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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连载』 《陆小凤之剑神一笑》 古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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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 14:37: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剑与剑神

  剑,是一种武器,也是十八般兵器之一。可是,它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不一样,我们甚至可以说,它的地位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武器最大的功用只不过是杀人攻敌而已。剑却是一种身份和尊荣的象征,帝王将相贵族名士们,都常常把剑当作一种华丽的装饰。
  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明剑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更特殊的一点是,剑和儒和诗和文字也都有极密切的关系。

×  ×  ×

  李白就是佩剑的。
  他是诗仙,也是剑侠。他的剑显然不如诗,所以他仅以诗传,而不以剑名。
  在中国古代,第一位以剑术留名的人,恰巧也姓李。大李将军的剑术,不但令和他同一时代的人目眩神迷,叹为观止,也令后代的人对他的剑法产生出无穷幻想。
  可是真正第一个把“剑”和“神”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说的人,却是草圣张旭。

×  ×  ×

  张旭也是唐时人,在李肇的“国史补”中有一段记载。
  旭言:吾始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有人说剑器并不是一种剑,而是一种舞。也有人说剑器是一种系彩带的短剑,是晋唐时,女子用来作舞器的。可是也有人说它是一种武器。
  关于这些,金庸先生和我在书信中讨论过,连博学多闻如金庸先生,也不能做一个确切的结论。远在晋唐间,这一类的事,如今大都已不可考,各家有各家之说,其说谁也不可定。
  我们只能说,如果剑器也是剑的一种,那么,公孙大娘无疑是被人称作“剑神”的第一人。
  这或者也就是“剑神”这两个字的由来。

剑神与剑仙

  能够被人称为剑神的人,除了他的剑术已经出神入化之外,还要有一些必要的条件。
  那就是他的人格和人品。
  因为剑在武器中的地位是独特而超然的,是不同于凡俗的。所以,一个人如果能被人称为剑神,那么他的人品和人格也一定要高出大多数人很多。
  能够达到这种条件的人就当然不会多了,每隔三五百年,也不过只有三五人而已。
  就算在被别人视为最荒诞不经的武侠小说中,这种人都不太多。在比较严谨一点的作品里,这种人更少之又少。
  因为“剑神”是和“剑仙”不同的,在武侠小说中剑仙就比较多得多了。
  尤其是在当年“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甚至在“朱贞木”的武侠小说中,都时常会有很多剑仙出现,都能以气御剑,御剑杀人于千里之外。
  只不过他们都不是剑神。
  因为他们都缺少一股气,一股傲气。
  我总觉得要作为一位剑神,这股傲气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就凭着这股傲气,他们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视如草芥。
  因为他们早已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他们所热爱的道。
  他们的道就是剑。
  他们既不求仙也不求佛,人世间的成败名利,更不值他们一顾,更不值他们一笑。
  他们要的只是他们那一剑挥出时的尊荣与荣耀,在他们来说那一瞬间就已是永恒。
  为了达到这一瞬间的巅峰,他们甚至可以不惜牺牲一切。

×  ×  ×

  在武侠小说的世界中,有几个人够资格被称为剑神?
  我不敢妄自菲薄,我总认为西门吹雪可以算是其中的一个。

剑神之笑

  西门吹雪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泪有笑的人,也有人的各种情感,只不过他从来不把这种情感表达出来而已。
  他可以单骑远赴千里之外,去和一个绝顶的高手,争生死于瞬息之间,只不过是为了要替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人去复仇伸冤。
  可是如果他认为这件事不值得去做,就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陆小凤去求他,他也不去。
  他甚至还有一点幽默感。
  有一次,他心里明明愿意去替陆小凤做一件事,可是他偏偏还要陆小凤先剃掉那两条不像胡子却像眉毛的胡子。

×  ×  ×

  总而言之,这个人是绝对令人无法揣度,也无法思议的。
  这个人的剑平生从未败过。
  要练成这种不败的剑法,当然要经过别人所无法想像的艰苦锻炼。要养成这种孤高的品格,当然也要经过一段别人所无法想像的艰苦历程。
  往事的辛酸血泪困苦艰难,他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别人当然也不会知道。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一件事,西门吹雪从来不笑。
  从来也没有人看过他的一笑。

×  ×  ×

  一个有血肉有情感的人,怎么会从来不笑?难道他真的从来没有笑过?
  我不相信。
  至少我就知道他曾经笑过一次,在一件非常奇妙的事件中,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下,他就曾经笑过一次。
  我一直希望能够把这次奇妙的事件写出来,因为我相信无论任何人看到这件事之后,也都会像西门吹雪一样,忍不住要笑一笑。
  能够让大家都笑一笑,大概就是我写作的两大目的之一了。
  赚钱当然是我另外的一大目的。



                                                            古龙
                                                            七○、五、二深夜凌晨间,有酒无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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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 15:18:21 | 只看该作者
第20章 微笑的剑神


  (一)
  深夜,没有月亮的深夜。
  假如从夜色初临开始饮宴,深夜,就是饮宴结束的时候了。
  因此,在沙大户大厅的饮宴,正是结束的时候。
  沙大户的饮宴,当然是招待中原镖局的贵宾了。
  而沙大户的饮宴结束,要离席的,当然是中原镖局的一行保镖人马了。
  当各位保镖的人站了起来时,沙大户却忽然又举起了酒杯,说道:“有一件事,我感觉很抱歉。”
  “沙兄盛情招待,我们感激已经来不及,沙兄又何来歉意?”百里长青抱拳说道。
  “酒菜淡薄,总镖头赏光,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所以,这件事我一定要自己罚酒一杯,以示歉意的。”
  “是什么事?”百里长青说。
  “是寒舍太小了。”
  “太小?太小也跟沙兄道歉有关?”
  “当然有关。”沙大户一干杯中酒,说道:“因为太小了,所以只能招待贵镖局的三个人而已。”
  百里长青还没来得及说话,杂货店的老板就抢先说出来:“没关系,我那边可以招待两个。”
  宫素素也抢着道:“这两姊妹,就住我那儿好了。”
  棺材店的老板,也抢着道:“各位如果胆子大,不怕睡棺材的话,我那里也可以住一、二个人。”
  百里长青当然只有感激的份了。
  于是,中原镖局的人,就被分配开了。
  其实,应该说是中原镖局的力量,就被分散了。
×  ×  ×
  虽然是没有月亮的深夜,沙大户门前的镖车,还是可以依稀辨别出位置来。
  不但镖车依稀可见,连守卫着镖车的人,也约略可以看出。
  其中一个守卫,忽然凝视着不远处的花丛。
  他看到一条人影一闪而逝。
  他没有哼声,因为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喝多了酒的人,通常都会眼花的。
  不过,就算他想哼声,他也哼不出来。
  因为一枚细小的金针,早已从人影消失的花丛飞了出来。
  这枚金针,当然是飞向这名守卫的咽喉了。
  所以他除了瞪大了眼睛,右手挣扎着想拔刀之外,他连叫一声都叫不出来。
  跟着,二把刀的刀锋已经割开了另一个守卫的喉头。
  而另一条绳索,也在同时套牢了第三个守卫的脖子。
  而夜,依旧是寂静无声。
×  ×  ×
  虽然是深夜,宫素素的住所却明亮一如白昼。
  在深夜中,屋里的灯火,通常都会给旅人无限的温暖与亲切。
  起码,中原镖局的两位女镖师,就有这种感受。
  因此她们一踏入宫素素的正厅,就感到很舒服。舒服的人,通常都想表达一下她们的感受的。
  宫素素只是微笑着,静听她们对主人和主人住所的赞美。然后,她才说话:“难得遇到二位姑娘,我们再小饮一番如何?”
  人在舒适温暖的环境里,会拒绝这种邀请吗?
  当然不会。
  所以宫素素就用力的拍了二下手掌。
  于是,小菜淡酒,一下子就摆在桌上。
  端菜端酒的,是个老妪。
  假如细心的观察,就会发现这个老妪的步履非常矫健,一点也不像老人。
  而假如能撩起老妪的裙脚,就会发现老妪的双腿,光滑娇嫩一如少女。
  这些,当然是两个女镖师注意不到的。
  她们不但没有注意这些,而且连一点戒心也没有,宫素素一敬酒,她们举杯就干。
  老妪的反应很快,马上又替她们斟上第二杯。
  第三杯。
  第四杯的时候,老妪忽然举起右手的酒壶,猛然砸向她右边的女镖师。
  这个女镖师脸色大变,想举起右手去阻挡。只可惜,她忽然发现,她的右手竟然举不起来。
  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她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同伴,脸色比她的还难看。因为她的头,已经被老妪的酒壶击出了血花。
  而她的同伴,想举手帮她阻敌,却连一丝力气也没有。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四肢全都麻木了。唯一正常的,只有听觉。
  她听见了宫素素阴冷而得意的笑声。
×  ×  ×
  宫素素住所的灯火,忽然全都熄灭。
  夜,似乎更阴森了。
×  ×  ×
  阴森的不只是夜色,还有棺材,还有赵瞎子的笑声。
  “你们敢睡吗?”赵瞎子的说话声也显得很阴森。
  “当然敢,我们走江湖走惯了,连坟墓边也都睡过,怕什么棺材?对不对?”镖师撞了撞他的同伴说。
  他的同伴马上接嘴:“当然对,何况这棺材还是新的。”
  “就是新的,我才问二位敢不敢睡。”
  “为什么?”
  “因为新棺材,通常都是用来装刚死的人的。”
  “你别开玩笑。”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难道你不是?”
  “他不是。”
  最后一句话,是从一副棺材里忽然冒出来的。
  两个镖师禁不住吓了一跳。
  就在他们被吓一跳的时候,棺材里便飞出来一个人。
  而赵瞎子的双手,也变成爪形,抓向他面前的镖师。
  “砰砰”两声,两个镖师的生命便结束了。
  赵瞎子伸手一边扶着一个,用力一推,镖师的两具尸体,不偏不歪的,落在两副新棺材里。
  赵瞎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对着从棺材里飞出来的人说:“小叫化,不赖吧?”
  “当然不赖,这种角色,也配出来保镖?”
  “你以为他们配作什么?”
  “就是这个,”小叫化伸手一指,说:“只配睡在棺材里。”
  赵瞎子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看不止是这两个,所有的人都只配睡我的棺材。小叫化,还有几副棺材是空的?”
  “好像不多了。”
  “当然不多,只剩六个而已。”
  “六个?有这么多?”
  “杂货店里有两个,老沙那里有两个……”
  “老沙那里为什么只有两个?不是三个吗?”
  “三个?难道你想把我们的老大也杀了?”
  “我怎么敢。”小叫化说:“这只有四个,还有两个是什么人?”
  “你忘了大牢里的牛肉汤和西门吹雪?”
  “我怎么会忘?谁能忘得了西门吹雪?”
  (二)
  是的,谁能忘得了西门吹雪?
  起码小老头就忘不了。
  一做完小老太婆那件事之后,小老头就忙不迭的催促着小老太婆,说:“该去救西门吹雪了吧?”
  “当然。现在去救,正是时候!”
  “为什么现在正是时候?”
  “因为黄石镇上的人,现在正在用尽方法对付中原镖局的人,一定不会派人看守他们的牢房。”
  “中原镖局的人会被他们杀死吗?”
  “大概吧。”
  “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救他们?”
  “你有办法救他们吗?”
  小老头没说话,因为他回答不出来。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救得了他们吗?
  而且,这件事也不能点明真相,因为他们还查不出谁是主谋。
  查不出主谋,谁会相信一个小老头和一个小老太婆的话?谁会相信黄石镇上那么老实的人会谋害中原镖局的人?
  连陆小凤都不相信,所以陆小凤才被杀。
×  ×  ×
  “你以为谁是主谋?”小老头问。
  “照目前情况来看,只有两个人嫌疑最大。”
  “谁?”
  “百里长青和金鹏。”
  “他们俩?为什么呢?一个是中原镖局的总镖头,一个是副总镖头,怎么会劫自己的镖?”
  “为什么不会?你知道这趟镖有多少吗?”
  “多少?”
  “三干五百万两黄金。”
  “那是多少?”
  “那是用到你第八十代儿孙也花不完的钱!”
  “这么多?是谁要保这么多钱?”
  “据我所知,是当今朝廷的备战金。”
  “为什么要运走呢?”
  “因为传说南方有叛变,所以把黄金运下去,作为战事之用。”
  “为什么不直接用军队运送?”
  “怕引起瞩目,因为南方的叛变,是否会叛乱还不知道,万一运黄金的事风声走漏,马上生变,就准备不及了。”
  “所以就托中原镖局押运?”
  “不错。”小老太婆说。
  “可是看来,黄石镇这批人,阴谋了大概有半年吧,他们怎么知道那么早?”
  “所以我才怀疑百里长青和金鹏其中之一是主谋。”
  “唔,”小老头道:“他们是最先知道要托运黄金的人,可是,他们自己的钱已经用不完了,怎么还要劫镖呢?”
  小老太婆笑了。她说:“你现在有钱吗?”
  “有。”
  “可以用多久?”
  “可以用到我死也用不完。”
  “那假如再有一百万黄金放在你面前,你还要吗?”
  “我不要,”小老头说:“才怪。”
  “所以呀,谁不想拥有更多的财富?”
  “有一个人!”
  “谁?”
  “陆小凤。”
  小老太婆又笑了。她道:“死人当然不想拥有更多的财富的。”
  小老头也笑了,他道:“陆小凤真是个死人吗?”
  “难道不是?”
  小老头没有回答。因为他忽然伸手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  ×  ×
  他们已经到了牢房外,所以小老头才叫小老太婆别哼声。
  其实,就算小老头和小老太婆的说话声音再大,牢房里的人也听不到的。
  因为牢房里根本没有看守的人。
  有的,只是关在里面的西门吹雪和牛肉汤而已,而且让他们听到说话声,又有什么打紧?
  假如有人这样想,这个人就错了。
  因为西门吹雪已经听到了门外的人声,而且用手一点,就把牢里的油灯点熄。
  跟着,他用手按着牛肉汤的嘴,附口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别吵!”然后他的人就无声无息的贴在牢门旁的墙壁上。
×  ×  ×
  牢门缓缓往内推的。
  牢门推的方向,刚好是西门吹雪靠墙的方向。
  牢门推开一半,小老头就发出了“咦”的一声。
  这表示他发现了牢里是黑黝黝的一片,跟着,就听到他仿佛喃喃自语的说道:“来迟了,西门吹雪不在。”
  “谁说我不在?”
  随着西门吹雪的话,一股剑气,已经刺向了小老头。
  小老头身体猛然向后飘去。
  西门吹雪的剑,快速无伦的又刺向小老太婆。
  小老太婆没有退后,却其快无比的举起双掌。这双手掌,以天衣无缝的方法,一夹就夹住了西门吹雪的剑。
  “是你?”西门吹雪发出了一声惊呼。
  “不是我。”小老太婆回答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是你。”西门吹雪又说。然后,他缓缓将剑自小老太婆手上抽回,嚓的一声,点亮了火折子。
  灯光一亮,牛肉汤就皱起了眉头,看着小老太婆道:“原来是你。”
  “姑娘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司空摘星看到你,就跟看到鬼一样,谁忘得了你?”
  “你认识她?”西门吹雪似乎话多了。
  “见过她。”牛肉汤道。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
  “你居然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以为我是百晓生吗?”
  “你不必是百晓生,也应该知道她是谁才对。”
  “哦?她到底是谁?”
  西门吹雪没说话,只是看着小老太婆。
  小老太婆也没说话,只是看着牛肉汤。
  牛肉汤的脸忽然红了起来,仿佛不是被一个老太婆看着,而是被一个多情少年盯着看的模样。
  “你是……”
  “不错。”小老太婆的声音忽然变得年轻了:“我是。”
  (三)
  不错,他就是陆小凤,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陆小凤不是死了吗?
  “死?陆小凤能死吗?”小老太婆笑得很开心。
  牛肉汤一看到小老太婆的笑容,看到他那一双带着促狭之意的眼神,她就知道这个小老太婆果然是陆小凤。
  看到陆小凤未死,牛肉汤应该高兴才对,但她却忽然瞪起一双大眼,怒道:“陆小凤为什么不能死?陆小凤死了最好。”
  “陆小凤真的是死了最好吗?”站在小老太婆旁边的小老头道。
  “你是谁?这关你什么事?”牛肉汤道。
  “我?我不是谁,只不过没有我,陆小凤就真的只好死了。”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化妆术天下第一的人。”
  “你?你就是司空摘星?”
  “不错。”
  “那……”牛肉汤张大了嘴巴:“那在酒楼上那个司空摘星又是谁?”
  “他?他就是死鬼陆小凤。”
  “陆小凤不是他吗?”牛肉汤指着小老太婆道。她实在被搅迷糊了。
  “他是活着的陆小凤。”
  “那死鬼陆小凤活着时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
  “不错。其实他应该叫做不老实和尚才对。”
  “为什么?”
  “因为他应该躺在棺材里不动的,他却又要来找我,要我把他化妆成西门吹雪。化妆成西门吹雪他说不好玩,又化妆成我,你说他是不是不老实得很?”司空摘星道。
  “我们在棺材里看到的,是老实和尚?”
  “如假包换的老实和尚。”
  “棺材里的人,明明是个死人呀。”
  他当然是个死人,要不然,怎么能骗得了黄石镇这群匪徒?
  “他死了,为什么又会活起来呢?”
  “因为他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就能复活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老实和尚会龟息功。”
  “啊,我懂了。”
  “你真懂吗?”
  “当然,就是因为老实和尚懂龟息功,所以陆小凤就找你把老实和尚化装成他,然后让他去装死,对不对?”
  “对极了,当时你在我旁边偷看了是不是?”
  “去你的。”牛肉汤道:“不过,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找老实和尚来装死是不是?”陆小凤道。
  “是的。”
  “黄石镇本来是个很不受人注意的小镇,我来到这里,就发现每个人都隐藏着他们自己的武功,我就知道内中一定大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他们隐藏着武功?”
  “你别忘了,我是个小老太婆,我这双眼,看过了江湖上多少事故?你以为小老太婆是白活了这几十年吗?”
  “是是是,失敬失敬,恕小女子不知老前辈还有这么一双厉害的眼睛。”牛肉汤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陆小凤看了看西门吹雪,又道:“所以我就去找司空摘星,要他带着他的化装材料跟我走。他倒是一言不发的跟着我去找老实和尚。”
  “找到了老实和尚,我劈头就对他说:和尚,把你的衣服统统脱下来。你们知道老实和尚一听到我这句话,是什么反应?”
  “他一定吃惊得不得了。”牛肉汤道。
  “不对。他居然一声不响的把衣服脱得光光,然后他对我说:‘色就是空,空就是色。想不到陆小凤也看破红尘,要穿和尚的衣服去出家。’你说气不气人?”
  “不气人。”牛肉汤道。
  “哦?为什么不气人?”
  “因为你是要找他替你去死,他消遣你几句,有什么好气的?”
  陆小凤忽然定定的看着牛肉汤。
  “你看什么?”
  “我忽然发现,你怎么变得这么善解人意起来。所以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牛肉汤。”
  “你说呢?”
  “难说得很,尤其是司空摘星跟你在一起过。”
  这时,很少讲话的西门吹雪居然开口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他们以为你死了,防备就放松了,你就可以暗中调查他们的阴谋。”
  “你果然明白了。”
  “那他们的阴谋是什么?”牛肉汤道。
  “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他们的阴谋。”
  (四)
  沙大户的大厅上。
  大厅的柱子上绑着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身上受了很多处伤的人。
  这个人显然是曾经经过一番搏斗格杀之后,才被捕擒绑起来的。
  这个人,就是南北一十三省号称第一的中原镖局总镖头百里长青。
×  ×  ×
  大厅的气氛很低沉。
  百里长青犹在喘气,瞪着一双怒目。
  沙大户背负着双手,低着头踱方步。
  宫素素、老板娘定定的坐在椅上,动也不动。
  小叫化和赵瞎子则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
  低沉的气氛有压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最先忍不住这种气氛的,是赵瞎子,他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金老大为什么要我们留下他做活口?”
  沙大户转身看着赵瞎子,道:“金老大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错,我有我的道理。”
  金鹏从屋内走出来,他身穿一套镶着金边华丽至极的衣服。
  金鹏的衣服明亮得炫人眼目,但脸色却阴沉得令人不欲看上一眼。他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活口吗?”
  他瞪着一双怒目看着百里长青。百里长青也瞪着一双怒目看他。
  “我费了多少心血,安排了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金鹏的视线从百里长青脸上落向厅堂每个人的眼睛,道:  “我们杀了多少人,才让你们顶替上黄石镇的人,但是,现在却功亏一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们甚至连金鹏说些什么,也不太明了。
  于是,金鹏只好带着他们走出大厅,到达停放镖车的地方。
  “打开。”金鹏发号施令。
  镖车内的箱子打开了。
  原本是黄澄澄耀眼生辉的金子,现在忽然间都不亮了。居然变成了一块块乌黑色的废铁。
  所有人都傻住了。
  “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金鹏道:“因为黄金已经被掉包了,变成了一箱箱的废铁。”
×  ×  ×
  他们又回到大厅。
  大厅的气氛更加低沉了,这回低沉得不但令人喘不过气,而且还让人的头也不敢抬起来。
  所有人都低着头,注视着金鹏带进来放在桌上的乌黑废铁。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才望着他们的老大金鹏。
  “这表示我们之中有人泄漏了这个秘密。”
  “我们之中会有奸细?”沙大户道。
  “谁?”老板娘道。
  老板娘的双目如火般射向赵瞎子。
  赵瞎子吓了一跳,也凝望着老板娘,然后,他忽然望向小叫化。
  小叫化则望向宫素素。
  宫素素望着杂货店的老板,老板望着老板娘。
  他们每个人都在互望着。
  气氛更凝重了。
  金鹏从椅上站了起来,道:“现在最重要的,倒不是找出谁是内奸。”
  他边说,边走向百里长青,道:“最重要的,是查出被掉包的黄金在哪里。”
  他忽然一把抓住百里长青的头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你来做活口了吧。只要说出黄金的下落,我不但立刻放了你,也放了你的部下,也不追究谁是内奸的问题,而且还把黄金分你一份。”
  百里长青抬起头,看着金鹏,忽然张嘴向着金鹏吐了一口带血的痰,怒声道:“呸!”
  “呸得好!”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全部人的眼睛都回转,落在说这话人的脸上。
  没有人认得说这句话的人。
  因为她是个小老太婆。
  小老太婆又说话了:“如果你认为真的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那真是活见鬼了。”
  “你是什么人?”金鹏怒道。
  “我?我是个死人。”
  “放肆!”
  金鹏一个飞身,举掌攻向小老太婆。小老太婆轻飘飘的飞身躲过,道:“你不问清楚我是谁就动手,万一吃了亏怎么办?”
  金鹏没有理会这句话,运掌如风,招招都是杀着攻击着。
  小老太婆只是微笑的闪躲,连一招也没还手。
  旁边看的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普天之下,能连续接下金鹏三十招而不还手的人,大概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
  陆小凤不是死了吗?
  他们每个人的脑海中都装着这个问题,忽然间,小叫化的念头一转。转到了小老太婆进来时说的一句话。
  ──我是个死人。
  小叫化的人忽然就颤抖了起来。
  “你怎么啦?”赵瞎子道。
  “他……他……他是陆小凤。”
  赵瞎子他们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躲闪中的小老太婆忽然一个飞身,在空中连翻了七个斤斗,道:“不错,我就是陆小凤。”
  小老太婆的人落地,脸上的化妆已经在翻斤斗的时候除去了。
  他一站在地上,就变成了道道地地的陆小凤了。
  “你没死?”宫素素大惊道。
  “我当然没死,陆小凤怎么能死?死了,你们的阴谋岂不得逞了吗?”
  “那……”
  “你们一定想知道死的是谁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因为大家确是这么想。
  “我告诉你们,没有人死。只有人假死。”
  “假死?”
  “假死的人是老实和尚。”陆小凤道:“我请司空摘星替他易容,把他扮成我的模样,然后在他的胸口上绑上一块铁片和一个血包……”
  “你们记得那天黄昏围攻我的事吗?其实,你们围攻的是老实和尚,真的我早就在一旁观察你们。”
  “我发现你,沙大户,使的是东洋神风刀法,我就知道,你们果然是一干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那天黄昏,老实和尚故意左闪右腾,最后一撞,把胸膛撞上宫萍的剑上。那个血包,就溅出了鲜血,和尚就马上运起龟息功倒地。
  那时天色已经很暗,你们当然看不清楚,而且,你们也太相信宫萍那一剑了。”
  “所以她才会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沙大户道。
  “她的死,是死于太过自信,而你们的失败,却是失败于人类的习惯性。”陆小凤道:“有谁,会在一个死人身上再补上一剑的?没有,所以,和尚装死就成功了。”
  “你别得意,陆小凤,”老板娘道:“西门吹雪和牛肉汤现在都落在我们手上。”
  “真的吗?”门口上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当然是牛肉汤得意之极的声音。
  一向不大说话的西门吹雪,又开口说话了:“如果我不故意中计被擒,金鹏的秘密能揭穿吗?”
  没有人回答,因为每个人的脸色,都跟土一样难看极了。
  “我有一件事还不明白。”金鹏说道。
  “什么事?”陆小凤道。
  “黄金是被你掉包的吗?”
  “是的。”
  “凭你一个人,能把这么多黄金掉包?”
  “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把黄金掉包。”
  “我不懂。”
  “很简单。”
  陆小凤走到放着一块废铁的桌上,拿起那块废铁,他伸手掏出他的玉扇,用玉扇在铁上刮着。
  乌黑的颜色逐渐被刮去,霍然露出黄澄澄闪闪生光的黄金。
  所有人又愣住了。
  “这些黄金,”陆小凤道:“只不过是涂上一层很特殊的颜色而已。”
  “可是,凭你一个人,能做到吗?”
  “当然不能。”门口又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这次,老实和尚已经穿了他那身和尚装,司空摘星也穿上那一身随时都准备去摘星的劲装。
  “没有我老实和尚的帮忙,陆小凤怎么可能涂得了那么多黄金?”
  “你别把我司空摘星的功劳不提,没有我,你们两个人四只手是绝对涂不了那么多黄金的。”
  没有人说话。事实上,谁又能说什么?奸谋已经揭穿了,还有什么话说?
  唯一能说的,就是用生命用鲜血来表示愤怒了。
  因此,金鹏蓦地拔出他的配剑,攻向陆小凤。
  沙大户和赵瞎子攻向西门吹雪。
  老板娘攻向牛肉汤。
  宫素素攻向司空摘星。
  小叫化却攻向绑在柱上的百里长青。
  这里面最有希望得手的,就是小叫化。
  因为百里长青是个没有抵抗力的人。
  但是,小叫化错了。
  百里长青身上的绳索,忽然像纸碎般断裂,而他的拳,却在小叫化以为得手的时候,击中了他的胸膛。
  小叫化倒下了。倒下去的时候,他听到百里长青说:“陆小凤在闪躲金鹏的攻击时,早就用内力把绑我的绳索弄断了。”
×  ×  ×
  一场大战,很快就结束。
  因为,普天之下,谁能敌得过陆小凤和西门吹雪?更何况是他们两人联手?更何况旁边还有司空摘星和老实和尚?
  而且,邪,终归是胜不了正的。
×  ×  ×
  清晨,有雾。
  黄石镇的这一天清晨,居然没有风。
  没有风刮起平日漫天飞舞的黄沙。
  大概是连风也知道黄石镇的风波已经平息了吧。
×  ×  ×
  太阳逐渐升起。
  一丝丝的阳光,映得地上的黄金闪闪生辉。
  百里长青得意的笑着,看着镖师搬运黄金装箱。
  其中一个镖师抬头问百里长青:“是谁救了我们?”
  “除了他,还有谁?”
  “他?他是谁?”
  “他就是我。”
  所有的镖师都傻了,因为说这句话的,是三个人。
  一个是小老头,一个是小老太婆,一个是陆小凤。
  小老头除去化妆,原来他是司空摘星。
  小老太婆原来是陆小凤。
  陆小凤原来是老实和尚。
  所有的镖师都笑了。
  牛肉汤更是笑得咯咯乱响。
  其中,笑得最宏亮的人,竟然是陆小凤。
  因为,他听到了一个人的笑声,这个人,是从来不笑的。
  这个人,当然是西门吹雪了。
  ──《陆小凤之剑神一笑》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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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 15:05:41 | 只看该作者
第19章 小老太婆的神秘笑容

