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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连载』 《陆小凤之决战前后》 古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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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16 22:44: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01章 两雄相遇


  秋。西山的枫叶已红,天街的玉露已白。秋已渐深了。
  九月十三,凌晨。李燕北从他三十个公馆中的第十二个公馆里走出来,沿着晨雾弥漫的街道大步前行,昨夜的一坛竹叶青和半个时辰的爱嬉,并没有使得他看来有丝毫疲倦之色。
  他身高八尺一寸,魁伟强壮,精力充沛。浓眉、锐眼、鹰鼻,严肃的脸上,总是带着种接近残酷的表情,看来就像是条刚从原始山林中窜出来的豹子。
  无论谁看见他,都会忍不住露出几分尊敬畏惧之色,他自己也从不会看轻自己。
  十年以前,他就已是这古城中最有权力的几个人其中之一,距离他身后一丈左右,还跟着一群人,几乎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这群人之中有京城三大镖局的总镖师、有东西两城“杆儿上的”的首领和团头、有生意做得极成功的大老板和钱庄的管事。
  还有几个人虽然已在京城落户十几年,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摸透他们的来历和身份。
  他们都是富有而成功的中年人,谁也不愿意在如此凌晨,从自己温暖舒服的家里走出来,冒着寒风在街道上奔跑,可是每天早上,他们都非得这么样走一趟不可。 
  因为李燕北喜欢在晨曦初露时,沿着他固定的路线走半个时辰。这地方几乎已可算是他的王国。这时候他的头脑总是特别清醒,判断总是特别正确,他喜欢他的亲信部下在后面跟着他,等着他发号施令。而且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正如君王的早朝一样,无论你喜欢不喜欢,都绝不能违背。
  自从“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金刀”冯昆,在一个严寒的早上被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抛入永定门外已结了冰的河水里之后,就从来没有人敢再迟到缺席过一次。
  阳光尚未升起,风中仍带着黑夜的寒气,街旁的秋树,枯叶早已凋落,落叶上的露水,已结成一片薄薄的秋霜。
  李燕北双拳紧握,大步急行,已从城郭的小路,走到前门外市区的中心,忽然唤道:“孙冲!”
  后面跟着的那群人中,立刻有个衣着考究,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奔跑着赶上来,正是李燕北手下的大将之一,以打造各种兵刃和暗器名满中原的“快意堂”堂主。
  李燕北并没有放慢脚步等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沉着脸道:“我是不是已关照过你,十五之前绝不要再接大宗的生意?”
  孙冲道:“是。”
  李燕北道:“那么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还要把存在库里的六十六把鬼头刀、五十口剑和所有的弓箭全都卖了出去?”
  孙冲垂下头,脸色已变了。他想不到李燕北会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垂着头,嗫嚅着道:“那票生意的利润很大,几乎已有对本对利,而且……”
  李燕北冷笑道:“而且生意总归是生意,是不是?”
  孙冲不敢再答腔,头垂得更低。
  李燕北脸上已现出怒容,双拳握得更紧,忽然又问:“你知不知道买主是谁?”
  孙冲迟疑着,摇着头,眼珠子却在偷偷的四面转动。这时他们刚走上路面很窄的樱桃斜街,两旁的店铺当然还没有开市。但就在这时,左右两旁的窄巷中,突然有两辆乌篷大车冲出来,将他们隔断在路中间。
  接着,车上盖的乌篷也突然掀起──每辆车上都藏着十来条黑衣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孙冲刚想冲到车上去,手脚却已被李燕北的铁掌扣住。
  他脸色立刻惨变,张开嘴,想喊:“不能……”这句话还没有喊出口来,弓弦已响,乱箭飞蝗般射出。
  李燕北沉腰坐马,反手一抡,竟将他的人抡了起来,迎上了飞蝗般的乱箭。霎眼间,孙冲的人已被射成个刺猾。李燕北厉喝一声,也想冲上篷车,谁知前面的一班弓箭手乱箭射出后,身子立刻伏下,后面竟赫然还有一班弓箭手。
  二十八张强弓的弓弦也已引满,箭也已在弦。李燕北的身子立刻僵硬。
  跟着他的那群人,都已被第三辆大车隔断在一丈外,他纵然是一身铜筋铁骨,也万万挡不住这一轮又一轮飞蝗般的乱箭!
  经过了二十年的挣扎,数百次艰辛苦战,到头来竟还是免不了要落入对头的陷阱
  李燕北眼睛里血丝满布,看来也正像是一条已落入猎人陷阱的猛兽。只要弓弦再一响,这雄霸一方的京城大豪,也难免要被乱箭穿心。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左边的屋檐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极尖锐的风声。青光一闪,划过弓弦。
  只听“嘣,嘣,嘣……”一连串如珠落玉盘的脆响,二十八张强弓的弓弦,竟同时被两道青光划断!接着,又是“夺”的一声,青光钉在右面的门板上,竟只不过是两枚铜钱。
  是谁有这么惊人的指力,能以铜钱接连割断二十八张弓弦?弓箭手的脸色也全都惨变,突然全都翻身跳下篷车,窜入了窄巷。
  李燕北并没有追。这些人并不是他的对手,还不配他出手。而且多年前他就已知道,杀戮并不能令人真心对他服从尊敬。
  他只是沉声道:“各位不妨慢慢走,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就说李燕北今日既然未死,总有一天会去找他的!”
  左面的屋檐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掌声。
  一个人带着笑道:“好!好风度,好气派!果然不愧是仁义满京华的李燕北。”
  李燕北也笑了:“只可惜仁义满京华的李燕北,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比不上陆小凤的两根手指!”
  一个人大笑着从屋上跃下,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满脸风尘之色,但一双眸子却还是明亮的,眉毛也依旧漆黑。四条眉毛。除了他之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的胡子长得和眉毛同样挺拔秀气。
  “你知道是我?”
