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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经典连载』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打印本页]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38
标题: 『经典连载』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作者:徐贵祥,安徽六安人 ,1959年12月出生,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艺创演系主任。曾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著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 、《特务连》 、《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获第7、9、11届全军文艺奖;第4、9、11届五个一工程奖;第6届茅盾文学奖 。2017年《对阵》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


第一章

    一

    韩秋云把上吊的绳子系好,踮起脚扯了两下,很结实,然后就从老桐树枝丫上爬下来,靠着树根喘气。韩秋云寻思上吊已经有些日子了,但在先前都只是念头,是想死给他们看看。这一次,她是动真的。人家看不看,于她已是无所谓,她反正是活不下去了。要她嫁给梁大牙,那是死也不能干的。梁大牙何许人也?

    梁大牙是蓝桥埠富绅朱二爷的小伙计,其实多出的那颗大牙并不大,眼大耳大手大脚大倒是真的,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就长成了敦敦实实的一条精壮汉子,阔脸浓眉,膀大腰圆,坯子其实不差,按当地说法,脚大手大可以走四海镇五岳,命中主贵。只因为左边多长了一颗虎牙,生出几分邪气,福态像有点破损。蓝桥埠好心的老辈人怂恿梁大牙把那颗多余的虎牙拔了,梁大牙的老掌柜朱二爷朱恽轩却执意不让,说是父精母血,命里带来的物件,不是轻易可以糟践的。倘若他日遇到贵人,或有别的法子破贱取贵。因了自幼爹娘双亡,梁大牙是在朱二爷一手调教下长大的,对朱二爷自然言听计从。如此,那颗有碍尊容和福禄的虎牙就得以苟存下来,草民的日子还得先过着。

    这种门户的孩子,自然不太可能去上正经的学堂,但是梁大牙脑子不笨,闲暇时听烂眼圈龚二说古,《三国》、《水浒》的故事过耳不忘。在朱二爷的呵斥下,斗大的字也认得几箩筐,且又颇识眼色,干活精明,有点少年老成的架势,在瑞泰米庄出出进进可以包揽一面,深得朱二爷的倚重。

    可是别人倚重没用,韩秋云偏偏看不上他。在韩秋云的眼睛里,梁大牙无论如何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物。自从那回看见梁大牙同水蛇腰坐在一条船上捞菱角且嬉嬉闹闹,她的心口就堵得慌。

    水蛇腰是个什么东西?提起水蛇腰的名,顶风都要臭十里,蓝桥埠方圆十几里,怕是没有谁不晓得水蛇腰的不正经。她跟贺瘸子都钻老河湾的林子,梁大牙小小年纪就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厮混,想必也干净不了。

    韩秋云自然是不情愿嫁给梁大牙的,虽说她只读过三年私塾,可也算是个读书人呢。父母没撒手的时光,开了一爿染坊,她不算大家闺秀,也差不多能算上个小家碧玉,如今要她嫁给梁大牙,去过那种不干不净的日子,那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糟心的是,朱二爷却偏偏相中了她。

    梁大牙七岁那年,爹娘让土匪姚葫芦给杀了,他就被瑞泰米庄的老掌柜朱二爷收去当了学徒,后来又拜朱二爷为干爷,在瑞泰米庄一干就是十多年。近年朱二爷已是蓝桥埠数一数二的富户,倒是没有为富不仁一说,后生的事很放在心上,眼看梁大牙虚龄十九还光棍一条没个家,干爷的脸面就很有些过不去,也担忧老打光棍收不住后生的心,尤其今年春上东洋人打进了中国地面,朱二爷更加忐忑,怕兵荒马乱夜长梦多,就每月给梁大牙几块大洋,明明白白地交代,要他置办家产再盘缠个媳妇。梁大牙却没那份心思,把那成家立业的大洋多数打了水漂,时常慷慨解点小囊,穷光蛋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不少——梁大牙自有他自己的主意,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走四方吃四方,那几块破洋钱连卵子大的天也买不了。再说,办田产娶媳妇还有朱二爷呢,用他操什么心?

    梁大牙除了有副盘死蛤蟆踢死猴的玩劣相,还有一身张牙舞爪的打人功夫,那功夫不知是跟哪个江湖艺人学的,打起架来,三五条汉子近身不得——这也是朱二爷之所以喜爱他的原由之一。有了这身功夫,看家护院果真能够抵挡一阵子。韩秋云的穷表叔贱表婶就是看中了朱二爷的钱财和梁大牙的武功,给自己的儿子娶亲拿不出聘礼,便把无爹无娘的韩秋云往朱二爷手里卖,软缠硬磨逼她嫁给梁大牙。成了这门亲事,不仅能落下大洋,还能靠上朱二爷的势力。这对于表叔表婶来说,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

    韩秋云有一回明着跟梁大牙说过:“有钱你能买我的人,可是你买不了我的心。”

    梁大牙仰起脑袋,把两块紫龙铜钱抛到头顶上,当当两响又稳稳落入手中,眯起眼睛,鬼里鬼气地斜睨着韩秋云,阴阴地笑:“嘿嘿,老子不买你的人,也不买你的心,老子有钱买你的……那个。”

    这龟孙日子是没法过了。

    韩秋云抬起头,看了看在微风中悠悠荡荡的上吊绳子。那是她的裤腰带,十八条粗花布条编成的,颜色很杂,也很结实。有年夏天到井台提水,一憋气,嘎叭一声断了蚕丝绳,露出了红花裤头不说,还差点让水桶闪了腰。一恼之下,韩秋云就编了这条花辫子裤腰带。

    蓝桥埠地处僻壤,是个鸡鸣三省而三省都不大管得着的地方。此处山峻水明,滋养阴阳两极,男人大多剽悍勇猛,妮子则又生得水灵标致。山里人没啥乐子玩头,晚饭后街头巷尾满是闲人,有拉胡琴唱京戏哼汉剧黄梅调的,也有摇蒲扇乘凉嚼芡实的,更多的人则汇聚在东头的坝场上,听烂眼圈龚二唱大鼓书。其实尽是胡诌,多是裤腰带以下内容,男女老少皆习以为常,以此填补劳作之余的无聊。

    这块地面上,男女风化算不得什么大事,山乡民风质朴,偷情野合时有发生,老婆养汉男人自然不悦,但是没有见过谁家因为争风吃醋或者捍卫家风而动刀动枪的。撞见了打几耳光赔几个钱,换个法子就是赔上一桌好酒好菜,红脸汉子们没准会因此结成好友,共同的女人为他们提供了共同的酒后话题。要是撞不见呢,撞不见大家都是相安无事。你在这里养汉,我在那里偷人,两下扯平实惠互补,大家都不算太吃亏。民风乡俗既是如此,打情骂俏也就更不算事了,连大姑娘的屁股也不金贵,闹上劲了摸上一把还不兴恼,恼了就是小家子气,就不是个玩艺儿。

    韩秋云跟街前街后那些工匠和种田人家的妮子自然又有些不同,虽然娘老子死了跟着表叔表婶当丫环使,可是,在梦里她还是个读书人,是个小姐。小姐的面子薄,屁股是不能随便让人摸的,于是就编上这条结结实实的裤腰带,预备急眼时嗖一声扯出来抽人家一鞭子。不过,这个用场暂时还没派上。

    自从东洋人占了洛安州,蓝桥埠就息了往日野闹,有粮的挖窖深埋,有闺女的赶紧出阁。这当口,偏偏让韩秋云摊上了梁大牙。一想起梁大牙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邪相,韩秋云就想上吊。宁肯便宜东洋鬼子,也不嫁给梁大牙,这话也明着跟梁大牙说过。自然,这是气话。与其让东洋鬼子作践了,还不如自己把自己杀了。

    韩秋云站起来,再一次将脖颈子伸进圈套,往下一拉,半个身子便悬了起来。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死,脑子里就乱了,看见成了鬼的娘老子,欢天喜地来接她。悬了好大一会儿,才觉得不大对劲儿,睁眼看看,自己还没死。原来打的是个老虎结,光挂住了下巴颏,却勒不住脖子。这样上吊,一份活罪要受到啥时辰?

    再爬上树,取下那条索命的绳子,牙咬手抠,费了很大的劲方才解开。打了一个死疙瘩,重新挂上去,然后坐在树桠上往蓝桥埠里看。隔得不远,能看见一些人走动。

    初夏前晌的天,蓝得鲜明透亮,没有一星半点杂质。太阳光落在山坡的桐树叶子上,水灵灵的绿。树丛里有一些紫色的野木槿,一簇簇像是动着跳着。花斑鸠就在不远处咕咕地叫,叫得韩秋云心里乱乱的。叫啥,哭丧么?我韩秋云自个都没一滴泪,你倒来撩我伤心了。

    这时候就恨爹恨娘。

    爹娘只生下她一个,自然是掌上明珠,可是娇惯没几年,十二岁上来了一场大水,娘老子心贪,带着伙计一起到河里捞浮财,不知捞了多少,大约是高兴得昏了头,从此一去不回来。没爹没娘的韩秋云哭了天又哭了地,然后就搬到表叔表婶家里,生生当下人使。表叔表婶家生了七个娃,韩秋云抱大老二抱老三,田里的活计一样不落下。

    自己虽然是个无家无当的孤妮子,比不得城里的金枝玉叶,可自己也是个读过书的黄花闺女啊。对着小河照照,身子条儿匀匀称称高高挑挑,圆脸盘子亮亮的眼,且又有一身好皮肉,三伏天田水晒得烫死人,叔扶犁,她拉绳,牛一样地出老力气,却怪得很,白净的脸盘子就是晒不黑,越晒反倒越白,白得嫩得像是削了皮的雪花梨。蓝桥埠大姑娘小媳妇百十个,谁不晓得她韩秋云是个美人坯子?这副好身子咋能让梁大牙给作践了?

    又恨陈克训。

    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家道尚好,还能供养她念私塾。虽然陈克训比她大几岁,但拜的都是一个先生,坐的是一条板凳。她跟陈克训的三弟陈墨涵年纪相仿,入馆也差不多前后,可是她却不大爱跟陈墨涵在一起,眼睛老是落在陈克训的身上。后来再往大里长,那份心思就有些乱乱地让人羞。陈克训的爷是清末举人,当过段祺瑞北洋政府的县长,北洋政府垮台后回归故里置田经商,是凹凸山一带屈指可数的首富。陈克训却不像一般的纨绔子弟,读书极是用功,待人通情达理。

    韩秋云至今还记得,她辍学后不久,陈克训和弟弟陈墨涵就到洛安州读国立中学了,放假回来还找她玩。夏天她去老河湾林子里采桑叶,陈克训也瞒着家人跟了去,两个人一同采桑叶一同吃桑椹,还一起下河捉虾摸螃蟹,就是那一次在河里捉虾时,她看见脚边有几滴红红的东西……一想到那件事,她的心里就噗噗乱跳。

    可是再过几年陈克训就变了,听说在洋学堂里加入了个什么团体,就变成了阔少爷。又过了一年,学还没上完,就先离开了学堂,到庐州蒋文肇的军队里做了事。去年回到蓝桥埠,一顶轿子还抬回了个蓝褂黑裙的女学生。那天晚上她蒙着被子把眼睛都哭肿了。

    想来想去,人世间当真没啥值得留恋的。

    韩秋云这一次不再犹豫了。踮起脚尖,一够没够着,于是跳起来抓住绳圈,小腿粗的桐树枝立马弓了一个弧。狠了狠心,叫一声娘老子,便把脖颈子往上挂。身子顿时往上长了一截,脚却依然沾地。绳子勒住脖颈子,委实不是个滋味。这才吓得牙巴骨打颤,这才知道上吊不是搞着玩的。早知道这样难受,不死也罢。好死不如赖活着,赖死就更不如赖活着了。可是转念一想,不死就得嫁给梁大牙,就得跟那赖人做那赖事,那样的赖活着还真不如好死拉倒。

    此念一生,就屈了双腿,闭紧双眼单等那根绳子牵着上天。

    闭着眼睛,韩秋云觉得过了好几十年,好几十年之后她听到一声脆响。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重重地跌在地上,随即有几片树叶掠在脸上,刮了个血糊糊的口子。她怔了好大一会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红红的,粘粘的,是真血,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心里就犯开了嘀咕,这龟孙枝桠好生奇怪,骑着它它不断,结实得要命,吊住它它就断了,像根冰凌没筋骨。敢情是小命太嫩阎王爷嫌弃?

    也不解那绳子,索性坐在地上发呆,终于呆出两条泪河,哇的一声嚎哭,像是开了闸,哭天哭地哭娘老子,哭得山林子乱抖野斑鸠乱飞。

    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听见近处一阵咕哇喊叫。

    赶紧打住,睁眼细看。

    这一看,浑身的汗毛便竖了起来——

    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大大的。

    呀呀——支那美人——这里的有。

    韩秋云打了一个冷战,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这回她看清楚了,蓝天白日下面,真真切切地站着六七个穿着黄皮的东洋人。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39
   二

    东洋鬼子说来就来。

    韩秋云做梦也没想到,她本来是要死给“他们”看看的,可是“他们”再也顾不上她的死活了。就在她独自上山企图干一件让蓝桥埠人目瞪口呆的大事的时候,她尚且不知道,全面抗战爆发了,日本人已经沿着长江打进了华东。就在这天早晨,日军坂田师团第一联队第四大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洛安州,翻过了凹凸山脉的二龙岗,开到了蓝桥埠。除了大队人马进镇抢掠以外,还派出三个小队对蓝桥埠外数十处可疑的高地进行搜索。

    确实是东洋人了。韩秋云虽然以往没见过,但是东洋鬼子打进了中国地面,她还是知道的,听那些见过的人说,东洋鬼子个子不高,又粗又壮,还有一个明显的标记,鬼子官儿都爱在鼻头下面留一撮小胡子。

    弄清楚眼前确实是东洋鬼子,韩秋云虽然心口狂跳,却反而涌上一股豁出去的慷慨。不就是个死么?刚才自己不是也在找死么?死的念头早都有了,鬼子来了也不怕。只不过,她不想死在鬼子手里,更不想让鬼子作践死。

    韩秋云竭力站稳,四处看了看。背后也围上来两个鬼子,一个挎着王八盒子的鬼子官儿倒背着手,另一个鬼子兵端着长枪,刺刀上挑着几团贼光。

    哈,哈哈,哈哈哈……支那美女江北玫瑰,大大的好。

    叽里哇啦哇啦叽里……花姑娘的站住。

    三个鬼子兵慢腾腾地围过来,嘻嘻哈哈地拧住了韩秋云的胳膊。

    韩秋云两眼一黑,晃了一下身子。胳膊被攥得死紧,快瘫下的身子又被架直了。

    一柄雪亮的长刀劈下来,阳光下划了一道耀眼的弧线,在离韩秋云头顶几寸远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刀尖飘到她的胸前,落在对襟褂的布扣子上。握着长刀的鬼子官儿笑出了满嘴黄牙,金鱼眼睛在眼镜后面放出阴阴阳阳的绿光,刀尖轻轻地慢慢地在韩秋云的胸前磨蹭。

    天杀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的东洋人!