  (一)
  南北一十三省的镖局,假如中原镖局的总镖头百里长青站出来说,他的镖局只是家小镖局而已,那就表示,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一家镖局可以用大字冠在上面了。
  南北一十三省哪家镖局敢称第一?没有,因为连中原镖局的总镖头百里长青也只是说,中原镖局号称第二而已。
  中原镖局在十三省内有几家分局?这连百里长青自己也数不清。
  太多的分局,太响亮的字号了。这使得百里长青根本就可以终日养鸟种花,大享清福。
  事实上,百里长青已经有十七年没有押过镖了。再大的镖,也只是交由副总镖头金鹏去押上一押。
  十七年来,大小事件,百里长青都交由金鹏替他处理。金鹏成了他的左右手,而且从未出过错。
  所以,当金鹏对他报告说一切都打点好以后,他应该点头捋须,愉快放心的一笑才对。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笑。
  不但没有笑,而且还神色凝重的问:“一路都调查好了吗?”
  “绝对安全。”金鹏说:“为了这趟镖,我们已经准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一路上,都已经做好一切安全措施,总镖头大可放心。”
  “这十多年来,多亏了你,你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是很放心的,只是这一趟镖,关系实在太大了。”
  “我知道,三千五百万两黄金,可以做多少事的钱?可以用八十代都用不完。”
  “是呀,所以这趟镖绝对不能有任何一丁点儿错失,别说你我,恐怕整个镖局的事业,都会毁于一旦。而且,这也是满门抄斩的事。”
  “我知道,所以京师里还特别派了柳乘风柳大侠,七个多月前就开始按我们定的路线去安排了。”
  “柳乘风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没有?”
  “每隔十五天都传回来一次消息。”金鹏说:“都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
  “安全。”
×  ×  ×
  既然一路安全,就是该上路的时候了。
  这一趟镖,由中原镖局总头百里长青亲自出马押阵。
  (二)
  牛肉汤实在焦急得很,她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焦急过。
  她宁可人家来把她一刀杀了,都比关在这大牢里,等待行刑好受。
  因为等待只会带来焦虑,而焦虑是令人难过不堪的事。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她拼命的打着四周的墙壁,大声的呼叫着。
  除了牢内的回声以外,回应她的只有一双眼睛。
  一双冷冷的眼睛。
  这双眼睛也不一定是在看她,只是对着她的动向凝视着面前的虚空而已。
  西门吹雪就是这样的人,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无动于衷。
  牛肉汤忽然停止了呼喊拍打,站在西门吹雪门前。
  她用绝望的眼神,瞪视西门吹雪冷峻的面容,道:“他们会杀我们吗?”
  西门吹雪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仿佛这个问题已经不值得回答了。
  “他们会不会杀我们?”
  牛肉汤又问了一遍,这回她还用力摇动西门吹雪的肩膀。
  “不会。”
  这两个字仿佛不是西门吹雪讲的,而是被牛肉汤摇出来的,从肚皮卷到口腔,从口腔的牙缝里摇到外面去。
  这样一句了无生气的回话,却带给了牛肉汤无穷希望。
  她的眼睛忽然消失了那绝望的神情,升起了明亮的光采。她说:“真的?他们真的不会杀我们?”
  西门吹雪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牛肉汤却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起来,她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他们既然在酒里下迷药,不是下毒药,这表示他们并不想杀我们,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牛肉汤自己接了下去,说:“假如他们不想杀我们,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
  这似乎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为什么把牛肉汤和西门吹雪关起来,而不把他们一刀杀了?
  他们已经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陆小凤死了,他们是来报仇的,不杀他们,只有增加危险,别无好处。
  这个问题,牛肉汤根本不可能知道,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知道。
  因为答案,是在黄石镇那群凶手的脑里。
  西门吹雪似乎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干脆把眼睛闭了起来。
×  ×  ×
  “为什么不把西门吹雪杀了?”
  这是沙大户提的问题。
  看来,这个问题连沙大户也不知道。
  “对呀,为什么不杀了西门吹雪?”
  这是杂货店老板和棺材店老板异口同声接着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因为发问的人的眼睛,却看着一个人。
  “不杀他的原因,”宫素素站起身,道:“是为了他的剑谱。”
  “剑谱?”沙大户道:“我们还要他的剑谱做什么?”
  “你不想学得他举世无双的剑法?”
  “本来想的,现在却不想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快变成大富豪,还学剑法干什么?”
  “有了钱,你就什么武功也不再练了吗?”宫素素问。
  “说得不错。你知道我们每人可以分到多少钱吗?”沙大户说。
  “我算不出来。”
  “我也算不出来,只不过我知道,我们每人分到的钱,用到我们的第八十代孙子也吃喝不完。”
  沙大户环视众人一周,又说:“有了这么多钱,我们不好好吃喝玩乐一番,还练什么剑?”
  棺材店老板那张原本像个死人的脸上,忽然也有了血色,简直像换了个人,由死人变成皇帝似的,他用极高兴的口吻说:“对呀,有了钱,咱们只管花天酒地去,还管他什么剑法?”
  “而且,”沙大户又说:“留着西门吹雪在,我们就多一分威胁。”
  “你们放心,那座大牢,连鬼都逃不出来,何况区区一个西门吹雪?”宫素素看着大家,说:“你们都一心只要钱,那剑谱,就留给我自己好了。西门吹雪的事,也让我来处理好了。”
  “可是……”沙大户欲言又止。
  “你怕他会飞出我的大牢?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为什么包在你身上?这件事是包在我们大伙身上的。”
  小叫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一进来,就说了这句话。
  “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事吗?”老板娘说。
  “你又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吗?”
  “什么事?”
  “我们说好的事呀!”
  “他们来了?”
  小叫化点头,说:“他们来了。”
×  ×  ×
  他们?他们是谁?
  (三)
  小老头似乎对黄石镇附近的路很熟似的,他故意七拐八拐的,来到黄石镇的外头,刚好是夕阳将下时。
  “你看,我说得不错吧?”小老头看着夕阳说:“我说过到黄石镇时刚好是黄昏,没骗你吧?”
  “这一点你没骗我,可是你骗了我别的。”小老太婆说。
  “别的?我骗了你别的什么?”
  “你骗了我走了半天冤枉路。”
  “那我可没骗你。”小老头说:“我只跟你说过,走到黄石镇,起码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你说应该是日正中天的时候,我说你不对,你就说我们走走看,于是我们就走来了对不对?”
  “对。”
  “那你看,那太阳是不是快下山?”
  “是。”
  “那表示我说的话对,我没有骗你,更没有骗你走冤枉路。”
  “好吧,就算没骗吧。可是你说的话却说错了。”
  “错了?错在那里?”
  “错在这个夕阳。”小老太婆指着只剩一半边的太阳说:“你说到黄石镇是太阳快下山时,错了。我说是太阳已下山时才对。”
  “不对不对不对,我们现在走进黄石镇,不就刚好吗?”
  “不对不对不对,我们现在不进黄石镇。”
  “为什么不进去?”
  “因为我们要找西门吹雪。”
  “找西门吹雪不是要进去吗?”
  “不要。”小老太婆一指镇外那个白帐篷,说:“你看,那不是西门吹雪的行馆?”
  帐篷里当然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这好像并不怎样令小老头和小老太婆惊讶。
  令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在帐篷里,忽然听到了马蹄声。
  马蹄声也不是最令人惊讶的,最令他们诧异的,是马蹄声后那一长串沉重的车轮磨地声。
  “那是什么?是保镖的吗?”小老头问。
  “你知道最好的答案是什么呢?”小老太婆说。
  “是什么?”
  “是去看一看。”
  话还没说完,小老头和小老太婆的人,就已经不在帐篷里了。
  (四)
  中原镖局的旗帜,迎着向晚的风,吹得飒飒价响。
  百里长青端骑在马上,双目炯炯有神。
  “金鹏,前面就是你说的黄石镇?”
  “是的。”
  “绝对安全吗?”
  “我们的人三个月来查过一次,全镇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除了一个沙大户。”
  “沙大户?”
  “沙大户是个外地的流放贵族,忽然在黄石镇外的山上挖到了黄金,便在这里定居。因为他有钱,所以偶然会收留一些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
  “不过这些亡命之徒的武功,我们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打倒他们。”
  “那我们今天晚上,似乎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了。”
  “我也这么想。”
  “你怎么想?”小老头问。
  “我想,他们如果是睡得安稳的话,那就只有一种情况。”小老太婆说。
  “什么情况?”
  “死人是睡得最安稳的。”
  “他们为什么会死?”
  “带着这么多钱银,来到这个表面上平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的黄石镇,不是找死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带的是钱银?”
  “你没看到地上的轮痕?你看看有多深?恐怕他们保的是黄金。”
  “我看不是。”
  “哦?”
  “如果保黄金,怎么只带这么几个人?”
  “那你以为他们保的是什么?”
  “石头。”
  “石头?”
  “对,石头。”
  “你怎么知道?”
  “判断。我看他们的车里装的绝对是石头,只有装了石头,他们才这么大胆,几个人就进入黄石镇。”
  “你知道这几个人是谁吗?”
  “谁?”
  “他们的总镖头百里长青、副总镖头金鹏、峨眉女侠司徒凤、司徒凰、司徒莺、司徒燕、青城剑玄道子。” 
  “真的?”
  “我会看走眼吗?”
  “那他们载的是黄金了?”
  “我不知道。”
  “我知道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去看看。”
×  ×  ×
  沙大户的屋子早就灯火通明。
  对沙大户来说,这一天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日子。
  能够招待南北一十三省最大镖局的总镖头,这可是盼也盼不到的事。
  因此,除了吩咐厨师好好准备拿手菜之外,他自己,也早已站到大门口去恭迎百里长青的大驾了。
  不单是他,黄石镇上所有的人全都在他的门口恭候着。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极得意的笑容。
  因为,这就是小叫化口中的:“他们来了。”
  他们,当然就是中原镖局的人了。
  其实,更真实更深一层的说,小叫化口中的他们,应该指的是马车里的镖银。
  ──那可以用八十代也用不完的黄金。
×  ×  ×
  “他们进去沙大户家了。”小老头说。
  “唔,龟已入瓮了。”
  “怎么办?”
  “怎么办?看好戏呀。”
  “这时候还看好戏子”
  “不然,你想怎么办?”
  “救人去呀。”
  “救人?救谁?”
  “他们呀。”
  “他们?他们现在还不会有危险,还没吃饱,还没喝醉,怎么会有危险?”
  “那……”小老头不知怎么办了。
  “我们去救人。”小老太婆说。
  “你不说他们还没危险吗?”
  “我不是说他们,是说别人。”
  “别人?别人是谁?”
  “他不是谁,他是西门吹雪。”
  “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不然,怎么提议去救他?”
  “你为什么认为他需要人去救?”
  “因为他不在帐篷,而且,我看沙大户他们都开心得很,假如西门吹雪在外面,他们会那么开心吗?”
  “你为什么要救西门吹雪?”
  “我不跟你说过,他是我的小朋友吗?”
  “小朋友就要救?”
  “因为这个小朋友现在可以帮我们做很多事。比如说看看车里的是石头,还是黄金?”
  “那我们为什么不快点去?”
  小老头话还没说完,人就跑了开去。
  但是他没有跑开,因为他的后衣领被小老太婆一手捉住。
  “你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干什么?”
  “救人呀!”
  “救人?救人是往那边。”
×  ×  ×
  夜,没有月亮的夜。
  平常很阴森的牢房,在这样的夜色下,更显得阴森极了。
  看到这么阴森的牢房,小老头子禁不住皱起了两条眉毛!他一皱起双眉,小老太婆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也皱眉?”小老头问。
  “因为你皱眉呀。”
  “我皱眉跟你皱眉有关联吗?”
  “当然有。”
  “是什么关系?”
  “因为你皱眉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是一个你一想到就皱眉的人?”
  “是的。”
  “谁?”
  “陆小凤。”
  “真的,我会像陆小凤?”
  “是的,只不过是个灰眉灰发,也就是说,灰头土脸的陆小凤。”
  小老头笑了,他觉得很得意:“只要像陆小凤,管他什么头发眉毛!”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唉!只可惜……”
  “只可惜陆小凤已经死了?”
  “这是其一。”
  “其二呢?”
  “只可惜现在我们有正事要办,不然,我倒要请你好好吃喝一顿。”
  “为什么?”
  “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说过我像陆小凤。”
  “像陆小凤有什么好?还有人叫陆小凤做陆小鸡呢。”小老太婆说:“而且,陆小凤已经死了,说你像个死人,又有什么好的?”
  小老头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的走向牢门。
  但他的脚步却被小老太婆一把拦住。
  “你干什么?”小老头问。
  “你想干什么?”小老太婆反问。
  “我们不是要去救人吗?陆小凤死了,总不能再多一个西门吹雪是死人吧?”
  “我忽然觉得有一件事比救西门吹雪还重要。等做完了这件事,再来救也不迟。”
  “什么事?”
  小老太婆没有回答,只是作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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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 15:04:33 | 只看该作者
第08章 宴无好宴