  “金钱镖要用指力。”李燕北微笑:“能以两枚铜钱割断二十八张弓弦的,除了陆小凤外,世上还有谁?”
  阳光已升起,豆汁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雾一样。
  陆小凤用火烧夹着猪头肉,就着咸菜豆汁,一喝就是三碗,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擦着汗笑道:“三年未到京城,你知道我最怀念的是什么?”
  李燕北微笑道:“豆汁?”
  陆小凤大笑点头:“第一怀念的是豆汁,第二是炒肝,尤其是荟仙居的火烧炒肝,还有润明楼的褡裢火烧和馅饼周的馅饼。”
  李燕北道:“我呢?”
  陆小凤笑道:“肚子不饿的时候,我才会想到你。”
  李燕北道:“但你只怕想不到我也会有几乎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陆小凤承认:“我也想不到你会放他们走的!”
  李燕北道:“你以为我喜欢杀人?”
  陆小凤又笑了:“你若喜欢杀人,自己只怕也已活不到今天。”
  李燕北道:“可是你……”
  陆小凤道:“可是你至少也该问问,他们是谁派来的!”
  李燕北也笑了笑:“我不必问。”
  陆小凤道:“你已知道?”
  李燕北的笑容看来并不很愉快,淡淡道:“除了城南老杜外,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小凤道:“杜桐轩?”
  李燕北点点头,手里刚拿起的一个油炸螺丝卷儿,已被捏得粉碎。
  陆小凤道:“这十年来,你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早已该知道你并不是个容易被暗算的人,为什么还要来冒这种险?”
  李燕北道:“为了六十万两银子和他在城南的那块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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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23:17:40 | 只看该作者
  陆小凤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怔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在他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立刻也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同时吞下了三个鸡蛋、两个鸭蛋和四个大馒头。
  陆小凤又开始大步往前走。
  司空摘星也跟着往前走,刚走了第一步,就开始笑了,大笑,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老实和尚又拉他的衣袖,道:“他告诉了你什么?”
  司空摘星一面笑,一面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老实和尚道:“莫忘记刚才是谁教你去的,而且,假如你真的不说,我就……”
  他也附在司空摘星耳边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也立刻停下脚步,发了半天怔,也在他耳旁边说了几句话。
  老实和尚也怔住了,然后也笑了,大笑,笑得就好像如来佛刚配给他三个大尼姑、两个小尼姑和四个不大不小的尼姑。
  然后,木道人又逼着他说出了那件事,魏子云又求木道人说了,丁敖、屠方、殷羡、卜巨,也就全都知道了。
  然后每个人都开始在笑,大笑……
  九月十六,夜,天阶月色凉如水,陆小凤沿着月色凉如水的天阶,大步前行,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全身都充满了活力。
  他没有笑,可是跟在他身边的每个人却全都在笑,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就像是一群孩子。
  他们大笑着走过天阶,走入灯火辉煌的街道,路上的人、窗子里的人、店铺里的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们,没有人能想到,这些人都是当今天下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绝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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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23:17:26 | 只看该作者
尾声


  九月十六。
  黄昏,明月又将升起,今夜的月,必将比十五的月更圆。
  司空摘星沿着金鳌玉带的栏杆,来来回回地已不知走了多少次,他想数清这条桥上究竟有多少栏杆,却一直没有数出来,因为他有心事──
  陆小凤为什么还没有出来?
  皇帝留着他干什么?
  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像陆小凤那种洒脱不羁的人,呆在皇帝身旁,一句话说错了,一件事做错了,脑袋就很可能要搬家。
  这一点,不但司空摘星担心,只要是陆小凤的朋友,每个人都在担心,陆小凤的朋友不少。
  魏子云已经进去探望过好几次,南书房里好像一直都没有动静。
  没有奉诏,谁也不敢闯入南书房,魏子云当然也不敢。所以他每一次从里面出来,大家的心里就会又多加重一分。
  等到他第六次从里面出来,有的人已急得快要发疯了,魏子云反而不像前几次出来时那么垂头丧气,眼睛里居然好像发着光。
  看见他眼睛里的表情,司空摘星立刻迎上去,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魏子云点点头。
  司空摘星道:“那小子已经出来了?”
  魏子云摇摇头。
  司空摘星道:“你看见了他?”
  魏子云又摇摇头。
  司空摘星几乎叫了起来,道:“这算哪门子消息?”
  魏子云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他,但听见他的声音。”
  司空摘星道:“什么声音?”
  魏子云道:“当然是笑声。”
  他自己也笑了笑,接着道:“除了笑声外,你想他还会发出什么声音来?”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道:“他笑的声音是不是很大?”
  魏子云道:“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司空摘星眼睛瞪得更大,道:“在皇帝面前,他也敢像平常那么样笑?”
  魏子云道:“你想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我想不出。”
  魏子云道:“我也想不出。” 
  司空摘星道:“我更想不出,在南书房里,会有什么事能让他笑得那么开心?”
  魏子云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他们在喝酒。”
  司空摘星道:“他们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他们’就是皇帝和陆小凤。”
  司空摘星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了下来,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魏子云道:“我在里面的时候,刚好有个小太监送酒进去。”
  司空摘星道:“你就顺便托他进去打听打听里面的动静?”
  魏子云叹了口气,道:“我答应替他在外面买栋房子,他才肯的。”
  司空摘星道:“他又听见了什么?”
  魏子云道:“只听见了一句话。”
  司空摘星道:“一句话就一栋房子?这价钱未免太贵了些罢?”
  魏子云道:“不贵。”
  魏子云道:“那句话也许比一万栋房子还值钱。”
  他实在真能沉得住气,直到现在,还不肯把那句话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司空摘星已急得在冒汗,急着问道:“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究竟是句什么话啊?”
  魏子云道:“那句话是皇帝说的,他答应了陆小凤一件事。”
  司空摘星道:“什么事?”