    到了这步田地,韩秋云晓得怕也没用,一股劲犟足,跺脚使劲往前猛挣。刀尖扎进肉里,一阵冰凉。鬼子官儿的手抖了一下,移了移刀尖,挑开了第二个布扣子,然后扔掉指挥刀,抬起长统马靴,往前迈了一步,平伸两手,哧——嚓,撕开了韩秋云的对襟小褂子,并且顺手扯掉了里面的花布胸兜。

    一股热血涌上来,韩秋云嚎叫一声,蹲下去想护住前胸,却又被日本兵架将起来。日本官儿捡起韩秋云的胸兜,在手里攥了攥,又扯开看了看,阴阳怪气地嘿嘿一笑,将胸兜塞进韩秋云的嘴里,再拎起指挥刀,刀尖从小妮子的乳尖上往下划,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血路,刀尖至小腹处,猛地往上一挑,本来掖着的宽腰裤子便猪大肠子般垮落在地上。

    韩秋云闭上眼睛不再反抗。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她恨自己骨头不硬,恨自己寻死又赖活,把这身人见人羡的好皮肉留给了东洋鬼子,恨自己那回在老河湾的林子里不让陈克训做成那件事,冷了陈克训的心,却便宜了东洋人。

    鬼子兵们都围了过来,鬼子官儿挥了挥手,架着韩秋云的鬼子兵把她松开了。

    花姑娘的,跳舞的干活。

    过来,这边的跳。哈哈,哈哈哈……

    乐极生悲。

    先是听见林子里山崩地裂般地传出一声呼啸,接着飞来一道寒光。日本官儿手中的军刀尚未横起,人头早已落地。这情景,把韩秋云也看得眼花缭乱,恍惚看见一个彪形大汉,头罩一顶猴儿帽,只露出两只黑光掺绿的眼睛,手中一把大刀舞得如银练飞舞,电光闪闪风雨不透。只在瞬间工夫,又有两个鬼子兵倒在血泊之中。

    韩秋云的血立马就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杀人,更没有看见过这般热气腾腾利索俏皮的杀人场面。韩秋云看得有些呆了。血沫溅在头晌透明的太阳光里,像一片涂抹在天上的虹霞,艳得眩目,亮得惊心。

    接连倒下几个同伙后,剩下的鬼子兵才反应过来,叽里哇啦一阵喊叫,齐刷刷跳出圈子。不知是谁打了个唿哨,四个鬼子兵一起把枪举了起来。

    韩秋云心里一紧:不好,东洋鬼子要开枪。正要吆喝蒙面人趴下,一扭脸,却又怔住了。蒙面人也怔住了——不知鬼子兵搞的是啥鬼名堂,不仅没有开枪,反而把枪子儿拽出了膛,直挺挺地杵了过来。

    蒙面人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横着大刀往后退。韩秋云这才想起来要穿好衣裳。赶紧站起身,一只手紧紧地护住小肚子,剩下一只手伸出老远,够着树枝去解裤腰带,却没想到当初打的是死结,此时任凭使出吃奶的劲,横竖解不开。正在绝望之际,便见一道寒光从头顶倏然掠过,没等韩秋云回过神来,那条杂花裤腰带便弯弯曲曲地落在地上。

    “跑哇,他娘的快跑!”

    一声猛喝之后,韩秋云的肩膀便被扯起,踉踉跄跄跟着向前扑了几步,心里却忽地打了一个冷战——奶奶的,是龟孙梁大牙。可是,没容她多想,日本兵转眼之间就追了过来,呀呀呀地乱吼乱叫,刺刀一寸一寸地往近处逼。

    “跑哇,往老河湾跑哇——”

    忙里偷闲,梁大牙一把扯掉了演大戏用的猴儿帽,冲着韩秋云挤眉弄眼地扔过来一个咧嘴怪笑,左边那颗扎眼的虎牙在太阳底下亮亮地闪了一下,就像棍子一样,敲在韩秋云的心上。

    “梁大牙你自己跑吧,姑奶奶不想活了。”

    韩秋云一边叫,一边猛地弯腰,往后缩起身子,挣脱了梁大牙鹰爪一样的大手,顺势捡起那根盘成蛇状的裤腰带,脆脆亮亮地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第一鞭子从鬼子兵面前掠过,两个鬼子兵火烧似的扔掉大枪,捂着脸呜里哇啦地叫唤。

    第二鞭子拐了个弯,不偏不倚地打在梁大牙的手上。

    “咦——唏!”梁大牙怪叫一声,站住了。“贱妮子,老子救你,还打老子,不识好歹的东西。”

    嘴里骂着,一巴掌掴将过来,揪住韩秋云的肩膀猛往前拽。韩秋云被拽得脚不沾地,东倒西歪连滚带爬,一路跟着跑。

    终于将日本兵甩下一截,韩秋云又喊将起来:“梁大牙,你救我也是枉然,我嫁给东洋鬼子也不嫁给你。”

    梁大牙怒吼:“放你娘的屁!你给老子快跑,跑到老河湾老子再拾掇你。”

    韩秋云也吼:“龟孙梁大牙你放手,姑奶奶的裤腰带还没有系好呢。”

    “贼妮子你快点,要是让日本鬼子撵上来,你系条生铁裤带也白搭。”

    “梁大牙你手放老实点,别往姑奶奶肋巴骨上蹭。”

    “你狗日的看看是啥光景了,这当口谁还稀罕你那肋巴骨!”

    两个人边跑边吵。好在路熟,七拐八拐就钻进林子,眼看就要到老河湾的边缘了,却听到路边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喊:“前面有鬼子,赶快往西跑。”

    梁大牙和韩秋云吃了一惊,疑疑惑惑地看了一会儿,左边的木槿丛里,钻出来两个人,一个清清瘦瘦的学生模样,是陈举人家里的三少爷陈墨涵。另一个长得肉肉乎乎的,是朱二爷的远房堂孙、梁大牙的小伙伴朱一刀。

    几个人汇合一处,也来不及多说,择一条林间小道,没命地往前猛跑。

    晌午时分,上了西皋岭,估计鬼子追不上来了,大伙也实在跑不动了,于是停住脚步横三竖四地躺在岭上喘粗气。这才闹明白,蓝桥埠已经驻进了鬼子加上二鬼子千把号人,全镇老小跑的跑,藏的藏,死的死。梁大牙孤儿一条,韩秋云孤女半双,只有朱一刀还有娘老子,此时也是生死不明。众人回头望一眼望不见的家,只见着蓝桥埠上空翻滚的浓烟。

    梁大牙跺脚昏天黑地地吼出了一嗓子:“狗日的东洋鬼子,老子日你的老娘。”

    朱一刀嚎啕大哭,哭他那一家子穷骨血,哭他家的院子被烧成了灰。韩秋云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叭叭哒哒直往下掉。

    四个人当中,牵挂最多的自然还要数陈墨涵,但是陈墨涵眼下也是无家可归了。半个月前,他的家人都跑到庐州去了,当时他因为跟国文先生王兰田一道搞抗日宣传,遭到当局警察的关押,这才同家人断了音讯。王兰田是个地下共产党员,很器重陈墨涵,认为他思想激进,有新意识,也有正义感。师生有约在先,一旦脱离羁绊,就到凹凸山去找八路军。后来他的二哥陈克训上下打点,花了一笔重金,再搭上蒋文肇集团军司令部参谋的面子,好歹总算把他放了出来。陈克训的意思是想让三弟也到蒋文肇的麾下效命,却遭到了拒绝。陈墨涵被保释出来后,本来打算先回到蓝桥埠,让管家筹集些现洋带到队伍上作见面礼,岂料钱还没有弄到手,就遇上了日军偷袭蓝桥埠,不是朱一刀带着他钻林子,恐怕命都没有了。

    几个人在西皋岭上各自想了一会儿心事,真是肝碎如渣,心乱如麻,最后还是听了梁大牙的——家是没了,到凹凸山找队伍打鬼子去。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44
    三

    凹凸山属于伏兰山脉一支,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在江淮之间绵延五百余里,山势虽然不算险峻,但是冈峦叠错,峰回路转,而且树木竹林遍布,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加之此山与伏兰山数道山脉连成一片,东迄蓝湖,西达平汉铁路,北临淮河,南濒长江,地处华夏中心区域,与日军隔河相望,既惊慑洛安州,又威逼方圆十数县垣。自古此处是不战之地,却又是历代兵家倚重的屯兵之地。

    自全面抗战爆发以来,凹凸山也是空前热闹,山南山北都驻了兵,驻扎凹凸山北麓蓼城的是国民党军第二四六团,团长是个名叫刘汉英的上校,号称人马三千。住在山南梅岭的是新编的八路军杨庭辉独立支队,去年还是红军的游击队,兵员多数是近年来才招募的窑工和种田人。

    梁大牙一伙子人紧走慢走,翻过六架山梁,走了七十多里山路,到达庄子岭已经是黄昏时分。庄子岭是两个省的分水岭,岭尖子就是骑线点,从此地往南二十多里是梅岭,往北二十多里就是蓼城。

    自然是又饥又累。在岭子上歇了几袋烟的功夫,再起身要走,梁大牙却停住了脚步。梁大牙回过头来,扫了一眼三个乡亲说:“你们几个都听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这趟出来,就别想着回家。家是没了。打鬼子抗日是没得二话了。可是凹凸山抗日的队伍有几家。你们说,该往哪里走?”

    朱一刀连想也没想就说:“那还用问么,大牙哥你年纪最大,你说了算。”

    梁大牙说:“那可不行,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当不了家。这一步要是走错了,不是把大伙往鬼窝里带么?我梁大牙担当不起。陈三少爷是个学问人,我看还是你拿主意。”

    陈墨涵红了脸,很不痛快地说:“梁大牙你不要再叫我三少爷了,我的名字叫陈墨涵。”又说:“依我看还是到梅岭去,我听我的先生说,八路军仁民爱物,老百姓拥护,打日本鬼子也打得很积极。”

    朱一刀说:“三少爷你那是听人家瞎起哄……”

    朱一刀话没说完,就被陈墨涵打断了:“朱一刀我再跟你说一遍,不要再叫我三少爷,我的名字叫陈墨涵。”

    朱一刀咽了一口气,只好重新说:“陈……墨涵你那是听人家瞎起哄。依我看还是去蓼城,刘团长的国军是正经的军队,有吃有穿。张大嘴前些日子投了八路,不是又回蓝桥埠了么?连枪都没有,还得自己去夺。衣裳也没有,饭还吃不饱,那算啥子队伍呀?”

    梁大牙皱皱眉头,问韩秋云:“你说呢,咱们到底是去走南还是去闯北?”

    韩秋云半天没吭气,想了一会儿才紫着脸反问梁大牙:“我先问你,你打算走哪条道?”

    “我?呵——呵嚏!”梁大牙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喷嚏,动作很大地揉揉鼻子,笑了:“我当然去蓼城。当兵吃粮,扛枪抗日,我梁大牙没准能当个团长司令什么的……嘿嘿……”

    “那就行啦!”韩秋云一梗脖颈子,打断了梁大牙的话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去蓼城吧,我到梅岭去,咱们分开走。”

    “那怎么行!”梁大牙一急眼就嚷了起来:“蓝桥埠就跑出来咱这几个人,哪能再分开?再说,你表叔已经收下朱二爷二十块大洋聘礼,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梅岭,我当然也得去梅岭。”

    韩秋云冷笑一声:“梁大牙你别做梦了。你去梅岭,我就去蓼城。”

    “咦——唏!”一句话把梁大牙惹恼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掂了掂手中的宰牛刀,咬牙切齿吼了一嗓子:“韩秋云,老子就这么让你看不上眼?”

    韩秋云却没有被吓住,不高不低地说:“话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跟你梁大牙走一条道的。”韩秋云的话也是落地有声,说着话,并且摸住了裤腰带的活头,像是随时准备抽出来打出去。

    “妈拉个——巴子!”梁大牙额上的青筋暴出了两三根,鼓出眼睛珠子,挥起宰牛刀,喀嚓一声将身边的黄桠树砍成两截。再扭转脸来看着韩秋云,嘴唇直打哆嗦,原先的那抹血红看着看着就乌了。

    韩秋云偏不低头,目光硬硬地迎着梁大牙,冷冷地说:“梁大牙你听明白,朱二爷那二十块洋钱我会还你的。我到斜河街当婊子卖身子也把你的钱还了。眼前是没有钱,明说吧,要命一条,要我给你当老婆,你就等着扛尸吧。”

    梁大牙这回真的懵了。这个韩秋云咋会对自己这样呢?韩秋云在蓝桥埠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好妮子啊,是个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菩萨心肠啊,咋就偏偏对自己铁石心肠呢?莫非自己跟韩秋云当真是八字不合么?她何以把自己嫌恶到这种地步?自己抠下眼珠子看自己,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嘛,蓝桥埠的风流娘们,谁不把梁大牙看得重甸甸的?可是她韩秋云居然不把老子当人看,真正是岂有此理!

    忽然就涌上一股血性——他娘的韩秋云,窗户台上晒屁股,你的脸就那么大?蓝桥埠一千八百人没有出几个光棍,我梁大牙好歹也算个人物呢,咋鬼迷心窍独独号上了这号不识好歹的妮子,让她弄得一肚皮窝囊气。其实有啥呢?不就是脸蛋子白嫩身段子秀气么,有啥稀奇的,夜里搬到床上吹瞎了灯,还不都是一个模样?

