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手合中执白战胜木谷实之后,吴清源的实力终于获得了世人的认可,或许更重要的是,这也确立了他的自信。至此,这两位终生的好友,两位一起为新布局奠基的棋坛巨匠,他们也必须分出一个高下了。作为吴清源毕生最伟大的功业之一的系列升降十番棋就此拉开了序幕。
昭和十四年(1939年)九月,由读卖新闻社主办的木谷•吴升降十番棋在镰仓建长寺正式开枰,这是一场决定日本围棋第一人的争棋。 吴清源在这场争棋中取得了胜利。到第六局,他以五胜一败、净胜四局的成绩将大豪木谷实打到了先相先。以先相先棋份进行的四局,吴清源一胜二败,输多赢少,不过,对于升降棋而言,这些已经都不再是问题了。 和之前谈论木谷实的时候一样,我一想到吴清源,总会忍不住回顾这一场争夺棋界最高地位的升降十番棋。这场对决让我重新认识到,胜负的世界一方面的确是非常残酷,但同时其实也是非常爽快的。 当然,这绝不仅仅是说,胜负对于失败者而言就是残酷,对于胜利者而言就是爽快,如此感想就未免太过简单了。我要说的是,所谓胜负,就必定要分出胜者和败者,而参与者面对这一切毫无矫饰和做作的坦白,本身就让人感动。 所谓文学奖之类,究竟是以怎样的标准来评定,我始终不甚了了,我只知道获奖不能确定无误地保证作家和作品的价值,即便是获奖者所展露出来的似乎非常开心的笑容,其实也非常值得怀疑,和真正的胜利者的姿态完全是两回事。
诚然,文学和围棋是有着本质差异的,拿来比较未必合适,但是,胜负的世界就有这个好处,自己对自己的一切负责,正确或者错误,优或者劣,都是在正当的条件下进行争夺,这就让我不免有些羨慕和向往了。 报纸和杂志上时常会登载的争棋结束瞬间的照片,我们可以看到胜者喜不自胜的笑脸,也可以看到败者被悲哀吞噬的背影。每当品味着这种露骨的对照,我常常都会感叹,这才是真实的人生。于是,名副其实的激烈的争棋,其味道也就充分地浮现出来,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木谷•吴的升降十番棋当中,像这样的情景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吴更多地是展现胜者的笑颜,而与此对应的是,木谷背影当中,更多地浸透着悲哀的味道。这不是段位不同者的交手,而是实力在伯仲之间的两者的争棋,因此,这种鲜明对比就更加具有强烈的冲击力。 如前所述,在十番棋中,吴清源前六局就以五胜一败将木谷实降级,见似是压倒性的成缋,但实际上,降服木谷的过程其实并不轻松。胜败之间常常只是一纸之隔,就像是在丝线上行走,吴清源也不过是在机会不断细微摇摆之中,抓住了一瞬间的机会才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第一局镰仓建长寺吴清源白番二目胜
第二局东京环翠吴清源黑番中押胜 第三局 镰仓圆觉寺木谷实 黑番五目胜 第四局 镰仓囷觉寺吴清源 黑番一目胜 第五局 伊香保天崇寺吴清源 白番中押胜 第六局 镰仓圆觉寺吴清源 黑番中押胜 (先相先) 第七局 镰仓八幡宫木谷实 黑番中押胜 第八局 镰仓八幡宫吴清源 白番十押胜 第九局 镰仓圆觉寺木谷实 白番中押胜 第十局 镰仓八幡宫木谷实 黑番中押胜 以上就是木谷•吴升降十番棋的战绩记录。据解说,吴清源白番二目胜的第一局和黑番一目胜的第四局,其实都是木谷一方在多数时间中占据优势地位。
十番棋的第一局,中盘阶段在右边爆发了大劫争,结果是和左上发生了转换,终局阶段,中央又生出劫争,吴清源弈出了绝妙的手顺,才最终以二目之优赢下此局,而木谷实假如能够避开最后的劫争,可以说有九成九的把握成为初战的胜者。 对局当中,时间只剩下了九分钟,捉襟见肘的木谷突然鼻血长流,倒在盘侧,吴清源却说出了
“木谷你弄什么名堂?我可要下子了”
这句后来非常有名的话,此时,正是右边的劫争最为激烈的时刻。 第四局的胜负也是类似的轨迹。当时的观战记中有如下的解说。