  魏子云道:“随便什么事。”
  司空摘星道:“随便陆小凤要求什么事,他都答应?”
  魏子云道:“天子无戏言,普天之下,也绝没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司空摘星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说话的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在旁边听说的却不止一个,听见了这句话,每个人都怔住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民。天子说出来的一句话,简直就像是神话中的魔棒一样,可以点铁成金,化卑贱为高贵,化腐朽为神奇。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空摘星才长长吐出了口气,道:“那小子要的是什么呢?”
  魏子云道:“不知道,那小太监只听到一句话。”
  司空摘星道:“其实,用不着别人说,我也可以猜得出那小子要的是什么?”
  魏子云道:“哦?”
  司空摘星道:“皇宫大内中,一定藏着有各式各样的美酒。”
  魏子云道:“你认为他要的是酒?”
  司空摘星道:“有没有人不要命的?”
  魏子云道:“就算有,也很少。”
  司空摘星道:“酒就是那小子的命,他不要酒要什么?”
  老实和尚忽然道:“要命根子。”
  司空摘星道:“命根子?”
  老实和尚道:“酒虽然是他的命,女人却是他的命根子。”
  木道人道:“你真的认为他会求皇帝赐他一个女人?”
  老实和尚道:“也许不是一个女人,是三百六十五个。”
  木道人大笑道:“这是和尚的想法,和尚大概是想女人想疯了,我们绝不能以和尚之心,去度陆小凤之腹。”
  老实和尚道:“道士的想法是什么?”
  木道人道:“那小子虽然是个酒色之徒,却不糊涂,总该知道有了钱,就不怕没有酒和女人,何况他一向挥金如土,总是缺钱用。”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说,人越老越贪,原来老道士也是财迷。”
  卜巨一直想开口,终于忍不住道:“我若是他,我一定会要皇帝封我为大将军,率军西征,立威于四方,扬名于天下。”
  魏子云立刻同意。
  名、利、女人、权势,岂非正是一个男人幻想中的一切?除此之外,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司空摘星道:“也许他要的不止一样,这小子的心,一向黑得很。”
  老实和尚道:“不管怎么样,他要的总是我们猜的这几样事其中之一。”
  忽然之间,永定门里有人道:“不是。”
  一个人大步从里面走出来,神采飞扬,容光焕发──陆小凤终于出现了,大家立刻迎上去,抢着问道:“难道我们全都猜错了?”
  陆小凤点点头。
  老实和尚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道:“不可说,不可说。”
  他分开人丛,大步向前走,随便人家怎么问,他也不开口。
  他好像决心要让这些人活活憋死。
  可是,这些人也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就肯死心的人,陆小凤在前面走,他们就在后面跟着。
  老实和尚拉了拉司空摘星的衣袖,悄悄道:“你是这小子的克星,天下假如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开口,这人一定就是你。”
  司空摘星眼珠子转了转,道:“一点也不错。”
  他也大步赶上去,拉住了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已决心不说了?”
  陆小凤道:“是。”
  司空摘星道:“好!”
  陆小凤道:“好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若不说,我就……我就……”然后,他在陆小凤的耳旁,悄悄的说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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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23:14:45 | 只看该作者
  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也已看出来了,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陆小凤指尖已冰冷。
  现在,无论谁也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
  陆小凤不能,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
  两个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两柄剑都已全力刺出!
  这已是最后一剑,已是决胜负的一剑。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时,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这一两寸的距离,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
  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看见他初恋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
  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恐惧,绝望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欢乐和美好的事,都已将在一瞬间结束。
  现在他的生命也已将结束,结束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可是,他对西门吹雪并没有怨恨,只有种任何人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感激。
  在这最后一瞬间,西门吹雪的剑也慢了,也准备收回这一着致命的杀手。
  叶孤城看得出。
  他看得出西门吹雪实在并不想杀他,却还是杀了他,因为西门吹雪知道,他宁愿死在这柄剑下。
  ──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能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至少总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
  西门吹雪了解他这种感觉,所以成全了他!
  所以他感激!
  这种了解和同情,惟有在绝世的英雄和英雄之间,才会产生。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叶孤城从心底深处长长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
  这三个字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已从他目光中流露出来!他知道西门吹雪也一定会了解的!
  他倒下去!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东方刚露出的曙色里!
  这绝世无双的剑客,终于已倒下去。他的声名,是不是也将从此消失?
  天边一朵白云飞来,也不知是想来将他的噩耗带回天外?还是特地来对这位绝世的剑客,致最后的敬意?
  曙色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叶孤城的脸色,看来就仿佛这一抹刚露出的曙色一样,寒冷、朦胧、神秘!
  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西门吹雪轻轻吹落,仰面四望,天地悠悠,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西门吹雪藏起了他的剑,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剑是冷的,尸体更冷。
  最冷的却还是西门吹雪的心。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过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敌已死在他剑下。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的心再热起来?血再热起来?
  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叶孤城的尸体一样?无论如何,这两样都是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的。他对他们都同样尊敬。
  丁敖忽然冲过来,挥剑拦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不能将这人带走,无论他是死是活,你都不能将他带走。”
  西门吹雪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丁敖又道:“这人是朝廷的重犯,为他收尸的人,也有连坐之罪。”
  西门吹雪道:“你想留下我?”
  丁敖冷笑道:“难道我留不住你?”
  西门吹雪额上青筋凸起。
  丁敖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双剑联手,天下也许无人能挡,但可惜叶孤城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这里却还有禁卫三千。”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他身后有人在笑!
  一个人带着笑道:“叶孤城虽然已经是个死人,陆小凤却还没有死。”
  陆小凤又来了!
