐,原来她的“爹爹”果然并不是她生身之父。她的“爹爹”本是她家的老仆人,名叫张炎。在她刚刚断奶的时候,是她的母亲所她交托给这位老仆人的。那时叫周岁,她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在宋朝为官,后来不知怎的得罪朝廷,被抄家的。她的母亲住在乡下,官差来到之前,将她托与张炎。

  这些都是后来张炎说给她听的,她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姓张,和张炎同族。因此母亲将她交托给张炎的时候,一定要张炎冒充她的父亲。

  当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有关父母的事情的,但张炎却不肯告诉她了。

  她是由张炎抚养成人的,也早已习惯于把张炎当作亲生的父亲了。

  张炎最初本来答应她,到她满十六岁的时候,把她的身世告诉她的,但十六岁那年,她刚好在生日那天和谭道成亲,在出阁前夕,亦即是张炎答应为她揭开身世之隐的日期。张炎却流着眼泪和她说道:“请原谅我,时机未至,我还不能把你的身世告诉你。”她问:“那么什么时候你才能告诉我?”张炎说道:“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时,不过,假如时机一直未至的话,到我临终的时候我会有遗书留给你的。遗书我早已写好了。”养父恩深如海,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对生身的父母毫无记忆,想要知道他们的事情,其实多半还是由于好奇而已。

  她已经过惯了山中平静的日子,又已经有了深爱她的丈夫,她很满足于目前所过的日子。在她内心深处倒是有点害怕知道父母不幸的遭遇会扰乱她的心灵了。(父母是否已遭不幸,其实她已是还未知道的。不过从张炎那晚和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之中,她隐隐感觉得到,父母大概是已遭不幸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如今她的儿子也有五岁了。“爹爹”还没等到可以把秘密告诉她的“时机”,她也不想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了。

  她常想:“要是能够这样平静度过一生。那又有什么不好,何必自寻烦恼?但如今她的丈夫却挑起她的烦恼!

  她感觉得到,丈夫对她的来历已有怀疑,唉,但可惜的是,她自己都未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心中慌乱,既然不敢吐露秘密,就只能试探丈夫的口风,看看他是否知道一些什么秘密了。

  谭道成也是和妻子一样,心中有话,却不便直说出来。“还有什么地方是你觉得奇怪的吗?”张雪波问道。

  谭道成道:“没,没什么。不过,我刚才倒是碰见一件罕有的事。”

  张雪波睁大眼睛,“什么罕有的事?”

  谭道成道:“我看见你的爹爹在一处岩石后面和一个陌生人说话。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有外面的人找你爹爹的。”

  张雪波道:“哦,是怎样的人?”

  谭道成道:“我没看见他的脸孔,只知不是山上相识的猎户。他们也没看见我。”

  张雪波道:“他们说些什么?”

  谭道成笑道:“我怎能偷听你爹爹的谈话?他们小声说话,我匆匆走过,也听不清楚。不过那陌生人的口音,却似乎是南边的口音。”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是从大散关南边逃难来的,这个人恐怕是爹爹以前在乡下相识的也说不定。待我今晚再问他吧、”

  谭道成道:“我看还是让爹爹自己告诉你好些,因为说不定他不想你知道这件事呢?”

  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爹爹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就难免有偷听的嫌疑。”

  谭道成笑道:“你几时学得这样多心了,我只是想,这件事情倘若可以让你知道,你的爹爹当然会告诉你。”张雪波抬眼望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低下了头。

  谭道成道:“喂,你在想什么?”

  张雪波道:“怕你说我多心,我不说了。”

  谭道成道:“你别呕我的气好不好,和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起来了。说吧,咱们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雪波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谭道成道:“你奇怪什么?”

  张雪波道:“我是奇怪,怎么客人要么都不来,要么忽然都来了?”

  谭道成道:“哦,原来你是说前天有个客人来找我爹爹的事。”

  张雪波道:“咱们两家避难荒山。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客人来访,这两天却不约而同似的,先是有人来找你的爹爹,跟着又有人来找我的爹爹,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还是——”谭道成的面色不知不觉也凝重起来,问道:“还是什么?”

  张雪波笑道:“你别笑我多心,我总觉得像是有点不祥之兆,前天我一早出门,碰上一头乌鸦,今早出门,又碰上一头乌鸦……”

  谭道成失笑道:“你怎能把两位客人,比作两头乌鸦?”张雪波没有因他的插嘴而止口,继续说下去道:“我真的是有点担忧,担忧这两个客人,会像是不祥之乌鸦,给咱们来厄运!”

  谭道成安慰妻子道:“不要这样迷信,我看这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最近不是听说又打仗了吗?前天来找爹的那个客人,是避难经过山下,他来自爹爹的故乡,知道我爹在这山上隐居,这才特地来找爹爹的。因此我猜想今天来找爹的那个客人,或许也是同样情形。”

  张雪波道:“但愿如你所言。只是巧合。”但眼神却是茫然若有所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谭道成口中安慰妻子,心里却也着实是有点疑惑不安。前天来找他父亲的那个客人,在他家里只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亲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家。他曾经问过父亲那个客人是谁,父亲却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叫他不要多问。说是到了可以告诉他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自从那客人来过之后,他的父亲一直像是闷闷不乐,昨天今天都没出去打猎。

  因此他虽然那样安慰妻子,心里其实也是和妻子一样,有了一丝不祥之感。

  他又再想到:“前天来的那个客人,来得虽然奇怪,可还是来到我的家人中找爹爹。今天找岳父那个客人,却并没有找上门来,他们在悬崖后面说话,也好像是特意要找那样僻静地方,难道岳父真的怕我偷听吗?这就是更奇怪了!”夫妻心里都是怀着疑团,谭道成也只能像妻子那样,把疑团藏在心中了。

  此时他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里他还发现一包草菇。“昨天你才采了许多草菇回来,如今又是这么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谭道成说道。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们爷儿俩都喜欢吃新鲜的草菇,明天你去猎两只山鸡回来,和草菇一同炖吃,味道就更好了。
  “
  谭道成笑道:“还用你说,你爹刚才已经打了两只山鸡回来了。我的烹调手段远不及你,所以才特地来找你这位大厨师回去烹调的。”

  张雪波笑道:“怪不得你这样好心出来找我,原来如此。好,那咱们就回去吧。”

  谭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会?”

  张雪波道:“早就没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谭道成折下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给她当作扁担。自己扛起那头死老虎与妻子并肩同行。

  走了几步,张雪波忽地眉头一皱,脚步有点歪斜。谭道成吃一惊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没什么,只是胸口好像有点作闷。”谭道成连忙放下死老虎,说道:“你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复体力呢。别逞强了,柴草放下,让我来挑。”一面说话,一面替妻子揉搓。不揉搓还好,他一替妻子揉搓,张雪波反而哇地把黄疸水都呕了出来。张雪波推开他道:“你别扰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劳。”

  谭道成道:“那你怎么会呕得这样厉害?”张雪波低声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了。”说话之际,满面通红。谭道成怔了一怔,说道:“有、有什么?啊。我明白啦,我又要做爸爸啦!”

  张雪波道:“你这样大叫大嚷做什么,给人听见笑话。”谭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家猎户,也隔着一座山头呢。哪会有人听见,除非是你爹爹——”

  张雪波望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谭道成矍然一省,想起那个客人,方始发觉自己话说得太满。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爹的那个客人料想早已走了。你爹倒是有可能来找你的,不过你还怕给他知道吗?他就已盼望多添一个外孙过继给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比我还更喜欢呢。雪妹,你悄悄告诉我吧,有了几个月了?”

  张雪波羞红了脸,说道:“前天才发现的。”

  谭道成道:“原来这是因为你已经发现了自己有孕的缘故,这就怪不得了。”

  张雪波怔了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呀?”

  谭道成道:“以你的轻功造诣,本来应该跑得比那头老虎更快的。”

  说至此处,不觉有点担心低声道:“你摔了一跤,会不会,会不会——”

  张雪波红着脸道:“前天才发现有的,孩子还未成形呢。哪能就摔坏了他。别胡扯了。走吧,走吧。”

  谭道成道:“把柴草给我,让我来挑。”

  张雪波道:“我不过作闷而已,现在亦已好了。这头老虎我扛不起,两捆柴草,你还怕我挑不动吗?”

  谭道成道:“不,不,肚子里的孩子要紧。你挑动得,我也放心不下,听话,听话,乖乖地给我吧。”

  张雪波感受到丈夫的爱护,心里甜丝丝的有说不出的舒服,口中却道:“这头老虎呢?”

  谭道成道:“放在这里,也没人会要咱们的。吃过晚饭,我再来搬它回去。”张雪波道:“难得打到了这样重的大老虎,你早点扛回去,也好让两位老人家开心。成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真的还挑得动的。”

  张雪波道:“这样吧。我割一条老虎腿回去,趁新鲜,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家也开心了。但要是给他们知道你有了身孕,我还让你挑柴草,那恐怕他们就要不开心了。”

  张雪波拗不过丈夫,心里也的确是喜欢丈夫对她这样爱护,便道:“好吧,依你就是。但成哥,你可得当心,别宠坏我啊。”谭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并肩而行,笑问妻子:“雪妹,这个孩子你喜欢是男的还是女的?”

  张雪波杏脸飞霞,说道:“你呢?”

  谭道成道:“本来我是希望是个女儿的,但你爹想要个外孙承继张家的香灯,只能盼你再生一个男孩子了。”张雪波道:“其实男的女的都是一样,我就不懂,为什么只有男的才能继承香灯。”

  谭道成道:“重男轻女,本来是不公道,但习俗相传,咱们改变不了,你们做女人的,只有受点委屈了。”

  张雪波道:“冲儿今年已五岁了。弟妹年龄要是和他相差太远,玩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味儿了。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盼这个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和冲儿做伴。”谭道成没有说话,张雪波见他神情有点奇特,问道。‘成哥,你在想什么?”

  谭道成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半晌说道:“雪妹,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冲儿明天恐怕要离开咱们了。”

  张雪波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谭道成道:“你别吃惊,爹爹只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学。”

  张雪波道:“他才五岁呢。难道公公不会教他吗?”

  谭道成道:“爹爹说,希望冲儿得到名师教导。他说前天来找他的那个客人,文武全才,他已经答应收冲儿做徒弟了。不过,他不能在荒山隐居,所以必须冲儿跟他就学。”

      张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才吗?武功方面,他教出来的儿子,三拳就可以打死一头老虎,那是足够用了。文学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见公公常常捧着书来吟哦,想必也是不错。为什么还要请外人教自己的孙儿?”

  谭道成道:“爹爹说,他凡事都是想求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说那人的文学武功就是胜他十倍!”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我也希望冲儿能够成才,不过他年纪还小,我真是有点舍不得他。但公公既然有这个念头,为何那天他不把冲儿交给那个人带走呢?却要自己多走一趟?”

  谭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样,舍不得孙儿的。这两天你不见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吗?我猜他正是为了此事决断不下啊。再说,冲儿的事情,也总得你做母亲的点头才行啊。”

  张雪波沉吟道:“不是听说外面正要打仗吗?孩子年纪小,不如等伙打完了,再送他出去不迟。兵荒马乱年头,在山上总比较平安一些。”

  谭道成道:“雪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座山平日虽然人迹罕至,但到底是在两国交界之处.金宋以大散关为界,这座山和大散关的距离虽然不算太近,但也不过百里之遥。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经之地。”

  张雪波道:“过去大仗小仗也打过不知多少次,从未见过一个兵士跑到这山上下来的、”谭道成道:“这是因为宋国势弱,每次打仗,都是守不住边关,很快就给金兵长驱直入了。但我听爹爹说,二十年前;情形却非如此。”张雪波道:“我也曾听爹爹说过,听说那时咱们宋国有个大将名叫岳飞,很会打仗,金国流行两句话道:“撼山易,憾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但可惜听说岳飞早已给奸人害死了。”

  谭道成道:“是呀,要是岳飞还在,金兵就不能长驱直入了。但金兵不能驱直入,大散关附近这一带也就要变成战场了。那时金国的大军开来,这座荒山恐怕也难免要驻兵了。”张雪波道:“你这样说。是不是宋国早已有了好像岳飞一样的名将?”

  谭道成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听说当年害死岳飞那个奸臣已经死了,宋国那个昏君也已死了。新皇帝听说倒好像是个比较年轻有为的皇帝。这些都是前天来的那个客人告诉我爹爹的。”

  张雪波道:“我明白了,公公是恐怕这一次打仗,咱们宋国或许会坚决抗敌,金兵打不下大散关。那时就恐怕要在这座山上安营立案了。”

  谭道成道:“当然这只是万一的顾虑,但也不能不防。金兵上山,咱们大人容易躲避,孩子却难照顾。”

  张雪波道:“我虽然希望过太平的日子,极不愿意给金兵上山骚扰。

  但咱们到底是汉人,我还是希望咱们宋国能够再出一个岳飞的。成哥,你说是吗?”谭道成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说道:“我的想法当然和你一样。

  因此为了预防万一。我觉得让孩子出去也不是坏事。那人武功高强,一定可以保护咱们的孩子平安。”

  张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强,为何他自己还要逃难?”

  谭道成笑道:“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挡不住千军万马。再说;那人之所以要逃难,也还有他的原因呢。”

  张雪波道:“什么原因?”

  谭道成道:“那人意欲潜心练武,开创一派的武学宗师,故此要躲避到远离战火的地方。”

  张雪波心乱如麻,一时实是委决不下。

  谭道成叹口气道:“哪个父母舍得孩子离开?不过,父母也总是希望孩子能够成才的。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战火会燃到山上,凑巧又有这么好机会可以让冲儿得到明师。爹爹要送冲儿出外就学,那也是为了冲儿打算。怎么样,你还是舍不得离开冲儿吗?”

  张雪波道:“公公是一家之主,他决定了的事情,我做儿媳妇的自然只好依从。”谭道成道:“不,爹爹并不想勉强你和孩子分开,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虑。”张雪波苦笑道:“我不想做一个只知溺爱孩子的母亲,我知道公公是为了冲儿的好,我若还固执,那倒是我不识大体了。好吧,你告诉公公,说我和你一样,赞同他的主张。”

  谭道成知道妻子答应得有点勉强,只好陪她苦笑。

  张雪波不想令丈夫难过,继续说道:“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女流之辈,只盼在这山上能够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战火没有烧到山上来,他长大了也未必愿意和咱们一样过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见树木少见人。他能够成才固然最好,不能够成才,让他到外面的世界长点见识也是好的。”

  谭道成喜道:“雪妹,你终于想通了。我早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见识的,你不必太过自谦了。”

  张雪波笑道:“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快点走吧。两位老人等咱们回去,恐怕肚子都饿扁了。”

  谭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怀六甲,走路可得当心一些。”此时夕阳早已落山。天色开始入黑了。

  虽然说是要赶着回去,但走了一程,张雪波却还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说话。

  她忽地问道:“成哥,你会不会和我分开?”谭道成诧道:“雪妹,怎的你有这个想法。咱们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么分开?”说罢笑道:“你若还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给你听,表达我的心意。”

  他平时是很少唱山歌的,张雪波央求他,也难得他唱一两会。此时为了哄妻子喜欢,他自动唱起来了。“连就连,我俩缔交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奈何桥上等三年。”

  张雪彼笑得犹如花枝乱颤,说道:“唱得很不错呀,但这支山歌,其实你早就应该唱的。现在才唱,已经嫌迟了。”谭道成道:“哦,我应该什么时候唱?”

  张雪波笑道:“应该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唱。”

  两人笑过之后,张雪波正容说道:“我不是对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如今为了恐防战火波及此间,咱们已经被迫要和冲儿分开。如果战火真的烧到山上来,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那时,那时,——”谭道成斩钉截铁地道:“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八个字从丈夫口中一说出来,妻子的泪水也从眼中流出来了。

  谭道成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成哥,你这样爱我,我喜欢得要哭啦,不过谭道成道:“我知道,当然我不希望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张雪波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错,我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但若真假的大难临头,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来!”

  谭道成道:“为什么?”

  张雪波道:“为了冲儿。你的本领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顾冲儿。”

  谭道成道:“冲机会有师父照顾的。”

  张雪波道:“师父怎比得亲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将来碰上什么,你要为着冲儿,活下来!”妻子这样认真的态度,吓得谭道成也吃了一惊,勉强笑道:“我不过是用这几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哪里真的就会碰上这种不幸的事情。”

  张雪波道:“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别睁大眼睛瞪我,好,好,咱们都莫说不吉利的话了,走吧,走吧。”

  夫妻俩心中都是充满蜜意柔情,但也隐隐有点“不祥之兆”的顾虑。

  尽管他们都在避免说不吉利的话。

  不知不觉他们已回到家门。只见炊烟袅袅,随风飘散。张雪波道:“真不好意思,两位老人家已经自己烧饭啦。”

  那两位老人家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饿扁了。此时,谭道成的父亲正在屋子里说道:“怎得还不见他们回来?”

  张炎说道:“别等他们了,先喝一碗鸡汤吧。这是我用雪儿今早采回来的新鲜草蘑菇炖的山鸡,你试试我的手艺。”谭道成的父亲笑道:“这是你乖女儿采回来的新鲜草菇,不等她回来,不大公道吧?”

  张炎哈哈笑道:“老亲家,你真是人如其名,什么事情都要讲个公道。我是怕饿坏你,天寒地冻,先喝一碗鸡汤,也好让身子暖和暖和。雪儿是你的儿媳妇。要是当真饿坏了你,雪儿心里也不安的。”

  张雪波抢先进门,笑道:“对不住,女儿回来晚了,公公,你还是听我爹爹的话,先喝鸡汤吧。你和找客气做什么,这鸡汤倘若是我炖的,我也应当先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张炎笑道:“你听见没有,这可是你的贤媳妇说的,没有什么所谓公道不公道了吧?”原来谭道成的父亲名叫公直,凡事也总喜欢进个道理,所以张炎时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们两亲家正在开玩笑,但一看见这对小夫妻回来的模样却是不禁怔住了。

  张雪波虽然没有跌伤,但衣裳破裂几处,而且沾满污泥。那两捆柴草是谭道成挑的,用的也不是扁担而一根树枝。最令他们吃惊的是:谭道成身上虽然没有沾那么多污泥,但却有血迹。

  谭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们打了一只老虎,爹,你别害怕,这是老虎血,不是我的血。”说罢,把那条虎腿从柴草丛中拿出来。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想今晚给你们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只好明天再弄了。”

  张炎说道:“我已经猎了两只山鸡回来,今晚的菜肴是够丰富的了。

  “说至此处,目光中忽地好像带着疑惑的神气,盯着女儿问道:“你也有帮忙成哥大老虎吗?你虽然不比寻常的弱质女流,但没练过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张雪被道:“我刚碰上老虎,成哥就来了。他说是‘我们’打的,只是想让我也分点功劳。”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会责怪她忘记他的叮嘱。心想还是暂时隐瞒,待到只是两父女的时候,再和爹爹说真话得好。

  她心里有许多疑团。也只能等到没人的时候再问爹爹。谭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思。只是笑笑,没有拆穿妻子的谎话。但他心里却也加深了一层疑惑:为什么岳父好像害怕给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张炎得知女儿未曾显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说道:“怪道你弄得这样狼狈,原来是碰上老虎,掉了一跤,没摔坏你吗?”

  张雪波道:“没有,只不过擦伤一点表皮,衣裳有几处钩破。

  冲儿呢?”每次她回到家中,总是孩子最先跑出来迎接她的。这次回家。

  直到如今还没有看见孩子,她是早就想问爹爹的了。此际方有机会发问。

  张炎说道:“冲儿玩了大半天。现在睡着了。”

  张雪波不觉有点奇怪“冲儿怎的这么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习惯的,不错,孩子是喜欢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会小睡片刻,但多数是在午饭之后那两三个时辰,晚饭前他是很少会睡觉的,这段时间他也很少到外面乱跑,通常是坐在家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认字,这段时间是他一天内最“安静”的时间。

  不过,她虽然觉得孩子今天有点“反常”,但这是小事一桩。她也根本没放在心上。当下说道:“好,我回房间换一套衣裳,看看冲儿醒了没有、”张炎说道:“他睡得正沉,你别唤醒他。睡前他已经吃过东西,用不着担心饿坏他的。我留一条鸡腿给他就是。”

  张雪波应了一个“是”字,说道:“好吧,那么待我换过衣裳,就出来开饭。”

  谭道成笑通:“不用劳烦你出来才开饭了,我不会烧弄菜,难道摆摆碗筷都不会吗?”张雪波知道丈夫爱护自己,心头一股甜意,笑道:“是呀,这倒是我糊涂了,咱们已经回来晚了,怎能还让公公和爹爹久等了,那你赶快开饭了,我们先吃罢。”

  张炎说道:“也不争在这刻时间,不过鸡汤还是趁热喝得好。”

  两碗鸡场是早已放在饭桌上的;虽然已不是热腾腾的,也还有热气冒起。

  谭公直笑道:“贤媳妇你瞧,你的爹爹不是好像在向我献宝似的?好吧,老张,你等我品评,我来试试你的手艺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艺高,还是你女儿的手艺好?”张炎笑道:“论到烹调这门功夫,我这个做老子是不能自认比不上女儿的。”谭公直笑道:“我是依理类推,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女儿手艺高,你这个做老子的大概也不会差到哪里。”说罢,和张炎同时端起鸡汤就喝。

  谭公直喝了一口鸡汤。脸上的神色虽然没什么,眉头却是略皱。

  张炎笑道:“你的依理类推,这次恐怕是推错了吧?是不是比雪儿平是炖的鸡汤,滋味差得太远?”

  谭公直道:“不,不,还好,只不过差那么一点儿。”原来鸡汤稍稍有点苦味,谭公直料想是因山鸡烧焦了的原因,谭道成笑道:“只不过差那么一点,那就不只是还好了。”

  谭公直哈哈大笑道:“是,是,难得你的老丈人精心泡制,我只赞还好,那的确是不公道了,好,很好。”说罢,大口大口地喝。张炎笑道:“你这句‘很好’,那是着在儿子的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潭公直哈哈大笑:“人家说女生外向,我这个儿子却是偏着老丈人呢。老张,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张雪波在两老的笑声中,深深感到天伦之乐,好满怀喜悦地回自己的卧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也轻轻在孩子绯红的脸庞上亲一了一亲,孩子毫无知觉。

  她忽然发觉孩子的睡相有点奇特,她试试吧孩子曲起的双膝轻轻摇直,孩子还是动也不动。

  张雪波可能是出于母性本能的反应,不觉稍稍起了一点疑心,慕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过是上个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学点穴的功夫。上个月是农历九月,正是打猎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野兽尚未“冬藏”。谭公直父子几乎天天出去打猎,张炎就在家里教女儿练点穴功夫。

  张雪波记得父亲曾告诫过她“点穴功夫不要轻易使用,若然点着死穴,轻轻一戳,就会置人于死地、”张雪波道:“那么我只点敌人的麻穴或晕睡穴就行了?”她爹爹说:“不错,但交手之际要点得这么准可是难事。还有,即使点普通穴道,时间长了,未能解穴,对身体也还是有妨害。

  除非你练到我的一种独门点穴功夫,那才可以避免伤人。”

  张雪波好奇心重,当然追问下去,究竟什么独门点穴功夫。她爹爹告诉她,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点对方晕睡的,不但不会伤人,而且有助于安眠,可以为患上失眠症的人做治疗之用,非但无害而且有益。她爹爹还告诉她,除了失眠症,点穴可以治其他的病。

  爹爹告诉她:“点穴也分两种,一种是作为上乘武功的点穴,可以杀人伤人的点穴;一种是医术上的点穴,可以治病救人的点穴。医术上的点穴是一项极为深奥的学问。我根本未入门。不过我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倒是把武功与医术合而为一的,可惜我只懂一种于人有益的点穴。”

  张雪波道:“咱们在荒山上隐居,敌人是不会有的。爹爹,你先把这种于人有益的点穴功夫教给我好不好。”她的爹爹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道:“你当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容易练得么,即使你有了我现在的武功底子,最好也还得苦练十年。

  普通的点穴功夫容易得多了,只要你勤学苦练,大概半年之内就可以练成。”

  所谓“普遍的点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杀人伤人的那种点穴功夫,她记得当时她还笑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杀人容易救人难吗?”

  她爹爹苦笑道:“杀人容易救人难!呀,你说得不错,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她也不知爹爹因何有此感慨。

  想起这件事情,此际她看着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当然她不是害怕爹爹会伤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这样沉,她却可以断定是给点了晕睡穴了。

  点了孩子穴道人,当然绝不会是别的人,只能是她的“爹爹”。

  虽然“爹爹”只是她的养父,但对孙儿疼爱,和别人家的祖父并无分别,并且是只有过之无不及的。

  当然,她绝对不会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实上她亦知道了爹爹这种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对孩子乃是有益无害的。

  但她可不能不疑也为什么爹爹要点孙儿的穴道?她的孩子没有失眠症,平时蹦蹦跳跳,活力充沛,也无须用点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要让孩子沉睡吗?孩子多睡一两个时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的,反而误了他吃晚饭的时间!

  怀着疑团,她匆匆换了衣裳,便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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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51:1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回 泪洒长江

  黑衣汉子双掌连挥,掌力自四面八方挤来,钟灵秀的剑法自施展不开,黑衣汉子冷笑喝道:“识得厉害了么,还不赶快投降!”钟灵秀斥道:“放屁!”咬紧牙根,使出吃奶的气力,唰的一剑,刺他咽喉。黑衣汉子冷笑道:“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双指只是轻轻一弹,“铮”的一声,就把钟灵秀的短剑弹得脱手,飞上空中。

  钟灵秀禁受不起这股力道,百忙中一个“细胸巧翻云”的身法,倒纵出去。不过,她虽然脱出了黑衣汉子拿力所及的范围,但气力却是不继了,一个斤斗翻下来的时候,脚跟竟然不能平稳着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已是未能站得起来。

  黑衣汉子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拿她,忽听得有人喝道:“金超岳,给我住手!”

  原来这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金国的第一大内高手金超岳。

  钟灵秀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把眼望去,只见喝令金超岳住手的那个人,己经出现在她的眼前了,可不正是刚才那个女子是谁。

  金超岳的名字是她曾经听得檀羽冲说过的,不禁又惊又喜,暗自想道:“原来他就是金国第一高手金超岳,大哥哥说过,金国最厉害的两个,一个是完颜王府的迦庐上人,另一个就是他了,果然真是厉害。大哥哥即使没受伤,只怕也未必打得过他。”欢喜的却是:“想不到这妖女对大哥哥还是未能忘情,她去而复回,回来反而帮了我。”

  金超岳吃一惊道:“格格,你知道这丫头是什么人吗,他是檀羽冲的义妹!”

  赫连清云道:“我不管她谁,你跟我回去?”

  金超岳道:“咱们正要着落在她的身上,捉拿钦犯,怎能回去?”

  赫连清云道:“捉拿钦犯之事缓办,我叫你回去,你就要回去!”

  金超岳心头火起,脸上仍是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说道:“是吗?那就请干格格把圣旨拿出来吧!”

  赫连清云道:“什么圣旨?”

  金超岳道:“皇上召我回去的圣旨啊!”

  赫连清云哼了一声,说道:“只有皇上才能叫你回去么?”

  金超岳道:“放走钦犯的罪名非同小可,倘使没有圣旨,可担当不起。不过——”

  赫连清云道:“不过什么?”

  金超岳道:“格格没有圣旨,想必有王爷的亲笔手谕吧?有王爷的手谕也是一样。”

  要知金超岳乃是金宫侍卫的头子,按体制他是只能遵从皇帝的命令,如今他肯听完颜王爷的命令,那已经是给了“干格格”天大的面子了。“冒充干格格”的赫连清云见吓不倒他,不觉也有点心虚,硬着头说道:“爹爹叫我传活,也用得着他亲笔写下手谕吗,你这样说,那分明是不相信我了,是吗?”

  金超岳疑心大起,佯装惶恐,一揖说适:“格格息怒,我怎敢不信格格!”

  赫连清云松了口气,说道:“你相信我——”

  一个“好”字未曾出口,忽觉一股力道就像暗流汹涌的向她袭来。原来金超备这一揖是用上了内家真力,意欲试她武功的。

  这刹那间,那里还容赫连清云有余暇思索?出于本能当然是立即抵御。她双掌齐出,把对方迫过来的掌力化解了一半,身形飘闪,闪过一旁。大怒喝道:“金超岳,你!”

  她还来不及质问金超岳,金超岳己是哈哈大笑,说道:“好个胆大的丫头,竟敢冒充王府的格格,嘿嘿,你扮得倒是很像只可惜瞒不住我!”原来赫连清云学的是正宗内功,她所发的内力和所用的身法都与赫连清波不同,金超岳一试就试出来了。不过,他却并不知道赫连清云乃是赫连清波的同胞妹妹,相貌本来就十分相似,并非扮的。

  赫连清云喝道:“我手上宝剑就是圣旨!”说时迟,那时快,她已是宝剑出鞘,一招“玉女投梭”,就向金超岳刺去。这一招平淡轻舒,看似毫不着力,但剑尖制出,却嗤嗤有声。

  原来她用的是柔云剑法,剑法柔中富刚,轻灵翔动,内中蕴藏着强劲的真力。那嗤嗤声响,就是她的剑尖突破对方所发的阴阳掌力,气流激荡,发而为声。

  金超岳的阴阳掌力亦是武学一绝,一阴一阳,互相牵引,功力稍弱的用不着给他打个正着,已是有如身陷激流之中,而且他左掌发出来的却有如在鼓风护中吹出来的热风,右掌发出来的有如在冰窟里卷过来的寒潮,更是令人难以抵受。

  饶是赫连清云学的是正宗内功,在这一冷一热的煎熬之下,剑法也是渐渐施展不开了。三十招过后,只见她额头上的汗珠,有如黄豆极大小,已是一颗颗的满了下来了。但一面流汗,一面却是牙关打战。可知她所受的煎熬之苦。金超岳默运玄功,把阴阳掌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赫连清云的剑尖刺到离身三尺之处,就给那股反弹之力,反弹回来。那嗤嗤声响,似炒熟的黄豆一般,越来越响。

  钟灵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见赫连清云形势不妙,拾起短剑,更即加入战团。她跟檀羽冲学了一年内功,己是有点基础,此时虽然还是喘息未定,却也可以勉强一战了。

  赫连清云吸了一口气。说道:“小妹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用不着你帮忙,你快走吧。”说话分神,几乎给金超岳一拳打中,幸亏钟灵秀的剑来得快,剑尖闪电般的指向他的掌心的劳宫穴,这才替游连清云化解了一招。她在阴阳掌力激荡之下,不由自己的打了两个寒噤。但虽然如此,开头的六七招,居然还是丝毫不缓。金超岳见她有此功力,也是甚感惊奇。

  赫连清云佯怒道:“我是妖女,你陪我送命,值得么?你去救你值得救的人吧!”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得很,是要她赶回去帮檀羽冲逃走。

  钟灵秀也知道自己帮不了她的大忙,但转念一想:“她为大哥哥舍身,我岂能弃她而去?何况大哥哥半身不遂,她若被擒,我和大哥哥也绝讨逃跑不了。与其被大哥哥责骂我不讲义气,不如和这位姑娘联手一拼,要能够拼个两败俱伤,说不定还可以保全大哥哥一条性命。”下了决心,便即说道:“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肯为我的大哥哥拼命,我就甘心与你同死!”金超岳冷笑道:“你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我偏不让你们死得那么容易,我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话犹未了,陡然间只见金光耀眼,赫连清云己是唰的一声一剑向他刺来。这一剑竟然突破了他的掌力的防御圈,几乎刺到了他的面门。金超岳吃了一惊,连忙加强掌力。这才把她的攻势压了下去。原来赫连清云练的是正宗内功,功力虽然比不上金超岳,但却比他正邪合一的内功精纯。有钟灵秀替她分担了压力,她趁着对方说话分心之际,粹然一击,令得金超岳也险些给她杀了个措手不及。

  金超岳话己说满,不敢轻敌,阴阳掌力,交互使用,发挥得淋漓尽致。钟灵秀毕竟修为尚浅,开头十数招还可以勉强抵御,二十招一过,寒热交作,她己是连呼吸也感不舒了。赫连清云一个人接了对方七八成攻势。不禁又是汗如雨下,比起刚才钟灵秀没有加入战团销时候,更加吃力。她自己知道,是绝计不能再抵御十招了。

  钟灵秀已是摇摇欲坠了。忽听一缕箫声。俨似从天而降,箫声清亮,吹箫的人,内功深厚,行家一听就知。

  金超岳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柳元甲说的乃是假话?”原来他到过千柳在,从柳元甲口中得知檀羽冲业已重伤残废的消息,这才敢肆无忌惮,独自前来搜山的。

  心念未已,果然听得檀羽冲的声音冷笑说道:“金超岳,好歹你也是个成名人物,欺侮两个小姑娘,不怕失掉你的身份么?”

  声音初起之时,距离似乎还在半里之外,说到最后几个字,檀羽冲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了。

  钟灵秀喜出望外,叫道:“大哥哥,你好了!”一跤摔倒。赫连清云连忙拉起跃过一旁、好在檀羽冲已经来到,金超岳生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己是不敢去伤害她们了。

  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凝神细审檀羽冲说话的声音,心里想道:“看来他的武功恢复得没多久的,只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哼,即使他武功似是恢复,只不过和我打个平手而已,我怕他何来?”于是冷冷说道:“好,咱们在京城几次交手,未分胜负,今日就决一决雌雄吧!”

  檀羽冲道:“好,出招吧!”

  金超岳道:“且慢,你若输了如何?”

  檀羽冲皱眉道:“性命给你就是,何须多问!”

  金超岳道:“你是皇上所要的人,我可不敢要你性命。”

  檀羽冲道:“好,那么我若输了,我让你带回京城交差就是。”

  金超岳哈哈笑道:“多谢贝子允诺,就这样吧!”得意之状,好像他已是必胜无疑。原来他已看出檀羽冲是大病初愈,元气尚未充沛,是以想激檀羽冲动怒,这就更有把握取胜。钟灵秀喘息未定。靠在赫连清云的身上冷冷说道:“你别笑得太早,你若输了如何,可还没有说呢?”

  金超岳道:“请檀贝子划出道儿。”

  檀羽冲道:“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给我这小妹子磕头赔礼!”

  钟灵秀拍手笑道:“好极了。多讲大哥哥给我争这个面子。我摔了一跤,得回一个响头,马马虎虎,也算扯平啦。喂,姓金的,我大哥哥划出了道儿,你是依不依?”

  金超岳纵声大笑:“只怕你无福消受。”

  檀羽冲喝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出招!”但金超岳仍未出招,只见他站了个式于,双掌缓缓举起,掌心向外,双目直视,状似斗鸡。檀羽冲也不敢怠慢,玉箫拿在手中,严阵似待。

  钟灵秀靠在赫连清云的身上,听见她的心卜卜的跳。她本来想说几句调侃金超岳的话,也吓得不敢说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虽然经验不丰,看到了这一双引港待发的情景,亦已知道此战非同小可了。

  陡然间只听得金超岳一声大喝,左掌划了弧形,右掌跟着发出。先是热风呼呼,跟着寒飙飙卷地。钟灵秀在百步开外,也感到寒热交侵、她的一颗心不由得也砰砰地跳:“大哥哥刚刚恢复如常,他抵挡得了么?”

  檀羽冲不慌不忙,把暖玉箫凑到唇边,吹出一口罡气,热风与寒飙好像会合到一起,突然“中和”了。金超岳也感到暖洋洋的好不舒服。他大吃一惊,心道:“想不到他大病一场,还是和我打成平手。”

  檀羽冲挫了他的锐气,立即抢玫,暖玉箫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登时抢了七成攻势。钟灵秀看得眉飞色舞,说道:“姊姊,你看!大哥哥打得多好,多妙!看他不但恢复了武功,好像更胜于从前了。”赫连清云没有回答,一双眼睛。只是注视着檀羽冲那枚挥舞的玉箫,眉头渐渐皱起来了。钟灵秀靠在她的身上,又听见她心跳加快了。

  激战中檀羽冲不知怎么的,无端退了两步。金超岳抢过攻势,檀羽冲把暖玉箫的一端指他的掌心,另一端凑到唇边,吹出第二口罡气、金超岳打了个颤,钟灵秀正自心想:“原来大哥哥是诱敌之计。”但看下去又似乎有点不对了。只见金超岳虽然打了个颤,但脸上已露出了笑容,手底下也是丝豪不缓。

  原来檀羽冲第二次从暖玉箫中吹出来的罡气,虽然更为猛烈,但效果却反而比不上第一次吹出来的。

  那种懒洋洋的感觉,不待金超岳运功驱除,片刻之间,便即自行消失。金超岳心头大喜:“我还以为是走了眼呢,原来并没看错,他果然是中气不足,难以为继了!”

  钟灵秀看得莫名其妙,悄悄问道:“妹姊依你看——”话犹未了,只听得金超岳己是喝道:“檀羽冲,你不自量力,大病初愈,你即强运玄功,对你只有伤害,你是绝许胜不了我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不想要你的性命,快快认输!”

  檀羽冲咬着牙根,依然奋战。金超岳冷笑道:“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好,我倒要看你还能支持多少时候。”加强攻势,把阴阳五行掌的妙用尽数发挥,左掌拍出的是第七重“修罗阴煞功”的掌力,右掌则以“雷神掌”发出的热风,向檀羽冲猛攻。

  檀羽冲越来越感觉炽热难当了,胸口好像塞了一团东西似的,令他窒息得几乎想要爆炸。

  原来他若是循序渐也最少还得一个月的工夫,方能打通奇经八脉,令自己行动如常。只因听得金超岳在外面欺侮他的义妹,一急之下,潜力突然发挥,一下子就把经脉打通。可是基础毕竟还是未曾巩固的。初时因为金超岳先打了一场,他还可以打成了平手,时间一久。真力彼此都有消耗,他却是不如金超岳之能持久了。钟灵秀此时不觉已是站了起来。全神观战。她见檀羽冲头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面红如血。不由得暗暗吃惊。

  那知令她更加吃惊的还在后头!

  檀羽冲胸口气闷,炽热难当,整个人就像要“爆炸”似的。不但面红如血,忽地“哇”的一声,口中吐出了鲜血!

  赫连清云忙在神灵秀耳边说道:“镇定一些,他不见得就会输的。你若慌乱,反而会影响他!”

  “大哥哥到了这样田地,还能够打下去么?”钟灵秀半信半疑,心里想道。但她自己早已是力竭筋疲,即使不顾性命,自知也是无法帮得了大哥哥的忙了。除了听从赫连清云的劝告,还有什么办法?

  金超岳喝道:”檀羽冲,你还不认输,当真是要找死吗?

  喝声未了,忽听得檀羽冲朗声吟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嘿嘿,大地茫茫难立足,但凭一剑决恩仇!”

  说也奇怪,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精神竟似陡然重振了。他朗声高吟,好像要把积压胸中的郁闷全部发泄出来!手中的玉箫盘旋飞舞,如剑如笔,挥洒自如,点、打、压、戳,无一不是绝妙的招数。招招指向金超岳的要害穴道。

  钟灵秀曾经跟檀羽冲学吹箫,此时她把用山中竹子自制的一支箫拿出来,檀羽冲朗吟,她跟着节拍吹箫相和。

  檀羽冲郁闷出来,不但胸中舒扬,打得也是越来越畅顺了。玉箫随着箫声的顿挫抑扬,端的是有如云流水之妙!

  金超岳遮拦不住,正想作两败俱伤的一拼,忽觉背心一底檀羽冲的玉箫已经点着脊椎的天府穴。但檀羽冲的玉箫只是贴紧了他,并未发力。

  “天府穴”乃是人身的死穴之一,金超岳哪里还敢动弹!

  檀羽冲喝道:“向我的小妹子陪礼!”

  金超岳无可奈何,只好说道:“金某无礼,冒犯姑娘,万望恕罪。”

  檀羽件拿开玉萧,金超岳飞快就跑。钟灵秀叫道:“喂、喂,你还未曾向我磕头呢!你不磕头,就想我饶恕你吗?”

  檀羽冲值。“小妹子,由他去吧!”

  金超岳跑得飞快,转眼没了踪迹。钟灵秀顿足道:“你不怕留下后患么?”

  檀羽冲适:“小妹子,我替你出了口气,你还不满意吗?嗯,你跟着我,这一生就注定是要多灾多难的了,只要咱们都还活着,又何必理会那许多?”

  这番说话把钟灵秀听得心里甜甜的,说道:“对。你给病魔困了一年,今日方能脱困。咱们是该欢喜才对。就算便宜了那厮吧。”她心里甜丝丝的,却不知檀羽冲正在心头苦笑。

  原来他是全凭一股气方能支撑到最后胜利的,这股气一发泄出来,他亦已是如泄了气的皮球了。他的玉箫贴着金超岳背心的穴道之时,他的功力其实已是所余无几。金超岳虽然也是元气大伤,但比起他来,还是好得多的、檀羽冲自知,即使金超岳被地点着死穴,但他的内功不能深透穴道,以金超岳的内功造诣,他也未必能制金超岳的死命。不过,他不想钟灵秀为他担忧,却是不便对钟灵秀直说了。赫连清云听了这番话,心中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好像甜酸苦辣,兼而有之。檀羽冲正要和她说话,她已是站了起来,抢先说道:“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嗯,这个地方即使你们不能再待下去,也可以找到第二个世外桃源,我又何必采扰乱你们的安静。”

  她一说完,马上就走。檀羽冲莫名其妙,叫道:“清云,这是怎么回事?”赫连清云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

  钟灵秀是个聪明的人,她知道赫连清云想要说的意思那意思是说愿他们白头偕老的。只要他们能找到另一个“世外桃源”,平安度过一生,受点委屈还算什么,何须辩白?

  “这位姑娘倒是我的知心!”钟灵秀想道:“她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一点不错,我但求能与大哥哥安静过这一生,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的?”若是让他去赴丐帮帮主的约会,那就恐怕更加不得安宁了。”檀羽冲呆了片刻,说道:“小妹子,敢情你是把她当作玉面跃狐吧?“钟灵秀道:“我已经知道她不是了。但奇怪,她们的相貌却是如此相似。大哥哥,你是怎样和她交上朋友的?她是什么人?”

  檀羽冲道:“她和赫连清波本是妹妹,但姊妹二人却是相貌相同,心性不同的。嗯,说起我怎么和她相识,倒是说来话长——”

  他心力交疲,说到后来,声音已是嘶哑,一句话也要分几次说了。

  钟灵秀吃一惊道:“大哥哥,你的面色怎的这么难看!既是说来话长,你歇歇再说吧。”

  檀羽冲实在支持不住,当下便即盘膝而坐,说道:“小妹子,你也歇歇吧。”

  钟灵秀坐在他的旁边,听他的呼吸渐见均匀,脸色也渐渐恢复红润,知道他正默运玄功,将真气导入丹田,心里想道:“大哥哥常说的闭关练功,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这个时刻,必须有人防护,我可不能大意睡着了。

  一方面是为了要护卫檀羽冲,一方面她自己也是心事重重,是以虽然疲累不堪,但却静不下来。

  红日西沉,月亮开始升起来了。荒林寂寞,静得令人心跳。钟灵秀看着在月光下闭目静坐的檀羽冲,觉既有幸福的感觉,又有对未来的忧虑。“大哥哥为了我,受的苦也受够了,这一年来他困处荒山,他虽然没有说。我也知道他难受的。如今他武功已经恢复,我还应该束缚他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问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这是檀羽冲刚才和金超岳激斗之时,为了发泄胸中的郁积,狂吟的诗文。此时钟灵秀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在心中默念这几句古诗。

  她知道,尽管檀羽冲说是“看破红尘”,但他所受的委屈,还是在他心底盘结的。“啊!我怎能这要自私,那位赫连姑娘给他带来的消息,即使对我不利,我也应该告诉他的。”

  正在她心乱如麻之际,忽呼得林子里似有沙沙声响,一抬头,忽然就看见一个人扑过来了。

  这个竟然是金超岳。原来他输得很不服气,故此埋伏林间,看见赫连清云走了之后,便即回来偷袭。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檀羽冲的武功纵然恢复。也绝不是在正常的状态下恢复的。只要檀羽冲少了一个赫连清云作帮手,他就有信心再搏一次。

  檀羽冲大周天吐纳法,把真气缓缓导入丹田,此时刚好到了关键时刻。在这关键时刻,莫说他是闭目打坐,即使他是张开眼睛,恐怕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了。

  金超岳暗中窥伺,一见时机已到,立即就扑出来。

  事情来得太突然,钟灵秀无暇思索,几乎像是一种出本能的反应,立即先扑在檀羽冲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檀羽冲。

  她根本没有想到后果,不过,即使她想到了后果,她也会这样做。

  檀羽冲是金国皇帝所要的人,金超岳本来不敢取他性命,只是想制住他的穴道,将他话擒的。但钟灵秀扑在他身上,这就不同了。

  金超岳刚才做迫向她赔礼,心中余愤未消,如何还不乘机报复?当下立良改抓为劈,一掌向她劈下,这一掌而且用的是重手!

  钟灵秀抱着檀羽灵冲滚过一边,连最后一分气力都消失了。她软绵绵的松开双手,倒在地上。

  她保住了檀羽冲免于受辱。但她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性命!

  这一掌的力道她承受了十之七八,剩下的那两三分力道已是不足伤害檀羽冲了。只能令檀羽冲惊醒过来,她给檀羽冲争取了片刻的时间,而这片刻的时间,正好过了檀羽冲默运玄功的关键时刻。

  檀羽冲一跃而起,挥拳打出。两股掌风碰在一起,金超岳耗损的真气还未补足、此消彼长,这一次却是敌不过擅羽冲了。檀羽冲压下他的掌风,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般涌来,金超岳的肋骨登时给打断两根,他这才知道是真的打不过檀羽冲了。暗算不成,口喷鲜血,只好奔逃。

  “小妹子,你怎么啦?你醒醒,醒醒呀!”檀羽冲抱起钟灵秀,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膊,掌心贴着她的背心,真气输入她的体内。

  钟灵秀缓缓张开眼睛,说道:“大哥哥,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檀羽冲道:“别忙说话!”但钟灵秀还是继续说下去:“丐帮的尚帮主已经知道你受的冤屈,他想要见你,他、他现在桐柏山。”

  檀羽冲真气输入她的体内,已经发觉她受伤之重远远超出自己的估计。此起她上次在千云庄所受的伤不可同日而语,上一次他是救得了她,但这一次、这一次——他不敢想下去,只能存个万一的希望了。

  檀羽冲只好柔声哄她:“小妹子,咱们说好了终老此山的。我不想下山,我也不要去见什么丐帮帮主。”

  钟灵秀道:“啊,我还以为你当初是哄我的呢,原来你是当真的吗?”

  檀羽冲道:“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其实他是带着歉疚的心情说这句话的。要知当初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虽然不是存心哄骗,便却是在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下说的。那时他根本不想到自己还能恢复武功,当然是乐得答应和钟灵秀“终老此山”了。

  他怀着歉疚的心情,望着奄奄一息的钟灵秀。她的生命正在渐渐消逝,但脸上却反而最出一丝笑容,这当然是因为听见他的那句话而表现出来的欣悦。就像枯萎的花朵得到最后一滴露水滋润似的。

  钟灵秀面上现出笑容,声音却是更加微弱了:“即使你是当真,这个地方,你也是住不下去的了。大哥哥,你听我——”

  檀羽冲道:“不,你听我说、这里住不下去,咱们还可以到别的地方。重要的是人,不是地方。还记得吗,‘咱们注定了是相依为命的’,这句话你说过,我也说过!”

  钟灵秀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作伴了,大哥哥哥我要走啦!”檀羽冲忙把一股真气输入她的背心,说道:“小妹子,你答应过我,你要照料我一生的!你怎能走?你不能走!”钟灵秀道:“大哥哥,对不住,我是没法照料你了。但我想会有比我更好的人照料你的。”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别胡思乱想,在我的心目中,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你!”

  钟灵秀道:“大哥哥,别傻气。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不是也曾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吗?这一年来,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乎生从没有过的快乐日子,上天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檀羽冲泪盈于眼,说道:“小妹子,你真好。可惜我对你不够好。”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对我样样都好,就只有一样——”

  桓羽冲道:“啊,你快说.是哪一样?”他是抱着“补过”的心惰,只要钟灵秀说得出来,他就甘愿不惜一切完成她的心愿。钟灵秀轻轻道:“我叫你大哥哥,但我却不喜欢你叫我小妹子。”

  檀羽冲暨然一省,心道:“对啦,这句话我是应该早就对她说了。”他低下了头,在钟灵秀耳边轻轻说道:“小妹子——”

  钟灵秀仍眉头打结,心道:“又是叫我小妹子!”不过,她还来不及抗议,只听檀羽冲那温柔的声音已在继续说道:“小妹子,今后我不会再叫你小妹子了,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蹙眉开展,灰暗的眼珠放出光亮,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笑容,钟灵秀喜极而泣:“我愿意!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等待你这一句话,已经等待许久了!”

  檀羽冲道:“我知道,但以前的我是个傻瓜,实在太过辜负了你的情意。”

  钟灵秀道:“现在也为时末晚。”

  檀羽冲道:“不错,现在也还为时末晚,我的小、小妻子,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咱们今后是再也不分开了。”

  钟灵秀道:“好哥哥,你别太傻,天下是没有不散的筵席的。不错,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但我的躯壳是不能留在世上陪伴你了。好哥哥,请你听我最后一句话!”

  檀羽冲叫道:“我不听!”抱起她深深的吻了去。钟灵秀好像触电似的他的怀中抖颤,檀羽冲从她的唇感觉得到她的心房跳动,啊!那强烈的反应,不就正是心房贮满了更清所发出的冲击么?唉,但不对呀,不对!他忽然感觉到那两片红唇渐渐冰冷了。

  神话中有王子的一吻可以令中了魔法的公主起死回生,但可惜这种美丽的故事只能见于神话。檀羽冲这深情一吻,却并不能令垂危的钟灵秀恢复生机。檀羽冲感觉得到她的嘴唇开阖,似乎想说什么。只好把自己的耳朵替代嘴唇;贴着她的嘴唇

  钟灵秀的声音有气设力,但还是听得清楚:“好哥哥,你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就该听我的这句话,你,你是应该去赴丐帮帮主的约会的!”

  檀羽冲道:“我要留下来陪你。要么,除非是咱们一同去,我不会单独去的。”

  钟灵秀道:“请恕我不能陪你去了。你已经陪了我一年,我真的是心满意足了,并无遗憾了。好哥哥,你再叫我一声好妻子吧?”

  檀羽冲含着眼泪,忍着悲痛,柔声叫道:“好妻子!”

  苍白的脸上绽开鲜花,钟灵秀的声音像是从花丛中吹过来的春日微风。“好哥哥,啊,我好快乐!真的,我好快乐,好快乐,快乐…”

  微风消逝,钟灵秀的生命亦已随风而逝。

  “我的好妻子!好妻子!好妻子!”檀羽冲再三呼唤,已是听不到她的回答了。

  “香消玉殒,遗犹温。”檀羽冲抱着这个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妹子”,但感到天转旋,欲哭无泪。

  天边挂着一弯眉月,却被狂风吹来的一片乌云掩盖了。乌云未散,忽地又有了耀目的光芒。这是天边闪过的一颗流星,啊,这是多么耀眼的流星,但可惜也是一闪即逝。

  檀羽冲心头绞痛,低下头轻吻钟灵秀那已经冰冷的红唇。

  啊,她还只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女哪,为什么生命就像流星一样短促?

  月亮从乌云中钻出来了,但可惜已经不是中秋前那一晚的那个又大又圆的明月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檀羽冲放声狂吟,眼泪终于淌下来了!

  他正在哭得伤心,忽听得有人说道:“可笑呀可笑!”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脸孔,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他。

  是赫连清波还是赫连清云?

  换了别的人也许难于分辨,但他却是用不着看她的脸,一听就听出来了。

  绝对是赫连清波,只有赫连清波才会用这种口吻说话、在他最伤心的时候来嘲笑他。

  “有什么好笑?”檀羽冲顾不得抹于眼泪。跳起来就骂。

  赫连清波不慌忙不忙,缓缓说道:“伪君子,假慈悲,这还不可笑。”

  有什么侮辱比感情受到损害更加严重?檀羽冲怒道:“她是我的好妻子,你敢说我为她流泪都是假的吗?”

  赫连清波道:“只怕是泪真情不真!”

  檀羽冲冷笑道:“我对她没有真情,对你有真情吗?你真是不要脸,我告诉你,你别妄想我会爱你,我爱的只是她!哼,你可以死心了吧?”

  赫连清波咬着嘴唇,冷冷说道:“你尽管骂,我也要告诉你,我不是来乞求你的爱怜的!”檀羽冲道:“那你来作什么?难道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可笑的话?”

  赫连清波道:“一点也不可笑!我还要告诉你,你是自己在骗自己!”

  檀羽冲道:“哦,我怎样在骗自己?”

  赫连清波道:“钟灵秀死了,你为她痛哭,你以为这就是表示你爱地吗?这只不过是掩饰你良心的不安罢了!”

  檀羽冲怒道:“胡说八道,我不爱她,爱谁?我明白告诉你,我对她是一片真情,并非如你说的只是因为对不住她!”

  赫连清波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你爱的谁,或许你还未曾找到你真正要爱的人。我也相信她是真的爱你,但绝不相信你曾经为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动过真情!你是在骗她。也是在骗自己!”

  檀羽冲不知怎的,突然控制不了自己,一巴掌就打过去。打了赫连清波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谁要你相信,你给我滚!”檀羽冲喝道。

  赫连清波道:“我清醒的很,嘿嘿,你若不是给我说中心病,何须这样动怒?”

  檀羽冲面色铁青,喝道:“闭嘴!”

  赫连清波笑得更娇媚了:“你若是一个豪不相干的人,你管他胡说什么,你都可以一笑置之,你说是不是?所以你打我骂我,我也还是可以原谅你的。”

  擅羽冲给她气得啼笑皆非,喝道:“没见过你这样厚睑皮的人,你是不是要我赶你你才走。”

  赫连清波道:“我说你才是厚睑皮呢!”

  檀羽冲道:”我怎样厚脸皮了?”