 (一)
  假如要问谁是江湖上最不懂礼貌的人,答案倒非常简单。
  ──西门吹雪。
  一个从来不多讲话的人,他当然是不会讲无聊的客套话。
  所以严格的来说,只要明白西门吹雪的为人,就不会认为他是个不懂礼貌的人。
  因此,在江湖上,唯一不懂礼貌的人,就剩下一个了。
  ──牛肉汤。
  她不但不懂礼貌,而且也不讲礼貌。
  因为她一看到宫素素,马上就用逼人的语气问:“你知道陆小凤的死因?”
×  ×  ×
  假如要问江湖上谁的修养最好,恐怕要数宫素素了。
  因为宫素素听了牛肉汤的话,居然没有生气,连脸色也没变一下,依旧维持她那冷艳高贵的表情。
  她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那么早死呢?”
  “是谁杀他的?”牛肉汤又追问。
  宫素素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陆小凤是我最仰慕的人,居然死在黄石镇上,我实在难过极了。”
  “讲难过,最难过的应该是我。”牛肉汤说。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牛肉汤说:“你快告诉我,是谁杀的?我一定要替他报仇。”
  “谁杀的?谁能杀得了陆小凤?能杀他的人,当然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最不会提防的人。”
  “是谁?”
  “你马上就知道了。我已经派人去把这些人找来,他们还没来以前,我们为什么不多喝两杯,遥祝陆大侠在天之灵?”
  宫素素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牛肉汤也举杯一饮而尽。
  连西门吹雪也以平常少见的快动作,把杯中酒一下喝光。喝完了,他把杯子从口中放回桌上。
  这时,他的右手正拿着杯子。
  这时,他的动作是把杯子放回桌上。
  这时,他身后的纱幔里忽然飞出来一个人。
  一个手上握剑的人,女人。
×  ×  ×
  西门吹雪放下杯子的这一刻,正是刺杀他的好时刻。因为他刚喝完酒,注意力并不集中,而且他正要放下酒杯,右手的动作也正松懈。
  这个女人似乎算准了会一击而中。
  她错了。
  西门吹雪假如这么容易被刺中,他早就不是西门吹雪,是一个死人了。
  死人不会动,西门吹雪会。
  西门吹雪的身子,正好藉助手按杯子的力量,向右方斜斜的飞了出去。
  行刺的女子,一击不中,却没有再攻击,她只是站着,站在厅堂的中央,面对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依旧冷峻的站着,仿佛什么也不看似的看着这个女子。
  宫素素站了起来,大声叱喝道:“宫萍,你想干什么?”
  “我听说西门公子的剑术已经练到无剑的境界,我想领教一下。”
  “哼!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牛肉汤道。
  宫萍连看都没看牛肉汤一眼,双目定定的注视着西门吹雪道:“拔剑吧。”
  “我看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牛肉汤说:“你居然敢叫西门大侠拔剑,你知道他一拔剑的后果吗?”
  宫萍依旧没有理她。
  牛肉汤却又说:“你死定了。”
  宫萍冷笑,道:“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话一说完,她就举剑刺西门吹雪,一口气连攻了二十四招。
  西门吹雪的身体快速无比的连换了二十四个位置,然后,就是剑光一闪。
  没有人看到西门吹雪是怎样拔剑的,也没有人看到西门吹雪的剑是怎么刺向宫萍的,他们看到的,只是一闪。
  就是那一闪,宫萍就已倒下。
  (二)
  宫萍倒地发出“呼”的一声,“呼”的一声过后,竟然传来了沙大户的笑声。
  “好剑法!”沙大户一边拍掌,一边自门外走了进来。
  “西门吹雪无剑的境界,果然名不虚传。”沙大户身后,跟着进来了老板娘、杂货店老板和小叫化黄小虫。
  杂货店老板看着西门吹雪和牛肉汤,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谁是凶手了。”
  “是谁?”牛肉汤问。
  老板笑而不答,答话的是老板娘。
  “他根本就不知道谁是凶手。”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知道谁是凶手?”
  “你如果知道,你会不早说吗?”
  “早说?早说出来,我会活到现在吗?”
  小叫化这时忽然插口道:“你不怕凶手杀你灭口?”
  “杀我灭口?那他岂不自己暴露身份?”
  “到底谁是凶手?”牛肉汤又追问。
×  ×  ×
  “最后凶手是很多人。”
  这句话是从门口传过来的。
  “为什么?”小叫化对着进来的赵瞎子说。
  “为什么?凶手愈多,我的棺材生意不就愈好吗?哈哈哈哈……”
  西门吹雪冷峻的表情,忽然显出了一抹很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开口说话,而且说的字算是很多。他说:“凶手是很多。”
  这样的一句话,谁听了当然都会大吃一惊的。
  因此,连牛肉汤在内,每个人都愣在当场,所有的目光都射向西门吹雪。
  牛肉汤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人?”
  “他。”西门吹雪指着沙大户。
  “他。”西门吹雪指着老板,再指着老板娘、赵瞎子、小叫化,连说了四个“他”。
  “还有。”西门吹雪忽然又冒出了这两个字。
  “还有?”牛肉汤瞪大了眼珠。
  “她。”西门吹雪指着宫素素。
  笑声忽然弥漫了整个厅堂。
  发笑的人当然不是西门吹雪和牛肉汤,而是西门吹雪指的所有凶手。
  他们笑得很得意。这令牛肉汤大为诧异,因为她知道,凭这些人,西门吹雪一定可以收拾得了,他们为什么还在笑?难道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凶手才笑?
  这个问题马上就有答案。
  因为宫素素忽然收住笑容,说:“西门吹雪,你猜对了。黄石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杀死陆小凤的凶手。”
  “只可惜,”老板娘说:“你知道得太迟了。”
  “不,一点也不迟。”赵瞎子说。
  “为什么不迟?”小叫化子说。
  “因为刚好来得及睡我的棺材。”
  他们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很愉快的样子。
  而一向脸上表情不变的西门吹雪,脸色突然也变了。
  不但变,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牛肉汤看到西门吹雪的表情,脸上更是神色大变,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宫素素看着牛肉汤,得意之极的说:“你想问,酒里是不是有毒,对不对?”
  牛肉汤的眼瞪得更大了。
  “我告诉你,酒里有毒。”
  宫素素笑得更得意了。
  小叫化走到牛肉汤面前,伸手拧了她面颊上的肉一把,嘻嘻的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愈来愈看不清楚面前的东西?”
  小叫化轻轻的在牛肉汤脸上拍了两下,道:“你还得意得了吗?你还有没有西门大侠的什么话,要告诉我们?”
  牛肉汤挣扎着,踉跄的走向西门吹雪,只走了两步,她就倒下,她的手指,刚好碰到了西门吹雪的鞋子。
  那么软弱无力的一只手那么软弱无力的一碰,却仿佛四两拨千斤一般,把西门吹雪也碰倒。
  得意的笑声,又再度弥漫了整个厅堂。
  (三)
  在繁华的街道上,一间生意旺盛的酒店里,谁会特别注意一对老年人?
  虽然没有人注意,虽然小老头和小老太婆坐的又是一处角落,但他们谈话的声音,却非常细小。
  小老头的眉头皱起,看着小老太婆,说道:“你现在就去黄石镇?”
  “现在不去,什么时候才去?”
  “当然等一切情况都明了的时候才去。”
  “我怕太迟了。”
  “怎么会太迟?”
  “到时案子破了,我的小朋友却也许被害了。”
  “西门吹雪会被害?”
  “就是他。”
  “他会被害?你说些新鲜一点的笑话可以吧?”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你不觉得好笑?”
  “一点也不。你别忘了,柳如钢死在黄石镇,陆小凤也死在黄石镇。”
  小老头的眉皱得更深了,他忽然站了起来。
  小老太婆一把拉住他,说:“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去黄石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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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 15:03:26 | 只看该作者
  “他们在变什么戏法?”黄小虫这个小叫化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疑问了。
  “你问我?”老板娘看着小叫化,道:“那我问谁去?”
  老板娘谁也不必问,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两辆马车交驰而来。
  所谓怪现象,只不过是又有一辆马车往黄石镇的方向奔来而已。
  来车的车夫装束,和离去的车夫一样,显然仍然是同一拨人马。
  这辆马车停的位置,也正好就是刚走那辆马车停的位置。
  “你猜这次下来的是什么?”小叫化看了看老板娘,问道,他的表情,好像他知道了车里面载着什么东西似的。
  “你以为还是木桶吗?你以为你是千里眼还是诸葛再生?”老板娘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猜里面还是木桶?”小叫化道。
  “因为我跟你一样笨。”老板娘说。
  老板娘说自己笨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什么人。
  不是黑衣人,是白衣人。不是劲装大汉,是婀娜多姿的少女。
  四个少女。两个双手各拿一根火把,一个双手捧着一套纯白的衣衫,另一个双手捧的却是一条大浴巾。
  四个少女一进帐篷,马车就离去了。
  而帐篷马上明亮起来。
  ──任何一个帐篷,只要插上四根火把,都会明亮起来的,何况是洁白得近乎透明的帐篷?
  “我知道这批人是来干什么的。”小叫化用很得意的口气说。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老板娘说。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是来送洗澡水的。”
  老板娘举起了手,挥向小叫化的头,但是她的手并没有打到小叫化的头,不是小叫化躲了过去,而是老板娘忽然想通了。
  她想通了小叫化不是消遣她。这批人真的是送洗澡水来的。于是,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道:“他真的就是西门吹雪?”
  “废话,除了西门吹雪,还有人一言不发的进入黄石镇吗?”小叫化道。
  “对,除了西门吹雪,还有人会那么爱干净,不住在黄石镇唯一的豪华旅馆──我的杂货店吗?”杂货店的老板娘一下子,似乎又变得聪明起来了。
  “来到黄石镇,吹了一天的黄沙,除了西门吹雪,谁还会想到要洗澡,要换衣服?”小叫化的表情更得意了。
  老板娘的双眉忽然皱了起来。
  “你怎么啦?”小叫化问。
  “怎么啦!你没有看到西门吹雪带了多少人马来黄石镇吗?”
  小叫化笑了,他道:“你放心,西门吹雪假如靠人多取胜,他早就不是西门吹雪了。西门吹雪之所以是西门吹雪,就是因为他一向都是独自行事的。”
  “可是这些黑衣人你怎么解释?”
  “这只是侍候他的佣人而已。在这方面,西门吹雪的表现,一如豪门公子,而不是剑侠。”
  于是,老板娘的双眉又舒展起来了。
×  ×  ×
  那批黑衣人果然是替西门吹雪送洗澡水来的,因为等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西门吹雪便从石上站起,走向了帐篷。
  “我们走吧。”杂货店老板看到西门吹雪进入帐篷,便转身欲返店里。
  “走?要走你们先走。”老板娘道。
  “为什么?难道你想看西门吹雪洗澡?”小叫化瞪大了眼睛道。
  “你真聪明,”老板娘娇笑道:“一猜就中了。”
  “洗澡也好看吗?”杂货店老板说。
  “别人洗澡不好看,一代剑客西门吹雪的洗澡,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戏。”
  杂货店老板皱了皱眉,转身离去。
  “慢着!”小叫化忽然叫了起来。
  “干什么?难道你也想看西门吹雪洗澡?”
  “嘘,你听。”小叫化道。
  马蹄声。一匹马的马蹄声。
  杂货店老板看着小叫化,小叫化看老板娘,老板娘看着杂货店老板。
  也难怪他们面面相觑的,帐篷搭好了,洗澡水抬来了,更换的衣服也送来了,四个侍浴的女子也来了,这匹马是来干什么的?
  很快的,就看到了马,也看到了马上人。
  马上的人,这次不是穿着黑衣的大汉,而是身穿碎花布衣的女子。
  这个女子策马奔近帐篷,飞身下马,人就往帐篷里面冲。
  她只进入帐篷里一下子,人就退了出来。退出之后,她并没有上马,反而牵着马向着老板娘的方向走了过来。
  “你的生意上门了。”小叫化对着杂货店老板说。
  “什么生意?”
  “你后面的破房子,今天晚上有人来投宿了。”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这个女子只进去一下就出来了吗?她一定想跟西门吹雪借宿在帐篷一角,却被赶了出来。西门吹雪一定对她推荐黄石镇独一无二的豪华旅馆──你的杂货店。”
  “从你看到西门吹雪起,他一共跟你说过几句话?”杂货店老板问。
  “一句也没有。”
  “那你以为西门吹雪会大费唇舌,对这个女子推荐我的豪华旅馆吗?”
  小叫化搔了搔头,道:“不推荐也无所谓,反正黄石镇只有你那里可以投宿,她只要想过夜,你的生意一定上门的。”
  杂货店老板没有回答他,因为这个女子已经走近他们身边了。
  “要投宿吗?”小叫化一看到这个美貌的女人,眼睛就亮了起来。
  “是要投宿,不过这是第二件事。”
  “我知道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小叫化脸上的笑容更明亮了。
  “你真的知道?”
  “当然,投宿的人通常都是赶了很久的路,肚子一定饿了,他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吃东西,所以你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知道哪里有东西吃,对不对?”
  “错了。”
  “哦?”
  “第一,假如我要吃东西,我也只吃我自己做的东西,第二,我来这里以前,已经吃得饱饱的。”
  “那你……”
  “我是来传话的。”
  “传话?传什么话?”
  “传西门吹雪的话。”
  “……”小叫化说不出话了,他只是张大了嘴巴。
  “他要你传什么话?”老板娘开口道。
  “我刚才一进帐篷,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说什么?”小叫化道。
  “他说:走开。”
  “那你就走来这里了?他并没有要你传话呀!”小叫化说。
  “有。”
  “有?我不懂。”小叫化搔着头说。
  “你马上就懂的。因为他说走开,不是叫我走开,而是要你们走开。”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要你走开?他怎么可能叫我们走开?是你走进他的帐篷的呀!”
  “不错,可是,走进帐篷并没犯错,犯错的是偷看人家洗澡的人。”这个女子看着老板娘,道:“他要我传的话,虽然只是走开两个字,但是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要我来叫你们走开,别偷看一个大男人洗澡。”
  “你是他什么人?”老板娘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不然,你怎么知道他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他的朋友,西门吹雪从来不会叫他的朋友走开的。”
  老板娘不说话了,小叫化和老板也不说话了。
×  ×  ×
  看了看杂货店里小木屋内墙上的红纸之后,这个女子对着老板娘说:“我决定住了,要先付钱吗?”
  “当然。”小叫化道。
  “我不是问你,这里到底谁是老板?”
  小叫化不说话了。
  老板娘接过五十钱以后,向小叫化递了递眼色,转身往房门外走。
  “慢着。”这个女子道。
  “怎么啦?难道又要传西门吹雪的话吗?”小叫化道。
  “奇怪了,你怎么知道的?”
  ──真的传西门吹雪的话?
  小叫化不禁搔起头来,道:“你不是说你进了帐篷,他只对你说了走开两个字吗?”
  “不错,可是这两个字包含有多少意思,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发现你真是无理到极点。”
  “你现在才知道呀!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我的名字叫牛肉汤,名字就已经够无理了吧!”
  小叫化又不说话了。
  “你听着,西门吹雪说,你们镇上的人,明天从太阳晒到屁股的时候开始,一个一个的,轮流到他帐篷里去,他有话要问你们。”
  “他以为他是谁?他是皇帝吗?”小叫化道。
  “是的,他现在就是黄石镇上的土皇帝。”牛肉汤说。
  “假如我们不去呢?”老板娘道。
  “不去?不去也可以,不过,不去的话,恐怕以后就走不了了。”
  “为什么?”
  “没有脚的人,能走吗?”
  (四)
  阳光,使飞扬的尘沙更加显眼了。阳光,也使黄石镇外的白帐篷,被照射得更加突出。
  帐篷的前面敞开了一块,可以看到里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面容冷峻的西门吹雪,一个是满脸灿然娇笑的牛肉汤。
  桌上有菜,小菜。桌上也有酒,烈酒。
  牛肉汤指着黄石镇上一个踽踽而行的人影,道:“来了!来了!”
  西门吹雪依旧是那副冷峻的表情。
  牛肉汤似乎毫不介意那副冷峻的表情,仍然用她银铃似的娇声,道:“我昨晚自作主张,要黄石镇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个来这里。你看,现在第一个人来了。”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开口。他唯一动的是手,举起杯,缓缓的喝着杯中酒。 
  “他们来了之后,我就代表你,向他们问话,向他们打听陆小凤的下落,你说好不好?”
  还是没开口。
  “不过我先说明,我讲的话,全部都是你的意见,如果一言不合,他们想大打出手,这交手嘛,一定要你才成啊。”
  西门吹雪还是没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走近帐篷的人。
  “来者何人?”牛肉汤道。
  这个人看了看西门吹雪,一接触到那双其冷如箭的眼睛,连忙转移视线,看着牛肉汤。
  “我姓赵,叫赵瞎子。”
  “你眼睛也不瞎,为什么叫赵瞎子?”
  “这叫无理嘛,就跟姑娘身上一样,既没有牛骚味,也不是湿淋淋的跟碗肉汤一样,为什么叫牛肉汤?”
  “唔,你的嘴巴很厉害,我也不跟你斗嘴,我现在要问你,你给我听清楚了,我问的话,不是我的话,是代表这位西门吹雪大侠的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不然的话,哼哼,到时你如果真是人如其名,就不太好玩了。”
  “姑娘想知道什么消息?”
  “不是我想知道,是这位西门大侠想知道。”
  “是。”
  “好,我问你,你见过陆小凤没有?”
  “见过。”
  “在哪里?”
  “这里,黄石镇。”
  “好,那他的人呢?”
  “死了。”
  “死了?”牛肉汤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
  西门吹雪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没有骗我?”牛肉汤的声音略颤抖。
  “你如果不信,你可以问后面来的人。”
  “我当然不信,”牛肉汤道:“谁会相信陆小凤会死?你信吗?”
  牛肉汤望着西门吹雪,用微颤的声音又问一遍:“你相信吗?”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他的双目,只是一味注视着黄石镇上又来的一个人。
  这个人是小叫化。
  然后是杂货店的老板,然后是老板娘。
  他们都异口同声说:“陆小凤死了。”
  牛肉汤相信了吗?
  “我不相信,还有一个人,如果他也说陆小凤死了,我也许会相信。”
  “谁?”老板娘临走前问。
  “沙大户。”
×  ×  ×
  沙大户没有来,来的是沙大户家里的一个家僮。
  这个家僮带了一张帖子上面写着的,无外是仰慕西门吹雪的大名,要请他去共进晚餐。
  牛肉汤看完了帖子上的字,又气又急,她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三个沙漏。
  她把三个沙漏放在桌上,对那个家僮说:“你看到这三个沙漏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一个倒过来的时候,沙就会漏到底部,漏完了,也就是你回到沙大户那里的时候,你懂吗?”
  家僮点头。
  “这第二个,我会在第一个完了的时候倒过来,沙漏光以后,也就是沙大户要到这里的时候,你懂了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三个嘛,假如沙大户来了,就没有用了,如果他不来,那第三个的沙子还没倒光,沙大户的头就不见了,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那你就赶快回去吧,我现在可要把第一个沙漏倒过来了。”
  家僮吓得脸无人色,像一只狗般飞奔而去。
  (五)
  第一个沙漏的沙已快将全部漏到底部了,牛肉汤看了西门吹雪,道:“那个家僮,该已到了吧?”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眼睛也没有看沙漏一眼。
  牛肉汤却又已把第二个沙漏倒过来了。她倒沙漏的手竟然有点发抖。
  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的来临?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也会说出陆小凤已死的话?
  不管她惧怕还是不惧怕,要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恐惧,就像沙漏中的沙一样,一点一滴的逐渐积聚起形状来。
  而第二个沙漏的沙也快将漏完了。
  远远的,沙大户的人影正在急急行来。
  牛肉汤整个人也微微的抖了起来。
  西门吹雪这次居然发觉到牛肉汤在颤抖,他居然开口说话了:“镇静!”
  冷冷的两个字,却有温暖的效果,牛肉汤不抖了。
  牛肉汤真的镇静下来了。她以镇静的语气,对着行近帐篷的沙大户说:“你就是沙大户?”
  “不错,镇里的人都叫我沙大户。”
  “不错,你确实很像个大户人家。”
  “牛姑娘夸奖了。”
  “我没夸奖你,做大户人家,一定要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能在地方上成为大户吗?”
  沙大户笑了,他只是一味笑着。
  牛肉汤又说:“不过,你以后能不能再继续做大户,那就不一定了!”
  “哦?为什么?”
  “因为这要看你现在是不是也识时务。”
  “不识时务,我现在会站在这儿吗?”
  “那就好,那我现在就代表这西门大侠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什么问题?就是你今天问镇里其他人的问题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你就直接回答吧。”
  “我应该怎么回答?”沙大户说。
  “照实说就对了。”
  “照实说?照实说你们不相信呀!”
  牛肉汤的脸色已经大变了,变成了一片苍白。她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一滴泪珠,在她眼角愈聚愈大,终于缓缓滚下她的脸颊。她又张嘴,声音哽咽:“你是说他……他已经……已经死了吗?”
  沙大户的声音忽然显得冰冷,他说:“是的,已经死了!”
  牛肉汤说不出话了,她的双手,把脸遮掩起来。
  西门吹雪却又说了一句话。
  “你有证据?”
  “有。”
  (六)
  最好的证据,当然是看到陆小凤的尸体。
  要看陆小凤的尸体,当然要去棺材铺。
  这是沙大户说的。
  一般人的尸体,都是葬在坟墓里的,为什么陆小凤的尸体,却要到棺材铺里看?
  因为没有人来收的尸,黄石镇的人是不会去埋葬的。
  这也是沙大户说的。
  沙大户话说完了,棺材铺也到了,就好像他的话,早已算好了一样,不多一句,也不少一句,刚好说到棺材铺门前为止。
  赵瞎子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他冷哼一声,说:“我的话你们不信,沙大户的话你们才信。唉!这叫真理也要靠权势呀!”
  他的话很有道理,可惜他的话说了等于白说,因为所有的人,根本都没在意他的存在,只是跨着脚步,走进棺材铺。
×  ×  ×
  牛肉汤这回真的哭了,不但哭,还哭得很大声。
  事实上,看到了棺材,又看了棺材前的灵牌,谁不伤心?
  连西门吹雪一向冷峻的面容,也似乎微微的变了一下。
  因为灵牌上写的,正是:“故友陆小凤。”
  西门吹雪又开口了,他说的,还是很简单的两个字:“打开。”
  “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看他,”赵瞎子说:“所以棺材一直没钉上。”
  “打开。”西门吹雪说的,还是这两个字。
  赵瞎子看了沙大户一眼,两个人连忙把棺材盖拿到地上。
  牛肉汤哭得更大声了。
  赵瞎子忽然看着牛肉汤,道:“你一味在哭,你知道棺材里躺的,一定就是你说的陆小凤吗?”
  牛肉汤不哭了,她瞪着大眼看着赵瞎子。良久,她才缓缓的走至棺材旁。
  牛肉汤很仔细的看着棺材里的人,她看他的脸,也看他胸膛上致命的伤口。
  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仰头大笑,伸手指着赵瞎子:“你真有意思,居然说他不是陆小凤……”
  她的笑声,忽然变得很凄厉。
  西门吹雪凝视了陆小凤的尸身很久,脸上表情却一直没变。
  他凝视着,直到牛肉汤那凄厉的笑声变成号哭,由号哭而变成啜泣,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合上。”
  棺材盖盖回原状之后,牛肉汤不哭了,西门吹雪却忽然又说了两个字:“下来。”
  西门吹雪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并没有抬,抬头的是牛肉汤、沙大户和赵瞎子。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倒吊在屋檐,脸向窗内的人头。
  这个人头马上变成一条人影,用一种几近连爬带滚的方式跳了下来。
  “小叫化子,”赵瞎子开口说:“你躲在窗外干什么?想偷棺材呀?”
  “去你的乌鸦嘴。我偷棺材干什么?假如要偷,还不是为了你。”
  “那你想干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是来送帖子的。”
  “送帖子?给谁?”
  “当然不是给你,你这副阴阳怪气的仪容,谁会送这帖子给你?是送给这位西门大侠的。”
×  ×  ×
  帖子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十五个字:
  闻大侠远来,不胜仰慕,妾虽被贬天涯,亦不能不略表敬意,明日午时,仅以粗茶,为君洗尘。
  凭这三十五个字,西门吹雪会赴约吗?
  当然不会。他是来找陆小凤的,陆小凤死了,他就要追查陆小凤的死因,怎么有心情去喝粗茶?
  可是,他还是去了。
  因为,帖子旁边还有一行字:
  又及:陆大侠死因,妾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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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 15:02:24 | 只看该作者
第17章 帐篷里的洗澡水