  丁敖霍然回身,喝道:“你想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是我的朋友。”
  丁敖道:“难道你想包庇朝廷的重犯?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点。”
  丁敖道:“说!”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不该做的事,我绝不去做,应该做的事,你就算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一样要去做。” 
  丁敖脸色变了。
  屠方、殷羡已冲过来,侍卫们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又是一触即发。
  忽然间,又有一个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们虽然有禁卫三千,陆小凤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也是个不怕砍掉头的朋友。”
  这个人是卜巨。
  木道人立刻跟着道:“贫道虽然身在方外,可是方外人也有方外之交。”
  他转过头来,看着老实和尚,道:“和尚呢?”
  老实和尚瞪了他一眼,道:“道士能有朋友,和尚为什么不能有?”
  他又瞪了司空摘星一眼,道:“你呢?”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侍卫大老爷们不但都是高手,而且都是大官,我是个小偷,小偷怕的就是官,所以……”
  木道人道:“所以怎么样?”
  司空摘星苦笑道:“所以我是很不想承认陆小凤是我的朋友,只可惜我又偏偏没法子不承认。”
  木道人道:“很好。”
  司空摘星道:“很不好!”
  木道人道:“不好?”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们要留下西门吹雪,陆小凤是不是一定不答应?”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们要对付陆小凤,我们是不是不答应?”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那么我们是不是一定要跟他们干起来?”
  木道人默认!
  司空摘星道:“我刚刚已计算过,假如我们要跟他们干起来,我们每个人,至少要对付他们三百一十七个。”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双拳难敌四手,两只手要对付六百多只手,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木道人突然笑了一笑,道:“莫忘记你有三只手。”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们的笑很轻松,在天子脚下,紫禁城里,面对着寒光耀眼的刀山枪林,他们居然还能笑得很轻松。
  丁敖他们却已紧张起来,侍卫们更是一个个如临大敌!
  这一战若是真的打起来,那后果就真的不可想像了。
  看起来这一战已是非打不可!
  魏子云面色沉重,双手紧握,缓缓道:“各位都是在下心慕已久的武林名家,在下本不敢无礼,只可惜职责所在……”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们都懂,我们这些人的脾气,我也希望你能懂。”
  魏子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我们这些人,有的喜欢钱,有的喜欢女人,有的贪生,有的怕死,可是一到了节骨眼上,我们就会把朋友的交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魏子云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点了点头,道:“我懂。”
  陆小凤道:“你应该懂。”
  魏子云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懂。”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一战的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惨不忍睹,这责任应该由谁负?”
  陆小凤没有开口,心里也一样沉重。
  魏子云环目四顾,长长叹息,道:“无论这责任由谁负,看来这一战已是无法避免,也没有人能阻止了。”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也许还有一个人能阻止。”
  魏子云道:“谁?”
  陆小凤遥视着皇城深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大殿下已有人在高呼:“圣旨到。”
  一个黄衣内监,手捧诏书,匆匆赶了过来。
  大家一起在殿脊上跪下听诏:“奉天承运,天子诏曰,召陆小凤即刻到南书房,其它各色人等,即时出宫。”
  天子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各色人等中,当然也包括了死人,所以这一战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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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23:14:12 | 只看该作者
  陆小凤道:“你还希望我怀疑老实和尚。”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真的以为他很老实?”
  陆小凤忽然又笑了一笑,道:“我虽然常常看错人,做错事,走错路,但有时候却偏偏会歪打正着。”
  叶孤城道:“歪打正着?”
  陆小凤道:“我若不怀疑老实和尚,就不会去追问欧阳情,也就不会发现王总管和南王府的喇嘛那天也到那里去过。”
  叶孤城道:“你问出了这件事后,才开始怀疑到我?”
  陆小凤叹息着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怀疑到你,虽然我总觉得你绝不可能被人暗算,更不可能伤在唐家的毒药暗器下,但我却还是没有怀疑到你,因为……”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总觉得你是我的朋友。”
  叶孤城扭转头,他是不是已无颜再面对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们利用李燕北和杜桐轩的豪赌作烟幕,再利用这一次决战作引子,你先安排好一个人在杜桐轩那里,作你的替身,你出现时,满身簪花,并不是怕人嗅到你伤口的恶臭,而是怕人发觉你身上并没有恶臭。”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计划实在都很妙,妙极了。”
  叶孤城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最妙的还是那些缎带。”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魏子云以缎带来限制江湖豪杰入宫,你却要王总管在内库中又偷出一匹变色绸,制成缎带,交给白云观主,由他再转送出去,来的人一旦多了,魏子云就只有将人力全都调来太和殿防守,你们才可以从容在内宫进行你们的阴谋。”
  叶孤城仰面向天,默然无语。
  陆小凤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虽然算准了西门吹雪绝不会向一个负了伤的人出手,却忘了还有一个一心想报兄仇的唐天纵。”
  叶孤城道:“唐天纵?”
  陆小凤道:“若不是唐天纵出手暗算了你的替身,我可能还不会怀疑到你。”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我立刻想到南王府,又想到王总管,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你们的阴谋,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
  叶孤城忽然笑了。
  陆小凤道:“你在笑?”
  叶孤城道:“我不该笑?”
  陆小凤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只要还能笑,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笑。”
  只不过笑也有很多种,有的笑欢愉,有的笑勉强,有的笑谄媚,有的笑酸苦。
  叶孤城的笑是哪一种?
  不管他的笑是属于哪一种,只要他还能在此时此地笑得出来,他就是个非平常人所能及的英雄。
  他忽然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我去了。”
  陆小凤道:“你没有别的话说?”
  叶孤城想了想道:“还有一句。”
  陆小凤道:“你说。”
  叶孤城扭转头道:“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走向西门吹雪,忽然觉得秋风已寒如残冬……
  这时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星光淡如梦,情人的梦。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有时候,仇人虽然比情人还可爱,这种事毕竟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了解与尊敬。
  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怨,就不同了。
  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却是后天的,仇恨是被动的,怨恨却是主动的。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
  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
  他们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他们的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现在,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场决战。
  这一刻,也许很短暂,可是有很多人为了等待这一刻,已经付出了他们所有的一切!
