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我来到湖北武当山的道观“金顶-太和宫”做义工。由于本没什么规划,也并不着急回家过年,因而我在道观从秋住到了冬,时间一晃而过,来到2020年,眼看就到了岁末。喝过腊八粥,道观里年味渐浓,慢慢热闹了起来。 随着工作量的增加,以往一两个人就可以处理的事情现在可能需要更多人手。尽管附近道观的道长和义工会来帮忙,外出学习和云游的道长也被陆续召回,但有些岗位上的工作人员仍然是多多益善。 比如斋堂。 厨师们有时候还会别出心裁做零食,比如外形可疑但味道不差的炸香蕉,撒上芝麻香脆可口的炸薯条、炸馒头,作为冬季补肾的养生小食炒黑豆……夏天的时候我还吃过荆芥做的绿油油的“神仙凉粉”。那么常年吃素会不会营养不良呢?做饭的师傅说,斋堂每天必须用豆类做一道菜,比如豆腐、豆皮、千张、黄豆、豆芽……以保证蛋白质摄入。想想也是,我们自己在家做饭,一顿大多也就是两三种菜,而斋堂每天提供十来种不同粮食和蔬菜,营养更丰富。 其中一位做饭的师傅刚好是我室友。有时候我问他,为什么我觉得道观里的素菜好像比我自己在家里做得更香?是因为吃素容易饿,所以我吃什么都香吗?他说也许吧,但另一个原因是斋堂用的油全部是香客还愿用的纯正手工小磨香油,用它炒菜当然就更香了。 竟然用香油炒菜,难怪好吃。 在斋堂洗菜、切菜的日常。 过完小年,我就被调进斋堂。交给我的第一项工作是择菜,地点位于斋堂旁边的小库房。于是整个上午我都坐在一麻袋土豆上择红菜苔和豆角,把两只手染得红红绿绿。同时择菜的还有其他两位做饭的师傅。斋堂的师傅都不是出家人,只是在此打工,但他们大多从小在武当山长大,对各个道观非常熟悉。他们对我很好奇,但话却不多,只是偶尔问我一句,家是哪里的?然后又低头择菜。择好的菜叶子被扔进笸箩里的细细簌簌声和门外渐渐多起来的游客们的大呼小叫形成对比,好像关起门来就是另一个世界。 可能是看我择菜的水平尚可,第二天我就得到了进入厨房切菜的资格。一位师傅交给我一盆莲藕说切成片。我对自己的刀工有信心的,拎起菜刀就开始切,切出的藕片虽不能说薄如蝉翼,但也基本合格,于是师傅不再管我,去忙自己的事情,而我的沾沾自喜却并没坚持太久。我在家里做饭时最多不过切一两节莲藕,如今眼前堆成小山的藕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明明感觉已经切了很久,但为什么那座山却并没见小……我又固执地追求刀工,不愿因此降低标准,于是这一下午的时间就都献给了莲藕。晚饭时,我恨不能逢人就问,今天的炒藕片好吃吧?是我切的哟!还有那个红菜苔,也是我择的!你看我指甲都红了! 斋堂的三位师傅轮流负责当天伙食,当班的人要凌晨三点多爬起来烧水做饭。室友说我不用起这么早,就正常起床好了。但当我早上六点半睡眼朦胧去洗漱路过斋堂门口,看到大家已经开始洗菜切菜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内疚,于是赶紧收拾好自己,加入他们,忙了起来。 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给年三十的饺子准备馅料。我家没有春节包饺子的习俗,所以我对此多少有些陌生,而更陌生的是给近百人准备全素的饺子馅,这是一个牵涉了几百斤萝卜青菜、数十块豆腐和几盆芝麻佐料的大工程。斋堂师傅指着地上的几筐萝卜说,先把它们擦成丝吧! 我不得不改变动作,努力跟上大家的速度。果然,速度上去了,手就被擦伤了。 终于拌好的饺子馅。 最终,红的萝卜丝、绿的芹菜末、白的豆腐渣在香油和芝麻的撮合下搅拌到了一起,不知道做出来的饺子会是什么味道。斋堂师傅说春节这天,大家都要来帮忙包饺子,晚上热热腾腾下锅煮。