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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棋》吴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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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4 13:45: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吴清源是一位伟大的棋士,也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他为这个世界奉献了太多的智慧,也给这个世界提供了太多的话题。吴清源在围棋史上的地位,没有任何人敢于质疑,但是在其他的一些地方,吴清源却经常被争议包围,信仰问题就是其中之一。





“天人”吴清源。这就是我头脑中时常都会浮现出的字眼。

说他是天人,倒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原因,而是因为只有这样的说法,才能解释他这个人,这个注定以围棋为天职,在世间走过自己一生的人。

诚然,身为职业棋士,无论谁都是将围祺视为天职的,可是即便如此,像吴清源这样全然不受浮世俗事所扰,纯粹以围棋为生活惟一目的的棋士依然是极为罕见的。吴清源这种极为纯粹的生活态度,简直就像是从深山峡谷中流淌而出的清澈的溪水。溪水即便是流出峡谷,汇入江河,其纯度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从源头直到遥远的大海,一条清冽的水脉始终清晰可见。如果我们可以将昭和围棋的历史比作一条滚滚而来的河流,则吴清源这清冽的水脉就是河流的主航道。就我的思考,我之所以将吴清源称为“天人”,固然是因为围棋就是他的天职,但是与此同时,也未始不是因为在他那神秘的水脉中总是闪动着不可思议的灵光,而且这水脉还始终保持着不可思议的纯度。相信持有和我相似观点的人绝对不是少数。事实上,我也并不否认,在我看来,他并不像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说到吴清源,似乎是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吴清源。第一个自不待言,就是曾经创造新布局并持续在多次十番棋战中取胜的大棋士吴清源,而另外一个则是先后皈依红卍会和玺光尊的信仰家吴清源。其实这两个侧面并不是彼此割裂的,相反,只有当两者合二为一,才是作为人的真正的吴清源。

说起大棋士吴清源,无论是谁应该都是心悦诚服的吧。可是对于吴清源的信仰,感到不解的人却有很多。至少就我所知,特别是在玺宇教的时代,几乎所有人都在表达着希望吴清源尽早从迷惘当中清醒过来的愿望。“吴清源是被骗了”,这几乎已经是不能动摇的共识。

如果吴清源所信奉的是佛教或者基督教之类早已被世人所认可的宗教,相信无论是谁也不会公然表达自己的这种愿望的。譬如小市民向神祈求,希望获得心灵上的些许平安,这样的宗教心几乎不会给他的世俗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即便是棋士,职业生涯也不会因此遇到任何麻烦。然而,玺宇教却实实在在地使吴清源在一段时间之内远离了围棋,而他居然也安之若素,于是问题也就此产生了。

世人无不为这难得的天才感到惋惜,于是“吴清源被骗了"之类说法的出现自然也是合乎情理的。然而在以带有强烈怀疑色彩的眼光观察吴清源对玺光尊的信仰的我看来,所谓他的被骗其实只是一种表面现象。

什么是宗教?什么又是信仰?我从自己的思考出发,也有自己的理解:世人无不是生活在无限不可解的人生之中,因此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谓宗教的出发点,其实就在于每一个人的这种自觉。

我本人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我并不会因此轻蔑人们的宗教心。我认为,人经常会处在苦难的境地之中,而在此时,寻求对所谓神灵的心理依赖,应该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必需吧。只是,我自己即便是在痛苦当中也不会去寻求神的庇护的,而且不仅如此,如果我身边有人只要遇到问题就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所谓神灵,我也会生出这个人是不可救药的感觉。

在痛苦的时候寻求神的庇护,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如果将这称为宗教就未免孟浪了。在马路上捡到一支钢笔就认为这是神的恩赐,或者是看到台风路径改变就认为这是神的意志,诸如此类的事情其实不过只是愚蠢的迷信,实在对不住“信仰”这两个字。其实,并不夸张地说,在世人当中,将吴清源的信仰看作这类令人遗憾又怜悯的迷信的人似乎也是为数不少的。



在其随笔集《莫愁》中,吴清源通过几篇文章吐露了自己的宗教观。他的精神发展史从中可以略见一斑。这本书出版于日中战争期间,但却是一部真正的和平之书。从字里行间,人们隐隐可以看到吴清源对日中关系恶化的深深忧虑,面对着他那颗纯真、朴素的情怀,读者自然会生出恻恻之心。

吴清源在随笔中写道,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就对《大学》、《中庸》和《易经》等儒教典籍非常着迷,而且也涉猎了《吕祖全书》等道教书籍。正如之前在关于木谷实的章节中所说,他必定是从这些著作中得到了非凡的知识,而且将其应用在了围棋当中,同时,他对孔子和老子等先哲们的敬慕之念,也已经上升到了信仰的高度。

儒教和道教都是高山仰止的学问,我觉得严格说来并不能称为宗教。然而,如果一定说这些不是宗教,却正好像说日本的武士道不是宗教那样,似乎是行不通的。事实上,为了主君可以毫无杂念地舍弃自己的生命的武士之心,和世人那种一知半坪的信仰心相比,无疑更具有桌教的特性。吴清源是来自孔子和老子的故乡,孔子和老子的影响已经深深渗入他的血脉,相信他对这一点也是有着极为明确的认知的,因此他显然不可能将这些影响淡然地视为学问。

由此可见,无论是红卍会还是玺宇教,对于吴清源而言其实只是形式上的差异,而这些宗教的理念必定是触动了吴清源内心深处同一根信仰心的琴弦。他之所以会皈依这两者,恐怕也正是这样的原因。凡俗的人们在遭遇苦痛的时候没头苍蝇一样地乱撞,寻求所谓神的庇护,这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踉跄,而吴清源的信仰心和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在随笔当中,吴清源曾经有如下的讲述:
“如果我们可以用围棋来举例,则信仰和迷信就会非常容易地区分开来。我们在打谱研究和练习的时候,思考中常常会觉得围棋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可是,一旦不断输给某个对手,我们一见到这人的脸就会感到厌烦,甚至想从此不再下棋了。这时,如果偶尔赢上一盘的话,我们就会重新产生动力,鼓励自己不要抛弃围棋。尽管我们不知道自己下一盘是否能够取胜,但是我们至少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争胜负的机会。如果有人因和这一盘胜利就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压倒了对手,这就是迷信了。”

这就是吴清源关于迷信的见解。在此之前,他谈到了“和自身的欲望相纠结的信仰只是迷信”,又提及了《大学》中有关格物、致知、诚志、正心等内容的说法,分析了自己的信仰心。可见,他的思考方法不可谓不客观,大众觉得吴清源是莫名其妙地投人了怪异的新兴宗教,而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是拥有这样思考方法的人能够做出来的?