  赫连清波道:“你自作多情,还不是厚脸皮?”

  檀羽冲禁不住又给她气得跳得了起来,冷笑道:“是我自作多情还是你自作多情?”

  赫连清波道:“你以为我是自作多情,那就正是你自作多情!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因何而来的?”

  檀羽冲道:“不想!”

  赫连清波道:“不对吧?我看你心里想得很。”

  檀羽冲怒道:“你喜欢说就说,不喜欢说就走。我没工夫跟你闲磕牙。”

  赫连清波道:“哟“生气啦?好,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柳元甲已经知道你是躲在这里的。他约我联手来对付你,我特地先来一步,那是因为我打了黑吃黑的主意。如果你是当真如他所说那样,武功尚未恢复的话,我就把你先抢了去。但你别误会,我是要把我你捉去领功的。”

  檀羽冲遭冷冷说道:“多谢你的坦白。”

  赫连清波笑道:“咱们以前曾经作过朋友,对朋友我一向不说假话。现在我打不过你,所以你不赶我,我也要走了。”

  她果然说走就走了。

  檀羽冲抱着钟灵秀的尸体,心里想道:“她当真是为了给我通风报讯才来的吗?”

  赫连清波的话声从山坡下面传来:“你喜欢扮演大情人的角色,那也尽可以扮演下去。但我劝你还不不要自己欺骗自己了。”

  为了钟灵秀之死,檀羽冲本来是悲痛之极,甚至几乎陷入疯狂状态的。

  说也奇怪,经过赫连清波这么一闹,负负相乘,他的心情反而恢复一些冷静了。

  假如赫连清波是跑来安慰他的话,一定收不到这样好的效果。但赫连清波的冷嘲热讽,对他来说,却有如“当头棒喝”一般。

  他冷静下来,心中自问:“我是不是在欺骗自己?我的伤心痛哭,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掩饰自己良心的不安吗?”

  刚才为了这两句“不中听”的说话,曾经气得要打赫连清波的耳光,但现在反躬自问,他的心头却是不觉一片茫然了。

  不错,他对钟灵秀的“情”是真的,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也不是给自己看的。但这个“情”是夫妻之情还是兄妹之情?或者即使多少掺了一点异性之间的那种爱慕之情,但恐怕也还未曾达到生死不渝的那种情境界吧?感情上的事最难分析的,何况当局者迷,自己又怎能清楚准确地理解自己的感情?因之他更是一片茫然了。不过,按“层次”来分,“茫然”已经是比“固执”清醒一点了。

  “清波当真要和柳元甲联手来对侍我的吗?哼,她说假话的本事倒是不错!”他并不相信赫连清波,他也并不认为他们之间可能产生什么真正的友谊。但有一点他是相信的,赫连清波不会乘他之危来害他的。

  檀羽冲继续想道:“柳元甲已经知道我的行藏,他要来这里对付我,这才恐怕真的了。”他的耳边好像响起了赫连清波的嘲讽:“你要这里发疯吧,柳元甲可不会跟你发疯!”

  钟灵秀一死,他本来觉得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了。但现在逐渐恢复了清醒,他却不禁茫然自思:“天地之大,我将何之”了。

  赫连清云也在惘惘前行。她并没有遇上她的姊姊。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完全不知。

  她已经离开了檀羽冲,但眼前还出现着檀羽冲和钟灵秀相依相偎的情景。

  她心里喜欢,又是有点怅然。唉、她心里在想道什么?

  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伤感,“那位姑娘天真无邪,是比我姐姐好得多了。嗯,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是会看他的心境的,檀大哥有钟姑娘作伴,只要他自己觉得幸福,身外的荣辱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了。怪不得那位钟姑娘仇视我,我虽然不是要来抢夺她的情郎,我也是忒嫌多事了。”她当然早已明白钟灵秀错把她当作了她的姊姊,但她的伤感又岂只为了姐姐。

  她可不知她的姊妹也正是独行,比她还更伤心、只不过她们姐妹走的是不同的方向而已。

  赫连清波从北面下山,看着山上挂下来的瀑布,忽然狂笑起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他打我骂我,岂知我是本来要帮他的。”

  不过,她的伤心却又和她的妹妹不同,她看着山上倒挂下来的瀑布,不觉捏着拳头想道:“我可以原谅他,但这记耳光我是不能让他白打的。他对别的女人,看得比我更加重要,我也绝不能忍受。我不一定要得到他。但我一定要报复他对我的鄙视。瀑布为证,我要像瀑布一样,把阻拦我的,全部冲掉!”

  山的那边也有瀑布,还有一个池潭。瀑布奔腾,池潭却是水平如镜。

  赫连清云是和三妹清霞一起长大的,如今已经名震江湖的笑激乾坤华谷涵,以前是她家中的常客。妹妹和她的性格不同,她是个文静的姑娘,有事总是藏在心里,不轻易对外人说。妹妹却是个好动的小淘气,喜欢新奇,刺激,顽皮的花样百出。她记得华谷涵曾作过一个比喻,把她比作平静的湖水,把妹妹比作奔腾不能自休的瀑布。

  从妹妹的身上她忽然想到了姐姐的身上了。

  她虽然是只是和姐姐见了一次面,但已深刻的感觉得到她们姊妹之间性格的不同。“看来倒是三妹和大组比较相似,其实华大哥应该把大姐比瀑布更加适合。即使同样是瀑布吧,在落到地面之时,也有因为流经的地质不同,有的混杂了太多的泥沙,有的只是快带着少许沙石的清流浊质之分、大姐和三妹,本来就是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啊!”

  她又把华谷涵拿来和檀羽冲相比,觉得这两个人的性格也颇有相似的地方。华谷涵的是几分狂,檀羽冲多的是几分傲。

  她又再想道:“那位姑娘的性格倒似是在我和三妹之间。她是清澈可以见底的溪流,檀羽冲真的会跟她彼此倾心相爱么?”

  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自色的“可笑幼稚”,十二、三岁时,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是“暗恋”上华谷涵的,后来她方始懂得这不过是“小妹妹”对“大哥哥”的倾慕而已,“倾慕”和“倾心”不同。她想到“那位姑娘”也是在叫檀羽冲做“大哥哥”不觉好笑起来了。

  但她在笑过之后,不觉又是冷然自省:“为什么我好像巴望他们只是兄妹之情呢?庄子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不是那位钟姑娘,也不是檀羽冲,又怎知他们之间没有已经是可以白头相许的真情?”想起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使不是“幸灾乐祸”多少也是有点妨忌那位钟姑娘吧?“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平卿底事?他们是兄妹之情也好,是男女之情也好,我又何必去管他们?”

  檀羽冲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赫连清云并不惊诧,平静如同潭水。

  钟灵秀一死,他本来觉得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了。但现在逐渐恢复了清醒,他却不禁茫然自思:“天地之大,我将何之”了。

  赫连清云山在惘惘前行。她并没有遇上她的姊姊。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完全不知。

  她已经离开了檀羽冲,但眼前还出现着檀羽冲和钟灵秀相依相偎的情景。

  她又是喜欢,又是有点怅然。唉,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伤感:“那位钟姑娘天真无邪,是比我姐姐好得多了。嗯,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是会看他的心境的,檀大哥有钟姑娘作伴,只要他自己觉得幸福,身外的荣辱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了。怪不得那位钟姑娘仇视我,我虽然不是要来抢夺她的情郎,我也是忒嫌多事了。”她当然早已明白钟灵秀错把我当作了她的姊姊,但她的伤感又岂只为了姐姐。

  她可不知她的姊姊也正是独行,比她还更伤心。只不过她们姐姐走的是不同的方向而已。

  赫连清波从北面下山,看着山上挂下来的瀑布,忽然狂笑起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他打我骂我,岂知我是本来要帮他的。”

  不过,她的伤心却又和她的妹妹不同,她看着山上倒挂下来的瀑布,不觉捏着拳头想道:“我可以原谅他,但这记耳光我是不能让他自打的。他对别的女人,看得比我更加重要,我也绝不能忍受。我不一定要得到他,但我一定要报复他对我的鄙视。瀑布为证,我要像瀑布一样,把阻拦我的,全部冲掉!”

  山的那边也有瀑布,还有一个池潭。瀑布奔腾,池潭却是水平如镜。

  赫连清云是和三妹清霞一起长大的,如今已经名震江湖的笑傲乾坤华谷涵,以前是她家中的常客。妹妹和她的性格不同,她是个文静的姑娘,有事总是藏在心里,不轻易对外人说。妹妹却是个好动的小淘气,喜欢新奇,刺激,顽皮的花样百出。她记得华谷涵曾经作过一个比喻,把她比作平静的湖水,把妹妹比作奔腾不能自休的瀑布。

  从妹妹的身上她忽然想到了姐姐的身上了。

  她虽然只是和姐姐见过一次面,但已深刻的感觉得到她们姊妹之间性格的不同。“看来倒是二妹和大姐比较相似,其实华大哥应该把大姐比作瀑布更加适合。即使同样是瀑布吧,在落到地面之时,也有因为流经的地质不同,有的混杂了太多的泥沙,有的只是挟带着少许沙石的清流沙质之分。大姐和三妹,本来就是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啊!”

  她又把华谷涵拿来和檀羽冲相比,觉得这两个人的性格也颇有相似的地方。华谷涵多的是几分狂,檀羽冲多的是几分傲。

  她又再想道:“那位钟姑娘的性格倒似是在我和三妹之间。她是清澈可以见底的溪流,檀羽冲真的会跟她彼此倾心相爱么?”

  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可笑幼稚”,十二、三岁时,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是“暗恋”上华谷涵的,后来她方始懂得这不过是“小妹妹”对“大哥哥”的倾慕而已,“倾慕”和“倾心”不同。她想到“那位钟姑娘”也是在叫檀羽冲做“大哥哥”,不觉好笑起来了。

  但她在笑过之后,不觉又是冷然自省:“为什么我好像巴望他们只是兄妹之情呢?庄子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不是那位钟姑娘,也不是檀羽冲,又怎知他们之间没有已经是可以白头相许的真情?”想起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使不是“幸灾乐祸”多少也是有点妒忌那位钟姑娘吧?“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们是兄妹之情也好,是男女之情也好,我又何必去管他们?”

  檀羽冲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赫连清云并不惊诧,平静如同潭水。

  “我知道你会出山的。”

  檀羽冲道:“这是小妹子临终对我的期望,你可以指引我去见尚帮主吗?”

  “你要见尚帮主须待一年,因为他没想到你会好得这样快,他是准备明年才到莱芜等你的。但你可以先到临安,见一见江南大侠。”

  檀羽冲道:“你是说铁笔书生文逸凡?”

  赫连清云道:“你认为他配不上大侠的称号?”

  檀羽冲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知道为何他要见我?”

  赫连清云道:“因为尚帮主也有传话给他。其实——毋需尚帮主的传说,他亦已知道你是和他一样的人了。”

  这天是八月初三,距离钱塘江潮神的生日还有五天,但风浪之大,已是异乎寻常了。一条小舟,此时趁着早潮已过,午潮未到的时候,加速前进。船上有两个客人,一男一女,正是檀羽冲和赫连清云。他们是准备到临安去的。那条小船是他们用加倍的钱租来的,但舟子的本事却是寻常,还未望到岸,午潮已是开始发动了。舟子说道:“两位客官坐稳,潮头就要来了。”赫连消云却不肯来坐舱中,站起来看,只见那潮水好似匹练横江,涌入钱塘江的入口处,赞道:“怪不得人家说钱塘江观潮乃是一大奇景,果是壮观!”檀羽冲蓦地想起了与钟灵秀同渡钱塘江的往事,那次是钟灵秀替他把舵的,不由得他然神伤。

  赫连消云道:“咦,你怎么不说话?”

  檀羽冲道:“我念一首诗给你听。”赫连清云笑道:“难得你还有兴趣念诗。”

  檀羽冲道:“这首诗是咏潮神生日那天的钱塘潮的。”披襟迎风,朗声念道:“一痕初见海上生,顷刻长驱作怒声。万马突围天鼓碎,天鳌翻见云山倾!”吟声激越,澎湃的涛声竟也掩不住。

  吟罢,檀羽冲怆然说道:“这首诗是我上次渡江之时,一位朋友在我的耳边念给我听的,可惜她已是随江潮而去,永不回头了。”

  赫连清云知道他说的是谁,无言可以慰解,唯有紧握他的手了。

  舟子忽然惊呼:“快快伏下,要撞船了!老天爷保佑,可别让它撞上!”

  赫连清云道:“别怕。”接手替他掌舵。檀羽冲颇感意外:“想不到她也会操舟,虽然没有小妹子那么灵活,却似乎更稳。”他也使出了千斤坠的重身法,助了赫连清云一臂之力。

  “险滩已经过了!”赫连清云微笑说道。

  果然不过一会儿,船已靠岸。

  岸上一大群人,有以文逸凡为首的江南侠义道,也有丐帮的刑堂香主风火龙。甚至还有当官的南宫造和濮阳坚。不过他们是以武林中人的身份与会的,

  风火龙喝道:“你这好细,竟敢重到临安,我是特地赶来会你的!”他已打听到文选凡有‘宽恕’檀羽冲之意,是以首先发难,给他来个下马威。

  “他是宋国忠良之后,不是金国奸则!”不知是谁,在人丛中叫起来。

  南宫造冷笑道:“檀贝子,你好呀!……”

  檀羽冲微笑道:“我不是贝子,我的堂兄弟檀世英才是贝子,他托我问你问好!”

  南宫造怕他抖出自己与檀世英同谋之事,“下文”登时被切断了。

  濮阳坚道:“我们只知他是全国贝子,说他是宋国忠良之后有何凭证?”

  一个老汉忽地走上来道:“檀少年,你的家传之宝还在吗?”

  檀羽冲怔了一怔,心道:“我哪有什么传家之宝?”那老汉目光炯炯的望着他道:“你还记得你的张爷爷吗?”檀羽冲霍然一省,说道:“他是我娘亲的义父,我把他当成亲外公一样,怎能忘记?”那老汉道:“难道那件宝贝他没有交给你的娘亲?”檀羽冲恍然大悟,打开一个锦匣,从锦匣中拿出一张色泽已经变黄的纸张,递过去道:“是这个吗?”

  众人万在诧异,一张发了霉的纸怎的竟是传家之宝?只见那老汉已是喜形于色,说道:“正是这个,这是岳少保亲笔写的满江红!”

  檀羽冲道:“老伙,你是何人?”

  那老汉道:“岳少保有两名家将,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你妈妈的义父张炎是张保之子,我的先父正是王横。”说至此处,扬起那张岳飞的墨宝,而对群雄,朗声说道:“这位檀少侠的母亲乃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群雄谁不尊敬岳飞,登时都励下来了。

  风火龙忽道:“谁知道是真是假?”马大行投前说道:“即便是真,那又怎样?忠良之后,难道就没坏人?”他是丐帮临安分舶的舵主,风火龙正是他的靠山,他又曾败于檀羽冲的手下,遗恨未消。

  文逸凡号称铁笔书生,最喜欢收集名人书法,他从那老汉手中接过那张词笺,一看就道:“一点不错,正是岳少保的真迹!”不觉就手脚足蹈朗呤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他见了他最崇拜的名将手书,一时问大喜若狂,竟顾不得与群雄说“正事”了。

  马天行的话刚说完,有三个人同声说道:“你们错了,他不是坏人,他是我们的朋友!”

  刘天化声若洪钟地说道:“这位檀少侠是我的大恩人,若不是他舍身相救,莫说我的金刀提不起来,我恐怕已经变成疯子,这一生都毁了。”

  在他说完本身遭遇之后,崔浩、石雷和焦挺等人,也都说出他们受檀羽冲的恩惠。

  文逸凡道:“现在大家可以清楚了吧,檀羽冲虽然是半个金国人,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还可以做金国贝子,但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咱们的同道。”

  风火龙道:“檀羽冲救过你们侠义道中的人物,但他的双手也曾沾过你们侠义道的鲜血,这又怎么说?”

  刘天化道:“江南侠义道的盟主文大侠在此,用不着你替他管!”

  风火龙道:“好,侠义道的事我不管,丐帮的事我可以管吧?他结交本帮叛徒,本帮的朱长老查得分明!”

  远处忽地有个声音传来:“丐帮的事由我来管!”

  声到人到,来的是新近升任丐帮首席长老的夏清平。

  夏清平道:“朱丹鹤误信谣言,越权传令,尚帮主已经查得清楚,所以才要我替代他做丐帮的首席长老。”其实朱丹鹤之罪不止于此,不过还未到揭发的时候罢了。不过,风火龙听得更清平这么一说,也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风火龙走了之后,宜兴武师邓大魁说道:“咱们侠义道讲究的是恩怨分明,风火龙说的那番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请问文大侠,檀羽冲手上所沾的鲜血,是否就此作罢?”原来他最心爱的一个徒弟是死在檀羽冲手下的。刘天化道:“凡是应从大处着想,邓老大,你一定要算帐的话,我替檀羽冲偿令徒性命!”邓大魁道:“刘大侠此言差矣!江湖规矩讲究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欠下的血债怎能由你代偿?”文逸凡道:“好,我来说句公道话,当日把檀羽冲误当奸细,是由我领头追捕他的,在那样情形之下,他伤了咱们儿个人,也是情有可原……”

  邓大魁冷冷说道:“不止几个吧?”

  曾参与追捕檀羽冲的侠义道,几乎齐声说道:“我们是曾有许多人受伤,但那是玉面长狐所为,不关檀羽冲的事。”连马天行都随声附和。

  邓大魁道:“你们只是受伤。我的徒弟却是檀羽冲l亲手所杀!”

  刘天化道:“那你要怎样?”

  邓大魁道:“我要他偿还血债!”

  檀羽冲道:“好,那我就以血还血!”袒露胸膛,站在场心。

  邓大魁拔出尖刀,喝道:“你杀了我徒弟,吃我一刀!”明晃晃的刀尖朝着檀羽冲的胸膛刺去,不但赫连清云吃惊,文逸凡的面色也变了。眼看尖刀刺到胸膛,却忽地往旁边一滑,只是在檀羽冲的右肩划开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根本就没有伤着骨头。邓大魁道:“好,我的仇已经报了,哪位请上。”说罢,便即退下。原来江湖规矩的所谓“以血还血”,是只须见血便可的。一般而言,不会伤对方性命,不过若是仇冤太深,重伤对万也不算犯例。邓大魁只是要争一口气,刀头染了檀羽冲的鲜血,气也平了。

  文选几道:“还有谁要檀羽冲以血还血?”没有人声,事情就结束了。

  檀羽冲泪盈于眼,作了个罗圈揖,说道:“檀某只不过洒了几滴血,就交了许多好朋友,平生快意之事,当真是莫过于此了。”

  赫连清云道:“咱们上哪儿?”檀羽冲道:“盘龙山我是不想回去了,咱们回锦屏山吧。”

  锦屏山是他以前和钟灵秀避难之所,山南是宋国的疆土,山北是金国的辖区。檀羽冲认为自己是半个金人,半个宋人,是以选择此山与赫连清云偕隐。另外一个他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则是,在钟灵秀生前,他曾经答应过她,在此山中与她长相厮守的。这山上有他亲手所筑的钟灵秀的坟墓。来到锦屏山的第二天晚上,他就与赫连清云到钟灵秀的墓前祷告。

  月上梢头,荒山已是只闻猿啸了,檀羽冲兀是坐在坟前,不言不语。

  赫连清云道:“夜已深,咱们回去吧。”檀羽冲道:“你知道今夕何夕?”赫连清云道:“是八月十四,啊,日子过得真快,明天就是中秋了。”檀出冲道:“不,对我来说,今晚就是中秋。”清云诧道:“为什么?”檀羽冲道:“因为今天是灵秀的生日,两年前的今晚,我的伤刚好,与她在此赏月,我答应她,以后每年此晚,都与她当作中秋来过。唉,真是一语成谶,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事。我这一生欠她最多,你不怪我怀念她吧?”赫连清云强笑道:“我正是欢喜你有这份真情。”

  赫连清云接过他的玉萧,吹出那首《水调歌头》的下半脱:“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歌声奏出心加,檀羽冲的愿望,也只能如此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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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50:1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回 变生幽谷

  檀羽冲听她说得真挚,不由得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悲伤,他不忍说自己已受了重伤,只怕不活久长的事告诉钟灵秀,当下忍着眼泪说道:“好吧,你既然愿意跟我。那就走吧!走到那儿算好儿!”

  他想起娘亲的心愿自己已无法替她完成,自己想要结交的江南侠义道都已是“仇人”了,正如钟灵秀说的那样,如今他只有一个小姑娘愿意陪他了。思念及此,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断绝,放声歌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突然一口鲜血吐了现未,檀羽冲已再也支持不住,倒下去了。

  钟灵秀这一惊非同小可,抱着檀羽冲的身子摇了摇,叫道:“大哥哥,你别吓我,你醒醒你醒醒呀!”

  檀羽仲没有给她摇醒,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不过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

  但他虽然尚未气绝,钟灵秀却已是束手无策了,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本来还是需要别人照顾的,有什么办法救活檀羽冲呢?难道眼睁睁地就看着他死亡!

  她抱着檀羽冲哭道:“大哥哥,你可不能抛下我,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忽地只见一条人影,飞快跑来,转瞬到了她的前面。

  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玉面妖狐赫连清波。

  原来她早已看出檀羽冲受了重伤,正因为她放心不下,这才又去而复回。

  “你的大哥还没死,你走开,让我瞧瞧他伤得怎样?赫连清波说道。

  钟灵秀拔出短剑,拦在檀羽冲前面,喝道:“不许你抢走我的大哥哥!”

  赫连清波微笑道:“小姑娘,你对你的大哥哥倒是忠心得很呀!不过,我不是来害你的大哥哥,我是他的朋友。”

  钟灵秀道:“我认得你,你是玉面狐狸,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你害我大哥哥害得还不够惨吗?亏你还有脸皮说是他的朋友!”

  赫连清波黯然道:“你说得不错,他的确是已经和我绝交,不再把我当作朋友了。我不怪你骂我,但你保得住你大哥哥性命吗?”赫连清波冷冷地问钟灵秀。

  钟灵秀心中一动,双眼望着她道:“你能够救活他?”

  赫连清波道:“我没有把握,不过,最少我要比你多一点把握。小姑娘,你已经为你的大哥哥尽了心力了,你走吧!”

  钟灵秀握紧手中短剑,喝道:“你给我滚开,我才不相信你的花言巧语呢,你不过是想抢走我的大哥哥罢了,我告诉你,我宁愿和我的大哥一起死掉,也不愿意他不死不活地落在他的仇人的手里!”

  赫连清波见她那副坚决的神气,扑哧一笑,说道:“我偏不滚开,你怎么样?你保护得了你的大哥吗?”

  钟灵秀道:“我知道打不过你,但有我有他身边,你可休想碰他一下,除非你先把我杀掉!”

  赫连清波道:“我不杀你,我也不要抢走你的大哥哥,我但不要你的东西,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呢?”

  钟灵秀喝道:“谁要你的东西,你给我……”一个“滚”字未曾出口,赫连清波已是上来夺她的剑了。钟灵秀“唰”的一剑刺出,赫连清波道:“小姑娘的剑法倒是不差,不过,只凭你这点本领,可还保护不了你的大哥哥!”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一个空刀进掌,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就夺了钟灵秀的短剑,随即点了她的穴道。赫连清波扔下短剑,走过去坐在檀羽冲身边,把躺在地上的檀羽冲的上半身扳起来,让他的头枕着自己膝盖,一面把脉,一面仔细察看他的伤势,钟灵秀被点了穴道,身子不能动弹,口也不能说话,只能双眼满含怒意地盯着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把一颗药丸纳入檀羽冲口中,说道:“小姑娘,你哥哥所受的内伤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现在我给他服下的是一颗大内珍藏的小还丹,这丹药有祛瘀生新,培元固本之效,在治内伤方面,和少林寺秘制的小还丹是不相上下的,但是否能够保全你大哥哥的性命,可还要看他的运气。第一,不能让他意气消沉,第二,还得有个人悉心调护他,两者具备,或者可以令他渐渐好起来,否则,只是能够让他拖延一些时日罢了。小姑娘,我说的话,你应该听得懂吧?”

  钟灵秀当然是听得懂的,这番话的意思无非是说檀羽冲需要一个真正爱他的人,守在他的身边,给他鼓励.为他护理而已,这个人不用说就是赫连清波自己了,钟灵秀口里说不出话,心里已是在骂:“说来说去,不过是要抢走我的大哥哥罢了,真不要脸,这妖狐把我的大哥哥害成这样,居然还敢以他的红颜知己自居。哼,我的性命已经操在你的手上。你何不把我一起杀了更为干脆?”

  是啊!她是已经给赫连清波点了穴道的,赫连清波本可为所欲为,为何不杀掉她呢?为何还要拔导借口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呢?

  她随即想道:“是了,她怕杀了我,即使她能够救得活大哥哥,大哥哥也决计不会原谅她。她自己问心有愧吧?”

  她正在心里骂赫连清波,只见赫连清波已经把檀羽冲轻轻放下,走到自己面前了。

  赫连清波走到她的面前,目不转睛地打量她,她也瞪着双眼盯着赫连清波,她骂不出声,只能用眼睛表示她的敌意。

  赫连清波“噗嗤”一笑,说道:“小妹妹,你的心里是在恼我,恨我对不对?嘿嘿,你越恼我,我越高兴?”

  她好像越说越高兴,忽然伸出手来,向钟灵秀的面庞慢慢贴近。钟灵秀气得双眼翻白,心里叫道:“最好你一掌打死我,我可不能让你侮辱!”她以为这个“玉面妖狐”没有什么“好事”做出来,恐怕最少也要打上耳光了。

  哪知赫连清波只是在她的粉脸上轻轻捏了一下,接着又笑道:“真是我见犹怜,檀羽冲有你这样一个好妹妹那也是他的福气。嘿嘿,我知道你恼我恨我,是怕我抢走了你的大哥哥,我早已说过我不会抢你的任何东西的,你这傻姑娘怎么还吃我的干醋!”

  钟灵秀说不出话,但自己也感觉得到,脸上是好像有点发烧了。她在骂赫连清波“乱嚼舌头”,只不过-一她自己也分辨不出,她这样恼恨“玉面妖狐”是不是含是一点妒忌的成分?

  赫连清波说道:“你的哥哥受的重伤,我本来是放心不下的。但如今我则是放心把他交给你了。”

  这几句话倒是大出钟灵秀意料之外了。

  难道这玉面妖狐并不是如猜想那样;以檀羽冲的红颜知己自居,而是认为她才是吗?

  她心念未已,只听得赫连清波又在笑道:“你怕我也好。恨我也好,讨厌我也好,我答应了要给你的东西还是要给你的。”

  她拿出一个锦盒,放在钟灵秀的脚下,说道:“盒子里是一支千年的老山人参,要不要随你。不过,你的大哥哥恐怕要过许多天才能够自己吃东西,倘若没有这支人参就保不了他的性命。”

  跟着她又拿出一面腰牌,放在锦盒旁边,说道:“这面腰牌也是给你大哥哥的,由你替他保管。路上倘若碰上公差查问,你可以把这面腰牌拿给他们看,他们就不会找你的麻烦了。你若有所需,他们还会供应你呢,因为这面腰牌是可以证明你大哥哥是在王府当差的。王府的出差人员是有限期的,你可以说你的大哥哥是请假回家探亲,不幸在家中生了病,为怕误了期限,你这个做小妹妹的只能护送他回京。当然,我只是举个例而已,以你这样聪明,怎样编造说辞,本来是用不着我教你的。好了,我要说的都已说了,我也要走了。嘿嘿,小妹妹,你还在恼我不?你恼我也不打紧,只求你悉心看护你的大哥哥。其实,这也不用我嘱咐你的了,我把他交给你,我是可以完全放心走了!”她带着笑替钟灵秀解开穴道,转过身,飘然而去。很快,连影子也不见了,只有笑声还在远处隐隐传来,唉,她的笑声怎的好像充满着无可奈何的凄凉意味。

  穴道解开,钟灵秀是已经可以活动了,但不知怎的,她还在发呆。

  刚才她还是满肚皮的气,恨不得把玉面妖狐骂得痛快淋漓的,现在她可以骂出声了,可是她又不想骂了。

  不知怎的,她倒是好像有点同情起“玉面妖狐”来了。

  她首先走过去看她的“大哥哥”,檀羽冲仍在昏迷,不过心脏的跳动已是不像刚才那样微弱了。

  但虽然如此,檀羽冲的伤势之重也还是令得她忐忑不安的。

  赫连清被那两句话还留在她的耳边:“你的大哥哥是否能保全性命这还要看他的运气!”

  她在一日之间,尽失亲人,本来是指望“依靠”“大哥哥”的,想不到现在却是易位而处,必须由她来照顾“大哥哥”了。她能够挑得起这副担子吗?有感于造化弄人,她不禁心头苦笑了:“那玉面妖狐倒是说得不错,今后我只能求老天爷保佑我的运气好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幸亏”命运安排她担当这件大事,令她无暇去悲痛了。否则以她小小的年纪,又怎受得起这突如其来的,一日之间尽失亲人的大打击。

  檀羽冲的心脏还在跳动,但仍是气若游丝,当务之急,必须让他这微弱的生命能够延续下去。

  她拾起赫连清波留下来的锦盒,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支粗如儿臂的人参。

  可不可以相信这个“妖狐”呢?狐狸是以狡猾出名的,她会不会在这人身上弄什么手脚?

  她不懂得分辨人参的真假,但有一样她是懂得的,她是女人,玉面妖狐也是女人,她懂得分辨另一个女人事情的真假。

  她的眼前幻出玉面妖狐的影子,玉面妖狐好像还在注视着她,带着那副无可奈何的笑容,她的疑惧也好像给这笑容融化了。

  “玉面妖狐”或者是个环女人,但她决计不会害我的大哥哥!她终于相信了玉面妖狐了。

  但檀羽冲脸部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没有知觉,当然也不会咀嚼,他怎么能够吃人参呢?

  她想到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可有点令她难为情的。

  但她可不能不顾大哥哥的性命啊,她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道:“我不是叫他做大哥吗?我叫他做大哥哥,就应该当他是亲哥哥一样。我还要避什么赚呢?”

  为了保全大哥哥的性命,难为情的事也要做了。

  她用短剑削下一段人参,先把人参放在自己的口中嚼烂,再撬开檀羽冲的嘴巴,好像母亲把嚼烂的饭团喂给自己的孩子一样,喂给她的大哥哥咽下。

  “假如这不是人参,是毒药的话,那就让我和大哥哥一起死吧!”她想。

  过了半支香时刻,她没有死,精神反而似乎好起来了。檀羽冲呼吸的气息也好像比刚才粗壮一些,像是在酣睡之中,睡得更安稳了。

  她试试伸拳踢腿,觉得自己的气力虽然未能恢复如初,但背个人走路大概是可以了。

  也幸亏她在把人参嚼烂喂檀羽冲吃的时候,自己也“略有得益”,这才有精神可以支撑得住。但她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又是在一场剧战兼且受了极大的刺激之后,抱着一个大人走路,走了一程,渐渐也觉得疲惫不堪了。

  忽听得有人“咦”了一声,说道:“哪里来的小姑娘?”

  只见山坳处转出一个人来,穿着竟是金国军官的服饰。

  这军官走到她的眼前,睁大眼睛看她,笑道:“哈,还是一个标致的大姑娘呢!这人是谁,你抱着他?是你的情郎还是你的丈夫?”

  钟灵秀忍着气道:“胡说八道,他是我的哥哥。”

  那军官笑道:“是你的哥哥吗?我还以为是你的丈夫呢?这么说,你还是黄花闺女了!”咧开满嘴黄牙,笑嘻嘻地竟然捏了她的脸颊一下。

  钟灵秀板着脸道:“你知道我的哥哥是谁?”

  那军官笑道:“是天王老子吗?”

  钟灵秀道:“他不是天王老子,不过,或者他的官职比你高些,你看这面腰牌。”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王府人员。完颜长之可是金国权势最大的王爷!从完颜王府出来的人,即使是边关总兵也要奉承他的。这个军官,不过是个小小的“佐领”,最小要连升几级,才能达到总兵的地位。

  军官看了腰牌大吃一惊,说道:“你的哥哥是在完颜王府当差的?”

  钟灵秀道:“你以为这面腰牌是假的吗?”

  这个军官是从边关出差回来的,他在边关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完颜王府的腰牌,当然一看就知道是真的了。

  但他心里还是不能无疑,说道:“小姑娘,听你的口音,似乎是江南人?”

  钟灵秀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不错,我们兄妹是家在江南的,但江南人氏,难道就不能到王府当差吗?”完颜长之的手下,奇才最能之士甚多,汉蒙回藏,各个地方的人都有的。

  那军官道:“令兄好像不省人事的样子,为了何因?”

  钟灵秀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祸福,我也想不到他突然在途中患病。”

  那军官道:“令兄这次南归,是为了公事还是为了私事?”钟灵秀道:“哦,你在审问我吗?”

  那军官道:“不敢。我们都是为了王爷效力的,我只是想帮令兄的忙而已。比如说,他的公事假如没有办妥的话。”

  钟灵秀道:“私事呢?”

  那军官道:“当然可以同样帮忙。”

  钟灵秀抬头来,问道:“前面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那军官道:“叫翠屏山,你瞧那四方形的山峰,是不是像一面屏风?”

  钟灵秀做出矍然一省的模样,叫起来道:“是翠屏山,这就好了!”

  军官道:“什么好了?”

  钟灵秀道:“我有个世伯,就是在这座翠屏山上隐居的。”

  军官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望向钟灵秀的目光不觉带着几分疑惑,心里在想:“既然有亲友住在这里,为什么你现在才想起来?”

  钟灵秀道:“他是先父的好朋友,我小时候他来过我家里一次,以后就没有见过他了,要不是我发觉前面那座山峰是像一道屏风,我还想不起来呢?听先父说,他的武功虽然不高。医道却是相当高明的。”不着痕迹地答复了这军官的疑问。

  那军官去了疑心,说道:“这敢情好,那么,你的意思是——”

  钟灵秀道:“当然是就近求医好了。你可以帮忙送我的哥哥上山么?”

  军官看前面那座翠屏山,距离虽然不远,山却甚高。心想:“要爬上这座山恐怕最少也得花我半天工夫,来回就得耽搁一天。不过,总胜于背她的哥哥走一百多里才能回到边关。我为了帮完颜王爷的人耽搁行程,料想总兵也不会怪我。”说道:“多谢姑娘赏面,我自当效劳,但,姑娘你走得动吗?”

  钟灵秀又饿又累,一咬牙根,说道:“走不动也得走!”

  那军官老于经验,一瞧就知道钟灵秀是饿得发慌,说道:“山这样高,我可得吃点东西才走得动呢。姑娘,如果你不嫌粗糙的话,请你也吃一点吧。”

  他的干粮倒是很丰富,有炒米,有干果,有糕饼,还有肉脯。钟灵秀也不和他客气,开怀大嚼,吃了个饱,抹抹嘴笑道:“实不相瞒,我今天连一杯水也未进过口呢,多谢你这些好东西。”

  军官打开一个葫芦,说道:“难得姑娘喜欢,请常面喝一点酒吧。”

  钟灵秀道:“我不会喝酒。”

  那军官道:“这是马奶酒,不会喝醉的。不过,它对恢复气力,倒是很有功效。”这马奶酒是他从家乡带回来的,虽然不是名酒,他却极其珍惜,要不是为了巴结钟灵秀的缘故,他还舍不得自己喝呢。

  钟灵秀料他不敢在酒中下毒,说道:“好,那就让我尝尝。”她其实是能喝酒的,一喝就喝了半葫芦,马奶滋补,喝了这半葫芦的马奶酒,果然气力又恢复了几分。

  军官背起檀羽冲往前面走,他在从军前本来是个猎人,登山如履平地。初时他怕小姑娘跟不上他,后来一看,钟灵秀走得比他还快,他也就迈开了大步了。

  钟灵秀练过一点内功;一面走一面运用“行功”来调匀气息,越走越觉精神,过了一个时辰,她已经是在不知不觉间恢复如初了。

  那军官没有练过内功,他背着个人,迈开大步,初时健步如飞,渐渐就慢下来,来到了半山,不知不觉已是气喘如牛。

  此时无色已近黄昏,他是个有经验的猎人一看山上没有炊烟升起,沿途也没有发现曾经有人走过的迹象,不觉疑心再起了。

  “山上似乎没有人家,你当真记得你是有个世伯住在这山上吗?”军官问道。

  钟灵秀道:“是先父告诉我的,我怎么会记错。到了山上,慢慢找,总可以找得着他的。”

  军官道:“恐怕还要走一个时辰呢!”

  钟灵秀道:“你走累了,是吧?好,那就先歇一歇再走。”

  军官把檀羽冲放了下来,檀羽冲不知是否受了震荡的关系,虽然未醒,却说起话来了。原来在梦中他还在千柳庄厮杀,他是在发梦呓。”

  “柳老贼,你好狠毒!”“小妹子,你快走,别理我!”

  他在骂“柳老贼”,那军官可不是糊涂蛋,一听就知,他骂的这个“柳老贼”,不是柳元甲还能是谁?

  他一知上当,立即就抓檀羽冲,可是他想不到的钟灵秀亦是早已想到了,檀羽冲一发梦呓她立知不妙,抢快一步,拦住那军官,笑道:“也用不着这样就走呀,你多歇一会儿吧。”

  那军官喝道:“臭丫头,敢耍弄我!”张开大手,向她抓下。

  钟灵秀一闪闪开,说道:“你真的要迫我和你动手吗?我劝你还不是快快走了得好,我可不想杀你!”

  军官冷笑道:“凭你这丫头也能杀我?”长掌捣出,呼呼挟风。钟灵秀一来确是不想杀他,二来气力是比他弱,不敢硬接,见他来得凶猛,只好又再退后几步。

  军官喝道:“臭丫头,知道厉害了吧?若要我烧你性命,快快从实招来,这人是什么人?”钟灵秀笑道:“我不是早已告诉了你吗,他是我的大哥哥。”

  军官想道:“你还不说实话,我先杀了你这个假哥哥!”

  钟灵秀道:“你敢我的哥哥一根毫毛,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她阻拦那个军官,用轻灵的身法,避招进招,觑个真切,骈指加戟,点那军官胸口的“膻中穴”,点是点中了,可惜不是很准,只点着穴道旁边,那军官只觉胸口一麻,但却未至于不能动弹。

  这军官是边关总兵的卫士出身,他虽然不懂点穴,但也见过这门功夫的。胸口发麻,大吃一惊,心里想道:“若不先下手为强,只怕当真要死在这丫头手上。”登时拔出腰刀,恶狠狠地向钟灵秀砍来。

  钟灵秀空手抵挡不住,只好也拔出短剑和他厮杀。那军官砍不着钟灵秀,却给钟灵秀一剑削去他的半幅衣袖。钟灵秀喝道:“念在你送我大哥哥上山的份上,我放你走,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军官已经耽搁了一天行程,哪肯轻易罢休,心想:“此人定是要犯,捉他回去,我还可以将功补过。否则如何向总兵交代?”他情知打不过这个“丫头,一个转身,腰刀向檀羽冲砍下。喝道:“臭丫头,你要不要他的性命!”

  “当”的一声,这一刀劈着地上的石头,他本来想吓一吓钟灵秀的,钟灵秀大惊之下,短剑飞出,插入他的后心。军官大叫一声,扑到檀羽冲身上,扼着檀羽冲喉咙。但他被一刀伤着要害,气力飞快消失,钟灵秀跑过来一脚将他踢开,把檀羽冲扶起来探一下他的鼻息,见他还在呼吸,惊魂方始稍定。回头看时。只见那军官已倒在血泊之中,死了。

  钟灵秀虽曾在于柳庄中经过一场血战,但亲手杀人却还是第一次,她内心深感歉疚,对那军官的尸体拜了一拜,说道:“你莫怪我恩将仇报,我不杀你,我大哥哥的性命可不能保全。”取了那军官的干粮,背起檀羽冲继续登山。

  到了山顶,只见云封雾绕,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有点担忧:“这地方可真是避难的最好所在,倘若能够和大哥哥在此度过一生,我也心满意足了。只是这点干粮,过几天就会吃完,怎么办呢?随即想起母亲的话:“娘亲常说在山靠山,在水靠水,什么地方都可以养活人的。我有两只手,不相信就会饿死。”但想起母亲,却禁不住又是一阵心酸了。她的泪水滴在檀羽冲脸上,说道:“大哥哥,你说得不错,从今之后,就唯有咱们相依为命了。我这个小妹子还是需要你的照顾的,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啊!”

  xXX

  檀羽冲开始有了知觉,只觉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伏在他的身上,他慢慢张开眼睛。

  钟灵秀正在把嚼碎的人参喂给他吃,那支粗如儿臂的人参只剩下小指头粗细的一截了。

  她见檀羽冲张开眼睛,又羞又喜,站起来道:“好啦,大哥哥,你醒来了。”

  檀羽冲感觉有甘凉的液体流入他的咽喉,定了定神,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钟灵秀道:“是在翠屏山上”

  檀羽冲的身体仍然僵硬,只有眼睛可以转动,看着竹和茅草搭的屋顶,说道:“这家人家是什么人家?”

  钟灵秀道:“不是别人的,是咱们自己的家,你看好不好?”

  檀羽冲道:“啊,原来是你搭起来的,我沉睡了几天了。”

  钟灵秀道:“你已经有七天七夜不省人事了,真是吓人。大哥哥,你饿不饿?”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真的吗,我已经昏迷了七天?小妹子,真是辛苦你了。我还未感觉饿呢,你给我吃了什么?”

  钟灵秀脸上一红,说道:“是嚼烂的人参,我只能这样喂给你吃,你不嫌肮脏吧?”

  檀羽仲身体不能转动,两颗泪珠却已夺眶而出,说道:“好妹子,我未能照顾你,反而累你为我操劳。好妹子,你真是比我的亲妹子还亲。我,我不知应该如何报——”

  钟灵秀掩着他的嘴,不许他把“报答”二字说出来,说道:“大哥哥,你既然把我当作亲妹子看待,那还何须说什么客气话呢。说客气话,就是把我当作外人了,大哥哥,你要安心养病,不可胡思乱想。别忘了你有一个妹子,她需要你照顾的日子还长着呢。”

  檀羽冲心中感动,笑道:“小妹子,经过这场患难,你好像一下子就长大许多了。好,大哥哥听你的话,病好了就带你去看北国风光。”

  钟灵秀道:“你刚刚醒来,别说太多的话,你歇一歇,我给你准备今晚的晚餐,七天来你滴水不进,今晚也该吃点东西,可不能净喂你吃人参了。”

  檀羽冲说道:“你到哪里弄晚餐去?”

  钟灵秀道:“这你就别管了。瞧我的本事吧。”

  她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手里提着一尾鲜鱼。

  “大哥哥,今晚我弄鱼羹给你喝好不好?”“小妹子,你果然好本事,哪里弄来的鲜鱼?”

  钟灵秀笑道:“你忘记我是渔家女吗?打鱼是我拿手本事。山上有个碧水潭,潭里的鱼可多呢,我不用网也可随手拿起来。”

  她弄好鱼类,用一个早已制成的木匙,把鱼羹喂给檀羽冲吃,他已经能够开口说话,吃一点流质的东西是应无困难了。

  檀羽冲道:“这些用具都是你自己制造的吗?”钟灵秀道:“山上有的是竹木,就地取材,用之不尽。我闲着没事,用木头做了杯盘碗碟,用竹子做了筷子、椅子,还编了竹席,只是缺欠了一个锅,只好把一个扁平的水壶,把壶口弄宽来充铁锅煮物。”

  檀羽冲道:“啊,你真能干,那水壶又是哪里弄来的?”

  钟灵秀道:“你别只是赞我,这鱼羹好不好吃。你吃饱了,我再把水壶的事情慢慢告诉你。”

  檀羽冲赞道:“小妹子,你弄得鱼羹真好吃,比我在西湖楼外楼吃过的著名宋嫂鱼羹还好吃!”

  钟灵秀粉脸绽出花朵似的笑容,说道:“大哥哥,你是讨我喜欢的吧?”

  檀羽冲道:“真的没有骗你,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好的东西。”

  钟灵秀道:“那也是因为你饿了的缘故。”

  檀羽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在想什么心事?”檀羽冲道:“没什么。”

  钟灵秀道:“那你因何叹气?不是想心事,就是嫌我这鱼羹不好吃了。”

  檀羽冲道:“这鱼羹的确比西湖的宋嫂鱼羹好吃,我只不过因它而生一点小小的感触罢了。”

  钟灵秀道:“什么感触?难道不可以对我说吗?”

  檀羽冲道:“西湖真是个好地方,只可惜我今生是不能再到西湖了。你本来家住西湖边,我也累得你有家归不得了。”

  钟灵秀道:“只要你和我在一起,这个荒山就胜过西湖。但大哥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事了。”

  檀羽冲道:“你知道什么?”

  钟灵秀道:“你是不是因为和江南的侠义道闹翻,心中还在悔恨?”

  这句话说中了檀羽冲的心事,他禁不住苦笑道:“岂止闹翻,我还杀了他们的人呢。”

  钟灵秀道:“我懂得你的难过的。因为我也曾被迫杀人。”

  她把杀了那个军官的事情,告诉檀羽冲,说道:“这个扁口大水壶就是那个军官的,我利用他帮了我的忙,吃了他的干粮,拿了他的东西,结果我还是杀了他。”

  檀羽冲道:“你是为了保全找的缘故才杀他。”

  钟灵秀道:“不管这笔账怎么算,我只是想你明白,有时真是会被迫杀人的。”

  檀羽冲默然不语,半晌说道:“只怕别人不会像你这样,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钟灵秀道:“咱们但求问心无愧,又何必一定要别人谅解。”檀羽冲道:“你不理会别人,别人可理会你,除非咱们从此不再江湖露面。”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舍不得外面的繁华世界?”

  檀羽冲道:“你看我是恋慕繁华的人吗?富贵、繁华,在我都不过如云烟过眼。我只是惭愧自己一事无成,辜负了娘亲和师父的期望。”

  钟灵秀毕竟年纪还小,未能理解他的胸中抱负,闻言笑道:“只要你舍得,那不就成了吗?咱们在这山上隐居,避开那些人也就是了。待你养好了伤,咱们还可以选一处风景最好的地方建一间石屋,你打猎,我捕鱼,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你说可好?”

  檀羽冲心灰意冷,苦笑说道:“我现在连指头都不能动一根,哪里还能行走江湖?你说的那种日子是我连想也想不到的。就只怕你想的太如意了。”

  钟灵秀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檀羽冲道:“就只怕我有心无力。我这条性命是捡回来的,也不知能活到几时?能够活下去,也只怕要变成残废,还说什么我打猎、你捕鱼?”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会长命百岁的!”

  檀羽伸笑道:“我长命百岁,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钟灵秀道:“你若真的变成残废,我就服侍你一生。我不怕麻烦,你不要我服侍,我才难过呢,就怕你对着我讨厌。”

  情真意诚,檀羽冲是不忍伤她的心,笑道:“我现在才懂得,古人把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比作解语花,那真是有道理的,小妹子,有人陪着我,我若还感到寂寞,那我就是最不知足的人了,不过你也有一点不好”!钟灵秀一怔道:“哪一点不好?”

  檀羽冲道:“你虐待一个人!”

  钟灵秀道:“哦,我虐待谁?”

  檀羽冲道:“虐待我的小妹子!你只知照料我,却不顾自己,这点最不好,我已经吃了鱼羹,你还没有吃东西呢?”

  钟灵秀笑道:“你怕我没东西吗,你少操心!”

  檀羽冲道:“你好像只拿了一条鲜鱼回来。”

  钟灵秀道:“我还有好东西呢。”

  檀羽冲躺着,身子不能动弹,看不见她的动作,只闻得一股香气。

  “好香,是什么东西?”檀羽冲问。

  钟灵秀道:“是山芋。这山上可吃的东西多呢,有野生的果子,有俯拾即是各种菌类,但是能充饥的还是野生的山芋。烤熟了,香喷喷的比白米还好吃。

  檀羽冲道:“真的,我都给你说得垂涎了,只可惜我现在还吃不动它。”

  钟灵秀道:“你想吃东西,那就会很快好了。不过——”

  檀羽冲道:“不过什么?”

  钟灵秀道:“吃得容易,穿的难,我随身带的包袱,在千柳庄丢的。”

  檀羽冲道:“我的背囊呢,我杀出千柳庄的时候,好像没有丢的,不知可还在否?”

  钟灵秀道:“还在。”

  檀羽冲道:“我还有三套衣裳,身上穿的一套,背囊还有两套。你可以拿去替换。虽然不称身,反正没人瞧见。”

  钟灵秀笑道:“你不是么?我比你瘦小,穿上你的衣裳,那形状一定滑稽可笑。”

  檀羽冲笑道:“我是你的大哥哥,你穿上什么衣裳,男装也好,女装也好,我都觉得好看。”

  钟灵秀道:“对,我也不是穿给别人看的,只要你说好看就成。”她喜滋滋的继续说道:“住下去再想办法,我会纺纱织布,我也懂得裁衣裳。”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真是样样皆能。凭着你这双手,要是在这里住上十年八年,只怕荒山也会变成乐园。”

  钟灵秀道:“多谢大哥哥夸奖。”心想:“现在,这个荒山已经是我们的乐园了。”

  檀羽冲道:“但还不一样,你虽然也懂,我却想让你多懂一些。”

  钟灵秀道:“是哪一样?”

  檀羽冲道:“是武功,你已经杀了一个军官,难保没有第二人来的”

  钟灵秀全凭机智,杀掉那个军官,想起此事,心中犹有余悸,说道:“对,学好武功,就不怕坏人欺侮了。大哥哥,待你养好伤,就教给我吧。”

  檀羽冲道:“我现在可以教你!”

  钟灵秀道:“现在?”

  檀羽冲道:“不错,现在我的身子虽然不能动,我的口还能说话,我可以口授武功,先传你内功心法,内功学得好了,以后学招数可以事半功倍!”

  从那天起,檀羽冲开始口授武功。钟灵秀人极聪明,本来是深奥复杂的上乘武功心法,她几乎也能一点即通。不知不觉地过了三个月。她的内动已经颇有基础了。

  但檀羽冲却好得很慢。他的内伤实在太重,经过三个月的调治,也未能下地,只不过可以坐起来而已。他的一双手还好一些,也可以屈伸了,一只脚却是依然僵硬,动不了分毫。

  他虽然没有说,钟灵秀也可以看出他内心焦急和郁闷。钟灵秀想尽办法逗他高兴,给他唱江南小调,还拿起他的玉箫吹给他听。檀羽冲最喜欢她吹箫,但在听得入神的时候,也常常会露出茫然若失的心情。钟灵秀七窍玲珑,懂得他心中的感受,“大哥哥要是有一天能够自己吹箫,那就好了!”

  果然如她所愿,有一天她听见了檀羽冲的箫声。

  这一天她从潭边洗衣服回来,远远地就听见了悠扬的箫声。吹的是一首正在江南流行的小曲,是由辛弃疾的一首新词《南歌子》谱成的。这支曲子,也是钟灵秀昨天才吹过给他听的。钟灵秀心道:“大哥哥真聪明,一听就会。”耳听箫默念曲词

  “世事从头减,秋怀彻底清。夜深犹送枕边声,试问清溪底中未能平?

  月到愁边白,鸡先远处鸣。是中无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晓有人行?”

  有人解释这首词:“夜深人静,枕边传来幽咽跌宕的溪水声,这仿佛在为人间倾诉不平。这时早已有人侧听着远处的第一声鸡叫,愁看着脚下苍白的月色,开始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为生活辛苦奔忙了。他们并非为了追名逐利,竟也难得片刻安闲,诗人从深夜的溪流,听出了人间的不平之鸣,由山前的早行人,发出了耐人寻思地诘问!”(引自刘乃昌的《辛弃疾论丛》)

  辛弃疾的词有雄壮的一面,也有恬静的一面,这首“南歌子”是比较属于“恬静的”。虽然在恬静之中也隐藏着关情民间疾苦的不平。但可惜作曲的人却未能体会词人的深意,这支曲子,是被处理成幽雅抒情的小调的。不过檀羽冲的箫声还是把词中隐藏的那种忧郁的心情吹出来了。或者他也未体会得那样深,他只是吹出了自己心中的忧郁。

  钟灵秀忽道:“大哥哥,你有没有银子?”

  檀羽冲道:“你要银子做什么?”

  钟灵秀道:“山南十里外有个小镇,有了银子,就可以换些东西回来。你天天吃山芋,我怕你吃厌了,买点米面回来,咱们就可以做年糕、包饺子、做大饼还可以做油条了。”

  檀羽冲笑道:“现在大概才不过立秋吧,你就想吃年糕了。”

  钟灵秀道:“你的衣裳也破旧了,该换一换啦。”檀羽冲道:“我也想你换上新衣,但你还是不要去得好。”

  钟灵秀道:“为什么?”

  檀羽冲道:“小镇做得都是熟悉人买卖,你是个脸孔陌生的外地人,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你一去买东西,马上就会给人注意。”钟灵秀道。”谁说我要买东西?”

  檀羽冲道:“咦,这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吗?”

  钟灵秀道:“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换,不是买。”檀羽冲道:“这有什么分别?”

  钟灵秀道:“分别可大呢,买东西必须面对面地讲价钱,换东西吗,买卖双方不见面也行的。价钱也没个谱儿。不过,当然我是不会少给人家的。”

  檀羽冲道:“啊!原来这样,我懂了。你说的‘换’是介乎买与偷之间。”

  钟灵秀道:“怎么说是偷,虽然我是不问而取,那家人家做的可是赚钱生意。”

  檀羽冲道:“你把银子放下,拿走东西,第二天人家发现了,岂不是更要闹得沸沸扬扬。”钟灵秀道:“那小镇我虽然没有住过,但我知道这一带的风俗是和边关那边的汉人风俗相同的。”

  檀羽冲道:“这里本来是宋国的地方,住得又都是汉人,风俗当然相同了、但懂风俗和你要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钟灵秀道:“这里的风俗是迷信狐仙的,那家人家得到了好处,多半会以为是狐仙所赐、不会说出来的。而且即使不信狐仙,他得了好处,怕人追究,说不定反而招来祸殃,料想他也会瞒住别人。”檀羽冲叹道:“想不到你的人情世故也居然比我还懂。但可惜--”钟灵秀道:“你没有银子?”