“152手,将153的要点拱手相让,最终铸成了白的敗局。对于白而言,这可谓是千载恨事,最终黑全力经营,也不过一目胜出而已。” 可是,胜负往往就取决于能否捕捉住这白驹过隙的机会。拒绝任何虚假的真正的胜负,难道不正是应该如此吗?胜负当中确乎有运气的成分,然而运气其实也只是决定胜负的要素之一,还要看争夺胜负的人们能否捕捉住它,并使得情况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而这其实并不比捕捉住天空的流云轻松多少。 吴清源恰恰就拥有这种捕捉机运的能力,而且他的这种能力要比其他人更加强大。他之所以能够降伏木谷,以及在之后的所有十番棋当中取得全胜,和他的这种能力显然有着莫大的关系。一局棋当中,运气也会光顾其他棋士的,但是在多数时候,还是被吴清源巧妙地引到了自己这里。 诚然,吴清源这种超群的战绩,归根结底是由他卓越的技艺所支撑的,这一点无可争议。可是,在他的技艺当中,的确是存在着某种超出通常的计算和感觉之外的棋的力量。我曾经多次就他技艺中的这种“神秘”成分做出探求,尽管或许有些夸张,但是我觉得那只能说成是“不可思议的把握机运的能力”。 在这里,请允许我作一个多少有些随意的想象,就是将这和他如前所述的信仰心联系起来。诚然,信仰和围棋并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事物。可是,正如信仰心的发生,是因为我们生活在无限不可解的人生中,因此产生了对自身卑微和渺小的自觉,而面对同样无限不可解的盘上变化,信仰家吴清源在这里抱持的,正是一样的谦虚态度。这种态度和他内心深处培植出的对自己计算和感觉能力的自信之间,其实没有任何矛盾。 有时,我们也会在报道当中看到体育选手为了强化自己的精神修养而去参禅的故事。这样的做法当然不能说是胡闹,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但更多的,恐怕只能说是一种心灵的休憩而巳。怀抱着忘记股票暴跌的苦恼,或者在比赛中取得胜利的愿望,这只能算作是某种训练,而不是真正的禅。 吴清源学习孔子老子的学说,或者皈依红卍会和玺宇教,从来也不是以赢棋为目的。他的信仰心完全是基于自己本心的持续的流露。这是一种无欲无求的状态。于是,平常心也就生了出来。他的棋失着很少,即便是有,也算不上足以铸成败局的大错,而且他不会连续犯错,这一切绝对不仅仅是坚韧不拔的民族性使然,更多的是拜无欲的平常心所赐。
吴清源的棋风奔放自在,但是却总有着他人无法企及的安定感,即便是胜败不明的局面,他也总能够将机运引到自己这一方,其秘密恐怕也就在于这里。诚然,他并非没有侥幸才获胜的时候,但是这样的时候其实是极少的。他之所以能够获得出类拔萃的成绩,终究还是因为他所具备的战力,那看似平凡,其实绝不平凡。
也许在吴清源自己的立场上,他只是理所应当地完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而已„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是神魔般不断取得胜利的步伐,那步伐是如此神秘,如此富有魅力。 高手之间的实力差距,其实不过一纸之隔,要取得确实的胜利,无论如何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作为业余爱好者的我更加没有插嘴的资格和必要。尤其是近年以来,争棋还采用了限时制度,取得压倒性的成绩就更是难上加难,然而,吴清源却能够克服这绝大的困难,证明自己确实是稀有的棋士。 尽管是一纸之隔,但只要能够取得确实的胜利,一纸未必不是断崖。 战胜木谷之后,吴清源自然就成为了所有棋士的众矢之的,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十番棋的争斗。只是,和世人所想不同,他自己在争棋当中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真剑胜负观念。 如前所述,吴清源之所以强大,秘密正在与他具有不可思议的把握机运的能力。事实上,他最初和木谷进行十番棋的时候,头脑中分量最重的也不是什么真剑胜负。 ‘‘下十番棋的时候,我并没有想着如何去全力争胜,在围棋的世界中,并不是想胜利就能够胜利的。因此,从一开始,我所考虑的事情就是,怎样下出自然的围棋。我将自身置于围棋的流向之中,棋流向什么地方,我就跟着到什么地方,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了’’ 这就是昭和十七年(1942年),吴清源在自己的随笔中回忆与木谷十番棋时写下的文字,这诚然是极其自然的状态,可惟其如此,反而会让人生出高山仰止的感觉。在同一篇随笔当中,还有这样一段话。 “从外在形式上看,或许是有浴血争夺的味道,但是在两人彼此相通的心灵最深层,却是一种柔和的春风骀荡的状态。” 对于这段话,我也是同样的感想。没有怎么想着真剑胜负的吴清源,恰恰具备了最适合真剑胜负的心境。 我自己对于剑侠小说也是非常感兴趣的,而小说中的剑圣,常常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换言之,吴清源的心情和状态,的确和绝世剑客之间颇有共通之处。