吴清源所具备的客观性绝不仅仅只存在于自己的随笔当中,当他面对棋盘作胜负之争时,这种客观性也会得到明确的体现。如果看到了胜势,他就会早早收兵,如果看到局面不妙,他就施放胜负手,无论风险多大都不辞一战。他的所有下法可以说全部都是合理的。如果和传统的日本棋作比较,我们可以说吴清源的棋拥有更为强大的计算力。可是又何止于此,在他的棋路当中,总会让人感到那若隐若现的蓝色的灵光,看到一个清冽而神秘的影子。在那清冷透澈的客观性后面,隐藏的无疑是他对祖国古老先哲们的崇仰之念和敬祈之心。

其实只要是棋士,可以说都打过道策、仙知、秀策和秀荣等名人的棋谱,并把成为和他们比肩的高手当作自己一生的志向,并非只有吴清源是如此的。我无法不认为,吴清源的天才正是根植于他那份日本棋士并不具有的独特的信仰心,正是因为这种信仰心的存在,他的心和棋神的心才会产生共鸣。

当吴清源投入玺宇教时,关心他的人们莫不为他怀了一份强烈的危惧之心。然而,吴清源的棋才和人格并没有就此崩坏,相反却最终跨越了玺宇教的种种是非。因此人们才会说,吴清源所拥有的这份信仰心其实是他本人的一种自觉,是和作为他天职的围棋彼此渗透,须臾不可分离的。于是,以吴清源为中心展开的昭和围棋史并没有因为玺光尊这一插曲的出现而遭到任何实质性的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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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4 13:47:56 | 只看该作者
日本棋坛一位又一位强豪相继走上十番棋的舞台,一位又一位地在吴清源面前倒下。对于挑战者而言,挑战也好,失败也罢,其实都是他们棋士生涯的宿命,也是他们棋士生涯的光荣。与此同时,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之后,吴清源也独自走向了棋界的高峰,走向了历史的深处。



战前的棋界是木谷和吴清源并立的格局,而战后则进人了吴清源独步天下的时代,此时,一位新崛起的棋士更加明确地将吴清源当作了自己的目标,他就是藤泽朋斋,当时叫做藤泽库之助。

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藤泽按照日本棋院的升段规定,成为了第一位九段。即便有吴清源的存在,藤泽的登场也和昭和初年的怪童丸木谷实一样,给人以非常爽快的感觉。

当时有一位叫做古桥宏之进的游泳运动员,被誉为“富山的飞鱼”,和他一样,在战败后的混乱时代中,藤泽飒爽地升为九段,其影响其实已经超越了棋界的范畴,而是将一位和平时代的英雄形象展现在了全天下人的眼前。之前,在昭和十八年(1943年),他曾经以定先棋份和吴清源进行过一次十番棋,六胜四败,这是相当不错的成绩。

然而,两者的对决,却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吴清源已经脱离日本棋院,隶属读卖新闻社旗下,这是身份的问题,此外还有用时等其他一些具体的障碍,对于棋士而言,棋盘之外的交涉也是战斗。藤泽升为九段之后,日本棋院向吴清源颁赠了九段段位。于是,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两者的第二次十番棋开始了。

在此之前,吴清源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至二十四年(1949年)与本因坊岩本薰和下了十番棋,二十五年(1950年)至二十六年(1951年)又与继岩本之后成为本因坊的桥本下了第二次十番棋。具体战绩上,对岩本是五胜一负将其降至先相先,对已经是先相先棋份的桥本也是五胜三负两和取得压倒性胜利。

藤泽的登场早已是千呼万唤。就像当年的木谷•吴十番棋那样,这也是一场万众期待的大胜负。诚然,对岩本和桥本的十番棋不能说不是大胜负,可是归根结底,桥本是同门师兄,岩本是年长的温厚绅士,再加上吴清源的性格原本就淡泊胜负,胜负自然就没有多少紧迫感了。

然而藤泽不同,他是一位年轻的武士,自有一番负重登山的气概。双方之前就对局条件不断讨价还价,客观上也助长了紧迫感。现实已经超越了吴清源和藤泽库之助的个人问题。周边的气氛日益紧张,争棋的味道愈来愈浓厚了。

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至二十七年(1952年)之间,天下注目的第二次吴清源藤泽库之助的十番棋当中,藤泽二胜六败二和,被降至先相先。翌年二十八年(1953年),藤泽再度挑战,但是这第三次十番棋更是一胜五败,被降至定先。


当时,仅有的两位九段之间的争棋的结果,使得吴清源的强大在一般大众的记忆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近乎神格化了,这一点毋庸赘言。

然而实际上,就争棋本身而言,其实和当年吴对木谷的十番棋一样,虽然表面上是压倒性的战绩,藤泽被连续降级的记录,然而实际上,对局者哪怕偏差一步,胜负的流向就会出现明显的变化,吴清源其实也是如履薄冰,这种情况在第二次十番棋当中体现得尤其明显。

关于两人之间的竞争,我将在关于藤泽的段落中详细描写。不过,在这里,我的确想要强调一件事情,即在我看来,吴清源强大的秘密从这一次十番棋多少可以窥见一斑。

先来记录一下吴清源•藤泽第二次十番棋的战绩:
第一局        日光轮王寺 吴清源        白番中押胜
第二局        高冈延对寺 藤泽        白番六目胜
第三局        东京般若苑 和棋
第四局        静冈浮月楼 藤泽        白番中押胜
第五局        东京红叶馆 吴清源        白番中押胜
第六局        伊香保千明 吴清源        黑番中押胜
第七局        饭坂花水馆 吴清源        白番中押胜
第八局松岛白鸥楼 吴清源 黑番中押胜
第九局北海道登别 吴清源 白番三目胜

第五局之前,双方的胜局都是逆转胜,比赛相当激烈。事实上,藤泽还曾一度领先于被誉为执黑不败的吴清源。当时的解说中提到,最终下成和棋的第三局也曾经是藤泽优势的局面。

然而,我们又不可以在事后再来假设如果藤泽那一局最终获胜又会如何,这种做法全无意义,而且不仅对胜者,对败者来说,也是一种不敬。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就是,到第五局为止,双方的比分还是难分高下,但是在此之后,局面就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吴清源成为了最终的胜者。不过即便如此,假如将这次十番棋比成一盘棋,则可以说藤泽在序盘阶段对吴清源产生了威胁,这也是事实。

吴清源在面对这场十番棋时的心情如何呢?实现这场对决之前,支持吴清源的读卖新闻社与藤泽个人乃至包括藤泽在内的整个日本棋院之间都发生了情绪上的对立,十番棋一直是被激动的气氛包围着的。

“最初我连比赛能不能下都不知道。我只是将命运交给上天决定,运气好就获胜,运气不好就输。”

在第二次十番棋结束之后,吴清源面对广播的麦克风,毫无矫饰地说出了以上这番话语。

如前所述,就自己和木谷的十番棋,吴清源也有类似的感想。胜也好,负也罢,吴清源认为那完全是气运使然,这多少有点日本式的“尽人事听天命”思想的味道,但是似乎又不完全一致。

在我看来,吴清源对于自己的技艺显然是有着完全的自信。只是,这种自信和普通意义上的自信多少不同,有着自己独特的内涵。这不是夸耀自己的力量的自信,而是将自己的力量交给神来裁定的自信。

如果觉得自己的技艺无论如何也不如对手,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同样,如果满心都是自满和骄傲,同样也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棋士吴清源的资质,其实从他获胜后的这番感言就可以窥见一二,他既有胜负师必需的斗志,也有作为平常心基础的独特的自信,两者绝妙地在他身上混而为一。
决定争棋胜败的微妙的重点到底在何处?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明暗得以分别?对于所有类似的问题,我是无法回答的。不过,我的确相信,这一切绝非斗志和棋力两者所能解释,更加根本的是人的资质,后者才是发挥决定性作用的。

这才是胜负世界的真正关键所在。这一点不仅仅适用于胜负世界,也适用于整个人类社会。

反过来,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对所谓的人的个性进行深入思考。不必说,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可是那些类型性的个性作为个性是没有多少价值的,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些创造性的、独特的资质。我认为,吴清源的胜负观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吴清源的胜负观是充满个性色彩的,而支持这种胜负观的,则是他富于个性的技艺。我们之前提到木谷实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之后提到高川格时还要说类似的话。只要是一流的棋士,就都具备独特的创造性的个性,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种个性,也不可能成就一流的棋士。我们可以说,木谷实能够扬名天下,和他是一位有个性的棋手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一点应该没有人会反对。可是,高川格也是一位个性鲜明的棋手吗?我想很多人对此是会抱有疑问的。在此,我希望表明自己的看法:在我看来,高川其实同样是富有个性的,只是人们看问题往往流于表面,因此没有发现他的个性罢了。

胜负都由气运的说法,看起来多少有些夸张,但是我认为,那的确不是吴清源面对电台记者提问所使用的应酬辞令,相反,那恰恰是他贵重个性的流露。更加确切地说,面对记者,吴清源是从自己的本心深处捧出了自己真正的思想。


我曾经将吴清源全部争棋的棋谱都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当然,以我的水平,只能是将收集到的棋谱拿过来,像阅读小说一样漫然地浏览解说而已,有所思考当然是很难的。不过即便如此,我在读后还是产生了一种感觉:各种各样的评论中,大多都存在着一个让我多少觉得有些奇怪的相同之处,尽管我似乎又不能将其称为问题。

根据别人的解说,吴清源获胜的棋局中,有一半是没有出现任何波折就顺利地赢下来的,也就是所谓完胜;而剩下的另一半胜局则是利用对手的失误而赢下来的。虽然这种简单的划分并不确切,但是我的确是有这样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这种扳回的胜局,在中盘阶段还常常是胜负不明,甚至是吴清源处于劣势的局面。这些棋局,据说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对手出现缓手、失着才被吴清源逆转的。我的疑问就在于此一这种情况是否真的存在?