  想起了那些人,陆小凤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这一战是不是值得?
  那些人的等待是不是值得?
  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能解释,没有人能判断。
  甚至连陆小凤都不能。
  可是,他也同样的感觉到那种逼人的煞气和剑气,他所感受的压力也许比任何人都大得多。
  因为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叶孤城也是。
  ──假如你曾经认为一个人是你的朋友,那么这个人永远都是。
  所以,陆小凤一直都在盯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留意着他们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和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根肌肉的跳动。
  他在担心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剑,本来是神的剑,剑的神。
  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神,是人。
  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
  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叶孤城是不是已抓到了西门吹雪的弱点?
  陆小凤很担心,他知道,无论多小的弱点,都是足以致命的。
  他知道,就算是叶孤城能放过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也不能放过自己。
  胜就是生,败就是死,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种人来说,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最怪的是,他也同样担心叶孤城!
  他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
  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的生命。只不过生命本身就是场战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战争。
  无论是哪种战争,通常都只有一种目的──胜。
  胜的意思,就是光荣,就是荣誉。
  可是现在对叶孤城说来,胜已失去了意义,因为他败固然是死,胜也是死。
  因为他无论是胜是败,都无法挽回失去的荣誉,何况无论谁都知道,今夜他已无法活着离开紫禁城了。
  所以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有必胜的条件,也都有必败的原因。
  这一战究竟是谁负?谁胜?
  这时候,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两柄不朽的剑。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一招还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
  别的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彩。
  魏子云、丁敖、殷羡、屠方,却都已经流出了冷汗。
  这四个人都是当代的一流剑客,他们看出这种剑术的变化,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高无上的境界!
  叶孤城的对手若不是西门吹雪,他掌中的剑每一个变化击出,都是必杀必胜之剑。
  他们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陆小凤手上忽然也沁出了冷汗,他忽然发现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来虽然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轻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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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23:13:53 | 只看该作者
第12章 强敌已逝


  仿佛有雾,却没有雾。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陆小凤从月光下走过来,眼睛一直在盯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不看他。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么?”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呢?”
  西门吹雪道:“然后没有了。”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战无论你是胜是负,都不再管这件事?”
  西门吹雪道:“是。”
  陆小凤忽然笑了一笑,转过身子拍了拍魏子云的肩,道:“这件事你还拿不定主意?”
  魏子云道:“我……”
  陆小凤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会劝他们赶快动手。”
  魏子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因为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对你们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么,还等什么呢?”
  魏子云还在考虑。
  陆小凤道:“我所说的利,是渔翁得利的利。”
  魏子云抬起头,看了看叶孤城,看了看西门吹雪,又看了看陆小凤,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今夜虽是月圆之夕,这里却不是紫禁之巅。”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让他们再回到太和殿上去么?”
  魏子云居然笑了笑,道:“他们这一战既然势在必行,为什么要让那几位不远千里而来的人,徒劳往返?”
  陆小凤也笑了,道:“潇湘剑客果然人如其名,果然洒脱得很。”
  魏子云也拍了拍他的肩,微笑了,道:“陆小凤果然不愧为陆小凤。”
  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一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上。
  人很多,却没有人声。
  就连司空摘星、老实和尚,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剑锋,道:“请。”
  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竟然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的大忌。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跳动,也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因素。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是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
  叶孤城又说了一遍:“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现在不能。”
  叶孤城道:“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
  叶孤城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默然无语。
  西门吹雪道:“一个人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一个人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
  叶孤城道:“所以你现在不愿出手?”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愿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也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叶孤城霍然抬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手里的剑光照散了。
  对你的敌手感激,也是种致命的错误。
  叶孤城道:“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一个人谈谈话?”
  西门吹雪道:“说话可以让你心静?”
  叶孤城道:“只有跟一个人说话,才可以使我心静。”
  西门吹雪道:“这个人是谁?”
  这句话他本不必问的。
  叶孤城说的当然是陆小凤,因为他心里的疑问,只有陆小凤一个人能答复。
  陆小凤坐了下来,在紫禁之巅,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
  明月就挂在他身后,挂在他头上,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的那圈光轮。
  叶孤城凝视着他,已凝视了很久,忽然道:“你不是神。”
  陆小凤道:“我不是。”
  叶孤城道:“所以我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秘密的?”
  陆小凤笑了一笑,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能够永远瞒住人的秘密?”
  叶孤城道:“也许没有,可是我们这计划……”
  陆小凤道:“你们这计划,的确很妙,也很周密,只可惜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叶孤城道:“我们的漏洞在哪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只不过觉得,有几个人本来不该死的,却不明不白的死了。”
  叶孤城道:“你说的是张英风、公孙大娘和欧阳情?”
  陆小凤道:“还有龟孙子大老爷。”
  叶孤城道:“你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要对他们下毒手么?”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想通。”
  叶孤城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计划久已在秘密进行中,王总管和南王府的人,一直都在保持联络,他们见面的地方,就是欧阳情的妓院。”
  叶孤城道:“因为他们认为,绝不会有人想得到太监和喇嘛居然也逛妓院。”
  陆小凤道:“但你不放心,因为你知道龟孙子大老爷和欧阳情都不是平常人,你总怀疑他们已发现这秘密,所以你一定要杀了他们灭口。”
  叶孤城道:“其实我本不必杀他们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必。”
  叶孤城道:“可是这件事关系实在太大,我不能冒一点险。”
  陆小凤道:“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发现,在你们这次决战的幕后,一定还隐藏着个极大的秘密,绝不仅是因为李燕北和老杜的豪赌。”
  叶孤城叹了口气,道:“你总该知道张英风是非死不可的。”
  陆小凤道:“因为张英风急着要找西门吹雪,他找到了那个太监窝,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你也在那里,他当然非死不可。”
  叶孤城道:“你想必也已知道,他捏的那第三个蜡像就是我。”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个蜡像,所以泥人张才会死。”
  叶孤城道:“那天你去迟了一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走了不少冤枉路。”
  叶孤城道:“我杀公孙大娘,就是为了要引你走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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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23:11:50 | 只看该作者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惟有诚心真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术更是学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剑已在手,已将出鞘。
  就在这时,剑光飞起,却不是他们的剑。
  叶孤城回过头,才发现四面都已被包围,几乎叠成了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剑,也几乎好像一面网。
  不但有剑网,也有枪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一向冷静镇定的魏子云,现在鼻尖上也已有了汗珠,手挥长剑,调度全军,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叶孤城,沉声道:“白云城主?”