  檀羽冲道:“我只有金于,是一颗颗的小金豆。”钟灵秀笑道:“是金子更好了,侠盗出手也不会这样阔绰的,人家更以为是狐仙了。”

  檀羽冲道:“你去就去,可得千万多加小心!”钟灵秀道:“你放心,要不是我试出我的轻功已经大胜从前,足够资格做飞贼的话,我还不敢打这个主意呢。”

  这晚她穿上檀羽冲一套黑色的衣裳。当作夜行衣,施展轻功下山,天未亮就回来了,果然“换”来了许多东西。檀羽冲道:“你没被人发现。”钟灵秀道:“你怎么对徒弟这样没有信心?”檀羽冲再问:“外间有甚风声?”

  钟灵秀道:“换东西虽然不比偷东西。但也是偷偷摸摸,我怎敢去打听什么消息?”

  檀羽冲道:“两夫妻躲在房间也会谈论的。”

  钟灵秀道:“可惜你的小妹子胆子小,初次出道,只怕被人误会,当作偷儿,要是房间里还听得有声音的话,我就只能溜之大吉了。”

  檀羽冲默不作声,颇似有怅然之感。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好像还未看破红尘呢。”

  檀羽冲道:“我也不是想要理会外间的事,只不过闷得发慌,听听外间的新鲜事儿,也好解闷。”

  钟灵秀道:“哦,原来你是每天对着我,觉得腻了。”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说到哪里去了,说老实话,昨晚你走了之后,我还怕你不再回来了呢。”

  钟灵秀笑道:“你若不讨厌我,我到死的那天也不会离开你。”

  檀羽冲叹道:“我已是个废人了,你年纪这样轻,倘若真的要你服侍我一生,我倒真是宁愿早点死了得好。”

  钟灵秀道:“不许你这样说,你现在不是已经一天天好起来么?”

  檀羽冲道:“你不知道,我的奇经八脉都受了伤,尤以足少阳经脉受伤最重,要想打通经脉,先得一步步恢复内功,谈何容易,这半身不遂之症,恐怕是治不好的了。”

  钟灵秀道:“我听得一个大夫说过,病人越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他就会好得越快,这叫做安心养病是良方,你信不信?”

  檀羽冲道:“好,那么从现在起,我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嗯,我可是不想专读圣贤书的,那就一心专等鱼羹吧。你的鱼羹我是百吃不厌的。”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两耳不闻窗外事,终有一天、鱼羹也会吃厌的,刚才我和你说笑的,过两天我再下山替你打听消吧。”

  其实她早已知道了外间的一个消息的了,就因为害怕檀羽冲未能“看破红尘”才不敢告诉他。

  正当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把剪刀放入她的百宝袋的时候忽然听得店主人在卧房里叹气。跟着就听到了一段夫妻对话。开头是妻子在问,丈夫在答。

  “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唉声叹气,却为何来?”

  “我怎么睡得着啊,你知不知道,又要抽壮丁了。”

  “抽壮了也不关咱们的事呀,咱们只有一个儿子,不是说独子可免的吗?而且咱们的孩子还未成年。”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的规例改了。”

  “怎么改了?”

  “三丁抽二、两丁抽一。过去二十岁才算成年,现在是十八岁就算成年了。”

  “哎哟,咱们的孩子今年可刚好是十八岁。但你不是已经超过了四十五岁吗?从四十五岁到五十五岁的,即使抽中了,要服劳役,也不用离开本乡土地。”

  “现在不同了,从十八岁到五十岁都算壮了。我今年是四十八岁,还差两年才能免役。”

  “哎呀,那么你们父子二人,总得有一个要出去当兵打仗了。”

  “不错,你总算明白了。不过.也不一定要去打仗,多半是当民夫。”

  “当民夫的更惨,被人像畜生驱赶鞭打,咱们的孩子怎受得这个苦,上了战场.民夫死的一定比兵士更多!”

  “我倒宁愿当民夫不愿当兵,给金虏当兵是要打汉人的,汉人怎能去杀汉人?”

  “好呀,你喜欢当民夫你就去当吧,我可不能让孩子迭死!哼,你这几根老骨头只怕也熬不起。”

  “谁说我喜欢去当,我只是说倘若不艰避免,两者任择其一,那我唯有拼着多受苦楚去当民夫,死了也对得起良心。”妻子听出一点”苗头”,忙问:“你是不是还有办法可想。”丈夫说道:“办法不是没有。做官的谁不爱钱,咱们只要花得起钱,就可以请他买人顶替,不过恐怕要大大破财了!”

  “你试探过没有?”

  “价钱也开出来了。银子一千两!”

  妻子松了口气,说道:“你还不赶快答应。”

  丈夫叹道:“一千两银子,你当是容易挣的吗?咱们这间杂货店顶多也不过值两千两银,去了一半了!”

  妻子道:“银子要紧,还是性命要紧?莫说半间。就是整间杂货店送掉,倘能保得你们父子平安,那已是要叩谢神恩了。”

  钟灵秀听了店夫妻的对话,心里想道:“他们还有办法可想,那些拿不出银子的穷人家可是逃不过骨肉分离的灾难了。唉,金虏抽壮了抽得如此紧急,恐怕就要南侵了,这消息可不能让大哥哥知道!”她知道檀羽冲最担忧的就是这件事情。

  她在这间杂货店拿的东西大概只值六七两银子,却放下了五颗金豆,五颗金豆可以换五十两银子有余。

  她第一次对檀羽冲说谎,虽然掩饰得好,神态也还有点不大自然。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在想什么?”

  钟灵秀笑道:“没什么,大哥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做了蚀本生意,你的一大把金豆,我都给你花光了。”

  檀羽冲笑道:“金子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裳。你换来的东西都是我想要的,再多花一点金子,我也说值得。”

  钟灵秀道:“你瞧这匹绸缎好不好,我行给你缝两件衣裳。”檀羽冲道:“先给你自己缝吧。我也不用绫罗绸缎,只需要粗布衣裳就行。”

  钟灵秀道:“我拿回来的绸,也足够咱们每人缝两三套呢。”檀羽冲笑道:“又不是穿出去做客人,在这荒山里穿给谁看?你钟灵秀道:“你穿给我看,我也穿给你看呀。你不喜欢看见我穿得漂亮吗?”

  檀羽冲道:“喜欢,当然喜欢。”这句话他是带着笑容说的,但笑容却也掩不住他那黯然的神色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钟灵秀做糕饼、缝新衣、制家具,还复抽出时间练武,忙得倒是挺有意思。

  檀羽冲也在勤练内功,真气渐渐能在丹田凝聚了,但还是未能打通奇经八脉,只能坐立,未能得动。

  这几天钟灵秀在山溪洗了衣裳回来,看见檀羽冲伏在新制桌子上“写字”。没有纸笔,他是用手指当笔,写在培干的竹片上,那些竹片是钟灵秀准备拿来做一张茶几的。

  说是写字,其实是刻字。

  钟灵秀走近去看,只见他在竹片上刻的字,笔画整齐深浅如一,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钟灵秀喜道:“大哥哥。你的功力恢复了!这些字也写得真是漂亮哦!檀羽冲道:“大概只恢复三分功力罢了,还差得远呢。在竹片上写字,有的人写得很好,但我尚未习惯,书法也是未能讲究的。”

  钟灵秀道:“让我瞧瞧。”拿过来看,只见他“写”的是南唐中主李-作的一首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杆。”

  钟灵秀看了,默默不语。

  檀羽冲道:“怎么样,瞧出毛病了吧?”

  钟灵秀道:“绿波就是碧波吧?”檀羽冲道:“不错。”钟灵秀道:“碧波也就是清波吧?”檀羽冲道:“咦,你究竟想说什么?”

  钟灵秀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大哥哥,你还在想念那位赫连姑娘?”玉面妖狐是复姓赫连,双名清波的。

  檀羽冲呆了一呆,笑道:“小妹子,你的想象力真够丰富,将来大有希望做个诗人。我只不过见一年一度又秋风,不免有点感触,借南唐中主这首《摊破浣溪沙》,好比借别人的酒杯,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而已。”不过他虽然否认并非因为词中“绿波”二字,联想到“清波”,才写这首词,但心底却是不禁自问:“我真的就能忘记了清波吗?”

  不错,这些日子他是极力在抑制自己,不去再想赫连清波,但在不知不觉之间,赫连波的影子还是突然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的。他不想欺骗自己,但他不想伤了这小妹子的心,却是不便直言无隐了。钟灵秀笑了笑,说道:“大哥哥,即使你是在想她,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檀羽冲道:“她是王府的干格格,柳元甲背后靠山,也正就是她的干爹,难道你不恨她?”

  钟灵秀道:“我的爷爷死在千柳在,她是千柳在的半个主子,我对当然绝无好感,但我还是不能不替她说句公道话,她和柳元甲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

  檀羽冲想不到她会替赫连清波说好话,怔了一怔道:“依你看他们有什么不同?”钟灵秀望着他,过了半晌,说道:“大哥哥,有一件事情我本该早就告诉你的,却一直没有告诉你,那支人参,你知道是谁给你的吗?”

  檀羽冲是全靠那支人参续命的,钟灵秀怎会有那样名贵的人参呢?他当然早就想到它的“来历”是“可疑”的了,正因为他早已隐隐猜到几分,这才没有向钟灵秀“查根问底”,此时听得钟灵秀提起,只好装作方始省起的模样说道:“出了千柳在,我昏迷了那么多天,你不说我都几乎忘了。对啦,那支人参是谁给你的。”钟灵秀道:“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给你送这份厚礼的人就是赫连清波!”

  檀羽件虽然早就料到是赫连清波所为,但从钟灵秀口中得到证实,他还是不禁呆了一呆。

  钟灵秀缓缓说道:“柳元甲是有心害你,但她无心害你。或者她的行为曾经伤害过你,但她也曾经救过你的。不错,她和柳元甲是完颜王府的人,但似乎还不能说他们乃是一丘之貉。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不同!”

  檀羽冲待了一会,心里想道:“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她不但能干,而且明白真理,许多大人恐怕都不如她。”

  钟灵秀今天穿的是件新衣,裁剪合身,衬托出一个少女玲政浮凸的体态,檀羽冲突然发觉,她朝夕相处了半年有多的“小女孩”原来已是他不知不觉之间“成熟”了。不仅仅是“懂事”的那种“成熟”,而且是可以吸引男人注意的那种成熟了。他呆了一呆,心道:“啊,我可不能再把她当孩子了。”钟灵秀道:“大哥哥,你不认识我吗,这样望着我?”檀羽冲道:“我真的有点这样感觉,你好像一刹那间就变成大人了。”

  钟灵秀嘟着小嘴道:“大哥哥,我最不高兴你老是把我当作孩子。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已经满十八岁了。”

  檀羽冲过:“真的吗.那么我可要补贺你的生日了。”钟灵秀心里甜滋滋的,说道:“咱们刚才谈的是赫连姑娘。你别装作忘了。”檀羽冲道:“你要我说什么?”钟灵秀道:“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你的性命最好救的。我也要你把真心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要见她?”她望着檀羽冲,好像是要看他心底的秘密。

  檀羽冲道:“我与她恩仇早已一笔勾销,我是不想再见她了。”钟灵秀半信半疑,妙目斜睨,轻轻说道:“真的?”

  檀羽冲道:“她和柳元甲纵然不能说是一丘之貉,但无论如何,她和咱们总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即使我不把她当作仇人,也只能把她当作站在敌对一方的人了。”

  钟灵秀听得“咱们”二字,好像吃了蜜糖一样,心中感到一股甜意,笑道:“大哥哥,你真的能够狠得下心肠,把她当作敌人?”

  檀羽冲道:“说老实话,我是不想杀她的。就因为我不想杀她,所以我不愿意再见她了。你明白吗?”

  钟灵秀望着他的眼睛,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大哥哥,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了,不过——”檀羽冲道:“还有什么不过?”

  钟灵秀道:“就只有我陪着你,年复一年地在这座荒山上往下去。你不会感到寂寞吗?”

  檀羽冲道:“我有过一次感到非常寂寞的经验,啊,那个寂寞之感是可怕极了!你想知道是在何时吗?”钟灵秀道:“当然想要知道啦,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檀羽冲道:“是在千柳在大战的时候。更确切地说,是在江南大侠铁笔书生文逸凡和柳元甲联手夹攻我的时候!”钟灵秀道:“不错,那个时候,当真是你最危险的时候!”

  檀羽冲道:“不,那个时候,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根本就不去理会什么危险不危险了。但是我可以不想到危险却不能不感受到那异样的寂寞!”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来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和江南的侠义道结交的,文大侠尤其是我想结交的朋友。在临安的那段日子,一度我们也曾经交上了朋友了。柳元甲要杀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甚至赫连清波要和他串谋来对付我,虽然是我始料之所不及,我也还不是特别伤心。但文逸凡是我尊敬的朋友,想不到他对我的误会如此之深,竟也要来杀我,而且是和柳元甲联手杀我。当我看见他带领的那班江南侠义道都已来到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个世上已是没人能够谅解我了,天地之大,已是无我容与之地!我感觉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寂寞!”

  钟灵秀娇躯微颤,说道:“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是在你的怀中昏迷过去的,但你应该知道,最少还不一个人相信你是好人,最少还有一个人是在关心你的啊!即使她那时候是已经没有知觉,她也还是在关心你的啊,大哥哥,你在想什么?你不是在笑话我说的话不合理路吧?”

  没有知觉,还怎能“关心”别人。听起来似乎不合“理路”,但钟灵秀却是冲口而出,说得极为自然,檀羽冲也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丝毫的不觉得可笑。

  檀羽冲点了点头,说道:“我懂,所以当我一张开眼睛,发现你在我身旁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了。”

  钟灵秀喜道:“真的?”

  檀羽冲道:“寂寞在于心境,在千柳庄的时候。满眼都是人,我却如同置身鬼蜮!在这里只有你和我,但荒山却好像变成了乐园。”

  这刹那间,钟灵秀愁眉尽展,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满脸都是欢笑。“大哥哥,听得你这样说,我真高兴!”不知她是否高兴得忘了形,突然纵体入怀,抱着檀羽冲在他的脸上吻了一吻。温润的红唇印在他的脸上,一股醉人的芳香透入他的心房。这一下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得他不知所措,他没有气力推开她(尽管他已经恢复了几分功力),或者更确功地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要推开她。这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好像静止了,他只听了见了自己的心跳。

  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杀出千柳庄的时候,他曾经抱着她走过长路,在他昏迷的那七天七夜,钟灵秀也曾背着他走上高山,也嚼嘴烂人参喂给他吃,最后那次,他且是已经有了知觉的。一阵“迷茫”过后,两人都好像有点不好意思,钟灵秀站了起来,像是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忘形,羞红了脸。檀羽冲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钟灵秀的粉脸就像一面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一定也是像她一样。因为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是热辣辣的了。

  奇妙的感觉是互相感染的,用不着说话,心灵已相通。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妙的感觉,他们也都明白了。因为此刻的钟灵秀在他的眼中,已经不再是稚气未消的“小妹妹”了,她是已经懂得面红的少女了。而他在钟灵秀的眼中,恐怕也不仅只是个“大哥哥”了,不过他们虽然都有感觉到这种感情上微妙的变化,却是谁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沉默片刻,檀羽冲笑道:“你不是要做大吗,对大哥哥还是这样撒娇?”钟灵秀佯嗔道:“谁叫你仍然把我当作孩子,你越把我当作孩子,我就越发淘气。”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留下的那一点“尴尬”也在笑声中化为乌有了。

  檀羽冲道:“说正经的,有一桩大事还得备办呢,咱们可不能尽开玩笑了。”

  钟灵秀一怔道:“哦,什么大事?”

  檀羽冲道:“给钟家大小姐补祝她的十八岁生辰呀!”钟灵秀道:“说正经还是不正经,哼,大哥哥,你就知道和我开玩笑的。”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

  檀羽冲道:“你不是说满了十八岁就是大人么,这还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才是大事?”

  钟灵秀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气,这才开怀笑了起来:“大哥哥,你真好。多谢你还记得!”檀羽冲道:“你刚刚说过的我怎么能就忘记呢?但可惜——”

  钟灵秀连忙问道:“可惜什么?”

  檀羽冲道:“可惜没有美酒。”钟灵秀道:“你瞧这是什么?”从她的百宝袋中拿出一樽酒来。檀羽冲道:“这是江南的名酒‘女儿红’呀,我在临安喝过的。你怎么得来?”

  钟灵秀道:“用你的一颗金豆换来的。我来给你配几个小菜送酒。有新摘的竹笋和山鸡,还有用另一颗金豆换来的腊肉和鱼干,你说可好?”

  檀羽冲笑道:“小妹子,这回你可真是做了蚀本生意了。本来是我要给你做寿的。如今我只出一张嘴,一切还是要劳你动手。”

  酒菜弄好,明月已挂松梢。

  檀羽冲喝了两杯,若有所思,说道:“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是不是中秋已经到了。”

  钟灵秀道:“我的生日是中秋前三天,已经过了两天,今天应该是八月十四。”

  檀羽冲道:“嗯,那也差不多。”

  钟灵秀道:“你喜欢中秋。就当今晚是中秋好了。大哥哥,你是不是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而生感触?”

  檀羽冲道:“我的亲人只有你了,你就在我的身边,何用思念?我只是想起苏东坡写的一首词。”

  钟灵秀道:”是不是苏东坡在中秋之夜作的那首《水调歌头》?”檀羽冲道:“你真聪明,一猜就中。”

  钟灵秀道:“我在临安跟爷爷卖唱的时候,每年中秋,那些达官贵人游西湖赏月,都喜欢点唱这首词应景,我已不知唱过多少遍了。”

  值羽冲怕她提起爷爷易生伤感,岔开道:“那好极了,我吹箫,你来唱。”

  钟灵秀心头一动,若有所悟,问道:“大哥哥,你为什么想起这首词?”

  檀羽冲道:“苏东坡这首词是为了怀念他的弟弟而作的。他自称‘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就是他的弟弟苏辙。我没有东西给你做生日礼物,就借他这首词送给你吧。他是独对明月,兄弟各在一方,咱们却能同一处欢饮,胜他多了。”他和钟灵秀异姓兄妹,话中之意,即是把异姓兄妹比作手足之余。但另外一层的意思,亦即是兄妹就只能是兄妹了。

  钟灵秀毕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可不会转个弯去想那更深一层的意思,登时喜上眉梢,说道:“你这份生日礼物真是太好了,好,咱们就开始吧。”

  檀羽冲调匀气息,按拍吹箫,钟灵秀曼声低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奏罢,余音袅袅。钟灵秀细味同中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情意,不觉呆了。

  檀羽冲道:“小妹子,我吹得不好吗?”

  钟灵秀道:“你吹得好极了。真的,我不是和你说客气话。”

  檀羽冲道:“见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嫌我吹得不好呢。那你在想什么?

  钟灵秀总道:“大哥哥,恭喜你!”

  檀羽冲一怔道:“恭喜我什么?”

  钟灵秀道:“这支曲子是很难吹的,你能够一口气吹到底,圆熟如意,吹得好听还其次,若非中气充沛,你也吹不出来,这才是最可喜的。大哥哥,对于武学我虽然懂得不多,但从你吹的这支曲子也可以听得出来,你运用丹田之气,已是并无阻滞了,对吗?檀羽冲笑道:“你果然是知音,不仅是音乐方面的知音而已。不错,我近来的感觉似乎有点进境,但要想打通奇经八脉,那还差得远呢。”钟灵秀道:“有进境就好,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檀羽冲苦笑道:“就只怕慢到咱们的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我也还是要你扶着我走路。”

  钟灵秀道:“那也很好啊,不正是就应了白头偕老这句话吗?”蓦地省起,这句话是形容夫妻恩爱的,不觉面红过耳。

  檀羽冲替他解窘,微笑说道:“好呀,那么到了明年今晚,还是你来唱曲,我来吹箫。以后每年中秋,都是如此。”

  钟灵秀道:“今天是八月十四,并非中秋。”檀羽冲道:“那咱们可以把八月十四当作中秋,就只是咱们两个人的中秋。”

  钟灵秀恢复常态,满心欢喜说道:“好呀,那么我的生日以后也改到八月十四才来庆祝,一切都像今晚一样,那就更有意思了。但只怕——”檀羽冲道:“怕什么?”钟灵秀道:“就只怕你在我身边吹箫,想的却是千里之外的婵娟。”

  檀羽冲失笑道:“千里共婵娟,不是这样解的。词中的‘婵娟’是指中秋的明月,这个意念虽然是从‘月中仙子’得来,但已不是指某一个佳人了。更广义地说,词中的婵娟可以代表一切美好的事物的。苏东坡因为和弟弟分隔千里,因此他的祝愿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纵然相隔千里,也可以同享月华。”

  钟灵秀道:“你说歌词的本意。我说的是眼前的事实。”

  檀羽冲佯作不懂,说道:“眼前的事实就只有我和你,咱们已经是在‘此时此地共婵娟’了。”

  钟灵秀道:“如果咱们有一天分开呢?”

  檀羽冲笑道:“我是走不动的,除非是你抛开我。”

  钟灵秀道:“你总有一天可以自己走的。当然我知道你也不会抛开我的,但只当作假设如何?”

  檀羽冲道:“若是咱们分开,我也会像苏东坡怀念弟弟一样怀念你。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钟灵秀笑靥如花,说道:“大哥哥,多谢你善颂善祷,不过,我想——”檀羽冲道:“你想什么?”

  钟灵秀慢声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世事哪能永如人意,如今我也想通这层道理了。”

  她面上仍是带着笑容,喟然叹道:“福有可享尽。如今我也不想奢求了。今晚的你替我补祝生辰,与我共享月华,我已经心满意足。”

  他吃惊地看着她,“这孩子——啊,怎能说她还是孩子呢?”她不但成熟得像个大人,而且像是个历尽风霜,饱经忧患的大人了。

  “大哥哥,多谢你。咱们干了这杯!”

  他想不到钟灵秀居然很能喝酒,钟灵秀还没有醉,他已经醉了。友

  植羽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张开眼睛,忽然看见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少年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宿酒未醒,醉眼看花?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不觉笑道:“我倒是哪里来的傻小子呢,原来是你这个顽皮丫头。”

  钟灵秀道:“这套衣裳是我瞒着你裁的,你瞧我扮得像不像?”

  檀羽冲道:“头发再剪短一些,嗓子再粗一些,我就可以把你当作小兄弟了。”

  钟灵秀放大嗓门,粗声粗气说道:“大哥,你的早餐和午餐我都替你准备好了。早餐是山芋,加了糖又香又甜。午餐是一只烤山鸡,吃不完还可以留到晚上吃。”

  檀羽冲道:“你这是干什么?”

  钟灵秀道:“咱们也应该添点东西了,今天是‘外面人’说得中秋节,又是那小镇的墟期,我想去凑个热闹,要打听消息也容易一点。”

  檀羽冲道:“只怕剩下的金豆已经不够你换东西了吧?”

  钟灵秀道:“这次我是去买,不是去‘换’,上一次我已经把一颗金豆换了十两银子,足够我买东西啦。大哥哥,你想不想吃月饼。”檀羽冲道:“月饼吃不吃也罢,我可有点担心——”

  钟灵秀道:“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人认识我的,而且别人都在忙着买东西过节日,也没人有那闲心来注意我。市集越热闹,就越容易混得过去。”接着笑道:“上次我只能偷偷摸摸去换东西,虽然不是小偷,也像小偷一样提心吊胆,好不气闷。今儿我可以大摇大摆去趁墟了,大哥哥,你就让我去舒展一下吧。”

  檀羽冲心里想道:“好呀,你现在也懂得寂寞是什么滋味了。与世隔绝,那日子总是过不惯的。”他本想指着她过去说过的话取笑她几句,但转念一想,这样花样年华的小姑娘陪伴自己忍受这空山寂寞,却是不忍取笑她了。

  钟灵秀走后,檀羽冲回味昨晚清事,心绪不觉有点不宁,不知今后是否还能与她兄妹相处。但想起她刚才还是那样纯真无邪的态度,又稍微心宽一些;心道:“或者只是我的多疑吧?”

  他本来每天一早就要练功的,但今天却有点两样。早餐吃过了,午餐也吃过了,他还是闷坐窗前,浮想联翩。不知怎的,上次钟灵秀下山,他虽心中挂念,但这一次他却是更加盼望她能够早点回来。日头刚刚过午他就在窗前遥望了。“这是否只属于兄妹的关心呢?”他忽地在心里自己问自己,连他自己都感到怀疑了。他叹了口气,心里想道:“若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防止也防止不来,只能一切都听其自然吧。”

  正自情思惘惘地时候,他忽然好像听到人声。

  “秀妹不会这样快回来吧?”他凝神细听,声音从屋后面的树林传来的,不止一个人。他虽然半身不遂,但内功已经恢复几分,伏地听声,还是可以比常人听得更远。来的是三个人,边走边谈:“那是谁的尸体?”

  “是咱们总兵的卫士。去年总兵差他上京办一件公事,他顺便告假还乡,却发生了一年多,一直不见回来。”

  “你不会认错?”

  “绝不会错,他曾在作战中受过伤,额骨被砍了一刀的。尸身虽然腐烂,额骨的伤痕还在。”

  “他的武功怎样?”

  “在我们这个边关,他可以算得是十名之内的勇士。”

  ‘如此说来,能够杀害他的人料非等闲之辈了。”你们不用猜疑了,依我看一定是那小子所为!”

  听到此处,檀羽冲心里想道:“原来秀妹去年杀的那个军官给他们发现了。”又想:“这三个人虽然是一伙的,但身份却好像各自不同。第三个人说的那个‘小子’,恐怕就是指我了。”

  第三个人冷笑道:“你怕他是贝子,我可不怕。莫说他祖父那代早已成为钦犯,即使他还是世袭的贝子。我也不能买他的账。”

  “不是怕他,但听说皇上还是要用他的。”

  “你少担心,他得罪了我们王爷,又做出这等叛国的为,皇上也庇护不了他的。有王爷撑腰,我们只管先斩后奏!”檀羽冲心道:“原来这个人是完颜王府的,怪不得他最猖狂!”

  第二人道:“但听说你们的格格可是他的老相好呢?”

  “格格还能大得过王爷吗?何况她还只是干格格呢!王爷表面宠爱她,那是因为她还能替王爷办一点事,但其实亦已暗派人监视她的了,她若是敢替那小子出头,她先就自身难保!不过,檀贝子的武功是非同小可的。”

  第二人打哈哈说道:“这层你们不用担心,那日千柳庄之战,他被我们庄主打了一掌,据我们庄主说,纵使保住性命,只怕也要变成一个废人了!”

  檀羽冲料想逃不过,索性坐了起来,貌体悠闲地吹起箫来。

  箫声一起,这三个人飞快地就来到了。但他们听见檀羽冲的箫声悠然自得,一时间倒也不敢鲁莽从事。

  这三个人面面相觑,猜不透檀羽冲摆的是不是空城计。

  那王府武士冷冷说道:“檀贝子,这个地方怎能是你们贵人住得惯的?嘿嘿,即使你愿意,我们王爷也不能让你受委屈呀!实不相瞒,我是奉了王爷之命请你上京共享荣华的,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檀羽冲道:“哦,原来你是奉了王爷之命来请我的,很好,那么就请你把一句话给我带回去。”

  那武士道:“你说!”檀羽冲道:“请你告诉王爷,在我眼里,狗窝也要比他王府好些、”弦外之音,即是骂那武士不过是条狗罢了。

  那武士变了面色,“哼”地一声说道:“檀羽冲,你当真敬酒不吃。要吃罚酒?”

  檀羽冲淡淡说道:“敬酒也好,罚酒也好,你都恐怕还没有资格叫我喝吧!”

  那武士气得双眼发白,但他顾忌檀羽冲得武功了得,心里想道:“他敢如此倔强,只怕所受伤未必有如柳元甲说得那样严重!”怒在心头,一时之间,也还未敢莽撞。

  第三个说话的是那个千柳庄的门客,他的额角有伤疤,在他阴恻恻发着冷说话的时候,牵动伤疤,越发显得可怖。

  那门客阴恻恻的说道:“檀贝子,我也要多谢你,多谢你手下留情,只是给我留下这个伤疤。”

  这个门客就是那日在千柳庄之战中,趁着檀羽冲和柳元甲交手,无暇兼顾的时候向钟灵秀突施偷袭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他头上的伤疤,是檀羽冲用一枚铜钱打伤的。不过,比起他二人,他确实是已经算得“幸运”了。另外那两个人,一个给檀羽冲用大摔碑手摔得半死不活,一个则业已死在钟灵秀的手下。檀羽冲道:“你知道就好,难道你还要来讨赏钱吗?”

  那门客喝道:“檀羽冲,你是门缝里看人,忒也把人看小了!大丈夫账目分明,你那枚臭钱,老子加倍还你!”

  一抖手,三枚铜钱向檀羽冲掷去。檀羽冲似乎慌了手脚,缩低了头,铮、铮、铮三声连珠响过,那三枚铜钱落在桌上,嵌成一个品形。那门客哈哈大笑,“檀羽冲,你在千柳庄的威风哪里去了,怎的竟变作了缩头乌龟?”

  这一来,那个王府武士,胆子登时壮了,心里想道:“檀羽冲如果还有半分武功,焉能容忍如此侮辱?”喝道:“檀羽冲,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吗?给我滚出来吧!”

  檀羽冲苦笑道:“何必催得如此急,你听我吹完这支曲子再走不迟!”那武士道:“哼,我倒要看你还不是什么花招?”他见檀羽冲好整以暇,毕竟还是有些顾忌。那门客却是报仇心切,冷笑说道:“我已经知道他是装模样,还怕他作甚!哼,你怕他,我可不怕他!檀羽冲,你变成缩头乌龟,老子也能把你抓出来!”他用的兵器是一个连着铁链的钢爪,放尽了可达三丈开外,一

  抖手,钢爪飞出,檀羽冲一侧头、“咔嚓”一声,钢爪打着他坐着的那张椅背。

  这一抓虽然没有抓伤檀羽冲,但已是迫使他“露了底”了,那武士心头大喜:“原来他果然半身不遂!”他的功夫本来就比那门客高得多,怎能甘受那门客嘲笑,当下一声大喝。“这杯罚酒,你是喝定的啦!”冲进茅屋,一刀就向檀羽冲劈下去!

  那军官叫道:“刀下留人,不可胡来!”

  但已经迟了,武士那一刀已经劈下去了!不过,刀锋稍稍偏了一些,他不是砍檀羽冲的脑袋,而是劈他右肩的琵琶骨。

  琵琶骨若给破碎,多好的武功,也要作废。

  刀出若风,势劲力猛,那军官大惊失色,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他只能盼望这一刀只是毁了檀羽冲的武功,而不至伤了他的性命了。

  檀羽冲好像给吓傻了一般,还在吹箫,他避得开这一刀吗?

  日落西山,钟灵秀踏着晚霞回来。她的秀脸也像晚霞一样艳丽。

  这天她在那小镇做了一件自鸣得意的事情,想到开心之处,还忍不住要笑。

  忽听得哼哼唧唧之声,不像虫叫,钟灵秀有点奇怪,抬起头望去。

  她刚抬头来,陡地就听得有人喝道:“咄,什么人,给我站住。”

  只见有两个人正好向她走来,一个是金国军官的服饰,一个是额角有伤疤的大汉。

  军官她没见过,那个千柳在门客可是和她交过手的。她禁不住大吃一惊,不敢作声了。

  她的檀羽冲传授武功,将近一年,早已是今非昔比,她的吃惊,并不是害怕敌不过这两个人,而是害怕给他们识破,那就会连累了檀羽冲了。那门客的足部好像是受了伤,走起路来一跛一拐,但还是走得很快。他走到钟灵秀跟前,定着眼睛看她,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说话?是哑巴吗?”

  钟灵秀正自心想:“装哑巴倒是个好生意。”心念未已,只见那门客已在把腰刀拔了出来,冷冷说道“你想装哑巴骗我,好,且待我砍你一刀试试,看你是不是哑巴!”

  钟灵秀不知这是江湖上常用的恐吓手法,心想可是不能让他试的,便道:“你是生客,我没有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

  那门客听出她是捏着嗓子说话,越发疑也说道:“你是住在这山上的吗?”

  钟灵秀道:“我家三代都是在这山上打柴的,你是什么人?”

  那门客哈哈笑道:“这下子你可露出馅儿了,这山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家?你是给那姓檀的小子来送食粮的吧?快说实话,否则我宰了你!”

  钟灵秀心头叫苦:“原来他已经知道我的大哥哥是躲在山上的了。”

  那军官倒是不想多事,说道:“说不定密林深处还是另有人家,咱们未曾发现。”那门客道:“你瞧她这模样像个打柴的吗?我瞧她倒是像个大姑娘!”钟灵秀女扮男装,虽然业已改容貌,但十分纤细,一看就知不是干粗活的。

  钟灵秀变了面包,强作镇定,喝道:“胡说八道,我没工夫和你纠缠,让开!”她用假嗓子说话,一急,装男声更加不像了。那军官也是不觉起疑和那门客一样盯着她看了。

  那军官也看出来了,说道:“你的眼力不错,果然是个女的。她是什么人?”

  那门客道:“她就是那日和檀羽冲一起在千柳庄杀了我结拜兄弟的那个臭娘儿们!”说话之间,已是科开连着铁链的钢爪,呼呼风响,向着钟灵秀肩上的琵琶骨抓下。

  钟灵秀一闪闪开,喝道:“那日我的大哥哥已是手下留情,破你不死,你把他怎样了!”那门客冷冷笑道:“你的情哥哥已经给我杀掉啦,没人保护你了,你要活命,快快投降!”钟灵秀不知真假,喝道:“你敢来害我的大哥哥,你投降我也不饶你!”

  那门客哈哈笑道:“臭小娘,好大的口气,我先废了你的武功!”他的钢铁爪,连着铁链,抖开来可达三丈开外,又向钟灵秀的琵琶骨抓来了!

  钟灵秀这回可是出手不留情了,身形一飘一闪,用了个挪移手法,把钢爪轻轻一拨,钢爪转了方向,飞回来反抓主人。那军官连忙上来帮手。

  那门客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姑娘的武功已是今非昔比,来不及抛开铁链,已给钢爪抓住,痛彻心扉。他右腿本已受伤,站立不稳惨叫一声,带着钢爪,骨碌碌的就滚滚下了山坡。那军官拨出腰刀,反转刀背,向钟灵秀拍下。他还是只想把钟灵秀打晕的。钟灵秀使了一招空手入白刃的手法,一托他的肘部,反手就夺了他的腰刀。那军官听的同伴滚下山坡的惨叫声,吓得慌了,兵刃被夺,转身就跑。

  钟灵秀喝道:“你似乎比你的同伴好些,但也不能让你活着回去,你认命罢!”把夺来的腰刀飞出,插入军官的后心,军官也带着腰刀滚下山坡去了。

  钟灵秀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赶忙跑回“家”中。

  天色已是入黑时分,她一回到家,就闻到一股血腥气味,只见一具尸体倒卧在血泊中。

  钟灵秀心头卜卜地跳,无暇把那尸体翻转来看是何人,颤声道:“大哥哥!”这一瞬间,实是恐惧到了极点,好像等待了一个漫长的黑夜,“大哥还能回答我吗?”那尸体即使不是大哥哥,只怕他也受了伤吧?”

  谜底立即解开,她心念未已、只听得一个柔和的声音已在说道:“小妹子,你回来了吗。天已黑了,麻烦你点亮油灯。”

  钟灵秀心头一定,擦燃火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叫道:“大哥哥,吓死我了,你没事吧?”只见檀羽冲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衣裳满是血渍,火光下是一片暗赭的颜色,令得钟灵秀的一颗心又剧跳了,她的手一颤,火光熄灭了。

  檀羽冲笑道:“我要是有事,还能和你这样说话吗?对不住,你给我买的新衣,被别人的血污了。”钟灵秀喜泣,“嘤咛”一声,扑入他的怀中,说道:“都怪我回来迟了。大哥哥,你怎么能够杀掉这个人?”

  要知她今早出门的时候,檀羽冲还是只能扶着墙壁,走几步的,她不大能想象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如何能够杀敌?

  檀羽冲笑道:“在黑暗中说话我可不大习惯,你点了灯,我再告诉你吧。”他尽量说得平淡,但在钟灵秀听来,可还是惊心动魄!

  原来他正是因为行动不便,这才故意示弱,引诱敌人入屋捕他的。

  那门客的钢爪抓着他坐的那张椅背,完颜王府那个武士冲进屋来,一刀向他劈下。檀羽冲半身不遂,但内功却已恢复了五六分,一口罡气从暧玉箫中吹出。要是那武士站在门外,他的罡气还是未能伤及他的。此时的距离已居三尺之内,他的这口罡气可立即见效了。武士只觉虎口一麻,钢刀飞出去,人也摔倒在地上。与此同时,檀羽冲亦已滚过一边,那张椅子给钢爪抓了起来。

  那门客见武功比他高强的武士突然倒地,这一惊非同小可,慌乱中椅子砸下来,砸碎了那武士的脑袋。

  “我的运气总算不错。”檀羽冲微笑道:“只吹了一口气,就收了杀鸡儆猴之效,把另外两个也吓跑了。”

  钟灵秀笑道:“大哥哥,你不用担心后患,那两个人也都给杀了。”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你恰好碰上他们?”

  钟灵秀道:“是呀,他们一见到我,就猜到我是给你送粮食的人,后来我的面目也给那个千柳庄的门客看破了。可笑,他们还以为我是从前那样的武功低微的小丫头,却不知我已经跟你学了一年的武功,虽然不敢说是名师出高徒,也是足以克制他了。”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呀?”

  钟灵秀笑道:“大哥哥,我给你买了月饼回来了。我知道你不是怎么喜欢吃月饼,但这是苏州采之齐的月饼,风味与众不同,你试试看。”檀羽冲道:“哦,山村小镇,也有采之齐的月饼卖吗?”

  钟灵秀道:“不是买的,是别人送的。”

  檀羽冲诧道:“谁送给你的?”

  钟灵秀笑道:“是金国的军官送给我的,今天我干了一件得意的事情,正要说给你听……”

  原来她在那小镇上碰上一队北归的金国军官兵,那队官兵的队长见她行迹可疑,截住她盘问。

  “我不想在镇上生事,结果只好又亮出那腰牌做护身符了。那军官也像上一次碰上的那军官一样;以为我真的是完颜王爷派来江南的人,对我毕恭毕敬。不但送我月饼,还送了我几十两银子呢。”钟灵秀笑道。

  檀羽冲笑道:“是你勒索他的吧?”

  钟灵秀笑道:“你的金豆,我已经差不多给你花光了。他问我需要什么,我乐得向他讨点路费。”

  檀羽冲道:“那你就应该向他多要一些。口气太小,他反会疑心你的。”

  钟灵秀道:“怪不得他给了银子,还好像有点过意不去的样子。不过,他们是过路的官兵,惹不惹他疑心,那也不必理会它了。”

  檀羽冲沉吟半晌,说道:“今天来搜捕我的那三个人失踪了,又发生你在小镇碰上那队官兵的事情,他们一定会追究的。只怕咱们是再也不能在这里安居了。”钟灵秀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总还有一段时间吧?”

  檀羽冲道:“还有一段时间又怎样?”钟灵秀道:“大哥哥你已经能够运用罡气伤人,料想不久亦当可以恢复如初了吧?”檀羽冲苦笑道:“不错,我的功力是已经恢复了一半,但想要打通奇经八脉,却还不知何日方可完成?经脉未通,我仍是半身不遂的废人,如何可以抵御强敌?钟灵秀道:“大哥哥,依你推测,他们的人,最快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檀羽冲道:“这怎么说得准,我只盼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加紧练功,那就好了。”

  钟灵秀道:“好,那么咱们博它一博,以半个月为期,到期限,如果你还未打通经脉,我就和你移转到别的地方去。”檀羽冲苦笑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也不想连累你一生。”

  钟灵秀嗔道:“大哥哥,咱们不是早已说好,咱们这一生是只能相依为命的吗?你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已经不把我当作妹妹看待了?”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别着恼。我只是因为你看。”

  钟灵秀道:“离开你我还能活吗?你为我着想,就不许你说再分开的话。”

  檀羽冲心中感动,说道:“好吧,那咱们就赌一赌运气吧。那三个人失踪的消息传到金京,最少也得有半个月的时间的,我依你就是。”

  其实,即时消息未传到金京,完颜长之一样也可以派人来到边关查探的。不过檀羽冲却是不想把这层忧虑对钟灵秀说出来了。

  这天过后,檀羽冲和钟灵秀都加紧练功,不知不觉,平安地过了十三天,檀羽冲已多恢复了两三分,但奇经八脉,仍是未能打通。

  这天钟灵秀在山溪洗衣裳,听松风如诗,想起去年与檀羽冲在钱塘江同一条船逃出临安,听那惊涛拍岸的情景,不知不觉已是一年多,不觉心潮也像波涛起伏。

  忽听得沙沙声响,似是踏在铺满落叶的地上的脚步声。

  钟灵秀惊醒未来,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容貌艳丽的少女已经从树林里走出来了。钟灵秀呆了一呆,陡地变了面色,跳起来就骂:“好个不知羞耻的妖女!”

  那女子比她吃惊更甚,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一见我开口就骂?”

  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显,她是说她和钟灵秀素不相识,因而对钟灵秀的“开口大骂”,感到奇怪的。她脸上的神情,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但偏偏任何人都听得懂地说话,钟灵秀却误解了。原来这个美貌少女,乃是赫连清家三妹妹中的二姊赫连清云,钟灵秀却误认作三姊妹中的大姊赫连清波。她只骂“妖女”,不骂“妖狐”,已经是念在赫连清波对檀羽冲曾经有过赠参活命之恩,骂得比较“客气”的了。

  她只当这“玉面妖狐”乃是反过来讥讽她不知羞耻。

  钟灵秀冷笑道:“我和他是结拜兄妹。你呢?你却还敢厚着脸皮,自认是他的好朋友吗?”

  赫连清云道:“哦,他又是谁?”

  钟灵秀冷笑道:“别装蒜,你是不是来找我的大哥哥的?”

  赫连清云猜到几分,说道:“你的大哥哥就是檀羽冲吧?这一年来——”

  钟灵秀道:“不错,这一年来我就是和他住在一起的。除我之外。他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你!”

  赫连清云啼笑皆非,说道:“真的吗,我还不知道他是如此憎恨我呢?但就算是我来找他,见不见是他的事,那也不能说我是不知羞耻啊!”

  钟灵秀道:“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记了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赫连清云道:“我也记不起我是曾经说什么了,你说来给我听听。”

  钟灵秀怒道:“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厚脸皮的人,大哥哥已经和你一刀两断,你也曾亲口答应过我。不再来找我们的麻烦的了,为什么还要再来?世间多少男子,你找别人去吧?”

  听到此处,赫连清云心里已是明白七八分了,暗自想道:“敢情她是把我认错认作大姊姊,她怕我抢走她的大哥哥,人生最难的是患难中的知己,这一年中他们荒山相处,听她的口气,恐怕早已不止于兄妹之情了。嗯,檀羽冲倒是好福气,因祸得福,得到了这样一个纯真少女的爱情,我也用不着担心他没人照料了。”但不知怎么的,在欣慰中,亦有点“酸溜溜”的感觉,连她自己也察觉了。心中豁然一省,不禁面红耳赤。钟灵秀冷冷地注视她,说道:“好,你懂得羞耻就好,你走吧!”

  赫连清云道:“丐帮的尚帮主!”

  钟灵秀呆了一呆,说道:“丐帮的帮主来了?”

  赫连清云道:“尚帮主只是请我替他带这一句话来给你的大哥哥,他大概不会来这里的。他现在山东莱芜,你的大哥哥身体好了,可以到莱芜去见他。但最好容貌改一下;千万不可给别人知道。”

  钟灵秀待了片刻,蓦地冷笑道:“丐帮的帮主即使想见我的大哥哥,料想也不会托你这个妖女来替他传话吧?听你的口气,倒好像是尚帮主的心腹似的。”

  赫连清云正容道:“信不信任从你,但这件事和你的大哥哥关系重大,务必请你转达。即使你当作笑话说给他听,那也无妨!”

  她的神态非常庄重,钟灵秀本来是把她当作“玉面妖狐”的,此时却忽然有着她好像“变了个人”的感觉。

  赫连清云已经走了,钟灵秀还在发呆。

  “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话,那就一定是丐帮的帮主已经知道大哥哥所受的冤屈,方始要约会他了。丐帮的尚帮主料想是不会用诡计骗大哥哥上当的,我该不该告诉他呢?”

  “不对!不对!尚帮主不会骗人,那妖女可是会骗人的。我怎能上她的当,帮她骗大哥哥下山!”

  “但她说得那么诚恳,可又不像骗人的样子。咦,奇怪,怎的她好像和去年我所见的那个她有点不同?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同,我又说不上来。”钟灵秀对赫连清云说的那番话半信半疑,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有人说道:“姑娘,你真聪明,好在你没有上了这妖女的当。”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汉子出现在她的眼前,不知用什么时候钻出来,钟灵秀竟丝毫也没有察觉。“别吃惊,我是你大哥哥的朋友。”那黑衣人说道。

  “你刚才就在这里的吗?”钟灵秀问道。

  “不错,我一直是跟着那妖女的。”黑衣人回答。“你既然是大哥哥的朋友,又知道那妖女是意图对大哥哥不利,为何不制止她作这骗人的勾当呢?”

  “姑娘,你知道这个妖女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她是完颜王府的干格格!”

  “对啦!那你想想,我怎么意得起王府的干格格。何况,我也未必打得过她。所以,我只能暗中窥视了。”钟灵秀听他说得有理,但仍有所疑,于是又再问道:“你既自知惹不起她,为何又敢大着胆子跟踪她呢?”

  那黑衣汉子说道:“为朋友两肋插刀,若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惹不起也要惹了。比如说,假如她刚才要对你不利的时候,那当然就要出手帮你了。”钟灵秀道:“多谢。请问你目下意欲如何?”那黑衣人道:“你们的行藏已经给这妖女发现,这个地方,你们是住不下去的了。我想帮忙你们逃到另一个地方去,请你帮我去见你的大哥哥吧。”“请问贵姓大名?”那黑衣人道:“你的大哥哥见我自然就会知道。小姑娘你别多疑,要是我想骗你的话,我不也可以随便捏个假名吗?”钟灵秀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你未曾见到我的大哥哥,自也不免有点顾忌的。我相信你,请跟我来吧。”突然反手一扬,三枚铜钱闪电飞出。三枚铜钱都打中了黑衣汉子的麻穴。

  原来钟灵秀是假装相信那个黑衣汉子的说话,她出手之时,心里想道:“大哥倘若有这么一个好朋友,为何从来不见他和我提起!好,我且拼着受大哥哥责怪,先点了他的麻穴。如果他真的是大哥哥的好朋友,我再向他赔罪不迟。”但意料之外的是,这三枚铜钱,虽然都打中了那黑衣汉子的麻穴,但只听得铮铮声响,三枚铜钱却又都给反弹回来了。幸而钟灵秀轻功不弱,腾挪闪展,这才没有给飞回来的钱镖打中。那黑衣汉子冷笑道:“你这鬼丫头倒会使诈,好呀,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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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9:2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回 红颜薄命

  钟灵秀一张眼睛,就抓牢檀羽冲道:“大哥,别抛开我。”

  檀羽冲笑道:“我不是好好在你身边吗?刚才我点你的穴道,只是因为——”

  钟灵秀道:“我只是怕连累了我,可是我只是想与你同生共死,不愿有难只是由你担当、嗯,不过现在一想,还是你做得对,刚才要是有我在旁,反而要累你分神照顾我了。那些官兵呢?咦,咱们好像不是在原来的地方。”檀羽冲道:“那些官兵没有发现我们,不过原来的地方不是藏身的好处所,所以官兵一过,我就把你转到林中。”

  钟灵秀道:“对啦,好像还有另一批人马,那又是些什么人?”

  檀羽冲道:“不知道。他们是跟在官军后面的,我在官军走后他们尚未到来之前,就和你走了的。”

  他是害怕钟灵秀为他担忧,是以只能隐瞒事实,编造谎言。

  不过钟灵秀又怎能不担忧呢,尽管她并不疑心檀羽冲说谎。

  “我看那些人恐怕就是从临安来搜索你的黑道中人。”

  檀羽冲勉强笑道:“管他是与不是,只要我现在还是好好地活着。”

  钟灵秀道:“但现在刚踏入边界,就发现这两批人马,我只怕今后更加寸步难行!看来只有去求千柳庄的庄主了。”

  檀羽冲道:“这庄主是何等样人?”

  仲灵秀道:“千柳庄正是在金宋两国交界之处,庄主叫柳元甲,不但和黑白两者有交情,甚至金宋两国的边关将士,他也有来往。”

  檀羽冲道:“你认识他?”

  钟灵秀道:“我那死去的爹爹和他有点交情,我小时候或者见过他,但他一定记不起了。”

  檀羽冲道:“那么我方便去见他吗?”

  檀羽冲有过上次求王宇庭的经验,心想即使所求不遂,亦无害处,就照她的计划行事。

  钟灵秀跟一个姓丁的门客进入内堂,柳元甲果然亲自接见她。

  “丁先生,没你的事了,麻烦你出去告诉管家,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柳元甲遣走门客之后,笑道:“你是钟成器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记得你爹出事那一年,你才不过六七岁吧?转眼就是十年了。你妈好吗?”“妈也早已去世了。我如今是和爷爷相依为命。”

  “对啦,听说你爷爷大隐于市,已不屑和我们这些人来往的了。”

  “话不是这样说,爷爷因为年纪老迈,很少出门,所以这些年没来拜望你老。”

  “好说、好说。那么侄女,你这次是路过呢?还是你爷爷有事要你找我?”

  钟灵秀道:“实不相瞒,我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不是爷爷的事情。小事我是不敢来麻烦你的,但这件事吗,恐怕只有你老人家才帮得了忙。”

  柳元甲笑道:“哦,你闯了什么大祸,要我帮忙?”言下颇有讪笑意味——谅你这小小年纪也闯不了什么大祸。

  钟灵秀道:“不是我闯的祸,我是请你帮我一个朋友的忙,不过,这祸也不是他自己闯的——”柳元甲道:“且慢,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朋友姓甚名谁呢?”

  钟灵秀道:“他姓檀名羽冲。”姓名说出来,柳元甲登时精神一振,态度转为庄重,连忙问道:“檀羽冲?他是金国人吧?”

  钟灵秀道:“不错,但他其实是个好人。”

  柳元甲道:“好坏的标准是很难说的。我要的只是事实,听说他是金国的贝子呢,你知不知道?”

  钟灵秀道:“别人是这样说他,但他自己却说他并不是什么贝子。柳庄主,你这样问,想必你已听到了一些有关他的消息了吧?”

  柳元甲道:“这几天来,我每天都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比如说昨天吧,据我所知,他就曾强领金国边关的守兵,和宋国官军以及江南的侠义道大打了一场。”

  钟灵秀暗暗吃惊,嘴里却道:“金兵也不是他带来的。我们在路上也曾打听过这件事,听说是偶然碰上的。”

  心里自思:“好在我还没告诉庄主我是和大哥同来,但大哥为什么要骗我呢?哦,是了,他一定是怕我担忧,所以不敢道出实情。不过,实情当然也不会是他们勾结金兵,那些金兵一定也是来捉拿他的!”他的确不愧是檀羽冲的红颜知己,猜想的事虽不中也不远矣。柳元甲道:“我还听说他和丐帮也结了仇。”

  钟灵秀道:“那是风火龙无事生非,只因他是金人,就认定他是奸细。”

  柳元甲道:“但也曾亲手打死了两个侠义道中的人物,其中一个就是临安丐帮分舵舵主马天行的结拜兄弟,这事不假吧?”

  钟灵秀道:“这事我是曾经听人说过。但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是迫于无奈的。”

  柳元甲笑道:“看来你倒好像很偏袒他呢!”

  钟灵秀道:“他是我爷爷的朋友也是我的大哥哥。不过,我不是偏袒他,我知道他是好人。”

  柳元甲道:“我不想和你议论他是否好人,我只想问你,你要我怎样帮他的忙?”

  钟灵秀道:“当务之急是帮他过关,往后的事,是帮他和江南的侠义道解开梁子。”

  柳元甲沉吟片刻,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也知道此事是会引起嫌疑的。弄得不好,甚至连我也卷进漩涡。你不觉得,你求我的事情,是过分了一点么?”

  钟灵秀笑道:“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帮这个忙。”

  柳元甲淡淡说道:“我倒想知道你的想法,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

  钟灵秀道:“你要我直说?”

  柳元甲道:“当然。”

  钟灵秀道:“爷爷告诉我,我爹是为你而死的。我爹出殡那天,你曾许下誓愿,如果我们儿女有求于你的情,你无有不应。”她虽然能干,到底年轻,不知如此直言,已是犯了柳元甲之忌。

  柳元甲道:“哦,你爷爷还告诉你什么。”

  钟灵秀道:“爷爷说,我爹是强盗,你、你——”

  柳元甲道:“我是在他背后的,从不露面的强盗头子!”

  钟灵秀道:“有一次他和孙叔叔奉人之命去动一个镖局保的红货,同去的还有十多个人,结果只有孙叔叔一人只是失去了双眼,其他的人都失去的性命。”柳元甲叹道:“他们为我丧了性命,我也很是过意不去。”钟灵秀道:“所以我才敢来求你,柳庄主请你说一句吧,你肯不肯帮这个朋友的忙?”“到底帮不帮?”柳元甲道:“你急什么——”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卜卜”两下门声。

  柳元甲道:“谁?”那人道:“我!”推门而入,原来就是刚才带领钟灵秀进来的那个门客。

  柳元甲曾吩咐过不许别人来打扰他的,这姓丁的却不待他说个“请”字,就进来了。柳元甲怔了一怔。但随即想到,没有急事,谅他也不敢莽撞。便道:“对啦,我几乎忘了你和我约好的事了。钟姑娘,你稍坐一会,我去交代几句话,料理了那件事就回来。”

  出了密室,那姓丁的门客才说道:“有一位客人要见你。”柳元甲道:“什么客人?”姓丁的道:“是你非见不可的客人!”