如果说胜负不明,或者是劣势的棋局,吴清源可以将其中十之八九的对局扳回,那么反过来说,之前胜负不明或者是劣势的判断,是否就有值得推敲的地方呢?记得几年前,赛马场上曾经有过一匹名叫“深山”的名马,因为常常在最后的冲刺中脱颖而出一举成名。这匹马在比赛的途中经常只是列在第五六位的样子,但是到了最后总是能够使出全部力量,超越所有的对手。在冲剌之前,它一直都在储备能量,这时的它恐怕不能说是真的落后吧。这个比较或许未必恰当,但我的确是感觉到,在吴清源的棋局当中,外人眼中的“胜负难分”大概是可以和优势画上等号的。

我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因为从大众的眼中看去,吴清源赢下这么多棋,似乎靠的全部都是运气,但是在我看来,在他超过对手的战绩之下,必然有一些其他的微妙的因素在发挥作用,哪怕这些因素是我们想象不到或者难以理解的。归根结底,比起对手来,吴清源是要高出一筹的。


我曾经就贴目的事情专门询问过吴清源的见解。吴清源认为,贴五目是比较适当的,而他认为五目适当的理由,就是在没有贴目的十番棋当中,他就是按照对方有五目的优势进行判断的,要想尽办法把这五目扳回来。

这话本身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因为实际上,我之前就听别人提起或者是在某处看到过类似的意见。然而,在和吴清源谈起这些的时候,我仍然有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

他在谈话中说,白棋必须从布局阶段开始,一手一手地不断下出有力的着手,寻求机会消掉这五目的差距,最终以一目或者二目获胜,就是白棋的名局了。

这话就让我吃惊了。从布局阶段开始,就要考虑在某时某地消掉这五目的差距,并判断能否消掉,这恐怕是神才会有的思路。这是职业棋士将自己毕生全部投入进去研究的课题,我是无由置喙的,但是我的确觉得,棋盘上大概是存在一个超越计算的感觉的世界的。吴清源的强大,一定程度上也因为他的这种感觉要超过别人一筹。

吴清源,赢棋不会放掉,输棋也能够一点点扳回,外人对他的这种评价似乎是说他在技术之外还依靠了运气的眷顾,但是仅仅依靠好运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呢?

第二次十番棋失败后发出第三次十番棋挑战的时候,藤泽曾经说过,“我不是不能接受失败,只是不能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败,我就是想再试着体会一下”。藤泽是觉得有些棋原本已经是自己必胜之局,却被吴清源捡了过去。比如降级至先相先的第九局,他虽然心里想要全力争胜,但在收官时却是怎么错误怎么来,最终输掉了对局。

于是,两人的第三次十番棋就这样开始了,结果,藤泽这一次的表现比前一次更加可怕,一胜五败,直接被降至定先,屈辱地结束了比赛。当然,吴清源这一次获胜的棋局当中同样不乏逆转的情况,但这显然只能证明他在胜负方面的强大。


我第一次见到吴清源是在昭和三十六年(1961年),那时坂田刚刚从高川格手中夺取本因坊头衔,就与吴清源拉开了三番棋的战幕。我当时负责写观战记,而吴清源当时给我留下了非常鲜明的印象,至今仍难以忘怀。

当时的第一印象,我后来写在了一篇短文当中:

“云上之人——这样的字眼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精瘦的头颅,宽阔的前额,高高的鼻梁,鲜亮的皮肤,独特的高亢而圆润的嗓音。我当时就感觉到,出现在我面前的似乎是一个脱离俗世的人物。

‘腿脚不方便,只能失礼了。’

吴先生招呼着,脸上浮现出笑容。这一年的夏天,吴先生遭遇交通事故,右脚骨折,基本痊愈之后,就一直由护士照看。当时大致就是这样的情况。我这云上之人的印象非常强烈,自然是有原因的。”

事后我又重新回忆了一下,面对吴清源,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印象,正是因为他是在番棋当中战无不胜的昭和棋界的王者,即便通观整个围棋史,他也是属于最为杰出的大棋士行列,这就使我不能不满怀崇敬之情。何况,眼前的吴清源所表现出的风格和周围的气氛也和我的崇敬丝丝入扣,我自然就会有那样的想法。

然而,棋界的最高峰,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王者地位的吴清源,竟然落到了不得不在五十岁左右的时候考虑引退问题的地步。更为严重的是,交通事故的后遗症一年之后突然发作,他由于精神障碍再度住进了医院,巨大的不幸始终追逐着他。

万幸的是,健康终于得以恢复,可是他毕竟已经不再适合持续高度紧张的争棋修罗场了。这真是莫大的遗憾,或许也只能用宿命来解释。

多少巧合的是,那个时候,棋战主流从番棋的争棋向头衔战转移的进程已经接近尾声,而作为番棋王者,吴清源的名字遂得以不朽,这未必不是围棋之神的苦心安排。

(张江、杜宇/译)(苏甦二段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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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4 13:47:28 | 只看该作者
日本战败前后可以说是吴清源一生中最为痛苦和迷惑的时期之一。个人的特殊身份,战争末期的巨大混乱,所有这一切使得他在主观和客观上都再也无法安坐于纹枰之前了。不过,混乱总会结束,而当吴清源走出混乱之后,人们吃惊地发现,他其实是变得更加强大了。




冈洁博士的著作《春宵十话》中,有如下一段话:

“要从战争当中自拔,仅仅理性就足够了,可是要从战后的困境中自拔,就有必要依靠宗教了。即便现在,这种状态也在持续当中。我认为宗教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要不要的问题。”

太平洋战争开始的时候,博士就认为日本注定要灭亡。可是,即便战争在进行,他依然可以继续自己的研究,把自己封闭在理性的世界当中,生活并没有遇到问题。然而,战争结束了,日本虽然失败,但是并没有灭亡。与此同时,那些曾经发誓要以死赴国难的日本人们,开始了粮食的争夺,人心彻底荒芜了。这时,博士迈进了宗教的门槛,因为他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希望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将自己封闭在研究当中来,他以往的生活无法继续下去,他要求救。

博士的想法虽然我未必同意,但是不必说,能够听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们的心声,总归是一件好事。

太平洋战争开始不久,我作为一名现役军人,就被不由分说地驱赶上了战场,不得不每天过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明天的日子。在那里,我根本没有什么能够逃避进去的理性的世界。战争一结束便复员,自然也就目睹了理应互相帮助的日本人之间的互相争夺和欺骗。然而,在我的眼中,这世界已经比战争美好了不知多少倍。在一个只要劳动就能生活的世界中,我感到了无限的希望。如果宗教是一个要不要的问题,我认为自己是不需要的。