 (一)
  牛大小姐后来告诉她的朋友。
  “那天我是亲眼看到的。”她说:“我看着司空摘星走过去,走到那个小老太婆面前,那个小老婆勾了勾手指,叫他附耳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然后呢?”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假扮成西门吹雪,故意装得冷酷无情的司空摘屋,表情一下子就改变了,瞪着两个大眼睛看着那个小老太婆,好像连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牛大小姐说。
  “然后呢?”
  “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头顶冒汗,两眼发直,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才能站起来往回走,嘴里却一直还在念念有词。就好像道士作法念咒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也没有听见?”“没有。”
  “那个小老太婆究竟是谁呢?”
  “你永远都想不到的。”牛大小姐说:“我敢保证,就算诸葛亮复生,一定也猜不出那个小老太婆是谁。”
  她说:“那天司空摘星走回我们那张桌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活活的见到了一个大头鬼。一个脑袋比磨盘还大的大头鬼。”
  (二)
  牛大小姐看着司空摘星走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忍不住问:“你刚才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大头鬼?”
  “没有。”司空摘星说:“可惜我没有,可惜这里也没有大头鬼。”
  “可惜?可惜是什么意思?”
  “可惜的意思就是说,我倒宁愿我刚才见到的是个大头鬼。”
  牛大小姐压低声音问:“难道那个小老太婆比大头鬼还可怕?”
  “哼。”
  “她是谁?”
  “哼。”
  “哼是什么意思?”
  “哼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也不能说。”司空摘星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
  “你在说谎,”牛大小姐说:“这次我看得出你在说谎。”
  这次司空摘星连哼都不哼了。
  牛大小姐故意叹了口气:“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司空摘星偷王之王居然是个这么样的人,不但会说谎,而且还是个胆小鬼,别人只不过在他耳朵旁边说了两句话,他就吓得像个龟孙一样,连屁都不敢放了。”
  司空摘星忽然站起来,向她咧嘴一笑:“再见。”他说。
  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  ×  ×
  牛大小姐呆呆的坐在那里,生了半天气,发了半天怔,还是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司空摘星要走的时候,谁有法子拦得住他?谁能追得上?牛大小姐的神通再大,也就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她实在快气死了。
  那个贼小偷明明答应陪她到黄石镇去的,现在却一走了之。
  可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呢?除了生自己的气之外,她还能生谁的气?
  那对神神秘秘的老夫妻居然还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候甚至还鬼鬼祟祟的回过头来看着她笑一笑。
  牛大小姐终于忍不住了。
  她忽然像是根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往那个角落走过去。
  走过去之后,牛大小姐更生气了。
  这个面黄肌瘦的小老头,和这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太婆,吃的居然比两匹马还多。
  更气人的是,马吃草,他们吃的既不是草,也不是“白”的。
  他们吃的都是一个身体健康、食欲旺盛的人最喜欢吃的东西。
  我们的牛大小姐恰巧正好是一个身体健康、食欲旺盛的人,而且还饿得很。
  最气人的是,这两个老乌龟非但没有请她坐下,而且连一点请她吃东西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牛大小姐的“决心”在忽然之间又下定了,这位大小姐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忽然坐了下去,坐在司空摘星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拿起一双筷子,坐下来就吃,而且专捡好的吃,绝不客气。
  弯腰驼背的小老太婆吃惊的看着她,看了半天,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年头实在变了,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你们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牛大小姐的筷子并没有停。
  “那时候就算有人请我们吃一点东西,我们也不敢动筷子。”
  “那时候你们真的不动筷子?”牛大小姐伏在桌上,吃吃的笑个不停,连她刚夹起来的一大块京葱烧鸭子都忘记了吃。
  她忽然又觉得这两个老乌龟并不是她刚才想像中那么讨厌的人。
  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忽然又做出了一件让她很受不了的事。
  她居然握住了她的手,而且用一种充满了同情的眼色看着她,很温柔的对她说:“小姑娘,你一定要看开一点,千万不要再难受。”
  “我难受?”牛大小姐好像觉得很惊讶,很意外:“谁说我难受?我一点都不难受呀!”
  小老太婆居然好像更惊讶更意外:“你不难受?你真的一点都不难受?”
  “我为什么要难受?”牛大小姐说:“老太太,你难道看不出我一定是个很看得开的人!”
  老太太只叹气,不说话了。
  牛大小姐也不再说话,准备又接着开始再吃,可是忽然间,她居然吃不下去了。
  在这神神秘秘的小老头和小老太婆之间,仿佛又出现了某种东西,让她吃不下去。
  这种东西当然也是种感觉。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我们甚至可以把这种感觉形容为──奇怪得要命。
  所以牛小姐的筷子终于放了下来。
  “老太太,”她说:“你刚才是不是在劝我不要难受?”
  “唉!”
  老太太不说话,只叹气。
  “那么,请问老太太,我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应该难受呢?”
  “唉,我也不知道,”老太太说:“现在的年头变了,什么事都变了,我也不知道这种事现在是不是还会让人难受了。”
  她叹着气说:“我只知道,在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如果遇到这种事,不但会难受,而且还会偷偷的去哭上个十天半个月。”
  牛大小姐开始有点着急了:“老太太,这种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老太太不回答,却反问:“你知不知道西门吹雪已经到了黄石镇?”
  “我刚听说。”
  “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去的?”
  “他是为了去找陆小凤。”牛大小姐说:“因为他毕竟还是把陆小凤当做他的朋友。”
  “你错了。”老太太说:“他不是去找陆小凤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找到陆小凤了。”
  “为什么?”牛大小姐更着急:“为什么?”
  “因为一个活人,是永远不会去找一个死人的。”老太太说:“一个活人如果要去找一个死人,只有自己先去死。”
  她说:“西门吹雪不是去死的,他是去替陆小凤报仇的。”
×  ×  ×
  ──陆小凤已经死在黄石镇,这个消息无疑很快就会传遍江湖。
  这位老先生和老太太显然决不是说谎的人,否则又怎么会吓跑牛肉汤?
×  ×  ×
  牛大小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下那个酒楼的,更不知道她听了那句话之后当时有什么反应。
  她只知道现在她已经在一棵大树的树杈子里,而且已经哭得像一个泪人儿一样。
  ──这个年头和那个年头都是一样的,不管在哪个年头,一个有情感的正常女孩,都会为一个她喜欢的男人伤心的。
  牛大小姐做的事在某一方面看来,也许有一点不太正常,可是她的情感却绝不会比其他任何一个女孩少一点。
  她哭出来的眼泪,当然也不会比任何人少。
  (三)
  依旧是高原黄土风沙。
  黄石镇似乎是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地方,也或许是黄石镇的人故意把时间给遗忘了。
  不管是被时间遗忘,抑或是遗忘了时间,两者之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不变。
  黄石镇一点也没有变。
  西门吹雪走入黄石镇的时候,也跟陆小凤一样,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条贫穷的街道和一个穷得要死的人。
  这个穷得要死的人当然就是那个自称是丐帮第二十三代弟子的黄小虫。
  黄小虫看到西门吹雪,眼睛居然也亮得一如看见陆小凤时一个模样。
  只可惜西门吹雪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会向他打听客栈在哪里,西门吹雪则冷冷的盯着他看。
  冷冷的眼神仿佛一双利箭,穿透了黄小虫的心坎。他畏畏缩缩的问:“你要找客栈?”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不过,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起码对黄小虫这种时常看惯别人脸色的人来说,西门吹雪的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  ×  ×
  “大眼”杂货店后院的小木屋也没有改变,还是一张木板床,木板床上依旧铺着一张白床单。唯一不同的是,这张白床单却是崭新亮丽的,干净得一如西门吹雪身上的衣服。
  黄小虫的目光看着西门吹雪的双目,西门吹雪的目光则盯着木板床上的红纸,就是那张上面写着住宿和食膳费用的红纸。
  黄小虫很想从西门吹雪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什么,然而,西门吹雪的表情仿佛千年寒冰一样,既冷又硬,好像用剑都穿不透,何况是一双人眼?
  所以黄小虫只好自己堆起笑容,说:“这是黄石镇唯一可以住宿的地方,公子还满意吧?”
  “当然满意,这里管吃管住之外,什么事都可以把你伺候得好好的,怎么会不满意?”
  答话的人当然不是西门吹雪,因为答话的声音既清且脆,明显的表示是女人的声音。
  随着答话的声音,“大眼”杂货店的老板娘,一直扭着腰肢了进来。
  她脸上堆着风骚之至的笑容,款摆着身躯走到西门吹雪的面前,说:“公子……”
  老板娘的话不但没有说下去,甚至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  ×  ×
  雪,遇到温暖的阳光,当然会溶化,然而,一块千年寒冰却不会溶化,不但不溶化,反而会使阳光变冷,变得黯然失色。
  西门吹雪冰冷的脸容,已经够令老板娘难受的了,他连正眼也没看一看老板娘,便转身走了开去,老板娘的话,怎么能接得下去?她的笑容怎么能不消失?
×  ×  ×
  “公子……公子……”
  黄小虫跟在西门吹雪身后,不停的呼叫。
  西门吹雪像一个聋子似的,只是直直的往杂货店门前走出去。
  对黄小虫来说,这无异也是一种回答。
  黄小虫失望极了,他对着王大眼和老板娘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张嘴正想大骂西门吹雪一顿。
  他的嘴张开,整个人就愣住,两眼瞪大的看着门口。
  王大眼和老板娘禁不住也往门口看过去。
  ──西门吹雪。
  走出门口的西门吹雪,忽然来了个大转身,又跨了进来。
  老板娘的脸,马上又如春花般绽开了。
  可惜西门吹雪就是西门吹雪,他还是连正眼也没瞧老板娘一眼。他的眼光,看的不是人,是东西。
  他的手,同时也伸向他看到的东西那里。
  那是一个火折子和一支烟火。
  他左手拿起火折子和烟火,右手一弹,一个元宝就落在柜台上。
  西门吹雪的举动,自然吸引了老板娘他们的好奇心。他们情不自禁的跟出门口。
  西门吹雪买烟火和火折子干什么?
  这个问题马上就有了答案。
  因为西门吹雪的脚一踏在黄石镇的泥沙路上,手上的烟火便“咻”的一声,飞上了黄石镇的上空。
  烟火在天空爆出了刹那间明亮的火花,就被风吹得不知去向了。
  不过,西门吹雪的去向,却是老板娘他们知道的。因为他并没有离开黄石镇。
  他不但没有离开黄石镇,而且还在街道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像一个入定的老僧,又像一块终年不见日光的寒冰那样,坐了下来。
×  ×  ×
  太阳已经落下了,西天抹起了一片红霞。红霞映着西门吹雪身上的白衣,仿佛也披上了霞光。
  风吹得更大了。但是,大风的声响却掩盖不住急驰的马蹄声响。
  随着急骤的蹄声,二十四骑快马的形象马上便出现在黄石镇外的黄土路上。
  快马奔驰得快,停得也快。
  一到了黄石镇外二十丈的地方,二十四匹快马一起停了下来。
  马上人一声不响便跳下马,二十四匹马围成一个长方形。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来做什么?
  这是浮现在老板娘他们脑中的问题。
  那二十四个从马上下来的人,以非常纯熟快速的动作来进行他们的工作,其纯熟的程度,就好像他们从小到大都在做这件工作似的。
  因此,老板娘心中的问题,在一盏茶还不到的时间,就有了答案。
  答案并不复杂:
  ──他们是来搭一座帐篷的。
  帐篷布其白如雪,比西门吹雪身上的衣服还白。因为西门吹雪的衣服,已经在黄石镇上吹了好几个时辰的风沙了。
  帐篷一搭好,又传来了马蹄声。
  这次的马蹄声,只是一匹马的嘀嘀答答而已。
  那二十四个人,把帐篷搭好,一声不响的飞身上马,奔驰而去。
  在二十四匹马扬起的飞扬尘沙中,一辆马车缓缓驰近。驾驶马车的人,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搭帐篷的人一模一样,是一身纯黑劲装。
  马车驰至帐篷前停下,马车后马上跳下四个也是身穿黑衣劲装的汉子,四个汉子落地的步伐非常一致,因为他们身上挑着两根担挑。
  担挑上是一个大木桶,木桶上面冒着热气的白烟。
  他们就挑着大木桶走进帐篷里面。
  四个大汉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只剩下两根担挑。他们也是一言不发进入马车,马车夫一提马头,马就的溜溜的转身,往来路回去。
  就在这时,怪现象产生了。
  明明是一辆马车往回走的声音,却忽然变成了两辆马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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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 15:00:32 | 只看该作者
第16章 司空摘星摘下了一颗什么星