    越想心里越是屈得慌。不能再贱了。梁大牙心里恨恨地想,光着屁股咱也得把家伙翘起来,大头小头咱都不能低下。小鬼子的刺刀都戳到屁股眼下面了,咱得干正经事了,不能让这个驴日的闪了腰。

    梁大牙恶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大伙都抬起头来看着梁大牙。梁大牙却谁也不看,只是阴气森森地看着韩秋云。

    “韩秋云,老子再问你一声,你当真不跟老子走么?”

    韩秋云心里有些发毛。她是从来不拿正眼看梁大牙的,可是今天她不能不拿正眼看梁大牙了。她的正眼迎着梁大牙的正眼,这当真是第一次,她看见梁大牙的眼睛很硬很扎人,似乎带着一股硬硬的风,直直地向眼前推来,推近了,触到脸颊了,刮得腮上热热地疼。心里突然有些着慌。梁大牙的眼睛着实很邪,冷冷的目光像两只粗糙的手,剥开了她的对襟小褂子,揪住了她胸前那两颗樱桃般红嫩的痒尖子。连她自己都还没明白是咋回事,鼻子里就一阵发热,差点儿就哭出了声。真是怪了,先前是那样的恨梁大牙,可是这一会儿工夫咋就恨不起来了呢?这梁大牙是鬼,是妖,是蛤蟆,那么无赖那么龌龊,他跟水蛇腰怕都有瓜葛,她亲眼看见他搂过水蛇腰的腰啊,可是……可是她还是硬朗朗地甩出了一句话:“梁大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当——真?”

    “当——真!”

    喀——嚓——!林子突然起了一阵风,小路旁边的一棵黄桠树哗哗地抖了起来。

    梁大牙甩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是从左边打的。血从嘴角上流下来,很猛的一股。梁大牙龇开大牙,伸出长长的舌头,抹布一般转了几圈,把血舔净了,嘴巴动了动,像是在喝鲫鱼汤。韩秋云赶紧把脸别了过去,她最看不得梁大牙这副装神弄鬼的样子。

    嘿嘿。梁大牙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得像哼,冷飕飕的。

    韩秋云虽然心里发怵,脸上却看不出惊慌。

    陈墨涵和朱一刀面面相觑,看看韩秋云又看看梁大牙,不知道如何是好。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梁大牙又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嗬嗬……哇哇……梁大牙越笑声调越高,越笑声调越怪。梁大牙怪笑了好一阵子,才收住底气,由狂笑变成狞笑。

    笑够了,梁大牙把腰杆挺直了:“那好,韩秋云,你是个千金小姐名门闺秀,我是个光屁股叫化子,攀你不起,咱们就此分手吧。八路队伍里妮子多,你去梅岭吧,我要去蓼城投国军了。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往后,你要是有个啥难处,捎个信儿给梁大牙,我两肋插刀——不管咋说,咱们还是蓝桥埠的乡亲么,你说是不?”

    说完,四下里冷嗖嗖地睃一眼,慢慢地转身向北,扛了一肩西斜的阳光,迈开长腿,走了。最初,梁大牙走得很慢。走了几步又停下,没有回头却仰起了头,宽宽的后背动了几下,似乎在聆听头顶上传来的什么声音。

    庄子岭上风停树静,晚霞的余晖洒过来,在林子里溅起几串扑朔迷离的光晕。

    韩秋云滞滞地看着梁大牙移动的背影,像是在看着一座正在行走的山。倏然,一只斑鸠从头顶上飞过,咕——咕——咕——,叫得人心阵阵抽紧。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45
   四

    没有人看见梁大牙落泪。

    等朱一刀撵上来时,梁大牙脸上的泪渍早已荡然无存。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蓼城距离此地还有二十多里,他要赶到城里投宿。国军刘汉英团长他不认识,但是他听说过刘汉英的爷爷是个清末的武举,刘汉英上过黄埔军校,是个正经的行伍。

    在这个惊险而又辛酸的日子里,被韩秋云视为无赖而与之不共戴天的梁大牙,搂着一团快要胀暴了的肚皮,视死如归地走进了人生的别处。他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这时候他才恍然有悟,一个人要是讨厌一个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要是一个女人讨厌一个男人,那就更是老天爷也没有办法的事了。尿泡尿照照自己,交了那么多朋友,做了那么多好事,在蓝桥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不仅得到朱二爷的赏识,众乡亲谁不把他当个人物看?往日里梁大牙得意得很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啥大不了的短处,没有想到硬是让一个从泥巴里滚

    出来的妮子作践得狗屁不是,真他娘的窝囊。

    心里窝了一团骚火,步子就迈得极快。梁大牙琢磨着,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把这一肚皮晦气给放了。找到刘团长,要是能给他一挺机关枪就好了,他敢独自抱着这挺机关枪去打洛安州。

    直到走出里把地,朱一刀才热气腾腾地追上来。梁大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见着韩秋云,也就死了一条心——到底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啊。看着朱一刀,梁大牙心里便是一阵感动,

    他跟朱二爷当孙子当徒弟,一刀跟他当兄弟,都是贫苦人家长大的,没有享过福,没有念过书,别说跟陈墨涵那样的大家少爷不是一路人,就连韩秋云这样的破落人家的落魄小姐也不拿正眼看自己,想起来好不心酸。

    再想想,又陡生一股豪气。

    “一刀兄弟。”梁大牙叫了一声。

    朱一刀应了一声,侧过脸,看见梁大牙的眼睛有些红红的,便说:“大牙哥,算球了。凭大牙哥你这身功夫,到国军里还不是个人物?日弄个七品八品的,还愁找不到个好女人?”

    “兄弟说的是,”梁大牙嘿嘿一声冷笑,“咱们弟兄这回进凹凸山,是要办大事的,是要抗日了,是要干正经的光宗耀祖杀富济贫两肋插刀的行当了。那不比籴米卖粮,也不比杀猪编席子,更不比陈三少爷他们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当兵吃粮得讲究个义气,咱们去为国家出力报效,也是为自己打天下,就要像大戏里唱的那样,生当啥xx巴杰,死做啥卵子鬼。”

    朱一刀说:“人家大戏里说的是生当啥人杰,死做啥鬼雄。”

    “是这话,”梁大牙一掌拍在朱一刀的肩膀上,拍得朱一刀龇牙咧嘴,“话不管咋说,都是那个意思,就是不装孬。咱弟兄们大眼瞪着小眼,谁都不能装孬,谁装孬谁就是蓝桥埠烂眼圈龚二家的母狗下的崽,就是他娘的劁了卵子的驴。”


    下了庄子岭,山脚下就流过来一条小河,名叫二道河,约莫有十几丈宽。

    韩秋云起小就听大人说过,这条河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的,穿州过府,又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至于这条河为什么叫二道河,头道河又在哪里,韩秋云就不知道了。

    韩秋云和陈墨涵就顺着河东岸的柳荫堤坝,向南走去。

    步子有些无精打采。

    跟梁大牙分了手,韩秋云从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又涌上一丝怅惘,静下心来惦前虑后,又觉着对待梁大牙委实过分了点。不管咋说,梁大牙还算不上是个坏人啦。但是,在韩秋云的眼里,梁大牙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人。要她举例梁大牙坏在哪里,她未必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反正她从心里是讨厌这个人的。一个人讨厌一个人,也许用不着什么道理,一个女子讨厌一个男人,更是无需什么理由的。自然,韩秋云不喜欢梁大牙,是因了很多根由,而在诸多根由里,陈克训的存在恐怕是最令韩秋云排斥梁大牙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学子,那个满脑子新奇学问的少爷,那身洁净贵重的洋装,还有那飘散着书卷气和青年男子气息的飘逸的身体,都让韩秋云倾心地迷醉。跟文气儒雅的陈克训相比较,猴头猴脑的梁大牙自然类同臭虫了。

    韩秋云突然想到,这一去,就算离开蓝桥埠了,今生今世,哪里是家呢?没有了陈克训,也摆脱了梁大牙,前面的路,也就只有跟着陈墨涵走了。想想又想哭。

    陈墨涵现在进入的是另外一种境界。

    洛安州距离省垣庐州不过百十里路,日本人打过来后,不断有来自省垣和北平、南京的学生,到洛安州秘密活动,策动学生运动。那些闻所未闻的新思潮,那些惊人魂魄的故事,为陈墨涵打开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特别是国文教员王兰田,还经常给陈墨涵等人上小课,使陈墨涵耳目一新,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且不说从孔圣人以下的读书人历来就把天下兴亡看成自己的职责,单凭莱茵河畔那位沧桑智者的一声极具诱惑力的天唤——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足以使青年学生热血澎湃。陈墨涵便是这些青年中的一个。

    在学校时,他听王兰田先生讲,凹凸山的八路军是很苦的,筹集不到军饷,药品、弹药和粮食都缺。他寻思自己家庭是个没落的官僚家庭,资产不少,理所当然应该贡献出来支援抗战。可是回到蓝桥埠之后,管家死活不给他钱,说是老爷有交代,不见老爷的手据谁也不能提钱。他软硬兼施,好说歹说,管家才给他三十块大洋,而且明说了,是给他去南京作盘缠的。更让人沮丧的是,就这三十块大洋,还由于日军突袭,慌乱出逃,没有能够带出来。他感到对不起王先生,当初是夸下海口的,至少要筹集三百大洋去给八路军作见面礼,如今两手空空,君子失信,先生面前实在不好交代。

    陈墨涵感到不安的第二件事,是没有能够说动梁大牙和朱一刀一起去梅岭。

    从心眼里讲,陈墨涵是看不起梁大牙的,这个人没正形,好起来像个大侠,坏起来像个强盗。可是退一步想,梁大牙也有梁大牙的长处,他豪爽仗义,为人无私且无畏,挣多少钱,花多少钱,真正是穷光蛋品格,这样的人如果拉去梅岭,打鬼子应该是块好料。

    大约又往前走了五六里路,半轮月亮升起来,脚下的路就看得清晰了。露水悄然浸到身上,陈墨涵不禁打了个寒噤,回过头去问韩秋云:“你冷么?”

    韩秋云抱起双臂,说:“还好,就是有点饿。”

    是饿啊。陈墨涵觉得肚皮快贴脊梁骨了。掰着指头算,从早晨到眼前,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再忍忍吧,”陈墨涵说,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伸直了腰,“到了梅岭,先跟王先生要顿饭吃。”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46
第二章

    一

    比起韩秋云和陈墨涵,梁大牙和朱一刀的路就要走得轻松得多,他们的肚子里没有多少学问,也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一边赶路,梁大牙一边给朱一刀讲故事——

    “从前,咱们蓝桥埠有个老先生,是个画画的,别的不画,专画寿桃。他画的寿桃有面盆大,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做寿,都来买他的寿桃画。可是这个老先生却怪,一天只画一张,不够卖,要预先订货。老先生的儿媳妇不乐意了,跟老先生说,为啥一天只画一张呢,多画几张不是多卖钱么?老先生说:你知道个啥?我一天只画一张,卖的是一块大洋,况且不是人人都能买上的,越是买不到,越是稀罕,物以稀为贵么。要是一天画上十张八张,多了,谁也不稀罕了,一张画恐怕卖不了十个铜钿。儿媳妇听了却不当真,心想是老东西脾气古板,自己打了主意,要把公爹的绝活学过来。有一天,老先生又关门画画,儿媳妇就趴在门缝上往里看,这一看可了不得,你猜猜她看见了个啥?”

    已经是三更时分了,旷野里朦朦胧胧,远山的廓影依稀可见。朱一刀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看着梁大牙的后背,有气无力地说:“猜不出她看见了啥。”

    “嘿嘿,”梁大牙咧开大嘴笑了,“老先生的儿媳妇这回算是开了眼界,她看见了她的公爹脱了大裆裤子,正蹲在脚盆旁边泡屁股呢。”

    “咦唏,那是个啥名堂?”朱一刀来了一点精神,憨憨地问。

    梁大牙又笑了一声,“那脚盆里装的不是洗脚水,是兑好了的墨。老先生把屁股泡好了,也不站起来,就在原地挪个窝。地上有张草席子,席子上摊着一张宣纸。老先生拿稳了架势,往纸上一屁股坐下去,再站起来,一张寿桃就画成了。”

    “咦——唏!这画画得太邪门了。”朱一刀抽动鼻子,像是嗅着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圆圆的脸上挤满了疑惑,又问:“这一下,老先生的儿媳妇该学会了吧?”

    梁大牙又是龇牙一笑,说:“学是学会了,可是轮到她画就不是那个样儿了。”

    “咋回事呢?”朱一刀估摸精彩的故事还在后头,咂了咂嘴,等待下文。

    可是,没有下文,梁大牙的故事戛然而止。

    前面的路口出现了一队黑压压的人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运动。

    梁大牙看得分明,一把扯过朱一刀,钻进了路边的树丛里。

    果然是队伍,行动显得很仓促,有些乱糟糟的,有人肩挑,有人背扛,看样子带了不少东西。一行约莫五六十个人,急匆匆从东向西而来。走近了才听见喘气声,间或听见有人喊:“快,后面的跟上!”梁大牙和朱一刀憋着气,一动也不敢乱动。眼下虽然他们已经知道这是中国人的队伍了,可是中国人的队伍多如牛毛,是好是歹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分得清楚的。分不清楚,就不敢贸然行事。

    “大牙哥,像是国军。”朱一刀趴在梁大牙的耳边说。

    “噢,”梁大牙猴着腰,贼乎乎地盯着路面,点点头说,“像。”忽然又说,“他娘的,那人像是秦一飞。”说着眼睛就瞪大了,腮帮子倏然绷紧。

    朱一刀惊问:“秦一飞是谁?”