换言之,对于战后时代,博士和我简直是抱着截然相反的心情。只是,我对于博士的话固然没有同感,但是也说不上反感。博士是一个已经达成一艺的人,而我是一个原本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人,大家对于今后的想法显然会有所不同。一个达成一艺的人是怎样品味战后的苦恼,我是难以想象的。

战争与和平的问题,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因此,人们就这一问题反复发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拥有切实战争体验的人,只要听多了这样的发言,就总会有一些反感的异样感觉。只是将过去的“天皇陛下万岁”换成现在的“打倒帝国主义”,这种高调门的和平论无论怎样听起来都是那么空洞。更何况,那些自己从来不曾暴露于死亡危险之下的战争协力者,也乘机加入进来,大谈起战争肯定论,就愈发让人难以接受。

当然,博士的话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我之所以觉得他的言论具有一定的魅力,正是因为他并不是在寻找什么借口,而是在寻找支撑这个世界的方法。每当有什么重要政治事件发生,就会出现若干一脸洋洋得意的评论家,说日本人无论如何也要怎样怎样,或者是叹息着应该赞成还是反对,应该向左还是向右,但是这些作派并不是真正属于日本人的。更多的人还是像博士那样静悄悄地、诚实地生活着。博士为此写了一本书,还有很多人一直沉默着。


本不是日本人、但是却加入了日本国籍的吴清源也是其中之一。在吴清源的简历当中,昭和二十年(1945年)的记载是,“因为战争,住宅毁于火灾,搌转追随玺光尊”,在简短的记述当中,我们其实也能够看到达成一艺的吴清源那份深深的苦恼。

博士的宗教观理性井然,而把一切都奉献给玺光尊的吴清源,他的宗教观则是另外一个样子。博士是因为环境变化而将宗教视为必要,而吴清源则是少年时期就生活的宗教的氛围当中,两者自然会有所不同。可是,同是在战败之际投在宗教怀抱的两人,尽管在形式上有所差异,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却存在着某种非常相似的东西。

博士在学问上的业绩,我当然是没有资格谈论的。然而,尽管数学和宗教乍看上去似乎是彼此矛盾的,但是就我所知,博士后来还是不断发表着优秀的论文。吴清源因为依附玺光尊而一度抛弃了围棋,可是,他对棋道的贡献也没有因此而黯淡。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的棋力以此为契机,反而产生了某种飞跃的成长。

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恢复了中国国籍的吴清源开始了由读卖新闻社主办的对桥本宇太郎的十番棋,当时他还在追随着玺光尊。第一局乐胜的桥本在对记者发表感想的时候,说“吴先生以后恐怕不能下棋了”。桥本也是濑越的门下,他对师弟吴清源的状态,显然是感到痛心疾首。

实际上,吴清源自从加人玺宇教之后,几乎就没有摸过棋子。对于围棋的思考,基本上也全部中断了。然而,他的棋力并没有因此衰减。对局记录显示,第一局后发表“吴先生以后恐怕不能下棋了”感想的桥本完全被压倒,第八局结束后以二胜六败被降至先相先。

在此期间,调查玺宇教的警方与玺宇教的信徒、相扑名手双叶山之间还发生了冲突,这就是当时很有名的“越路的乱斗”。在脱离玺光尊之前的相当时期内,除了对局之外,吴清源所过的,完全是和围棋无关的信仰生活。

“在那样的生活之后还能下棋,我自己都觉得完全不可思议。”

吴清源对我说起自己当时的倩况,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他还非常轻松地以自己独特的中国口音讲述了“越路的乱斗”的有趣故事。双叶山力大无穷,很多人都被他摔来摔去,制服他可着实费了警方不少的人手,不小的力气。吴清源的讲述让这一幕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和吴清源谈话,简直是最美妙的经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我们之间彼此都非常坦诚。我对于吴清源的个人生活完全没有了解,但是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不必说,在复盘研究的时候,吴清源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假如这样下是不是会好一点?说这话的时候,吴清源全然没有什么后悔或者其他的想法,而是完全客观的,就像在说第三者的事情。那个完全脱离了常理的轨道,轻信地拜倒在玺光尊脚下的吴清源,竟然能够在十番棋中将桥本降至先相先,我认为秘密恐怕就在于此。

正是在战后与桥本进行十番棋的时候,吴清源和读卖新闻社签订了合约,之后便在一次又一次十番棋中不断获胜,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有人认为,吴清源和其他棋士不同,不必参加各种其他的比赛,就可以获得一个理想的环境,他的胜利,这至少也是一半的原因。

不过,我对此却无法苟同。战前六、七段时候的吴清源,尽管对局频繁,体力明显下降,但是仍然获得了出类拔萃的成绩。和桥本下十番棋的时候,他还生活在玺宇教,要坚持到底所需要的忍耐力更加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毋庸赘言,在全部升降十番棋中胜出的吴清源,是昭和棋界不容怀疑的执牛耳者。今天,棋战的主流已经转向了头衔战,但是当初的段位制如果保留下来的话,“名人”的称号,吴清源是当仁不让。或者,吴清源也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称号,因为他已经是昭和棋界的真正的名人。


吴清源在昭和棋界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这还不仅仅是因为他那拔群的战绩。他和木谷实创造了新布局,而且还下出了很多新定式,在很多研究活动中也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吴清源定式”这一说法究竟何时开始出现,我无法断言,不过这一说法本身,就是吴清源定式创造力的证明。诚然,高段棋士当中,很多人都曾经下出过新型,但是吴清源的创造,对于围棋基本理念的影响更为深远,而且也更为丰富多彩。

我并非职业棋士,对于定式的价值也无从判断。不过,基本的应用我是没有问题的,从解释和研究的深浅,也可以看出棋士们的棋艺。反过来说,拥有棋艺的人,对定式进行全新的解读,这自然也是水涨船高的事情。

我每年一度都会受每日新闻社所托,担当本因坊战的观战记者。

毋庸赘言,文士的参加,对于本因坊战无疑是一大好事,但我们都是业余爱好者,棋力是很弱的,因此在事关技术的地方,必须依赖高段棋士的解说。

就我现在的印象,每年在解说者口中,吴清源的名字总是会不断出现。

“这个角上的变化很复杂,这样进行时,在此处拐是吴清源发现的手段,这是因为讨厌那种下法而选择的。”

在解说中常常会出现类似这样的说法。我的棋力有限,对定式更说不上有什么研究,但是这样的讲解听得多了,总归是要有些印象的。

从职业棋士的解说当中,我们时刻都能够感到吴清源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标尺。尽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爱好者,但是吴清源是棋界真正王者这一点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职业棋士的眼中,吴清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虽然不同的棋士或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我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大家都能够接受的答案。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吴清源,在昭和四十年(1965年)的第四届名人战循环圈中,却遭遇了不可思议的失败。这是他到日本以来的最差战绩。即便说他已经过了鼎盛时期,或者说他是在比赛第一日状态不好也罢,但到了第二日他仍然会很快陷入困境,这一点总归是令人难以置信。看来还是由于身体方面的状况导致的。
在吴清源调子不佳的这段时间里,我曾听大竹英雄说过这样的话:“对手如果是吴先生,大家都会坚持到最后吧。”

这话当然决不是说因为看到吴清源状态不好,大家就可以用黏性的等待获胜的意思。从大竹的口吻听来,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大家都非常希望能够让吴清源多下一手,以学到更多的东西。

另外,名人位上的坂田荣男也曾经说过:“我非常希望吴清源先生状态好转,获得名人战的挑战权。”

不必说,这是坂田输给林海峰之前的话。以上这些都是一流棋士们对吴清源的认可,能够和他对弈已经被认为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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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4 13:46:54 | 只看该作者
在大手合中执白战胜木谷实之后,吴清源的实力终于获得了世人的认可,或许更重要的是,这也确立了他的自信。至此,这两位终生的好友,两位一起为新布局奠基的棋坛巨匠,他们也必须分出一个高下了。作为吴清源毕生最伟大的功业之一的系列升降十番棋就此拉开了序幕。