 (一)
  如果有人说司空摘星的易容术不是天下第一,那么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什么人敢承认他的易容术是天下第一了。
  “易容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好像很神秘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它和一些神奇诡秘的事情有关,而且常常会牵涉人江湖中一些非常凶险邪恶的勾当。
  其实易容术只不过是一种很平常的技术而已──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演出一出戏的时候,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大胡子。
  ──这岂非也是“易容”?
  这种事也像其他很多种事一样,要学会,很容易,要学精,就很难了。
×  ×  ×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已经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阶段呢?
  这是没有办法可以形容,也没有办法可以解释的,就好像陆小凤的指头、西门吹雪的剑,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的成就已经到达哪一种阶段。
  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只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易容术是有限度的。
  用一句非常复杂的话来说:
  ──天下没有任何一种易容术能让一个人彻底改扮成另外一个人,而且能瞒过这个人最接近的朋友和亲人。
  最高深精密的易容术,也只不过能把一个人改扮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或者是一个没有亲戚朋友会在附近看见他的人,让别人认不出他是谁。
  能做到这一点,易容术就已经有了它的价值,值得千千万万的人去苦心学习。
×  ×  ×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无疑已达到这个阶段,甚至已超越。
  他甚至已经可以让陆小凤都认不出他了。
  能够让一个比鬼还精的陆小凤都认不出他,这是多么大的本事。
  可是现在这个本来一直猥猥琐琐地在角落里的小老头子却把他认出来了。
  你们说,这个小老头的本事有多大?
  这个小老头的本事之大,甚至已经大得能够让司空摘星吃惊了。
  更奇怪的是,这个老头居然能在一个人声嘈杂的地方,隔着好几张桌子,听到他们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来的悄悄话。
  司空摘星居然连一点都看不出这个人的来历。这种事怎么能让他不吃惊?
  他终于投降、叹气、苦笑。
  “我佩服你了。”司空摘星对这个小老头说:“我知道你也是易容改扮过的,却看不出你是谁,你反而看出了我。”
  小老头的嘴撇着,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没有笑,他只告诉司空摘星:“我不要你佩服,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更不想知道你是谁。”这个小老头说:“我只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
  这个小老头用一种让人非常讨厌的样子对司空摘星说:“你是张三李四乌龟王八都不要紧,我只要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就够了,”小老头说:“这一点恐怕还不止我一个人知道。”
  他居然还说:“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恐怕都不可能相信西门吹雪此时此刻会陪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坐在这个地方吃白馒头。”
  “为什么?”
  “因为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都知道,西门吹雪现在既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这个小老头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一个西门吹雪出现在这里?”
  这种事的答案只有一个。这个西门吹雪一定是假的。
  小老头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看得出你绝不是西门吹雪。”他说:“否则我怎么看得出来?以你的易容术,谁能看得出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连司空摘星这种人都不能不服。
  他现在就服了。
  他现在已经觉得这个小老头并没有刚才那么可疑,甚至已经开始觉得他渐渐变得有一点可爱起来。
  只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如果西门吹雪真的已经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那么他到什么见鬼的地方去了?”
  “他就是到一个见鬼的地方去了。”
  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两个人几乎在同时问:“这个见鬼地方是不是在塞外?”
  “是的。”
  “这个见鬼的地方是不是黄石镇?”
  “是的。”
  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两个人都怔住。
  最后开口的居然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牛大小姐居然把嘴闭了起来。
  “西门吹雪在外面虽然通常只喝纯净的白水,和最简单的食物,但他却是个非常讲究,也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司空摘星试探着问这个小老头:“这一次他为什么会离开他那栋繁花如锦、占地千亩的山庄,奔波到千万里之外,赶到那个花不香鸟不语连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去,是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却有反问:“你知不知道他也曾奔波千里,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复仇?”
  “我好像听说过。”
  这件事不但司空摘星听说过,大概江湖中每个人都听说过。
  “他曾经为了一刀镇九州赵刚,昼夜不停骑快马奔驰三日夜,去杀闪电刀洪涛。”
  司空摘星说:“洪涛的‘玉连环闪电八刀’刀刀致命,刀下少有活口,赵刚却是个他从来未见过的陌生人,”司空叹了口气:“可见我们这位无情大剑客,却常常会为了一点不是理由的理由去做这种事。”
  他问这个小老头:“你说他绝不绝?”
  “不绝。”
  小老头的回答却很绝:“每个人都常常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连你都不例外。”
  “这次西门吹雪到黄石镇去,是不是也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是的。”
  “他为了什么?”
  “这一次他也是为了一个人。”小老头说:“只不过这一次破了一个例而已。”
  “破了什么例外?”
  “破了他自己的例。”
  “我还是不懂。”
  “他出手,一向很少是为了朋友,因为他几乎没有朋友,他仅有的朋友,也不会求他出手。”小老头说:“所以他出手,几乎都是为了陌生人。”
  “我总认为他出手通常都是为了他自己。”司空摘星说:“我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过比他更自我的人。”他解释:“自我的意思,就是自私。”
  小老头笑了。
  司空摘星看不起西门吹雪,是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起因只因为西门吹雪看不起他。
  “也许你说的对,可是这一次,我却知道他这么做既不是为了他自己,也不是为了陌生人。”
  小老头说:“这一次他居然是为了一个朋友!”司空摘星把一大碗白水像喝酒一样喝了下去,冷笑着问:“我们这位剑神大爷居然会为了一个朋友做这种事?”
  “他偶尔会的。”
  “幸好他的朋友不多,”司空冷冷说:“他杀的人远比他的朋友多一百倍。”
  “也许还不止一百倍。”小老头忍住笑说:“因为他的朋友很可能只有一个。”
  “他这个朋友当然就是那个陆小狗。”
  “这个陆小狗,当然也就是陆小鸡、陆小鸟、陆小虫、陆小鬼、陆三蛋。”小老头说:“也只有这么多鸡虫鸟鬼蛋,加起来才能够变成一个陆小凤。”
  牛大小姐在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很娴静,就好像真的是一位名门闺秀大小姐一样。
  可是她忽然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就好像一条被人踩到了尾巴的母猫一样跳了起来,瞪着这个小老头,只瞪了一瞪,忽然又温温柔柔的坐了下去,又温温柔柔的闭上了嘴,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我们甚至可以恭维她,这一次她简直连一个屁都没有放。
  放屁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说西门吹雪会为了陆小凤不远千里赶到那个鸟不生蛋的黄石镇去?”司空摘星问这个神秘的小老头:“你是不是在放屁?”
  “我不是。”
  这个小老头用一种很谦虚的态度说:“在你面前,我连放屁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有屁要放,也得憋回去,如果现在有一个屁放了出来,这个屁也不会是我放的。”
  不是他放的,当然就是司空摘星放的了。
×  ×  ×
  这时候西门吹雪正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有一片黄沙如金,有一弯明月如轮。
  (二)
  司空摘星开始吃馒头。
  他吃馒头,因为他肚子饿了,饿得要命,他在动脑筋的时候,肚子总饿得快。
  可是他随便把他的脑筋怎样去动,他还是想不出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小老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事情?
  就算他动脑筋的程度已经可以动得让他吃三万八千个馒头,他还是想不出。
  这个小老头却想出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而且还看出了他是谁。
  “司空先生,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请这位漂亮的姑娘吃一点不白的东西了?”
  司空摘星差一点就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司空先生是什么人?”
  “司空摘星也许不是一个人,”这个小老头不让司空摘星发脾气,就接着说:“司空摘星也许是好几十好几百好几千个人,因为这位偷王之王的易容术之精妙绝天下,无人可及。”
  这是一句老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话如果没有道理,怎么老得起来?
  何况这一次这个小老头的马屁居然连续不断,响个不停。
  “我知道你不是西门吹雪,因为我知道他已在塞外。”小老头说:“我知道你是司空摘星,只因为我知道除了司空摘星之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扮成西门吹雪的样子,也没有人敢。”
  司空摘星笑了,他已经开始发觉这个神秘的小老头是个越看越可爱的人。
  问题是,这个小老头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不解决,司空摘星就算真的是一匹马,他的屁股就算真的被人拍了三万八千下,他还是不会放过这个小老头的。
  所以他一定要问:“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可不可以知道你是谁呢?”
  这个神神秘秘的小老头的回答又让人吃了一惊,他居然很干脆的回答:“可以。”
  “可以?”司空摘星好像连自己的耳朵都不太相信了:“真的可以?”
  “真的。”
  小老头的回答还是那么干脆:“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那么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了?”
  小老头的回答又一次让别人吓了一跳,因为他居然说:“不可以。”
  “不可以?”司空摘星看着这个人的时候,眼珠子都好像已经快要掉下来了:“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人,我怎么能告诉你!”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一两个人能告诉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大概还有一个。”
  “谁?”
  “就是坐在那个角落上的小老太婆。”
  (三)
  小老太婆都是一个样子,就是那么样一个小老太婆的样子。
  也许她还不太老,也许她已经开始有点老了,也许她是很好看,也许她根本就不好看。
  一个女人是不是一个老太婆,跟这些事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这个小老太婆,也不知道是丑是靓是老是少。可是不管什么人看见她安安分分太太平平规规矩矩坐在一个很安全的角落里,就算这个人是个从来没有看见过女人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小老太婆。
  司空摘星一直都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个不是小老太婆的女人。
  可是现在司空摘星忽然发现这个小老太婆并不是一个真的小老太婆了。
  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他已经感觉得到。
  ──陆小凤看出她的伪装时,也就因为这种感觉。
  司空摘星明白这道理。
  他知道这一次他去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星。
  就好像他自己这么样的一颗星。
  等到他知道他去摘的这颗星是一颗什么星的时候,他真的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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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角落里的神秘夫妻