年夜饭对香客免费,而且大家还有机会品尝到刚出锅的素馅饺子。 忙完饺子馅,我们又开始为其他菜备料。考虑到春节期间香客之多,斋堂的师傅们要按照初一到初三、每天三顿饭、每顿饭至少300人的规格准备食材。有了昨天大家对我刀工的肯定,我对于切菜的信心尚存,只是速度仍然达不到几位师傅的期待,我只好下手越发潦草,切出的菜也不再整齐划一,菜根菜叶参差不齐,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大锅饭”的含义。 眼看胜利在望,我又不禁得意起来,心想,自己居然一上午就切了这么多菜,此前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一走神,一刀切在了手指上。锋利的刀刃划在皮肤上的时候我并没有马上感觉到很疼,但就在一愣神的工夫,血顺着伤口涌了出来。我来不及多想,扔了菜刀就往外跑,心想这么丢脸的事可不能被人看到。 我冲洗了伤口,然后跑回宿舍找药。伤口比较深,撒上的云南白药一下就被血冲开,我用了两三张创可贴才勉强止住了血。这时候室友走了进来说,小李你是不是切到手了?我弱弱嗯了一声,感觉自己脸有点发烧。他说,在斋堂干活,切到手很正常啊,其实我们都备有创可贴的。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外伤用药。我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顺着说:是啊,天天切菜,难免切到手,是不是?他沉默了几秒钟,说:但像你这样一上午就擦伤、切伤好几次的情况也不多见。 哎! 冷清的“小道场” 春节这天,上完早课,我就去小道场找那里的工人师傅报到。公安、消防和医护人员也已陆续上山,大家打扫场地、准备物资、排查隐患,为即将到来的香客潮做准备。此刻的山顶,鹅毛大雪从天而降,为了不影响游客走路,我们要抓紧时间清扫道路。我一边在冰天雪地里工作,一边不禁想起这两天看到关于武汉疫情的新闻,就有些心不在焉,突然一铁锹铲下去,地上崩起一团蓝色火花,吓我一跳。扫地师傅赶紧过来说,估计积雪下有裸露的电线,我刚才这一铲子下去,隔壁小商店就跳闸断电了。安保人员也凑上来拍照并上报这个安全隐患。正在大家为即将到来的忙碌紧张又兴奋之际,却陆续收到通知:根据政府通知,今天中午14点起,武当山实施封山。 …… 首先是道观管委会主任打了一套太极拳。如今,在武当山道教协会负责管理的道观里都成立了管委会,由道长们自己推选出主任和副主任若干,管理道观日常事务。太和宫的主任自幼习武,功夫很好,尽管斋堂空间有限,瓷砖地面又很滑,但他还是很潇洒地打完。这多少满足了我对于“武当掌门”的武侠想象。 之后副主任带着大家一起唱《道情》。“道情”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一种曲艺形式,《西游记》里就提到过孙悟空化作一个游方道人,唱着“道情曲”。如今在武当山流传很广的是道教金丹派南宗的创始人、“南宗五祖”之一的白玉蟾祖师所写的《道情》: 常世人间笑哈哈,周游四海你为啥;苦终受尽修正道,不染人间桃李花。 常世人间笑哈哈,争名夺利你为啥;不如回头悟大道,无忧无虑神仙家。 清静无为是吾家,不染凡尘道根扎;访求名师修正道,蟠桃会上赴龙华。 差不多在场的每个人都会哼唱几句,但也就仅仅局限于几句。唱着唱着声音渐小,这个合唱节目也就算结束了。 大家渐渐安静下来。大概是为了避免冷场,道教协会的领导站起来给大家讲故事。这位道长对于历史典籍颇有研究。刚到太和宫的时候我就领到了一本由他编写、讲述道教神仙源流的书。闲暇之余我翻看了一些,受益不浅。