昭和十四年(1939年)九月,由读卖新闻社主办的木谷•吴升降十番棋在镰仓建长寺正式开枰,这是一场决定日本围棋第一人的争棋。
吴清源在这场争棋中取得了胜利。到第六局,他以五胜一败、净胜四局的成绩将大豪木谷实打到了先相先。以先相先棋份进行的四局,吴清源一胜二败,输多赢少,不过,对于升降棋而言,这些已经都不再是问题了。
和之前谈论木谷实的时候一样,我一想到吴清源,总会忍不住回顾这一场争夺棋界最高地位的升降十番棋。这场对决让我重新认识到,胜负的世界一方面的确是非常残酷,但同时其实也是非常爽快的。
当然,这绝不仅仅是说,胜负对于失败者而言就是残酷,对于胜利者而言就是爽快,如此感想就未免太过简单了。我要说的是,所谓胜负,就必定要分出胜者和败者,而参与者面对这一切毫无矫饰和做作的坦白,本身就让人感动。
所谓文学奖之类,究竟是以怎样的标准来评定,我始终不甚了了,我只知道获奖不能确定无误地保证作家和作品的价值,即便是获奖者所展露出来的似乎非常开心的笑容,其实也非常值得怀疑,和真正的胜利者的姿态完全是两回事。

诚然,文学和围棋是有着本质差异的,拿来比较未必合适,但是,胜负的世界就有这个好处,自己对自己的一切负责,正确或者错误,优或者劣,都是在正当的条件下进行争夺,这就让我不免有些羨慕和向往了。
报纸和杂志上时常会登载的争棋结束瞬间的照片,我们可以看到胜者喜不自胜的笑脸,也可以看到败者被悲哀吞噬的背影。每当品味着这种露骨的对照,我常常都会感叹,这才是真实的人生。于是,名副其实的激烈的争棋,其味道也就充分地浮现出来,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木谷•吴的升降十番棋当中,像这样的情景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吴更多地是展现胜者的笑颜,而与此对应的是,木谷背影当中,更多地浸透着悲哀的味道。这不是段位不同者的交手,而是实力在伯仲之间的两者的争棋,因此,这种鲜明对比就更加具有强烈的冲击力。
如前所述,在十番棋中,吴清源前六局就以五胜一败将木谷实降级,见似是压倒性的成缋,但实际上,降服木谷的过程其实并不轻松。胜败之间常常只是一纸之隔,就像是在丝线上行走,吴清源也不过是在机会不断细微摇摆之中,抓住了一瞬间的机会才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第一局镰仓建长寺吴清源白番二目胜

第二局东京环翠吴清源黑番中押胜
第三局 镰仓圆觉寺木谷实 黑番五目胜
第四局 镰仓囷觉寺吴清源 黑番一目胜
第五局 伊香保天崇寺吴清源 白番中押胜
第六局 镰仓圆觉寺吴清源 黑番中押胜
(先相先)
第七局 镰仓八幡宫木谷实 黑番中押胜
第八局 镰仓八幡宫吴清源 白番十押胜
第九局 镰仓圆觉寺木谷实 白番中押胜
第十局 镰仓八幡宫木谷实 黑番中押胜
以上就是木谷•吴升降十番棋的战绩记录。据解说,吴清源白番二目胜的第一局和黑番一目胜的第四局,其实都是木谷一方在多数时间中占据优势地位。

十番棋的第一局,中盘阶段在右边爆发了大劫争,结果是和左上发生了转换,终局阶段,中央又生出劫争,吴清源弈出了绝妙的手顺,才最终以二目之优赢下此局,而木谷实假如能够避开最后的劫争,可以说有九成九的把握成为初战的胜者。
对局当中,时间只剩下了九分钟,捉襟见肘的木谷突然鼻血长流,倒在盘侧,吴清源却说出了

“木谷你弄什么名堂?我可要下子了”

这句后来非常有名的话,此时,正是右边的劫争最为激烈的时刻。
第四局的胜负也是类似的轨迹。当时的观战记中有如下的解说。

“152手,将153的要点拱手相让,最终铸成了白的敗局。对于白而言,这可谓是千载恨事,最终黑全力经营,也不过一目胜出而已。”
可是,胜负往往就取决于能否捕捉住这白驹过隙的机会。拒绝任何虚假的真正的胜负,难道不正是应该如此吗?胜负当中确乎有运气的成分,然而运气其实也只是决定胜负的要素之一,还要看争夺胜负的人们能否捕捉住它,并使得情况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而这其实并不比捕捉住天空的流云轻松多少。
吴清源恰恰就拥有这种捕捉机运的能力,而且他的这种能力要比其他人更加强大。他之所以能够降伏木谷,以及在之后的所有十番棋当中取得全胜,和他的这种能力显然有着莫大的关系。一局棋当中,运气也会光顾其他棋士的,但是在多数时候,还是被吴清源巧妙地引到了自己这里。
诚然,吴清源这种超群的战绩,归根结底是由他卓越的技艺所支撑的,这一点无可争议。可是,在他的技艺当中,的确是存在着某种超出通常的计算和感觉之外的棋的力量。我曾经多次就他技艺中的这种“神秘”成分做出探求,尽管或许有些夸张,但是我觉得那只能说成是“不可思议的把握机运的能力”。
在这里,请允许我作一个多少有些随意的想象,就是将这和他如前所述的信仰心联系起来。诚然,信仰和围棋并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事物。可是,正如信仰心的发生,是因为我们生活在无限不可解的人生中,因此产生了对自身卑微和渺小的自觉,而面对同样无限不可解的盘上变化,信仰家吴清源在这里抱持的,正是一样的谦虚态度。这种态度和他内心深处培植出的对自己计算和感觉能力的自信之间,其实没有任何矛盾。
有时,我们也会在报道当中看到体育选手为了强化自己的精神修养而去参禅的故事。这样的做法当然不能说是胡闹,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但更多的,恐怕只能说是一种心灵的休憩而巳。怀抱着忘记股票暴跌的苦恼,或者在比赛中取得胜利的愿望,这只能算作是某种训练,而不是真正的禅。
吴清源学习孔子老子的学说,或者皈依红卍会和玺宇教,从来也不是以赢棋为目的。他的信仰心完全是基于自己本心的持续的流露。这是一种无欲无求的状态。于是,平常心也就生了出来。他的棋失着很少,即便是有,也算不上足以铸成败局的大错,而且他不会连续犯错,这一切绝对不仅仅是坚韧不拔的民族性使然,更多的是拜无欲的平常心所赐。

吴清源的棋风奔放自在,但是却总有着他人无法企及的安定感,即便是胜败不明的局面,他也总能够将机运引到自己这一方,其秘密恐怕也就在于这里。诚然,他并非没有侥幸才获胜的时候,但是这样的时候其实是极少的。他之所以能够获得出类拔萃的成绩,终究还是因为他所具备的战力,那看似平凡,其实绝不平凡。