  叶孤城点头。
  魏子云道:“城主远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自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
  叶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魏子云道:“也许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鹰,紧随在魏子云之后的“大漠神鹰”屠方,抢着道:“可是我们却懂得,像你犯这种罪是千刀万段,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虽然以轻功和鹰爪成名,中年之后,用的也是剑。
  他的剑锋长而狭,看来和海南剑派门下用的剑差不多,其实,他的剑法却是昆仑真传。
  叶孤城用眼角瞟着他的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屠方听不懂这句话。
  叶孤城道:“你练刀不成,学剑又不精,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方脸色更阴沉,剑锋展动,立刻就要冲上去。
  他一冲上去,别人当然不会坐视,叶孤城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剑法,就在这顷刻之间,也得尸横当地,血溅五步。
  可是他还没有冲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屠方道:“等什么?”
  西门吹雪道:“先听我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虽然已剑拔弩张,西门吹雪要说话,却还是没有人能不听。
  魏子云点头示意,屠方身势停顿。
  西门吹雪道:“我若与叶孤城双剑联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
  没有人。
  这答案也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魏子云吸了口气,鼻尖上又有汗珠沁出。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魏子云摇摇头。
  他当然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却宁愿装作不明白,他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西门吹雪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
  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恐琼楼玉字,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注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的道:“今夜是月圆之夕。”
  叶孤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你是叶孤城?”
  叶孤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你掌中有剑,我也有。”
  叶孤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所以,我总算已经有了对手。”
  魏子云抢着道:“所以你不愿让他伏法而死?”
  屠方道:“难道你连王法都不管了么?”
  西门吹雪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
  西门吹雪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能得到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死更无憾。”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看他脸上那种深远的寂寞,魏子云眼睛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生死虽轻若鸿毛,王法却重于泰山,我虽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西门吹雪道:“难道你逼着我陪他先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么?”
  魏子云双手紧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一战势在必行,你最好赶快拿定主意。”
  魏子云无法拿定主意。
  他一向老谋深算,当机立断,可是现在,他实在不敢冒险!
  忽然间,一个人从枪林刀山中走出来,看见这个人,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这种事下决定,这个人就一定是陆小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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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23:11:35 | 只看该作者
  可是,就算你张不开眼睛,也应该认得出这四个人──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兄弟。
  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虽然长得不高,但是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联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这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他们不但剑法怪异,性情更孤僻,想不到竟被罗置在大内,作了皇帝的贴身护卫。
  剑光闪亮了皇帝的脸。
  皇帝道:“斩!”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变。
  南王世子已挥手低叱道:“破。”
  叱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经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剑。
  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这柄剑当然不是鱼家兄弟的剑。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了下去。
  这柄剑在一个白衣人的手里,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傲气逼人,甚至比剑气还逼人。
  这里是皇宫,皇帝就在他面前。可是这个人却好像连皇帝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居然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叶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
  皇帝道:“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
  叶孤城道:“本来就是好剑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叶孤城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皇帝道:“贼就是贼。”
  叶孤城冷笑,平剑当胸,冷冷道:“请。”
  皇帝道:“请?”
  叶孤城冷冷道:“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人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叶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贼已非贼,王贼之间,强者为胜。”
  皇帝道:“好一个强者为胜。”
  叶孤城道:“我的剑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叶孤城道:“心中无剑?”
  皇帝道:“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
  叶孤城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手中剑已经够了。”
  皇帝道:“哦?”
  叶孤城道:“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
  皇帝笑了,大笑。
  叶孤城道:“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地接着道:“朕的意思,你想必也已明白。”
  叶孤城苍白的脸已铁青,紧握了剑柄,道:“你宁愿束手待毙?”
  皇帝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
  叶孤城握剑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沁出了冷汗。
  王安忍不住大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会动手的,名扬天下的‘白云城主’,不会有妇人之仁。”
  叶孤城脸上阵青阵白,终于跺了跺脚道:“我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今日却要破例一次。”
  皇帝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因为你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
  皇帝默然。
  叶孤城道:“我也说过,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必伤自己。”
  他手里的剑已挥起。
  月满中天。
  月更圆。
  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剑更冷。
  冷剑刺出,热血就必将溅出。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
  他的身法比风更快,比月光更轻,可是他这个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却重逾泰山。
  只有这个人,才能阻止叶孤城刺出的一剑。
  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叶孤城震惊。
  “陆小凤!”
  叶孤城失声而呼道:“你怎么会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你来了。”
  叶孤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我不必来,只可惜我们现在都已来了。”
  叶孤城道:“可惜。”
  陆小凤道:“实在可惜。”
  叶孤城再次叹息,手中的剑忽又化作飞虹。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飞虹般的剑,并不是刺向陆小凤的。
  陆小凤闪身,剑光已穿窗而出,人也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剑,已合而为一。
  速度,不但是种刺激,而且是种很愉快的刺激。
  快马、快船、快车和轻功,都能给人这种享受。
  可是,假如你是在逃亡的时候,你就不会领略到这种愉快和刺激了。
  叶孤城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在海上、在白云城、在月白风清的晚上,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迎风施展他的轻功,飞行在月下。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心情分外宁静。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阙,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却很乱。
  他在逃亡,他有很多想不通──
  这计划中,究竟有什么错误和漏洞?