  柳元甲料到几分,悄悄说道:“是王爷那边来的?”那姓丁的门客点了点头。柳元甲道:“好,我去会客,你替多看看那两个娃儿。”

  他走进另一个密室,只见一个黑衣少女坐在当中,不觉惊喜交集,说道:“格格,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他早已料到客人是从完颜长之的王府来的,但却还想不到竟是王府的格格。

  原来这个黑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站起来还礼,笑道:“我是特地来拜候你的。柳庄主,你可真会亨倩福啊!”

  柳元甲道:“不敢当。柳某的有今天的日子,还不是沾了王爷和格格的光。”

  赫连清波道:“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我此来只怕是要带给你一点麻烦的呢!

  柳元甲道:“但凭差遣,请问是公事私事?”

  赫连清波笑道:“倘若是私事,你就不卖力?”

  柳元甲道:“不,若是格格的私事,我当然更加卖力了。”

  赫连清波道:“实不相瞒,我此来既为公,也是为私。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想你不会不知。”

  柳元甲道:“格格是为那位,那位檀贝子而来的吗?”赫连清波点了点头。

  柳元甲道:“听说他是钦犯。但我又听说他好像和格格你一同走过江湖!”

  赫连清波似笑非笑说道:“我在江湖上是‘玉面妖狐’不是王府格格。妖狐利钦犯走在一起,那就不能算是奇怪的事了。对吗?”

  柳元甲道:“格格,你别误会。对这件事我并无非议之意,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你的朋友?”

  赫连清波道:“这层你可以不必理会,我只问你,如果他来到府上,你打算如何?”

  柳元甲道:“不会吧!我与他素不相识。”

  赫连清波道:“但我听说他在临安结识了一个卖唱小姑娘,是钟不鸣的孙女儿,和你似有多少关系,说不定会来求你。”

  她可不知,不但那“小姑娘”来了,檀羽冲也已来了,而且就在窗外。

  檀羽冲是在门房看见她进来的。她无须经过门房通报,怎知门房就躲有她要找的人。过后檀羽冲托词解手,暗地跟踪,他是钟灵秀带进来的。门房是他父亲的旧交,且又曾得他的好处,自是不会疑心他,会在这里“捣乱”。

  只听得柳元甲道:“他是皇上所要的钦犯,但也是王爷和格格所要的人。如果他真的来到此地,我打算将他擒了,献给——”

  赫连清波道:“当然献给皇上的,是吗?”

  柳元甲缓缓说道:“不,我是打算献给王爷。我的秘密只有王爷知道,我可不想让皇上的人也知道我的身份呢!”

  赫连清波道:“好,你既然是打算献给我的干爹,那就直接交给我吧!”

  柳元甲道:“这个——”

  赫连清波道:“你可以先把他的武功废掉,然后才交给我,那就不用担心我看守不住的了。”话中有话,真的含义,其实是要使得柳元甲放心,亦即表用了自己是不会把檀羽冲私下放走的。否则她就不会准许柳元甲废掉檀羽冲武功了。柳元甲是老狐狸,一听就会意。两人都是心照不宣。只有躲在外面暗中偷听的檀羽冲,却是不禁越听越惊,“原来她真是想捉我回去的,他的手段也真是够毒了!唉,她怎的变成这个样子呢?还是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呢?怪不得人家叫她玉面妖狐,好在我没有给她甜言蜜语所骗。”他无暇多想,立即就跑出去。

  钟灵秀还在那密室之中。

  檀羽冲冲进去叫道:“快走!快走!”蓦地有人飞扑进来。

  扑进来的是那个姓丁的门客,檀羽冲听的背后劲风呼呼,反手就是一掌。他这一掌不带风声,但双掌一交,那姓丁的门客已是给他迫得斜退三步。

  檀羽冲这一掌是用上七成内力的。这门客居然没有倒下,他亦有点惊诧,正想从箫中吹出罡气,只见钟灵秀双掌一推,却已把那姓丁的门客推在地上了。

  那门客倒在地上,缩作一团,突然好像在他的身上发出一串爆豆的声音,口中淌血,动也不能动了。檀羽冲这才明白其中道理,原来这姓丁的门客本来是抵挡不住他这一掌的,他逞强硬接,全身骨节,都已散开。钟灵秀那一推,只不过是正赶上他“崩溃”的时候而已。檀羽冲发觉自己功夫又已有进境,心中亦自欢喜。

  钟灵秀扑入他的怀里,说道:“大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檀羽冲道:“别问这么多,这姓柳的不是好人,快跟我走!”

  “还想跑吗?”柳元甲跟踪来到。

  檀羽冲天怒道:“好贼,我与你拼了!”把暖玉箫当作判官笔使,疾点柳元甲的“风眼穴”。柳元甲笑道:“檀贝子,我可还不想你死在敝庄呢!”说话之间,骈指如戟,也用穴道铜人的点穴手法还了一招,檀羽冲的玉箫俨如点水蜻蜓,顺流而下,片刻之间,点了十七八下,从对方的肩台穴点到了虎口的关白穴、但柳元甲的双指点穴,却是更加凌厉,在这片刻之间,也是遍袭了对方的十八处穴道。

  双方都是一沾即退,谁也没有给对方真个点着穴道,但柳元甲弹指发出劲风,已是震得檀羽冲的若干穴道隐隐发麻。不过檀羽冲暖玉箫中吹出的罡气,也令得柳元甲的若干穴道隐隐作痛。

  论功力柳元甲是在檀羽冲之上,论点穴的手法,也不在檀羽冲之下。但好在箫长指短,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在近身搏斗之中柳元甲的手指未点到对方的身上,檀羽冲的玉箫已是指到他的要害。

  激战中檀羽冲一下移形换位,用玉箫使出刺穴的剑法,刺向柳元甲腰背的精促穴,柳元甲闪得稍迟,“嗤”的一声,上衣给玉箫戳穿小孔。柳元甲喝道:“檀贝子,你心里也该明白,论点穴手法,你是胜不过我的,你莫以为仗着暖玉箫就可以取胜,我劝你莫要逼我使出杀手!”檀羽冲喝道:“废话何必多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正在打得吃紧的时候,忽听得喧闹之声。有人喝道:“什么人胆敢乱闯!”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是来求见贵庄主的,这是我的拜帖。

  “钟不鸣?”接近拜帖的哪门子一看上面的名字,就哼了一声说道:“这名字我从没见过,你是庄主的朋友吗?”

  钟灵秀躲在檀羽冲背后,檀羽冲正在奋力抵御柳元甲的强攻,她处在两大高手拼斗之中,犹如小舟之在波涛汹涌的海洋,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神去仔细细听外边的吵闹?但“钟不鸣”这三个字她是太熟悉了,那个人又高声念出来的,她虽然没有留心去听,这三个字亦已听进她的耳朵,令得她心头陡然一震了!

  “爷爷你莫过来!”但她的声音怎能传到爷爷的耳朵。

  钟不鸣倒是听见了屋子里面的厮杀声了,一急之下,推开那个门子,就往里闯。

  他一踏入院子,有个打手就冷笑道:“好,请进去吧!我要请进鬼门关去!”

  “秀儿!”一声惨叫,钟不鸣被那打手在背后偷袭,登时倒地!

  钟灵秀本来是个聪明懂事的小姑娘,但她一出生便与爷爷相依为命,忽然听到了爷爷对她呼唤,那最后一声的惨厉呼唤,你叫她如何还能保持心智灵明?这一声惨厉的呼唤,登时就好像爆炸开了她的脑袋,令她消失了理智了,她尖叫:“爷爷!不顾一切,冲出屋子。

  她脚步一踏出门外,登时就有几个人跑上来捉她。钟灵秀火红的眼睛,唰唰唰连环疾刺,那几个人也是料不到这小姑娘竟有如此本领,大意轻敌,空手捉她给她刺伤了两个。

  一个门客道:“庄主只说要捉活的,可没说不许伤这丫头!”拔出腰刀,一招”顺水推舟“目钟灵秀的右肩削下。这一刀若然给他砍中,钟灵秀的一条右臂只怕就要保不住了。

  钟灵秀身躯一矮,这一刀变成了从她头顶上方削过。钟灵秀感觉头皮一阵沁凉,不理死活,一剑就斩过去。这一剑正中那人的膝盖,那人没砍掉钟灵秀的手臂,半条腿反而和身体分家。

  但是钟灵秀还未能挺起身来,已是给另一个抓着。这人用的是大擒拿手法,抓着她喝道:“好狠的小丫头,我不杀你,也得拉断你一条手臂!”正在施展分筋错骨手志忽地有个“飞人”向他撞来,原来檀羽冲亦已冲出来了。不过,这个“飞人”却不是檀羽冲。

  檀羽冲不愿多伤性命,救那些一窝蜂围拥上来的庄丁门客。他用的也是大擒拿手法,不过他一抓着就甩出去。转眼间给他甩出去六七个。“飞人”撞着同伴,连环碰撞登时倒下了十七八个之多!给他杀开了一条路了。抓着钟灵秀的那个门客,就正是给人撞翻的。钟灵秀脱出掌握,仍然向前飞跑,边跑边叫:“爷爷!爷爷!”

  檀羽冲叫道:“秀妹,你醒醒,不可乱——”他的话未说得完全,一股劲风已是从他背后袭来。柳元甲追了出来。这股劲风乃是他的壁空掌所发。

  钟灵秀叫道:“爷爷,你怎么了,你应我呀!”她已经发现爷爷躺在血泊中了。

  那个被她刺伤的门客,举起铁拐,狞笑说道:“好,你要你的爷爷,我就送你作他相会吧!”狞笑声中,猛地一拐就向钟灵秀当头打下!

  柳元甲冷笑道:“檀贝子,我这干柳庄可不能任凭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你不吃敬酒,那就只能吃罚酒了!”掌挟劲风,左右开弓,接连发出了两记劈空掌。

  两人功力相差有限,檀羽冲若是和他对掌,绝计不会受伤,但此时他已看见那个门客正在举起铁拐,铁拐就要打到钟灵秀的头上了,他如何还能只顾自身?他陡的一声大喝,人未到,掌先发,也是一记劈空掌向那门客打去!

  这股掌劈的正是合时,用的也是恰到好处,那人的铁拐打中自己的脑袋!这人的脑袋开花,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钟灵秀只觉得劲风飒然,从他头顶吹过、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却没有受到半点伤损。不过她看见那个人脑袋开花,在她面前倒了下去,却是听得她双腿发软了。

  与此同时,柳元甲的劈空掌力亦已到达,檀羽冲得背心如受铁猛击,饶是他内功精纯,这刹那间,五脏六腑也好像给翻转了一般,不过柳元甲的劈空掌却是控制得不及檀羽冲之妙,他的目标是檀羽冲,在檀羽冲,在檀羽冲旁边的人,却也给他的掌力波及了。只听得“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檀羽冲倒没有倒下。反而是千柳庄的庄丁和门客倒下了六七个。

  可是就是此时,一大群江湖人物涌了进来。为首的竟然是江南大侠铁笔书生文逸凡。

  文逸凡第一眼就看见檀羽冲和钟灵秀,大吃一惊,扬声问道:“阿秀,你的爷爷呢?他是不是也已来了?檀羽冲,你又将她抱住做什么,快将她放下!”

  钟灵秀嘶哑着声音叫道:“文叔叔,我的爷爷给他们杀死了”

  檀羽冲道:“我若将她放下,千柳庄的人就要把她捉去了。你知不知道——咦,秀妹,你,你怎么啦?”

  钟灵秀因受不起这么大的刺激,早已心力交瘁了。她本来要把真相告诉文逸凡,但也只能说出一句话,就晕过去了。

  文逸凡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元甲道:“文大侠,你是为了捉拿金国奸细而来的吧?哎,这小姑娘不识好歹,却把金国的奸细做哥哥。钟不鸣这老儿也不明事理,为了孙女儿,硬要袒护奸细。他和我的门客斗得两败俱亡,可也怪不得我!”

  檀羽冲一探钟灵秀的鼻息,知道她不过是一时晕倒,稍稍放心,喝道:“无耻老贼,你才是金国奸细!”

  柳元甲哈哈大笑:“文大侠,你相信谁,前天杀害了那许多江南侠义道的人可不是我!”

  王宇庭虽然曾透露过一点消息给文逸凡。但那也只是“丐帮一个重要人物”对檀羽冲的看法而已。王宇庭并未将所知的全部告诉他。

  文逸凡思疑不定,但无论如何,柳元甲说的总是事实。他“当机立断”,喝道:“檀羽冲,你的身份我已知随了。你手上染了我的朋友的血,你要还是个男子汉的话,快把这小姑娘放下!”语气凌厉,竟然是认定擅羽冲要把钟灵秀挟为人质了。檀羽冲亦是满肚皮闷气无可发泄,冷笑说道:“文逸凡,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吧,你要杀我,那就来吧!”

  文逸凡道:“你以为挟持人质我就奈何不了你吗?”双笔斜飞,使出了张旭草书的笔法,疾如风雨般地向檀羽冲点来,他笔走龙蛇,每一笔都是点向檀羽冲的要害穴道。但笔上也像长着眼睛似的,没碰上钟灵秀分毫。檀羽冲怒气勃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玉箫狂挥,索性就与文逸凡拼命。

  暖玉箫是件武林异宝,檀羽冲在兵器上先不吃亏,当的一声,把文逸凡双笔架开,玉箫连指,宛如点水蜻蜓,一掠即过,片刻之间,从文逸凡的肩井穴点至手掌背的章门穴,虽然没有点实,但在这片刻之间;文逸凡手少阳经脉的二十七个穴道,都已受到他的攻击。

  两大点穴高手各显神通,双方都是一沾即退,一点即收,移步换形,瞬间百变,文逸凡的一套“草书笔法”使完,丝毫也占不到便宜,虎口已是隐隐发麻。文逸凡暗暗吃惊,心里想道:“原来那次在西湖的较量,敢情他还是未尽全力的?”檀羽冲经过一场恶斗,而且还抱着个人,文逸凡战他不下,不由得面露惭色自愧不如。

  柳元甲道:“对付金国的奸细,可无须跟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一掌护胸,骈指如戟,揉身而上,加入战团。

  檀羽冲哼了一声,说道:“文大侠,你还有没有武功高强的朋友,叫他们一起来吧!反正今日我是死了!不如让我多会几位江南的侠义道,我亦可死而无憾!”

  文逸凡面上一红,便想退出圈子,柳元甲道:“逢尧舜,讲揖让,遇桀纣,动刀兵。文大侠,你因何事而来,难道要放过这金国奸细么?”文逸凡一想不错,于是退而复上,继续和柳元甲联手,合斗檀羽冲。

  檀羽冲把生死置之度外,把暖玉箫舞得风雨不透,转眼化作一团绿色的光华,居然在两大高手围攻之下。有攻有守,柳元甲刚才与他单打独斗,也还可以稍占上风,现在与文逸凡联手斗他,反而给檀羽冲占了优势。不由得好生诧异:“难道他刚才是故意隐藏实力?”想法跟文逸凡一样。

  他们这一猜测,只能说是对了四分之一。檀羽冲与文逸凡在西湖那一战,的确是未尽全力的,但当时文逸凡也未尽全力。倘若双方都尽全力的话,檀羽冲也只以能稍胜一筹而已,决计抵御不了文逸凡这样的两个武功高手。至于刚才密室中和柳元甲的交手,则檀羽冲早已经是使了全力的。那么他真的又能以一敌二了。这是因为一个人到了危机的关头,身体的潜能在不知不觉之间发挥得淋漓尽致之故。不过“潜能”也不是“无限”的,发挥到了极点,虽可远胜平时,却不能扭转根本形势。过了数十招,檀羽冲渐感不支,他抱着的钟秀灵忽然发出呻吟,好像梦呓一般喃喃自语:“大哥哥,大哥哥,你别理我,让我去见爷爷,去见爷爷!”显然她是在掌风激荡之中,被惊醒了的,文逸凡的笔法神俊非凡,尽管他每一笔都是向着檀羽冲的要害“招呼”,笔尖却长着眼睛,总是恰到好处的避免触及钟灵秀,但柳元甲却是毫无顾忌的,此时他掌变指,指法固然是在寻瑕找隙,掌力也加强到了八九分了,他的劈空掌三丈之外便可伤人,何况是近身搏斗?钟灵秀之所以没有受伤,那是全靠檀羽冲为她掩护得力之故,檀羽冲的潜力的发挥到了极点,是可抵消柳元甲的劈空掌力。但此时他渐感不支,却是没有把握令钟灵秀不被波及了。他听得钟灵秀的呻吟,不由得心头一震,暗自思量,她的爷爷都已受我连累死了,我还能够让她也陪我死么。他心里明白,只要时间稍长,他和钟灵秀恐怕同归于尽了。

  文逸凡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檀羽冲,你还不投降吗?你死了不打紧,连累了这小姑娘,你于心何安。”也不知道钟灵秀是否已经清醒过来,忽地叫道:“大哥哥不要投降,这是爷爷说的!”

  檀羽冲的傲气与郁气迸发,朗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玉箫横挥,一个旋风急舞,绿光暴涨,把柳元甲和文逸儿都逼开了。他心头激愤亦已到极点,把残余的潜力都逼了出来!剧斗中檀羽冲忽觉喉咙间又有股甜意,鲜血冒上喉头,虽然他立把口鲜血咽了下去,可嘴角已是沁出血丝了,文逸凡喝道:“檀羽冲,你还不投降,当真要和这小姑娘一起死吗?”就在此际,忽听得银铃似的媚笑声,玉面妖狐赫连清波走了出来了。

  柳元甲吃了一惊,失声叫道:“格呃呃,你来做什么?”他一时情急。几乎把“格格”两个字说了出来,蓦地一省,有文逸凡在他旁边,如何可以暴露赫连清波的身份,只好用含糊不清的喉间,把“格格”念成“呃呃”。“见邮”是好像“咳咳”、唉唉“一类有来加强语气的声音,许多人在说到正文之前,习惯用这类“助语词”的。

  赫连清波道:“柳庄主,我要你们活擒他的,怎么你竟是要杀他呢?好,你没本领拿他,我只好自己出手了。”

  说到“出手”二字,立即把手一扬,只听得“乓”的一声,一颗弹丸在空中爆炸,弹丸虽小,烟雾却快速弥漫,转眼间在这园子里已是只能看见幢幢的黑影了,这烟雾还有一样古怪,它是带着淡淡的幽香的,闻到香味的人。练有内功的勉强可以支持,未练过内功的则是在片刻这之间,便都晕了过去。

  檀羽冲不怕香雾弹,只怕钟灵秀中毒,好在他还有一颗天山雪莲泡制的“碧灵丹”,赶忙把这颗碧灵丹纳入钟灵秀口中。江南的侠义道一大半都中了毒烟。柳元甲比较好些,但他开口说话。吸进不少迷香,也是不大好受,他暗自思量:“玉面妖抓救檀羽冲,我虽然可以向完颜王爷告她的伏,她只不过是个干格格。不怕斗不过也,但事情总是预留退步,目前王爷还是要利用她的,我若把事情做得太绝,对我也未必真有好。”如此一想,他也故意装作中了毒的模样,放弃追踪了。

  赫连清波是千柳庄的常客,熟悉道路,檀羽冲跟着她走,不久,就出了园门。

  常州老武师孙仲是头头之一,喝道:“大家准备暗器,‘招呼’客人,我数到三声,大伙儿就发暗器吧!”

  有人问道:“钟不鸣的孙女在那奸细身边,怎么办?”

  孙钟道:“她自甘堕落,若不离开的那个奸细,一齐射杀!”

  檀羽冲看见临安丐帮的副舵主内崔浩民在这班人中间,叫道:“崔大哥,请你们听我说明真相如何?”

  崔浩那次险伤在南山虎手下,幸亏得到檀羽冲救他性命,便道:“孙老前辈,文大侠还没有出来,不如等他出来,咱们再行论处不迟。

  赫连清波道:“快跟我来!”

  园门外有辆马车,到了这个地步,檀羽冲只好由她摆布,抱着钟灵秀跟她上了马车。

  孙仲带领十多人内功较高,中毒较轻的侠义道追了出来,暗器纷飞,不过只有几支强弓射箭插入马车车厢外面的板壁。

  本来暗器是追不上马车的,但赫连清波还是辣手反击。

  “蓬”的一声,火光耀闪,烟雾弥漫,烟雾之中还有许多金色的光芒闪烁。原来她这次发出的暗器名为“毒雾金针烈焰弹”,比“香雾弹”更加厉害,那些金色光芒乃是细如牛毛的梅花针。

  只听得“卜通”、“卜通”的倒地声与“哎哟”“哎哟”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有的中毒昏迷,有的被梅花针刺伤,十多个江南好汉,全都倒下去了。

  檀羽冲虽然已经脱险,心头可是一点也不轻松。他的耳朵听到那些好汉的呼叫声,心道:“这次伤得比上次更多,我这个金国奸细的嫌疑恐怕更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赫连清波似是看透他的心思,冷冷说道:“你又在嫌我的手段太过毒辣是不是?嘿嘿,若不是找用这等毒辣的手段,你和你怀里这小姑娘恐怕都要变成刺调了!”

  檀羽冲不作声。

  这马车跑得飞快,赫连清波沉默了半个时辰,忽道:“我和道你心里不痛快,你要骂我就尽管骂吧,我让你骂个痛快!”

  檀羽冲忽道:“你别说了,我把我这条性命还给你!”

  赫连清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檀羽冲道:“我这条性命是你替我捡回来的,按照江湖规矩,我是应该任由你来处置了。”

  赫连清波道:“这么说,你是愿意跟我回京了?因为我并不是想是你的性命。”他目光射到檀羽冲面上,但见檀羽冲得面上毫无表情。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的性命的都是你的,你要怎么就怎么样,何须问我愿不愿意?”

  赫连清波道:“其实我这样做了是为了你的好。”

  檀羽冲淡淡笑道:“我知道,你和柳元甲说话得我都听见了?赫连清波道:“那你就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存心害你?”

  檀羽冲道:“不错,你是不许柳元甲害我,你只不过是要他废掉我的武功。你现在不是要我自行废掉武功,你才能放心收我做你的扑人?”

  赫连清波花容失色,半晌,颓然道:“我本来可以和你解释的,但不想到你对我的误会竟是如此之深,多说也无益了。好,你说,我想怎样,我都依机。”

  檀羽冲道:“我还是好句老话。”

  “什么老话?”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赫连清波冷冷笑道:“我走的未必是阳关道,不过现在也不是你走独木桥的时候。“她移开目光,望向车窗外。有一队的金国士兵,正从前面走来,原来赫连清波已经绕过边关,踏入金国的辖区了。

  她的马车已经竖起完颜王府的旗号,士兵队长也是见过她,的慌不迭叫兵士躲过两旁,给她让路,赫连清波理也不理那个队的“问安”只是摆一摆手,就飞车直过。

  钟灵秀仍然昏迷在檀羽冲的怀中,檀羽冲对外间的一切,更是视而不觉,听而不闻。

  路上碰见的金兵越来越少,终于见不到了。他们已经进入“无人地带”的山区。

  赫连清波停下马车,说道:“我把这辆马留给你,你可以和你这位姑娘走你的阳关道了。”

  檀羽冲道:“用不着,我还能走路。”

  赫连清波陪他走下车,叹口气道:“你连我的一点点心意,都不愿领受。”

  檀羽冲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得把话说个明白,你今日救了我的性命,我会报答你的,但我却不能让你利用。”

  赫连清波道:“我不要你的报答,你也无须使报答。去年在归云庄,你也曾经数救我一条性命,如今我只不过还是了这笔账而已。”转身回马车。

  檀羽冲呆了一呆,目送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一点惆怅之感。

  赫连清波忽然回过头来,说道:“我几乎忘记了一件事情,我知道你有碧灵丹,可以保全这小姑娘的性命,但有了我这枚解药,功效可以更好一些,而且可以永绝后患。”说罢。拿了一枚解药给檀羽冲。

  四目相交,两人都不禁颇多感触。檀羽冲避开她的目光,说道:“你怎么还不走?”赫连清波道:“咦,你的面色好像有点不对,是受伤了吧?”

  檀羽冲道:“没什么,多谢你的关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赫连清波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样散了也好。你自己多保重吧。”

  檀羽冲目送马车远去,心里想道:“是啊,我也该走了,但天地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地?”不错,赫连清波如今已是站在和他敌对的地位,但他们毕竟曾经是朋友,他初懂人世,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如今是连最后一个“朋友”也失去了。

  他来到江南,本来是想结交朋友的,哪想得到会弄成这个局面,江南的侠义道不当他当作朋友,而是把他当作敌人了。

  他想起了母亲的遗愿,真是欲哭无泪。“娘亲一生的心愿,就是盼望宋金两国修好,永绝干戈。但在我今天的处境,又怎能完成娘亲的心愿呢?”

  迷茫中他的耳边响起了母亲临终的吩咐:“儿啊,你要记着,你的爹爹是金国人,你的娘亲的宋国人,你要做了一番事业,让金宋两国的百姓如同一家。”迷茫中他好像看见文逸凡指着骂他:“奸细,你这个金国奸细!”好像看见了伤在他手下的江南侠义道对他怒目而视。

  迷茫中,他听见了钟灵秀发出一声呻吟,这才突然一省,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这个义妹可不能让他再失去了,钟灵秀还没有醒来。他给她把脉,脉搏正常,他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当下把赫连清波交给他的那颗解药纳入钟灵秀口中,心中苦笑:“从今之后。恐怕也只有这个义妹陪伴我了。但我还能够连累她吗?他着钟灵秀继续前行,胸口郁闷越来越甚,他是在山上朝北走的,山路崎岖,他抱着他,很感吃力,有次还险些摔倒。他不禁心头一凛:“我怎得这么不济事?”试一运气,只觉丹田隐隐作痛,他明白了,他是受到严重的内伤。如今已是筋疲力竭了。

  原来他在千柳庄扑救钟灵秀之时,后心受了柳元甲劈空掌力所伤,跟着又以寡敌众,当时强运玄动抵御,内伤今始发作。

  他抱着钟灵秀,走上前面山头,想要找个地方歇息,运气自疗,忽地听得树林中有人大声吆喝。隐隐还听得兵器相击之声。

  檀羽冲将钟灵秀藏好,悄悄走入树林偷看。

  只见树林里只有三个人,都是他认识的。一个是黑石庄的庄主石雷,一个是常州大侠金刀刘天化,一个是王宇庭的三寨主焦挺,檀羽冲上西洞庭山拜会王宇庭那天,这三个人曾经联手与他为难的。

  檀羽冲一看之下,不觉大为奇怪!

  只见刘天正在挥舞他那把重达三十六斤的金刀,追斩石焦起来了。

  檀羽冲大为奇怪,他们本来是好朋友的呀,怎么的自相残杀起来的。

  焦挺叫道:“刘大侠,你不认得我了吗?”

  刘天化喝道:“我认得你,你变了灰我也认得你!你这小妖女,害得我好苦,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焦挺是个虬髯大汉,竟然被叫做“小妖女”,在旁边偷看的檀羽冲都忍俊不禁,焦挺本人当然更是给他弄得啼笑皆非了。

  但谁也笑不出来。回为刘天化的话虽然好笑,动作却是一点也不好笑,他真是一刀向焦挺劈下来了。

  焦挺的狼牙棒也是重兵器,但气力不及刘天化,刀棒相交,当的一声,狼牙棒歪过一边,险些脱手,焦挺虎口已给震裂。

  石雷叫道:“刘大哥。你醒醒!我是……”

  他和刘天化是结义兄弟,按说刘天化即使怎样神志不清,也该认得他的,哪知还未说了姓名,刘天化已在喝道:“檀羽冲,你这小白脸,兔崽子,我晓得你是妖狐的帮凶,如今却想来哄我上当么,我一刀劈了你!”

  当他叫出“檀羽冲”姓名的时候,躲在一旁偷看的檀羽冲还以为是被发现了。听下去知道他是把石雷当作是“檀羽冲。”

  石雷面如锅底,身高六尺,和檀羽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竟然给骂为“小白睑”“兔崽子”,不禁摇头苦笑,说道:“刘大哥,请你仔细看清楚。我这张脸是玄坛脸不是小白脸。”

  刘天化喝道:“我知道你改容易貌,玄坛睑也好,小白脸也好,总之你是那混账小子檀羽冲,有胆的别走,吃我一刀!”声出招发,不仅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都向石雷斩下来了,一面追斩,一面大骂“妖狐”与“小白脸。”

  檀羽冲没和他交手,但他这样明骂一通,不觉也是啼笑皆非。“怪不得在千柳庄没有看见他们,想必他们以为我已经过了边界,所以追到这里来了。”但刘天化怎么会发了疯呢?”

  檀羽冲猜得没错,追兵是分成几路的,这三个人武功较高,是以他们自愿冒险深入金国这方的边境、山区,搜查檀羽冲的踪迹,却不料碰上赫连清波。而赫连清波也正是因为碰上他们,知道檀羽冲身处险境,这才特地赶来千柳庄的。

  事情闹得更加不可收拾了,焦挺皱眉道:“他早不发作迟不发作,偏偏在这个时候患起火心疯来,这里已经是金国的地界,怎么办?”

  石雷避开刘天化的连环三刀,说道:“要是惊动了边关上的士兵可不是好玩的。只好将他制服再说了。”

  石雷正当盛年,论武功也不在刘天化之下,再加上焦挺按说是足以制服刘天化有余的,但刘天化发了狂,力大如牛,石焦二人又怕失手伤了他的性命,反而给他的金刀乱劈逼得手脚乱,狼狈非常。

  焦挺叹挺道:“他实在疯得厉害,咱们又不能伤他,这样闹下去,咱们即使不被他所伤,迟早也会给金兵发现。那时咱们可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石雷道:“话是不错,但咱们总不能抛开刘大哥不理!”他突然抓起一把泥沙,向刘天化洒去,捏着嗓子,扮女声道:“老匹夫,你给我乖乖滚回去!你若是再像猎狗一样追踪檀羽冲,当心我取你的性命!”

  刘天化舞刀防身,叫道:“小妖女,别人怕你的毒香,我不怕!”说时迟,那时快,石雷趁他眼睛未敢睁开之际,一掌击中他的小腹,刘天化大喝:“小妖女,你敢打我,我和你拼了!”

  但他着了这一掌,却好像打掉锐气似的,锐气一泄,脚步踢跄,登时出现不支之象。

  再过片刻,只见他口吐白沫,金刀劈出,刀道大减,焦挺的狼牙棒猛地一磕,把他的金刀打落。石雷扑上前去,将他抱住。

  焦挺卸下腰带,说道:“刘大哥,对不住,我们要背你回去,只好请你受点委屈。”

  他用腰带来缚刘天化的双手,刘天化本来是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靠着石雷的此时突然大喝一声,反而一个肘锤撞向焦挺,石雷刚刚松手让焦挺缚。没料他竟“死灰得燃”,要救焦挺已来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刘天化撞翻焦挺。立即骑在他的身上,扼着他的喉咙,哈哈笑道:“小妖女已经给我捉住了,谁敢过来,我就扼死这小妖女!”

  石雷忙道:“他是帮你的,你若杀了他,那小妖女追到,谁人帮你抵挡。”

  刘天化似乎稍微清醒了些,说道:“我抓住的不是小妖女吗?”

  石雷道:“当然不是。小妖女是有长头发的,你摸摸他的头看,他可是光头!”

  刘天化用不伸手去摸光头,眼睛也看得见的。但他仍然说道:“小妖女是妖精,妖精会七十二变。”

  石雷道:“刘大哥,你总该记得太湖七十二家寨主王宇庭吧?他是你最敬重量的人呀!”

  刘天化也不知是否记得,他眨眨眼睛,说道:“那又怎样?”

  石雷道:“你抓的这个人,他是王寨主手下的三当家焦挺呀!你不买我的账,也该买王寨主的账!”

  刘天化喝道:“我不知你在胡说什么,天王老子的账我也不买!”

  他的呼吸气息越来越重,脸部青筋暴起,神情极为恐怖。石雷虽然不是使毒的行家,也知道这是毒性就要大发作的先兆。生怕他控制不住,真的一下就扭断焦挺的脖子。

  忽地隐隐听得远远处有号角声传来,边境的金兵似乎是已在出动了。

  焦挺说道:“石庄主,金兵恐怕就要来了。别理我,你快走吧!”

  石雷涩声道:“咱们三个人一起出来,只我一个人回去,活着也是没有什么意思。”

  焦挺道:“刘大哥中了那妖女的毒香,已是迷了本性,而且那毒香还不是普通的迷魂香,即使他能够暂时清醒过来,但得不到解药,还是活不成的。”

  檀羽冲听到此处,心中登时明白:“原来刘天化是中了清波的香雾弹之毒!”

  而香雾弹有两种,一种只有迷香效能,一种是加上其他毒药配制,药力也特强,不过也有缺点,毒力不及远,敌人若在百步之外,就可避免中毒。刘天化中的香雾之毒,显然是这一种。它的毒性,第一步能使人变成疯狂,此时倘若得到解药,还可以保全性命。倘若得不到解药。第二次发作,那就是必死无疑了。

  石雷显然亦已无法挽救刘天化的性命。泫然欲泣,说道:“刘大哥你莫怪我对不起你,这是为了你的好,你一世英雄,与其命丧金寇之手。不如我成全你吧!”举起手掌,就像一掌把刘天化打死。

  要知此时若不是把刘天化打死,金兵一到,连焦挺也活不成,不是给金兵乱箭射杀,也会给刘天化扼死的,既然刘天化反正也免不了一死,那就不如杀一个救一个吧。这是石雷的想法。刘天此时气力已衰,石雷自信已是可以取他性命。

  石雷咬一咬牙,狠起心肠,闭上眼睛,正要扑过去一掌打死刘天化,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

  石雷大吃一惊,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手里拿着一支玉箫,已从树林里走出来,这一惊更是把他惊得呆了。

  这少年,可不正是他们所要追杀的“金国奸细”吗?石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眨眼,檀羽冲就是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了,檀羽冲喝道:”刘天化,你看我是谁?”

  刘天化虽神志未清,但真的檀羽冲出现,他毕竟还是认得的。他喝道:“我认得你,哼,你这小贼,我正要杀你!”

  檀羽冲道:“好,那你就过来杀我吧!”

  刘天化的注意力被檀羽冲的出现吸引过来,他扼着焦挺喉咙的那只手不觉就放松了一些,檀羽冲趁这个时机,一口罡气从玉箫中吹过去,刘天化打了个颤,说时迟,那时快,与此同时,焦挺已是挣脱他的掌握,他死里求生,用的气力不会小。刘天化也不知是禁受不起他这股猛力,还是禁受不起檀羽冲从暖玉箫中吹出的那种罡气,晃了两晃,就像一根木头般倒下去!

  檀羽冲将他抓住,只见他已经晕了过去。

  石雷呆了一呆,喝道:“放开我的刘大哥!”

  檀羽冲道:“你急什么。”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刘天化的头枕着他的大腿。

  焦挺逃出生天,定了定神,拾起狼牙棒,喝道:“你干什么?”

  檀羽冲道:“你们是想要他死,还是想要他活?”

  石雷面上一红,喝道:“我们纵然不能将他救活,也不能让他死在你的手上!”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我若想要杀他,早就可以将他杀了。”

  焦挺喝道:“谁知道你安着什么坏心肠?”举起狼牙棒冲过去就打。

  檀羽冲仍然盘膝而坐,衣袖一拂,把狼牙棒拂过一边。焦挺气力只恢复几分,禁不起这股牵引之力,险些又要跌倒。

  焦挺叫道:“石庄主,你……”底下的话虽然没说出来。石雷也听得懂是责备他为何不来帮手之意。

  石雷相貌相豪,但可没有焦挺这么鲁莽,说道:“反正咱们也不想活着回去了,问清楚他的来意再作打算也不迟。”

  焦挺怒道:“这厮是金国奸细,他还能安着什么好心?咱们打不过他也要打!”

  他再次冲上去,石雷只好飞掌相助。

  檀羽冲右手按着刘光化的背心,只有一只左手,坐着不动,就化解了他们两人的攻势。

  “石庄主说得不错,焦寨主,请你也少安毋躁吧。你们要打架。待我把刘老前辈救活了也还不迟!”

  石雷停下手道:“你有解药?”

  焦挺道:“石庄主,你怎可相信他的话!”可是石雷已经停手,他刚刚教过檀羽冲得厉害,虎口亦已酸麻,想打也不敢过来,只好站在石雷身旁,对檀羽冲怒目而视。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虽然没有香雾弹的解药,但我这碧灵丹料想孙可保全他的性命。”当下把刘天化的下巴一捏,刘天化嘴巴张开,他便即把一颗碧绿色的药丸塞入刘天化口中。

  焦挺睁着眼睛,思疑不定。

  檀羽冲似乎看透他的心思,说道:“是解药还是毒药,待会儿你就知道,此刻不必胡猜!”

  碧灵丹是用天山雪莲炮制的,能祛百毒,那日侯昆中了香雾之毒,就是得到檀羽冲赠丹解救的,不过刘天化如今所中的毒,要比候昆那日中的毒深得多,却是必须檀羽冲多耗一些功力了。

  檀羽冲掌贴着刘天化背心,将本身真气输入他的体内,一来替他推血过宫,二来加速药力运行,焦挺看见刘天化头顶冒出热腾腾的白气,知道这是毒质随着汗水挥发的视像,方始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

  过了约莫一枝香的时刻,檀羽冲把刘天化放在地上,背转身子。

  刘天化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跃而起,茫然问道:“石兄,焦兄,这是怎么回事?”

  石焦二人大喜道:“刘大哥,你果然好了!”石雷想起刚才自己几乎杀了刘天化的事,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对刘天化惭愧,对檀羽冲感激。

  焦挺讷讷说道:“刘大哥,你中了那妖狐之毒,是、是这、这人替你解的。”

  刘天化道:“这人是谁?”

  檀羽冲回过身来,说道:“刘大侠,咱们是在西洞庭山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吗?”

  刘天化瞪着他,说道:“你为何救我?”

  檀羽冲道:“不为什么。”

  刘天化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来追捕你的?”

  檀羽冲道:“早已知道。”

  刘天化喝道:“那你还要救我?”

  檀羽冲道:“人命关天,即使是不相识的路人,倘若我有办法救他,我也不能坐视,何况你的中毒是因我而起。”

  刘天化呆了片该,说道:“我就不相信你有这等仁义心肠!”

  檀羽冲愤然说道:“不错,在你们眼中。我是女真鞑子,怎能和你们汉人的侠义道相比。”

  刘天化厉声说道:“你不是普通的金人,你是金国派来的奸细,你莫以为救了我的性命,我们是感恩图报,不再把你当作敌人。”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想到要你的报答,你仍然可以把我当作敌人。”

  石雷劝道:“大哥,你别……”刘天化道:“咱们不能因私人的恩惠就忘了公义!”

  檀羽冲道:“我不是施恩,不过你毒伤初愈,今天你们是不宜和我交手的。”

  刘天化面色变幻不定,反而他心情有混乱,他盯着檀羽冲,缓缓说道:“你不后悔?”

  檀羽冲道:“后悔什么?”

  刘天化道:“你今日放了我。他日我若遇上了你,还是要和你拼命的!你若不以了那时再来骂我忘恩负义,不如今日把我杀了!”

  檀羽冲道:“我早已知道你会这样做,又何后悔食言?再说,你是为了国仇大义。那也不算忘恩!”

  檀羽冲竟然把他的心思替他说了出来,刘天化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半晌,摇了摇头。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在汉人中也是少见。好。那我就把话先说在前头。他日你若碰上了我,你也不必手下留情,你杀了我,我死而无怨,但倘若是我杀了你呢?”

  檀羽冲道:“我只好认命!”

  石雷喃喃说道:“这个人究竟是奸细还是侠士,真是让人猜不透。”

  刘天化忽地叫道:“你认命,我也认命了,他日倘若是我杀了你,我必当自刎以报。”

  焦挺满腔眼泪说不出话来,但他望向檀羽冲的眼睛却是充满感激之情。

  这三人都走了,檀羽冲却是浑身乏力,站都站不起。这次为了救活刘天化,他迫得逆运真气,把体力的潜力都“压挤”出来,如今已是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但他毕竟还是站起来了。

  “我不能倒下去!”檀羽冲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道:“我倒下去不打紧,秀妹可没人照顾了。”

  他抱起钟灵秀继续前行,她那瘦小的身躯,顶多也不过是七八十斤吧,此时竟好变成了千斤巨石,这“沉重”的负荷,令得檀羽冲举步艰难,忽地双腿一软,他不由自主的屁股着地,这还是他恐防摔坏了钟灵秀,竭力支撑,这才能够维持“坐”的姿态,不至于变作滚得葫芦的。

  不知是否因为震荡,还是因为药已经见效的缘故,钟灵秀“嘤”的一声,醒过来的。

  她好像是从噩梦中醒过来,张开眼睛;一派茫然地望着檀羽冲,说道:“大哥哥,我是在做梦吧?我这个梦好可怕呀!那么多的死人,那么多的血!咦,大哥哥,你怎么也是满身血污?爷爷呢?”

  檀羽冲腹如刀绞。忍着悲痛说道:“秀妹,你听我说,这不是梦,这是事实,爷爷死了,你要哭就哭吧。”

  钟灵秀呆住了,但她亦已从“梦”中醒过来了,在千柳庄接二连三发生的那些惨剧,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一下子全都涌现她的脑海了。

  她呆呆地看着檀羽冲,哭不出来。

  檀羽冲道:“秀妹,我比你更小的年纪,就失掉了所有的亲人的,我知道你心里得难过了,唉,这都怪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钟灵秀忽地扑在檀羽冲身上,说道:“不,大哥哥,别这样说!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她终于哭出来了。

  檀羽冲轻轻地抚摸她道:“秀妹,你痛痛快快哭一场吧,但我要你坚强地活下去。”

  钟灵秀哭着说道:“大哥哥,你不会担心我,你的遭遇比我惨,但你也倔强地活下来了,我会拿你当作榜样的,大哥哥,你的伤怎么样?”

  檀羽冲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道:“我的伤不打紧,秀妹,你收了眼泪,试一试能不能够走路,但我只怕不能陪你回临安去了。”

  钟灵秀道:“你要我回临安做什么?我和你一样,也是已经没有家了!”

  檀羽冲道:“但临安还有文大侠,还有丐帮的崔浩,他们都是你爷爷的朋友,对啦,我还记得,你不是你叫他们做叔叔的吗?”

  钟灵秀道:“不,我不再叫他们叔叔,他们都是要害你的人,那个文大侠眼看我的爷爷惨死,他还要跟爷爷的仇人联手来杀你,他们也都不是我爷爷的朋友了!唉!大哥哥,咱们都是别无亲人的,你怎么忍还叫我跟你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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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8:1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回 太湖波涛

  太湖西洞山上王宇庭的山寨里,贺客云集。王宇庭是七十二家水寨的总寨主,水陆两路的黑道好汉加上江南侠义的豪杰,差不多全都来了。而王宇却还未见在寿堂露面。

  有人窃窃私语:“已是午时了,王总寨主为何还不见出来接受祝贺?你瞧,黑石庄的石庄主和常州的金刀刘三爷都已到了。”这两个人都是江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弦外之音,凭着这两个人的身份,王宇庭虽然是七十二家水寨的总寨主,似乎也该亲自出来招呼才对。另外一个人低声说道:“因为他要招呼另一个来头更大的人。”

  “谁?”

  “铁笔书生文逸凡,听说王寨主是准备推举他做江南的武林盟主的、此刻王寨主正在陪他在密室商谈。”

  “哦,原来是文大侠亦已来了吗?但我却在点奇怪——”

  “奇怪什么?”

  “我不是奇怪王寨主为了招待他的缘故而冷落别的宾客,只是奇怪文大侠这次来得好像,好像……有点,有点…”

  这人吞吞吐吐,好像有话不敢直说。他的朋友亦已会意了,几乎是和他咬着耳朵的低声说道:“你是说文大侠这次来得好像有点鬼鬼祟祟?”

  “我不敢说他鬼祟,”那人也压低声音说道:“但文大侠的为人你也知道,他虽然是大侠身份,但从来不摆架子,和什么人都有说说有笑。像今天这个场合,他一到必定是到处找相熟的朋友倾谈,但这次却是悄悄地来,一来就只去见王寨主,和他平日的作风好像有点不大相似。难道——”“你不要胡猜。以文大侠的为人。他当然不会热衷于做武林盟主,为了要做盟主而患得患失。”

  “你当然不敢这样胡猜,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他有什么大事要令王寨主也陪他冷落宾客呢。”

  第三个人加入他们的圈子,这人是王宇庭的亲信,低声说道:“还有一样更奇怪的事呢,文大侠是替人递拜帖来的。我刚刚才知道。”

  老朋友来祝寿也无须递拜帖的,像这样的场合,只有同等身份的人,而且是第一次相会的人,才会这样郑而重之托另一个也是大有身份的人来递拜帖。

  此话一出,先头那两个人都是吃一惊。

  一个皱着眉头的人说道:“文大侠的身份和你们寨主的身份相当,那个人居然敢叫文大侠替他来送拜帖,难道他的身份更高?这人是谁?”另一个人则是一脸孔不以为然的神气说道:“即使他的身份更高,但俗语有云客不见主,他到了南江,也该亲自来递拜帖才对。”

  要知若论江南武林人物的身份,是没有人能够比文逸凡和王宇庭要高的了。因此他才敢断定那个托文逸凡来递拜帖的人是外地来的。

  王宇庭的亲信说道:“或许那人是有什么话,不便直接和王寨主说呢。他托文大侠替他把话说在前头,那是‘代为先容’的意思。”也只有在这样情形之下,托人来递拜帖者更为合乎礼节的。

  “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也不知。不过陪他来的那个人我倒认得。”

  “哦,除了文大侠之外,还有人陪他来的吗?是谁?”

  “丐帮在临安分舵主马天行,文大侠来替他送拜帖.马天行则陪他留在迎客亭等候王寨主出去迎接。”

  王宇庭看了拜帖,不觉也是有点惊诧。拜帖上具名的是丐帮的刑堂香主风火龙。

  风火龙目前的身份未必比他高,但丐帮帮主继承人的身份则非同小可。不过,令得王宇庭惊诧的倒还不是风火龙的“未来身份”。而是另有别情,“他倒是来得快,他此来莫非真的就是为了尚昆阳的那件事。”

  文逸凡果然说道:“风火龙到了江南才知道你今天做五十大寿的。他此来固然是为了替你拜寿,但还有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

  “什么事情?“请你帮忙地捉拿金国的奸细!”

  “捉拿金国奸细是应该的。但不知那奸细是何等人物?难道有人和江南丐帮都还对付不了吗?”王宇庭问道。

  文逸凡道:“我也不知他是何等人物,只知他姓檀,年纪恐怕不到二十,武功却是十分高强。”当下把在临安碰上檀羽冲的经过,说给王宇庭知道。

  王宇庭听罢,神色更是惊疑不定,说道:“你说他用的是一支玉箫,他的玉箫居然能够抵挡你的铁笔?”

  “不错,而且我还是用刻石鼓文的笔法!”刻石鼓文笔力是最为遒劲的。

  “丐帮怎么知道他是金国奸细?风火龙可曾和人说过?”王宇庭问道。

  “他说是他们的朱长老查探出来的。”

  “哦。是朱丹鹤?”

  “不错,正是在丐帮四大长老中排名第二的朱丹鹤。难道你对他——”

  “我不敢怀疑朱丹鹤,也不敢怀疑风火龙的传话不真实。不过——”

  “不过怎样?”文逸凡连忙问他。原来文逸凡的心里其实早就有点怀疑,怀疑另有内情,檀羽冲未必当真就是金国的奸细了。他以江南大侠的身份,替风火龙来递拜帖,固然是出于对丐帮的尊重,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想在风火龙与王宇庭会面之前,先和王宇庭交换意见的。”

  王宇庭沉吟片刻,说道:“这个少年可能是我一位好朋友的徒弟。不过,我要见了玉箫才能断定。”

  “如果他真的是你的那位朋友的徒弟,你就相信他不会是金国的奸细么?”

  文逸凡这一问,倒是问得王宇庭有点难以作答了。他再想了一想,说道:“当然不能这样说。龙生九种,各有不同。世间不肖的儿子都多着呢,何况师徒?不过,此事只怕还是有点蹊跷的。”

  “因何你有这个想法?”

  “因为昨天我也接到一位丐帮人物传话,说的话可是和风火龙两样。”

  文逸凡大吃一惊:“这人是谁你宁可相信他,不相信风火龙,难道——”

  王宇庭道:“不错,他的地位比风火龙更高。”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实情告诉文逸凡,忽听得有敲门的声音。

  敲门的是山寨执掌钱料的头目,名唤丁兆。他在山寨的地位虽然不算高,但却是王宇庭的亲信。

  王宇庭眉头一皱,打开房门,问道:“什么事?”

  丁兆进了房间,迫不及待地,一面行礼,一面便即禀报:“有个少年求见寨主。”

  王宇庭道:“这少年是什么来历?”

  王宇庭道:“不知道。是常五带他上山的。”常五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头目。

  王宇庭几乎忍不住就要骂他,但一想丁兆为人素来谨慎,其中必有道理,便再问道:“哦,不知来历?那么,他总有个名字吧?”

  丁兆道:“我也不知他的名字。”

  王宇庭道:“他不肯说?”

  丁兆道:“他有一支玉箫,甚为奇怪、他叫我拿这支玉箫给你看。他说你见了这支玉箫,就会知道他是谁。”

  王宇庭接过这支玉箫,立即就懂得了兆所说的“奇怪”是什么意思了。他的手指一接触这支玉箫,就有温暖的感觉。

  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暖玉箫”,王宇庭是曾经在耶律玄元手中见过这交玉箫的。

  文逸凡和他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不错,就是这支玉箫!”

  丁兆吃惊地看着他们。

  王宇庭喘了一口气,说道:“你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给我请那少年进来。”

  丁兆道:“现在?”

  王宇庭霍然一省,说道:“不错,咱们不能让风火龙久候,这样吧,你把那少年带来这里。我出去迎接风火龙,我再跟他说话。”

  话犹未了,另一个职司“知客”的头目也进来催他了:“禀寨主,三当家已到迎客亭陪那位丐帮来的贵客了,不过——”

  用不着他说下去,王宇庭亦已懂得他的意思了,他说的“三当家”乃是在山寨里坐第三把交椅的焦挺,焦挺虽名已经可以算得是山寨的首脑人物,但还够资格代表王宇庭出迎的。他只是怕失利于贵宾,故而先到迎客亭招呼客人而已。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和文大侠出去。”王宇庭说罢,跟着对文逸凡苦笑道:“那桩事情,看来也只有押后才能和你说了。”哪里知道,还有一件他所意想不到的事情业已发生!

  他刚刚走出厅堂,只见外面已是像烧沸了一锅水似的,嘈嘈杂杂,跑进跑出,乱哄哄闹成一片。

  “禀寨主,三当家给一个无名小子打伤了!”

  “石寨主好像也打不过那个小贼!”

  “刘大侠已经动刀了,那小贼还是赤手空拳!”

  “石庄主和说大家联手,似乎都拦截不了,那个小贼已经闯进山寨来了!”

  王宇庭的手下七嘴八舌地向他报告,王宇庭喝道:“别吵,待我出去会他。你们可不许不问情由就一窝蜂地上去,叫人笑话!”

  他虽然力保镇定,可也着实有点心烦意乱了。不错,他可以“约束”手下,但黑石庄主石雷已经手,论武林的辈分,这两个人的辈分是比他还高的,他又怎能约束他们呢?何况还有一个丐帮的使者风火龙,更不是他所能约束的。

  “想不到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情,这件事我也不知如何收拾了!”他心乱如麻,只好见一步走一步了。

  这件事是怎样闹出来的呢?焦挺(三当家)在迎客亭招呼客人,跟着黑石庄的庄主和常州大侠刘天化也来了。

  石刘二人在客人中地位最尊,他们是代表江南的武林同道,先到迎客亭来,对风火龙表示欢迎的。

  他们也都猜想得到,丐帮的使者前来,当然不会只是为了给王宇庭祝寿这样简单,自是不免问及他的来意。

  风火龙说出了要捉拿金国奸细之事,听得他们都是不禁相顾骇然。

  “风香主,你放心,金国的奸细胆敢潜入江南,我们江南的侠道也绝不会放过他的。”黑石庄的庄主石雷说道。

  常州的金刀大侠刘天化道:“王寨主嫉恶如仇,这件事由他主持那是最好不过了。他是七十二寨的总舵主,手下人马众多,一定可以将奸细捕获。”

  石雷性子最急,皱眉道:“怎的还不见王寨主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有个人走来了,但却不是王宇庭,是个丰神俊秀少年。

  檀羽冲的乔装打扮瞒不过风火龙的眼睛,他呆了一呆,陡然喝道:“就是这个小子!”他虽然省掉了“金国奸细”这几个字,但石、刘、焦等人已是一听就明白了。

  焦挺性急如火,叫道:“让我来!”一声大吼,抢先就跑出去。

  石雷说道:“风香主,请你坐下来吧、焦老三号称神拳无敌,这小子碰上了他,是活该倒霉的了。你若还不放心的话,我去给焦老三压阵。”风火龙吃过檀羽冲的亏,乐得袖手旁观。

  说时迟,那时快。焦挺己拦住檀羽冲的去路,怒声喝道:“你是吃了老虎的心还是吃了豹子胆,胆敢跑到这里撒野?”

  檀羽冲谈谈说道:“我不是来撒野的,我是来求见寨主的。”焦挺哪有工夫听他分辨,哼一声,喝道:“你见鬼去吧!”提起碗口大的拳头,一拳就打过去!刘天化叫道:“喂,你别一拳就打死了他!”话犹未了,只听得“乒”的一声,焦挺这一拳已是打在擅羽冲的身上。

  檀羽冲听说此人号称“神拳无敌”,有心试试他的拳力。他使出了沾衷十八跌得功夫,肚皮一挺,硬接他的铁拳。

  只听得焦挺“噫”的一声,岛形晃了两晃,_不过他并没有跌倒。倒是檀羽冲给他打得弯下腰了。

  刘天化道:“这小子是似乎有点本领。但毕竟还是捱不起焦老三的一拳!”心里还在好笑:“风火龙也不是没有见过大阵仗的人,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兴师动众!唔,看来恐怕风火龙都是浪得虚名了!”