也许在吴清源自己的立场上,他只是理所应当地完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而已„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是神魔般不断取得胜利的步伐,那步伐是如此神秘,如此富有魅力。
高手之间的实力差距,其实不过一纸之隔,要取得确实的胜利,无论如何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作为业余爱好者的我更加没有插嘴的资格和必要。尤其是近年以来,争棋还采用了限时制度,取得压倒性的成绩就更是难上加难,然而,吴清源却能够克服这绝大的困难,证明自己确实是稀有的棋士。
尽管是一纸之隔,但只要能够取得确实的胜利,一纸未必不是断崖。
战胜木谷之后,吴清源自然就成为了所有棋士的众矢之的,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十番棋的争斗。只是,和世人所想不同,他自己在争棋当中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真剑胜负观念。
如前所述,吴清源之所以强大,秘密正在与他具有不可思议的把握机运的能力。事实上,他最初和木谷进行十番棋的时候,头脑中分量最重的也不是什么真剑胜负。
‘‘下十番棋的时候,我并没有想着如何去全力争胜,在围棋的世界中,并不是想胜利就能够胜利的。因此,从一开始,我所考虑的事情就是,怎样下出自然的围棋。我将自身置于围棋的流向之中,棋流向什么地方,我就跟着到什么地方,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了’’
这就是昭和十七年(1942年),吴清源在自己的随笔中回忆与木谷十番棋时写下的文字,这诚然是极其自然的状态,可惟其如此,反而会让人生出高山仰止的感觉。在同一篇随笔当中,还有这样一段话。
“从外在形式上看,或许是有浴血争夺的味道,但是在两人彼此相通的心灵最深层,却是一种柔和的春风骀荡的状态。”
对于这段话,我也是同样的感想。没有怎么想着真剑胜负的吴清源,恰恰具备了最适合真剑胜负的心境。
我自己对于剑侠小说也是非常感兴趣的,而小说中的剑圣,常常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换言之,吴清源的心情和状态,的确和绝世剑客之间颇有共通之处。


在木谷之后,作为吴清源下一个十番棋对手出场的,是琼韵社的雁金准一八段。作为主办方的读卖新闻社,之所以选定雁金准一,也是有着很多理由的。大正末年的争棋当中,雁金和本因坊秀哉名人从序盘就开始战斗,上演了一场纠缠全盘的大杀棋,这一局已经深深刻在了爱好者的脑海之中;雁金年事已高,但既有秀哉引退棋的前例,应该不会造成麻烦;他虽然脱离日本棋院,但是却是当时整个棋界段位最高的棋士,惟一的八段。这些当然都纳人了新闻社的考虑。
雁金•吴升降十番棋是从昭和十六年(1941年)八月开始的,木谷•吴升降十番棋是同年六月结束的,吴清源可以说是马不停蹄。雁金的名头虽然能够为比赛带来巨大的人气,但是胜负的结局其实是大家都可以想象的,更何况吴清源也是个恬淡之人。因此,比赛第一局在片濑的“读卖海之家”开始的时候,对局场全然没有雁金和秀哉争棋那样的紧迫感,而是一片至为平和、至为安静的气氛。

然而时局却已经非常紧迫了。尔虞我诈的日美交涉在进行到最要紧的时候,御前会议已经做好了打响太平洋战争的打算。十二月八日,被称为军神的特殊潜艇乘员也在四国的中条湾开始了突袭珍珠港的紧张训练。这就是比赛的时代背景。
当然,对于前述这一切,对局者是不可能了解的。即便是被比赛吸引的爱好者们,也很难注意到强烈的潜流。不久之后,日本就突然开始了惨淡的太平洋战争。可是,雁金•吴升降十番棋还在继续。第二局是在十月,第三局十二月。第四局翌年二月,第五局四月。十番棋至第五局中止了,但是并不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当时的理由是雁金的健康问题,但实际上,至第五局结束,吴清源已经是四胜一负,雁金再失一局就将被降级,主办方显然是出于保全雁金的考虑,才结束了比赛。
对于在这场十番棋进行当中开始的太平洋战争,吴清源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的呢?在此,我们可以摘录一段他这时期的随想。
“试着观察一下世界的历史,可以看到,历史常常都是以寻求调和的姿态发展的,调和到了极点,便是世界原本应有的和平的时代,以生活在朦胧的围棋世界当中的我的想象,新建立起来的大东亚共荣圈,我希望就是这种调和到极点的状态。”
吴清源心中真切的愿望最终被无情地击碎了。不过,吴清源是怀抱着这样的愿望始终关注着这场战争,我作为日本人是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
“上一次和木谷先生下十番棋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世界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可是这次和雁金先生下十番棋,我则开始从时间的这种推移思考起棋的胜负来。我们所置身其中的围棋世界,简直就像是一个永远安静、完全不动的太古时代的湖泊。可是,不动的东西也能反映动的东西,哪怕仅仅从天职考虑,我也不能放弃围棋,围棋是要和这个世界一同呼吸前行的。”
这简直是祈祷词一般的低语。在吴清源的眼中,逐日扩大的战火,终于也烧到了棋士们当中。“哪怕仅仅从天职考虑,我也不能放弃围棋,围棋是要和这个世界一同呼吸前行的。”从这句多少压抑了一些什么的话当中,我觉得我能够听到吴清源的心在呐喊。这是一个满心悲凉,但又始终不失去期待的人的话语。
我这样写,也许是过于夸大了当时阴郁的气氛。昭和十七年(1942年),先动手的日本仍然是在战争当中处于上风,国内多少已经陶醉于战胜的气氛了。在棋界,藤泽库之助和高川格升为六段,坂田荣男升为五段,一个仅次于桥本、木谷、吴的年轻集团正在形成。
吴清源在昭和十七年(1942)年秋追随着木谷的脚步,以二十八岁成为最年轻的八段。同一年,他与现在的夫人完婚,让来日之后一直共同生活的母亲和妹妹回到中国,开始了自立生活。因此,“围棋是要和这个世界一同呼吸前行的”这句话,未始不是一个决意以棋为天职的明确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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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4 13:46:22 | 只看该作者
说起昭和围棋史,说起围棋从近代走向现代的蜕变,我们当然会立即想起吴清源的大名。然而,木谷实其实同样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存在。且不说木谷道场的贡献,即便在推动围棋新思维、新理念的进程中,他的功劳也未必在吴清源之下。革命性的新布局就是他们两人思想碰撞的火花。当吴清源遇到木谷实,围棋的历史就到了变革的时刻。




吴清源和木谷实的初次交手,如前所述,正是昭和四年(1929年)那一局著名的模仿棋。包括此局在内,前后数年间,吴清源始终无法突破木谷的坚壁。虽然吴清源曾经在昭和五年(1930年)由《日日新闻》举办的新闻棋战中胜过一局,但是在当时真正的胜负场大手合当中,他却在五年和六年连续执黑败北。

当时的吴清源,在修业当中完全是以木谷实为目标在勇猛精进,这是谁都可以想象得到的。不过,据当时熟悉情况的人回忆,两人之间却全然没有那种死敌的感觉,无论在棋盘上,还是在生活中,吴清源都完全将木谷实视为兄长,木谷说的什么话,他都谦逊地侧耳倾听。

不过,情况最终还是要发生变化的。昭和七年(1932年)的大手合中,吴清源终于以先相先棋份执白战胜了木谷实。于是,面对着之前从未反驳过的木谷,吴清源终于开始当仁不让地主张自己的理念,而且还不仅仅限于棋的方面。这显然是源于吴清源的一种自信——他觉得自己的技艺终于可以和木谷实分庭抗礼了。面对这一幕,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战栗感。


这样的变化绝非吴清源所特有,其实在一流棋士当中,类似的现象时有所见。恐怕也正是因为如此,棋道才能够不断地进步。只是,在我这样如仰视高山之巅怒放的鲜花一样仰视高手的爱好者眼中,这样的事情终究是有一点可怕。吴清源和木谷实的关系,就这样突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当然,两人的分歧只是在对棋道的认识上,他们的友谊还不至于因此而崩溃。可是那变化发生之后,一些微妙的藤葛还是在两人的心中开始滋生起来。那是怎样的藤葛呢?凡俗的我当然是不能充分体会两位稀世天才的心境,只是感觉到,在他们穷究棋理的思索当中,这藤葛必将促成或者是加速某种化学反应的发生。

正是在那之后,两人开始合作创造新布局,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正如关于木谷实的段落所说,两人初次交手的模仿棋中,其实就已经隐藏了新布局的萌芽。因此,两人昭和八年(1933年)在地狱谷温泉静养期间使得新布局正式诞生的切磋,其伏笔其实早已埋下了。当然,必须是有两位双峰并峙的大棋士,以他们的思想火花彼此碰撞,新布局才能得以诞生。当吴清源在棋盘上真正战胜木谷实之后,他开始主张自己的理念,让我甚至产生了战栗的感觉,但是,没有这让人战栗的一幕,怎么可能会有后来新布局的诞生呢?