但由于他的方言我实在不太听得懂,所以对于他讲的故事也就只听了个大概,总之是一些劝人行善、教育大家爱国爱教和静心修道的故事。 后面陆续有几位道长站起来背诗、背经和讲故事,然而方言和经文本身于我都比较陌生。终于上来一个道长唱歌。他唱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唱着唱着,他脸忽然一红,讪讪地说:不好意思,调起高了,有点唱不上去了……大家笑着鼓掌对他表示鼓励。 仍处于“考验期”的新教徒当然也逃不开表演节目的任务。他们一般会选择背经文,《道德经》、《黄帝阴符经》等。虽说是表演节目,但也相当于给大家汇报了一下自己近来的学习进展和备考情况。 春节夜的登金顶之路 几位年轻道长来到我宿舍聊天,讨论刚才大家表演的节目,回忆往年此时山上的热闹场面。他们说,这时候山上应该已经挤满了人,旅社住满了,很多人就在广场上搭帐篷。有些人舍不得花钱住旅社,就在楼道里甚至洗手间蹲一夜,只为等着大年初一烧香祈福。很多远路而来的香客把百元大钞送进功德箱的时候毫不犹豫,但却不舍得花几块钱买桶热乎乎的泡面吃了取暖。 “这么冷的天气,怎么扛得住啊!”我不禁感叹。 “是啊!”道长说:“所以我们也会尽量为他们做点什么,比如送点开水,拿件棉衣。看到有带孩子的,就把小朋友接到自己宿舍里吃点喝点,以免把孩子冻着、饿着。”说到这里,道长笑了笑,接着说:“以前我们睡觉不锁门,结果有香客冻得受不了,就在大半夜溜进我们宿舍,搬个凳子坐在屋子里等天亮。我们半夜醒来吓一跳,发现床边坐着个陌生人,然而他们却满不在乎,反而安慰我们说:‘没事没事,你继续睡吧,不打扰我。’——真是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负面新闻加重了我的焦虑感。我担心自己被感染,也担心接下来的生活。但道长们却很豁达,劝我放宽心,还说这场大雪恐怕就是祖师爷在保护疫情中的道观,因为真武大帝是北方的水神,有这样千里冰封的神通。我忍不住反驳说,研究表明低温对病毒没有控制作用。道长却说,暴雪控制不住病毒,但可以控制人流量啊,没人上山,病毒自然也就上不来了。说得我心服口服——在道长们朴素的生活智慧面前,我常常感觉自己此前学到的知识和理论苍白无力。 恐怕很难有人会预见那年春节前后发生的事成为后来席卷世界乃至改变历史的序曲。于我而言,这段经历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下山后我决心学医,并为此重新参加了高考,现在已经成为中医学专业的大一新生,希望通过学医直面疾病带给人的身心折磨。很多同样焦虑的朋友听说我在道观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都表示羡慕,觉得那是一个远离喧嚣、无忧无虑的“躺平”之地。而他们不知道,道观并不是世外桃源,比如也逃不开查考勤和写年终总结的俗套。大概“逃”终究不是个办法。道长们不过是众多社会角色中的一种,发挥着平凡而特殊的社会功能,并不因为修道就与世隔绝,反而在看淡聚散之后,更加重视生命,热爱生活。 今年春节前夕,我收到了武当道长寄来的日历和福字。三年一晃而过,而他们仍然是那么豁达乐观。生病的人在静养,其他人则和往年一样忙着铲雪、准备饺子馅,为需要帮助的村民送去生活物资,并为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做各种美好的打算。 ——祝愿每个努力生活的人都在新年看到新希望;生活愉快,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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