  哪知心念未已,事情已是有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变化。

  只见檀羽冲已挺直腰板,微笑说道:“你这一拳的确有千斤之力,但号称无敌,却怕未必!”原来他的“沾衣十八跌”虽然不能令焦挺跌倒,但他也还不至于被焦挺打伤了。他弯下了腰,只不过是为了要消解那股千斤巨力而已。

  焦挺明知碰上高手,但他是火爆脾气,怎也不肯认输的。立即又是一拳打出,这一拳已是用上浑身气力了。

  檀羽冲试过他的功夫,不敢硬接他这一拳。使出四两拨千斤的手感轻轻一拨,借力打力、把焦挺的身形带动。焦挺用力大锰,身体失去了重心,向前倾倒,檀羽冲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喝声:“起!”登时将他举了起来,一个旋风急舞,抛了出去。焦挺从半空中跌了下来,饶是他胆大,也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只道这一下子只怕不死也得重伤,死了还不打紧,最怕摔个半死不活,变成终身残疾,那可糟了,动念之间,只听得“咕咚”一声,屁股已经着地。奇怪,倒并不觉得如何疼痛,原来檀羽冲用的一股巧劲,力度用得恰到好处,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轻轻提起了将他轻轻放下一般,他根本就没有受伤。假如他长于轻功的话,一着地便可弹起,偏偏他最弱的一门就是轻功,心中又先自发慌,这才闹了个当场出丑。

  焦挺恼羞成怒,跳起来呱呱大叫。小头目只道他受了伤,赶忙跑回大寨禀报。

  檀羽冲笑道:“对不住,我只想见你们的案主、可不想去见阎罗,只好请你让一让路了。”

  话犹未了。忽觉微风飒然,有人在他背后偷袭。檀羽冲反手一掌,反切那人虎口。那人手法又快又狠,檀羽冲这一掌没打着他,他已是倏地转过方向,向着檀羽冲的琵琶骨抓下来了。檀羽冲一个沉肩缩肘,一肘撞出,攻守兼施,在电光石火之间,刚好化解了他一招分筋错骨手。

  檀羽冲回过头来,只见偷袭他的这个人却原来是丐帮在临安分舵的舵主马天行。檀羽冲笑道:“你的分筋错骨法比崔浩高明。佩服,佩服,咱们不必再比了吧?”

  马天行是怕他伤害焦挺,才赶来出手的,倒不是有意偷袭的。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满面通红,哼了一声,说道:“我正是要来替崔浩报一掌之仇!他是个武学行家,此时亦知道焦挺并没受伤了,只好管自己的偷袭另外找个借口。

  檀羽冲笑道:“你错了,那一拳我虽然打在崔浩身上,其实打的却是南山虎。崔浩没有告诉你吗?”

  檀羽冲帮崔浩打退南山虎一事马天行是已经知道了。但此时如何能够退缩,喝道“你是全国奸细,你以为你卖给崔浩一个小人情,我就可以放过你吗?”

  他见识过檀羽冲的本领再次出招,又狠又稳,先是一招“白猿探路”,朝着檀羽冲的天灵盖劈下,看他如何应付。檀羽冲斜身上步,右掌横挡,左掌画弧,还了一招“如封似闭”。但闭得不够严密,胁下微露空门。

  马天行这一套掌法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虚实实,要旨不外在以攻势逼使对方露出破绽。一见有机可乘,无暇思索,五指一画,左掌如弹琵琶,切檀羽冲的脉门,右掌骈指如戟,点向檀羽冲的腰肋软骨。

  刘天化陪风火龙在亭中观战,看到此处,捻须微笑,说道:“丐帮人才鼎盛确是不愧天下第一大帮。马航主的分筋错骨手法,也有刚柔并用之妙,令我大开眼界。”马天行左掌那一画用纯刚的趋势,也是正宗的分筋错骨手法、左刚右柔。以“正”辅“奇”,刚柔兼济,是武功中最难练到的一种境界。

  风火龙却是起了疑心,“以檀羽冲的本领,绝不能在第一招就露出破绽!”刚要提醒马天行,马天行已是着了道儿了。

  就在这刹那间,突然亭里亭外;三个人都呆住了!

  原来檀羽冲急于去见王宇庭,不耐久战,人急计生,他用的是诱敌之计,故意在第一招就露出破绽的,他趁势前扑,后发先至,一下子就点着了马大行胁下的愈气穴。这也正是马天行想点他的那个穴道。

  檀羽冲微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马舵主,请你歇歇吧!”

  马天行仍然保持攻击态势,但已是呆若木鸡了。亭子里的刘天化没想到有此变化,也是不禁呆了。

  自告奋勇给马天行“压阵”的黑石庄庄主石雷也是呆了一呆,但迅即就扑上去。替代了刚才的马天行,拦住了檀羽冲。

  石雷大喝道:“小子休得猖狂,莫道江南无人!”声如霹雳!掌似奔雷,檀羽冲身形一侧,横掌横削,双掌相交,“蓬”的一声,檀羽冲竟然给震得退了三步,心中暗暗吃惊:“这人的掌力或许还比不上风火龙,但已是远在焦挺之上了。”石雷每发一掌,就喝一声,威势骇人,闪电连攻七招!

  檀羽冲己的耶律玄元上乘内功心法真传,论内功的深厚,其实他是不在黑石庄庄主石雷之下的。只因他一来不愿拼个两败俱伤,二来他已经打了两场,若然只以内力较量,他自是难免有点相形见绌了。

  石雷得理不饶人,越攻越猛,迅若怒狮。他这套掌法称为“霹震掌”,以叱喝来助掌势,当真有若行雷闪电,摄人心魄。

  檀羽冲避重就轻,衣袂飘飘,在对方的掌风激荡之下,俨似穿花蝴蝶。石雷呼地一掌横扫过来,檀羽冲突然平地拔起,只差半寸,险些就要给石雷打断脚骨。但石雷毕竟没有打着他,他已经飞鸟似的从石雷头顶掠过去了。

  石雷微觉头顶一片沁凉,饶他胆气粗豪,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假如檀羽冲不是从他头顶掠过去,而是从他的头顶一脚踩下来的话,他的天灵盖只怕已经开了一个大窟窿!

  石雷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按照武林规矩,他输了这一招,即使不认输,也该罢手的。但对方乃是“金国的奸细”,对付“奸细”,是不是也要讲江湖规矩呢?石雷呆了呆之后,终于还是又追过去了。

  在石雷之前,刘天化已经截住了檀羽冲了。他一见石雷遇险,就众迎客亭里飞也似地跑出来的。

  他把金刀一摆,喝道:“小子,还有我呢!你亮兵刃领死吧!”

  他这柄刀重达四十八斤,是纯金打成的。四十八斤黄金铸造的兵器,当真可说的是最“贵重”的兵器了。檀羽冲也不禁暗暗吃惊了。

  令他吃惊不是这柄金刀的“名贵”,而是他的重量。刘天化舞这柄四十八斤重的金刀,就像小孩子舞弄一条竹棒,用来玩耍似的,一点也不着力。刀重刀沉,招数又快,檀羽冲若有暖玉箫在手,当然不怕,如今他赤手空拳,如何能够力敌?无可奈何,檀羽冲只有施展腾、挪、闪、展的小巧功夫,与他游斗,伺机脱身。但刘天化把金刀使用,威力可比石雷的掌力更加厉害,也更能及远。石雷伸长手臂,也不过只能到三尺开外,檀羽冲就是给他打着,最多也不过受点轻伤,但若给刘天化的金刀劈中,焉能还有命在?不过片刻,檀羽冲已在一幢金光的笼罩之下,想要脱身亦已难了!

  剧斗中刘天化一招“力劈华山”,金刀竟然朝天灵盖劈下。檀羽冲突使险招,中指弹出,“铮”的一声,把他的金刀弹开。

  此时已有不少客人出来观战,其中不乏识货的人,一见檀羽冲使出此招,不禁都是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弹指神通!”弹指神通是一种极为难练的上乘内功,檀羽冲看来还不到二十岁,他们怎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已然练成了这种上乘功夫。

  檀羽冲刚刚脱出刀光的笼罩,石雷已在等待着他,沉声喝道:“多承你让了一招,论理我本该罢手的,但今日之事,不比寻常比武,对不住,我可不能和你讲什么规矩了!”

  檀羽冲苦笑道:“曾参杀人,百辞莫辩。你要群殴,那就上吧,也不必多言了。”

  说时迟,那时快,刘天化的金刀又劈到,石雷一声大喝,双掌齐出,与刘大化一左一右,夹攻檀羽冲,这一下檀羽冲的形势更险了。

  好在石雷心中有愧,霹雷掌的威力,打了一点折扣。但虽然如此,他仍是脱困为止,只有仗着轻灵的身法,在刀光掌影中穿来插去。好几次眼看着刘天化的金刀就要砍到他的身上,但还是给他避过了。

  檀羽冲闪过刘天化劈来的一刀,迎上石雷的铁掌。他脚步踉跄,眼看这一掌已是无法避开。突然像醉汉一样跌到石雷身前,轻轻一托石雷肘尖,霎时间,两人所站的位置已是换转,刘化天跟着劈来的那一刀,就竟然是朝着石雷劈下来了。

  幸而刘天化的武功亦已到了能发能收之境,众人惊呼声中,他刀锋一偏,从石雷头顶上方掠过,两人也没碰上。但檀羽冲又已窜出去了。檀羽冲大叫道:“我是来求见王寨主的,你们讲不讲理?”

  焦挺喘息已定,扑上去喝道:“和你这个金国奸细,何须讲什么江湖规矩?”檀羽冲心头火起,重施故伎,使出大摔碑手的功夫,想把他甩出去。陡听得一声喝道:“三弟,让我来!”劲风飒然,一个中年汉子张开一把折铁扇,已是抢在焦挺前面挡住了檀羽冲。

  来的是王宇庭的副手,西洞庭山的“二当家”孟宏。他的武功可比焦挺强得多了。折扇一开一合,扇边锋利,张开来可当五行刀,合起来可当作判官笔。檀羽冲吃亏在没有玉箫在手,虽可以抵挡,要胜他可也不易。焦挺并没有退下,仍然在旁助攻,不过片刻,金刀刘光化和黑石庄庄主石雷亦已赶到,四方合围,檀羽冲本领再高,也是插翼难逃了。

  檀羽冲衣袖一拂,拂开了孟宏的折铁扇,叫道:“你们让我见了王寨主,我死了甘心!”只听得嗤的一声,刘天化金刀削过,削了他一幅衣袖。

  孟宏冷冷说道:“我们捉了你自然要拿去献给寨主的,你急什么?你苦心想要早点见到寨主,那就乖乖投降吧。”

  檀羽冲可不肯投降。孟宏喝道:“你既要顽抗到底,那就休怪我们无礼了。”

  焦挺道:“是啊,对客人我们当然要讲究礼节,但这小子是奸细,不是客人。”

  就在此时,王宇庭出来了。

  “孟老二,焦老三,你们住手!让来人见我!”王宇庭沉声喝道。他虽然只是命令孟焦二人,但他既然说出要见此人,当然也包含有请求石、刘二人住手的意思在内了。

  焦挺叫道:“禀寨主,这小子是——”

  王宇庭道:“我不管他是谁,他既来求见,我就得先问个清楚!”

  孟宏、焦挺不敢违他的命令,双双退下。但石、刘二人依然不肯罢休。

  刘天化道:“这小子武功很强,须得防他使诈。待我们废了他的武功,王寨主。你再审问他不迟。”

  风火龙上前和王宇庭见过礼,跟着说道:“帮主已经查得确实,这小子确是金国派来的奸细,将他拿回去的。”

  王宇庭道:“这件事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向令师交代。风香主,你信得过我和令师还有这个交情吧?”风火龙忽然如有所觉,连忙说道:“我怎敢不相信寨主。好,这小子就交给寨主处置吧。”

  石雷、刘天化等都是有点奇怪,不解来势汹汹的风火龙,忽然会“软化”下来。他们不知,原来风火龙在和王宇庭说话时,忽然发现王宇庭的手上一个指,那是他师父独有的陨石指,是在有非常大的事件发生之时用作信物的。王宇庭亮出这个信物与他说话,等于是代传师命。

  风火龙不敢多言,刘天化等人一向是尊敬王宇庭的,而且此事由主人处理亦是正理,自然亦是再无异议了。

  王宇庭把檀羽冲带入密室,关上门,这才说道:“你的来历我已经知道了,令师好吗?”

  檀羽冲道:“好。王寨主,我有奸细嫌疑,多谢你不避嫌疑,还肯见我。”

  王宇庭道:“对不住,令你受尽委屈了!”

  檀羽冲喜道:“多谢你信得过我。”

  王宇庭道:“我是说:我知道你不是奸细。并非说:我相信你不是纤细。称呼听得出其中分别吗?”他特别强调“知道”二字。

  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我懂。俗语虽然有云: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师必有其徒。但这种话其实是未必尽然的。你当然不能因为我是你的朋友的徒弟,就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但不知你是怎样知道我不是奸细的呢?”

  王宇庭道:“因为有人已经在暗中调查清楚了,知道你不是奸细!”

  檀羽冲道:“谁?”

  王宇庭道:“丐帮帮主尚昆阳!”

  檀羽冲道:“那风火龙又说是奉帮主之命捉我,难道他在说谎?”

  王宇庭道:“他也不算说谎,那道命令是尚帮主的师弟,丐帮长老朱丹鹤代传的。尚昆阳还不便把实清告诉徒弟。”

  檀羽冲疑惑极了,“尚帮生何以知道我受冤枉,知道了又为何不便说明?”

  王宇庭道:“其中原因,你不必问。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檀羽冲道:“这一天要等到几时?”

  王宇庭道:“八年不一定,十年不定。唉,或许、或许……”

  檀羽冲道:“或许在我业已含冤而死的时候,这一天还未到来也说不定?”

  王宇庭叹了口气,道:“我不瞒你,实情确实如此!”

  檀羽冲愤然道:“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尚帮主的侠义更是天下闻名,他知道我的冤枉,为何不来替我辩诬?还让他的徒弟假他得知名害我?”

  王宇庭道:“他是无可奈何,才做这场戏的。唉,且莫说他,就说我吧,我明知你是冤枉但我也不能替你申冤!对不住,我所能告诉只这么多了,你要怪怪我吧!”檀羽冲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黯然说道:“你虽然不告诉我,我也猜想得到,其中定有牵连甚大的隐情在内,你不避嫌疑,敢于见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奸细的嫌疑,我唯有认命罢啦。但我还有一事相求,盼你俯允。”

  王宇庭道:“何事?”

  檀羽冲道:“听说舍妹已蒙王寨主照拂,将她携回江南,不置可否让我们兄妹一见?”

  王宇庭道:“舍妹不在这里,我是独自回江南的。”

  檀羽冲吃了一惊,心道:“难道完颜夫人骗我?”

  王宇庭道:“完颜夫人的曾托我把令妹带回江南,但我因路途不便,我又不善照料小孩,故此我把她转托给别人照料了。”

  檀羽冲道:“那人是谁?”

  王宇庭道:“你可以放心,那个人是你的师父也认识得心如神尼。她的道观在黑龙江恒山。”

  植羽冲也曾听得师父说过这位师尼,这位师尼的辈分比他师父还高,武功也不在师父之下,只是性情有点怪僻。妹妹跟她,自是放心得下。

  王宇庭道:“你可以走了,我叫人带你从后山出去。”

  檀羽冲道:“我走了,你怎样向那些人交代?”

  王宇庭笑道:“这就是我的事了。你放心,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起疑我也是奸细的。你快走,你的朋友还在等着你呢。”

  檀羽冲怔了一怔:“我的朋友?哦,敢情你说的是哪位钟姑娘?”

  王宇庭道:“不错。钟不鸣的孙女儿年纪虽小,人却非常能干,前年她曾和爷爷来过,驾船的本领比得上我们山寨最好的水手。她这次不敢来见我,我可是知道她来了的。”

  钟灵秀果然还在湖边等,一见就问:“怎么样,王寨主替你化解了吧?”

  檀羽冲苦笑道:“他知道我受了冤枉,但他不能替我申冤。”

  钟灵秀道:“他肯放你走,已算是难得了。大哥,你打算怎样?”

  檀羽冲道:“江南不能立足,只能回江北了。”

  钟灵秀道:“我送你过江。”

  檀羽冲道:“我知道你的水性好,不过刚才下水时候,听得护送我的那个头目说,金国即将南侵,长江以北,已被金国的水师封锁,水路恐怕是不行了。王寨主也以为你只是送我出太湖的。”

  钟灵秀道:“走陆路,你更需要我帮你了。大哥,你可别笑我夸口,我总比你熟悉点江湖道路。如今官府的人要捉你,黑道的人也和你结怨,我给你带路,最少可帮你趋吉避凶。”

  檀羽冲:“但你爷爷一个人在家乡——”

  钟灵秀道:“爷爷也早已料到你终须要回去,他并教了我许多趋吉避凶的法门呢。何况我又不能终身跟你,送你过了江界,我还是要回家的,也用不了多少时日。”说至此处,忽地笑道:“除非你肯收留我做丫头。”

  檀羽冲道:“小妹子,别说笑了,你家的大恩,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钟灵秀道:“你又来了,你叫得我做妹子,兄妹之间,也要讲报答的吗?上船吧。”

  过了太湖,改走旱路,钟灵秀果然是个非常好的带路人,帮檀羽冲避过许多风险。但刚刚踏入边界的范围,就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黄昏时分,斜阳如血,一批骑兵,约有百人,带头的军官正是那个绰号“南山虎”的南宫造。另一个军官身披斗篷,拉得很低,但还是看得见他的面孔,竟然是檀世英。原来南宫造是奉汤思退之命,用这个法子,护送来临安的金国密使檀世英出境的。

  檀羽冲大吃一惊,看情形是避不开了,他急忙点了钟灵秀的晕睡穴,将她藏入乱草丛中。

  远远还有一批人马,似是卸尾追来,先头的首领声若洪钟,喝道:“南山虎,收队停在原地,听见没有?”南山虎道:“岂有此理,官兵不查问你们也还罢了,你们反来查官兵!”

  “谁叫你让奸细混在军中?”

  “胡说八道,那个是奸细?”

  “在你后面的那个军官,你叫他下马来,给我们看个清楚,不是奸细,我们就放过他。”

  为首的那个来得近了,檀羽冲也看得甚为清楚了,是临安丐帮分舵的舵主马天行,另外约有一小半人是在西洞庭山上见过的,但却不知他们的名字。这批人马不过二三十人,但因都是江湖好汉,官兵还真不敢和他们作对。

  檀羽冲方自思疑,“他们真的知道了世英是我的堂兄弟,相貌本来和我有点相似。”

  就在此进,檀世英亦已发现山坡上的檀羽冲了。

  檀世英心中大喜,“这正是天助我也!”拨转马头忙叫道:“你们看清楚,奸细在那儿呢?”南山虎接着朗声说道:“我们也正是为追捕奸细才追到边界来的,谁要是将他活捉,赏银万两,捉不到活的,只要得到他的脑袋,也赏银五千两!”这番说法表面是对军官许愿;其实也是说给那班江湖好汉听的。

  有几个不认识檀羽冲的江湖好汉不待南山虎把话说完,就连忙问道:“马舵主,你是见过奸细的,谁真谁假?”

  马天行道:“一点不错,这小子正是上个月的偷入临安的奸细,我还和他打过一架呢!”

  那班江湖好汉虽然不稀罕朝廷的赏银,但听得这小子“果然真是”奸细,自然争先恐后地跑上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汉已是向檀羽冲扑来,檀羽冲依稀认得是在西洞庭山上见过的,当下一个移形换位,闪开他的一扑,反手抓着他背部的腰带,说道:“我不伤你,你回去吧!”

  一个旋风急舞,将他掷出、刚好把一个也在向他冲来地骑着马的军官撞落马背,那个大汉却端端正正地坐在马上,就好像是给一只无形巨手,将他轻轻提起,放在马上一般。檀羽冲用的力度之巧,真是匪夷所思。那汉子呆了一呆。拨转马头跑回去。

  第二个骑着马的军官又冲过来了。檀羽冲飞出一块石头,打着马的脑袋,军官连人带马滚下山坡,也不知是死是活。

  跟着又是两条大汉向他扑来,齐声喝道:“我和你拼了!”这两人用的都是重兵器,一个是使宣花大斧,一个是使厚背砍山刀,气功深雄,武力也当真不弱。檀羽冲无法像对付第一个汉子那样,用巧劲将他们同时抓住、掷开,只好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工夫,托着使刀汉子的手掌,将他的大刀轻轻一拨,让大刀和宣花斧碰个正着。

  这两个汉子的气力正好半斤八两,两件兵器碰在一起,同时被震得虎口流血,倒在地上。用刀的被斧头劈开头颅,用斧的被大力砍断的脖子,两人都是不能活了。

  马天行已经上了山被看得清清楚楚,见植羽冲放了他们一个人回来,而且所用的手法之巧,令得那人毫发无伤,的确是有心保那人性命。马天行也不禁有点思疑不定了。不错,檀羽冲也“杀”了他们的两个人,但马天行看得清楚,在当时的情形之下,檀羽冲若然不是用那一招巧妙的手法,将那两人的重兵器拨开,他自己先就要死在刀斧之下。设身处地,马天行也不能要求他引颈就戮的。

  马天行暗自思疑:“在西洞庭山时,王寨主在业已知道此人是金国奸细之后,仍然将他放走,虽说江湖上有不能为难客人的规矩,但究竟不似王寨主的寻常行事,莫非另有隐情?”再看眼前之事,这“奸细”似乎也并不太坏,“否则”他为什么不赶尽杀绝?”

  不过。马天行虽然开始起了怀疑。但他身为丐帮的一个分舵的舵主,而且是江南最重要的分舵主,他又怎敢违抗风火龙所传的命令,连怀疑总舵主可能是冤枉了好人的想法,他也觉得不该,他咬了咬牙,“宁可杀错,不可放错!”便即率众上山。

  就在此时,忽听得震耳欲聋的金鼓声!

  来的是金国边关总兵萨拉汗带领的一支兵马。

  萨拉汗耀武扬威喝道:“你们擅出防区,是否想来挑衅?”

  金宋两国接壤之处,从宋国边界小镇矢集算起到金国所设的边关上,约有三十里无人地带,在军事上称为“缓冲区”。撇开这些地方本来是宋国的疆土不谈,即依照宋室南渡之后的“既成事实”,这个地方也是双方都管不着的“缓冲区”。而宋兵此刻所在之处,只不过离开矢集五里之地,大家都进入“缓冲区”,也还是金兵深入的。萨拉汗说的当然只是个借口。

  南山虎装作不知所措的神情说道:“我们只是来袭匪的,贵国误会了。”

  檀世英则装作激昂慷慨的样子喝道:“你们讲不讲理,这是我们宋国的地方!”

  萨拉汗冷笑道:“好,我和你讲理!”一伸手将他揪下马,喝令手下,“将他绑了回去!”缚他时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贝子恕罪,咱们只能如此做戏。”

  官兵尽都跑了,那班江湖好汉则还在山坡上。马天行当机立断,喝道:“快,擒下他们的贝子!”他是意欲把檀羽冲为人质方能突围。

  檀羽冲不想和他们动手,又不甘被擒,只好跑往高处,暂避一时。

  金军队伍中,突然飞出一团红影,这个人正是玉面妖狐赫连清波,人未到,暗器先发,是她的独门暗器“毒霸金针烈焰弹”,“蓬”的炸开。烟雾弥漫,金针四射。江湖好汉有中毒昏迷的,有受了梅花针射伤的,倒下了一半、剩下的十多个人,怎能抵挡潮水般涌来的金国骑兵,只好落荒而逃。那些受伤的好汉,也都在铁骑践踏之下丧生。金兵全撤走了。只留下一个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找着檀羽冲柔说道:“对不住,是我连累你了。我知道你想和江南的侠义道化敌为友,但可惜经过今日这事,他们恐怕是更难谅解你了!”

  檀羽冲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赫连清波叫道:“我已经对你赔不是了,你还要怎样?再说,你也杀了几名江南好汉,能够全部怪我么?”

  这话像一支利箭射伤了他的心,檀羽冲叹口气道:“你老是缠着我干嘛?我不想再见你,你走!”

  赫连清波道:“你在江南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若不回心转意,只怕天地再大,也难有你容身之地!”

  檀羽冲道:“今日之事,算是我欠了你的情,你把我的脑袋带回去吧!”

  赫连清波道:“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我是为了你着想,不如——”

  檀羽冲道:“要么你割下我的脑袋,否则——”

  赫连清波道:“否则怎样?”

  檀羽冲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赫连清波叹了口气,只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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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7:1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回 含冤莫白

  昨天招呼他的那个伙计,指甲肮脏,而且可能是因为常做粗重的工作,食指拇指侧边,是起了一层茧的。但这个伙计,指甲却是修剪得甚为整洁,指头也是光滑平净,一点不像干活的“粗人”。易容术最注重面部的化妆,指头的特点是较少注意的。尤其在没有充裕的时间给他化妆的情形底下,更容易忽略这些细节。檀羽冲不支声音,忽地说道:“外面还有你的几个伙伴?”

  那伙计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没有啊,客官,你别多疑!”

  果然一试就露出马脚来了!

  檀羽冲笑道:“我又没说你是奉命监视我的,你怎知我是多疑?”

  那伙计方知中计,抽出一柄匕首,刺向檀羽冲。手法不弱,但却怎刺得着檀羽冲?给檀羽冲一下子就点着他的穴道。

  檀羽冲把这伙计推入房中,笑道:“你喜欢冒充旁人,我就让你充我吧。”将他放在床上,用被蒙住。檀羽冲用的是重手法点穴,要过二十四个时辰,方能自解。

  他恻打开房门,只见那个胖胖的客店掌柜,已是站在门口。

  檀羽匆忙道:“崔舵主,我是钟不鸣的朋友。这件事是——”

  原来这个掌柜,姓崔名浩,是丐帮在临安分舵的副舵主。正因为他有这种身份,所以钟不鸣指引檀羽冲到这间客店投宿。以便檀羽冲在必要之时可以向他求助。

  崔浩冷冷说道:“这件事早已在我意料之中,我们的刑堂香主正要找你!”

  檀羽冲吃一惊道:“贵帮的刑堂香主找我?——”心想:“丐帮的刑堂香主,姓甚名谁,我都不知,怎的他要找我?心念未已,这个丐帮的刑堂香主亦已走出来了,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神情威猛,满脸虬髯的大汉。

  虬髯汉子双眸炯炯,逼视着他,说道:“不错,我从总舵前来。为的就正是找你!”

  檀羽冲道:“还没请教香主姓名?”

  虬髯汉子的目光犹如寒冰利剪,盯着他一个个字地说道:“檀贝子,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知道你是谁!我不但知道你是檀贝子,更知道你是金国派来的奸细!”

  说话之间,他已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就向他抓下来了。

  他竟然一出手就想把檀羽冲的武功废掉,抓的竟是檀羽冲的琵琶骨!

  檀羽冲怎能让他捏碎琵琶骨,只好在掌法中施展擒拿化解之技,反扭他的臂弯关节。这一下若是给扭个正着,非得脱臼不可。虬髯汉子识得厉害,斜退两步,喝道:“好小子,要拼命吗?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声出掌发,势如奔雷,掌风震得附近的两张桌子都翻倒了。双掌相交,虬髯汉子是身影一晃,檀羽冲却已接连退出三四步!檀羽冲一接此人掌力,便知他用的是混元一无功,不禁暗暗起疑,原来他刚才本来可以反将那虬髯汉子的关节扭断的,但那汉子却反而责他是“要拼命”,好像根本不知他业已手下留情。而且虬髯汉子的第一招就是要捏碎檀羽冲的琵琶骨,早已是“手下无情”的了。但他却直到发出了混元一无功,才说出这句话,说成了好像是因为檀羽冲要和他拼命,才逼了使杀手的。“难道他竟是想杀人灭口?”但此际他已是无暇多想了,只好赶快说道:“香主,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不是贝子,也不是奸细,昨天我已经和钟老前辈说过了。”

  忽听得有个人说道:“你骗得了钟不鸣,骗不了我!”声到人到,来的正是铁笔书生文逸凡。

  檀羽冲道:“我不骗你,奸细另有其人,是昨天和史浩在一起的那个少年。”

  文逸凡冷笑道:“你说那人是奸细,我也相信。但据我所知,昨天晚上,你和那个奸细正是在岳坟私会!”

  红髯汉子攻得正急,檀羽冲好不容易才化解了他的连环三招攻势,说道:“你们知道我和那人相会,那你也该知道我曾经和那两个鹰爪孙打一架。”

  崔浩冷笑道:“你把宋国的公差说成鹰爪孙,还不是奸细,哼,难道我们的风香主还会冤枉你。”

  崔治口中说出了一个“风”字,檀羽冲可就想起来了:“莫非这虬髯汉子就是风火龙!

  风火龙是丐帮帮主尚昆阳的大弟子,尚昆阳年纪已老,近年丐帮中的事务都是由他代管的。丐帮另有三个人练成混元一无功,一个是帮主尚昆阳,一个是长老朱丹鹤,还有一个就是他了。他不但在武功方面得到师父的衣钵真传,品格方面,他也是和他师父一样,受到江湖同道尊敬的。故而未满三十岁,就挣来了“大侠”的名头,帮内帮外,谁都认定了他必定是继任的丐帮的帮主无疑。檀羽冲在金京的时候,没有见过风火龙,但风火龙的名声他当然是早已听人说过的了。他一直也是把风火龙当作“侠义可风”的人物的。

  他不敢怀疑风火龙和朱丹鹤同谋,但现在这位“风大侠”却正是招招狠辣,咄咄逼人,要取他的性命!

  檀羽冲以攻对攻,把风火龙逼退两步,说道:“他们不是普通公差,他们是汤思退的手下。汤思退是主和的,就和当年的秦桧一般!”

  文逸凡冷笑道:“人刚到临安,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呀!”嘿嘿,当年的秦桧在奸谋未曾大白于天下之前,也曾经扮过正人君子!”言下之意。当然是认定他至少了是有奸细的嫌疑的了。

  崔浩的武功未到一流,眼力却是一流,风火龙攻势虽盛,他已是看得出难以为继了,急忙叫道:“文大侠,捉拿奸细无须讲什么江湖规矩,我看还是早点了结此事吧!”檀羽冲一声长笑,说道:“是非黑白,将来总会清楚的。对不住,恕我不奉陪了!”长笑声中,右掌一招“铁锁横江”,挡住风火龙的趋势,左手骈指如戟,倏地就点了风火龙的穴道。

  风火龙这一招是双掌齐发,而且是已经用上了混元一功的,他根本没有想到檀羽冲单凭一掌之力就可以抵挡他的混元一功,所以丝毫不加防备,陡然间,只觉胸口一麻,神照穴已是给点个正着。神照穴是少阳少阴两大经脉交汇之处的一个麻穴,换了别人,一被点中,早已不能动弹,风火龙绕是功力深厚,亦已四肢酸麻,摇摇欲坠,文逸凡大吃一惊,赶忙上前帮他。风火龙叫道:“别管我,追奸细!”崔浩追出门外。忽然被个矮子一把揪住。这矮子是南宫造,他是一早就来窥视了。他知道崔浩的身份,不过他还未知道崔浩与檀羽冲是友是敌。

  檀羽冲本来已经在前头,此际忽然回过身来,喝道:“你们要的是我,将他放下!”

  南宫造心道:“原来他们果然是一伙。”揪着崔浩,迎上跑出来的檀羽冲,冷笑道:“你若不顾你的朋友,那就打吧。”

  他以为檀羽冲不敢打的,哪知檀羽冲说打就打。碰的一拳,打在崔洁身上。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拳头是打在崔治的身上,倒下去的却是南宫造。

  崔浩给那股力道撞得飞了起来,落在三丈开外,背心有热辣辣的感觉,但并不疼痛,脚尖一着地就站稳了,他隐隐听得好像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给吓傻了,不自觉的反手摸一摸自己的背脊,发觉自己并没有受伤。这才不禁哑然大奖“碎的当然不是我骨头,否则我如何还能挺直腰板。”

  南宫造给击倒地上,嘴角还在淌着鲜血,一根肋骨也给打断了。

  崔浩莫名其妙,”怎的他也造反而帮我?”

  文逸凡追了出来,见崔浩没事,放下了心,说道:“别理这厮,先追奸细!”南宫造听他这么一说,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的猜想完全错了。他虽然还有点疑惑,但已是大喜过望,“不管他们是怎么回事,有文逸凡做帮手,还怕那小子飞得上天?”他也真是顽固,咬着牙根,跟着去追。

  街上还没有行人,檀羽冲以“隔物传功”击倒了南宫造,急忙就跑。

  有理说不清。他的心里当然甚为苦恼,暗自思量:“看来我只有去找王宇庭,向他申辩,求他替我洗脱罪名了。他和师父交情很深,我的妹妹又在他那里,料想他是应该相信我的。但怎样才能走出临安妮?”

  他往往前行,穿过了一条小街,街边有个建筑工地,工地上有堆木料。木料后面忽然跑出一个小姑娘,笑嘻嘻地对他说道:“谭大哥;我躲在这里看你打架呢,你打得真棒!”这小姑娘不用说当然是钟灵秀了。

  檀羽冲道:“你这小淘气,还不赶紧回家去,你的爷爷在等着你呢。”

  钟灵秀道:“爷爷正是因为放心不下你,才叫我来帮你的。”

  桓羽冲苦笑道:“我的事不必你管,你也管不了。”

  钟灵秀笑道:“帮你打架的本事我没有,但说不定可以帮你逃走。”

  檀羽冲道:“逃走?”

  钟灵秀道:“谭大哥,你别瞒我,我知道的已经最少有两帮人要和你为难了,是不是?”

  檀羽冲苦笑道:“不错。但我想不到其中的一帮竟是丐帮。”

  钟灵秀道:“看呀,你和官府作对,丐帮又要拿你,在临安你躲也躲不过的。快说,你要上哪儿呢?”

  檀羽冲道:“你当真有办法吗?”

  钟灵秀道:“你随我来!”她已经开始走在前头了,檀羽冲只好跟着她走。

  她带着檀羽冲抄小路走出郊区,沿着栖霞岭的山边往北走,不久就看见另一座山。

  “谭大哥,你看这座山像不像一只凤凰?”

  这座山北接万松岭,东靠南屏山,两边的山麓左达西子湖边,右达钱塘江岸,檀羽冲举头四望,说道:“真是很像一头飞在江湖之间的凤凰。”

  钟灵秀道:“这座山就叫做凤凰山,你看山上隐现的亭台楼阁吗?”檀羽冲随口问道:“是哪家富贵人家?”

  钟灵秀道:“这是皇宫呢!皇帝老子就住在那里的。”

  檀羽冲吃一惊道:“是皇宫?”

  钟灵秀笑道:“你别害怕,皇宫的守卫都在山上,在山下往来的都是附近的渔民,他们不会走上山去,山上的守卫也不会特地下来盘问他们的。”

  檀羽冲恍然大悟,笑道:“小妹,想不到你也懂得兵法。”

  钟灵秀扑哧笑道:“你可真是说得奇怪了,我懂得什么兵法?”

  檀羽冲道:“兵法有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汤思退绝想不到我敢于从天子脚下走出临安,所以他也不会在这里设立哨岗了。”

  钟灵秀笑道:“天子脚下还要什么地方官府立哨岗?不过,你也别我乱戴高帽,我根本没有想到你说的这-层,我只是因为从这里可以跑往钱塘江,钱塘江上有我的一条小船。大哥你不知道,我爹本来是、是个船夫,他死了,爷爷睹物伤心,才要我跟他上岸,改行卖唱的。”

  檀羽冲道:“去钱塘江作甚?”钟灵秀道:“爷爷说,你若无法可想,那就唯有去求王宇庭了。王宇庭你知道吗?”檀羽冲喜道:“知道,原来你爷爷也是这样想。那就去吧。”

  再走一程;已经可以看到矗立钱塘江口的白塔了。

  白塔的北边,还有一座宝塔和他遥遥相对,那就是著名的六和塔了。

  檀羽冲道:“六和塔我知道,我念过一首六和塔的诗,江分吴越绿漫漫,闲向浮屠绝顶看。目览钱塘殊觉小,身游玉宇不知寒。这座白塔大概没六和塔那么高吧?”

  钟灵秀道:“这虽然没六和塔那么出名,但听说它是在三百年前建造的,比六和塔更古老。白塔也有一首诗,是今人写的。或者没有你念的那首题六和塔诗出名,但在临安,却也差不多是家喻户晓的。我在西湖卖唱,有一次就因为唱这首诗倒了霉。”

  檀羽冲道:“哦,唱一首流行民间的诗也会倒霉,那我倒想听听这首诗是怎样写的了。”

  钟灵秀念道:“白搭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甚分明,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说中原有几程?”

  “地经”是一种标明有里程的地图,白塔桥边常有各地船只来往,商人在那里出售的“地经”,把从各地前往临安的“长亭”“短驿”都描绘得很详细,可是广大的中原却没有画进去。“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说中原有几程?”实是含有对南宋甘心偏安局面的愤懑和讽刺的。

  钟灵秀道:“那次我自作主张唱了这首诗,有个官儿骂我,有多少新诗新词你不唱,偏偏唱这首讽刺朝廷的诗,若不是看你年纪小,非把你送官究办不可。结果我一文钱得不到,平白给他骂了一顿。”

  檀羽冲默然无语,心里想道:“金国侵占了中原一大片土地,也难怪宋国百姓愤慨,连带对他们那个不惜屈辱求和的皇帝也不满了。”想起自己一半是金人,一半是宋人,心情殊为郁郁。

  钟灵秀道:“谭大哥,你想什么?”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对我这样好,我却骗了你。我实是姓檀,不是姓谭。我说我是汉人,那也只有一半是真的。我的娘亲是宋国人,我的爹爹却是金人。”

  钟灵秀道:“姓谭姓檀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是好人就行了,金国也有好人。你是来帮我们的,不是来和我们打仗的。纵然你的娘亲也是金人,我一样会对你好。”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倒很明白事理。”忽听得潮声大作,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江边了。

  钟灵秀笑道:“我驾舟的本领,其实比我唱曲的本领要好得多。钱塘江的浪潮虽然厉害,但现在还是早潮,早潮最弱,你大可放心,请上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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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西湖风波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檀羽冲终于来到了临安,徜徉于西子湖边了。

  “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苏东坡赞美西湖的句子。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白居易卸官之后,因对杭州的思念而填的三首《忆江南》中的一首。同样,也表达了对西湖的赞美。西湖,千百年来,曾受过多少诗人词客的歌咏,赞叹!檀羽冲来到的时节,正是春暖花开的早春二月——西湖最美丽的季节。但他在心迷目醉于西湖美景之余,却也不禁另有一番感慨。西湖两边的苏堤白堤都满是游人,他徜徉湖畔,放眼四顾,湖上是画船载酒,稳泛平波;堤上是油壁香车,分花拂柳。湖上岸上都是隐隐竺歌处处随。哪里看得出一点备战气氛?他想起从金国的南来途中,一路所见的车辚辚、马萧萧的景象,实是不禁为这作为南宋“战时首都”的临安叹息了。“赵宋南渡,把杭州改名临安,临安其实即是苛安,看来他们是想在临安以图苟安的了。”他想。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西湖边最负盛名那家酒楼——楼外楼的门前了。

  他想起的不是赞美西湖的诗词,却是和楼外楼有关的一首诗,一首讽刺意味很浓的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摇头苦笑,走上楼外楼,他选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点了楼外楼的名菜“醋溜鱼”和“蜜方”(最好的蜜汁火腿),要了一壶“加饭”(上好绍酒),暂且把胸中的抑郁放开,低斟浅酌,欣赏西湖风景。

  一条画船在窗外的湖面经过,船中的歌女正在唱一首新词。

  唱的是张于湖的《西江月》:“问那湖边柳色,重来又是三年。

  来风吹过我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邻座的两个官员同赞:“好词!”一个说道:“果然不愧是状元之才。”(按:张孝祥,号于湖,是绍兴二十四年状元)一个摇头晃脑说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真是能够看破世情,心境平和,能把闹市当作山林隽语。听人歌此词,我也想在湖山终老了。”

  另一个座头的客人,头戴方巾,身穿蓝布长衫,虽然不是衣裳破旧,质料却很普遍。看来像是落魄秀才。他却忽地冷冷说道:“张于湖的词有出世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他最好的词,可不是这一首。”

  一个官员皱眉,说道:“哦,依你看来是哪一首?”

  那穷秀才模样的中年人,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高声吟唱起来:“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诛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措,骑火一川明。

  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蠢,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锋燧,具体兵。

  冠盖依,纷驰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词调寄《六州歌头》,是张于湖感怀国事之作。尤其最后两句,写中原遗老,盼望南宋收复故土的心情,含有无限悲愤。檀羽冲情不自禁地赞道:“好词,好词!”

  那两个官员都是不约而同地皱眉道:“狂生!狂生!”

  就在此时,又来两个客人。一个年约四旬,面白无须,头戴乌沙,身穿官服、另一个不过二十岁,衣服华丽,看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弟子。

  这两人一进来,酒楼上倒有一半客人站了起来,争着和他们打招呼。檀羽冲邻座那两个官儿,更是趋前迎接,一个说道:“史大人,怎的今日这样好兴致来喝酒?”一个问道:“这位公于是——看来这个姓史的中年官员,官阶很是不小。

  檀羽冲却不理会这个史大人是什么人,倒是那个少年令他吃一惊。他从未见过这个少年,怎好似曾相识。

  那“史大人”道:“这位谭公子是我的世交,他刚从外地到,故此我请他来楼外楼观赏西湖。”

  旁人听说这少年是他的世交,当然都不禁对他另眼相看了。檀羽冲邻座那两个官儿便道:“难得谭公子远道而来,请让我们为公洗尘。”

  那“史大人”道:”怎能让你们破费?”

  那两个官儿道:“这是请都请不到的,何况我还想向史大人讨教呢。”

  那“史大人”推辞不掉,便道:“也好,我这世侄初来乍到,就让他多交两位朋友吧。这位位是蓝编修,这位是黄编修,他们都是在翰林院。”

  檀羽冲听得这少年自称姓“谭”,“檀”“谭”音近,他自己也曾改姓“谭”的,心中一动,难道他也是——”

  那“史大人”坐下来道:“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张于湖的词?”

  那姓蓝的官儿道:“不错,湖上的画船有个歌女唱了张于湖那首西江月,这酒楼上也有人唱了他那首六州歌头。”

  “史大人”道:“我都听见了。”

  那姓黄的官儿道:“我正想请教大人,这两首词究竟哪一首好?”

  “史大人”笑道:“你们两位都是翰林院学士,是该我向你们请教才对。”

  两个官儿齐声说道:“秦相爷生前都夸赞过大人的文才的,我们这点学问,怎能和大人比较?”

  檀羽冲心里想道:“他们说的秦相爷想必就是秦桧,原来这个史大人是秦桧提拔的。”

  “史大人”道:“两首词风格不同,各有各的好处。不过我喜欢那首西江月更多一些。此心到处悠然,真有几分渊明诗的味道。”

  那姓蓝的官儿道:“是呀,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这正是一一”他本来想说:“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的,但想若这样说,岂非把自己的身份提高到和“史大人”一样,急忙住口。

  那落魄秀才模样的人正在喝酒,忽地扑哧一笑,酒都喷了出来。

  那姓蓝的官儿道:“你笑什么?”

  那秀才道:“我不能笑吗?”这两句好像也是陶渊明的诗。弦外之音,渊明诗和于湖词一样,都是有两面的。

  “史大人”似乎不屑和这个穷秀才计较,微笑说道:“我和两位说故事,前几天有个姓俞的学生在一间酒馆的壁上题了一首词,最后两句是:明日重排残酒,来寻陌上花钿。给当今圣上知道,笑道‘穷秀才寒酸气太甚了’,御笔一改,改了两字,携字改为扶字,酒字为醉字,你们念念!”

  两个官儿声念道:“明日重扶殊醉,来寻阳上花钱。果然是天子气象——”

  那“史大人”道:“不,御笔改诗,还是要用原来那人的口吻的,不过别忘了那人也是个官。”两个官儿又同声道:“对,对,是富贵气象,一洗原作的寒酸气了!”

  “史大人”道:“从这个故事,你们也可得知圣天子也是愿意见到饮酒赋诗的升平气象了吧?”两个官儿会意,拍掌笑道:“对了,要念念不忘于刑天舞干戚,猛志回常在,那还有什么升平气象可言?”

  那穷秀才忽然又冷笑了。

  姓蓝那官儿按捺不住,站起来道:“你一再冷笑,什么意思?”

  穷秀才越发冷笑,说道:“我觉得好笑就笑,关你什么事?”

  姓黄那官儿趋奉不甘人后,跟着也站起来道:“我发现你两次冷笑,都是在史大人说话之后。”

  穷秀才道:“那又怎样?”他不分辨,显然是直认不讳了。

  两个官儿同声说道:“史大人的言论,你敢不服气吗?”

  穷秀才道:“他有他的高论,我有我的低论,我为什么一定要服他!”

  “史大人”变了面色,那少年却笑道:“听说江南词风最盛,卖唱的多唱一些,著名词人所填的词,果然不错,可惜我刚才只听了半阕,唱得也不怎么好。”那条画船已去得远了。但楼下却正有一个手拉三弦的老者和一个少女经过,看来像是祖孙。

  “史大人”忙道:“公子若有雅兴,就叫她上来唱唱吧。这姑娘长得颇为秀丽,想必也会唱得不错。”那少年点了点头。“好,就叫她过来唱个曲子给我听。”檀羽冲听了他的说话,更为诧异,原来他说的是江南流行的官话,但却是北方的口音,而且还好像是金京人士口音。

  那老者携了孙女过来,打了个手势逆:“公子点什么曲子。”

  那少年道:“随你们的便,只要好听就行。”

  那老者道:“公子,我们给你弹唱一曲柳永的望海潮如何?”

  那公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愣了一愣,说道:“你说是柳、柳永的那首新词?”

  那老者赔笑道:“是。公子,你若是不合意的话——”那公子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说道:“柳永的词,好,很好!就这一首吧,你弹。”

  柳永的词当时最为流行,名闻中外,有个西夏官员出使宋国回来言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可知他的词流传之广。“即使他是金人,知道有个柳永,也不稀奇。”檀羽冲暗自想到。

  那老者抚起三弦,小姑娘便即唱出柳永那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那公子闭目轻打节拍,若有所思。小姑娘唱完了那首词,他还没有张开眼睛。

  老者咳了一声,说道:“献拙了,不知可中公子之听?”

  那公子如梦初醒,方知鼓掌赞道:“好,好!三秋桂子,千里荷花,把江南的美景、繁华,都写得淋漓尽致,怪不得,怪不得——”

  小姑娘道:“怪不得什么?”

  那公子想了一想。说道:“怪不得人人尽说江南好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是韦庄《菩萨蛮》词中的一句,他用一句出名的词句来作答复,可知他也是读过不少诗词的。

  但听他语气,看他神情,那老者和檀羽冲都可以猜得到,他原来想说的“下文”必定不是这样。

  那老者道:“这首词是天下闻名的,说起来还有一个和它有关的故事呢。”

  那公子道:“是吗?说来听听。”

  那老者道:“听说柳永这首《望海潮》传到金国,金国的皇帝读了大为赞赏,因而也写了一首诗,表达他对不二的山川秀美、人物风流的倾慕。金国的皇帝居然会写汉诗,你想不到吧?”

  那公子道:“这首诗你还记得吗?”

  那老者道:“我是听人说的。大概这首诗写得不怎么高明,所以并没传抄。”

  公子吟吟笑道:“你这可真是道听途说了!”

  老者道:“哦,根本没有这回事吗?”

  公子道:“有是有的。不过几乎都给你说错了。第一,金主写的这首诗,是因柳永的词而激发起他的雄心壮志的,是自述抱负之作。说他想往江南的秀丽山川,还勉强可以,什么仰慕江南的人物风流等等,那就简直是胡说一通了。第二,他这首诗可称绝妙好诗,李白杜甫恐怕都比不上他,怎能说他写得不高明?”那小姑娘道:“真的吗?我可不能相信!”

  那少年道:“这首诗我倒还记得,你不信,我念给你听。”念道:混一车书四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原来正如檀羽冲所料,这个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不但是金国的贵族。他刚才想说的“下文”其实正是这个故事,只因怕给别人起疑,故而没说出来的。但现在那老者先提起此事,对金国的皇帝又颇有“不敬”的话语,他就忍不住要说了。

  他等待那老者的赞好,(他是出钱点唱的大爷,老者稍为懂得世故的话,一听他念完这首诗,就该赞好的。)不料老者竟一言不发。

  那小姑娘却忽地说道:“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也不知道谁是李白杜甫,但依我看来,这首诗只是混账说话!”

  老者喝道:“小丫头,别乱说话!”

  那少年变了面色,但一想自己是在宋国,倒也不便发作。只能冷冷说道:“别拦阻她,我倒想听她的高见。”

  那小姑娘道:“金国的贼皇帝想来西湖耀武扬威,叫他来世也别想,他要是敢来欺侮咱们大家的话,别说立马吴山,未过长江,恐怕他已是要葬身鱼腹了。”

  那少年哼了一声,小姑娘道:“我说得不对吗?”那少年不敢暴露身份,当然也就不敢说这小姑娘长大宋的志气,灭金国的威风乃是不对。但这口气咽不下,他看那小姑娘一眼,恶念陡生,斟了一杯酒,说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倒也知爱国,赏你一杯酒喝。”

  他把酒杯递给那小姑娘,暗中已是运上内力,只要那小姑娘-接,就要受内伤,但这内伤是过后方始发作的。

  小姑娘道:“我不会喝酒。”少年道:“喝一杯不碍事的,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手臂一振,酒杯已是贴近那小姑娘的脸孔了。看来那小姑娘仍然不肯喝的话,他就要强行灌酒。

  老者一看不妙,忙道:“她真的一杯酒都不能喝的,我替她喝!”

  “当卿”一声,酒杯掉落地上,碎成片片。

  那老者接连退了三步,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檀羽冲再也忍耐不住,抢先上去喝道:“住手!”

  少年哼了一声道:“你想怎样?”

  檀羽冲道:“没什么,只是想请公子别再难为这位小姑娘。”

  那少年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檀羽冲道:“素不相识,我只不过是个过路的客人。”

  那少年道:“你也太爱多管闲事了!”突然就向檀羽冲发出一掌。这一掌是在十步距离之外发出,但这劈空掌力,已是把檀羽冲那张桌子震动起来,酒杯和饭碗碰撞乒乓乒乓响个不停。

  檀羽冲只当不知,合掌一揖,说道:“公子若嫌我多事,我在这厢赔礼了。不过,这位小姑娘,我仍是希望公子你别要将她难为。”

  他轻描淡写地一揖,丝毫不带风声,表面看来,比那少年的劈空拳差得远了。但他这一揖的内力却是犹如暗流汹涌,不但把劈掌力抵消,而且反震回去,掌力激动,发出更强的劲风,不过这股劲风是反卷回去的。

  那少年双掌在胸前一挡,但上衣还是给风吹得飘扬,露出了他贴身的背心。背心上绣有一条金龙在海中鼓浪,空中却有一头大鹏,作势扑向这条金龙。

  檀羽冲呆了一呆。原来这“大鹏斗金龙”的图案,正是檀家的“家徽”。但也并不是檀家的每个人都可以穿这件绣有“家徽”的衣裳,必须是继承爵位的主人才可以穿。亦即说,穿这件衣裳的人,不是贝勒(亲王)就是贝子(小王爷)。

  那公子可不知道檀羽冲的身份,他见自己的内功比不过檀羽冲,登时就要拔剑。

  不料他刚要拔剑,檀羽冲忽然就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何必动怒,有话好好地说。请坐下来吧。”檀羽冲伸出手来,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按,说道。

  这少年的武功殊非泛泛,他已经看见了檀羽冲伸手向他按下,仍然闪避不开,不觉吓出一身冷汗。要知肩上的琵琶骨对练武的人来说最关紧要,琵琶骨倘被捏碎,多好的武功也要变作废人。檀羽冲所按的部位,正是他的琵琶骨。

  不过,值羽冲丝毫也没用力,那少年一坐下来,他的手也松开了。

  “奇怪”,这小子怎么对我手下留情?料想他不会知道了我的身份吧?晤,对了,他虽然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却一下以为我是临安的贵人,所以不敢做得太绝。”

  他哪知道,檀羽冲不是不敢,而正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方始手下留情的。倘若檀羽冲不是刚刚看见了他的家族徽记,早已把他的琵琶骨捏碎了。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只奉劝公子两句,听不听随你。到了人家的地方,就该尊重人家,切莫做惹人讨厌的恶客。”

  那公子心头一凛:“听这口气,难道他竟已知道我的身份?”变了面色,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羽冲道:“哦,我以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还不懂吗?”

  突然改用金京的口音说道:“完颜亮想要立马吴山第一峰是做不到的,我希望你只是以普通游客的身份来江南,你懂了吧?”

  “史大入”拍案喝道:“反了,把他拿下。”与他相邻的两张桌子,坐的都是军官。

  一个军官奔向檀羽冲,给植羽冲挥袖一拂,扑通跌倒。

  另一个军官见识较高,早就看出檀羽冲武功不凡,喝道:“那酸秀才也不是好东西,一并拿下!”他一来想讨好那被酸秀才得罪过的“史大人”,二来又怕这酸秀才也会武功,冲上前去,立即重拳击出,想把他一拳击晕,然后抓他。他练的是猛虎拳,这拳足有三百斤气力。檀羽冲想救也来不及,暗叫“耍诈”。不料只听得“乒”的一声;一个人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但却不是那个秀才,反而是打他的那个军官。

  檀羽冲这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穷秀才,竟是个武林高手。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这“秀才的沾农十八跌功夫,纵然不在我之上,也绝不在我之下。”

  另外还有几个军官,本是想来助阵的,一见这秀才如此厉害,吓得急忙拔出腰刀,围着“史大人”坐的那张桌子,但却不敢上前惹那秀才了。这一下酒楼上更乱了。那秀才哈哈笑道:“你们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人,动手打人的是你们这些大小官儿。好,算我怕了你们,我们走!”把银子放在桌上,在大笑声中扬长而去。檀羽冲跟着结账也走。那秀才好像不知檀羽冲跟在他后面似的,楼外楼在孤山脚下,他出了楼外楼,便走上孤山。檀羽冲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和他说话,不即不离地跟他走上孤山。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两人不经而同地停下脚步。那秀才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还欠你一声多谢?”