    梁大牙没有吭气,仍然目视前方,那颗突兀的牙齿咬在下牙上,咯咯作响。秦一飞是土匪姚葫芦的表侄,从前在洛安州读过书,后来到姚家圩子给姚葫芦当管家,是姚葫芦的重要心腹。

    “你给我把眼睛睁大一点,看着有没有一个缺耳朵的人。”梁大牙恶狠狠地对朱一刀说,然后从裤腰里摸出一把尖刀。

    姚葫芦当年是梁大牙的老子梁山泡的把兄弟,两人合伙做木材生意,姚葫芦贪了昧心钱,被梁山泡削掉了两只耳朵。后来姚葫芦当了土匪,竟然派人把梁山泡两口都杀了。自从日本鬼子打进了洛安州,姚葫芦就跑出了凹凸山,听说到什么地方当什么鸟毛灰司令去了,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撞见了。

    狭路相逢,梁大牙分外眼红,心里琢磨,一旦瞅准姚葫芦,先手刃了老贼,报了杀父杀母之仇再说。凭他这一身功夫,月黑风高,不愁跑不脱。

    不知是侥幸还是缘分使然,梁大牙在那支队伍里没有发现姚葫芦。那支队伍也没有发现他和朱一刀。五六十人的队伍行动起来迅疾无声,看起来像逃命,飞天遁土一般,转眼就没有了踪影。

    钻出树丛,朱一刀拍拍屁股问:“咋办?”

    “啥咋办?”梁大牙还在懵懂,反问道。

    “咱们还往前走吗?”

    梁大牙想了一下,说:“当然还得往前走。”

    梁大牙寻思,虽然没有见着姚葫芦,但是看见队伍里那个人像秦一飞,这支队伍八成是姚葫芦的了。再一琢磨,这支队伍急急如丧家之犬,八成是被什么人追着,说不定就是刘汉英的队伍撵在后面。前几年,刘团长的队伍既打共产党,又打姚葫芦,要缴姚葫芦的械,曾经开过几仗。跟在后面的假使是刘汉英的队伍,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一来他从军有路,二来他可以给刘团长的队伍带路去逮姚葫芦,于公于私都是再划算不过了。

    可是朱一刀却不这么想,朱一刀说:“这会儿过的是咱中国人,说不定撵他们的是日本人呢。再往前走,没准要撞鬼。”

    梁大牙一拍腰刀:“怕个卵子。是日本鬼子咱就跑,跑不脱咱就拼,拼不过就算了。不是要抗日吗,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xx巴倒。你要是怕鬼子,尽可以回头去撵姚葫芦。但是咱们有言在先,往后再让我撞上,你恐怕就成朱葫芦了。”

    朱一刀吸了一口冷气,他知道梁大牙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当然也清楚,梁大牙说话向来是作数的。朱一刀不敢继续说三道四了,只得跟在梁大牙的屁股后面,悻悻地继续往前走。约莫又走出二三里地,还是没见有人追过来,乱糟糟的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走了一程,梁大牙气壮山河地说:“朱一刀你把腰杆挺直了,别阴死阳活的。再走五里地,就到蓼城了。见到刘团长,咱先要一盆红烧肉。”

    经过一路惊吓,朱一刀就没有梁大牙那么乐观了,脸色沮丧地说:“鬼子都打到蓝桥埠了,刘团长他们还能在蓼城吗?说不定早就跑球了。”

    梁大牙想了想,说:“就算他们跑球了,到了蓼城也好打听他们的去处。”

    朱一刀仍然信心不足,说:“找到了刘团长,他要不要咱们还是两说。”

    梁大牙有些光火,他最看不起光说泄气话的娘娘腔,最讨厌人家翻他的眼皮子。梁大牙一梗脖子说:“他凭啥不要?咱两个壮汉去抗日,又不是去白吃饭,他欢喜都来不及,岂有不要之理。再说眼下吃没东西吃,睡没场子睡,这山野又冷得要死,家伙都冻缩了一大截,不去蓼城,又能去哪里?”

    朱一刀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说:“大牙哥,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有跟着你走了。走吧,反正是你走到哪里我也走到哪里。咱俩是一条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梁大牙嘿嘿一笑,说:“这就对了。”

    再往前走,实在是饿得心慌腿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朱一刀才后悔起来。逃出蓝桥埠那阵子,真不该听陈墨涵的怂恿,跑到凹凸山来找甚么卵子队伍。早知道要受这份死罪,还不如跟乡亲们一起跑河东呢。

    梁大牙说:“还想听故事么?”

    朱一刀说:“能当饭吃么?”

    梁大牙笑笑,说:“不能管饱,却能解渴。”于是清了清嗓子,张嘴要讲,却又停住了,想了想才问:“前头讲到哪里啦?”

    朱一刀皱着眉头也想了想,说:“好像是讲到儿媳妇看见公爹用屁股画寿桃。”

    “噢,对了。”梁大牙咂咂嘴,又津津有味地讲了起来——

    “这一下,儿媳妇快活了,自以为自己得到了家传秘诀,学会了画寿桃的窍门,回到房里就往洗脚盆里倒墨兑水,然后学着公爹的架势,脱掉裤子泡屁股。泡了半个时辰,也往席子上挪,在宣纸上坐了一个屁股印。嘿嘿,别说,还真有些像。第二天,儿媳妇欢天喜地拿到街面上卖,可是卖了一个晌午也没有人买。倒是有人来看她的画,看完了,笑笑,就走了。儿媳妇心中纳闷,都是一样的货色,怎么公爹的画别人抢着买,咱的画就没有人要了呢?比起公爹,自己的屁股又嫩又白又厚实,印出的寿桃富态又圆满,咋就偏偏卖不出去呢?于是就截住人问。起先人家不肯讲,问急了,人家说了,这位大姐,你这寿桃画得好倒是好,就是有两个毛病,一是太肥,肉乎得淌油,怪腻味的;二呢,少了件东西。你看你家公爹的画,寿桃中间还有个把儿,可是你这寿桃中间却没有把儿。”

    朱一刀没听明白,迷迷糊糊地问:“儿媳妇的画,怎么就没有把儿呢?”

    梁大牙回头看了朱一刀一眼,说:“你真是个傻卵。你想啊,儿媳妇是个女人,裤裆里少了个物件,往下一坐,能坐出那个把儿么?”朱一刀这才恍然大悟,想了一会儿,挠挠头皮又问:“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儿媳妇是谁呀?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蓝桥埠有这么个人家啊。”

    梁大牙耸耸鼻子,怪声怪气地笑笑,说:“是陈墨涵的爷和陈墨涵的娘。”

    朱一刀起先还当是真的,龇着牙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说:“不像。陈墨涵他爷是举人,不是画画的。陈墨涵他娘是县太爷家里的千金,也是不画画的。你这故事……怕是假的。”

    梁大牙哼了一声,嘿嘿一笑说:“狗日的陈墨涵不跟老子走一条道儿,老子编个瞎话窝囊他的爷和他的娘。”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46
    二

    直到天色启新,东方已经泛白了,梁大牙和朱一刀才摸进蓼城东门外的榆林寨。没等他们去找队伍,队伍却先找到了他们——刚刚进寨,就被两个庄稼汉模样的人跟上了,两杆硬火抵着屁股根,把他们送进一所农家小院。押解他们的汉子管这里叫支队部。

    后来就来了一个官长模样的人,头上戴着坑坑洼洼的八角帽,梁大牙从前见过,那叫红军帽,可是官长身上穿的却是灰色的八路粗布制服,二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头,右肩斜挎着一个牛皮包,左肩上挎着一把盒子炮。

    梁大牙认得几十个字,眯眼一看那官长臂上佩戴的小牌牌,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妈那个——蛋!遇上八路了。

    八路官长模样的人倒很随和,虽然没有亲热的意思,但是脸上表情也没有显出敌意。八路官长在大方饭桌旁边扯过一条凳子坐下,摸出一片旧报纸,一边卷烟卷,一边问话:“你们是干什么的?”

    梁大牙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并不怯乎,愣愣地看着八路官长,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八路官长抬起头来,很注意地看了梁大牙一眼,说:“我们是八路军凹凸山抗日游击支队。”

    梁大牙点点头,这才大大咧咧地介绍自己:“我是蓝桥埠瑞泰米店的前门掌柜梁大牙,他是蓝桥埠篾匠朱大财的儿子朱一刀。”

    “哦——,”八路官长嘘了一声,站了起来,说:“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原来是梁大牙梁先生呵……”说着,就向梁大牙走了过来。

    梁大牙有点意外,又有点得意,感到自己名气很大,连八路军官长都晓得。得意之中又有点犯糊涂——他的确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结识过眼前这位八路官长,便傻呵呵地问:“你是谁?”

    “梁先生不记得啦,前年我在蓝桥埠被人追捕,挂彩后,钻进瑞泰米店,就是你梁大牙梁先生把我藏在条案下面,救了我一条命啊。”梁大牙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节他还以为那个人是个逃命的贼呢,没有想到竟然是个八路军的长官。

    “梁大牙先生同情革命,有正义感,是我们不应该忘记的。”八路官长又说。

    梁大牙心里想笑,暗想,啥叫同情革命有正义感呢,咱梁大牙就是这样的人,谁软了咱拉谁一把,谁横了咱踢他一脚。那天被追的是你咱帮你,被追的要是别人,咱也照帮不误。还有,这位八路官长一口一个梁先生,叫得梁大牙多少有点难为情。自己琢磨,咱一个籴米粜粮的伙计,算什么先生呢?从小到大,咱只有一个名字,就是梁大牙。再一想,梁先生就梁先生吧,反正比叫梁大牙受用多了。

    八路官长此刻已是笑容满面了,让人给梁大牙和朱一刀各上了一碗洛安州瓜片茶,然后问道:“二位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梁大牙一仰脖子,咕咕咚咚一阵牛饮,喝完,捋起袖子抹了抹嘴巴说:“我说长官,能不能给咱弄点饭吃?咱一天一夜没沾水米了。”八路官长一拍脑门,说:“我倒是把这茬子事给忘了。”扭头向一位端着盒子炮的汉子挥了挥手。那汉子掖起盒子炮出了门,不多一会儿,便托着盘子端进来两只粗瓷大盆和两只蓝花海碗,一盆萝卜炖肉,一盆大米干饭。跟着汉子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白净面皮儿,个子不高不低,身子骨有点单薄,也戴着八角帽,胳膊上还挎着绷带,有新渗出来的血迹。

    八路官长跟白净面皮儿打了个招呼,说:“张主任,你怎么出来了?别伤了风。”

    那个被叫作“张主任”的白净面皮儿说:“这点轻伤算什么,不妨事。”说着,向梁大牙和朱一刀看了看,问道:“新来的?”

    八路官长说:“这两位是我的老相识,这位梁先生还救过我的命,是条好汉。”

    张主任“哦”了一声,冲梁大牙和朱一刀点了点头,便坐到长凳上,很有兴趣地看着梁大牙和朱一刀。

    梁大牙和朱一刀却顾不上旁人了,连一句多话也不想说了,扑上前去,各自盛了冒尖一大碗,噼里啪啦猛往肚子里填。趁着吃饭的工夫,梁大牙动开了心思。他记得这位八路官长那次在蓝桥埠挂彩,正是国军刘汉英的队伍打的,眼看他和姓刘的是仇人了,万万不可跟他讲明自己要去投奔刘汉英。

    吃饱喝足了,梁大牙对八路官长说:“蓝桥埠被日本鬼子占了,大伙都跑了,咱们二人也是跑反。”

    八路官长笑了笑,说:“蓝桥埠人跑反都往河东跑。我看你二人昼夜兼程来蓼城,想必是要找刘汉英投军吧?”

    梁大牙吃了一惊,心想认了吧又觉得不妥,再说不认吧也不妥。暗自琢磨,这个八路官长了不得,是个火眼金睛,可不是好糊弄的。真人面前不能说瞎话,说了就露馅。

    见梁大牙不吭气,八路官长又说:“蓼城也被日本人打下来了。昨晚半夜我们配合刘团长的部队打了一阵,没能挡住,刘团长他们就撤退了。我们奉命留下游击几天。”又问:“刘汉英的部队也是往西走的,分成好几拨呢,你们一拨也没遇见?”

    梁大牙嘴里应答说没遇见,心里却懊悔不已——他娘的,昨晚分明是遇上了,却以为是姚葫芦的人马,要找的队伍肩碰着肩,偏偏让自己给误了。转个念头,又犯疑惑——敢情这位八路官长跟刘汉英不是仇人么?听他口气,昨晚他们还联手打仗呢。

    像是看透了梁大牙的心思,八路官长笑了笑,说:“梁先生恐怕还不晓得,刘汉英虽然同我们闹过摩擦,但那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如今日本侵略者打进来了,我们就结成了民族抗日的统一战线,不论是国民党的军队还是共产党的军队,就成了弟兄,齐心协力跟日本人打。你看,张主任就是昨夜在蓼城挂的彩。我看二位也是无家可归,梁先生又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壮士,如果愿意参加八路军,我们十分欢迎。”

    梁大牙现在对“梁先生”这个称呼已经感到习惯了,并且觉得很受用,觉得八路官长待人很有礼节,把人心里弄得怪舒服的,因此问道:“你们有多少条枪?”

    八路官长的眼皮跳了一下,和那个叫张主任的人对视一眼,说:“我们全支队眼下只有三百多条枪。不过,我们计划下半年搞到一千条枪。”

    梁大牙又问:“你们有多少人?”

    八路官长还没有说话,一直默默观察他们的张主任悠悠地开腔了,不冷不热地说:“怎么,梁先生看不起啊?实话说了吧,我们眼下人是不多,可是全中国抗日同胞都是我们的人。梁先生掰着手指算一算有多少?四万万五千万啊。”

    一直没有吭气的朱一刀这时候冷不丁横着插进来一杠子,愣头愣脑地问:“有军饷么?”

    八路官长说:“我们游击支队的军饷是由日本人发的。能发多少,那就要看仗打得怎么样了。自然,当八路是发不了财的,但是,当八路做的事,要比发财要紧得多。”

    梁大牙不满地横了朱一刀一眼,问道:“朱一刀,你说说看,这个八路咱当还是不当?”