  (一)
  西门吹雪从来也没有吹过雪,无论落在什么地方的雪,他都不会去吹的,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去吹雪。
  西门吹雪吹的是血。
  他剑上的血,仇人的血。
×  ×  ×
  盆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已经把他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彻底洗过。
  现在他正在更衣束发,修剪指甲。
  他已经为自己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衣服,从内衣袜子到外面的长衫都是白的,白如雪。
  他甚至已斋戒了三天,只吃最纯净简单的食物和纯净的白水。
  因为他认为现在要去做的事,是最神圣也最圣洁的一件事。
  他要去杀人。
  (二)
  状元楼是这个地方最大的一个酒楼,生意最好,人最多,最热闹,也最吵。尤其是在“饭口”。
  “饭口”的意思,就是大家都要吃饭的时候。
  现在正是饭口,状元楼上本来吵得就像是一大锅糖炒栗子。热闹得就像是一大锅什锦大锅菜,可是现在却忽然静了下来。
  因为楼梯上有两个人上来了。
  第一个走上来的人,是个美得有点野的大姑娘,健康、结实,满身都充满了弹力和野性,却又野得好看得要命。
  这么样一个女人,本来应该是很受人注意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都一样。
  可是今天却不一样,今天在这个酒楼上的人,居然好像连看都没有看她。
  因为第二个走上来的人在一瞬间就把每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这个人的脸苍白瘦削冷漠而骄傲,一身白衣如雪。
  这个人的身上仿佛带着种比冰雪更冷的寒气,可以把每个人的声音和笑容都冻僵。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司空摘星和牛肉汤。
×  ×  ×
  司空摘星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都不会受人注意的,他根本就不喜欢被人注意。
  他只喜欢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安安静静的去做他要做的事。
  他要去做的事通常都是“偷”。
  一个总是会受人注意的人,怎么能去偷?怎么能做到偷王之王?
  一个总是受人注意的人如果专去偷,那么他现在就不会出现在一个灯光通明的酒楼上了,因为他现在早就已经躺在一间又狭又小又黑暗的牢房里,希望明天早上能有一点阳光从那离地很高的小窗户照进来,好让他抓臭虫、捉虱子。
  一个自称在这一方面很有经验的人曾经说,如果你身上只有两三个虱子,会把你咬得痒得要命,痒死为止。可是你身上如果有两三百个虱子,随便它们怎么咬,你都不会痒,就算它们全都用力咬,你也连一点痒的感觉都没有。
  你信不信?
×  ×  ×
  司空摘星本来是不是个受人注意的人?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有看过他本来的样子。
  大家只知道,平常他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都是一副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样子,就算他跪下来求人多看他一眼,也没有人要看。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
  今天他不是那些让人连看都懒得去看的讨厌鬼可怜虫,今天他也不是司空摘星。
  今天他甚至可以说什么人都不是,因为今天他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三)
  剑在腰,如箭在弦。
  在三十岁以前,西门吹雪的剑总是斜挂在背后的,用一种非常巧妙而实用的绳结,用那柄形式奇古的狭长乌鞘,系在后背。
  因为他觉得只有这种佩剑的方法才可以使他的行动保持在最灵敏的状态,也可以让他拔剑最快。
  现在“灵敏”与“快”都已经不是他注重的事了。
  在这一方面,他已完全超越,超越了他自己,超越了剑。
  超越了他自己的极限,超越了剑的极限。
×  ×  ×
  “超越”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更不容易,无论你要超越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代价。
  相当大的代价。
×  ×  ×
  沐浴更衣束发修剪指甲,这一类的事,本来是西门吹雪绝不会做的。
  名优、名妓,各式各样的身份的名女人,都可能是为他做这种事的人,他自己却不做。
  因为他是人中的贵族,剑中的神。
  陆小凤甚至说:“西门吹雪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
  每个人都喜欢的事,他不喜欢,每个人都做的事,他不做。
  他似乎已远离人世,他的剑已将他与人世隔绝。
  他自己也宁愿如此。
  想不到的是,他还是“碰上”了,碰上了一个女孩子,碰上了一个让他不能不重回人世的女孩。
  这种事是谁都没法子可以避免的,就连西门吹雪都一样没法子。
  所以他也做了一些“人”做的事──碰上、相爱、结婚、成家、生子。
  他甚至,他居然也有了人的感情。
  所以他几乎败了,几乎死,败就是死,在“月圆之夜,紫禁之巅”那一仗里,他几乎死在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之下。
  西门吹雪可以死,却不能败。
  西门吹雪的剑永不能败,而且必将成为人类的传奇之一。
  这一点是他一定要保持的,因为这不但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命运。
  所以他一定要再“入神”,剑之神。
  所以他一定要和人分离。
  所以在他的妻子生产后,在他最挚爱的女人生下他唯一至亲的骨血后,他就和他们分离了。
  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  ×  ×
  西门吹雪默默的佩上了他的剑,默默的走出了这扇只属他的窄门。
  无论这扇门在什么地方,都是属于他的,属于他一个人的。
  因为他就是西门吹雪。
  因为这扇门就是生死之门。
×  ×  ×
  门外有一轮明月。
  (四)
  司空摘星已经在叫莱了。
  店里的伙计一直恭恭敬敬笔笔直直的站在旁边等着他点菜,虽然站得笔直,腿却还是有点发抖。
  可是他叫过莱之后,这个伙计的样子就有一点变了。
  司空摘星要的菜是──
  “一碟清炒青菜,一碟白煮豆腐,两个白煮蛋,两个白馒头,一壶白水。”
  这个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城市镇集村店,每个地方都不知道有多少卖酒卖饭的酒楼饭铺面店小馆,这些楼铺店馆里的伙计,更不知道有多少。
  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样一个店铺楼馆里,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伙计,听到一个客人居然会点这么样几个“菜”之后,脸色都会变的,不变才是怪事。
  状元楼的这个伙计,现在看着司空摘星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花花公子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太监一样。而且还是个有女人陪在旁边的太监。
  牛肉汤的表情虽然没有这么吃惊,也没有这么惨,也差不了太多了。
  她忍不住要问司空摘星:“你刚才叫了些什么东西给我们吃?”
  “你是不是聋子?”
  “我不是。”
  “我刚才叫了些什么东西,你没有听见?”
  “我听见了。”牛大小姐说:“我只不过有点怀疑而已。”
  “怀疑什么?”
  “怀疑你。”牛肉汤说:“怀疑你是不是那个挥金如土的偷王之王。”
  “哦?”
  “据说那个偷王虽然从来不偷值钱的东西,却比谁的钱都多。”
  “为什么?”
  “因为他偷的东西,都是别人请他去偷的。”牛肉汤说:“而且无论谁要请他偷东西,都要出很多很多的钱,据说有一次他为一个人去偷了一个马桶,那个人居然给了他五万两。”
  她问司空偷王:“有没有这回事?”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如有一个又好看又可爱的小姑娘一定要说有这回事,我怎么能说没有?”
  牛肉汤笑了。
  她的笑容看起来既不像牛,更不像肉,更不像汤。
  如果有人一定要说她笑起来的时候像一碗汤,那么这碗汤也绝不是牛肉汤,而是一碗好甜好甜的红枣的莲子荷花汤。
  “如果他偷一个马桶就可以赚五万两,那么这个偷王是不是已经应该很有钱了?”
  “应该是的!”
  “有钱的人,通常都是比较小器的人!这个人却是例外。”
  “哦?”
  “何况他花钱花得就好像陆小凤一样,有时候甚至比陆小凤还花得快。”
  “能赚钱不是本事,能赚也能花钱才是本事。”司空摘星说:“能花不赚,是个混蛋,能赚不花,是个王八!”
  牛大小姐笑了。
  “做混蛋好像是比做王八好一点!”
  “那是一定的!”
  “所以你就是个王八,”牛小姐:“你既不是能花不赚的混蛋,也不是赚得满盘满钵的偷王,你只不过是个能赚钱而不会花钱的大王八,一个超级的大王八。”
×  ×  ×
  司空摘星好像被骂呆了,他这一辈子,确实也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样骂过。
  他是偷王,就好像西门吹雪是剑神一样,也就好像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一样。
  像他们这种人,不骂人已经是客气了,怎么会让别人骂?
  这位牛大小姐是不是已经醉了?
×  ×  ×
  “你是不是醉了?”
  “我喝的是白水,白水怎么会让人醉?”牛大小姐说:“我只不过奇怪,一个只偷一只马桶就能赚五万两的人,怎么会在他和一个又好看又可爱的女人吃晚饭的时候,只叫白的。”
  “白的?”
  “白的菜,白的豆腐,白的馒头,白的水。”
  牛大小姐叹了口气:“依我看,那个不老实的老实和尚吃得都一定要比你好一点。”
  “为什么?”
  “只吃这种东西,哪里有力气生小和尚!”
  司空摘星没有笑,却叹了口气。
  “现在我才知道那个陆小鸡为什么喜欢你了。”司空说:“你说话的腔调,简直就好像是跟他在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他究竟是陆三蛋还是陆小鸡?”
  “两样都是。”司空摘星说:“有时候他也是陆小鸟、陆小狗。”
  “陆小鸟的意思我明白,他飞起来的确就像是只小鸟。”
  “哼!”
  “可是陆小狗我就不明白了。”牛小姐问:“怎么会有人叫他陆小狗?”
  “因为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八千里之外有堆大便,他都能嗅得到。”
  牛大小姐想笑,却忍住,板着脸瞪着司空摘星看了半天。
  “你呢?你究竟是司空摘星,还是满地吃屎?”
  司空怔住,“我怎么会是满地吃屎?”
  牛大小姐当然有她的道理。
  “满地对司空,摘星对吃屎,字字都可以对得上。”牛小姐说:“何况你吃的这些东西,也不比狗屎好吃多少。”
  “这次你错了。”司空并不生气:“我叫这些东西吃,只因为我现在根本不是司空摘星。”
  “那你现在是谁?”
  “西门吹雪。”司空说:“满地对西门,吃屎对吹雪,岂非也对得很好。”
  “对得真是好极了。”一个人说:“已经好得够资格去吃一大堆狗屎,再挨一刀。”
×  ×  ×
  酒楼的角落里有一张桌子,坐着一对夫妻,年纪都很大了,老公瘦小枯干,老婆白白胖胖,老公愁眉苦脸,老婆喜笑颜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夫妻都是这样子的,如果夫妻两个人都很热心的去做“一件事”,丈夫总是会比较吃亏一点,老公让老婆高兴了,自己通常都会变得瘦小枯干,面黄肌瘦。
  这个老公和他的老婆本来都是坐在很远的一个角落里,忽然间,面黄肌瘦的老公已经坐在司空摘星和牛大小姐旁边的椅子上了。
  有关吃屎挨刀的那些话,当然就是他说的。
  司空摘星当然不能不问他:“刚才你是不是说我要挨一刀?”
  “是。”
  “为什么我要挨一刀?”
  “因为你不是西门吹雪。”这个老头说:“如果你是西门吹雪,我就是满地吃屎了。”
  司空摘星又怔住。
  这个老头本来坐得很远,他和牛肉汤说话的声音连旁边一张桌子都听不见。这个老头却听见。
  这个老头是谁?
×  ×  ×
  如果司空摘星知道这个老人是谁,恐怕立刻就会晕倒。
  ──天上地下,有什么事能让司空摘星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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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姐与大偷