  檀羽冲道:“适才晚辈不自量力,教前辈见笑了。敢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秀才道:“哦,原来像想来和我结交的。”

  这话可说得有点不大客气,而且他脸上的神色,也显得有几分冷意嘲笑的意味。

  檀羽冲的满腔热情好像给泼了一盆冷水,心里不禁也是有点不太舒服,说道:“结交二字,晚辈自知高攀不起,只盼前辈指教。”

  那秀才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檀羽冲道:“只就刚才在酒楼上的一事而论,晚辈已知前辈乃是慷慨悲亢的豪侠之士!”

  那秀才道:“我不要你乱戴高帽,我只问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檀羽冲只好说道:“不知。所以晚辈才要来——”他本来想说,正因不知,所以才向你请教的。哪知话犹未了,那穷秀才已是冷冷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就要和我结交?”

  檀羽冲的热心冰冷,拱手说道:“前辈若是不屑折节下交,晚辈告辞!”

  秀才陡地喝道:“且慢!”

  檀羽冲止步道:“前辈有何见教?”

  那秀才道:“你问了我,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檀羽冲的身份本来就是不便和人说的,何况这秀才对他的态度又是如此冷,便不愿意和他实说了。

  便道:“我只是个来游西湖的过路客。”

  那秀才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的姓名、来历!”那口气更像审问了。

  檀羽冲虽然“相信”他是侠义中人,但也不能一见面就倾吐平生的,何况又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便不能说了。

  “前辈既是不愿下交,那又何必多问?好,算是我来得冒昧,就此别过。”

  那秀才冷笑道:“给我站住!”

  植羽冲道:“前辈不屑与我结交,又不放我走,这是为何?”

  那秀才冷笑道:“你以为凭着你刚才在楼外的一番做作,就可以骗我上当么?”

  檀羽冲一愕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秀才哈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知道你是谁,你是金国派来的奸细!”

  檀羽冲大吃一惊,叫道:“前辈,你误会了——”

  话犹未了,那秀才已经出手,一出手就抓他的瑟瑟骨,檀羽冲哪里还能解释,只好接招。

  那秀才疾攻,在第七招檀羽冲闪躲避不开,化解也难化解,只好硬接。“蓬”的一声,双掌相交,秀才晃了两晃,檀羽冲退后三步,胸中气血翻涌,要说话也说不出来。

  那秀才被他的掌力所震,几乎站立不稳,也是吃惊不小。霍的一个转身,把藏在衣衫内的那支判官笔拿了出来,喝道:“好,我倒要看你能够接我几招!”

  他的铁笔点穴另有一功,好像写字一样,最先写的是“草书”,笔走龙蛇,来得有如狂风暴雨,檀羽冲连接险招,暗暗后悔,没有拿出暖玉箫,那秀才猛地喝声“着”他已经使出了“狂草”的最后一笔,笔尖戳向檀羽冲胸膛。

  檀羽冲迫于无奈,只好使出师门绝技——弹指神通,铮的一声,把他的判官笔弹开,不由自主地又再退了三步。

  秀才使了一套“狂草”笔法,总算已不下百招,仍然未能点着檀羽冲的穴道,见檀羽冲嘴角挂着冷笑,他不禁也是脸上发热了。本来此时他若是立即追击,檀羽冲最多只能抵挡三招,但他是江南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却又怎好意思在对方只凭一双肉掌,接了他一百招之后,续施杀手,何况对方只是个二十岁都恐怕未到的少年。

  他停下脚步,喝道:“现在我杀了你,你也不会心服,亮出你的兵刃吧!”

  檀羽冲有师门秘传的上乘内功心法,运气三转,气血已是畅通,本来他此时是可以开口说话了,但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几乎被那秀才点着穴道,亦有点恼怒,暗自想道:“若不还你一点颜色,倒教你小觑了。”

  “好,我就用这管玉箫请前辈再指教几招,几十招,或几百招!”玉箫一个“横扫六合”,把秀才的铁笔荡开。

  秀才听他说话颇有嘲讽意味,心中也是恼怒,但也不能不有点吃惊了,他这支玉箫好像传说的一件异宝,难道他就是那个异人的弟子!这秀才和檀羽冲的师父耶律玄元并不相识,不过却也是彼此闻名的。

  檀羽冲有玉箫在手,形势大变,不但扳成平手,而且渐渐占了一点上风了。但那穷秀才的笔法也是跟着再变。从“狂草”变为“楷书”,一点一画、一撇一捺,毫不苟且,那是工笔楷书的笔法。

  檀羽冲打起精神应付,玉箫忽而当作判官笔使。他的点穴手法和完颜家的惊神笔法大同小异,虽然火候未够,远不及完颜长之神妙,但亦已足以令得那秀才大为惊异。原来这秀才仍是江南第一点穴名家,极为自负,人家说他是江南第一,他还是不满足的,此时见了檀羽冲的笔法,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暗自想道:“这少年的笔法似乎还未练到流转自如的超凡脱俗境界,笔意稍嫌涩滞,看来他不是专攻点穴这一门的功夫。但虽然如此,以他笔法的本身而论,却只有在我之上,绝不在我之下了。”他见“工笔楷书”不能取胜,又再变为刻“石鼓文”的笔法,楷书是用三个指头拿笔的,刻石鼓文则是五指齐伸,用手来“握”笔了。这套笔法使开,当真就像石匠刻字一样,点、撇、捺、竖,都是凿下去的。沉重有力,登时压得檀羽冲好像背上了千斤重担!

  幸好檀羽冲的暖玉箫是件宝物,还能勉强招架。但这么一来,已经是变成了内力的较量了,在这方面,檀羽冲却是稍逊一筹的。

  秀才刚才那套“狂草”快到极点,此际这一套石鼓文的笔法则刚好相反,慢到极点。檀羽冲额头见汗,越来越觉吃力,只好拿出最后一门绝技,暗运玄功,趁他笔法慢吞吞地将凿而未凿下之时,玉箫凑到唇边,呜的一口罡气吹了出去。

  秀才初时以为他放暗器,要知玉箫中空,如果用梅花针之类的暗器,是可以从箫管里吹出来的、他哼了一声,骂道:“下三滥——”骂声刚出,只说得三个字,陡然只觉脉门一震,檀羽冲的玉箫横扫过来,当的一声,把他的铁笔荡开,要不是他功力深厚,铁笔都几乎掌握不牢,饶是如此,他也不能不接连退了四步,比刚才檀羽冲接不着他的“狂草”之时,还多退了一步。

  这秀才见多识广,此时当然知道檀羽冲是利用暖玉箫这件武林异宝吹出来的罡气了,他正要变换笔法,上前抢玫。忽听得三弦拨动的声音自远而近,不过一会,刚才在酒楼拉三弦那个老者已是和他的孙女来到,哈哈笑道:“铁笔书生果然名不虚传,笔走龙蛇,令我大开眼界,但你却误会好人了!”

  檀羽冲惊道:“前辈敢情是文大侠?”心里自思:“倘若我早知道他是铁笔书生文逸凡,只怕在百招之内,我已是非得落败不可了。

  原来在檀羽冲艺成出师之日,他的师父曾与他谈及江南的武林人物,准备他有一天前往江南,不至于全无所知,谈及江南的武林人物,当然是少不免要提及江南的第一点穴名家——铁笔书生文逸凡了。

  文逸凡没有理睬檀羽冲,径自问那老者:“钟老三,你知道他的姓名来历?”

  那老者道:“不知!”

  文逸凡冷冷道:“那你怎知他是好人?”

  这次是那小姑娘抢着说:“侄女读书很少,但记得不知哪个古人,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不知该当如何解释,请文叔叔指教。”

  “白头如新”的意思,是指有人相交一辈子,到了头发白的时候,彼此还是不了解对方,好像新朋友一样。但有的人乘车在路上相逢,停车交谈一会,就好像老朋友一样。“倾盖”说的即使停车之时,车盖倾斜。这句话是出于邹阳(战国时代人)的《狱中上梁王书》的。

  文逸凡哈哈笑道:“钟老头,你这孙女真是能言善辩,连我都有几分佩服她了。”

  那小姑娘道:“文叔叔,你别‘损’我好不好,我是诚心向你请教。”

  文逸凡正容说道:“倾盖如故,还是多少会知道那个人的为人的,或者恰好碰见他做某一件事,是值很钦佩的。那才会结为知己。”

  那小姑娘道:“爷爷和我被人欺负,他替我们打抱不平,要不是他,我们只怕不死也受重伤。他是我们的恩人,怎能不是好人?”

  文逸凡道:“你们是只知小事,不知大事。”

  那小姑娘道:“救命之恩,怎能说是小事。”那老者则道:“你说的大事又是什么?”

  文逸凡道:“这个我也是刚得来的消息,有人告诉我说,他、他——”他和那老者的交情还未到推心置腹的程度,正自思忖,要不要把秘密告诉他,老者己说道:“原来你也是听人说的,小事纵然不足为凭,也免于轻信人言。”

  文逸凡呆了一呆,哼一声道:“好,今日我卖给你一个人情,要是——”他注视着植羽冲的暖玉箫,“要是”怎样,没说出来,忽然就走了。

  文逸凡走后,檀羽冲道:“钟老爷子,多谢你给我解围,我还未请教你老大名呢?”

  钟老头道:“我叫不鸣。我这孙女儿叫灵秀。”

  钟灵秀笑道:“爷爷的名字是‘不平则鸣’的简省。他姓名叫钟不鸣,其实他这口钟却是经常大鸣特鸣的,是为不平而鸣的。相公,你贵姓?嗯,我知道你是受人误会的,依我看来,那个欺负我的小子才是奸细呢!”

  檀羽冲笑道:“你的名字起很好。小妹子,你真是名如其人。我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一声谭大哥吧,别称什么相公了。”

  钟灵秀也不客气,说道:“谭大哥,我陪你游湖好不好?”

  檀羽冲很喜欢这小姑娘,不过要是和他们祖孙一同游湖,却是有点不便,因此踌躇未答。

  钟老头说道:“你这丫头真不懂事,咱们怎能和谭相公一同游湖?”

  钟灵秀道:“你是说咱们身份不配吗?我相信谭大哥不会——”

  钟老头道:“谭相公当然不会看轻咱们,但却会引起别人注意。万一又再碰上那个奸细的话,就更糟了。”

  檀羽冲道:“对啦,我正想问你们,你们怎知道那小子是奸细?”

  钟灵秀道:“就因为他是和那个什么史大人同在一起,说得又是外路口音。”

  檀羽冲道:“那个‘史大人’是什么人?”

  钟不鸣道:“此人名叫史浩,是秦桧门生,现任吏部侍郎。”

  接着叹道:“当今皇上虽然下诏追复少保(岳飞)原官,但秦桧的儿子和门生还是位居要津。令人浩叹。岳少保的沉冤也还未能说是已经昭雪呢。檀羽冲听了他们的谈论,方知秦桧的儿子秦熹,也是一个三品官,而且颇得重用,公布朝廷政令的朝报就是由他主编的。

  钟不鸣道:“那个金国奸细的后台,恐怕还不仅仅是位居侍郎的史浩呢。”

  檀羽冲道:“哦,还有谁?”

  钟不鸣道:“枢密使汤思退!”枢密使是军事大臣,岳飞生前,实职也只是做到枢密副使而已。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钟不鸣道:“你走了之后,我听得两个官儿谈论,其中一个是汤思退门客,他说:你以为那位谭公子仅仅是史浩的世侄吗?他其实也是住在汤大人家里的,史浩不过是奉陪这位谭公子出游而已。可能他说和这位谭公于是世交也是假的。不过,这是一个秘密,你可切莫乱对人说,我和那两官儿都是从楼外楼跑出来的,他们小声说话,我在他们的背后,距离颇远,他们当然不会注意我这么一个卖艺人,以为没人听见,谁知却给我听见了。”

  说至此处,他想了起来,问檀羽冲道:“在楼外楼,那奸细没认出来你吗?”檀羽冲道:“我不知道。或许他虽然认出,却怕我揭破他是金国人的身份,故而不敢生事。”

  钟不鸣却不能不为他担心,说道:“人多的地方他不敢生事,但你可必须提防他的暗算。”

  檀羽冲道:“是,我会小心的了。”

  檀羽冲在湖滨找了一间小客店住下,他准备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给他的外曾祖岳飞祭坟。

  其实秦桧的党羽虽然尚未铲除,秦桧的党羽甚至在朝廷还颇为得势,但因为百姓景仰岳飞,岳坟一建,每天都几乎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到他的坟前吊祭。因此,檀羽冲很容易打听到岳坟的所在,而且并没引别人对他特别注意。

  原来岳坟就在栖霞岭下,和他所住的这间客店,距离甚近,走路最多也不过是走一支香时间。

  檀羽冲不便白天上坟.于是预先买好香烛,三更过后。才去夜祭。

  那时岳坟初建,当然还没有后来的“风光”。既未立祠,也未铸有奸臣的跪像。那幅著名的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当然也还是未有的。有过人到坟前痛骂奸臣,有联没联,都是一样。

  岳飞是檀羽冲母亲的外公,他的感触就更深了。他点起香烛,跪在坟前,想起爷爷惨死,父母双亡,和墓中的这位一代名将都有关系,但如今,金宋两国还是在兵连祸结,未息干戈,不禁热泪盈眶,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哭出声。

  岳坟后面有块石碑,檀羽冲吊祭过后,走去看那石碑上刻的字,一看又禁不住热泪盈眶,满怀悲愤,那石碑上刻的正是岳飞写的那首《满江红》,而且是模仿岳飞的书法篆刻的。(按:岳飞这首满江红的真假问题,是学术界争论问题之一。有人认为此词非岳飞不能写,但有人说是后人伪造的。不过,小说虽然不能违背历史,但并不过全等于历史。请恕我不去考证真伪问题,在小说中当成是岳飞的真作了。)岳飞手写的《满江红》真迹,檀羽冲还藏在身上,这是他的“公公”张炎宁舍了性命,也要保存的“宝物”,“公公”临终之际,才交给他的。他想起这位舍身为主的母亲的义父,自己一直把他当外公的“公公”,更加忍不住泪涌心伤了。

  他虽然不敢狂歌当哭,却也禁不住低声念起这首词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拍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直念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忽听得一声冷笑,有人说道:“胡虏?匈奴?你好像忘记自己是哪一国的人了!”檀羽冲抬起头来,一个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那个相貌和他有点相似的少年,亦即是差不多已经被证实了是金国派来的奸细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道:“我知道你一到临安,必定会来这里,果然我没料错!”

  檀羽冲道:“我也没料错。”

  那少年道:“哦,你没料错什么?”

  檀羽冲道:“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那少年道:“知道就好。”边说边解开外衣,露出那个绣有檀家徽记的锦袍,说道:“檀羽冲,你的身份也不用瞒我了。这件锦袍本来是应该穿在你的身上的。”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不稀罕。”

  那少年道:“你不稀罕是你的事。我还是要多谢你看在这件锦袍的份上,对我手下留情。”原来正因为此事猜到檀羽冲的身份的,此不过是求证而已。

  檀羽冲道:“你来此地,不只是特地为了向我道谢吧?”

  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问得好,我当然不只是为了道谢来的。咱们现在已用不着隐瞒身份,是应该可以打开天窗来说亮话了!”

  檀羽冲道:“我们的身份早已不同了,还有什么话好谈?”

  那少年道:“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恢复原来身份。”

  檀羽冲冷冷说道:“我刚刚说过的话,你都好像忘了。”

  那少年道:“不管你是否愿意,咱们还是一家人是不是?你大概还未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檀世英,我和你是同一个曾祖父的兄弟。”

  原来自从檀羽冲的祖父檀公直逃亡之后,他的亲王爵位即改由他的同胞兄弟檀公义世袭,檀公义去世,爵位传给长子檀道隆,檀道隆是金国的兵马副元帅,权势之大,仅次于皇叔完颜长之。檀世英则是檀道隆的独生儿子。檀家的爵位,将来定由他承继的了。

  檀羽冲道:“不错,我们同是一家人,但也有不同之处。”

  檀世英道:“什么不同之处?”

  檀羽冲道:“刚才你问我是那一国人,现在我可以答复你,我是金国人,也是宋国人!”

  檀世英道:“我知道你的母亲是岳飞的外孙女儿,但一个人总是不能脚踏两条船,要么你就做金国人,要么你就做宋国人!”

  檀羽冲道:“对我来说,父母之邦都是一样。金人是人,宋人也是人。并非一生下来,就非敌对不可!”

  檀世英道:“但事实上两国是在开战。”

  檀羽冲道:“只要化干戈而为玉帛,两国就可亲如一家。”

  檀世英毫无表情,说道:“你的抱负倒是不小。”檀羽冲道:“我的爷爷当年就这样做,我必须继承他的遗志,而且我希望你也这样做。”

  檀世英道:“这是军国大事,只能由皇上圣裁。但你既然有这样主张,不妨和我同回燕京,向皇上面陈。”檀羽冲道:“你以为皇上会听从我的主张?我的爷爷当年曾这样做过,结果还不是落得个钦犯的罪名?”

  檀世英道:“当今皇上和先帝并不一样。”说至此处,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南来,就是奉了皇帝之命,来试探宋国是否有谋和诚意的。”

  檀羽冲道:“你们希望达成怎样的和议?”

  檀世英道:“这是国家机密,恕我不能奉告了。不过,你若已经恢复贝子身份,那又另当别论。”檀羽冲道:“咦,你好像是替谁做说客似的,我回去做贝子,对你有什么好处?”檀世英笑道:“你猜错了。老实告诉你吧,你到过京城,此事皇上亦已知道了。你和完颜王爷作对,皇上并不生气,还认为你是个人才呢。因此,他差我南来,顺便找你回去。皇上说可以让我们檀家有两个亲王的爵位,你有好处,我也有好处。”

  檀羽冲道:“这个好处,我不想要。我只盼望金宋两国的百姓,都得到好处。”

  檀世英道:“皇上不正是想要和宋国议和吗?所以你即使不想封王,也应当和我回去,论亲谊,皇上也是咱们的表兄呢。”

  檀羽冲道:“好,那我就等待皇上撤兵,以及把侵占宋国的地方都归还之后,我就回去。”

  檀世英道:“你为何样热心帮忙宋国?”

  檀羽冲笑道:“你不是说皇上要和宋国讲和吗?不撤兵,不还地,怎能算得是和?”

  檀世英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说道:“我不想和你谈什么大道理。只想劝你为自己想想。岳飞在宋国,他的官也只不过太子少保,比起咱们檀家的亲王爵位还差得远呢!你难道还要像你的爷爷那样做傻子?做傻子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檀羽冲满怀悲愤,一声长笑,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即使是家破人亡,像我爷爷那样,我也还是要做傻子!”

  檀世英苦笑道:“看来我是请不动你了。你不听良言我也没有办法,望你好自为之。”

  檀羽冲道:“我也望你好自为之。”

  忽听得有人冷笑道:“好大的架子,檀贝子也请你不动,但你莫以为就没人能请得动你的大驾了。”

  岳坟后面,突然走出两个人来,一高一矮。说话的是那个矮子。

  檀羽冲道:“哦,两位也是来请客的吗?”那高个子道:“不错。我家主人有清。”

  檀羽冲道:“你家主人是谁?”

  两个人齐声说道:“枢密使汤大人!”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汤思退差遣你们来的。看来我的面子倒是不小,一到江南,就接连有人请客。”

  那矮子道:“你知道汤大人给你的面子就好,那就走吧!”

  檀羽冲淡淡说道:“可惜你家汤大人的面子不够!”

  那两人怒道:“你敢小看我家主人,你知不知道——”

  檀羽冲切断他们的话,说道:“汤思退大人不过是一个枢密使而已,金国的皇帝都请不动我,汤思退的面子难道还能大得过金国的皇帝吗?”

  那高个子道:“俗话说得好,山高皇帝远,不怕它,只怕管,临安是在我们汤大人管辖之下,金国的皇帝管不到你,汤大人可管得到你。”

  那矮子接着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识趣的好,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檀羽冲道:“我这个人就是最不识趣,敬酒罚酒我都不喝!”

  此言一出,那矮子立即就扑上来,冷笑说道:“你不喝也要喝!”一招“恶虎掏心”,左掌横胸,右掌猛捣。

  檀羽冲心道:“这人的外家功夫倒是练得不错!”使了个“卸”字诀,轻轻一拨,将他的拳头支开。那人身形一转,改用“鹰爪手”,向他的瑟瑟骨抓下,檀羽冲喝道:“去!”霍地一个凤点头,避招进招,掌力一吐,把那矮子逼得倒退了六七步!

  檀羽冲这一掌是已经用上了内家真力的,这矮子居然没有如他料的跌个四脚朝天,倒是令他不禁有点诧异。

  那高个子见伙伴抵敌不住,使即上前夹攻。他用的是一把弯刀,直砍三刀,刀法颇为奇特。

  檀羽冲识得是“五虎断门刀法”,不觉又是暗暗奇怪,须知“五虎断门刀法”乃是保定府田家的独门刀法,在北方已经罕见,想不到却在江南碰上,原来这两个人都是北方来的,而且他们本来是完颜长之的门客,由完颜长之“荐”给汤思退的。矮的那个是独脚大盗出身,复姓南宫,单名一个“造”字。江湖上人称南山虎。那高个子则是复姓“濮阳”单名一个“刚”字,他的哥哥濮阳坚是金国大内卫士,他倒是“正途”出身的。

  他们二人联手,刀影纵横,掌风虎虎,占了七成攻势。

  檀世英咳嗽一声,清理喉咙,正想出言,再行诱逼,不料就在此时,只见一片碧绿光华,把濮阳刚的刀光压了下去,原来檀羽冲已经拿出了暖玉箫。

  当的一声,濮阳刚的弯刀给玉箫荡开,只觉肩井穴一麻,穴道给点个正着。濮阳刚“哼”了一声,倒纵出去。南宫造赶忙收掌,和濮阳刚并肩站在一起,他们都是面向檀羽冲怒目而视,但已是不敢向前了。檀羽冲不禁也是有点吃惊,肩井穴是个感觉最灵敏的麻穴,濮阳刚给点中“肩并穴”,“应该”不能动弹的,而他居然还是令得檀羽冲有点“莫测高深”了。“难道他会挪移穴道的功夫?”

  不过,这一次却是檀羽冲把敌人估计得过高了,濮阳刚的内功是不错,但比起檀羽冲还是颇有不如的。他并不会“挪移穴道”,只是稍微懂得“闭穴”的功夫。他被玉箫点,立即自行“闭穴”,故而在那瞬间还能纵跃。此刻他正在调匀气息,解消穴道所受的外力冲击。所以他只能对檀羽冲怒目而视,连开口说话都不能够,假如檀羽冲早已摸着他的深浅,此时只要上去轻轻一推,就能把他推倒。

  檀世英咳嗽一声,说道:“请你们都看在我的分上,别再打了。”

  檀世英总算没有出手,只是出口。当然,假如他出手的话,也未必就胜得了桓羽冲,但檀羽冲以一敌三,总是较难应付了。

  檀羽冲冷冷说道:“多谢你没有帮他们逼我喝这杯罚酒。”这话是还有嘲讽味道,但也并非完全是“反话”。不过,他这“多谢”二字还是说得太早了。

  檀世英勉强笑道:“说什么咱们都是兄弟,大哥,刚才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希望你回去想一想。”

  南宫造接着说道:“我们可以让你多想两天,你可别打逃跑的主意。”说罢,突然抖开一幅书图,图中人像,正是檀羽冲。

  “临安城外各处关卡,都已有这幅书图,你要跑是跑不掉的。看在檀贝子的份上,这两天我们不打扰你的游兴。等你游罢西湖,我们再来讨你回音。”

  说罢,他和濮阳刚就跟着檀世英走了。

  檀羽冲回到那家客店,路上倒是并没有发觉有人跟踪。

  他盘膝打坐,养了一会神,不久就天亮了。

  他刚打开房门,就看见一个伙计站在门前,正是昨天招呼他进房的那个伙计。

  他也早已准备有这样的事发生,把一锭元宝塞过去,说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是强盗,也不是坏人,只是想和朋友开开玩笑,这点茶钱,你收下吧,你是聪明人,应该懂得怎样做的。”

  房饭钱他是昨晚就已付的,但“这点茶钱”却比房饭钱多了十倍不止。他在给那伙计的时候,暗运指力,捏了一道指痕。

  根据这一年来他走江湖的经验,这种威迫利诱,双管齐下的办法,通常都是很有效的。

  果然那伙计就说道:“客官放心,我不会对人说的。”他说的这些话是早在檀羽冲意料之中,但他的面上却并没有惊慌神色,却是稍微出乎檀羽冲意料之外。好在他发觉这一点,突然他又发现另外一点更大的可疑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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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5:3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回 曲终人散

  北京兴化门外有个地方叫钓鱼台,据说金初有个诗人名叫王郁,曾隐于此,以钓鱼为业,因而得名,其后金太宗完颜晟在这里建了一座行宫,并将王郁钓鱼的潭疏浚打大成湖,于是渐渐成为公子王孙的游乐之所,在险湖那座山岗上建了许多别墅。其中一座就是完颜家的。如今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夫人的住所。此处正有人在门前卖花,这个人是檀羽冲。

  “卖花,卖花!金盏,绣球,大红菊,姚黄,白玉,黑牡丹,谁家要买趁早买!“他大声叫卖,那家人家的门却不打开。

  檀羽冲提一口气,又再叫卖:“极品黑牡丹,青龙卧墨池。名花卖识主,识者莫迟疑!”这次用上了传音入密的内功,声音容过重门保护,估量完颜大人即使在嘴里的一道。也当听得见了。

  过了一会,那家人家的门果然开了。

  出来的是个女丫。檀羽冲不觉有点失望。

  他当然不敢希望完颜夫人亲自出来,他的失望是因为不见他的妹妹。一般说来,小孩子多是喜欢新奇的事物的,门外有人卖花,而且叫卖的是极品黑牡丹,他的妹妹为何不跟随女丫出来呢?那女丫也似乎有点诧异的神气,说道:“你当真有青龙卧墨池吗?”

  檀羽冲道:“不信你看!“在篮中检出黑牡丹,给那女仆。女仆说道:“我是不懂的,要给夫人看才知真假。你跟随我来。”

  檀羽冲跟随那女丫进去,不过,只是登堂,未能入室。女丫叫他在客厅坐下,接过他手中的花篮,说道:“我拿去给夫人,你在这里待上一会儿。”让一个卖花的小厮在华丽的客厅坐候,对他也可算得优礼有加了。但檀羽冲的失望更加深了。因为还是未见他的妹妹。

  过了一会,那女丫出来说道:“夫人说,这黑牡丹虽然不错,但却不是青龙卧墨池。不过你知道这个花名已经算是不易,夫人说不能叫你自来一趟,这十两银子是赏给你的。”

  十两银子买一朵真的“青龙卧墨池“也足够了。不过,檀羽冲当然不会要她的。

  他故意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功夫学不到嫁,真是不好意思。”

  檀羽冲道:“实不相瞒,家母是给人家种花的,而且种的都是牡丹。我自小在牡丹中学长大,什么名种牡丹都曾见过。我以为这是青龙卧墨池,谁知还是看差了。”

  那女丫吃了一惊,说道:“你多等一会儿。”

  这次她出来的时候,对檀羽冲更加客气了,说道:“夫人想问你几句话,你跟我来。”

  檀羽冲暗暗欢喜,只道这次一定可以见得着完颜夫人了。那知道还是见不着。

  不错,这次他不仅只是登堂,而是入室了。他被请进了夫人的卧室。

  但完颜夫人的卧室是一间套房,他在外间,还是有一板之隔。

  “你说你的母亲给人家种花,那家人家是什么人家?“完颜夫人隔着板问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有点气喘。

  檀羽冲不觉一怔,心里想道:“完夫人是会武功的,怎的说几话也会气喘,给道她是生病了吗?”他的听觉甚为灵敏,听得出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妹妹如果在家的话.按说是应该留在房间中陪伴完颜夫人的,此时他只能盼望他的妹妹能够及时回来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家,只记得那家人家有许多武士,主人好像是个将军、”檀羽冲答道。

  完颜夫人心头一跳,接着再问:“令堂本来就会种花的吗?”

  “不是,家母是到了那家,才跟那家人家的花王学会种花的。”

  “你说你自小在牡丹的园中长大,难道那家人家的花园里就只种牡丹?”

  “那家人家有两个花园,大花园里什么花都有,小花园里只种牡丹。”

  “为什么只种牡丹?“完颜夫人喘着气说话,连她的女仆都听得见了。

  “夫人,你省点气力说,让奴婢替你传话好吗?”那女仆赶忙进入内室,服侍主人。

  “因为那家人家的主母只爱牡丹。”

  “你还记得那家人家的主母是个怎么样的人吗?”完颜夫人低声向女仆说,再让女仆替她传话,其实檀羽冲是听得清楚她说什么的,不过他却并不说破。

  “那位夫人又美丽,又高贵,而且心地又很慈祥。”檀羽冲道。

  这次完颜夫人和那女仆说话的声音更小了,檀羽冲也听不完全。

  女仆传话:“夫人不想听空泛的颂词,夫人想要知道的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檀羽冲道:“让我想想。”装模作样,想了片刻,忽地问那女仆:“大姊,你会吹箫吗?”

  问题来得太过突兀,那女仆呆了一呆,说道:“为什么你问我不会吹萧?”

  檀羽冲道:“那家人家的主母有个丫鬟,和你一般年纪。很会吹箫,不过吹来吹去,老是一个曲调。”

  那女仆道:“夫人想要知道那家人家的主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干嘛?”

  檀羽冲道。“丫鬟吹的那个曲子,就是她的主母教会她的。她已经吹得很好听,但据她说,她的主母吹得比她更加好听。但只教一支曲子,不是有点特别吗?不过,那支曲子也真是耳听不厌,我听得多了,也会吹了。”

  完颜夫人越发吃惊,不要女仆传话,便即提高声音说道:“哦,你也会吹?唉,可惜我那支玉箫失了——”

  檀羽冲道:“恰巧我也有一支玉箫,夫人,你若是不嫌污耳的话,我吹给你听。”

  玉箫一亮。女仆禁不住失声惊呼:“夫人,他这支玉策好像比你以前那支玉箫还好得多!”一个卖花郎居然能有一支堪称稀世之珍的玉箫,实是不可思议的事;但完颜夫人已是无暇思疑,因为檀羽冲已经开始吹箫,箫声把她带进入了一个如幻如梦的境界!

  她好像看见了她少年时代的情人,正在手持玉箫,含笑向她走来。

  这是耶律玄元和她第一次相会之时,吹给她听得一支曲子。也是和她分手之时,吹给她听的那支曲子。

  她茫然若梦,不知不觉,跟着节后,哼出歌词。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能狂紫陷千金子,也惑朱门万户侯。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箫声止了,完颜夫人却好似还在梦中。怆然说道:“玄元,你为什么要来?二十多年了,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女仆失声惊叫:“夫人,你说什么?他不过是个花店小厮!”

  完颜夫人忽地坐了起来,叫道:“不对。他不是花店小厮,快叫他进来。”不待那女仆传呼,檀羽冲已经踏进她的卧房了。

  “你究竟是谁?”完颜夫人颤声问他。

  “我是兰姑的儿子,拜见夫人!”檀羽冲跪下去给她行礼。

  完颜夫人呆了一呆,蓦地起身,说道:“我早就该想到你是兰姑的儿子了,我怎能受你的大礼,快快起来!”

  她无力拉起檀羽冲,竟然也跪下去给他还礼。女仆这惊非同小可。说道:“夫人,你、你!”只道主人疯了。

  “你知道这人是谁?”完颜夫人道。

  这个女仆是她回到金京之后才跟她的,说道:“我知道兰姑是你从前心爱的侍婢,但她的儿子——”

  完颜夫人道:“你知道什么,他是小贝勒的身份;他的母亲也不是寻常人,她是南宋名将岳飞外孙女儿!他的身份比我高贵得多!”

  那个女仆登时呆若木鸡。

  檀羽冲将完颜夫人扶起,说道:“夫人,请你不要这样说,什么贝勒的身份与我无关,我只是用兰姑的儿子的身份来见你的。”

  “从前我不知道你们母子的身份,实在委屈了你们,请你原谅。”完颜夫人道。檀羽冲道:“我们母子患难中得你庇护,大恩大德,水难言报。我是为了死去的母亲向你磕头的。”

  完颜夫人道:“啊,令堂她,她仙逝了。”

  檀羽冲道:“就是在夫人出走那天,家母不幸在牡丹园里,中箭身亡的。”

  用不着他多说,完颜夫人已经知道他的母亲是给自己的丈夫叫手下射杀的了。

  完颜夫人忍着眼泪,问道:“飘香呢?”飘香就是她出走那天,特地留下,叫她去阻止耶律玄元向她丈夫寻仇的侍女。

  檀羽冲道。“飘香也是给府中的武士射杀的。”

  完颜夫人道:“那支玉肃呢?”

  檀羽冲道:“她身亡之后。想必是落在你丈夫手中。”

  完颜夫人欲哭无泪,说道:“都是我不好,害死了你的母亲,又害死了飘香。”

  檀羽冲道:“夫人,这不关你的事,我的母亲虽然死了,也还在感激你的。夫人,你的面色好像有点不对,不是生病吧!”

  完颜夫人道:“这是我的老毛病,不要紧的。对啦,你的玉箫可以让我看看吗?”

  檀羽冲道:“当然可以。”

  完颜夫人接过玉箫,又是欢喜,又是感伤,说道:“这支五萧,你、你是怎样得来的。”

  檀羽冲道:“是恩师给我的。”

  完颜夫人道:“啊,他已经收你做弟子了。他、他好吗?”

  檀羽冲道:“他,他老人家很好。只是,只是——”完颜夫人道:“只是怎么样?”

  檀羽冲道:“只是挂念夫人。夫人,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完颜夫人道:“你说!”

  檀羽冲道:“钓鱼台恐非隐居之地,夫人,你若决心放弃富贵荣华,不如,不如……”

  完颜夫人陡地喝止他:“你,你不要说下去了!已经太迟了,我,我不能这样做了!”

  女仆呆立一旁,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见完颜夫人已是颓然倒卧.面色更加难看。

  “夫人,你、你怎么啦?”女仆给吓慌了。

  檀羽冲道:“别慌,让我看看、”耶律玄元杂学甚广,医术星相无所不能,檀羽冲在他门下几年,粗通医术。他给完颜夫人把了把脉。说道:“夫人,你这好像心气痛的毛病,只要心境宽舒,自然会好的。”

  檀羽冲不敢让完颜夫人再受刺激,转过话题问道:“我那妹子为何不在你的眼前服侍?”

  完颜夫人道:“我早就应该对你说了,你的妹子,她、她——”

  檀羽冲吃了一惊,一面替她推血过宫,一面问道:“她怎么样?”

  完颜夫人气息调匀,说道:“你别惊疑,她只是不在这里。”檀羽冲道:“她到哪里去了。”

  完颜夫人正想回答,忽地听得有人敲门。

  完颜夫人皱起眉头,对女仆道:“你去看是谁?若是那些无事来献殷勤的夫人小姐,你给我挡驾!”

  “开门,开门!”来客似乎等得不大耐烦,从敲门成拍门了。

  完颜夫人觉得声音好似熟人,一时间却候不想来是谁,皱眉道:“怎的这样没有礼貌!”

  檀羽冲小声道:“来的一共是三个人,好像是一主二仆。”

  完颜夫人道:“你怎么连身份也听得出来?”

  檀羽冲道:“叫开门的是两个人,另一个人不出声。这不出声的想必是主人的身份,而且身份非同小可!”

  完颜夫人道:“何以见得?”

  檀羽冲道:“他们敢在你们的门前大呼小叫,当然是倚仗主人的身份。”

  完颜夫人哼一声道:“如此无礼,管他是谁,我都不见!”但在不知不觉之间,声音已是有点发颤,而且好像怕给外面的人听见,说话的声音比檀羽冲更轻。

  檀羽冲道:“这两个人的口音一样,咦,不对——”

  完颜夫人道:“什么不对?”

  檀羽冲还未来得及回答。只听得那女仆“啊呀!”一声.接着就把大门打开了。

  这女仆没有来通报,就把大门打开,竟是把主母的吩咐都置之脑后。这一“反常”的情形出现,完颜夫人亦已知道“不对”了。

  “有客人吗?”一直没有作声的另外一人发问了。

  这个人声音是更加熟悉了,这刹那间,完颜夫人和檀羽冲都是不禁大吃一惊。

  这个人并非别人,正是她的丈夫,商州节度使完颜鉴。

  跟他来的那两个随从是祁连二老帅克商和帅克殷。

  祁连二老是客卿与份,完额鉴的手下,以他们二人武功最高。

  完颜鉴是踏进客厅之时发问的,客厅和完颜夫人的卧室还隔着好几重门户。

  “奇怪,他怎的疑心屋子里有外人?”连忙示警叫檀羽冲躲进她的衣橱。

  “没有,没有呀?”女仆回答。

  原来完颜鉴是看见客厅的地毯上有几片泥屑而引起疑心的。

  完颜鉴见那女仆面上似有惊惶神色,更加起疑。问道:“夫人呢?”

  女仆道:“夫人身体不适。”

  完颜鉴道:“好。那你不必惊动她,我自己进去。帅大先生,请你跟我进去。帅二先生,请你在这里替我招呼客人。说不定会有不速之客到。”

  完颜夫人大为恼怒。“他怎能带个人闯进我的房间?”好在只是完颜鉴一个人进来,帅老大留在她卧室外面的一个小院子里。

  “夫人,你看看是谁来了?”

  完颜夫人本来是想假装熟睡的.但怕他在房间时搜索,只好装作给他吵醒,立即张开眼睛。

  “我刚刚想睡午觉,你来做什么!”

  “对不住,吵醒你了,你不高兴我来看你吗?”

  “我一个人过惯了,用不着你来看我!”

  “夫人,这次我是亲自来接你回去的!”

  “在商州你还少得了姬妾服侍你吗?你若嫌我不守妇道,尽可把我休了。”

  “夫人,我自问并没有对不住你呀!你何必说这样气话?”

  “那就等于是我对不住你好了!”

  “夫人,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我知道你那次是为了避开耶律玄元才跑来京师的。我不怪你,我真的是盼你回去。”

  完颜夫人索性闭上眼睛。

  完颜鉴道;“对啦,听那丫头说,你似乎有点身体不适,不是什么大病吧?我去请个御医来给你看病好不好?”

  完颜夫人道。“用不着。我是老毛病心气痛。最怕和令我讨厌的人应酬,你让我一个人静养吧。”

  “夫人,怎么不见兰姑那个女儿?”他转过话题问道。“我早已把她送走了。”

  “送往哪儿?”

  “不知道!”

  这个答案连躲在衣橱时里偷听的檀羽冲都觉得奇怪。

  完颜鉴道:“夫人说笑了,是你把她送走,又怎能不知道是送往何方?”

  完颜夫人道:“兰姑是钦犯的妻子,对吗?”

  完颜鉴道:“不错,她是檀老贝勒的儿媳妇。檀老贝勒是因得罪先帝而弃职潜逃的。”

  完颜夫人道:“听说兰姑本人的身份也是非同小可?”

  完颜鉴道:“是的。她是南宋名将岳飞的外孙女儿。兰姑当然只是她的化名。可惜她的身份一直到了她死的那天,我方才知道。”

  完颜夫人冷冷说道:“否则,你早就可以拿她向你的伯父大人领功了,是吗?”

  完颜鉴不答,说道:“你提起这件事干吗?我想要知道她的女儿下落。”

  完颜夫人道:“她的女儿是钦犯后代,我怕受她连累,因此我来到京师,就把她送给一个不相识的过路人了。我怎知她现今在何方?”

  完颜鉴道:“唉,你怎么这样轻易将她送给别人?”

  完颜夫人道:“是呀,我也是舍不得她,但我若留她在我身边,终究是害她性命。我既怕受她连累,又不忍害她性命,除了送给别人,还有什么办法?你要责怪,就责怪我吧!”

  完颜鉴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唯有摇头叹息的份儿。

  完颜夫人冷笑道:“你来京师的目的,现在我才完全明白。好了,你干你的正经事去吧,我还要好好睡一觉呢。”

  完颜鉴道:“夫人,你别胡猜。我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狠心的人。”

  完颜夫人道:“好,你是个大大的好人,不好的是我。够了吧!谓你让我安静一会好不好?”

  完颜鉴道:“再说一句行不行?”

  完颜夫人哼了一声,背过身不理他。

  完颜夫人本来不理他,忽然听得悦耳的箫声。

  她回过身一看,只见完颜鉴手中拿的那支玉箫,正是耶律玄元当年给她的那支暖玉箫的仿制品。也正是她在出走那天,留给她的侍女飘香的那支玉箫。

  “这本来是你的东西,我给你送回来了。你喜欢吗?”完颜鉴道。

  睹物思人,完颜夫人禁不住激动起来,推开丈夫递给她的玉箫,说道:“东西你给我送回来了,人呢?”

  完颜鉴道:“你说的是飘香吧?这小丫头已经死了。”

  “把这支玉箫拿走。你也给我走!”完颜夫人板起脸孔,不客气地给丈夫下了逐客令。

  完颜鉴赔笑道:“飘香不过是个普通丫头,你何必为这点小事气恼?”

  “小事?”完颜夫人哼了一声,冷笑说道:“或许在你来说,这是对的。你是个大将军,是习惯了把人命视同草芥的。哼,那你不如索性将我也杀了吧!”

  “夫人,你扯到哪里去了?你一向喜欢这支玉箫的,收下它吧。”

  “我不要这染过血的玉箫!”

  完颜鉴佯作不懂,嬉皮笑脸地说道:“这支玉箫很干净呀,并未沾过血的,我并不骗你。”

  完颜夫人道;“玉箫干净,你的手不干净。”说罢转过了身。

  完颜鉴道:“好吧,我把玉箫留下,待你气平了,咱们再谈。咦,这是什么?”

  原来刚才檀羽冲躲得匆忙,忘记了向完颜夫人要回那支玉箫。完颜夫人在丈夫入房的时候,将它压在枕头下面。此刻,完颜鉴把这支仿制的玉箫放在她的枕头旁边,发现了那支露出少许的暖玉箫了。

  暖玉箫之所以会露出少许,是因为完颜夫人在激动之中,不小心移动了枕头。

  “哦,原来你另外有了一支玉箫,怪不得你不想要原来的玉箫了。你这支玉箫给我看看!”

  完颜鉴碍着妻子压着枕头,想拿玉箫,又不敢推开妻子。

  完颜夫人这一惊却非同小可,她生怕丈夫来抢,无暇思索,就把玉箫牢牢抓住,说道:“这是我叫巧匠人按照原来那支玉箫模样打造的,两支玉箫一模一样,你不用看了。”

  完颜鉴越发起了疑心,说道:“哦,有那样巧手的匠人,那我更是非看不可了!”

  完颜夫人怒道:“给你看本不打紧,但我素来是不喜欢给人强逼的,现在我要睡觉,你给我走!”

  完颜鉴倒也不敢过分逼他妻子,但他虽然不敢强抢玉箫,指头却已触及。那温润异乎寻常玉石的感觉,令他也不禁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耶律玄元有一支暧玉箫的,“该不会这样巧吧?难道他也来了?”

  完颜鉴心有顾忌,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听得帅克殷朗声说道:“有客到!”他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如同对坐交谈一样,内力之深,完颜夫人也不禁为之心头一凛。

  完颜鉴提高声音问道:“是哪位贵客?”

  帅克殷道:“是金副统领!”

  完颜鉴道:“啊,那可是贵客登门了,请金大人稍候,我就来!”

  原来这位金副统领,乃是职司龙骑军副统领的金超岳。

  龙骑军是皇帝的亲兵,和御林军的分别是,它是专门守卫紫禁城。御林军由是拱卫京,管辖的范围较。但若论起和皇帝私人的关系,龙骑军更近一层。

  金超越的职位就是哈比图以前作的那个职位,但金超越的武功,据完颜鉴所知,更在哈比图之上。得到皇上的宠信,则不在以前的哈必图之下。

  不过,这个在完颜鉴目中的“贵客”,在完颜夫人的眼中则是恶客。她尤其讨厌金超岳的妻子,这个女人是个十分势利的长舌妇,有事无事,都喜欢到她认为是身份可以和她相等的人家串门。

  但也幸亏有这个恶客来访,完颜鉴不敢怠慢皇帝跟前的红人,这才不再和妻子纠缠下去。

  他整好衣冠,出到客厅之时,帅克殷已经把客人迎接进来。

  不但是金超岳自己来,他的妻子也来了。金超岳哈哈笑道:“我听说你到京师,特地与内人前来拜候,你不嫌我们打扰吧?”

  完颜鉴道:“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有点猜疑。“难道我亦已在他监视之列?”

  要知龙骑军副统领的官阶虽然比不上节度使,但他是皇上眼前得宠的人,要是没有别的原因,按说他不会先来“登门拜访”的。

  话说到这里,那个女仆捧出茶来敬客。

  金夫人喝了一口茶,眼睛望着完颜鉴,说道:“完颜大人,你不怪我不识趣,跟我当家的来吗?我知道你们这些有一官半职的男人见了面,少不免要谈及公事。有我们妇道人家大场……”

  完颜鉴道:“嫂夫人哪里话来,我们是通家之好,就像自己人一样。我和金大哥说得的话,还怕嫂子你听不得吗?我们其实没有什么公事要谈。”他故意把关系拉近一层,将“金大人”的称号为“金大哥”了。

  金夫人似笑非笑道。“完颜大人,你别怪我说直话,我不是来给你接风的,我是特地来探望尊夫人的。”说罢,把茶杯放下。

  弦外之音,好像是不满女主人没有出来招待,只叫丫环奉茶。

  完颜鉴赔笑道:“内子身体有点不适。”

  金夫人道:“啊,原来这是真的了?”

  完颜鉴道。“什么真的?”

  金夫人道:“前两天我就听得说尊夫人玉体违和,但又不见有御医来过钓鱼台,是以我想来探病,也不敢冒昧,谁知道竟是真的。完颜大人,猜想我恃赎买熟,你不用陪我,你们在这里说话,我自己过去问候尊夫人。”

  探病是不用这样紧张的,而且她说话的口气,也引起完颜鉴的疑惑:“什么真的假的,莫非她是疑心我的妻子装病?”

  完颜鉴也是有着这样疑心,甚至他的疑心还重一些,在他发现了那支玉箫之后,但也正因为他的疑心更重,他就更加不愿意这个爱管闲事、爱说闲话的长舌妇人进入他妻子的卧房。

  他站了起来,说道:“拙荆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寻常的心气痛而已。她刚刚熟睡,不敢有劳嫂夫人去看她了。待她醒了,我再叫她踵府答谢。”

  金夫人道:“啊,心气痛可不是小毛病啊!俗话说,心病是最难医的。”

  完颜鉴松了口气,与金夫人一同坐下。那女仆则收拾茶具,正想走开。

  金夫人却忽地叫她回来。

  那女仆道:“金夫人有什么吩咐?”

  金夫人道:“我又不是你的主子,怎敢吩咐你?不过,只是想请你暂且留下,说不定你的主人有话问你。”

  这话更古怪了,完颜鉴暂且不作声,看金夫人怎样说下去。

  金夫人把杯中剩下的茶喝干净,清清喉咙。说道:“完颜大人,你别怪我多管闲事。你的干女儿呢?”

  完颜鉴一怔道;“我哪里来的干女儿?”随即省悟,“敢情你说的是贱内从商州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吧?”

  金夫人道:“哦,原来她是丫头吗?我见夫人那样疼她,简直就像亲生女儿一样。”

  完颜鉴道:“她是个孤女,五岁就失去了母亲,由内子收养她的。内子并无所出,对她宠爱却是过份了些。金夫人,怎的你对我家的丫头也这样关心。”金夫人似笑非笑地说道:“尊夫人宠爱的丫头我怎能不关心,不过,最关心她的人却还不是我呢。”完颜鉴道:“是谁?”

  金夫人道:“想必你知道礼部的史侍郎吧,他也是住在钓鱼台的,他有个儿子,乳名宝官,今年不过十三岁吧,读书是聪明得很,听说已可吟诗作对了。”

  完颜鉴道:“是吗?我见了史侍郎,倒要恭贺他有此佳儿了。但他的儿子读书聪明,却又与我家何干?”

  金夫人道:“最关心那丫头的人,就是这个宝官。他们常常在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的。”

  完颜鉴道:“这丫头不知尊卑,是内子宠坏她。”

  “但奇怪的是,这几天宝官去找那丫头,却不见她了。你家的仆人只是回说那丫头不在这里,连门也没开。这件事情,是史侍郎的夫人和我说的,她说的时候还有点生气呢!她说我家宝官是常常到她家里玩耍的,想不到如今去找一个丫头,也遭闭门不纳。”说话之际,眼睛望着那个女仆。意思显然是要完颜箭对她查问。那女仆只道:“夫人有病,没工夫理小孩子的事情。是她吩咐我这样回复宝官的。”但她却没有说那丫头到底在不在家。

  完颜鉴只好替妻子完谎:“这小丫头内子已经将她送给人了。”

  金夫人诧道;“尊夫人当这小丫头如珍似宝,何以又舍得送人呢?送给了谁?”

  完颜鉴道:“我刚刚回家,还没工夫问及这些小事。”言下之意,已是有点不满金夫人的啰唆。

  偏偏金夫人不识趣,仍然不肯放弃原来的话题,说道:“哦,真的吗?我还以为——”

  完颜鉴大怒,赔笑说道:“大嫂,你这样说倒是把我当作外人了。”

  金超岳哼了一声,说道:“这件事是有点奇怪,或许是我们瞎疑心,不过,说错了你也不会怪我,我就说了吧。五天前,你们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完颜鉴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问道:“什么样的客人。”

  金超岳道:“一个生面的魁梧汉子。”

  完颜鉴稍安心,耶律玄元外貌是个俊雅书生,武功虽然卓绝身材却是称不上“魁梧”的。

  “他怎样奇怪?”

  金夫人道:“钓鱼台是很少生面人来的,而且尊夫人在这里住了七八年,我们从未见过她有客人来访,就凭这两点,不就是已经有点奇怪吗?”但看她的神气,“奇怪”之处,显然不止这两点。

  完颜鉴不能不问那女仆了:“那个人是谁,他来我家做什么?”

  那女仆道:“事情是这样的,后园有个花架塌了、高大叔年老体弱,叫他一个同乡来帮忙重修花架。”女仆口中的“高大叔”乃是完颜夫人唯一的男仆人。

  金夫人道:“那高老头好像也走了吧?”

  那女仆道:“不错,高大叔年老思家,夫人给他一个月假期,让他回乡探亲。修花剪草的事情不用多大气力,我可以兼顾。”

  金夫人道:“这可真巧啊。那陌生客人刚刚来过,高老头就要回乡探亲了。”女仆人已经说明那人是请来做“散工”的,她还是称为“客人”。

  完颜鉴不禁眉头一皱,说道:“大哥、大嫂你们对那人有甚怀疑也不妨对我直说!”

  金夫人道;“那个高老头是什么地方的人?”

  完颜鉴道:“我也不大清楚——”把眼睛望向那个女仆。

  那个女仆道:“高大叔是山东菏泽人。”

  金夫人道:“这就是有点奇怪了,你不是说那个人是高老头的同乡吗?但那个人却好像是江南人氏。”

  完颜鉴诧道:“嫂夫人,你又怎么知道他是江南人氏。”

  金夫人道:“超岳,还是你来说吧。你知道的比我多。”

  金超岳道:“如果老卢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呢!”

  完颜鉴道:“老卢,那个老卢?”

  金超岳道:“就是那个以前曾经在令伯手下当过差的卢志高,他现在已经是大内侍卫,并且是得到皇上思赏二等巴图鲁头衔的了。他也是住在钓鱼台的,那天他恰好休假在家。

  完颜鉴道:“卢志高认识那个人?”

  金超岳道:“卢志高本是江南汉人,不过他的来历大概你还不很清楚吧?”

  完颜鉴道:“愿闻其详。”

  金超岳道:“他是江南黑道上出身的,后来在江南站不住脚,才跑到咱这边来。”

  完颜鉴暗暗吃惊,说道:“这件事和他的来历有何关系?”

  金超岳道:“当然有来历,就因为他是江南黑道的出身,所以他才认得那个客人。完颜大人,你可知道江南有个王宇庭吗?”

  完颜鉴大吃一惊,说道:“太湖七十二家水寇总瓢把子的那个王宇庭?”

  金朝岳道:“是呀,就是这个王宇庭。这个王宇庭不但是和南宋官家作对的太湖盗魁,他也曾和咱们大金的官兵打过仗的。”

  完颜鉴道:“卢志高认得果然是他?”

  金超岳道;“但愿他是认错了人。不过王宇庭生南人北相,相貌是比较有点特别的,卢志高曾经和他喝过血酒,似乎不至于认错人吧?”

  完颜鉴说不出话了。

  金夫人道:“还有一样奇怪的是,那天是那小丫头送‘客’出门的。假如那人真的只是高老头请来的散工,似乎用不着夫人的宝贝丫头来送他吧?”

  完颜鉴面上变色,说道:“嫂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心有所疑但“莫非你是怀疑内子和王宇庭有甚关系”,这句话却是不敢问出来。

  金夫人淡淡说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王宇庭来过之后,那个丫头就不见了。我还以为那小丫头是跟王守庭走了呢。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尊夫人将她送给别人,我还能有什么怀疑呢?“她这样等于是明白告诉完颜鉴,她实在是已有怀疑。

  完颜鉴只好装呆,哼一声,说道:“此事我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待高老头回来,我仔细审问他。”

  金夫人冷冷说道:“就只怕他不会回来了。嗯,不该走得走了,不该来的却来了。这可真是无独有偶”,再笨的人亦可以听得出来,她是话中有话。

  完颜鉴面色更加难看,说道;“哦,无独有偶?”金夫人道:“是呀。高老头和那小丫鬟还不都是不该走而走的吗?”