如前所述,吴清源在昭和七年(1932年)大手合中击败木谷的黑棋之后,翌年的八年(1933年)春季
大手合中正式升为五段,和木谷实在段位上也平起平坐了。于是,一份策划应运而生,这就是《时事新报》主办的两人的十番棋。

不过,这一场昭和八年(1933年)春开始的十番棋,和后来昭和十四年(1939年)由《读卖新闻》主办的十番棋完全不同,并没有多少争棋的味道。那时,在棋界和爱好者心中,大手合才是真剑胜负。大正末年秀哉名人与雁金七段了断恩仇的院社对抗赛诚然是一次不折不扣的争棋,但那是一个例外,事实上,新闻社主办的比赛,争棋色彩逐渐浓厚起来,是经历了秀哉名人对吴清源、秀哉名人对木谷的引退棋、以及木谷-吴第二次十番棋这样一个完整的发展过程的。

当然,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说那时的十番棋只是场表演而已。最终,两人在前六局中各胜三局,打成平手,这时,木谷实升为六段,改变了交手的棋份,比赛不得不因此终止。可见在那时,基于大手合的段位制还是拥有最优先的地位的。

新布局的诞生就是在这次棋战的中途。具体说来,里程碑式的场面出现在比赛的第五局当中。这一局在木谷实下出白30手之后打挂,一个月之后才重新开战。当时正值夏季疗养季节,作为新布局诞生契机的信州旅行,就是发生在这一个月间。


旅行归来之后,木谷实在和前田陈尔五段的对局中历史性地打出了三连星。然后,第五局棋重新开枰,盘上发生了奇特的一幕——吴清源的第31手下到了当时看来难以理解的地方。

“如果没有信州之行,恐怕我会选择在白32的下一路打入。可是在棋至中局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新布局的呼唤。”

从这局棋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吴清源和木谷实对比鲜明的两种思想的碰撞。至白30的局面还不能说就是新布局,可是作为新布局的基础的两种独特的思考方法已经显现出来:吴清源强调一手占角、快速展开,而木谷实则是重视势力、投子高位。只是,在对局中途突然下出了新布局,这恐怕也只有吴清源才能够做到。如果是木谷实的先番,历史恐怕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必须指出的是,至第四局结束,吴清源一胜三败,输多赢少。如果他再失一局,离降级的悬崖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在那种时刻,吴清源居然能够以平和的心境打出黑31,面对着这样的气魄,我的感受已经不是惊讶所能够形容。吴清源事后则补充说明,“木谷先生已经完完全全有了新布局的心境……”吴清源在和木谷实的对局中当仁不让地表述自己的主张,这是他绝大的自信,可是与此同时,他也对木谷的尝试发出了敬畏的共鸣。木谷实堂堂正正的三连星,吴清源食既之月漂浮天空一般的黑31。新布局从理念到实践的重大进步,就是以这样一种形态完成的。这一步是怎样迈出的?凡俗的我辈只能将其归于一种特异的才能。其实,即便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石破天惊还是水到渠成,我们也可以断言,当两人布下的棋子在盘上互相牵制互相影响时,新布局的旋风也就渐渐产生,并最终发展到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这年秋天的大手合当中,吴清源七胜一和获得一等,木谷实六胜一败一和获得二等。虽然那时的新布局多少还给人以一种略显勉强的感觉,但是他们还是并肩向世人展示了新布局的威力。两人之间的对局以和棋告终,同样意味深远。后来,夺得名人还历对局挑战权的吴清源,面对秀哉名人,打出了三三、天元、星的著名对角布局,使得天下涌动,只要对围棋略知一二者,都知道了新布局的存在。

吴清源和秀哉名人的对局,已经全然没有赘言的必要了。吴清源的新布局,名人的白160妙手,所有这些都是脍炙人口,已经被无数人在无数地方记述过了。

不过,正如前文多少已经提到过的,刊登这一对局棋谱的《读卖新闻》,发行量因此大增,可是在面对这一人气极为可观的对局时,吴清源其实并没有倾尽全力进行争棋的想法,相反,他在下这盘棋时只是将其当作先二手合中的先番局,这些后来也被他写进了自己的述怀当中。

对局是昭和八年(1933年)十月开始,次年一月结束,前后历时三个月,在此期间,吴清源进行了八局秋季大手合对局,还出赛了一些新闻棋战,日程一度达到一周两局,可谓是高度紧张了,不过他毫无后来木谷实在名人引退棋中那样的紧迫感。事实上,所谓争棋这样的想法,反而是名人一方更为强烈。

吴清源真正产生强烈的争棋之心,想来应该是在昭和十四年(1939年)和木谷实进行十番棋战的时候,而这也正是他真正蜕变为一个大棋士的起点。在此之前,吴清源生活中发生了一些重要的变化,是必须予以交待的。

这就是吴清源将名字改为吴泉,并在昭和十一年(1936年)四月加入日本国籍的问题。翻阅一下当时的出版物,我们会看到,整个日本朝野都因为他的入籍而兴高采烈。然而,这究竟是出于他的本意,还是别人强加于他的呢?我无法停止自己的思考。

当然,这不是说他受到了什么强迫,但是至少不能说他没有受到身边人们善意劝说的影响。当时已经是日中战争正式全面爆发的前夜,可见,这绝非大众欣然盼望吴清源入籍的情势,外人不得窥知的苦恼萦绕在吴清源心中,挥之不去,这是日本人所无法想像的。


根据《国籍法》,只要年满二十岁,就可以办理人籍手续。因此,必须指出的是,吴清源在昭和九年(1934年)五月时就已经年满二十岁,但是真正开始认真考虑这一问题却是在转年的秋天,当时他突然放弃了大手合比赛,单身回国,去了天津,很长时间之后才回到日本,就此看来,他的天津之行和入籍的决定之间不能说没有任何关系。他皈依红卍会也正是在归国期间。

入籍日本当年的秋天,吴清源患上了肺结核。翌年的昭和十二年  (1937年)至十三年(1938年),他住进了富士见高原疗养所。按说这种青少年中常见的疾病还不至于到专门住院疗养的程度,但是吴清源心中满积着难以为外人道的苦恼,想来这种苦恼也会加重他的病情。

据疗养所医生正木不如丘博士回忆,住院期间的吴清源堪称模范患者中的模范,总是对外界的环境毫不理会,只管静静地翻阅《吕祖全书》等书籍。可是,无论吴清源给人的感觉是多么安静,只要想到那从祖国书籍中寻求心灵慰藉的身影,我都似乎能够感觉到他心中的痛楚。

我们再回到吴清源的入籍问题成为话题的昭和九年(1934年)五月,当时,吴清源和木谷实、安永一及田冈敬一一起以“日满支围棋亲善使节”的名义,去中国进行了大约两个月的旅行。吴清源在后来的随笔中记述了当时的情形,其中有这样一节:

“从上海又去了无锡。每当回忆起这段旅程,都会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是怎样的环境,我都能够安然入睡。中国的火车,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座位要来得宽一些。在挤得满满的车厢中,我们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空座位,胖胖的安永和木谷、瘦小的我和田冈,硬是像目白押(译注:日本的一种儿童游戏,类似中国的‘挤香油’)一样挤了进去。就在这样拥挤闷热、气味不佳的环境中,我仍然睡得很香。这样的事情,现在的我根本是无法想像。”