  (一)
  白衣少年笑了。西门吹雪如果要杀一个人,就表示这个人已经死定,现在西门吹雪要杀他,他居然还能笑得出,不但笑得出,而且笑得这么愉快。
  这一点甚至连大鼓和绣花鞋都觉得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这个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点神神秘秘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居然还要说:“西门吹雪,你真行,我知道你一向都很行。”他说:“你要杀人,比别人要切一颗萝卜还容易,你要杀我,当然更容易。”
  白衣少年的笑非但愉快,而且能让别人也同样愉快。
  “你刚才说过,我的武功很差,大鼓和绣花鞋虽然都是当今江湖中一等一的杀手,可是在西门吹雪面前,他们大概连动都不敢动。”
  大鼓和绣花鞋既不能,也不敢否认。
  白衣少年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听见你要杀我,本来应该怕得要死才对,可是我一点都不怕你。”他问西门吹雪:“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看着他,眼神既不冷酷,也不温柔,西门吹雪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好像在看着一片空无。
  “我不怕你,只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也不能杀我。”少年居然如此说。
  西门吹雪居然也没有拔剑。
  “西门吹雪杀人于一瞬间,一瞬间就可以杀人无数,像我这样一个弱小人氏,凭什么会认为西门吹雪不敢杀我呢?”这个奇怪而又神秘的白衣少年说:“我当然是有理由的,至少有好几点理由!”
  没有人能想得出他的理由。
  西门吹雪要杀人的时候,世界上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他?
  可是这个白衣少年居然把理由讲出来了,而且真的有效。
×  ×  ×
  他是怎么讲的?
  (二)
  这个白衣少年讲出来的理由,当然是有理由的,而且是别人想不到的理由。
  他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出来,想不到西门吹雪居然打断了他的话。
  “其实你就连一点理由都没有,我也不会伤你的毫发。”
  “真的?”
  当然是真的,西门吹雪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没有人怀疑。
  “西门吹雪要亲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西门吹雪不杀人,也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是真的。”白衣少年说:“我相信。”
  “如果西门吹雪要杀你,就算你是个弱女子,就算你是陆小凤的情人,就算你是那个牛肉汤,现在你都已死在剑下。”
  “现在我为什么还没有死?”
  “因为一个很好的理由,我相信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好的理由了。”
  “哦?”
  “嗯。”
  “什么理由?”白衣少年问:“为了什么?”
  “因为你虽然不是男人,是个女人,而且就是陆小凤最近最喜欢的那个牛肉汤、牛皮糖、牛大小姐,我却不是西门吹雪。”
  这个人说:“我从头到脚,从头顶到脚底,全身上下,绝没有一个地方是西门吹雪。”
×  ×  ×
  大鼓傻呆了,绣花鞋傻呆了,牛肉汤也傻呆了──不管她是不是牛肉汤,她都傻呆了。何况她真的就是牛肉汤。
  她知道西门吹雪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这个人刚才的样子,就是西门吹雪的样子,孤独、寂寞、冷。
  如果你认为用这五个字描述西门吹雪还不够,一定要用十三个字才够,那么这十三个字就是除了孤独、寂寞、冷这五个之外,再加上八个字。
  骄傲、骄傲、无情、无情。
  这个人刚才看起来就是这样子的,可是现在却好像不一样了。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神。
  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如果西门吹雪需要一个人死,这个人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现在我知道了,你绝不是西门吹雪。”牛小姐盯着这个人问:“如果你不是他,你是谁?”
  她相信这个人就是西门吹雪,只因为她已经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西门吹雪那种独一无二的孤高和萧索,也已感觉到那种独一无二的凌厉剑气。
  除了西门吹雪自己之外,还有谁能给别人这种感觉?
  “西门吹雪的脸,本来就像死人一样,非但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而且连一点表情都没有。”牛小姐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大多数人只要远远的看见一个穿一身白衣如雪的白衣人,而且还带着一把长而狭的乌鞘剑,他的腿就发软了,哪里还敢去看这个人的脸?”
  她的结论是:“所以在理论上来说,要假扮西门吹雪,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这种理论是正确的,只不过理论和事实通常还有一段距离。所以牛小姐又说:“事实上要扮成西门吹雪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为什么?”
  “因为他的剑气和杀气。”
  ──无论谁只要一看见西门吹雪,立刻就会感觉到他那种凌厉迫人的剑气和杀气,而且立刻就会被震慑。
  “所以这个世界上能改扮成西门吹雪的人并不多,以我的看法,好像还不会超过三个。”
  “哪三个?”
  “西方玉罗刹、陆小凤,和司空摘星。”
  牛小姐说:“西方玉罗刹就是那个西方魔教的教主,司空摘星就是那个小偷,陆小凤当然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自从银钩赌坊那件事后,西方玉罗刹好像从未再出现过。”这个白衣人说:“何况他本来就很少在江湖中出现。”
  “好像是的。”
  “所以我当然不会是他。”
  “好像不会。”
  “我当然也不会是那个超级混蛋陆小凤。”
  “我看你也不像!”
  “所以我恐怕就只有是司空摘星了。”
  “恐怕是的。”
  这个白衣人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的眼力好像还蛮不错,只可惜你还是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司空摘星不是小偷,是大偷,超级大偷。”
  “不但是超级大偷,而且好像还是偷王之王。连陆小凤看见他都头大如斗。”牛小姐说:“能够让陆小凤爬在烂泥里去挖六百八十条蚯蚓的人,除了他好像还没有第二个。”
  司空摘星大笑,刚才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已完全消失无踪。
  直到现在,牛小姐才相信陆小凤说的话,这位偷王之王,实在是个天才,实在是扮什么就像什么。
  陆小凤曾经告诉过她:“我曾经在一个叫做“幽灵山庄”的地方,看见过一个人能把自己改扮成一条狗,可是这个人却说,他的本事还比不上司空摘星的三分之一。”
×  ×  ×
  大鼓和绣花鞋也傻了。
  他们虽然已听见过司空摘星的名字,偷王之王在江湖中名声之响亮,并不比西门吹雪差多少。
  可是他们想不到这个偷王居然却改扮成剑神,而且能骗过他们。
  他们也懂得易容术,干他们这一行的人,没有不懂易容术的。
  这本来就是一个要做职业杀手的人,最基本的条件之一。
  可是他们想不到一个人竟能在一瞬间把自己的气势和声音完全改变。
  要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不难,要改变他的声音就难了,他一定要先学会传说中那种可以控制喉咙肌肉的本事。
  所以大鼓什么话都没有说,从身上掏出一叠银票,用双手送到牛小姐面前,摆在地上,然后就像一只肥肥胖胖的蝴蝶一样飞走。
  绣花鞋也没有说话,也走了,走时的脚步声当然要比来时轻得多。
  司空摘星带着笑看她走,忽然问牛小姐。
  “你为什么不留下她?”
  “我为什么要留下她?”
  “因为她好像还有一样东西忘记还给你了!”司空摘星看着大鼓留下来的银票:“这一类的东西,通常都不大容易被人忘记的,就算她忘记,你也不该忘记。”
  他解释:“因为你们都是女人。”
  “我对女人的经验虽然没有陆小凤那么多,可是也不算太少。”司空摘星再补充说明:“根据我的经验,金银珠宝这一类的东西,一到了女人手里,就好像一坛三十年陈的女儿红到了陆小凤肚子里一样,再想要他吐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这一次你错了。”牛小姐说。
  “哦。”
  “就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才没有留下她。”
  “为什么?”
  “因为我忘记了,”牛小姐笑得像一朵纯洁的小百合:“因为我根本就忘记了把银票给她。”
  “你没有忘记给大鼓,却忘记给她?”
  “嗯。”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牛小姐说:“别人却以为女人只提防男人,那是错的。”
  “这就对了。”
  ──女人对女人总是比较了解得多一点的,对不对?
  “现在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了,”牛肉汤问偷王:“你能不能告诉我?”
  “能。”
  司空摘星说:“我虽然不是陆小凤,可是我也不大会拒绝像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女孩。”
  牛肉汤笑:“你至少还有一件事跟他一样,你的嘴也跟他一样甜。”
  ──你尝过他的嘴,你想尝尝我的嘴?
  牛小姐不但漂亮可爱,而且聪明,像陆小凤和司空摘星这种坏男人,心里想做什么事,不必等到他们说出做出,她已经知道。
  所以她根本不让这个坏男人有开口的机会,立刻又抢着说:“我要老实和尚替我写的那封约战西门吹雪的信,你怎么会看见的?”
  “你怎么知道我看见过?”
  “如果你没有看见,怎么会冒充西门吹雪到这里来?”
  “这道理好像很简单的样子。”司空摘星在叹气:“我相信你一定认为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子的。”
  他这口气叹得真长:“只可惜这次你错了。”
  “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子吗?”
  “不是。”
  “不是这样子,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问题现在我还不想回答你。”司空摘星说:“现在我只想喝一碗又滚又烫的大碗牛肉汤。”
  “而且还要是我亲自炖的。”
  司空摘星大笑:“这次你对了。”
  (三)
  牛肉汤端上来了,果然又滚又烫,而且是用特号大碗装上来的,汤已经炖得比米汤还浓,汤里的肉是用牛身上三个最精彩的部分集合到一起炖的,牛是一条最精彩的牛。
  像这么样一碗牛肉汤,如果配上两三个硬面馍馍、一碟云南大头菜,再配上一碟兰花豆腐干和一包花生米来下山西老汾酒,就算有人用两百八十六样菜的满汉大全席来换,你也会说:“不换。”
  当然是不换的,换了就是乌龟了。
  司空摘星不是乌龟,也不是王八,司空摘星是吃客、是行家,而且是个大行家。
  他喝了几口汤,吃了几块肉,就闭上眼睛,从鼻子里慢慢的吐出了一口气。
  “腱子肉,小花卷腱子肉,三分肥的牛肋条,再加上一点白腩和牛筋。”司空摘星叹着气问牛小姐:“这条牛更精采了,是不是从小用酒拌小麦喂大的?”
  “是。”
  “这碗牛肉汤是不是已经炖了四五个时辰?”
  “是。”
  “可是我刚坐下,你的牛肉汤就端上来了!”
  “我要去求人时,牛肉汤总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牛小姐说:“因为我外婆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
  “她说什么?”
  “她常常告诉我,要去抓一个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肠胃。”
  “她说得好,”司空摘星大笑:“你外公一定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有福气!”
  牛小姐嫣然:“他也比这个世界大多数男人都胖。”
  司空摘星笑,牛小姐也笑,两个人的笑声忽然又停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先开口的当然是司空摘星,因为他已经喝过牛肉汤。牛肉汤通常都不是可以白喝的。
  “西门吹雪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知道。”他问牛小姐:“他的信是不是别人可以看得到的?”
  “不是。”
  “所以我根本没有看见那封信。”司空摘星说:“我只不过看见一个和尚,一个不老实的老实和尚。”
  牛小姐笑:“那个和尚好像真的有点不太老实。”
  “可是那个和尚比你聪明。”
  “他哪点比我聪明?”
  “他知道西门吹雪看到那封信之后,那封信立刻就会变得像一个想自杀的女人的心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女人为什么想自杀?”
  “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被一个男人撕碎了。”
  “那封信也一样。”司空摘星笑:“那封信一定也被一个男人撕碎了,那个男人就是西门吹雪。”
  牛小姐也笑,她不能不笑。
  “那个和尚算准西门大剑客绝不会去赴一个无名小子的约,因为那位大剑客的眼睛一向是长在头顶上的。”
  “那位大剑客如果常常赴这种约,恐怕连生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既然他不来,所以你就来了?”牛小姐问司空摘星:“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呢?”
  “因为我是陆三蛋的朋友,西门吹雪不去救他,我当然要去。”
  “陆三蛋?”牛小姐奇怪了:“陆三蛋是谁?”
  “陆三蛋就是陆小凤。”司空说:“因为他不但是个混蛋,而且是个穷光蛋,有时候他甚至还是个笨蛋。”
  牛小姐想笑,却没法笑。
  “这一次你又错了。”她一本正经的告诉司空摘星:“陆小凤绝不是一个蛋,不管他是什么东西都有可能,我都可以保证他绝不是一个蛋。”
  “为什么?”
  牛小姐又笑了。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长眉毛的蛋?”她问司空摘星:“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蛋上长着四条眉毛?”
×  ×  ×
  司空摘星从来都不会投降的,就算要和陆小凤比赛翻斤斗,他也不投降。
  可是这次他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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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 14:56:11 | 只看该作者
第13章 大鼓与绣花鞋