  完颜鉴道:“不该来而得来的呢?”

  金夫人道:“王宇庭是一个……”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

  完颜鉴道:“嫂夫人,你这样说,那就是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了?”

  金夫人道:“是否有第三个我不知,不过近日来到你家的陌生客人,除了王宇庭之外,最少我知道还有一个。”

  完颜鉴的心又是一跳,涩声问道:“是谁?”

  金夫人却回过头问那女仆:“那个自称是来送花的小厮呢?大概他还在这里吧?”

  完颜鉴一怔道:“什么送花的小厮?”

  那女仆道:“刚才是有个卖花的小厮来过,已经走了。”

  金夫人道:“到底是来卖花还是来送花,你可不可以说和清楚一点?那女仆心慌意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编造谎话,替主母应付这个长舌妇人。

  金夫人冷冷说道:“完颜大人,我是无权盘问你的丫头的,还是你来问她吧。”

  完颜鉴无可奈何,只好说道:“我刚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嫂夫人,麻烦你替我审问这个丫头。”

  接着喝那丫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礼貌,好好地回答金夫人。“女丫忍不住眼泪,说道:“是,我知道的定当实说。”

  金夫人道:“好。那么我来问你,这两天你出过门没有?”

  女丫道:“没有。”

  金夫人道:“你既然没有出过门,那么是谁到花店定花?当然不会是你家夫人吧?”

  女丫道:“那小厮是上门叫卖的,并不是我们叫他送来的呀!”

  金夫人道:“好,那么我明白了。”

  完颜鉴忍不住问:“大嫂明白了什么?”

  金夫人道。“就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前。史侍郎的宝官和小女一起玩耍,恰好碰上那个花店的小厮,宝宫想和他买一支黑牡丹送给你家的小丫头,小厮不卖,说是你家夫人已经定下,他是替花店来送花的。”

  完颜鉴皱眉道。“如此说,是那小厮说谎了。为什么他要说谎呢?是给别人送信还是他自己有目的而来?”不过,他虽然疑心大起,心上的一块石头却已放下,花店的小厮当然也不会是真正的花店小斯了。“他还有一样奇怪的地方呢。”

  完颜鉴道:“什么奇怪的地方?”

  金夫人却反问道:“完颜大人,听说你的商州的花园中有许多名种的牡丹,你听过有一种牡丹叫做青龙卧墨池的没有?”

  完颜鉴道:“我的花园里就有一株!这是最名贵牡丹品种。”

  金夫人:“我对牡丹品种知道很少,咱们京师里是没有青龙卧墨池的吧?”

  完颜鉴道:“这是山东菏泽的品种,据我所知。御花园的花匠也种不出来。”

  完颜鉴喝问女人:“夫人买了花没有,拿出来给我看!“金夫人在一旁冷言冷语:“要是真的青龙卧墨池,我倒想见识见识。”

  那女丫头刚才在主人回来的时候,是把花篮放在她的房间的。

  此时她心慌意乱,无暇思索,就跑回房间去把整个花篮拿出来。

  金夫人竟然不顾身份,跟着那女人一同进出。

  金夫人道:“完颜大人,你猜测那篮花放在什么地方?你想不到吧,是放在她的床上的,而且还是用棉被盖住的呢。完颜大人,我对各种牡丹应该如何保养是完全不懂的,这倒要请教你了,青龙卧墨池是必须遮盖得密不透风的吗?”

  完颜鉴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只能装腔作势作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哼了一声,说道;“这不是青龙卧墨池。”

  金夫人道:“哦,果然是那小厮胡言乱语的。但他能够知道有青龙卧墨池这种珍品牡丹,也是十分难得了。奇怪,这种牡丹在御花园都没有的,他却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完颜鉴心中一动,喝问女丫:“送花来的那小厮到哪里去了?快快从实招来?”

  那女丫道:“老爷,我真的不知道。那小厮已经走了。”

  金夫人道:“小女是看着那小厮踏入贵府的,我们跟随着就来了,但一路上却没碰见那小厮。”

  完颜鉴听的面色铁青,突然一掌打翻那个女丫,立即回到妻子的卧房。

  “那花店的小厮呢?你把他藏在哪里?‘完颜鉴瞪着眼睛,沉声问他妻子。

  完颜夫人气的声音发颤:“你胡说什么?给我出去!”

  完颜鉴道:“你不肯把那小厮交出来,是不是把那小厮看得比丈夫还要紧吗?”

  完颜夫人硬着头皮冷笑说道:“我把一个小厮藏起来做什么?你为什么诬赖我瞒着你偷汉子?”

  完颜鉴道:“我没怀疑你偷汉子,但我可怀疑那小厮并不是来送花的!“完颜夫人道:“你怀疑他来做什么?”

  完颜鉴道:“我怀疑他是替什么人送东西给你的。我劝你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你不说出来,可作怪为夫的不客气了,我自己回搜!”

  完颜夫人道:“你要搜也不难,写张休书给我,我任凭你搜!”

  完颜鉴道;“夫人,你——”

  完颜夫人道:“你对我既是如此之不信任。做夫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完颜鉴道:“不搜也行,你把那支玉箫给我!”

  “好,给你玉箫。”檀羽冲自衣橱跃出,一把抓着了完颜鉴,想起母亲的惨死,满腔悲愤,举起暖玉箫,就要取他性命。

  暖玉箫坚逾金铁,眼看就要把完颜鉴的天灵盖打得粉碎,完颜夫人忽地叫道:“住手!”

  檀羽冲把王萧停在完颜鉴的头顶,说道:“他那样狠心对你,你——”

  完颜夫人凄然说道:“这是我自己命苦,我早已认命了,他对我怎样不好,总还是我的丈夫。我不能让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他,请你看在我的分上,饶他一命吧。”

  檀羽冲把玉箫从完颜鉴的头顶移开,说道:“夫人,你对我们母子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这就算是报答你的恩情吧!但我可得有言在先,我只能饶他一次!”说罢,振臂一挥,喝道:“完颜鉴,你好自为之,否则,我不杀你,也会有人杀你!”一个使劲,将完颜鉴抛出。

  砰的一声,房门给人撞开,守在门外的帅老大赶忙将完颜鉴接下。

  完颜鉴双眼火红,喝道:“绝不能让这小子跑掉!”

  帅老大见完颜鉴败得如此狼狈,心里也不禁有点吃惊,低声问道:“这小子是谁?“完颜鉴道:“他就是兰姑的儿子。兰姑的儿子是什么人,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帅老大“啊呀”一声,说道:“好,待我拿他!”口里这么说,可还不敢便即冲进夫人的房间。

  完颜鉴道:“你还等什么?”

  帅老大道:“只怕夫人——”顿了一顿,喝道:“臭小子,给我滚出来。你以为靠夫人的庇护。你就可以永远做缩头乌龟了吗?”

  完颜鉴咬牙喝道:“不必理会夫人,活的拿不到,死的也要!”

  完颜夫人颤抖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完颜鉴你怎么可以这样?”

  完颜鉴冷笑道:“我只答应你我不会亲手杀他,但旁人杀他,我可不管!”

  完颜夫人这回是真的气晕过去。

  檀羽冲他一面吹箫,一面缓缓走出房间。

  帅老大知道他是耶律玄元的弟子,对他本是有几分惧怕的,此时见他吹箫同来,不禁又气又恼,又是欢喜了。

  要知高手比拼,最忌轻敌,故此帅老大虽然恼怒他的无礼,但他的轻敌却给帅老大一个最好的发动攻击的机会了。

  “好个狂小子,胆敢在我面前,如此傲慢,这是你自己找死!”帅老大口中喝骂,双掌已是朝着檀羽冲劈打!

  他知道这一招即使伤不了檀羽冲,最少也可以把他的玉箫夺过来,他是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手法辅以雄浑无比的小天星掌力的。

  哪知他的手指还未碰着玉箫,陡然间只觉印掌心灼热,檀羽冲己是从玉箫中吹出一股气。

  可惜檀羽冲的内功还未练到师傅那般境界,否则这一股气就可以封闭帅老大掌心的“劳宫穴“位于手少阳经脉的终点,一被封闭,多强的内力也使不出来。

  但虽然如此,在这刹那之间,帅老大觉掌心一阵酸麻,右臂已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力道。

  檀羽冲冷笑道:“且看是谁找死!冷笑声中,玉箫离手,疾点帅老大三处大穴。

  帅老大左臂还能使用,一个“回避扫柳“,掌风把玉箫的落点荡歪。余力未衰,把院子里一棵树震得技摇叶落。

  眼看帅老大就要伤在他的玉箫之下,一旁观战的老二已是不禁失声惊呼!

  “小贼休得逞强!!一个劈空掌就把檀羽冲的玉箫荡开了。他的掌力使得恰到好处,只是荡开玉箫,对帅老大却没丝影响。他们两人如同一体,配合得妙到毫巅。

  耶律玄元当年大闹商州,杀出节度府,就因为受阻于“连老儿,对檀羽冲的母亲不能兼顾,以致她被乱箭射杀的。

  檀羽冲想起此事,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股红,他本已是郁闷填胸,此时决意为母亲报仇。一腔怒气尽都发泄在”祁连老儿”身上,他的玉箫,可以当作三种不同的兵器使用,可以点穴,可以使出剑法,还可以当作棍棒使用。玉箫霍霍展开,碧影千重,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饶是祁连老儿联手,也给他杀的只有招架的份儿。此时金超岳已是到场观战,他的武功是远胜于完颜鉴的。但不只完颜鉴看得目瞪口呆,连他看了也是吃惊不已。

  “这花店里的小厮怎得如此了得,却不知是什么来历?”金超岳偷偷地问完颜鉴。

  完颜鉴道:“他哪里是什么小厮?嗯!说起来他还是小贝勒身份呢?“金超岳吃了一惊道:“小贝勒?”

  完颜鉴道:“不错,他就是我家王爷所要捉拿的那个檀羽冲”他祖父是当年做过兵马大元帅的济王檀公直,他不是小贝勒的身份吗?”

  金超岳道:“哦,原来他是檀老贝勒的孙儿,耶律玄元的弟子,怪不得这么厉害了。”

  完颜鉴道:“金大哥,你是大行家,你看老二可对付得了这小子吗?”

  金超岳道:“难说得很.难说得很。唔,待我再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

  完颜鉴揭破檀羽冲的身份,本是想要金超岳上去帮忙祁连二老将檀羽冲拿下来的,不料金超岳支吾以对。好像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在旁观战。

  他不知道金超岳也有金超岳的算盘,一是他不愿自贬身份,合“祁连二老”之力来对付一个后生小子;二是他是想看檀羽冲得自耶律玄元所传的武功究竟有多神妙;三来他是有心坐心渔人之利,最好是在檀羽冲与祁连二老斗个两败俱伤,他方始出来收拾残局,这样岂非可以独占功劳?不过,他说的“难说得很”却也并非敷衍之辞,檀羽冲与祁连二老的这场大战,的确是旗鼓相当,胜负殊难预料的。檀羽冲强攻猛打,占了八成攻势,但祁连二老守得极稳,过了将近百招,他还是攻不进去。

  双方越斗越紧,只见千重碧影,裹住祁连二老的身形。祁连二老沉稳出掌,隐隐挟着风雷之声。过了一会,陡然间忽见碧影被冲开一角,祁连二老齐声喝道;“臭小子,叫你知道我们的厉害!”大喝声中,他们已是转守为攻!

  金超岳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刚才我将他们替下,还可以做个人情。”

  “蓬”的一声,檀羽冲头被帅老大打了一掌,剧痛之下,反而清醒过来。想起了母亲生前教他的一个“忍”字,忽然悟到这个“忍”字,不仅可以用在做人的道理上,也可以用在武学上。“我刚才那样强攻猛打,的确是沉不住气。吃亏这是活该!”

  他一省吾这个道理,立即把急躁的心情抑制下去。萧法一变,随意之所,有如流水行云,闲庭信步。心中一片空明,不知不觉,达到了目中有敌,心中无敌的境界。

  金超岳“咦”了一声道:“只怕他们是有点不妙了。”

  完颜鉴见祁连二老还占了一半以上的攻势,心里有点半信半疑。忽地听得檀羽冲朗声吟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玉箫出招配合诗意,若即若离,一闪即退,快得连完颜鉴都看不清楚。“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萧法越发轻灵,越发迅捷!完颜鉴刚听见他念出“轻舟”二字,陡然间只见祁连二老不约而同地倒纵出去,“啪哒”一声响,同时跌倒地上。对檀羽冲来说,他的确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金超岳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说道:“暖玉箫果然是件宝贝,拿来让我瞧瞧、”

  檀羽冲道:“有本领的自己来拿!“把玉箫对准他的掌心一口罡气吹出去。掌心的正中是劳宫穴,帅老大刚才就是因为劳宫穴被罡气所伤,以至吃了大亏的。有道前车之鉴,檀羽冲只道:“纵然伤不了他,他也非得缩掌不可。主客之势一易,檀羽冲马上就可夺得先手。哪知金超岳竟不闪避,反而哈哈笑道:“好,你叫我拿,那我就不客气了!”一掌拍出,迅即就向萧抓来。

  罡气与掌风互相激荡,檀羽冲只觉奇寒彻骨,禁不住激灵地打了个寒噤。

  金超岳也不好受,只觉掌心好似被香火灼了一下,虽然劳宫穴不至于给他的罡气封闭,身形也是不禁晃了一晃。金超岳吃了一惊,“好在这小子的内功还未练到他师父那般境界,否则他辅以这支暧玉箫,我是恐怕非败不可的了。”

  他见这支暖玉箫如此神奇,而且还刚好可以克制他所练的一门功夫,越发想要把它夺到手了。他一晃即上,左手又拍出一掌。

  说了奇怪,他刚用右掌打来的时候,掌风好像从冰窟吹来,奇寒彻骨,如今用左掌打来,掌风却像从鼓风炉中吹出,热乎乎的触体如烫。

  寒热夹攻之下,檀羽冲也难禁受,身似陀螺一转,接连打了两个圈圈,几乎站不住脚。

  原来金超岳这一冷一热的奇功。名为“阴阳五行掌”,乃是将两门最厉害的邪派功夫,合而为一,苦练了三十年,这才练成功的。

  檀羽冲忽地哼着曲调,金超岳不知他哼的是什么,只觉得一片柔和,令人有如云淡风轻的感觉。他的玉箫也渐渐缓慢下来,东一指,西一划,好像漫不经意,信手出招。但说也奇怪,他却反而从容应对了。

  院子里有个贮水的青铜水缸,完颜鉴突然拍打水缸,冷笑说道:“你向李白求助,但可惜李白只是诗仙,不是剑仙,他的诗是救不了你的!”

  原来檀羽冲哼的乃是李白的一首五言绝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诗境飘然出尘,他的玉箫按节拍出招,和诗境隐隐和合。心无杂念,得失已是无所紊怀。如此一来,反而达到了武学的上乘境界了。

  完颜鉴颇通音律,他拍打水缸,发出噪音,用意就是想要打乱檀羽冲的节拍。不过,他的功力尚不如檀羽冲,虽然悟出这个破解之法,还是帮不了金超岳的大忙。

  金超岳不懂诗,但却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点即透。哈哈一笑,说道:“完颜大人,这小子逃不出我的掌心的。倒是祁连二老,不知给这小子伤得如何,你还是先去救治他们吧。”

  他纵声大笑,笑声哭铿铿锵锵,宛如金属交击,令人一听,就觉得心里厌烦。这时他以上乘内功发出的笑声,可以大收扰乱对手心神的功效。拍打水缸的声音和它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檀羽冲已经哼不出曲调,心中所哼的节拍,亦已给这吵耳的笑声打乱。外界的感应,登时就在他身上发生了影响。金超岳左一掌、右一掌,一阵冷,一阵热,而且是冷则极冷,热则极热。檀羽冲的内功纵然不弱,渐渐亦难抵受了。

  不过一会,檀羽冲只觉体内寒冷难禁,皮肤却又是如受火烫。他牙关打颤,同时又是大汗淋漓。

  完颜鉴放下了心,走过去察看祁连二老的伤势。

  金夫人从客厅里走出来,用手指堵着耳朵,皱眉道:“你怎么笑得这样难听,干脆把这小子杀了吧,何必像猫捉老鼠的戏弄他呢?”金夫人只是略懂武功,不过亦已看得出来,她的丈夫是占了绝对的优势了。

  金超岳收了笑声,说道:“这小子和他的玉箫一样,都是宝物。杀他不难,但还是活捉得好。”这话说得不错,但夸大了些,他是有杀檀羽冲之能,不过也并非立时就做得到了,恐怕还得过了五十招才行。

  祁连二老刚才给檀羽冲点着穴道,幸好不是死穴。完颜鉴别的武功不太高明,点穴解穴的功夫却是第一流的,很快就给他解开了穴道。

  但虽然不是死穴,却因延误了解穴的时间,祁连二老在穴道解开之后,还是四肢无力。而且他们被檀羽冲的罡气损及内功,一场激战过后,元气亦已大伤了。

  完颜鉴知道他们要调匀气息,因此也就不和他们说话。金超岳也用不着他的操心,此时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

  尽管他对妻子极为不满,但最少为了维持体面,他还是希望能够和妻子言归于好的。“这许久没听见她作声,她是晕倒了呢?还是生我的气,索性什么都不理睬了呢?但要是我追增向她赔罪,只怕还是要给她轰了出来。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能如此自折威风,给外人笑话。”

  金夫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走到他的身边,笑道:“完颜大人,金超岳应该是对付介绍了这小子吧。”完颜鉴讷讷说道:“这小子是一定逃不出尊夫掌心的,不过这小子乃是钦犯,我总得见到他束手就擒,方可放心,拙荆、我只能暂不理会她了。”

  金夫人笑道:“完颜大人,你是以公事为重,佩服、佩服。我替你去看看她吧。”

  完颜鉴道:“好,那就麻烦你也替我劝一劝她。”金夫人笑道:“好,我会的了。”说罢.便走进卧房。

  完颜夫人刚刚醒转,神智还来怎么清醒。朦胧中似乎听得有人进来,只道来的是女仆,便即问道:“他、他怎么样了?”

  金夫人挨着她坐下,扑哧一笑,说道:“他,他是谁呀?”

  完颜夫人睁开眼睛,看见是她,就好像在食物里突然发现一只苍蝇似的,只想作呕。

  金夫人道:“你是挂念丈夫把?不用担心,他一点事也没有。不过,他目前不讲来安慰你。因为,因为……”

  完颜夫人板起脸孔道:“我不要听,请你出去。”

  金夫人道:“咦,你这人真点怪,你不是要打听他吗?怎么又不要听了?哦,我明白了,敢情你说的这个他不是你的丈夫,是那个小厮,他是檀小贝勒!

  完颜夫人大吃一惊,一下子清醒过来,说道:“你们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你们要将他怎样?”

  金夫人淡淡说道:“也没怎样,不过是要把他拿去献给你们的王爷罢了。”

  完颜夫人明知求她没用,但在激愤之中,已是失去了理智,禁不住叫起来道:“不能这样!”

  金夫人故作惊诧,说道:“为什么不能这样?这可是你丈夫的意思啊!你没有听见他刚才怎样吩咐我那当家的,他说的是: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要!但我那当家的脾气,想必你也知道。要是这娃檀的小子顽抗到底,说不定真会把他打死的。所以你最好去劝劝那小子投降。”完颜夫人心乱如麻,不住咳嗽。

  金夫人道:“唉,可惜你那贴身丫头走了。没人服侍你,我替你捶捶背吧。”完颜夫人推开了她。斥道:“不要你假献殷勤!”金夫人碰了一鼻子灰,咕哝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随即又难起笑脸,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我不怪你。”

  她又挨着完颜夫人坐下了。完颜夫人心里在盘算怎样才能救檀羽冲,根本没有心情理会地,只好让她在耳边聒絮。

  “听说你从前在商州的时候,有个仆人叫做兰姑,就是这位檀小贝勒的母亲,是吗?”

  金夫人见他不睬,只好自说自话:“倘若他还是贝勒身份,你维护他还有道理,但他早已就成了钦犯了,哈必图就是他打死的。你不知道吗?”

  完颜夫人当然还是没有回答。

  金夫人再问:“在商州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兰姑母子的身世?”

  完颜夫人心里厌烦,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冷冷说道:“你问够了没有?”

  金夫人赔笑道;“你莫怪我多问,兹事体大,我这是关心你。不过,我想——你那时当然还未知道他们母子的身世,否则你也不会收容他们了。”

  完颜夫人道:“你喜欢怎样猜想就怎样猜想,我也不怕你去告密。你说够了没有?请你出去!”

  金夫人对着她凌厉的目光,不觉吃了一惊、但她一向是受人奉承惯的,心里也不禁有气。暗自想道:“你不给我面子,我偏要气一气你,你病成这个样子,谅你也奈何不了我。”

  “唉,你怎能这样说话?以我们两家的交情,你就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也会替你掩饰的,怎会告你的密?我只觉得奇怪,不管你知不知道那小厮的身世,按常理说,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把他看得比你的丈夫更重要的。晤,莫非那件事情,竟然不是谣言?”

  她盯着金夫人道:“什么谣言不谣言的?”

  金夫人挨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咱们是好姊妹,你莫怪我直言劝你。我知道檀羽冲是耶律玄元的弟子,你一定是为了耶律玄元的缘故,才要维护这小子的。但我倘若是你,我一定不会拦阻丈夫拿这小子,相反,我还要帮丈夫拿这小子。免得他怀疑你对旧日情郎还是一往情深,以至爱屋及乌,连旧情人的弟子你也视同己出了。”

  突然间只听得“啪”的一声,完颜夫人打了金夫人一记耳光,喝道:“滚出去!”

  一掌打落了她的两颗门牙。

  金夫人大叫:“完颜鉴,你老婆发了疯,你还不过来——”她满面鲜血,冲向完颜夫人,可是活犹未了,已是给完颜夫人扣着脉门拖出去了。

  完颜鉴喝道:“你不是当真发疯了吧!你怎么可以这样?”

  完颜夫人纵声大笑道:“你们害死了兰姑,逼走了她的女儿,如今又要捉她的儿子,你们为什么又可以这样?哈哈,我不过是跟你们学罢了,跟你们学罢了!”

  “完颜夫人,放开拙荆,否则可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金超岳喝道。

  完颜夫人冷冷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乖乖地给我滚出去,我就把你的老婆交还给你。”

  金超岳虚晃一掌。避开檀羽冲的玉箫点穴,突然一个转身,就到完颜夫人面前。

  完颜夫人喝道:“你不怕伤了你的老婆,你就……”

  她以为金超岳不敢打她,哪知她活犹未了,金超岳竟是一掌打下!

  这一掌当然打不着完颜夫人,而是打在他自己妻子身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只听得“蓬”的一声,檀羽冲重掌出击,这一拳已打中了金超岳的后心。

  金超岳踉踉跄跄,斜窜三步,但完颜夫人却已是“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原来金超岳打在他妻子身上的那一掌,用的乃是隔物传功。虽然打在妻子身上,受到掌力震撼的却是完颜夫人。

  幸亏檀羽冲也刚好及时打中了金超岳,是正当着金超岳发力之际打中他的后心,要害的,金超岳那一掌力大打折扣,完颜夫人这才能勉强支持。

  完颜鉴一见金超岳受伤,檀羽冲正向他怒目而视,他哪里还敢向前?完颜夫人突然振臂一抛,把金夫人抛出,喝道:“把你的妻子带走!”

  金超岳手的伤或许没有完颜夫人之重,但已自知是绝对打不过檀羽冲的了。他接过妻子,大叫一声:“罢了!”生怕檀羽冲乘机攻击,抱着妻子,急急忙忙就跑出去。

  完颜鉴和祁连二老都逃跑了。檀羽冲道:“夫人,多谢你又一次救了我,你怎么啦?”此时他方始发觉完颜夫人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如纸一般。

  完颜夫人道:“没什么,你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没有?”

  檀羽冲只知道她是禁受不起刺激才弄这样,说道:“夫人,我受你的恩惠太多了。我那妹子,她,她……”完颜夫人道:“刚才你大概已经听见金超岳夫妻说的那些话了?”檀羽冲道:“他们说我的妹子被一个什么江南大盗王宇庭带走,是真的吗?”

  完颜夫人道:“是真的。王宇庭是太湖七十二家寨主的总头领,他的总舵在太湖西洞庭山,他也是你师父的朋友,我把令妹交给他,你可以放心。”她说话之际;连连咳嗽,显然是没有气力细道其详了。檀羽冲道:“夫人,你当真没事?让我替你把一把脉。”指头一触她的脉门,檀羽冲得一颗心就吓得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从脉搏中,檀羽冲不但知道她的内伤甚重,而且似乎有中毒的迹象,脉息凌乱、微弱,这种情形心脏随时都有停止跳动的可能。完颜夫人平淡说道:“你不必枉费气力,我在被金超岳打伤之前,已经服了毒,这种毒令我死得比较舒服的。”檀羽冲大叫:“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完颜夫人淡然一笑:我不这样,又能怎样。说道:“我经过了今日之事,还能够和完颜签过一辈子吗?”

  檀羽冲连忙按着她的后心,把真气输送去,让她可以多活片刻。说道:“夫人,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快和我说。”

  完颜夫人那本已是细如蚊叫的声音大了一点,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听你的师父吹一次萧。听不到也无所谓了。嗯,他吹得萧真好听……”神智逐渐模糊,像是已经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但脸上显然有遗憾的神情。

  那女仆忍着眼泪说道:“檀公子,你快走吧。夫人后事,由婢子料理。他们恐怕还会回来的,再迟,就来不及了。”

  檀羽冲没有走,他一言不发,却吹起玉箫。

  箫声如出谷黄莺,女仆听不懂,完颜夫人却跟着节拍,在心里默念那美妙的歌词。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这是耶律玄元和她初相识的那天,第一次吹给她听的那支曲子。是赞美那株名种牡丹“青龙卧墨池”的。当然,其实则是借花赞人。

  她向女仆使了个眼色,眼睛望向檀羽冲进来那个花篮。

  这次女仆倒是懂得她的意思了。把那朵黑牡丹拿来。放在她眼前。

  她深情地望着这朵黑牡丹,好像把它当作了真的“青龙卧墨池”。牡丹在她的眼前晃呀晃呀,摇摇晃晃,幻出了耶律玄元的影子,也幻出她自己少女时候的影子。

  箫声一变,愉快的节拍中略带几分苍凉。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惑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摇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这是耶律玄元和她分手之时吹的曲子。

  一曲未终,完颜夫人的眼睛已是闭上了。

  她的脸上还绽着笑容,她的却是满怀喜悦,带着初恋的心情离开这个人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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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4:38 | 只看该作者
第 十 回 客途奇遇

  檀羽冲的坐骑已经中毒倒毙,只能步行。青天白日,路上不能施展轻功,每天不过走一百多里,走了三天,方始来到河南与直隶(今河北省)

  交界的安阳。安阳是个比较大的城市,城中有个骡马市场。

  檀羽冲急于赶路,趁天色未晚,便到骡马市场去挑一匹坐骑。

  他是曾经在商州节度使的官衙住过三年,商州节度使完颜鉴喜欢名驹,他见过的各地的良马可真不少,也多少懂得一点马相之术。

  他在骡马市场看了许多马匹都不满意,忽地眼睛一亮,一匹火红的骏马映入他的眼帘。

  在骡马市场,有专门料理马匹的店铺,铺中有兽医,有人给马匹洗涤,还有饲料供应。有些店铺兼卖骑马所用的用具。

  这匹马正在这样一间“马具店”的门前饱餐,吃的是黄豆,稻壳和嫩草混合的上好饲料。

  檀羽冲仔细打量这匹骏马,只见它浑身是胭脂色,只有头顶上一块玉白色。檀羽冲一见就知是大宛的名种良驹,有个名堂,叫做“玉项赤”的。

  他禁不住啧啧称赏,问旁边一个骡马贩子道:“这匹马是卖的吗?不知多少价钱?”

  他步行两天,本来是半新半旧的衣裳,已经沾满尘土,那骡马贩子先看罗衣后看人,哼了一声,带着轻蔑的冷笑说道:“你好大的口气,要买这匹名驹?”檀羽冲道:“这是无价宝吗?”骡马贩子道:“有价无价我就不知道了。这匹马是那位公子骑来的,你不看见吗?他正在为这匹马配一副辔头呢。你去问问他,肯不肯卖给你吧!”檀羽冲的注意力刚才全部集中在那匹“玉项赤”上,此时方始发现马具店中那个少年。那少年衣服华丽。正在店主手中接过辔头。骡马贩子和檀羽冲的对话,店主和那少年都听见了。店主交了辔与那少年,说道:“这副辔头,总共是八十两银子。嘿,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八十两银子可以买十匹健马了。想不到居然有想买你这匹坐骑。”弦外之音,自是嘲笑檀羽冲这穷小子“痴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檀羽冲面红耳赤,正要走开。那少年已经回过头来,他也想看看这个想买他的坐骑的是什么人。

  两人目光相接,这刹那间,檀羽冲不由得一呆,几乎尖声叫了出来。

  原来这个少年的面貌,竟是利赫连清波十分相似。

  他虽没叫出声来,但双脚已是不由自主向那少年走去。他的一双眼睛,也是牢牢地盯着那少年看。

  “会不会是清波女扮男装呢?”但那少年却并没有对他使出暗示什么的眼色,假如他是赫连清波,按说他是应该有所暗示的。

  那少年待他走近,微笑说道:“兄台很喜欢我这坐骑吗?”

  檀羽冲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不是赫连清波了。

  赫连清波说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北京官话,这个少年说的却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方言,不过也是甚为清脆悦耳,似乎还带着一点重音。年纪和赫连清波也是不相上下。

  仔细打量之下,他又发现这少年的眉心有颗痣,他的脸上也没有赫连清波那种特有的“妩媚”(赫连清波外号玉面妖狐),檀羽冲眼中的妩媚,就是别人眼中的妖冶。

  “要是清彼女扮男装,她脸上特有的妩媚是不会消失的,这少年眉心的黑痣。看来也不是人工点上去的。但想不到世上竟有相貌这样相似的人,差别不过如此细微。可惜我没有问过清波,她本身有没有兄弟?”檀羽冲心想。

  这少年见檀羽冲只是定着眼神,盯着自己,不觉有点着慌,说道:“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这匹坐骑,你怎么不作声呀?”

  檀羽冲这才如梦初醒,说道:“不敢,请问兄台这匹坐骑,是不是叫做玉项赤?”

  少年的愠色减了几分,笑道:“想不到你倒是个识货的人。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说不敢,这是什么意思?”

  檀羽冲道:“我是不敢喜欢。因为我自知不配有这样的名驹。”

  马具店的主人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倒是颇有自知之明,那就不必走进我的店子里来多说废话了。”

  少年摆了摆手,示意叫那店主不可奚落客人,说道:“俗话说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只可惜我还要这匹坐骑代步,否则送给你也可以、”

  檀羽匆忙道:“你有这番好意,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他想请教对方的姓名,又觉得似乎有点冒昧,正在踌躇,那少年已是截断他的话道:“对不住,我还要赶路。祝你挑选到一匹好坐骑。”

  那少年拿了辔头给坐骑套上,虽然还没有离开市集,却不和他说话了。他这态度,等于是摆明了告诉檀羽冲,他虽然有点欣赏檀羽冲,但也有点讨厌檀羽冲了。檀羽冲大感尴尬,在那店子里不敢跟那少年出去。

  店主人皱起眉头说道:“小店只是卖马具的,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檀羽冲道:“我也要买一副辔头,就要这公子刚才买的同样一副辔头。”

  店主人哼了一声,说道;”你是吃饱了没事做,跑来消遣我吗?”

  檀羽冲不禁怒道:“你当我出不起价钱吗?”

  店主人也是个老江湖,只见檀羽冲面有怒色,也自觉得说话有点过分,心里想道:“这穷小子虽然料想他也买不起八十两银子的一副辔头,但那位公子爷都不敢得罪他,我又何必令他太过难堪,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还是以不得罪客人为宜。”于是强堆出笑说道:“客官,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檀羽冲道:“那是什么意思?”

  店主人道:“你还没有坐骑,我怎能就给你配一副辔头,马有高矮肥瘦,那是必须配上合适的辔头。”

  檀羽冲哑然失笑,说道:“好,那我就失去挑一匹坐骑。”

  就在此时,有个农夫模样的人,牵着一匹瘦骨棱棱的马到市场来叫卖。

  这匹马不但瘦得皮包骨,而且毛色枯黄,样貌猥琐。马具店旁边的那个骡马棚的贩子笑道:“你这匹瘦马也牵来卖?”

  那农家苦着脸道:“我知道这匹马长相不好,脾气又臭,我都给它踢得怕了。但它的力气倒是比我用来拉车的那几匹马还大的。随便你给我几两银子吧。”

  马贩子道:“宰了来卖,这也没有几两肉,值得什么价钱。好,当作可怜你,给你三两银子如何?”

  那农夫道:“给我五两银子吧。这匹马虽然瘦,但气力很大。要是护理得好,这还是有用的。说老实话,我若不是嫌这脾气臭,我也不会卖这个价钱的。”

  马贩子冷笑道:“五两银子,你真是妙想天开,顶多三两银子,铁价不二,不卖拉倒!”

  檀羽冲忽地走来说道:“我买!”

  马贩子哼了一声,说道:“五两银子买这匹瘦马!哼、这个真是应了一名俗话,瞎猫碰上死鼠了!”

  檀羽冲不理睬别人的闲言闲语,把身上的银子都拿出来。

  那农夫吃了一惊,说道:“我只要五两银子。”

  檀羽冲道:“不,你这匹马岂止值五两银子?可惜我身上只有这点银子,你数一数,大概是五十两吧。你若不嫌吃亏。请你拿去!”

  那农夫吓得不敢伸手。檀羽冲笑道:“你真是个老实人,我叫你拿,你就拿吧。我若是有足够的银子,一百两我也会给你!”

  那农夫听他这样说,方始敢接,心里却仍是思疑不定,摸摸那匹瘦马,暗自想道:“难道这匹马真是有甚好处。我看不出来?”

  那马贩子已是禁不住说道:“别人都是漫天讨价,就地还钱。像这样的买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客官,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最好的马匹也不过值三十两银子!”檀羽冲笑道:“你当我发神经病吗,我告诉你,这匹马有个名堂叫做乌龙驹,它是千里马,用来拉车,它怎么能不发脾气,你这里最好的马匹,一天最多也是只跑二三百里吧,怎能和它相比?依我看,这和那位公子的玉项赤也差不多!”那少年此时已骑上马背,回过头,看了看这匹瘦马,忽地叹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古人之言,果不能欺!”

  马贩子不懂,心想:“看来这两个人都有点神经病。”檀羽冲却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兄台谬赞,其实我哪里是什么伯乐,不过多少懂得一点相马之术罢了。”少年不再回答,骑上他那匹“玉项赤”离开市集。檀羽冲牵那匹马回到马具店,说道:“刚才那位公子买的辔头是八十两银子,对吧?”店主人道:“不错。”

  植羽冲掏出两颗金豆,说道:“请你看看,结两颗金豆可值八十两银子?”

  店主人又喜又惊,说道:“足道一百两银子又多了。”檀羽冲道:“这匹马给它的旧主人用来拉车,马上擦伤几处,请你为它敷上伤药。多余的银子都给你。”马具店的主人多是兼任兽医的,接过金豆。眉开眼笑,连声应诺。

  哪知他尚未来得及察着伤势,手刚刚触及马身,那匹马扬蹄就踢,好在檀羽冲眼明得手快,抓住马的前蹄,力度用得恰到好处,那匹马也似乎知道遇上真主,这才服服帖帖的让店主人给他敷上伤药。跟着又把上好的饲料给它饱餐一顿。这匹马颇有灵性,知道这个新主人确实是对它好,挨着檀羽冲厮磨,昂首长嘶,状甚喜悦。

  檀羽冲给这套上辔头,笑道:“你的臭脾气也得改一改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注视之下,跨上坐骑,离开市场。第四天到了西境内的长治县属,在这四天当中,他小心料理这匹马龙驹,晚上在客店投宿,都是给他上好的饲料。乌龙驹的皮肉之伤也早已好了。一天跑得快过一天。

  这天他任由那匹马龙驹发力奔驰,不加鞭策,只见路旁的树木,闪电般地后退,心中大乐,想想:“人不可貌相,马也不可貌相。可惜这道理却是少人知道。”

  正自得意,忽见前面有一匹坐骑,跑得也是有如风驰电掣。檀羽冲定睛看去,可不正是四日之前在安阳马市碰上的那个少年骑的那匹“玉项赤”。

  那少年发现有人追来,回头一望,稍缓一缓,檀羽冲已是追上他了。

  檀羽冲笑道:“想不到又与兄台相会,也可说是有缘了!”心想:“他这匹玉项赤的脚力是不在乌龙驹之下,想必他是在途中因事耽搁,否则我绝计追不上他。”

  那少年听得“有缘”二字,不知怎的,忽地双眉一挑,脸上变色,隐隐几分怒气。

  檀羽冲越看他越似赫连清波,却没察觉他的怒色,追上去与他并辔而行,说道:“那日尚未得请教兄台的高姓大名,不知可肯赐告?”

  那少年突然哼一声,说道:“恭喜你获得一匹千里驹,但我也有一事要向你请教!”檀羽冲道:“好说,好说。不知兄台要知道的是什么?”

  少年冷冷笑说:“你背后那个人是谁?”

  檀羽冲愕然道:“我背后那由什么人?”

  少年冷冷笑道:“别装蒜了,你瞒不过我的!

  檀羽冲道:“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少年哼了一声,说道:“好,那我就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是谁指使你来追我的?”

  檀羽冲失笑道:“你误会了,不过——”

  少年摆出一副不愿听他说废话的神气,厉声说道:“不过什么,若非有人指使,你干吗冤魂不息似的,老是跟着我?”

  檀羽冲强忍怒气,说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只不过我们是恰走同一条路罢了!”

  少年冷笑道:“那我倒要请问你了,请问你是不是有这个习惯,碰上了不相识的人,就要定着眼睛,盯着人家看的!

  檀羽冲想不到他有如此直率的一问,他怎能向他解释,他是因为他的面貌酷似赫连清波才盯着他看的呢?“对不住,在安阳那日,我因见兄台的坐骑非同凡品而像兄台这样俊雅的人,在闹市中也有如鹤立鸩群,我不觉失仪之罪,请兄台莫怪。”

  少年悄声说道:“我俊雅也好,丑怪也好,这都不关你的事?好,你说你不是跟踪我的,我姑且相信你的话,那就各走各路,精你别再缠着我!”马鞭扬空一抖,唰唰连声,虚打两鞭,胯下的坐骑被主人一催跑得飞快。

  檀羽冲骑的这匹乌龙驹,若是发力奔驰,本来可以追上少年所骑的那匹玉项赤的,但他被那少年一顿排档,却还怎能厚着脸皮,再追上去?天色本来是好好的,忽然下起来雨来,越下越大了。

  “这少年不肯和我结交,那就算了。还是赶到前头打个宿头吧。别想他了。”

  要知他是非常爱护他新的这匹乌龙驹的,人碰上大雨还不打紧,这匹马他刚刚调理的它恢复了本来的神骏,却是舍不得它在大雨之中跑泥泞的山路了。何况又已是天黑时分。

  天从人愿,正当他跑上山路了想在树林找个地方避雨的时候,忽然发现山腰处有一户人家,走近一看,红墙绿瓦似乎还不是寻常的百姓人家。

  而且只有这家孤零零的人家。

  人不要歇,马也要歇息的。顾不得这么多,檀羽冲走上去拍门。

  屋内的人竟然没有发问,就打开了门。出来迎接他的是一个老汉和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孩。

  这小孩约有十二三岁年纪,把灯笼提起,朝着檀羽冲照了一照,“咦”了一声,说道:“原来不是!”话未说完,那老汉看了他一眼,他就没有说下去了。

  “我是过路的客人,碰上大雨特地来求宿,请你们行个方便。”檀羽冲道。

  那老汉心地慈悲,稍一迟疑便即答允,说道:“好说,好说。请进来吧。金哥,你去禀告婆婆。”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谁呀?”那老汉道:“是个过路的客人遇雨借宿,老奴擅自作主,请进来了。”

  那老婆婆还没回答,檀羽冲先听见一个好似女子的声音问道:“那人是什么样貌?”声音说得很轻,好像是和别人咬着耳朵说话一般。若不是檀羽冲自幼练武,听觉比常人敏锐,恐怕是一个字都听不见,檀羽冲心想:“她说得这样轻,外面的客人是听不见的。敢清是门刚才进去的那个小孩。”

  果然便听见那个名叫金哥的小孩“噗哧”一笑,说道:“不是你盼望的那个人。你的那个人我是见过的,他如何打扮,我都认得。不过,你也用不着心焦,我知道他是从来不会骗人的,你约好了他,他就一定会来!”

  那老婆婆咳了一声,说道:“不管是谁,大雨滂沱,咱们都应该留客!”跟着提高声音道:“好,你替我招呼客人吧。告诉客人,恕我不出来了。”显然前一句话是对那少女说的,后一句话才是吩咐这个老仆。

  那个老仆人招呼檀羽冲进入屋内,一面走一面说道:“我家生母孀居多年,丈夫和儿子、媳妇已死了,只有一个孙儿。除了至亲之外,很少出来的。”

  檀羽冲道:“多蒙你家主母借晚已感激不尽,怎么还敢惊动她老人家?“心里却在想道:“她既然只有一个孙儿,那女知主人是谁?”觉得这家人也似乎有点古怪,但自是不便向那老仆打听。

  “你家遥马厩么,我想先料理这匹坐骑。”檀羽冲问道。

  “有,你随我来。我帮你照料它就是。”前头引路,带领檀羽冲把坐骑牵人马厩。

  檀羽冲眼睛陡地一亮,原来厩中有两匹马,其中一匹就正是路上相逢的那个少年的坐骑玉顶赤。檀羽冲不觉“咦”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老仆愕然地望着他。

  檀羽仲自拓失态,便加掩饰,说道:“这匹马神骏异常,但我好像见过它的。不过人有相似,物有同样,或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那老仆外道:“你这样说就恐怕是对了。这匹马不是我家的,它是一一嗯,它的主人已经来了。”

  檀羽冲回头一看,向他走来的不是那个少年是谁?那少年冷冷说道:“你没看错。我也没有看错!”前一句“没有看错”意思明显、是指那匹坐骑,后一句“没有看错”,却是令得檀羽冲有点莫测高深了。

  那老仆人看着他们,神情似乎更加诧异。

  檀羽冲拱一拱手,说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住在这儿。附近没有人家,我只好跑到托庇。”语气说得甚为诚恳,也不敢盯着对方看了。

  那少年淡淡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又不是这里的主人,你也无须向我说明、”说罢,便即离去。

  檀羽冲隐隐听得那个名叫金哥的孩子在旁问他:“云表哥,原来你和那客人是相识的吗?”“表”字拖得很长,那少年咳了一声,金哥方起继续说出那个“哥”字。

  那少年道:“路上偶然碰见过的陌生人,谈不上什么相识。”两人的脚步声向着反方向,他正在回转自己的房间,而金哥则和那老仆招呼客人,两人的谈话就没有继续下去了。那老仆人道:“这位连相公是我家主母的远亲,他恰好也是今天来到。”

  檀羽冲“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则想道:“原来这人姓连,名字大概有个‘云’的。清波复姓‘赫连’,赫连是辽姓。他是单姓一个‘连’字,姓连的辽人汉人都有。真妙,他和清波不仅相貌相似,姓也只差了一个字!”从姓氏引起的联想,令得檀羽冲不禁更加思疑,思疑这个少年是和赫连清波有着亲属的关系。

  吃过晚饭,雨势稍微小一点,还未停止。大约初更时分。忽然又听见有人的声音。

  这次来的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还有一个中年妇人。这个妇人涂脂抹粉,打扮得颇为妖艳。这三个人结伴而来,那老仆人一见就知,他们道路不正。但已经招呼了檀羽冲这个客人,不便厚此薄彼,得到主母允准,就开门让他们进来了。“对不住,我们只有一间客房,有位客人已经先来了。”那老仆人说道。

  那和尚道:“这位客人多大年纪,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仆人怫然不悦,说道:“为何要打听得这样仔细?”

  和尚笑道:“一间客房最少也可容得两个人睡吧?若是男的,我和这位道兄都可以与他同房,若是女的,我们这位鲍三娘子也可与她共榻。”

  那道士笑道:“白云大师我说错了。若是男的,鲍三娘子恐怕更加喜欢。”

  那中年妇人啐了一口道:“放你妈的屁,老娘守寡我御,这个玩笑也是开的吗?”

  老仆人板起脸孔,说道:“我们家的规矩,是不能失礼客人的。那位客人已经先来,他是不是愿意和你们同房,我可得先问一问他。”他隐忍不发,态度还是好像刚才那样,对任何客人都恭恭敬敬的。

  那道士道:“用不着麻烦你了,我们自己会进去问他!”

  鲍三娘子道:“赤松道兄,你怎么这样鲁莽?你不怕失礼,我也怕失礼!”

  那道士道:”嘻,鲍三娘子也怕失礼,奇闻!“但他好像有点害怕这个中年妇人,口中尽管说笑,却是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檀羽冲出来了。

  “小的但求一宿,在客房上打地铺也行。这位大婶,请进去吧。”

  鲍三娘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把客房让给我?”

  檀羽冲道:“礼该如此。”

  鲍三娘道:“你是读书人吗?”

  檀羽冲故意装出拘谨的样子,回避她的目光,说道:“在蒙馆里胡乱读过几年,不敢以读书人自居。”

  鲍三娘眯着眼睛笑道:“看你还不到二十岁吧,就读过几年书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怪不得你这样斯文有礼。”

  那道号赤松的道士笑道:“这小子不仅斯文有礼,还长得挺俊呢!”

  鲍三娘子生怕他说出不中听的话,喝道:“对读书的相公不得放肆。”

  鲍三娘子道:“听说,你们读书人是讲究什么男女什么不亲的,那句话怎说的?”檀羽冲道:“男女授受不亲。”

  鲍三娘子道:“对了!对了。男女授亲不亲。这意思是说,除了丈夫之外,女人在别的男子手上接过一件东西都不可以,是吧?”

  檀羽冲道:“原来大婶也是知书明理的,佩服。”鲍三娘子大笑道:”我懂得个屁读书人的道理,我告诉你,我是在男子堆中混大的,去他妈的授受不亲,我自问只要行得正,和男人在一起过夜也不在乎。你回房间去吧我不要你让。”

  原来她见檀羽冲是个书生的样子,相貌和他们所要找的那人也不相同,心想办正经事要紧,便适可而止,不再和檀羽冲纠缠下去了。

  青松道人拍拍肚皮:“肚皮要造反了!得先祭五脏庙。”

  老仆道:“请恕我们没有上素,若不嫌弃,我用咸菜给你们炒碟冷饭。”

  那法号“白云”的和尚道:“谁吃你的咸菜冷饭,洒家是酒肉和尚,非肉不饱,非酒不饮,洒家早已自备了,你只需给我生一盆火来。”

  那老仆人忍住笑道:“原来大和尚早已自备酒肉,那是最好不过酒是现成的,马上给你端来。”白云禅师道:“好在午间宰的那条狗又肥又大,我留下的这条狗腿大概也够咱们三人饱餐一顿了。”

  鲍三娘子笑道:“你不忌讳?”

  白云禅师道:“狗肉我吃了几十年还有什么忌讳?”

  鲍三娘子笑道:“狗肉我没有忌讳,但‘狗腿子’有条忌讳吧?”

  白云禅师怔了一怔,随即醒悟,说道:“三娘,你这玩笑开得不太高明了。洒家若是狗腿子,那你又是什么?”

  鲍三娘笑道:“我是吃狗腿的人。算啦,算啦,和你开开玩笑,别这样认真。”

  檀羽冲在房间里听见他们的说话,不禁心头一颤,想道:“狗腿子是鹰爪孙的同义语,难道这两个出家人竟然是朝廷的密探吗?”在他下山之前,他的师父是曾经和他说过江湖上比较有名的各号人物的,师父说,辽东有个马贼,叫做快马鲍三,是辽东黑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妻子武功比他更好。这个妇人他们叫他鲍三娘子,莫非就是快马鲍三的妻子。

  鲍三娘子已经把狗腿烤熟,白云禅师和赤松道人都背有一个大葫芦。

  葫芦里都是盛满了酒。白云禅师撕开狗腿,分给鲍三娘子,酒香肉香四溢。

  “小伙子,你吃不吃狗肉?不吃狗肉,也出来喝点酒吧!”鲍三娘子说道。

  檀羽冲道:“多谢了。我不吃狗肉,也不会喝酒。”

  鲍三娘子摇了摇头,说道:“男子汉连酒都不会喝,真是扫兴!”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我来陪你们高兴吧,我是酒也喝狗肉也吃的。”

  檀羽冲从门缝里看出去,只见来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老头,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材高瘦。两人的脚步都走得很轻,突然出现,如同鬼魅。把那三个人吓了一跳。

  白云禅师哎呀一声说道:“原来是向老爷子,这可真是相请不如偶遇了。请坐,请坐,我先给你敬酒。”

  那老头子道:“我在外面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是以未曾的主人允准,就不请自来了。”

  赤松道人道:“这家人家十分好客,主人料想也不会怪你的。”他替主人家说话,那老婆婆也不知睡着没有,没有传出声音。连那老仆人也没出现。

  那老头子道:“主人好客,只不知鲍三娘子对我老头儿是否欢迎?”

  鲍三娘子道:“我想表示欢迎,却又不敢。”

  那老头道:“哦,为何不敢?”

  鲍三娘子道:“向老爷子,你是京师第一大捕头,我怎知你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那老头子哈哈笑道:“三娘说笑了,莫说我不是出来办案,就算是也不敢在你的太岁头上动土呀!”

  鲍三娘子道:“你不是出来办案的?我可不敢相信。你在京师正受重用,倘若不是有大案地方的捕快办不了,恐怕你老人家也不会远离京师吧?”

  檀羽冲在房间,暗自想道:“这老头子姓向,莫非就是师父曾经和我说过的那个京师第一名铺向天冲?听说师父说他的武功虽然比不上完颜长之,但七十二把大擒拿手法也算是武林一绝。他远离京师,莫非就是冲着我这件案子来的?”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赤松道人说道:“半个月前,洛阳归云庄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案件,有个不知来历的小子,杀了归云庄主的客人,这个客人、听说还是从京师来的贵人呢?这个贵人的身份端的是非同小可的!

  向老爷子是来查办这件案子的吧?”从他的口气看来,显然他已经知道那个“从京师来的贵人”是什么人的了,不过不敢说出来而已、向天冲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出来办案的,管它惊天也好,动得也好,都与我无关。”

  鲍三娘子道:“即使你真的不是出来办案,你总还是京师应天府衙门里的总捕头吧?外地出了一件和京师贵人有关的大案件,怎能说与你无关?”

  向天冲道:“各位有所不知,上个月我已经告老退休了。”

  鲍三娘子半信半疑,说道:“衙门许你退休?”

  向天冲道:“我已经六十三岁了。”

  鲍三娘子道:“莫说向老爷子还是老当益壮,即使你跑不动了,有你坐镇京师,嘿嘿,我鲍三娘子就不敢在京师犯案。”

  向天冲道:“多谢三姐给我脸上贴金,说老实话,我能够在京师混几十年公门饭吃,侥幸没栽筋斗,也是多亏黑道上的朋友给我面子的。”

  鲍三娘子道:“继任的是谁?”

  向天冲道:“是我的副手沙老三。”

  鲍三娘子道:“沙老三练的铁砂掌虽然不错,比起老爷子可差得太远了。论威望、论武功,怨我直言,恐怕他在京师都镇不住吧,他怎敢接你这总捕头之职?”向天冲道:“三位都是和我有多年交情的朋友,我也不怕对你们说实话,沙老三的确是本来不敢接任的,我把我这师侄推荐给他,他才敢答应的。”说罢,把那少年介绍给鲍三娘子等人,他们才知道这少年的姓名叫铁一笔。

  鲍三娘子道:“铁一笔,这名字倒很有意思,是令师给你改名的吧?”

  向天冲代他回答:“不错,敝师是只有他一个弟子,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故此给他改了这个名字。”

  鲍三娘子道:“如此说来。你的双笔点四脉的功夫想必已经练成了?”她面向铁一笔发问。

  铁一笔仍然没作声,只是摇了摇头。

  鲍三娘子“咄”字一声,说道:“你不是哑巴吧?”

  向天冲道:“三娘子莫怪他,他生性不喜欢说话的。双笔点四脉的笔法繁复异常,说到练成,谈何容易?当年我就是自知笨拙,不敢贪多务得,放弃这套笔法不练,只练大擒拿手的。他现在大概只练成了三笔点两脉的功夫。”原来向天冲的师兄盂天游乃是以判官笔点穴的大名家,他的“双笔点四脉”功夫堪称武林一绝。

  此时大雨已经止了,忽又听得有敲门的声音。

  那老仆人出去开门,来人说道:“我来迟了——”但只说了半句,语音便即戛然而止。原来他已踏进大门,看见里面的情形了。

  来的是个少年军官。

  他见客厅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和尚又有道士,不觉有些诧异,眉头略皱,说道:“啊,这么多客人已经来了。”

  赤松哈哈一笑,说道:“我们可不是什么客人的身份,只因避雨,不约而同走到这里来的。”

  那军官道:“哦,原来诸位是并不相识的吗?”

  鲍三娘子道:“长官查问,我们不敢不说实话。相识我们倒是本来相识,不过,并非事前约会。这位老爷子是京师总捕头,我和他相识也有十多年了。”弦外之音,有总捕头作保,这军官大可不必怀疑他们来路不正。她是料准了向天冲不敢抖搂出她是黑道人物的。

  那军官道:“哦,原来是京师第一名捕向老前辈。失敬失敬。向总捕头是出来办案的吗?”