无论何时,只要读到这一段看似泛泛之谈的文字,我的心灵都会感觉到强烈的震撼。

又经过了漫长的十年岁月,直到战争结束时,吴清源恢复了中国国籍。今日的日本,早已不是鉴真东渡时的奈良时代了。日本棋界和吴清源之间已经再没有任何彼此疏远的理由,这样做也有助于两国友好,当然是非常自然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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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4 13:45:45 | 只看该作者
作为一位不世出的大棋士,吴清源能够成为吴清源,可说是中日两国悠久传统与灿烂文化的结晶。生母的中国给予了他丰厚的文化滋养,给予了他不同于日本棋士的心理积淀,而养母的日本则给予了他先进的围棋技术,给予了他成长所必需的一切。



吴清源东渡日本,是在昭和三年(1928年)的秋天。当时他只有十四岁,还是个虽然气色不错、但却略嫌瘦弱的少年。

关于吴清源来日的前后,许多人已经在许多文章中进行了交代,在此就不赘言了。总之,让少年的天才得到最大限度的发展,是日本朝野很多人的愿望,他们为此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终于迎来了愿望实现的一天。

吴少年来日之后不久,日本就于昭和六年(1931年)发动了满洲事变,此后遂在日中战争的泥沼中愈陷愈深,终至不能自拔。战争与棋界对爱心与和平的需要是格格不入的。当吴清源面对着这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日中纷争,他心中的那份痛楚自然是难以向外人言表的。不过整体而言,日本棋界对他并没有什么基于民族的歧视。

这诚然是非常可贵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我也曾经作为一个军人走上战场,亲眼目睹了日军的许多残虐行为。我不能不承认,许多日本人之所以对吴清源没有任何民族的偏见,其实只是因为他们潜意识中已经将吴清源当作了日本人而已,这终归还是一种莫大的偏见。处于这偏见的漩涡之中,吴清源自然就身不由己地踏上了一条密布荆棘的道路,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虽然上过前线,但是并没有直接杀伤过任何人,可是即便如此,我终究是以一名军人的身份参加了那场战争,因此,对于日本军队所犯下的罪行,我不能不从心里由衷地感到惭愧,并时时不忘反省。

吴清源自来到日本开始,就受到棋界的热情接待,得以在非常优厚的待遇之中专心致志地下棋求道。当然,尽管如此,我们的罪愆也不会有丝毫减轻。不过,我必须予以强调的是,日本棋界以吴清源为中心上演的荡气回肠的历史,无论如何不能不说是一个例子,一个证明日本人绝非毫无和平之心的民族的例子。可是与此同时,我又不能否认,那在理想的环境中成长为昭和棋界最高荣誉担当者的吴清源,终归是一副旅人的姿态。

十几个世纪之前,双目失明的鉴真在奈良建立了唐招提寺,将律宗引人了日本,我们可以说,他既是一个中国僧人,也是一个日本僧人。站在今天的立场上,亲手以律宗的纽带将中日两国紧密连接起来的鉴真,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认为是一个旅人;可是在当时,无论鉴真是一个多么了得的高僧,在世人眼中恐怕也不免会带上几分旅人的色彩吧。

我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因为吴清源固然是作为昭和棋界的中枢,在那段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但是我们在谈论关于他的一切时,都是以当今的思想为出发点了。实际上,无论是我们之于吴清源,还是奈良朝时期的日本人之于鉴真,那份敬爱之心都是超越国界的。这样的一种立场已经深深扎根在我们的思想当中,这一点是必须予以确认的。

吴清源和鉴真的不同在于,他来到日本是为了学习,他的目标是日本的棋圣和名人。同时,吴清源更遭遇了鉴真时代所没有的日中战争的不幸事态。可是,正如奈良时代的日本人必须向鉴真学习所有的佛经和教义那样,今天所有的日本棋士也必须向吴清源学习他献身棋道的精神。我虽然不是职业棋士,但是我相信,在和宗教一样没有国界的棋界当中,吴清源的后辈们一定都在祈求棋神将曾经给予吴清源的一切恩赐给自己。


像吴清源这样一位不世出的大棋士究竟是如何成就的?仅仅“天才”两个字显然是无法解释。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讨论的,这涉及到他的信仰心、国籍、修业的环境,永不懈怠的修业之志,不可思议的发想、冷澈的胜负心,还有其他众多的要素。要将所有这一切眹系起来,我也只有不揣冒昧,以自己这支笔追寻一下吴清源成长的足迹。

吴清源是世所罕有的天才,这一点毋庸置疑。为了他能够顺利来日,山崎有民、濑越宪作和大仓喜七郎诸君都付出了不少的心血。吴少年来日前一年的昭和二年(1927年)夏天,井上孝平五段访华时,曾经和十三岁的吴少年进行了数盘对局,吴少年在二子局中轻松胜出,即便让先也是优势历然。在这里,我们不妨引用井上孝平五段自己的话来说明。

“最初的一局棋体现了少年的力量。他下的并不是不讲究棋形的棋。少年对日本围棋既有的定式都十分了解,而且,在一些旧定式上似乎还加上了自己的更正。可以说吴少年已成大器。我最多也只能让先取胜而已。吴少年或许是棋界的一个重大发现。”

这就是对手井上做出的中肯评价,指出了吴清源的棋中所隐藏的自在性。

井上与吴少年最终打挂的一盘让先谱被寄到了濑越宪作那里,不久之后成为吴清源老师的濑越看了棋谱后感叹道:

“可以称为完璧,让人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代的秀策。”

这样的赞词,吴清源是当之无愧的,以一名十三岁的少年,能够受先与日本的中坚棋士对垒,无论如何都是近乎奇迹。


吴清源后来回忆说,和当时中国最高水平的棋士刘棣怀、顾水如等人不同,他走的完全是一条自学之路。他的父亲吴毅是东京帝国大学的留学生,在留学时爱上了围棋,归国时带回了大量的棋书,在吴少年的成长中给予了巨大的帮助。

十三岁的时候,吴少年就已经具备了受先和日本中坚祺士抗衡的能力——换言之,达到了相当于日本职业初、二段的水平。事实上,即便是一个日本的少年,从幼儿时期就接受职业棋士的指导,能够在十三岁时人段,都已经非常值得赞扬了。吴清源完全靠着自学达到这样的水平,只能说是他那不世出的天才使然,这至今仍然是脍炙人口的棋坛佳话。

不过,人的成长和成功其实是分为许多不同类型,既有循序渐进的,也有一鸣惊人的。比如当时日本年轻棋士中的希望之星木谷实,在十三岁的时候根本就乏善可陈。木谷达成实质性飞跃,是他因为关东大地震而和老师铃木为次郎共同生活了半年之后的事情。木谷是十五岁成为初段的,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就将他归人大器晚成的类型,可是无论如何,与他相比,吴清源的确会给人以领先一步的感觉。


事实上,转年的昭和三年(1928年)秋天,十四岁的吴清源来到日本.就很快被认定为具有三段的实力。昭和五年(1930年)春天,他正式出现在了大手合的赛场上。

即便是一个日本的少年,从幼儿时期就接受职业棋士的指导,能够在十三岁时入段,都已经非常值得赞扬了。吴清源完全靠着自学达到这样的水平,只能说是他那不世出的天才使然。

在此之前,他曾经参加过一系列新闻棋战,除了在著名的模仿棋对局中败于木谷,其他比赛全胜。昭和五年春天的大手合中,他仅负木谷一局,取得七胜,秋天的大手合中没有和木谷交手,取得全胜,升为四段。昭和六年(1931年)春天负于木谷和长谷川,取得六胜,秋天的大手合依然是没有和木谷交手,依然是取得全胜。吴少年势如破竹。

不过,至少从交手战绩上看,天才少年吴少年面前还有一个强大的堡垒尚未突破,那就是不动如山的怪童丸木谷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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