    朱一刀愁着脸想了一会儿才说:“大牙哥,我听你的。”

    朱一刀正在说着话的时候,门外暗了一下。

    梁大牙抬起头来,往门边瞟了一眼,看见进来的是两个青年女子,其中的一个穿着灰布制服,跟八路官长穿的制服一个样子,但帽子不是坑坑洼洼的八角帽,样子跟国军的帽子有点像,上面缀有青天白日帽徽,腰里还扎着一根宽宽的牛皮带,精神气儿很足。

    这一瞬间,梁大牙就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同样是灰色的粗布制服,穿在那位青年女子的身上,就要比穿在八路官长和那个张主任的身上要好看得多。这个八路官长脸黄不说,也太瘦了一点。那个张主任像个书生,穿上灰不溜秋的粗布制服,肥大且臃肿,更是显得松松垮垮的。可是人家女八路就不一样了,制服穿得得体,小皮带把腰一束,身段子苗苗条条的,小脸蛋儿白里透红,让人看着心里舒坦。这么一比较,一个临时性的念头就在梁大牙的脑子里出现了,于是转过脸去,对八路官长说:“也好,这个八路咱就先当着试试。”

    八路官长说:“那太好了,我们欢迎。”

    梁大牙说:“不过咱把话讲在前面,当八路打鬼子咱没二话说,砍他个龟孙咱不带眨的。可是我听说你们红军八路军的队伍管人管得死,咱可是自在惯了,不稀罕让人在头上安个紧箍咒,要是弄得咱不自在,咱小腿一尥就跑他娘的。你说行么?”

    显然,这个问题八路官长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八路官长的眉头皱了皱,又转过脸去看了看张主任,张主任的脸上却没有表情,无所谓的样子。八路官长说:“打鬼子抗日是第一要紧的,别的事情往后再说。”

    梁大牙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杨庭辉的人?”

    八路官长淡淡一笑说:“本人就是杨庭辉。”

    梁大牙吃了一惊,倏然后退一步,很认真很全面地从上到下看了杨庭辉几眼,嘴里嘟嘟囔囔:“我的个天,你就是杨司令啊?人家都说杨司令有三头六臂,是个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人物,跺一跺脚,半个凹凸山都是抖的,你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么?照我看来,你就像个教书先生呢,未尝有那么神吧?”

    除了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张主任,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新进来的两个青年女八路笑得把嘴都捂上了。杨庭辉也是满面红光,走过来拍拍梁大牙的肩膀,说:“那些都是人家瞎传的,吓唬日本鬼子的,越传越玄乎。别说刀枪不入了,个对个,我连你也打不过。像你这样学过武功的,在我们的队伍里,是可以大显身手的。”

    一句话挠到了梁大牙的痒处,梁大牙得意地向四周瞟了一圈,看见两个青年女八路冲着他笑得尤其灿烂,心里顿时一热,一句话便冲口而出:“那好,他娘的这个八路咱就当上了。”说完,并且站起身,出其不意地把杨庭辉头上的八角帽摘了下来,扣在自己的头上,戴了一下,不合适,又摘下那个青年女八路头上的军帽,这下觉得合适了,便把杨庭辉的那顶军帽捂在朱一刀的头上,大大咧咧地说:“不过呢,咱还是先当着试试,合适了咱就当到底,不合适了再说。”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48
    三

    对于当八路,梁大牙最初的想法是当着试试,而且还是看在那个青年女八路的面子上,可是一试就试上了瘾。参加八路后的第一仗,别的新八路大都吓得哆嗦,梁大牙却跟着那些老八路抡着大刀片子往上冲。他觉得杀日本鬼子跟揍地痞无赖二混子没啥太大的区别,杀人这个活计没多少大学问。

    十多天后,游击支队里又陆续来了百十个跑反的难民,杨庭辉挑了二十几个凹凸山乡亲交给梁大牙,让他当上了小队长。

    自然是如鱼得水。

    但梁大牙人粗心不粗,当了一阵子八路,就看出一些蹊跷了,在八路的队伍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杨司令那样对他客气和重用,譬如在榆林寨见到过的那位挂了彩的张主任张普景,对他总是不咸不淡的,不像杨司令那样先前称呼他梁先生,也不像杨司令那样后来称呼他梁大牙同志,张普景就叫他梁大牙,有一次还板着脸把他训了一顿。那次是因为梁大牙命令本小队的一名弟兄把新鞋子换给他。那个弟兄不干,梁大牙就骂骂咧咧,说反了你狗日的,本队长穿的是旧鞋,你配穿新鞋吗?两个人于是吵将起来,梁大牙还差点儿动了手。

    这事恰巧被张主任看见了,就训梁大牙,说梁大牙你已经是八路军的小队长了,不能搞军阀作风,欺压士兵。

    梁大牙对这个张主任早就看不顺眼,总琢磨这狗日的对自己不阴不阳的,便没好气地说:“我是小队长,大小是个官儿。我穿旧鞋,他就不能穿新鞋。我就搞欺压士兵,你咬我的蛋。”

    张普景的脸当时就气白了,指着梁大牙的手哆哆嗦嗦直抖,说:“岂……岂岂岂有此理,梁大牙你哪里像个八路军啊,简直是个土匪!”

    梁大牙的心眼儿多得的确是个地方,张普景委实很不欣赏他。还不仅是不欣赏他梁大牙,这个游击支队里的很多人张普景都不欣赏,其中的原委,梁大牙自然不摸底细。

    这就要说一说凹凸山根据地的历史了。

    杨庭辉原先是江西红军一个团的政委,四年前在红军大迁徙的途中被派到江淮之间开辟根据地,刚到凹凸山的时候,别说队伍,整个凹凸山区民众中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共产党,除了杨庭辉和他带来的姜家湖等三名干部,能够跟他们一起对话的只有洛安州里一个搞地下工作的教书先生王兰田。

    队伍是杨庭辉拉起来的,原先叫红军凹凸山游击支队,归某某方面军领导,抗战爆发之后才改成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划归江淮军区管辖。

    江淮军区是鄂豫皖红军转移到川陕时留下的部分部队组建的,过去同凹凸山根据地接受的指挥系统不同,为了加强和控制这支武装,军区和党的江淮分局派遣张普景、窦玉泉、江古碑和李文彬、朱疆等人到凹凸山,这个安排多少有些改组的意思,杨庭辉心里自然明白,便专程到江淮军区和分局汇报了想法,说自己这几年主要精力都用在建立武装上,远离组织,学习上有些跟不上形势。现在面临新的任务,恐怕难以适应,要求到陕北抗大学习,把队伍交给窦玉泉和张普景二同志,把特委的工作交给江古碑和李文彬二同志。

    杨庭辉表了这样一个态,江淮军区和分局反而有些歉疚,一时竟难以决断。

    恰好此时东条山战役结束,在此役配合国民党军武培梅部作战的程度旅长和李志坚政委率主力部队进驻江淮,程度担任江淮军区司令员,李志坚政委兼任江淮分局书记,而程度和李志坚都是红军时期杨庭辉的老上级,在对待凹凸山的问题上,李志坚很慎重,说:“杨庭辉这个同志我了解,是经过严酷考验过来的同志,有勇有谋。凹凸山这几年形势发展得很好,呈上升趋势。在这样的情况下,那里的组织没有必要进行大的调整,新去的同志都有文化,可以用起来,但还是要杨庭辉同志扛大梁,他有威信,能够服众,便于开展工作。”

    如此一来,张普景的政委就没有当上,只当了支队的政治部主任。杨庭辉仍然身兼支队司令员、政治委员、凹凸山特委书记三职。原凹凸山根据地和苏区的联络员、洛安州地下工作负责人王兰田回到支队担任副政委,实际上履行政治委员的职责,而在当时,政治委员是有最后决定权的。这些年来,杨庭辉在明处,王兰田在暗处,两个人也可以说是老搭档了,让王兰田以副政委的身份行使政治委员的权力,杨庭辉是比较放心的。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50
    四

    平心而论,没能按部就班地当上政委,张普景并没有什么牢骚,这是在战争的环境里,即使是高官,也绝不可能有厚禄,这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业,要当官享福,他就不来参加革命了。他的平民生活经历使他有理由相信他就是无产阶级,他对于革命的向往使他有理由认为他会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先进的一员。他能够读书读到中学,得益于武汉铁路工人劳工总会,他的父亲就是工人大罢工的领袖,是在敌人的枪口下牺牲的,他张普景是武汉铁路工人用自己的血汗钱抚养长大的。革命,在他的少年时期就是跳动在他血脉里的火苗,他既然是为革命而生,也必将为革命而死。他是满怀着一腔革命的热血参加了红军从而投身了革命,并被江淮军区和江淮分局作为纯粹的布尔什维克分子派到凹凸山的。

    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这里的情况并不像他理想的那样,这里的革命方式有问题。部队也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纯洁,前些日子配合刘汉英的队伍撤退,他带了一个中队守黄门集,仗还没打完,战士们就去商行扛东西,他差点儿没开枪毙人。显然,这支部队的纪律存在着很严重的问题。

    打从见到梁大牙那天起,张普景就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同志。在张普景的心目中,像梁大牙这样的人,就算他参加八路了,他也是一个投机分子。梁大牙知道什么叫信仰吗?他有革命的理想吗?风马牛不相及嘛。在榆林寨初见梁大牙的时候,这个人的丑恶表演给张普景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那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让这样的人来革命,那革命成了什么了?

    梁大牙的“换鞋事件”发生之后,张普景很不客气地向杨庭辉提出了批评,说:“那个梁大牙实在不像话,一个野汉子,没有纪律观念,没有阶级觉悟,这样的人跟鬼子打仗敢拼命,跟自己人也敢拼命,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角色,我们的队伍不能要这样的害群之马。”

    杨庭辉却不以为然,说:“他刚刚加入队伍嘛,一个人的进步是有过程的。”

    张普景说:“有问题就迁就,那我们的组织还有什么力量可言?老杨我实话跟你讲,我发现我们的队伍纪律很松弛,梁大牙是个典型的例子,这些人不改造好,对革命是有害的。”

    杨庭辉说:“现在的主要任务不是改造梁大牙他们,而是抗日。培养人的工作是一个长期的工作,老张你不要急,还是得发挥他们的长处,慢慢来。”

    尽管政治部目前只有四个人,但张普景作为主任,还是不屈不挠地坚持要给干部们上政治课,要宣讲《共产党宣言》,要让干部们明白革命的性质、纲领和目标,要让他们懂得,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要让他们树立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要杜绝诸如强迫战士换鞋子之类的行为。

    杨庭辉对张普景的工作并非不支持,但杨庭辉说:“老张你别忘记了,国民党叫我们是土八路,我们就是土八路。《共产党宣言》要讲,要长期讲,要永远讲,但是有些小道理也要讲,讲了就管用。怎么树立共产主义信仰?这些人都是种田的,你告诉他,到了共产主义,他就有田种了,不用租别人的田了,他就明白了。日本人到中国来,掠夺我们的财富,杀害我们的兄弟,糟蹋我们的姐妹,这些实际的东西要多讲。培养信仰是长期工作,但激发仇恨很快就能见效。共同的利益可以使我们的部队团结一致,共同的仇恨也可以使我们的部队团结一致。团结一致就是战斗力。”

    张普景细细分析杨庭辉的话,虽然说得天衣无缝,但其实是告诉他,少讲理论,多讲实际,少谈主义信仰,多讲利害关系。张普景对杨庭辉的观点很不满意,说:“那么,通过这样的方式培养出来的觉悟是什么呢?把个人利益同信仰混为一体,甚至用低级的个人需要取代对崇高理想的追求,这是实用主义,甚至是机会主义。”

    杨庭辉说:“凹凸山的革命还在低级阶段,我们应该有的放矢。你现在就跟梁大牙他们讲这个信仰那个主义,他听不明白,听不明白就不买你的账。你想让大家一夜之间就成为有思想有理想有信仰的革命者,那是不可能的。革命的路很长,革命的思想只能一点一滴地灌输。不认识这个道理,就要走弯路。”

    杨庭辉有这样的态度,张普景就有些灰心。是啊,跟梁大牙之流去谈什么理想信仰之类的东西,那不是对驴弹琴吗?看来只能这样了,凹凸山的革命也只好按这些土包子能够接受或者能够施展的方式进行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52
第三章

    一

    就在梁大牙和朱一刀在凹凸山南接受张普景“革命信仰”教育的时候,陈墨涵和韩秋云却进入到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在庄子岭分手之后,韩秋云和陈墨涵一路辗转,等他们饥肠辘辘地赶到三岔渡口时,已是天色刚刚见亮的时分,这才发现渡口的桥板已经被拆掉了。

    三岔渡口在二道河和漫流河的汇合处,也是河东河西河北三个方向往蓝桥埠赶集的必经之地。往日的这个时辰,河西岸总是挤满了人,有抱鹅挑菜的,有扛竹席子的,也有大姑娘小媳妇挎一篮鸡蛋到镇上卖了买盐扯花布的。五尺宽的木板桥不够用,往往还要加上王老三的渡船来回摆渡。可是眼下,这里却空空荡荡,只有一层薄薄的氤氲在河面上飘动。陈墨涵望着宽阔的河面,顿时感伤不已。一夜之间,物是人非,真是恍若梦幻俨然隔世了。

    没有了桥,也没有了船,二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在望河兴叹,只见几只船顺流而下,船上的人见岸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便把船靠了过来。船上载的,是一些穿着黄衣裳的兵,起先看不真切,待看清楚了,陈墨涵的脸色就变白了——天啦,这是国民党的队伍。

    “快跑——!”陈墨涵一把扯过韩秋云,撒腿就往河湾里跑。岂料在此紧要关头,韩秋云却筛了糠,两条腿好像是赘上了湿柴捆,死沉死沉地拖不动。

    “站住,不要跑!再跑就开枪了!”

    船上的人跳上岸来,一边追赶一边喊叫,还噼里啪啦地拉枪栓。韩秋云被陈墨涵拽得跌跌撞撞,脚下绊了一块石坎,嘴里惨叫一声娘,一头栽进河边的芦苇丛里。

    黄军装们围了上来,其中有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军官,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墨涵这当口心里也是噗噗乱跳,竭力保持表面镇静,打起精神回答:“东洋鬼子打进了蓝桥埠,我们两个是跑反的。”

    “跑——反?”军官模样的人似乎不大相信,说:“蓝桥埠昨天都烧了,你们该往河东走,怎么走到这里啦?再往前走就是梅岭了,你们知道吗?”