  陆小凤怎么会发现这秘密?怎么会来的?
  没有人能给他答复,就正如没有人知道,此刻吹在他脸上的风,是从哪里来的。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叶孤城看不清这个人,他只不过看见一个比雾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
  除了西门吹雪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这种压力。
  等到他看清了西门吹雪的脸,他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西门吹雪掌中有剑,剑仍在鞘,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剑锋相击一样。
  他们都没有动,这种静的压力,却比动更强、更可怕。
  一片落叶飘过来,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
  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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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23:11:18 | 只看该作者
  这里是禁宫重地,皇帝还年轻,晚上从来用不着人伺候,是谁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站在皇帝床前窥探?
  皇帝一挺腰就已跃起,不但还能保持镇定,身手显然也很矫捷。
  “什么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还在东宫时,就已将王安当作他的心腹亲信,今夜他虽然并没有传唤茶水,却也不忍心让这忠心的老人难堪,只挥了挥手,道:“现在这里用不着你伺候,退下去。”
  王安道:“是。”
  皇帝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个人退下去,这人就算已被打断了两条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这次王安居然还没有退下去,事实上他连动都没有动,连一点退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皇帝皱起了眉,道:“你还没有走?”
  王安道:“奴婢还有事上禀。”
  皇帝道:“说。”
  王安道:“奴婢想请皇上去见一个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惊起龙驾,强勉当今天子去见一个人,难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诛灭九族的罪名?
  他七岁净身,九岁入宫,一向巴结谨慎,如今活到五六十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皇帝虽然沉下了脸,却还是很沉得住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了句:“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
  王安挥手作势,帐外忽然亮起了两盏灯。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黄袍,下幅是左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灯光虽然比月光明亮,人却还是仿佛站在云雾里。
  皇帝看不清,拂开纱帐走出去,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这年轻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容貌,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龙九,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袖端正龙各一,下幅八宝立水裙左右开。”
  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独一无二的,是天之子,在万物万民之上,绝不容任何人僭越。
  这年轻人是谁?怎么会有当今天子同样的身材和容貌?怎么会有这么样大的胆子?
  王安看着面前这两个人,脸上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诡笑,忽然道:“皇上想必不知他是谁?”
  年轻的皇帝摇摇头,虽然已气得指尖冰冷,却还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他已隐约感觉到,王安的微笑里,一定藏着极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道:“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爷的世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堂弟。”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这年轻人两眼,沉着脸道:“你是奉诏入京的?”
  南王世子垂下头,道:“不是。”
  皇帝道:“既未奉诏,就擅离封地,该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头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朕纵然有心相护,只怕也……”
  南王世子忽然抬起头,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
  皇帝道:“不错。”
  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为何还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纵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对朕如此无礼?”
  南王世子道:“朕受命于天,奉诏于先帝,乃是当今天子。”
  皇帝双拳紧握,全身都已冰冷。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总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先把这人押下去,黎明处决。”
  王安道:“是。”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脉,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安道:“是。”
  他用眼角瞟着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
  皇帝冷笑。
  这阴谋现在他当然已完全明白,他们是想要李代桃僵,利用这年轻人来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杀了灭口。
  然后以南王世子的名义,把他的尸骨送回南王府,事后纵然有人能看出破绽,也是死无对证的了。
  王安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帝道:“只有一句话。”
  王安道:“你说,我在听。”
  皇帝道:“这种荒谬的事,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安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实在憋不住了。”
  皇帝道:“你说。”
  王安道:“老实告诉你,自从老王爷上次人京,发现你跟小王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件事就已经开始进行。”
  皇帝道:“他收买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欢赌钱,而且还喜欢嫖。”
  说到“嫖”字,他一张干瘪的老脸,忽然变得容光焕发,得意洋洋,却故意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我的开销一向不小,总得找个来路才行。”
  皇帝道:“你的胆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胆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皇帝道:“这件事已十拿九稳?”
  王安道:“我们本来还担心魏子云那些兔崽子,可是现在我们已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了。”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欢下棋的人,假如听见外面有两位大国手在下棋,还能不能呆在屋子里?” 
  答案当然是不能。
  王安道:“学剑的人也一样,若知道当代最负盛名的两位大剑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剑,他们也一样没法子在屋子里呆下去。”
  皇帝忽然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王安显得很吃惊,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这两个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两人的剑术和盛名,也就难怪魏子云他们会动心。”
  王安悠然道:“人心总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朕身边还有几个不动心的人。”
  这句话刚说完,四面木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
  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服装、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们手里的剑,却一点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长的剑,碧光闪动,寒气逼人,三个人用双剑,一个人用单剑,七柄剑凌空一闪,就像是满天星雨缤纷,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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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23:11:03 | 只看该作者
第11章 深宫惊变


  司空摘星笑得太早,陆小凤出手时却已太迟了。
  唐天纵已窜到叶孤城身后,双手飞扬,发出了一片乌云般的毒砂。
  本已连站都站不稳的叶孤城,一惊之下,竟凌空掠起,鹞子翻身,动作轻灵矫捷,一点也不像身负重伤的样子。
  只可惜他也迟了一步。
  唐门子弟的毒药暗器只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何况唐天纵早已蓄势待发,出手时选择的时候、部位,都令人防不胜防。
  只听一声惨呼,叶孤城身子忽然重重的跌下来,雪白的衣服上,又多了一片乌云。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追魂砂,在距离较近时,威力远比毒蒺藜更可怕。
  江湖中人都知道,这种毒砂只要有一粒打在脸上,就得把半边脸削下去,若是有一粒打在手上,就得把一只手割下去。
  叶孤城身上中的毒砂,已连数都数不清了,忽然滚到唐天纵脚下,嘶声叫道:“解药,快拿解药来!”