  向天冲道:“我上个月已经告老退休了。官长是——”

  那军官道:“我也并非因公事出差。我是来探亲的。”他本来无须说明自己的来意的,只因他不愿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这才说明一下,以免这些人有主人家厚此薄彼的感觉。因为那老仆人正在准备带领他进入内院安歇。

  鲍三娘子忽道:“官长、你吃不吃狗肉?”

  那军官道:“多谢了。我跑了一整天路,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大觉。”

  檀羽冲从门缝里望出去,忽然觉得这个军官似曾相识,想了好一会,方始想了起来,原来这个军官的相貌有点像他师父。

  “那个自称姓连的少年,相貌酷似赫连清波,这个少年军官又似我的师父,倒真是无独有偶,可称奇遇了,不过,这个军官只是两三分相似而已。还没有那姓连的少年和清波相似之甚。”

  心念未已,忽听得鲍三娘子冷玲说道:“官架子倒是不小,你们听出来没有,这官儿好像是要替主人逐客令呢!”向天冲道:“三娘,是你多心吧?我看他倒是相当随和的。”

  鲍三娘子冷笑道:“随和?你没听见他说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大觉吗?那还不是分明讨厌咱们这班恶客在这里喧闹?”

  赤松笑道:“管他喜欢不喜欢,难道你鲍三娘了还会害怕一个小官儿不成?”

  白云禅师道:“恐怕不是一个小官儿呢!”

  赤松道:“你怎么知道?”

  白云禅师道:“小官儿没有这样气派的。而且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他自然而然似乎有一种高贵的气度。”赤松冷笑道:“即使他是微服出巡的大官,咱们也不用害怕他吧?”鲍三娘子道:“话不是这样说,即使不是寻常百姓,他也是主人家的亲戚。不喜欢咱们,咱们又何必惹人讨厌?”

  鲍三娘子淡淡说道:“向老爷子,你是京师的总捕头,虽然不是掌正印的官儿,但有职有权,等闲的官儿还是要奉承你呢。俗话说官官相护,你和那个官儿怎么能不算是自己人?”

  向天冲道:“我已经不是属于官场的了,三娘,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说真的,我全是想你们把我们当成自己人呢。”

  鲍三娘子道:“向老爷子,你若真的是肯把我当作自己人,我可是求之不得了。说老实话,有你这样一个京师名捕在我身旁,我总是有点提心吊胆。要是你把我当作自己人,我作案的时候,就不怕你来捉拿我了。”

  说至此处,回头笑道:“向老爷子,你不怕我现在就是出去作案吗?”

  向天冲打了个哈哈,说道:“鲍三娘子,你是出了名的,凤凰无宝不落。嘿嘿,在这荒村僻野作案?只怕你半点油水也捞不到,那时,不是你和我这老头子开玩笑,是你自己和自己开玩笑了”

  两人都是语带双关,鲍三娘子这一伙就在嘻嘻哈哈声中,开门走了。

  那老仆人也不知睡了没有,并没出来送客。

  向天冲盘膝坐在地上,不久发出鼾声。铁一笔仍是笔直站在他的后面,相机也发出鼾声。檀羽冲心里想道:“这人能够站着睡觉;倒也是一桩难练的本事。”

  就在此时,忽地隐隐听得衣襟带风之声,檀羽冲心头一动,忙把灯熄灭,也装作熟睡,发出鼾声。

  不过片刻,那衣襟带风之声从他这间卧房的屋顶掠过,迅即消失。若不是檀羽冲的内功已有很深的造诣,听觉大异常人,绝难察觉。

  檀羽冲心想道:“这人的轻功高明之极,恐怕只有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不用说他是来探我的动静的了。只不知道这个人是那个军官还是个自称姓连的少年?”

  他好奇心起,待那夜行人过去之后,悄悄起来,也施展轻功,到后院窥探。他以上乘内功,闭了呼吸,令对方一点声息都听不到。

  只见一条黑影在一间房的后窗停下、轻轻弹了一弹,后富就打开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说道:“那些人都睡着了吗?”

  檀羽冲怔了一怔,暗自想道:“怎么突然又多了一个女子?”要知鲍三娘子已经走了,这家人唯一的女性就是那个从来未露过面的老婆婆,但听这个女子的声音,绝对不是老婆婆。更奇怪的是,这女子的声音,檀羽冲也好像“似曾相识”。

  那军官道:“鲍三娘和那和尚道上都已经走了。向天冲和他的师侄已经熟睡。”

  那女子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已经熟睡?”

  那军官道:“我听见他们的鼾声。”

  那女子道:“向天冲是京师的第一名捕,职业的习惯也会非常“醒睡”的,我不相信他在睡觉的时候会发出鼾声。”

  那军官道:“向天冲是在王府见过我的,谅他也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那女子道:“我却怕他是冲着我来的呢。”

  那军官道:“要是他当真敢来,我帮你对付他就是。”

  那女子道:“我不是怕他,但不想在这里闹了事来。而且还有那姓檀的少年——”

  那军官道:“那姓檀的少年怎样?”

  那女子道:“依我看,那姓檀少年,武功只怕还在鲍三娘子和何天冲这些人之上。他行动诡秘,我有点怀疑他是暗地追踪我的。”

  至此处,檀羽冲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性连的少年果然是女扮男装。”

  那军官道:“这小子也已睡了。”

  那女子道:“宜哥,你的本领显然比我高,江湖经验恐怕就不及我了。怎能听见鼾声。就以为别人已经熟睡?”

  那军官道:“这个容易,他若是装睡,我也可以叫他熟睡的。你等一等,我回去点了他的穴道再来。”

  那女子道:“不可鲁莽。这小子的武功恐怕只有在你之上,绝不在你之下。闹出事来,更加不妙。”

  军官半信半疑,但他也确实不想打草惊蛇,便道:“你的江湖经验比我丰富,那你说吧,咱们应该怎样做?”那女子道:“另外找个说话的地方。”

  军官道:“好,那么咱们到后山的树林里。”

  正当他拿定主意,准备继续跟踪的那一刹那,忽觉背后微风飒然。

  那人来得好快,檀羽冲刚刚察觉不妙,登时就给那人抓着。那人两只手臂好像铁钳一样,竟然钳得他不能动弹。

  但他还能够动弹的。他练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反应极快。

  不能动弹只不过刹那间事,内力一到,登时就把那人弹开了。

  可是他也还未来得及反击,刚想回过头来,身形未起,又给另一个人点着穴道。

  这人点穴的手法又快又准,黑暗中认穴不差毫厘,而且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点着了他三处不同经脉的穴道。两处是麻穴,一处是睡穴。檀羽冲倒在地上,这回可真是不能动弹了。

  虽然不能动弹,心中却是明白。从两人的手法,他知道第一个来抓他的人必定是京师第一名捕向天冲,第二个来点他穴道的人则是向天冲的师侄铁一笔。

  以武功而论,他本是绝不会输给这对师侄的,只因他全神贯注,放在那个军官身上,这才冷不防着了道儿,唯有自叹倒霉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向天冲的声音说道:“这小子的武功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铁师侄,幸亏你出手得快,否则怕当真制他不住。”

  铁一笔暗暗叫了一句“侥幸”,说道:“要不是师叔的大擒拿手抓着了他。我怎能点中他的穴道?”

  向天冲道:“我看这家人家有点古怪,趁他们还未发觉,咱们赶快走吧。”说罢回过头来,踢檀羽冲一脚,檀羽冲装作已经昏睡。翻了个身,仍然直挺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铁一笔道:“师叔放心,这小子已经是给我点中了两处麻穴,一个睡穴的。即使他明天醒来,恐怕也还得大半天才能走路。”

  向天冲踢了檀羽冲三脚,笑道:“朋友,你也太爱管闲事了,好好睡一觉吧,过了十二个时辰,你的穴道自解。”

  檀羽冲心中冷笑:“你们也未免自视过高了,以为点中了我三处穴道,我就可以任凭你们摆布?哼,等会儿再和你们算这一笔账”

  向天冲和师任一走,檀羽冲就自行运气冲关,把三处被封的穴道都解开了。他进入树林,刚好听得向天冲道:“唉,你真是非得跟我多历练才行。那少年是女扮男装,你看不出来么?”

  铁一笔道了一声“渐愧”,问道:“师叔,你见过玉面妖狐?”

  向天冲道:“虽没见过,也听人家说过她的容貌。而且我已经打听清楚,玉面妖狐的真实姓名,乃是复姓赫连,双名清波,那个假扮男装的女子自称姓连,少了一个“赫”字,只是把复姓改为单姓而已。她的容貌又和画图相似,不是玉面妖狐还能是谁?”

  檀羽冲心中暗暗好笑:“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想不到这位京师第一名捕同样看错了人。”

  铁一笔道:“如此说来,师叔的判断料想是不会错的,但却不知道那个军官又是什么来历?”

  向天冲道:“这个军官,我是在完颜王爷的府中见过的。他复性耶律,又名完宜。”

  植羽冲听到这里,不过瞿站一省,心道:“耶律元宜?他是和我的师父同姓的?姓耶律的人极少,莫非他是辽国皇族中人,在辈分上属于我师父的侄儿一辈。”

  心念本已,果然便听得铁一笔说道:“他复姓耶律,这不是辽国的国姓吗?”

  向天冲道:“不错,辽国最后一个皇帝是耶律延禧,他有六个儿子,三十多个侄儿,国亡之后,有三四个孙儿下落不明,这个耶律元宜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铁一笔道:“若然他真的是辽国王孙身份,完颜王爷怎的却让他当上咱们金国的军官?”

  向天冲道:“耶律延禧当年国亡被俘,使即投诚。先帝法外施仁,封他为西昏候,对他的子孙也没滥加诛杀,不过是派人监视他这一家,那是免不了的……”

  铁一笔心想:“这也不过是死刑改为无期徒刑而已。”说道:“听说现在耶律延禧的那些孙儿,也差不多死了十之七八了?”

  向天冲道:“亡国王孙,当然是难免受点折磨了。他的子孙有些可能是因为看不开自杀的,有些则可能忧郁伤身,短命死的。但咱们金国总是优待降人了。”

  铁一笔道:“若然王爷知道耶律元宜是辽国王孙身份,还敢用他,那就更加是宽宏大量了。”

  檀羽冲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听到这里,暗自想道:“这个耶律元宜若然是个贪图富贵的人,完颜长之倒是不妨用他来笼络辽国的人心的。嗯,杀降不如招降,怀柔胜于高压。这是师父议论历朝得失时说过的两句话。”又想:“怪不得师父把完颜长之视为平生大敌,看来恐怕还不仅仅是因为完颜长之的武功比得上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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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3:28 | 只看该作者
第 九 回 浮萍骤散

  他们在外抢了官军的两匹坐骑。

  进入山区,少女说道:“大哥哥,咱们可以歇一歇了吧。”檀羽冲道:“好”,下马与那少女并肩而坐。

  少女道:“大哥多谢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还没有请教你的贵姓大名呢。”

  檀羽冲道:“要不是你和哈必图先打一扬,我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杀了他。咱们同仇敌忾,说不上谁帮谁的忙。”少女道:“你说呀?”

  檀羽冲道:“说什么?”

  少女道:“你的姓名呀?”

  檀羽冲道:“姓名不过是个记号,我已经说了咱们谁也不用感谢谁,你还要知道我的姓名做什么?”

  少女道:“他日相逢,我总不能老是叫你做大哥呀!”

  檀羽冲道:“咱们只是偶然相遇,好比浮萍骤散,两片浮萍随水漂流,一分开只是怕再难相聚了。”

  他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有难言之隐,只怕在通道姓名之后,这少女还要盘根问底,故而不想和这少女进一步结交的。

  但这少女明艳动人,想到后会无期,他在说了这番话之后,却也禁有点黯然。少女注视他的神色,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了。少女不开口,他倒是颇有歉意了,说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怪我吧!”

  少女道:“你说得好,人生离合,本似浮萍骤散,我怪你做什么?不过,我却的确是在想着一件事情。”

  檀羽冲道:“什么事情?”

  少女道:“你这支玉箫真是一件宝物,可不可以借我瞧瞧?”

  檀羽冲笑道:“你是知音人,可惜这支玉箫不是属于我的,否则送给你都可以。”

  少女道:“那可不敢。”接过暧玉箫,摩挲一会,忽地吹了起来。

  檀羽冲一听,不觉大为诧异。

  原来她吹的这支曲子,也是他的师父最喜欢吹奏的一支曲子。他在心中按着节拍,默念歌词。

  “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况春非。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甚至连吹奏出来的那种“韵味”,也是和他的师父一样。箫声初起,相当轻快,好像带来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渐渐就有了凄凉的意味,不过在凄凉之中,也还是有着“期待”的。少女奏罢,说道:“班门弄斧,见笑了。”

  檀羽冲道:“原来你不但是知音人,还是此道高手呢?嗯,我说的不是客套话,你真是吹得很好。”

  少女笑靥如花,说道:“多谢”,把玉箫交还檀羽冲。

  檀羽冲忍不住好奇心,迟疑片刻,问道:“不知教你吹这支曲子的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少女道:“你一定要知道吗?”

  檀羽冲道:“不是。我只是一时好奇,随口问问而已。”

  少女道:“不过,我倒想问你,知不知道一个人?”

  檀羽冲道:“什么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

  檀羽冲吃了一惊,问道:“你因何要问我知不知道这个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是当今之世,箫吹得最好的人。听说他有一支玉箫,吹出来的乐声特别好声,而且他这支玉箫还可以当作兵器的。你的箫吹得很好,你的萧还可以当作兵器的,你的玉箫同样也是一件宝贝。故此我忍不住好奇,就要问一问你了。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个人的,是吧!”

  檀羽冲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却反问那少女道:“你对耶律玄元倒好似知道的不少,请问你还知道他什么?”

  少女道:“我还知道他是辽国的王子,不过却是个私生子。他的武功和他的吹箫一样,都是世上无双。可惜他样样都好,就是命运不好。他喜欢的女子嫁了别人,而且也是做了几年王子,就遭受国破家亡之祸了。”

  檀羽冲惊疑不定,盯着她道:“你是谁?”

  少女道:“你不肯告诉我,却要我告诉你?”

  檀羽冲默然不语,少女忽地笑道:“咱们交换好不好?”

  檀羽冲道:“怎么交换?”

  少女道:“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我就告诉你同样的事情。”

  檀羽冲道:“好,你先说。”

  少女道:“唉,你这个人真是半点也不肯吃亏。也罢,你不肯吃亏,就让我先说。我复姓赫连,双名清波。”

  檀羽冲道:“我姓檀,名羽冲。”

  少女道:“檀姓是金国的大姓,你是金国人吧?”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

  少女道:“这就怪了,自己是哪一国人怎的都不知道。”

  檀羽冲道:“也没什么奇怪,我的爹爹是金国人,妈妈是宋国人,你说我应该是金国人还是宋国人?”

  少女道:“原来如此。我这是辽国人,且为我的爹爹是辽国人,妈妈也是辽国人。”其实檀羽冲是早知道她是辽国人了,因为“赫连”也是辽国人的大姓。

  檀羽冲道:“怪不得你知道身份是辽国王子的耶律玄元,你是辽国的贵族吧?”

  赫连清波微笑道:“这似乎应该轮到你先说了吧?”檀羽冲心头一凛:“我不想给她知道我的来历,却如何可以问她的身世?”要知他们是有约在先,对方告诉他什么事情,他就地告诉对方同样的事情的。

  “恕我问得冒昧,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檀羽冲道。

  赫连清波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是贵族也好,是平民也好,国破家亡之后,还不都是一样。不过,你若想知道,我告诉也无妨。我们这一家二十年前是住在燕京的一家普通人家。”说罢,好像有点害怕檀羽冲不相信的样子,又再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

  檀羽冲半信半疑,好在他从对方的回答之中已经得到“启发”,便即模仿赫连清波的口气说道:“我们这家十年前是住在盘龙山上的一家普通猎户,我的父母都是猎人。”同样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他这话倒不能算是说谎,不错他的祖父是金国的王爷,但逃至盘龙山之时,早已放弃了王位,他的父母的确是以打猎为生的。赫连清波道:“你肯相信我,我就相信你。你还想知道什么?但这次总该轮到你先说了吧?”

  檀羽冲道:“好,我说。实不相瞒,你说的那位辽国王子耶律玄元正是我的师父,这支玉箫也是他给我的。”

  赫连清波道:“我的武功和吹箫都是我的娘亲教的。”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你吹的那支曲子也是令堂教的?”

  赫连清波道:“是啊,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檀羽冲道:“没、没什么。”

  赫连清波笑道:“你骗不过我的,我从你的眼神之中,看得出你觉得奇怪。”

  檀羽冲道:“只因我听过师父吹过这支曲子,所以忍不住问问而已。

  要说是好奇,也未尝不可。”

  赫连清波道:“好,那我就替你解开疑团吧。刚才我还未说完呢,不错,这支曲子是家母教我吹的,但她也是有她的师父的呀。”

  檀羽冲道:“哦,令堂的师父是谁呢?”

  赫连清波道:“她是金兰密友,也是住在她邻家的一位姑娘。”

  “你的师父有个秘密,不知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在他未曾成为王子之前,他也是住在燕京的,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檀羽冲道:“我知道。”

  赫连清波继续说下去:“那时,耶律玄元喜欢一位姓齐的姑娘,时常吹箫给她听。这位姓齐的姑娘就是家母的当年的好朋友,她们是比邻而居的。”

  檀羽冲道:“哦,原来这样。”

  “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赫连清波继续说道:“但家母倒是很想念这位姓齐的姑娘的,听说她后来改嫁了别人,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我不知道。”檀羽冲道。其实,他当然是知道的,这位“齐姑娘”,就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的夫人,这位完颜夫人不但是他的师父的旧情人,和他一家也是有着特殊关系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谎,不觉得脸上有点热。

  赫连清波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说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檀羽冲不敢再问下去,说道:“没什么了。天色不早,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就此分手了吧?”

  赫连清波道:“你上那儿?”

  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我没一定去处。”

  赫连清波道:“真的吗,这可真是巧极了,我也没有一定去处的。”

  听她的口气,似乎想和檀羽冲结伴同行。

  檀羽冲在知道了他和自己的师父也有一段渊源之后,对她更增好感,不过他身负国恨家仇,纵然是有好感,也不敢和她相处太深。因为即使不怕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也怕连累了她。

  “我想先回到盘龙山祭扫爹娘的坟墓,不敢委屈姑娘做伴,咱们就此别过。”说罢,檀羽冲纵马上山。他这样说过,赫连清波也是不好意思跟他上山了。

  赫连清波强笑道:“你说得好,浮萍骤散本无端,这样散了也好。”

  檀羽冲心头一热,忍不住冲口而出,说道:“但愿两片浮萍将来还有碰在一起的时候。”

  赫连清波已经跨上坐骑,下山去了。

  一在山上,一在山下,赫连清波的背影已经不见了,但檀羽冲仍然隐隐听见了随风吹来的她的一声叹息。

  “浮萍聚散本无端”,檀羽冲得心里不觉也是兴起一片无可奈何的感觉,怅怅惘惘,独自上山。

  赫连清波引起他的感触还不止此。在他和赫连清波之间,是还有一条“纽带”联系着的,这条“纽带”用现代的语言来说,亦即是“人际关系”。他不禁心里想道:“这个世界也真是太细小了,想不到我母亲的恩人,也是她母亲的好友。”

  他对完颜鉴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有仇,因为她的母亲是被完颜鉴的手下射杀的。但完颜鉴的妻子却曾救过他们母子的性命,而且若没有她的收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母子也的确是难以找到容身之地。

  但这个恩人,也带起了他的妹妹。当时还未满三岁的妹妹。

  当然他知道完颜鉴夫人带走他的妹妹。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这个妹妹,他总是要找回来才行。

  他也知道师父的心事,师父虽然业已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决意要练成绝世武功。他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都已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但他知道,他的师父还有一个抛不开的人,那人就是他的旧日情人,亦即是完颜鉴的夫人。

  完颜夫人是在七年前离开丈夫,耶律玄元不知她的下落,也没打听过她的消息。他的心事只有徒弟知道。

  为了找寻自己的妹妹,为了师父的想念,他都应该设法去打听完颜夫人的消息。

  “不知完颜夫人是否已经回到燕京老家,可惜我刚才忘记了向清波打听她的母亲旧家的住址。她的母亲和完颜夫人本是邻居的。”

  他回到了七年前的旧家,所有的亲人都已长埋黄土,他孑然一身,不禁怆然泪下。

  但不幸中之万幸的是。他的父母和爷爷、外公(张炎)等人的埋葬地点是在两面悬崖夹峙下的一个幽谷,是外人很难发现的隐秘之所,倒没有受到破坏。

  四个亲人,三座坟墓。为了怕别人发现,三座坟墓都没敢立下墓碑,也不像一般坟墓的形式,只是三堆“土馒头”。如今土堆上已是野草丛生了。左边那一堆黄土埋的是他的“外公”张炎,中间那堆的是他的爷爷檀公直,右边那堆黄土则是他的父母合葬。但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知道,这三坯黄土之下,埋葬的竟是金国的贝勒、贝子、大宋的义士和抗金名将岳飞的外孙女儿?天色忽地转为阴沉,落下小雨。苦雨凄风,天公也似为他悲泣。檀羽冲撮土为香,在爷爷坟前禀告:“爷爷,我已经杀了哈比图,替你报了仇了!”

  但真的报了仇么,一阵冷风吹来,他从激动中恢复了清醒,他知道爷爷真正的仇人其实是金国的皇帝,哈必图不过是奉命行事的奴才头目而已。他的武功再好,这个仇只怕也是难以报。爷爷也未必希望他真的去杀了金国的皇帝替自己报仇。

  他心头苦笑,转过身在父母坟前跪下,说道:“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没有辜负了你的期望;我已经跟师父学好武功回来了。你的教导,我绝不敢忘记。”他迎着苦雨凄风,走到“外公”坟前跪下,他已经知道这个“外公”并不是他的亲外公,但这个外公对他母子恩重如山,而且也是最疼他的。他怀着悲痛与歉疚的心情,跪在张炎坟前说道:“公公,你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是永难报答的了。你暂且在这里安歇吧。

  你的心愿我将来必定为你做到的。”张炎的心愿是什么,就是希望在他死后,尸骸能够重归故旧,安葬在他故主张宪的坟墓旁边。

  他的这个心愿,是在他的生前,告诉檀羽冲的母亲的,檀羽冲的母亲在她临死之前,也还没有忘记她这个义父的心愿当作遗嘱吩咐自己的儿子。

  张炎的故主张宪就是檀羽冲真正的外公。而檀羽冲亦已知道了母亲的外公(亦即是他的外曾祖父)乃是宋朝的抗金名将岳飞。他的外公张宪不但是岳飞的女婿,也是岳飞手下的第一员猛将。

  外公和曾祖父他都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也没有见过。

  但他的母亲生前却渴望能够回去祭扫他们的坟墓的。而檀羽冲对这两个未见过面的早已死了多年的尊长,也怀着极其敬慕的心情的。

  妈妈留给他的传家之宝还藏在他的身上,那是一个锦盒,锦盒里藏的是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条。但在这张残破的纸张上却有岳飞亲笔写的一首词,这张岳飞的笔迹是张炎舍了性命保存下来,在临死之前交给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又在临死之前交给他的。

  这首满江红词,他早已熟记心中,用不着打开锦盒,拿出来看了。

  他站在风雨之中,手指触摸锦盒,胸中尽是激情,放声吟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遥望南天,依稀可以想见他的外曾祖父当年策马横刀,高呼“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的豪情;檀羽冲不禁悠然神往。

  他从师父口中知道,害死岳飞的那个大奸臣秦桧亦早已死,如今岳飞的冤虽然还未得到皇帝正式下诏昭雪,但岳飞的坟墓则已是得到皇帝的默许在西湖旁边建起来了。

  即使没有母亲的遗嘱,他也是多么地想到这位抗金名将的墓前,一致心中的悼念啊!

  不知不觉之间,已是雨收云散,但他的心情还是像风雨如晦之际的一样凄迷。

  是南赴临安,还是北上中都。

  他望向远方,在想到自己要走哪一条路。

  忽地看见山下尘头大起,有一队金兵押着一群“壮丁”经过,说是“壮丁”,有许多其实已是饿得面黄肌瘦的病夫了。兵士正在鞭打那些走不动的“壮丁”,强逼他们跟上队伍。

  站在高山上的檀羽冲当然看不见“壮丁”的病容,鞭打的动作也看不见。但他却听得见他们哀嚎的声音。

  有那么多人希望过太平的日子,那就总有办法可以阻止战争吧?他想。也唯有阻止战争,才能够救那些人的苦难。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终于他下了决心,走下山去,走向北方。

  太阳重新从乌云里爬出来,乌云渐渐消散,他心底的阴霾也渐渐消散了。

  眼底是“秋光”,心底却是“春光”,是明媚的春光。

  赫连清波也正是在北上金京的途中。

  和檀羽冲一样,此际她也正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不同的是,檀羽冲尚未知道她的来历,而她则已是知道檀羽冲来历了。

  “看来这个姓檀的少年,多半就是檀公直的孙儿了。”因为檀公直和耶律玄元有深厚的交情,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檀羽冲姓“檀”,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自是用不着檀羽冲自己说出来,她也猜得到他是谁了。

  她走的是一条山路,山色清幽,但她的心情却是烦乱之极。

  她的烦恼正是由于业已知道檀羽冲的身份所致。檀羽冲既是檀公直的孙儿,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

  “这两人乃是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人,檀公直听说已经死了,但死讯还没证实。耶律玄元这几年来销声匿迹,也不知躲到哪儿。想不到我却会在归云庄里碰上他的徒弟。我本来只想惩戒归元龙的,想不到又杀出一个哈比图。我不想对全心图说明我的来历,阴错阳差,这姓檀的小子竟然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这件事情,我可以瞒住皇上,但若是父王问起,我可怎能隐瞒呢?父王可正是要我打听耶律玄元的下落啊!他虽然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却是将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抚养的。

  “浮萍聚散本无端”不知不觉。她又想起檀羽冲和她说过的这句诗了。

  她唯有苦笑,除了苦笑,她还能怎样呢?两片随着水漂流的浮萍,偶然碰在一起,再次相聚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我也宁愿不再碰上他了。但他却哪里知道,我可并不是随水漂流的浮萍,我只是操纵在别人手里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飞得多远,除非风稳的线断了,否则我总是要回到别人的手中。”

  前面有座山岗,山路是绕着山岗而过的,山岗上有一个人,这个人好像被她的坐骑的铁蹄踏的声音惊动,回过头来,望了一望。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在意的,但当她骑马跑上这座山岗的时候,那个人忽然不见了。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的,但忽然不见了他,却是不能不有点奇怪。

  要知她虽然不是纵马急驰,但无论如何,马总是比人跑得快的。她立马山岗,向前路看去,也是不见那人踪迹。

  “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躲我呢?”她忍不住好奇之心,噼啪地响了一下马鞭,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给我滚出来!”

  没人回答,也没人出来。

  原来这个人比别人,正是那曾经当过完颜鉴的卫士,后来却变成了归元龙门下食客的那个侯昆。

  赫连清波正在盘算用什么方法逼他自动出来,忽然看见有两个人骑马上山来,还未看清楚,便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不错,正是这个妖女!”

  赫连清波定睛一看,说话这个人原来是归元龙的大弟子班定山。

  走在班定山前头的是一个红衣番僧。

  听他们的语气,红在番僧是应班定山之请,前来追踪她的。

  赫连清波不理会那个番僧,吟笑说道:“班定山在归云庄中,你已经对我磕过了头,无须这么多礼,再来送行。”

  班定山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你知不知道这位大师是谁?他是送你上西天的,你死到临头,尚敢口出狂言。”说时迟,那时快,红番一马当先,已然来到。

  红衣番僧喝道:“给我滚下马来!”声出掌发。两人之间的距离还不廿八丈远,赫连清波那匹坐骑已是如受铁锤击打似的,一声长嘶,四蹄屈地。赫连清波从马背上飞身跃起。

  班定山正在给那番僧喝彩,赞他的劈掌功夫天下无双,哪知掌声未绝,忽见红衣番僧的坐骑,也似发了狂似的,向石崖冲去。红衣番僧大惊,急忙跳下。

  赫连清波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双足着地。不但姿势美妙,而且是在番僧着地之后方始落下。

  红衣番僧的坐骑撞在岩石上,握得脑浆涂地,登时死了。赫连清波的坐骑番僧的劈空掌力震翻,跌下悬崖,只听一声极为刺耳的凄惨嘶鸣,料想也是死了。

  原来番僧的坐骑,是给赫连清波的两枚梅花针射瞎了眼睛。梅花针是最小的一种暗器,她又是在空中射出。红衣番僧根本就防不到她还有这手功夫,不过,假如她不是射马而是射人的话,则是决计伤害不了那红衣番僧。红衣番僧有一身横练功夫,一枚细小的梅花针既能穿破他的衣裳,也刺不进他的体内。

  班定山看得惊心动魄,慌忙躲过一边。

  赫连清波神色自如,脚一沾地,便即笑道:“大和尚,想不到你的滚下马来,滚得比我还快。大哥莫说二哥,彼此彼此,多劳迎候。”

  红衣番僧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倒还有些鬼门道,但雕虫小技,总是难登大雅之堂。”

  赫连清波冷笑说道:“大和尚老远跑来做一个土霸的打手,归云庄的客厅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雅之堂吧?”

  红衣番僧道:“你知道什么,你若不是胡乱吓唬人,我也不会来找你。”

  赫连清波莫名其妙,倒是不觉一怔,说道:“我吓唬谁了?”

  红衣番僧道:“你是夸口说你能够用化血刀取人性命么,我是特地来试试你这化血刀是真是假的?”

  “化血刀”是从天竺传来的一种极为怪异的武功,名为“刀”,其实并非真刀,乃是以掌作刀。这种怪异武功用掌力发出,据说能令人血液中毒,病症一日一日加重,受尽诸般痛苦,方始死亡,因此也可说的是一种毒功和内功结合的毒掌。中了化血刀,身上会留下红色的掌印和赫连清波那日留在归云庄那两个门客身上的印相似,那日赫连清波为了恐吓他们,是曾把自己的毒掌冒充为化血刀。

  赫连清波道:“好,要试就来试吧!看到!”横掌如刀,向昆布禅师劈去。

  昆布禅师哈哈笑道:“小妖女大言不惭,这是什么化血刀?只是招式稍微相似而已,嘿嘿,你要见识真的化血刀,看我的吧!”

  话犹未了,忽见寒光一闪,赫连清波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是真的钢刀,并非“掌刀”。

  原来她这把刀乃是“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的真正宝刀,藏于袖子中,以掌势作为掩饰,突然就亮出来的。

  昆布禅师吃了一惊,不过虽惊不乱,百忙中的一个“凤点头”挥掌反击。这刹那间,他只觉得头发一片沁凉,刀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光头削过。

  他那一掌也没打着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被他的掌力荡歪刀锋,暗叫“可惜”,身随刀转,笑道:“我这把刀能饮你的血,怎么不是化血刀?”口中说笑,刀法丝毫不缓,她展开绕身游斗的打法,转眼间就劈了六六三十六刀。昆布禅师被她制了先机,他那真的“化血刀”竟然还未能使得出来。

  战到此际,昆布禅师蓦地喝道:“小妖女,让你见识真的化血刀吧?”

  右掌张开。掌心鲜红如血,一股刺鼻的腥风令的赫连清波几乎作呕。

  原来他的“化血刀”尚未练到最高境界,在使用的时候,还要默运玄功的。

  但虽然如此,赫连清波已是禁受不起了。她仅着轻灵的身法,躲了几招,越来越觉得胸口作闷,心里想道:“久战下去,我没给他的化血刀劈倒,只怕也会晕倒。打不过还是跑吧。”

  就是此时,山坳那边有声音传来。

  “咦,那个女孩子好像是郡主。”

  “让我过去看,你们不必多言!”赫连清波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精神一振,连忙叫道:“大哥快来!”

  转眼之间,那人已经来到。年约二十多岁,头戴紫金冠,身披白色狐裘,看来像是个贵公子,相貌和赫连清波却不相像。在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中年汉子,似乎是他的随从。

  最令得昆布禅师惊诧的还是他手中拿得一根竹杖。这根竹杖晶莹如玉,但可以看得出并非玉质。

  赫连清波道:“大哥,这秃驴欺负我!”

  那少年公子道:“好,你退下去,让我教训教训他!”昆布禅师好生纳罕,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冷冷说道:“你管我是什么人,你欺负我妹妹,那就不行!”赫连清波道:“对啦,大哥,我还告诉你呢。这秃驴是要用化血刀杀我的!”弦外之音,只“教训”是不够的了。

  少年公子道:“好,那我杀了他替你出气就是了!”说到一个“杀”

  字,只见绿色的光华闪耀,他手中的那根竹杖已是好像毒蛇出洞似的,向着昆布禅师的咽喉刺了过来。

  昆布禅师怒道:“狂妄小子,我倒要看你如何杀得了我!”双指一指,向竹杖弹去。“铮”的一声,弹个正着。

  昆布禅师以为凭自己的武力,这一弹就可以把少年的竹杖弹出去。哪知这个竹杖坚逾精钢,他非但没有把竹杖弹开,两根指头反而痛得好似给铁锤砸了一下似的,要不是他练过金刚指的功夫,只怕指骨都要碎裂。

  昆布禅师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一个移形易位,反手劈出。这一掌已是用到八九分功力。少年也似知道他的厉害,不敢和他硬碰。立即把向前平挑的小花枪招数变为两翼斜飞的判官笔招数。他这根竹杖,当真活像灵蛇,伸缩不定。昆布禅师一掌劈空,少年的竹枚已是在一招之内,遍袭他的七处穴道。

  昆布禅师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避过他这一招,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一个倒纵,跃出三丈开外,叫道:“你和这小妖女大概不是亲兄妹肥!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情?”

  少年冷冷说道:“我不必知道她做的事情,你做的事情我却已见到了,就凭你骂这声妖女,我就不能饶你。”口中说话,已是如影随形,跟踪扑上。竹杖起处,招招指向昆布禅师的要害穴道。

  昆布禅师思道:“我不伤他,性命先自不保?”可就不顾那么多了。

  激战中昆布禅师滴溜溜一个转身,突然间好像平地上起了一片红布,挡住了那少年的竹杖。他是脱下了身上所披的大红袈裟,当作兵器。

  他的内功本来比这少年深厚,这件袈裟在他手中运用起来,胜于一面盾牌。

  少年的竹杖攻不过去,昆布禅师喘息已定,重新运起“化血神功”,喝道:“奸,你这小子不肯罢休,我就叫你也尝尝我这化血刀的滋味!”

  他左手挥舞袈裟,在袈裟掩护之下,出掌伺机袭敌,他的右掌可不是寻常肉掌,而是可以致命的“化血刀”。

  赫连清波装作看不出危机所在,赞道:“妙啊,妙啊!想不到我和哥哥分手不过数月,他的惊神笔法已经练得精妙如斯!”

  年长那随从道:“是呀,老、老主人就是因为小、小公子练成了惊神笔法,才把绿玉杖给他使用的。”

  “老主人”的称呼还不算奇怪,但“小公子”的称呼,一般人却是没有这种习惯的叫法。原来那随从想说“老王爷”和“小王爷”的,被赫连清波一瞪眼睛,方始省悟,改了称呼。

  昆布禅师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问道:“令尊是谁?”

  少年冷冷说道:“凭你也配知道我爹爹之名字?”竹杖一挑,只听得“卜”的一声,昆布禅师那件袈裟穿了一个孔。原来他在大惊之下,内功已是不能灌注到袈裟上,少年趁这个时机,顿时反夺先手。

  袈裟一破,当作盾牌的功力已是打了一个折扣。少年得理不饶人,惊神笔法霍霍展开,每一招都是狠辣之极的杀手。昆布禅师在他狂风暴雨的急攻之下,又再陷于苦战了。

  此时他已隐隐猜到这少年公子身份,但却苦于不能分神说话。

  躲在岩石后面的班定山突然走了出来。

  他一出现,那两个随从就跑过来。赫连清波却似在全神观战,一点不加理会。

  班定山认识其中一个随从,连忙迎上前去,打个招呼道:“尊驾是济王府的纽大人吧,久违了。可还记得在下?”“济王”是完颜长之的自号。这名随从名唤钮祜禄,正是完颜长之的一名侍卫。另一个随从名唤阿尔金,和他职位相同。

  钮祜禄定睛一看,依稀似曾相识,怔了一怔,说道:“你是——”

  班定山道:“在下是洛阳虎威镖局的班定山,十年前曾经到过王府送记礼的。”

  钮祜禄道:“哦,原来是虎威镖局的班总镖头,我记起来了,那天还是我替王爷收下你的大礼的呢?”那天班定山除了送给王爷一份“大礼”

  之外,还有送给他的一份不大不小的礼物,所以他对班定山的印象也比较深刻,一说就记起来了。

  班定山道:“纽大人好记性。这位公子想必是小王爷吧?”钮祜禄道:“你不必管这位公子是谁,我只问你,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班定山摸不清小王爷和赫连清波的关系,正在琢磨要怎样说出来方始得当,昆布禅师已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摔袈裟,把小王爷逼退两步,叫道:“小王爷,咱们是自己人。请恕小僧冒犯之罪,暂且住手,容小僧禀告!”

  班定山道:“哦,我怎么会和你是自己人?”

  昆布禅师道:“小僧的师叔法号迦卢,在令尊的王府蒙受供奉已有十多年了。小僧也曾到过王府的,不过那时候小王爷年纪还小,恐怕记不起来了。”

  “小王爷”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迦卢士人的师侄,怪不得你会使化血刀。何事禀告,说吧?”

  昆布禅师道:“班定山和尊驾所说的话,小王爷听见了吧!”

  小王爷道:“听见,怎么样?”

  昆布禅师道:“御林军副统领哈必图哈大人奉圣旨秘密出京,前两天来到洛阳,此事小王爷知道否?”

  小王爷道:“你不必管我知不知道,有话你只管说下去!”

  昆布禅师道:“哈大人前天来到归云庄,贺归庄主的六十大寿,想不到却在归云庄里,给人打死了。”

  小王爷佯作一惊,说道:“哦,有这样的事?谁敢这样大胆?”

  昆布禅师道:“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那小子和这位姑娘一同来到归云庄,又一同离开归云庄的。小僧不敢妄自揣测,不过看来他们似乎是相当熟识的朋友。”

  昆布禅师和班定山不同,他是知道完颜长之只有一个儿子,并无女儿的。故而说话就比班定山大胆得多,心里想道:“这妖女颇有几分姿色,料想是不知怎的小王爷给她勾搭上了,小王爷隐瞒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在人前便与她以兄妹相称,但以小王爷的身份,天下佳丽何求不得。料想他也不会为了私情,把哈必图被杀的这件大案也不追究吧?哈必图可是他爹爹的副手啊!”

  小王爷果然说道:“真的吗?倘若是真,这件事我倒不能不管了?”

  昆布禅师道:“怎么不真?班定山是归云庄的大弟子,那天他也在场的。”

  班定山在那边连忙回答:“禀小王爷,昆布禅师说的句句是真。小地想要禀告的那件大事,他已经替我说了。小王爷若还不信,可以到归云庄查问。”

  “这件事情是许多亲眼见到的,洛阳的知府大人也是证人之一。

  小王爷道:“那小子呢?”

  昆布禅师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小王爷想要知道那小子的下落,恐怕得问……”说话之时,眼睛朝赫连清波那边望去。

  小王爷道:“好,我和你去问她。”

  昆布禅师心中大喜,不疑有他。哪知小王爷趁他家无防备之际,反手一杖,突然向他戳去。

  “咕咚”一声,昆布禅师连叫也叫不出来,就向后翻骨碌碌地滚下山坡。

  赫连清波吁了口气,说道:“哥哥,幸亏你来得及时,这秃驴好不厉害!”

  小王爷道:“他已经给我点中死穴,你要不要看看他的尸体,方能安心?”

  赫连清波笑道:“给惊神笔法点中死穴,要是那人还能活的话,惊神笔法还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点穴功夫吗?何况你用的又是武林异宝的绿玉杖,不用看了。”那个曾经做过完颜鉴卫士的侯昆,躲在乱石丛中,他是认得小王爷的,见小王爷如此心狠,禁不住浑有颤抖。

  好在还有一个比他发抖得更厉害的班定山,他的身体和石头碰着的声音,才不至于受到小王爷的注意。

  小王爷道:“这位班总镖头,你看咱们应该将他怎样?”班定山颤声叫道:“小王爷,饶命!”

  赫连清波笑道:“论理他曾向我磕过头,我是应该饶他的。但他已知道你是小王爷,此事恐怕不大妙!”

  班定山叫道:“小王爷,你饶了我,今日之事,我绝不敢对人说半个字!”

  小王爷道:“割了你的舌头我也不能放心,除非……”

  “除非”什么,他好像还没有想出来,尚在沉吟。

  随从之一的钮祜禄最能体会主人的心意,说道:“我有办法,我可以叫他变成白痴,失掉记忆。”

  小王爷道:“这个办法不错,就这样处置吧!”

  班定山吓得魂飞魄散,正要求饶,钮祜禄已是一掌打在他的“风府穴”,跟着一脚将他踢下山坡。

  “他要晕过去大约十二个时辰方能醒转,要是没碰上野兽将他吞噬的话,他倒是还可以活命的。是死是生,要就看他的造化了。”钮祜禄道。

  小王爷道:“他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只不过因为郡主答应过饶他一命,我才让你这样处置他的。”说至此处,好像还有点不大放心似的,问道:“但你敢担保这样处置绝对有效吗?”钮祜禄道:“禀王爷,我这一掌已经震断了他的心脉!”小王爷哈哈大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你的武功虽不及我,但班定山的武功更是远远不及昆布禅师,他给你劈断心脉,即使能多活几年,也是废人一个了,哈哈!哈哈!”

  侯昆听得毛骨悚然,心里想道:“只有知觉的废物,倒不如死了还好。”只盼小王爷和赫连清波快快离开。哪知他们却好像不急于离开,还是站那里慢条斯理地说话。

  小王爷道:“我正是因为听得哈必图在归云庄被杀一事,方始兼程赶来的。妹子,你闯的祸可真不小啊!”

  赫连清波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对哈必图说,我是奉了父王之命来洛阳卖解的吧!”

  小王爷笑道:“哈必图本是皇上的心腹卫士,去年才调来御林军当副统领的。这件事只怕皇上非得责成爹爹缉凶不可。”赫连清波道:“哥哥,你替我遮瞒遮瞒吧!你不说,父王就不会知道。”

  小王爷笑道:”你要我替你遮瞒,可有什么好处给我?”赫连清波小嘴儿一撅,说道:“我已经把你当作亲哥哥一样了,还要怎么样?”

  小王爷也不好意思在人前打情骂俏,但仍是语带双关地说道:“我倒不是希望把我当成亲哥哥。”

  赫连清波好像听而不闻,只是催他:“你到底答不答应替我遮瞒,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了。”

  小王爷这才笑道:“其实你即使告诉父王也没事的,我担保他骂也不会骂你。”

  赫连清波道:“为什么?”

  小王爷道:“你一向聪明,怎的连这点也想不透?哈必图是皇上的心腹,可不是父王的心腹啊。”

  赫连清波装作恍然大悟,说道:“哦,我懂了,哈必图来做御林军副统领,说不定就是皇上派来——”

  她的“监视”二字尚未出口,小王爷忙即说道:“你懂了就好,别多说了。但有一件事我却是必须问个明白,打死哈必图的那小子是什么人?”

  赫连清波道:“他没有把来历告诉我。据我猜测,他可能是耶律玄元的弟子。”小王爷道:“他叫什么名字?”赫连清波道:“他说他叫张三。”

  小王爷道:“你给他骗了,张三怎会是他的真名?”

  赫连清波扑哧一笑,说道:“我当然知道张三不是真名,但我和他还谈不上相识,我又怎能问他:喂,我怀疑张三不是你的真名,请你将真名告诉我好不好?换了是你也不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道出真名实姓吧?”

  小王爷笑道:“不错,这倒是我的糊涂了。”赫连清波道:“且慢,我想搜一个人。”

  小王爷皱眉道:“那可得费多大工夫,不如快点杀了他吧?”赫连清波笑道:“我本来不想把一个无辜的人置于死地,但又怕他偷听了咱们的谈话,你既然这样说,那我也只好狠起心肠了。说罢,掏出一颗球形的暗器,叫道:”大家赶快上马!”暗器一摔,只听得“乓”的一声,发出一股浓烟。

  此时他们早已跨上马背,迎着风向,避开烟雾,跑了。侯昆突然感觉一股奇怪的香气,令他头晕目眩。他闭了呼吸,一时间尚未至于晕倒,隐隐约约听得赫连清波说的几句话。

  “我用的毒香弹大概可以笼罩半个山头,内功深厚的一流高手吸进少许或无妨,那家伙见我就躲,料想绝不会是一流高手,那是非死不可的了。”

  不知是赫连清波这一行人跑远了,还是侯昆的精神业已不支,下面小王爷说的话他就听不见了。

  侯昆的确不是一流高手,但内功也还不错,在这性命关头,连忙爬出来,他也是想逆着风向。赶快离开这种烟雾。

  可惜他力不从心,只跑了几步,眼睛一黑,地转天旋,登时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侯昆忽然有了知觉。

  他觉得好像有人把一颗药丸塞入他的口中,那个人的手掌还在他的胸口揉搓。药丸咽了下去,遍体生凉,有那人揉搓之后,更觉舒适无比。他不知是梦是真,眼睛慢慢张开了。

  “你是谁?这里是地府还是人间?”他的声音细如蚊叫,不过那人还是听见了。

  那人说道:“好了,我已经替你打通经脉,你可以和我说话了。”

  侯昆重新张开眼睛,对他的救命恩人,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出乎他的意外,好像是一个还未满二十岁的少年。

  更奇怪的是,这个少年他竟是似曾相识。

  他睁大眼睛,惊疑不定。禁不住重复问道:“你、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那少年忽地笑道:“侯大叔,你不认得我了吗?你再想想!”

  侯昆“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你、你是冲哥儿!”这是檀羽冲的小名,他和母亲住在商州节度行中那几年时光,完颜鉴的卫士都是叫他做“冲哥儿”的。

  不错,这少年正是檀羽冲。

  檀羽冲道:“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因何换了装,来到这儿?是完颜鉴派你来的吗?”

  侯昆道:“我已经不在完颜将军那里当班了。说起来我正是因为那天的事内疚于心,故此在你离开节度衙门的第二天,我也偷偷逃跑了。”其实他之所不敢做完颜鉴的卫士,真正的原因乃是因为害怕耶律玄元再来寻仇。

  檀羽冲道:“哦,那么这几年你在什么地方?刚才你是中毒昏迷的吧,这又是怎么回事?”

  侯昆讷讷道:“这、这个、这个……”

  檀羽冲道:“侯大叔,你若是有什么顾虑,我不勉强你说。”

  侯昆道:“冲哥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不和你说?不过、不过说来话长!”

  檀羽冲鉴貌辨色,心知他家有难言之隐,正在心中盘算,要不要对自己尽吐实言。檀羽冲心中一动,便即说道:“要是说来话长,那就慢慢再说吧。我想先向你打听一个人。”

  侯昆道:“什么人?”

  檀羽冲问道:“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子。”当下把赫连清波的容貌用言语描绘出来。”

  侯昆迟疑片刻,说道:“冲哥儿,请恕我的冒昧,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檀羽冲道:“你尽管问好了。”

  候昆道:“请问你和那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檀羽冲问道:“我和她不过是三天前才相识的,恐怕还说不上是朋友。”

  侯昆道:“恕我多问,你是怎么和这位姑娘相识的?”

  檀羽冲道:“说起来也是一次奇遇,我有个仇人和她为难,恰巧给我碰上。我曾和她联手对敌。”

  侯昆呆了一呆。失声叫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人?”

  檀羽冲莫名其妙,道:“你说的是哪一个人?”

  侯昆道:“在归云庄里打死哈必图的那个年轻人,冲哥儿,请你不要瞒我,是你手的吧?”

  檀羽冲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不错,这件事情是我干的。”

  侯昆道:“曾经和你联手对敌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复姓完颜?”

  这一问来得更其突兀,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复姓倒是复姓,不过她不是复姓完颜,而是复姓赫连。侯大叔,你因何这样问?”

  侯昆道:“冲哥儿,我不知道你和这位姑娘交情深浅,但请你务必相信我的话。”

  檀羽冲笑道:“你还没说呢,怎知道我不能相信你。”侯昆道:“因为我说出来的事情,可能是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的。”

  檀羽冲道:“我年纪虽小,碰到离奇古怪的事情却不算少。你说吧,我相信你。”

  侯昆说了刚才所见所闻,檀羽冲虽然有点奇怪,知道:“想不到她有一个武功这么高强的哥哥,我还未知道呢、不过,此事虽属巧遇,但哥哥帮妹妹退敌,那也没有什么奇怪。”

  侯昆道:“你知道她的哥哥是什么人吗?”

  檀羽冲一怔道:“哥哥就是哥哥,还能是什么人?”侯昆道:“他们不是亲兄妹。”

  檀羽冲微有酸意,说道:“义兄妹也没什么奇怪。”

  侯昆道:“他这义兄复性完颜。双名定国。”

  檀羽冲道:“完颜定国?”细想师父和他说过一些武功后起之秀的名字,却似乎没有这个完颜定国。

  侯昆道:“完颜定国这个名字或许你没听人说过,但他的父亲你一定知道的。”

  檀羽冲道:“完颜定国的父亲是谁?”

  侯昆道:“他的父亲就是大金国的是叔,官封兵马大元帅兼彻林军统领的济亲王完颜长之!”

  檀羽冲这才大吃一惊,说道:“如此说来,赫连清波姑娘这义兄的身份竟是小王爷了。”

  侯昆道:“一点不错,他是如假包换的小王爷。你是知道的,我的旧主人完颜鉴将军是完颜王爷的侄儿,我曾经以完颜将军卫士的身份,到过王府,这位小王爷,我是曾经见过不止一次地。绝不会认错人的。”

  侯昆继续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两个人,一个是令祖檀老贝勒,一个是令师耶律王子。完颜王爷就正是奉了皇上的密令要捉拿这两个疑犯的人,而你和这两人疑犯都有密切的关系!”

  檀羽冲道:“这件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了。”

  候昆道:“那你还不改变主意?”

  檀羽冲道:“有件事情,我可还是百思莫得其解。”

  侯昆道:“哪一件事情?”

  檀羽冲道:“赫连清波因何与我联手对付哈必图?而且在此之前,她已经大闹归云庄了。”

  檀羽冲道:“我也不是想要和她结交,只是想把事情弄个清楚,她敢和我联手哈必图,此事你又如何看法?”

  侯昆道:“哈必图和完颜王爷本来是面和心不和的。”当下把他偷听到的“小王爷”那番话对檀羽冲说了出来。

  檀羽冲道:“不过在赫连姑娘未见到小王爷之前,她是尚未知道完颜长之有这猜疑的吧?”

  檀羽冲道:“如此说来,她敢于帮我杀哈比图,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侯昆叹口气道:“我知道赫连姑娘是你心目中的好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我只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只是、只是……”

  檀羽冲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好。我也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话,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大出情理之外,我难免觉得有点奇怪。”

  侯昆道:“不但你觉得奇怪,有些事情,我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言语之间。不知不觉眼睛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好像心中还有余悸。

  檀羽冲道:“你说是小王爷突然对昆布禅师下毒手的事?”

  侯昆道:“是呀!他那手段的狠辣,真是令我毛骨悚然!”

  檀羽冲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他的死亡?”

  侯昆道:“那时我躲在乱石丛中,连大气都不敢透,怎敢偷看?不过据小王爷说,昆布禅师是给他点中死穴的,我也亲耳听见了他的尸体被踢得滚下山坡去的声音,对啦!他的尸体料想就在附近,不会滚得太远的。

  咱们去找寻他的尸体,不就可以证实了?”

  不料他带檀羽冲去找昆布禅师的尸体,走到了山下,还没发现。

  侯昆惊疑不定,说道:“难道是我听错了声音的方向?”这座山虽然并不是很高大,但若要遍搜四方。也不是容易的事。

  擅羽冲道:“算了吧。即便找到了尸体,死人也不会说话。”

  侯昆忽道:“还有一个半死半活的人。”

  檀羽冲说道:“你说的是班定山?”

  侯昆道:“不错,他给小王爷的卫士一掌震断心脉,据说纵然不死,也要变成白痴。”

  檀羽冲皱眉道:“这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他变成白痴,记忆一定已经消失。虽是‘活口’,也问不出什么的。”

  侯昆道:“冲哥儿,令师武功绝世,你已得了令师衣钵真传,不置可否用上乘内功,为他化开阻塞心脉的瘀血。”

  这样,纵然不能令他恢复如初,也可令他恢复清醒,有如常人。

  檀羽冲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内功还未练到这样高的境界,姑且一试吧。”

  侯昆走到前头领路,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脸上显出踌躇莫抉的神气。

  檀羽冲道:“侯大叔。你可是有甚为难之事?”

  侯昆道:“据那卫士说,班定山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后方始醒来,便却不知是否一如他的所料。”

  檀羽冲恍然大悟,说道:“哦,你怕他现已经醒来,假如不是那卫士所料业已变成白痴的话,就会认出了你。”

  候昆道:“不错,我和他虽然较好,但也不想给他知道。”

  檀羽冲道:“归云庄说不定也还会有人来的。侯大叔,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了,你先走吧。”

  侯昆道:“他是从这边滚下去的,我想我不会记错。冲哥儿,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此去将隐姓埋名过这下半生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盼你能够听我忠言一句,最好别去京师,假如一定要去的话,也切莫注意那位赫连姑娘了!”

  檀羽冲道:“好,我会把你的话时刻放在心上。”

  侯昆走后,檀羽冲施展轻功,半个时辰之内,搜遍了山脚方圆数里之地,却没见着班定山。“侯大叔该不会骗我吧?”

  按说心脉被震断的人,是绝不能在几个时辰之内自己行走的。他对侯昆的话不觉半信半疑了。

  “我的妹妹在完颜夫人那里,即使不是为了查究清波的来历,我也应该把妹妹寻找回来。”

  檀羽冲心意已决,不理侯昆临别时的警告,终于继续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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