在木谷之后,作为吴清源下一个十番棋对手出场的,是琼韵社的雁金准一八段。作为主办方的读卖新闻社,之所以选定雁金准一,也是有着很多理由的。大正末年的争棋当中,雁金和本因坊秀哉名人从序盘就开始战斗,上演了一场纠缠全盘的大杀棋,这一局已经深深刻在了爱好者的脑海之中;雁金年事已高,但既有秀哉引退棋的前例,应该不会造成麻烦;他虽然脱离日本棋院,但是却是当时整个棋界段位最高的棋士,惟一的八段。这些当然都纳人了新闻社的考虑。 雁金•吴升降十番棋是从昭和十六年(1941年)八月开始的,木谷•吴升降十番棋是同年六月结束的,吴清源可以说是马不停蹄。雁金的名头虽然能够为比赛带来巨大的人气,但是胜负的结局其实是大家都可以想象的,更何况吴清源也是个恬淡之人。因此,比赛第一局在片濑的“读卖海之家”开始的时候,对局场全然没有雁金和秀哉争棋那样的紧迫感,而是一片至为平和、至为安静的气氛。
然而时局却已经非常紧迫了。尔虞我诈的日美交涉在进行到最要紧的时候,御前会议已经做好了打响太平洋战争的打算。十二月八日,被称为军神的特殊潜艇乘员也在四国的中条湾开始了突袭珍珠港的紧张训练。这就是比赛的时代背景。 当然,对于前述这一切,对局者是不可能了解的。即便是被比赛吸引的爱好者们,也很难注意到强烈的潜流。不久之后,日本就突然开始了惨淡的太平洋战争。可是,雁金•吴升降十番棋还在继续。第二局是在十月,第三局十二月。第四局翌年二月,第五局四月。十番棋至第五局中止了,但是并不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当时的理由是雁金的健康问题,但实际上,至第五局结束,吴清源已经是四胜一负,雁金再失一局就将被降级,主办方显然是出于保全雁金的考虑,才结束了比赛。
对于在这场十番棋进行当中开始的太平洋战争,吴清源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的呢?在此,我们可以摘录一段他这时期的随想。 “试着观察一下世界的历史,可以看到,历史常常都是以寻求调和的姿态发展的,调和到了极点,便是世界原本应有的和平的时代,以生活在朦胧的围棋世界当中的我的想象,新建立起来的大东亚共荣圈,我希望就是这种调和到极点的状态。” 吴清源心中真切的愿望最终被无情地击碎了。不过,吴清源是怀抱着这样的愿望始终关注着这场战争,我作为日本人是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 “上一次和木谷先生下十番棋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世界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可是这次和雁金先生下十番棋,我则开始从时间的这种推移思考起棋的胜负来。我们所置身其中的围棋世界,简直就像是一个永远安静、完全不动的太古时代的湖泊。可是,不动的东西也能反映动的东西,哪怕仅仅从天职考虑,我也不能放弃围棋,围棋是要和这个世界一同呼吸前行的。” 这简直是祈祷词一般的低语。在吴清源的眼中,逐日扩大的战火,终于也烧到了棋士们当中。“哪怕仅仅从天职考虑,我也不能放弃围棋,围棋是要和这个世界一同呼吸前行的。”从这句多少压抑了一些什么的话当中,我觉得我能够听到吴清源的心在呐喊。这是一个满心悲凉,但又始终不失去期待的人的话语。 我这样写,也许是过于夸大了当时阴郁的气氛。昭和十七年(1942年),先动手的日本仍然是在战争当中处于上风,国内多少已经陶醉于战胜的气氛了。在棋界,藤泽库之助和高川格升为六段,坂田荣男升为五段,一个仅次于桥本、木谷、吴的年轻集团正在形成。 吴清源在昭和十七年(1942)年秋追随着木谷的脚步,以二十八岁成为最年轻的八段。同一年,他与现在的夫人完婚,让来日之后一直共同生活的母亲和妹妹回到中国,开始了自立生活。因此,“围棋是要和这个世界一同呼吸前行的”这句话,未始不是一个决意以棋为天职的明确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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