  唐天纵咬着牙,冷冷道:“我大哥二哥都伤在你剑下,不死也成残废,你跟我们唐家仇深如海,你还想要我的解药?”
  叶孤城道:“那……那是叶孤城的事,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唐天纵冷笑道:“难道你不是叶孤城?”
  叶孤城挣扎着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抹一扯,脸上竟有层皮被他扯了下来,却是个制作得极其精妙的人皮面具。
  他自己的脸枯瘦丑陋,一双眼睛深深下陷,赫然竟是替杜桐轩做过保镖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陆小凤见过这个人两次,一次在浴室里,一次在酒楼上。
  这人身法怪异,陆小凤原就知道他绝不是特地到京城来为杜桐轩做保镖的。可是陆小凤也没有想到他竟做了叶孤城的替身。
  月光虽皎洁,总不如灯火明亮,陆小凤又知道叶孤城身负重伤,必定面有病容,他和叶孤城见面的次数本不多,对叶孤城的声音笑貌并不熟悉。
  叶孤城本就是初入中原,江湖中人见过他的本就没有几个。
  若非如此,这黑衣人的易容纵然精妙,也万万逃不过这么多双锐利的眼睛。
  唐天纵的眼睛已红了,吃惊的看着他,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叶孤城呢?”
  这人张开嘴,想说话,舌头却已痉挛收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门的追魂毒砂,果然在顷刻间就能追魂夺命!
  唐天纵忽然从身上拿出个木瓶,俯下身,将一瓶解药全都倒在这人嘴里,为了要查出叶孤城的下落,就一定要保住这人性命。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叶孤城的人在哪里,也没有人想得到,这名重天下,剑法无双的白云城主,竟以替身来应战。
  司空摘星苦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简直连我也糊涂了。”
  陆小凤冷冷道:“糊涂的是你,不是我!”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叶孤城自己为什么不来?你知道他的人在哪里?”
  陆小凤目中光芒闪动,忽然窜过去,指着魏子云道:“你知不知道宫里有个姓王的老太监?”
  魏子云道:“王总管?”
  陆小凤道:“就是他,他能不能将缎带盗出来?”
  魏子云道:“太子还未即位时,他本是在南书房伴读的,大行皇帝去世,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
  陆小凤道:“我只问你,除了你们外,他是不是也能将缎带盗出来?”
  魏子云道:“能呀!”
  陆小凤眼睛更亮,忽然又问道:“现在皇上是不是已就寝了?”
  魏子云道:“皇上励精图治,早朝从不间断,所以每天都睡得很早。”
  陆小凤道:“睡在哪里?”
  魏子云道:“皇上登基虽已很久,却还是和做太子时一样读书不倦,所以还是常歇在南书房。”
  陆小凤道:“南书房在哪里呢?快快带我去!”
  殷羡叫了起来,抢着道:“你要我们带你去见皇上?你疯了?”
  陆小凤道:“我没有疯,可是你们若不肯带我去,你们就快疯了。”
  殷羡皱眉道:“这人真的疯了,不但自己胡说八道,还想要我们脑袋搬家。”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想要你们脑袋搬家,是想保全你们的脑袋。”
  魏子云眼睛里带着深思之色,忽然道:“我姑且再信你这一次。”
  殷羡失声道:“你真的要带他去?”
  魏子云点点头,道:“你们也全都跟着我来。”
  忽然间,“喀嚓”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殿脊上直滚下来。
  接着,一个无头的尸身也直滚而下,穿的赫然竟是大内侍卫的服饰。
  魏子云大惊回头,六个侍卫已被十二个身上系着缎带的夜行人挟持,还有个紫衣人手里拿着柄雪亮的弯刀,刀尖还在滴着血。
  这十三个人刚才好像互不相识,想不到却是一条路上的。
  殷羡怒道:“你居然敢在这里杀人?你不知道这是砍头的罪名?”
  紫衣人冷冷道:“反正头也不是我的,再多砍几个也无妨。”
  殷羡跳起来,作势拔剑。
  紫衣人道:“你敢动一动,这里的人头就又得少一个。”
  殷羡果然不敢动,却忽然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无论谁也想不到,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也能骂得出这种话。
  紫衣人道:“住口!”
  殷羡道:“我已不能动,连骂骂人都不行?”
  紫衣人道:“你是在骂谁?”
  殷羡道:“你听不出我是在骂谁?我再骂给你听听。”
  他越骂越起劲,越骂越难听,紫衣人气得连眼睛都红了,弯刀又扬起,忽然间,“嗤”的一响,半截剑锋从他胸口冒出来,鲜血箭一般的射出来。
  只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他管骂人,我管杀人……”
  下面的话紫衣人已听不清楚,就在这一瞬间,他身后的丁敖已将剑锋拔出,他面前的殷羡、魏子云、陆小凤已飞身而起。
  他最后听见的,是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很多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天街的月色凉如水,太和殿上的月色更幽冷了。
  鲜血沿着灿烂如黄金的琉璃瓦流下来,流得很多,流得很快。
  十三个始终不肯露出真面目的黑衣人,现在都已倒下,已不再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身份。
  现在大家所关心的,是另一件更神秘、更严重的事──
  陆小凤为什么一定要逼着魏子云带他到南书房去见皇帝?
  一向老成持重的魏子云,为什么肯带他去?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这一战,虽足以震烁古今,但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事,为什么会牵涉惊动到九重天子?
  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司空摘星看了看仰面向天的西门吹雪,又看了看低头望地的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和尚,你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实和尚摇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该问和尚的。”
  司空摘星道:“我应该去问谁?”
  老实和尚道:“叶孤城。”
  九月十五,深夜,月圆如镜。
  年轻的皇帝从梦中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床前的碧纱帐上。
  碧纱帐在月光中看来,如云如雾,云雾中竟仿佛有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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