    陈墨涵见这几个官兵虽然严厉,但是还没有开枪的意思,稍微放了心,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吧。“我们就是要去梅岭。”

    军官有些意外,问道:“梅岭住的是八路军的游击队,你们知道吗?”

    陈墨涵坦然回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也在那里,我就是去找王先生的。”

    正在说话之间,河中心的船上有人喊话:“张营长,团座让你把人带过来。”

    军官模样的人一挥手,几个荷枪的士兵便拥过来,推推搡搡地押着陈墨涵和韩秋云上了一条大船。

    工夫不大,一个士兵从船舱里钻出来,挑开了布帘,随后跟出来一个高挑个儿军官。军官戴大沿帽,穿毛料军服,约莫有三十多岁年纪,方正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上还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迈出舱门后,这位军官就不走了,一只手拇指卡在腰间的宽牛皮带上,另一只手五指并拢举在胸前,稍微分开两腿,很稳地站在不断摇晃的船板上,目光平平地上下移动,冷冰冰地看着陈墨涵和韩秋云。

    这个军官的作派把陈墨涵镇住了。好家伙,真是一派将者风范啊。其实陈墨涵也知道,凹凸山国民党军队最大的官儿就是上校团长刘汉英,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陈墨涵猜对了,此人正是刘汉英。那位张营长上去报告:“团座,他们说是从蓝桥埠跑反出来的,要去梅岭。”

    刘汉英“唔”了一声,把两个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冷冷地问道:“你们是要到梅岭去吗?”

    陈墨涵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长官。”

    “梅岭有你们的熟悉的人吗?”刘汉英又问,声音更冷了。

    陈墨涵揣摸不透这位团长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只得如实回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在梅岭,我们有约在先。”

    刘汉英取下手套,在手背上漫不经心地敲打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陈墨涵和韩秋云,扭头对张营长吩咐:“拉远点——毙了。”

    陈墨涵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个大活人,一没偷二没抢,怎么说毙了就毙了呢?到梅岭投奔八路,也是参加抗日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毙了,不是草菅人命么?再转过脸去看韩秋云,早已经吓得脸色如土筛糠成团了。

    尽管自己一条魂魄也已经吓飞了一大半,但是陈墨涵觉得在此生死关头不能坍下读书人的脊梁,于是提一股虚劲,斗起胆子说:“且——慢。敢问长官,我们犯了何罪?”

    刘汉英说完话,本来已经准备进舱门了,听见陈墨涵的质问,转过身来,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站在门外,有点诧异地看了陈墨涵一眼,说:“噫——你好像还有点胆量?”

    陈墨涵琢磨,事到如今反正是豁出去了,便挺了挺腰杆,一脸正气地说:“我们从军抗战无罪,毫无被杀道理。刘团长乃抗日军官,滥杀无辜必陷于不义,愧对国人的将是刘团长。我们虽死不耻,有何惧哉!”

    刘汉英一怔,耸耸鼻子,像是在嗅着什么东西,随即笑了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秀才,不是庸才,看来是喝过红墨水的。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们不是日军的奸细呢?”

    陈墨涵不卑不亢地反问道:“长官又有什么依据说我们是日军的奸细呢?”

    刘汉英的眉头跳了跳,揪着手套擦了几下手,又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军官,问道:“你们说呢,毙——还是不毙?”

    这时候站出来一个独眼军官,挺了挺身板说:“团座,国难当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把这个秀才交给我吧。”

    刘汉英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说:“也好,让他到补充营里当一名学兵。但是,得严加防范,这个人的脑子里有点共产党的味道,一旦发现有不轨行为,就地枪毙。”

    说完,又扭头对旁边一名身着戎装的女军官说:“既然不杀,那就都不杀,这个小女子交给你了,在战地服务队加一个名额。”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53
    二

    五天以后,刘汉英的七百人马在凹凸山北侧的舒霍埠汇齐了。有从水路来的,也有从山路来的,还有几十号人已经被日军俘虏了,就在拉出去活埋的路上,被杨庭辉的部队打了伏击,这几十号人也逃了回来。

    舒霍埠是洛安州西南重镇,四周峰峦叠错,山谷溪流交汇,原始森林遍布,多年积累的树叶沤烂成泥,形同沼泽,阴森森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确是一块可供残兵败将休生养息的天然妙地。长官部对刘汉英特别交待,日军自中国军队发起平型关战役以来,报复心切,其焰正炽。长官部要刘汉英注意保存实力,避敌锋芒,暂不出战。八路军捅的马蜂窝,让八路军去对付好了。国军宜在凹凸山站稳脚跟,扩大队伍。刘汉英的顶头上司师长方阜阳甚至断言,只要在凹凸山上有了三千队伍,日军没有上万兵力,断然不敢贸然进犯,向前推进也只能绕道而行。

    这时候,刘汉英就不再是国军第二四六团团长了,在舒霍埠安稳营盘之后,他就一跃而成了国民革命军凹凸山抗日独立旅少将旅长兼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刘汉英派出十几路人马,到周围十数个县境收罗散兵游勇,并且联络各县原政府公务人员,建立区乡保甲,抽丁征税。不到一个月,又补充了二千兵员,并在舒霍埠紫云观东边盖了一所速成学校。为了体现重视教育,刘汉英自兼校长,从凹凸山区近百个集镇选拔优秀男女少年前来就读,免费提供膳宿。这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老百姓多征点捐税也就什么都有了。

    从舒霍埠往西三十里,有一个乌龙集,从地形上看,是舒霍埠地区西部边缘。乌龙集南头有几幢灰墙灰瓦的大房子,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因为惧怕日军逼近,族长倚仗有钱,早已逃往西南。族人也少了许多规矩,祠堂基本闲着不用,刘汉英手下独眼军官的七十九大队便驻扎在这里。

    几天之后,陈墨涵从老兵的嘴里知道,这个七十九大队原先并不是刘汉英的部队,而是前不久在东条山事变中被蒋文肇的部队击溃后收编过来的,本来是一个团的建制,团长就是那个救他一命的独眼军官石云彪。副团长名叫莫干山,是东条山事变主将、原第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的贴身警卫。

    在所谓的东条山事变中,由于蒋文肇等部队的大举围剿,武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级将领战死,一万多部队溃同流沙。石云彪和莫干山等人为了顾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最后放下了武器,由蒋文肇指令手下师长方阜阳负责整肃。后来因为日军向华东后方进逼,战事吃紧,方阜阳才把石云彪残部编入刘汉英团,降格为大队,石云彪降级当了大队长,莫干山当了副大队长。其余赵无妨、李三元、潘众兴等几个营长均降为中队长。

    对于七十九大队以上经历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同蒋文肇、方阜阳和刘汉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入戎马的陈墨涵自然不甚了了,他没有从石云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点蛛丝马迹和丝毫的不满和委屈。他们的脸色都是铁板一块,对他们的经历讳莫如深。陈墨涵从他们那里所领教的是对肉体和意志极尽鞭挞的训练。

    这是晌午。太阳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球,无情地烤灼着山峦,无数尖利烫热的钢针穿透了没有云层的三伏天空,无遮无拦地扎进了学兵陈墨涵的肌肤,又将皮肤深处的水分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堆积在毛孔的周围。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眼前的红沙地上。

    身置此境,一向鄙视粗鲁而极其珍惜面子的陈墨涵也难保读书人的礼教了,常常在心里恨恨地骂娘。他娘的实在不是个滋味,真正是斯文扫地。

    大队长过来了。

    独眼大队长一步一顿,步伐沉稳有力,咄咄逼人。厚重的皮鞋在地面上踩出隆隆的声响,透过地皮,从一个地方渗到另一个地方,又从脚心传到陈墨涵的心肺处。

    陈墨涵惧怕这节奏分明一声重过一声的脚步,他尤其厌恶跟在大队长身后的那条短腿的白毛狼狗。那狗吐着猩红的舌头,显然也是被炎热烤灼得心烦意乱,一双圆乎乎的小眼睛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不时低下头,鼻子贴着地嗅来嗅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狗的毛躁好动同大队长的威严板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独眼大队长也是一身厚厚的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脚登一双货真价实的马靴,站在那儿,任凭汗水湿透全身,也定然纹丝不动。只要操练场上还有一个兵,大队长就不会离开操练场。

    陈墨涵听老兵们说,大队长石云彪是北方人,出身军人世家,曾就读于磁县讲武堂,后来又就读于保定陆军学校,少年时自以为是军中骄子,必定能够成为栋梁之材,故骄矜自负,诸多同僚在他眼里如同草木。此公与人相处不苟言笑,笃奉守时、守信和苦读之军校精神,崇尚孔明之智,云长之忠,子龙之勇,翼德之猛,每战必定督部勇猛拼杀。前几年全面抗战还没有开始,日本先遣特务机关派出浪人潜入华北腹地制造事端,一个浪人团伙跟七十九军的一个营打起来了,石云彪时任连长,因防御阵地被敌突破,率残部同倭寇展开白刃格斗,左眼被倭寇的刀尖扎破,战后在医院里摘了眼珠子。

    没有了左眼,剩下的那只右眼便格外精明,寒亮的眼珠子往往在几丈开外就能洞悉学兵陈墨涵的小把戏——譬如那双在肥大的军裤筒里稍微打弯的膝盖。

    同独眼大队长一样令人望而生畏的,还有那只幽灵一般跟在石云彪身后的白狗。本来,有一个阴冷深沉的独眼大队长,就已经让学兵们心惊肉跳了,那只独眼防不胜防,再加上两只狗眼,学兵们绝对不敢半分偷懒了。那只狗像是受过专门训练,既能揣摩主人的喜怒,也能窥伺学兵们的隐私,谁要是在训练中偷奸耍滑,或者是在向右转向后转转错了方向,或者是在开步走中走错了步子,它就会嗷的一声大叫,然后猛扑过去。

    当真是狗仗人势。它并不咬人,它只是冲着你呜哇乱叫,你越是担心,它就越是叫得凶,直到石云彪把他的那只独眼调整过来,盯住了你的那只犯了错误的腿脚,它才会悻悻住嘴,得意地摇摇尾巴,蹭蹭主人的腿,一副得意洋洋邀功讨赏的样子。

    往下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有几个学兵曾经暗中发狠,要把这只可恶的狗弄到锅里去,但是,阴谋尚未实施便自动流产了——没有谁当真敢去翻独眼大队长的眼皮子。

    这条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是很有来历的。知情的老兵说,它原来是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夫人的宠物,在东条山事变中,武培梅将军曾经将一封密信绑在它的脖子上,它于枪林弹雨之中冲出重重包围,将密信送到舒独山,经由石云彪之手,呈交七十九军的创始人之一陈上将,从而为保存七十九军残部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这只狗是怎样回到七十九大队、并且成为石云彪主要助手之一的,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了。显然,这只狗是七十九军的重要功臣之一。武培梅将军既然身亡,那么它就将作为一个象征留在石云彪的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一段历史,一个魂灵,一种不屈的精神。

    有着这样不凡历史的狗,谁敢下手?

    在陈墨涵的印象中,石云彪的脸色永远是阴沉的,这张阴沉的脸也似乎永远晃动在七十九大队的训练场上。而惟有操课间隙,石云彪与狗独处时,那张阴沉的脸才会稍微放松,掠过一丝温情。那一短暂时刻的大队长,仿佛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会伸出坚硬的手臂怜爱地抚摸身边的狗。狗呢,此时也是极其乖顺,静卧在侧,歪起脑袋,目光里充溢着甜蜜的满足。

    每当这个时候,陈墨涵又会蓦然心颤。他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个貌似凶狠的大队长其实很可怜,甚至包括那只经常穷凶极恶的狗。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54
    三

    现在,陈墨涵面对的又是一张阴沉的脸。

    石云彪一步一踱,慢腾腾地走到陈墨涵面前,低头打量他的双脚,再往上移动目光。陈墨涵感到有一只冰凉的大手滑过脚面,刮过脚髁,然后,在他的大腿和小腿之间的那块地方,石云彪的独眼定格了。

    白狗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陈墨涵打了一个寒噤,他看见了石云彪那张刀刻一般冷峻的脸庞在烈日下曝出了一层紫铜色的油光,腮上的肌肉像是被人扯着,一上一下地抖动。

    凭前几次经验,陈墨涵估计大队长要亲自下手。大队长的手面不大,而且瘦骨陡峭。他第一次把手掌砍进陈墨涵两腿之间的时候,陈墨涵差点叫了起来,他感到是一根铁棒正在敲击他的膝内侧骨,他甚至听见了金属撞击骨头的声音。

    但是石云彪这一次没有用手掌砍他的腿缝,那只独眼从下而上升起来,落在陈墨涵的脸上,悠悠地晃了一圈,突然振作精神,喊了一声:“学兵——陈墨涵!”

    “有——!”陈墨涵猛一抖擞,全身肌肉唰地绷紧,一道响亮的膛音冲口而出。

    那只颇通人性的白狗此时也是四肢并直,目光平视,保持了立正姿势。

    “学兵陈——墨——涵!”石云彪目光如炬,直逼陈墨涵微红的脸庞,提声又喊。

    “有——!”陈墨涵运足丹田之气,骤然迸发。

    “学兵陈——墨——涵!”石云彪调整了音量,保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水准上,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硬过一声,一声声铿锵苍劲如同一把把铁锤,锻打着陈墨涵的神经。

    陈墨涵保持立正姿势,中指贴于裤缝,随着一泼接着一泼滚过来的浪潮,在一声高过一声的膛音发出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体内忽然注进了一种奇异的东西,膨胀了他的血管,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渗透肌肉抚过骨骼凝于指尖。他从来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够发出这样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他从来不曾知道自己的体内竟然蕴藏着这样雄浑粘稠的血液。这一切又似乎很简单,仅仅是石云彪的几声喊,就把自己的丈夫气概唤了出来。就在这物我两忘的喊声中,陈墨涵差点流泪了,突如其来的泪水就在胸腔里奔腾。

    石云彪不失时机地驱散了陈墨涵的书卷气,冷冷地说:“学兵陈墨涵回答,《步兵操典》第二节。”

    “是——!”陈墨涵回应一声,恢复情绪,放松了肌肉,紧张了思维,目光平行,注视着石云彪,然后铿锵背诵——“二为站。军人之站如松,收腹提肌,紧胯直臂,目不斜视。乱石崩于前不惊,雷霆震于后不乱。敛气于丹田,凝神于苍穹,立地顶天……”

    骤然降临的断裂声打断了陈墨涵的背诵。石云彪的大刀是从陈墨涵头顶上飞过的,在他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击中了祠堂灰色砖墙下的榆树,碗口粗的树干顿时断为两截。

    猝然受此一惊,陈墨涵本能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他便看见石云彪正在冷笑。石云彪冷笑着问道:“陈墨涵,你数一数,这个地方有几只眼睛?”