 (一)
  上山来的这个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长长的脸,眉和眼都是向上挑起来的,在刚健的英气中又另有一种妩媚。虽然不美,却有魅力。
  她身上穿着件很短的银狐披风,露出一双修长的腿,脚上穿的果然是双绣花鞋。
  这么样一个苗条的女人,走起路来怎会比“大鼓”的脚步还响?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
  ──她是故意的,故意在炫耀自己,炫耀她的武功。
  她练的是一种很特别的,而且在江湖中绝传已很久的外门功夫,在必要时,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身子变得比一个几百斤的大秤铊还重。
  这种功夫从来也没有女人练过,更没有女人能练得成。
  她一向以此为荣。
  她的名字就叫做“绣花鞋”。
  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名,可见认得她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  ×  ×
  绣花鞋上山来的时候,也和“大鼓”一样,带着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她带的当然不是吃的。
  她带来的是一管箫、一个用上好漆器制成的梳妆箱、一副用象牙匣装着的赌具,其中包括了一副骰子、一副牌九,和四副叶子牌。
  最奇怪的是,她后面还跟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替她挑着一副铺盖棉被。
  这么样一个女人,真的是怪异了。
  (二)
  西门吹雪极目苍茫,仍未回头,大鼓脸色发青,一双眼睛瞪得就像是两个肚脐眼一样。
  ──当然是他自己的肚脐眼,除了他这样的大肚子,谁有这么大的肚脐眼?
  他们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和底细。
  ──她也是这几年来崛起江湖的有限几个超级杀手之一,只不过她还有一些非但大鼓比不上,别人也比不上的特别本事。
  据说她赚的钱,比其他那三四个和她有同样身份的杀手加起来的还多。
  这是什么缘故?
×  ×  ×
  看见大鼓,绣花鞋就笑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更媚。
  “大鼓兄,别人都说,心宽体胖,你的确是个宽心大量的人,近来的确越来越发福了。”
  大鼓却在叹气。
  “发福有什么用?肥肉卖多少钱一斤?”他说:“要能发财,才是本事。”
  “这倒是真话。”
  “听说你越来越发财了。”大鼓说:“听说连山西那几家大铭号有时都要问你周转点银子。”
  “那倒不假,”绣花鞋也叹了口气:“钱多了虽然也麻烦,可是谁叫我天生就会赚钱呢?”
  她忽然一本正经的问大鼓:“你有没有听说我赚的钱比你们加起来的都多?”
  “我听说过。”
  “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杀人要的价钱,并不比你们高。”
  “我知道。”
  “那我赚的钱为什么会比你们多?”
  她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但会赚钱,而且什么钱我都赚。”绣花鞋说:“我不像你们,只肯做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连最古老的一种我都做。”
  大鼓故意问:“我知道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就是杀人,最古老的一种是什么?”
  “当然是卖淫。”
  绣花鞋面不改色:“天下历史最悠久的一种生意,就是卖淫。”
  大鼓苦笑,笑得并不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有点像要吐出来的样子。
  绣花鞋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别人要什么,我就卖什么,要我杀人,可以,一万七千五百两,钱到命除,从不失手。”绣花鞋说:“要我赌钱,可以,我腰里有副牌,谁来跟谁来,只要有钱能输,就是你的钱是刚从祖坟里挖出来的,我也照赢不误。”
  “好。”大鼓故意拍手:“有性格。”
  “别人要我唱一曲,可以,一曲五千两,钱到就唱。”
  “一曲五千,是不是未免太多了一点?”
  “不多。”绣花鞋说:“非但不多,还嫌太少了一点。”
  “有谁肯花五千两听你唱一曲?”
  “这种人多的是。”
  “他们是不是有点疯?”
  “一点都不疯!”
  “你唱的哪一点比别人好?”
  “一点都没有!”绣花鞋说:“只不过我这个人跟别的唱曲人有很多点不同而已。”
  她问大鼓:“你想想,那些一肚子肥油的暴发户们,能请到当今江湖中最成名杀手之一到他们的喜庆堂会上去唱个曲子,是件多么有面子的事。”
  大鼓叹气:“这倒也是真的。”
  “他们给你五千两,你肯不肯去唱?”
  “不肯。”
  “那么,五千两多不多?”
  “不多。”
  “所以我比你们赚的钱多,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了。”绣花鞋说:“何况我还肯陪人睡觉。”
  “我看得出,”大鼓苦笑:“你甚至随身都带着铺盖。”
  “不错,随身带铺盖,清洁又方便。”绣花鞋说:“你要我陪你睡觉,可以,也是一万七千五百两,钱到裤脱。”
  大鼓吃了一惊:“睡一觉的价钱也和杀人一样?”
  “当然一样。”
  大鼓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故意摇头:“这一点我倒真是看不出。”
  绣花鞋也不生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这个人长得虽然不算丑,可是怎么看也值不了一万七千五百两的,”她说:“只不过……”
  “只不过你是大名鼎鼎的绣花鞋。”大鼓抢着替她说下去:“有名的女人,就算长得丑了一点,年纪也老了一点,还是有很多老瘟生冤大头愿意上当。”
  “你答对了。”绣花鞋吃吃的笑:“我们也算是同行,如果你要找我,我给你一个九折。”
  天色渐暗,夜色已临,西门吹雪仍然独坐不动,绣花鞋压低声音问大鼓:“那个人是谁?”
  “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没注意。”绣花鞋说:“刚才只注意到你。”
  “现在呢?”
  “一个人既不是石头人,又不是木头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那么久,我想不注意他也不行了。”绣花鞋说:“何况,每一次我只要往他那边去多看两眼,就会觉得有点冷。”
  “你显然已经注意到他是谁,那么我就有句话要先问你了。”
  “你问。”
  “你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人雇你来杀人的?”
  “大概是吧!”绣花鞋说:“那个人付了我一万七千五百两,绝不是要我到这里来陪他睡觉的吧。”
  “你知不知道要杀的是谁?”
  “不知道。”
  “那么你最好还是赶快求个神的好。”
  “求什么?”
  “求神保佑你,你那个主顾没有疯,要你来杀的人不是他。”
  绣花鞋跟着大鼓看过去,那人仍然独坐岩石上。
  “为什么不是他?”绣花鞋问:“他是谁?”
  “西门吹雪。”
  绣花鞋呆了,吓呆了。
  西门吹雪?
  她从未想到只凭一个人的名字也能让她这么害怕,她这一生中好像从来也没有怕过什么人。
  可是现在她却忽然觉得冷得要命。
  (三)
  在苍茫的夜色中,西门吹雪的一身白衣看来仍如雪。
  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两盏宫灯,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跟在后面走了上来,一身白衣居然也如雪。
  提宫灯的两位宫鬓如云的宫装美女,细腰、长腿,仪态高雅,就算不是宫中选出的宫娥,也必定是万夫人训练出来的“职业美人”。
  她们不但都有很漂亮的样子,而且还都有一身很不错的身手,否则怎么能在夜晚走上山巅。
  ……除了这种身手外,别的身手当然也很不错。
  所以她们的身价也是非常高的。
×  ×  ×
  跟在她们身后走上来的白衣人,是个白面少年,衣白如雪,面白如衣。
  他的腰上,系玉带,佩长剑,剑与玉带,都是价值连城。
  绣花鞋又问大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真英俊,真好看,不但有样子,而且有气派。”
  “而且他还有一样别的东西。”
  “他还有钱。”
  “对了。”
  “所以他就是你的主顾?”
  “也对了。”
  大鼓苦笑:“碰巧我的主顾也是他,所以我早就在求神了。”
  少年微笑。
  “幸好我不是要你们来杀西门吹雪的!”他说:“只有疯子才会要你们来杀西门吹雪!”
  绣花鞋好像又有点不太服气了。
  “难道你真以为西门吹雪是绝不会理的?”她问这少年。
  “我不是这意思。”他淡淡的说:“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如果我现在坚持要你们去杀西门吹雪,你们一定会先杀了我。”
  他甚至还微微带着笑:“要杀我,当然比杀他容易得多。”
  “是的。”
  静默已久的西门吹雪忽然说:“杀你容易,杀我难!”他的声音冰冷:“可惜他们也杀不死你!”
  “为什么?”
  “因为他们只要一出手,就已死在我的剑下。”
  “你的剑呢?”
  “剑在。”
  “我为什么看不见?”
  西门不回答,也不必回答,他的剑,为什么要人看得见?
  他的剑,谁能看得见?
  西门吹雪只问这少年。
  “你说不要他们来杀我,为什么要他们来?”
  “因为我要知道,我是个非常有身份的人,不但能把你约出来,而且还能要这么样两位大名人先开路在这里等我。”白衣少年说:“我知道你的眼睛一向是长在头顶上的,我至少要让你明白我也不简单。”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花了很多银子找他们,只不过要我明白你的身份?”
  “是的。”
  “那么你这位有身份的人,又是来干什么的?”西门吹雪问:“为什么要约我来?”
  “你看呢?”
  “以我看,以你的武功,只有送死。”
  白衣少年大笑:“像我这样年少多金,英俊潇洒,又有身份,又有地位,而且还有钱的人,如果连我都想死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人恐怕已经死光了。”
  这也是真的。
  “我到这里来,只不过想要用一用你的剑。”白衣少年说。
  西门吹雪沉默。
  他沉默,只因为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沉默很久之后,才能说一句:“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少年时他常说这句话。
  少年时,仗剑杀人,纵横江湖,这句话说出来,如金铁交征,多么有豪气。
  此时,此刻,纵横天下事,已成过眼烟云,他再说这句话,只觉俗气了。
  可是在白衣少年听来,却还是有豪气的,而且有魅力。
  他甚至鼓掌。
  “好,英雄的剑,不杀人难道去杀猪杀狗?”白衣少年说:“我要用你的剑,本来就是要请你去杀一个人。”
  “杀谁?”
  “杀一个想谋害陆小凤的人。”
×  ×  ×
  陆小凤,多少年未见陆小凤了,紫禁之巅那一战至今已有多少年了。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昔日的名侠剑客,今日在何处?
×  ×  ×
  西门吹雪眼中非但无泪,眼神反而更冷酷,他冷冷的告诉这个白衣少年。
  “如果你要杀一个想谋害陆小凤的人,你就不该来找我。”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的对象是陆小凤,不是我。”西门说:“这个人和我全无关系。”
  他又告诉这少年:“你要杀他,只有去找一个人。”
  “找谁?”
  “陆小凤。”西门说:“你要杀他的对头,当然只有找他自己。”
  这不但是真话,而且是至理。
  更重要的一点是:“陆小凤自己应该能管自己的事,已经用不着我出手。”
  “如果这件事是他不能管的呢?”
  “那么他就应该去死。”
  “如果我一定勉强你去替他做这件事,你是不是就会要我去死?”少年问西门。
  “是的。”
  “是不是立刻就要我去死?”
  “是的。”
×  ×  ×
  西门吹雪的回答永远是这样子的,永远如此简单而直接,正如他杀人的那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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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 14:54:05 | 只看该作者
第12章 超级杀手云峰见

 (一)
  这时候西门吹雪正坐在山巅一处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着远方。
  黄昏,未到黄昏。
  远方烟云缥缈苍茫,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看得见。
  在一个生命还未开始,或者对生命已完全满足的人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片虚无、一片混沌,最多也只不过是一幅图画而已,可以让一个本来已经很愉快的人,在宁静中得到一点享受。
  但是在西门吹雪这种人看来,这一片虚无就是生命的本身。
  只有在虚无混沌中,他才可以看到很多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事,也只有在此时此地此情,他才能看到自己。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近十余年,西门吹雪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机会看到自己。
  因为他的心与眼久已被一层血所蒙蔽,当然还有一层雪。
  冰比冰水冰,雪更冰甚冰水。(注)
×  ×  ×
  西门吹雪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今天几百几十万个知道“西门吹雪”这个名字的人,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的过去?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已经忘记了。
  他怎么忘记呢?
  人生中还有什么事比“忘记”更困难?
  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忘记这些事?
  西门吹雪忽然想起了陆小凤,此时此刻,他本来不该想起陆小凤的。
  不幸的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人们常常会想一些自己不该想起的人和不该想起的事。
×  ×  ×
  西门吹雪和陆小凤认识几乎已经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是多么长的一段日子,有的人一出生就死了,有的人出生几天几月就已夭折,在他们说来,二十年,那简直已经是段不可企望的岁月。
  在一个新婚不久的妻子说来,如果她的丈夫在他们最恩爱的两三年之中就已死了,那么,二十年,又是种多么不可企求的幸福。
  在一个生命已将尽的老人来说,虽然他明知自己活不过二十年,可是,已往的二十年,也会让他永远难以忘怀的。
  因为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他最重要的二十年。这二十年中的每一天,都可能会发生改变他这一生命运的事。
  所以,西门吹雪才会想到陆小凤。
  他和陆小凤相识已二十年,可是他对陆小凤的了解居然这么少。
  他从来都不知陆小凤这个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家庭中出生的,也从来都不知道陆小凤这个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这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要去知道。
  有很多的朋友之间都是这样的,虽然经常相处在一起,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去发掘对方的往事,当然更不会想到要去发掘朋友的隐私。
  江湖道上的朋友们,以义气血性相交,只要你今天用一种男子汉的态度来对我,就算你以前是王八蛋,也没他妈的什么关系。
  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男子汉已经不多了。
  如果有人说陆小凤不是条男子汉,这个人最好赶快躲到一个荒山废庙里去求神佛保佑,保佑他不要被陆小凤的朋友看到。
  当然要更保佑他不要被西门吹雪看到。
  西门吹雪可以为了一个他根本不认得的人,甚至为了一个他根本没有见过的人,披星戴月,奔波数千里,熏香沐浴,斋戒三五日,去为这个不认识的人杀一个从未败过的杀手。
  因为他愿意做这件事。
  因为他高兴。
  这件事是成是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呢?
  那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就算你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找来,在他的门口排队跪下,他也好像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看见。
  甚至连为了陆小凤都是一样的。
  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就算有人把陆小凤当面刺杀在他的眼前,他也看不见。
  西门吹雪看得见的,只有他的剑。
  (二)
  落日最红的时候,就是它即将沉没的时候。
  人呢?人是否也如是?
  西门吹雪从来都不去想,人生中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悲伤,为什么要去想?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只知道现在一定已经有一个人要用一柄他从未看见过的剑,用一种他从未看见过的剑法,来和他决生死于一瞬间。
  这不是他的预感。
  他仗剑纵横江湖二十年,出生入死无数次,现在他还活着,他当然也和其他那一些啸傲江湖的剑客名侠杀手一样,有一种接近野兽般预感。
  可是这一次,他奔波千里,斋戒沐浴,到此山的绝顶上来,只不过因为他有约。
  就约在此时,就约在此地。
  他并不知道约他的人是谁,可是敢约他来的人,无疑是个非常有分量的人,而且非常有信心,对自己的力量和剑都非常有信心。
  这一点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得到的。
×  ×  ×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约战剑下从无活口,也从未失败过的西门吹雪?
  (三)
  红日初露时,红如害羞少女脸上的胭脂,此时已红如仇人剑下的鲜血。
  一个人慢慢的走上山巅来了。
  如果他是以轻功飞掠而上的,或者是以青索巧技攀援上来的,这个人都不能算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对手。
  这个人是慢慢走上来,那种慢的程度,就好像一个怕老婆的丈夫在夜归时走回妻子的闺房一样,又轻,又慢,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来,恨不得把鞋子都脱掉。
  可是现在走上来的这个人,却穿着一双很重很重的靴子,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穿靴子比他更重。
  这个人穿的居然是一双铁靴子,用纯铁打成的铁靴子。
  如果有一个经验非常丰富的老铁匠在这里,要他作最保守的估计,这双铁靴子每只最少也有一个最胖的人一条大腿那么重。
  这种重量是很难估计的,可是最少也在九斤半到十三四斤之间。
  从中间算,一条腿十斤,两条腿二十斤,穿着一双二十斤重的铁鞋子,大多数人走路的声音都会像打雷一样,何况是在爬山越岭走险坡,何况这个人又是个超级大胖子。
  可是这个穿着一双超级铁靴的大胖子,从平地爬上这座高山绝岭来的时候,他的脚步声甚至比一个迟归的丈夫更轻,轻得简直就像一个要到厨房去偷嘴的小丫头。
  这个人又高,又大,又壮,又肥,却又偏偏轻如蝴蝶。
  这个人肥头大耳,眉清目秀,一脸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弥勒佛一样,可是知道他的人,宁可看到一百个拘魂的恶鬼,也不愿意看到他。
  西门吹雪根本就没有回头去看这个人,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没有一个值得他去看的人。
  这个人居然也没有去骚扰他,更没有用那双大铁靴去踢他,只不过从他背上一个包袱里,拿出了一大块卤牛肉,两只烧鹅,十七八条岭南师傅做的叉烧肉,一整只小肥猪,三四十个包子,七八十块猪油冰糖千层糕,摊起一大块布,把这些东西都摆上去,然后就坐在那里。
  真的就是那么样坐在那里,既不动手,也不动口,这么样一个大胖子,面对着这么一大堆好吃的东西,他居然就动也不动的坐着,只看,不吃。
  西门吹雪也没有动,更没有看,但是却忽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小瘦子,我知道不是你,所以你今天还不会死。”他说:“可是你今天实在不该来的。”
  穿铁靴的人,脸上的肥肉忽然在一刹那间像冒泡的泥浆一样凸了起来,而且一直不停在抖,抖得就像是油锅里的猪油。
  他又不是小瘦子,他是个大胖子,如果西门吹雪说的话,是在警告一个瘦子,这个大胖子怕什么?
  胖子怕怕,只因为他从小瘦瘦,所以他穿大铁靴,所以他拼命吃一些可以让他胖起来的东西。
  他这么样吃,怎么能不胖?
  他为了增加他的重量,很小就开始穿铁鞋走路,这么样一个人的轻功如果还不好,还有天理吗?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能再胖下去了。
  所以他虽然总是随身带着一些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也只有看,不能吃。
  这个小瘦子,当然就是近两三年才崛起于江湖的超级杀手“大鼓”。
  他的肚大如鼓,他的呼吸声如鼓,甚至连他的人都好像一个鼓一样。
  像这么样一个臃肿平凡俗气的人,有谁会提防他?
  所以在最近这十九个月以来,死在他那一双肥肥小手下的武林大豪,已经比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多得多了。
  可是西门吹雪却知道这一个人今天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赴约而来。
  这个小瘦子肥小胖,就算吃了妖魔教的迷幻药,也不敢来动西门吹雪。
  谁敢动西门吹雪?
  这个时候绝岭下又有一阵脚步声传上来了,一阵好重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一个八百斤重的大胖子。
  穿着一双八十斤重的铁靴子一样。
  可是这个人还没有走上来,西门吹雪就知道这个人既不胖,也不重,穿的还是双轻轻薄薄、软软的绣花鞋,听到这个人的脚步声,穿铁靴的人那张紧张的脸立刻就放松了!西门吹雪的眼神却忽然变得红如血,冷如雪。
  注:
  写武侠小说写了二十三四五六七年,从没有写过“注”。
  可是我从小就很喜欢看“注”,因为它常常是很妙的,而且很绝,常常可以让人看了哈哈大笑。
  譬如说,有人写“XX拔剑”之后,也有注,“此人本来已经把剑放在桌上了,等他吃过饭之后,又带在身边,所以立刻可以拔出。”
  看了此等注后,如不大笑,还能怎么?哭?
  “注”有时也可以把一个作者的心声和学识写出来,注出一些别人所不知而愿闻的事,有时甚至就像是画龙点睛,无此一点,就不活了。
  才子的眉批,也常类此。金圣之批四才子,更为此中一绝。
×  ×  ×
  我写此注,与陆小凤无关,与西门吹雪更无关,甚至跟我写的这个故事都没有一点关系,可是我若不写,我心不快,人心恐怕也不会高兴。
  因为在我这个鸟不生蛋的“注”中出现的两个人,在现代爱看小说的人们心目中,大概比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知名度还要高得多。
  这两个人当然都是我的朋友,这两个人当然就是金庸和倪匡。
×  ×  ×
  有一天深夜,我和倪匡喝酒,也不知道是喝第几千几百次酒了,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鸟不生蛋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不同的是,那一天我还是提出了一个连母鸡都不生蛋的上联,要倪匡对下联。
  这个上联是:“冰比冰水冰。”
  冰一定比冰水冰的,冰溶为水之后,温度已经升高了。
  水一定要在达到冰点之后,才会结为冰,所以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水,都不会比“冰”更冰。
  这个上联是非常有学问的,五个字里的居然有三个冰字,第一个“冰”字,是名词,第二个是形容词,第三个也是。
  我和很多位有学问的朋友研究,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文字能用这么少的字写出类似的词句来。
×  ×  ×
  对联本来就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文字形态,并不十分困难,却十分有趣。
  无趣的是,上联虽然有了,下联却不知在何处。
  我想不出,倪匡也想不出。
  倪匡虽然比我聪明得多,也比我好玩得多,甚至连最挑剔的女人看到他,对他的批语也都是:“这个人真好玩极了。”
  可是一个这么好玩的人也有不好玩的时候,这么好玩的一个上联,他就对不出。
  这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金庸听到这个上联之后,也像他平常思考很多别的问题一样,思考了很久,然后只说了四个字:“此联不通。”
  听到这四个字,我开心极了,因为我知道“此联不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也对不出。”
×  ×  ×
  金庸先生深思睿智,倪匡先生敏锐捷才,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有一个人对得出“冰比冰水冰”这个下联来,而且对得妥切。金庸、倪匡和我都愿意致赠我们的亲笔签名著作一部,作为我们对此君敬意。这个“注”,恐怕是所有武侠小说中最长的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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