    陈墨涵懵了,差点冲口而出说是三只,但是话到嘴边又咕咚一声咽了下去。他搞不明白大队长是个什么意思,无论是说三只,还是说四只,他都觉得不合适。

    “说——话!”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陈墨涵觉得石云彪逼人太甚,逼得他没有退路了,索性硬起头皮反问了一句。

    “当然是真话。”石云彪说。

    陈墨涵挺了挺腰杆,这回不含糊了,郑重回答:“报告大队长,这里有三只眼睛。”

    “什——么?”石云彪的脸色更阴沉了,眯起眼睛说:“仔细再数一遍。”

    陈墨涵明确地再次回答:“报告大队长,仔细再数一遍,还是三只。”

    石云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眼无珠啊……我是说我,也是说你。我告诉你,这里有五只眼睛,其中有三只人眼,两只狗眼。你看着这条狗,它的名字叫雪无痕,它是我们七十九大队的一条好汉。就是刚才,在我拔刀出鞘的时候,它保持了应有的镇静。你给我看着它,看见了没有?它在立正,它正在看着你,它在冷笑,它——看不起你。”一股热血哗哗涌上。陈墨涵恼怒地扫了雪无痕一眼。这个阴阳怪气的畜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当真有些蔑视的意思。陈墨涵在心里又涌上一层仇恨和屈辱。他娘的大队长居然把他和狗放在一个等级相提并论。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大队长的话显然是在说,他陈墨涵还不如一条狗。

    此刻,陈墨涵是多么怀念他的国文先生王兰田啊。他曾经在操练的短暂小憩中无数次地想到过凹凸山的那一边。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梁大牙和朱一刀都没有投成国军,却都当上了八路。事实的结果同他们的初衷恰好背道而驰。

    时也?命也?

    自从阴差阳错落入国军队伍之后,陈墨涵就曾经认真地盘算过,只要有机会,他就要离开这里,他还是要去寻找王先生,投奔八路军。且不说他对国民党军队的复杂政治不感兴趣,单凭独眼大队长强加给他的屈辱他就受不了。

    然而,石云彪却不容他多想,又在夹起屁股沟子大喊——“学兵——陈墨涵——!”

    “有——!”尽管已是满腔仇恨,但在号令之下,他还是振作了精神。

    “你要记住,军旅之事,胆气为先;壮胆之道,技艺为先。技湛则胆壮——也就是常言说的艺高人胆大,胆壮则兵强。你如今身为抗日军人,军人要有一股豪气,既然报国,生死自然置之度外,大丈夫生当人杰,死做鬼雄。有此胆气,练兵习武概无畏惧。砍头只作风吹帽,世上岂有可怕之事?这样的军人,才是真的军人。你明白么?”

    “明白!”陈墨涵收腹挺胸,朗声回答。

    陈墨涵正在酝酿慷慨之气,冷不防又是一柄大刀从头顶飞过。陈墨涵的眼皮哆嗦了几下,但他咬紧牙关,把它们又强撑起来。

    咔——嚓——!

    这回是断续的两声,身后隆重倒下的树冠夹带一股热风扑向陈墨涵的后背,刮得耳膜一阵胀痛。陈墨涵腮上的肌肉动了动,身体却保持住了立正姿势。

    石云彪收回大刀,一步一踱地走了过来,先伸出一只手揪住了陈墨涵的下巴颏,搓了几下。再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搭在陈墨涵的肩上,猛然使劲往下一按。

    陈墨涵趔趄一下,但是很快便站稳了,两眼冷静地注视着石云彪。“学兵陈墨涵,我且问你,你一介书生,出身富庶人家,当此兵荒马乱之年,为何不随父兄远迁他方太平之地,反而来此从军承受皮肉之苦乃至血光之灾。你,真的是要抛家报国了吗?”

    陈墨涵略微思忖,旋即答道:“报告长官,古人尚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覆巢之下无完,。国破何以谈家,家破命何足惜?墨涵自幼受华夏千年文明熏陶,值此国难当头,岂可苟且偷生?如今焦土抗战,老幼巾帼皆奋起杀敌,墨涵乃六尺男儿,甘洒一腔热血于报国疆场,马革裹尸,死而无憾。”

    “唔,说得好。”石云彪看了陈墨涵一眼,点点头,突然高喊一声:“赵中队长!”

    不远处的中队长赵无妨应声而来。

    “赵无妨,摔他一百次。能挺住,他就是你们中队的一排长了。新兵老兵,有不服者,一律捆送大队部交给莫副大队长处置。”

    石云彪言毕,转过身子,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身后的白狗雪无痕略一愣神,也跳起来,跟着石云彪,绕前绕后地跑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55
    四

    韩秋云比陈墨涵吃的皮肉之苦少,但却是另外一种难受。

    全面抗战爆发后,长官部深谋远虑,刘汉英团奉命略战即退,并且在凹凸山扯起了抗日独立旅的旗帜。此时日军主力南下,只留少数兵力占据城镇,自卫尚感兵力不足,“扫荡”更是力不从心。加之凹凸山麓麇集一群土洋混杂的抗日部队,杨庭辉支队又不断出击,今天打曹庙,明天炸顾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得“太君”魂不守舍,实在是无暇顾及暂栖一隅的刘汉英了。

    刘汉英毕竟是从黄埔军校挺拔出来的国军军官,虽然挂着个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的虚名,但值此江山板荡的多事之秋,专员公署不过是个业余衙门,刘汉英满刘汉英脑子装的还是防务问题。跟日本人打了几仗,吃了一些亏,心有余悸,每每想起来,还有点风声鹤唳的味道。他一方面筹集建立各种军事组织,一方面遍勘凹凸山北麓各个关隘要塞,布阵谋局,构筑工事,坚固防御阵地。在刘汉英逐步完善的组织体系中,还有一支特殊的队伍,即“战地女子服务队”——被刘汉英赦免后,韩秋云便在战地女子服务队里当上了一名队员。

    战地女子服务队自然不像七十九大队那样训练严酷,尤其是没有独眼石云彪之类的冷面人物。该队官员只设女队长一名,叫高秋江,中原彰德府人氏,二十来岁年纪,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国军军官。同国军男性军官相比,高秋江一身装束更见标致——戴船形军帽,穿绛黄色军装,扎牛皮腰带,腰间别着一把红绸子包裹的小手枪,走起路来身轻如燕,说起话来眉目传情,显得英气勃勃,很有风采。

    传说高秋江是七十九大队副队长莫干山的隔山表姑,当年,还在彰德府女中读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高大魁梧又敢作敢为的表侄,所以在中日战争打响之后,不容阻挡地离开了家,跑到东条山下。投笔从戎报效国家自不必说,少女情怀追逐初恋一梦更是重要的动力。不曾料想,此时莫干山已同一位余姓同僚的妹妹余风雪结为连理,且情深意笃撕扯不开。高秋江只好含泪而退,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报名参加了蒋文肇集团军的“特别干训班”,结业之后便在集团军总司令部政训处当了一名中尉副官,并从此一改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作派,变得日渐喜怒无常。蓼城沦陷时,已经晋升为上尉的高秋江恰好在刘汉英的二四六团公干,奉命就地参与指挥作战。部队打散后,她只好随着刘汉英团撤进了凹凸山,并且在此后的日子里,成为凹凸山刘汉英部下的一名敢作敢为的巾帼首领。

    韩秋云在进入女子服务队之后不久就得到警告,高队长高秋江可不是个等闲之辈,别看她长得眉清目秀,其实她性情急躁且野蛮,连刘汉英都敢骂。传说她曾经用手枪打伤过她的勤务兵,原因是那个勤务兵偷看她洗澡。她在穿好衣服后,把勤务兵叫过来,问他她长得好看不好看,勤务兵吓得魂飞天外,两腿一软跪下来请求高上尉恕罪。高秋江冷笑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是个男人想看看女人倒也不算大错。可是你这个獐头鼠目的样子却让我看着不自在,我想饶你可是我的左轮不答应——二话不说,掂枪把那个勤务兵的脚趾头打掉了四个。

    战地女子服务队里还有一个姓齐的教官,过去是团里救护队的医官。二四六团编成独立旅,救护队也就升格扩编成医院,可是由于技术力量短缺,医院呈现马瘦毛长架子大的局面。为了在凹凸山站稳脚跟,刘汉英四处收罗人才,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尊洋神——外科医生乔治冯,于是就砸了齐医官的饭碗。

    用齐医官的话说,乔治冯是个杂种。

    乔治冯祖上是南洋巨商,到了祖父辈上,娶了个英国政府外交官员的小姐,也就是乔治冯的祖母,这样,乔治冯的身上就有了四分之一的英格兰血统。民国二十一年淞沪会战爆发,乔治冯举家迁往英国,后来又定居加拿大。乔治冯在加拿大读完了医科大学,直到全面抗战打响,才奉祖父和父亲的嘱托回国效力。他虽然是个外科医生,但是内科也不外行。有一回齐医官不知道怎么开错了一个方子,让乔治冯发现了,骂骂咧咧地把齐医官挖苦了一顿。齐医官是个上尉医官,并且也是喝过洋墨水的,岂甘受此屈辱?反过来又把乔治冯骂了一顿。乔治冯倒是没吭气,表现出了学问人的豁达大度,但不知道事情又怎么传到刘汉英的耳朵里,齐医官稀里糊涂就卷了铺盖,屈尊到战地女子服务队当医务教官来了。

    落到这步田地,齐某方才知道乔治冯这个半洋不土的牲口不是一般牲口,实在惹他不起。

    岂料战地女子服务队的高秋江更不是一般牲口。起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一个堂堂上尉医官受一个女人的驱使,实在不成个体统,所以就玩了几次小把戏,想翻翻那个漂亮女人的眼皮子。这些小把戏当然没有玩过高秋江的大把戏。吃了几次苦头之后,上尉齐医官便老实得像个孙子,任凭高秋江吆喝来吆喝去,忍气吞声的日子还得老老实实地先过着。

    战地女子服务队除了原先从军部和师部遣散下来的几名女兵充当骨干以外,新队员大部分是在凹凸山地区招募的,多是农家妮子,普遍没有文化或者是文化水准不高,像韩秋云这样的,便已经算是半个文化人了。所有人员均经高秋江逐个挑选,一律大脚。每日训练课目除了抢救伤员、抬担架、练包扎、学习止血以外,也讲授一些战斗常识和医疗诊断知识。这支队伍的性质基本上是准备用于连接战场和后方医院之间的救护队。

    韩秋云此前没有想到过要当这种角色,但是当初差点被不明不白地毙掉,后来又不明不白地没有被毙掉,确实把她吓坏了。如今不管让她干什么,她都不敢说三道四了。她曾经侥幸地想,陈墨涵的嘴皮子可真管用,硬是把死人说活了。以后她就听了陈墨涵的。陈墨涵说,先干着吧,干得顺心咱们就干,不顺心咱们还是尥腿去找八路。

    眼下已经个把月过去了,韩秋云没咋觉得顺心,也没咋觉得不顺心。分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陈墨涵,没有消息了,想必陈墨涵不打算跑了。不跑就不跑吧。韩秋云虽然不算十分壮实,力气倒也还是有,是在表叔表婶家里练出来的。况且她还有过上吊的经历,胆子说不上大,自然绝对不算小,不像有些妮子见了血就叽哇乱叫。

    现在,韩秋云无论如何是再也不会轻易去上吊了。一旦摆脱梁大牙的纠缠,活着委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活到十八九岁,才知道以往自己竟然是活在井底里,只见过簸箕大的天。翻过西皋岭,越过庄子岭,再跨过一条河,走上一百二十里,就是另外一番天地——那是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云蒸霞蔚的天和万水千山的地。她居然在这块土地上成为一名抗日军人了,并且很快就得到了顶头上司高秋江的赏识。

    高秋江是个神枪手,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在韩秋云看来,高秋江喜欢摆弄手枪,就像梁大牙爱吃猪大肠子、陈墨涵爱拉胡琴一样。闲暇高兴时,高秋江就把精巧的左轮手枪从皮套子里抽出来,往头顶上甩,能甩一两丈高,看着它翻着跟头往下掉,然后稳稳地接在手中。有一回大约是开玩笑,齐医官惹得高秋江有点不自在了,高秋江冷冷地笑了笑,也是把枪往头顶空中抛得老高,接在手中的一瞬间,喀嚓一下就开了保险。高秋江掂着开了保险的手枪,就像掂着一根烟卷,指着齐医官的裤裆说:“姓齐的,可别光图上头快活让下头受罪。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你那个缩头缩脑的玩艺儿敲掉,你信不信?”

    吓得齐医官脸色苍白,连声告饶。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55
    五

    一次野训完毕,高秋江叫住了韩秋云,说:“韩秋云,我看你模样长得还算标致,有劲也有胆量。你喜欢射击吗?”

    韩秋云老老实实地说:“这东西以前没玩过,不知道会不会喜欢。”高秋江又问:“韩秋云你有痛苦吗?”

    韩秋云本来没有什么痛苦,倒是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稀里糊涂地痛苦起来,傻乎乎地问:“痛苦是个甚么东西?就是这疼那痒吗?”高秋江笑了笑,说:“痛苦还不光是这疼那痒。痛苦不是皮肉上的事,痛苦是心里的事。痛苦就是疼在心里。”

    韩秋云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这种病恐怕不好治。”

    高秋江不再讲话,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看了很大一会儿功夫,然后转过脸来说:“韩秋云,我教你打枪吧。”说完,从腰间的皮套子里抽出手枪,喀嚓一声上了膛。

    韩秋云看得眼晕,多少还是有点怯乎,不知道高队长是个怎么教法。

    高秋江笑笑说:“你转过身去,看着你前面的那棵桐树。”

    韩秋云于是转过身去,看见了那棵桐树,心里更发毛了,又转过头来看看高秋江。

    高秋江说:“你不要动啊,动一下就没有命了。”

    话落枪响,前面的桐树像是猛地被人击了一掌,簌簌抖动,甩下一层露水。

    韩秋云毕竟是个未经世面的妮子,枪声就从身边炸起,她差点儿被骇掉了魂。自己心里揣摸,从桐树到自己再到高队长,差不多就是一条线,高队长的枪子儿是从哪里过去的呢?不是左边,就是右边,弄得不好张开两手就能碰上。高队长万一失手,稍微打偏一点,这条没有被吊死的小命就让高队长开了玩笑。

    心里正在噗噗乱跳地想着,猛地又听见叭叭两声枪响,在韩秋云听来,这两声枪响简直就是从自己的身子里穿过去的。两枪都钉在桐树上,连同前面一个枪眼,差不多也就是上中下一条线。这一下,韩秋云不仅是不敢乱动了,连想也不敢乱想了。脑子里一片空荡荡的,嗡嗡地响。直到高秋江说了声向后转,她才收了魂回过神来转过身子。高秋江嘘嘘地吹着枪口上的淡淡烟缕,俊俏的狐媚眼笑成了一条细缝,脸色红晕地说:“韩秋云你行啊,还算胆子大的,一般的女子,像你们班的周碧云,碰上这阵势,恐怕早就吓得尿裤子了。”

    周碧云是庐州城里一个富商家里的小姐,是被她堂哥从家里骗出来的,原先说是要去延安的,也是遇上了日军进攻,断了北上西去的路线,才不得已落在刘汉英的部队里。周碧云本来年龄就小,才十五岁,胆子更小,见血就发抖。训练十多天了,连初级考核关都没能过去。

    韩秋云说:“我跟人家城里的小姐不能比,人家是金枝玉叶呢。可是队长你看看,我这也是一脑门子冷汗呀。”

    高秋江沉下脸说:“你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吗?抗日是杀人的勾当,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已经是抗日军人了,要学会杀人,要敢于杀人。打枪是最基本的功夫,你一定要学会。”

    然后,从装子弹开保险说起,又讲了瞄准和击发的要领。讲了三遍,就让韩秋云练。

    韩秋云端起枪,就像攥住了一条扭动的蛇,又害怕又恶心,双手抖得厉害。这阵子她真有点后悔了,自己是一个姑娘家,虽然说在蓝桥埠时连鬼都不怕,可是当真操起这个杀人的家伙,要去做那杀人的活计,那是她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她委实有些闹不明白,高队长也是个女人,才二十来岁,怎么会喜欢这东西?

    高秋江说:“瞄准——击发。”

    韩秋云左瞄右瞄,越是往前面看,前面的景物就越是模糊,那棵桐树仿佛是一个受了伤的人,流着眼泪望着她。她实在下不了手。

    高秋江又严厉地喊:“韩秋云,前面是个日本兵,正在向你走过来,他要糟蹋你。赶快开枪!”

    可是,不管高秋江怎样叫喊,韩秋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哪里有什么日本兵,她的两只眼睛一起睁开,这回反而把桐树看清楚了,手哆嗦了一下便抠动了扳机。自然打不上。

    高秋江冷着脸走过来,一把夺过手枪,玩小把戏似的,喀嚓一声就从枪膛里跳出了一粒金光灿灿的子弹,落在高秋江的手里。高秋江把它捏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举起来,朝着清晨的太阳看了看,然后,皱着眉头对韩秋云说:“你们这些人啦,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小姐是不是?你如今是抗日军人了,连枪都不会放,拿什么去抗日?抗日是需要胆量和技术的。”

    韩秋云红着脸,好半天才吭了一句:“高队长,我笨。”

    高秋江想了想又说道:“韩秋云我给你说一件事。旅部手枪队有几个兵痞,倚仗是刘汉英身边爪牙,色胆包天,有几天晚上来摸夜螺蛳,这件事你知道么?”

    韩秋云的脸更红了,嘟嘟囔囔地说:“知道,怪腻歪人的。”

    所谓的夜螺蛳,是当地俗言,戏指女人的胸脯子。战地女子服务队跟旅部只隔一条小河,岗哨由女队员轮流值勤。这些女兵普遍胆小,抱着一根大枪往往像抱着一根烧火棍,一旦有了动静,别说盘问了,自己先吓得筛糠了,让手枪队的男人们趁虚而入,有好几次潜进了院子。女兵们是两个人住一间房,有些房屋除了岗哨勤务,就只剩个把人了,还由于同伴在外面值勤,往往是不闩门的。二班的董牡丹昨夜哭着去找高秋江,说她正在做梦,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被被子蒙住了脑袋,摸了xx子不说,还差点儿让人家把花裤头给扯掉了。高秋江仔细看了看,董牡丹的胸前果然是青一块紫一块,芡实一般小巧的乳头边上,还有指甲掐出来的血痕。高秋江顿时怒不可遏,当夜去找刘汉英,要他整肃军纪。刘汉英一本正经地对高秋江说:你们先查,查出来枪毙。其实刘汉英是装糊涂,不用查他也知道是哪些家伙干的。可是高秋江就没有办法查了,没有证据,自然枪毙不了谁。

    高秋江对韩秋云说:“今夜我来安排几个人,引蛇出洞,你算一个。晚上再有人来摸夜螺蛳,你们就给我开枪打。”

    韩秋云窘得很,憋红了脸吭哧了一会儿才说:“高队长,这事能不能叫别人做?”

    高秋江俊秀的眉眼跳了一下,倏忽又挤在一起了:“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叫你打你就打呗,跟杀鸡没有什么两样。”

    韩秋云苦着脸说:“可是……可是我连鸡也没有杀过呵。”

    高秋江的火气又上来了,昏天黑地给了韩秋云一顿臭训:“韩秋云你要记住,姑奶奶们是女人也是抗日军人,不是那些狗娘养的兵痞们的玩物。有人敢于犯贱,上打大头下打小头。本队长看得起你,你愿意干得干,不愿意干也得干。违抗命令,我关你的禁闭。”

    韩秋云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把愁在一起的脸皮松弛下来,立正回答:“是,队长,我听你的命令。”

    然后,装着很轻松很高兴的样子,接过了左轮手枪。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56
    六

    这个夜晚,韩秋云的日子就难捱了。躺在床上,自然是不敢往深里睡的。心口有些跳跳的,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以往,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直到十六七岁了,也没有谁明确地跟韩秋云讲过,只是从成年人粗野的玩笑和那些骂人的话里知道一些。那时候,她就朦朦胧胧地琢磨,除了白日吃饭干活之外,男人和女人之间肯定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事情,凭心想,她知道那是一桩极其隐秘的事情,也是一桩极其重要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是不能给别人看见的,而这样的事情又好像是人人都很看重的事情。

    在这个春风燥热的特殊的夜晚,手枪队摸夜螺蛳的行径让韩秋云产生很多联想。让她想得最多最苦最累的还是几年前贺瘸子和水蛇腰做的那件事,那是在她十四岁以来第一次洞悉的一桩人间秘密。如今她依然清晰地记得,事情是发生在老河湾独龙潭边的桑叶树下,从东往西数第五棵,这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当时她的桑叶篮子就挂在第一棵桑树南边的枝丫上。她是一个人独自去采桑叶的,蓝桥埠上只有她肯卖力气跑远路到老河湾采桑叶。以后韩秋云自己都觉得邪乎,小的时候她的胆子是很大的,像个男孩子,越往大里长胆子反而越小了,越长越是个妮子了。

    独龙潭方圆五六里都没有人家,又地处林子深处,阴森森的,一般人不大愿意到这里来。蓝桥埠人传说独龙潭里淹死过好几个人,白日里都有水鬼出来采桑椹吃。十四岁的韩秋云拗不过表婶严厉的命令,壮着胆子到这里来采桑叶。表婶认定这里的桑叶水色好,碧绿鲜嫩,蚕虫爱吃。

    午后的阳光照在河水里,又映回到林子里,蒸出了满林子腐叶沤草的燠热气息。韩秋云干起活来是不惜力气的,一边干还一边哼着黄梅小调。这些小调都是在私塾馆里跟陈家兄弟学的,陈家兄弟会弄乐器还会唱,尤其是陈墨涵能拉一手好胡琴,夏天乘凉常常听他拉《孟姜女哭长城》,悠扬凄凉的琴声走街串巷,给乘凉的蓝桥埠人带去许多清凉。

    那天韩秋云采桑叶正采得起劲间,正在哼着的黄梅小调儿突然就停在了嘴边。那当口,她看见了从二道河的下游逆流撑过来一个渔划子,她的眼睛就瞪大了——那不是放鱼鹰的贺瘸子么?贺瘸子也是韩秋云十分厌恶的人,为啥厌恶她自己也说不清。大妈大婶都跟她说过,妮子的胸脯子不能给男人看,更不能给男人摸。可是龟孙贺瘸子只要撞上大姑娘小媳妇,总是要低头斜眼瞅人家的胸脯子,那双小眼弯弯曲曲的像是带着生锈的钩子,刮在妮子的胸脯子上,能听见哧哧啦啦的响声,让人心里直发毛。

    韩秋云忽然觉得有点不妙——在这个空旷的夏日的午后,在这样一个罕见人迹的老河湾的林里,除了自己一个么事不懂的小妮子,还来了一个贼眉鼠眼的贺瘸子,她估摸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是没过多久,韩秋云的心便稍微放下了。

    渔划子靠滩后,先是蹦蹦达达地上来一个贺瘸子,贺瘸子走一步画半个圈,样子挺神气,脸色也红扑扑的像是喝了二两地瓜烧。待贺瘸子把船系好后,又从芦篷舱里鬼魂一般钻出一个女人来。

    韩秋云差点儿没叫了起来:天啦!是水蛇腰。

    水蛇腰大名蔡秋香,因为腰姿纤细,走路一摇三摆,而得绰号“水蛇腰”,是蓝桥埠著名的风流寡妇,镇上关于水蛇腰的故事很多,不少男人吹牛打赌都说自己跟水蛇腰睡过觉。韩秋云那时候虽然不甚明了关于“睡觉”二字的深层含义,但是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成年人嘴里的“睡觉”跟她所理解的上床闭眼一觉梦到天亮,恐怕不是一码子事,恐怕别有名堂。

    这个晌午天,韩秋云本能地意识到,水蛇腰和贺瘸子此刻来到老河湾,肯定与那个名堂有关。贺瘸子在前精神抖擞,水蛇腰在后一摇三摆,仿佛这一片深深的林子就是他们熟门熟路的家。他们旁若无人地走上河滩,钻进了林子。

    韩秋云听到自己的心口咚咚咚咚跳得厉害,好在贺瘸子和水蛇腰各有他们自己的事,没咋顾及四周。他们进到林子深处之后,选了一棵叶冠浓密的桑树,倚根坐下了。那个情景韩秋云记得好分明噢——绝对不会错的,就是从东边往西数的第五棵桑树下面。

    他们在鼓捣些啥呢?

    韩秋云终于弄明白了他们的到来与自己无关,不害怕了心里反倒空落落的,神差鬼使一般,她竟然从树枝上滑下来,想过去看个究竟。在以后的很长日子里,每当想起这件事,韩秋云都无比羞愧,觉得自己真是污浊,说不清楚一个小妮子怎么会有那样下作的念头,怎么竟然会去偷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去做那样的脏事。自己当时是咋想的,她自己也不甚了了,反正她是下了树,贼一样地蹑手蹑脚,差不多是爬过去的,在一蓬浓密的槿木丛里埋下了身子,稍微扒开一点缝隙,便看见了那对男女。

    最先入目的是贺瘸子。贺瘸子在一堆落叶上铺开一件土布褂子,隐隐约约地,她听见贺瘸子说了一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她还看见了水蛇腰笑得假惺惺的,并且挤眉弄眼地哼着,那副贱样子就像林子里的一只浪荡的鬼。

    再往后,韩秋云就记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扎了一下,她看见褪了衣裳的贺瘸子像是一条蜕了皮的蛇。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心里想着龌龊,想赶紧逃开这里,可是腿却不听使唤,眼睛也死死地僵着不肯挪动地方,于是乎她看见了她永远感到羞耻的那一幕。

    直到三年之后,韩秋云的头脑里还悬挂着那如痉如挛如疯如癫的胳膊。那是水蛇腰淫荡的胳膊。

    在蓝桥埠的岁月里,没有比水蛇腰更让韩秋云厌恶的人了。韩秋云听人家风言风语,梁大牙和水蛇腰也不干净。每当想起梁大牙同水蛇腰在一起,她就似乎看见了水蛇腰的那只白得晃眼的胳膊,就恶心得要吐。

    这个晚上韩秋云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她觉得高队长交给她的这个任务真是害苦了她。脑子里乱极了,有时甚至觉得那些男人也真是可恨又可怜。她想男人之所以肯冒着风险来摸夜螺蛳,想必这件事对于男人来说是有意思的,也许女人的夜螺蛳生来就是让男人摸的。越想越觉得有点怪怪的。想想看吧,人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譬如说那样的事,恐怕是人人都要做的,也恐怕是人人都想做的,人人都要做人人都想做的事情偏偏又让它最不能见人,可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偏偏又有那么多人想去做。

    又譬如,像男人和女人身上的物件,最金贵的似乎就是那些最见不得人的,最金贵的却又往往连个名儿都不肯说,一说出来不仅不金贵,而且成了骂人的污浊话。蓝桥埠人在谈论那件事的时候,都露出厌恶鄙夷的神气,仿佛见着就跳,要跳出十万八千里,可是——可是连韩秋云都不以为真,她懵懵懂懂地觉得那些鄙夷和厌恶大都很虚假,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像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呢。

    实在是想不明白了,想得脑袋瓜子生疼。韩秋云这时候还不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所以她不可能从理论上去弄明白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有很多半生不熟的疑问,然而连半生不熟的答案也没有。当她猛然想起高秋江交待给她的任务时,她的汗毛便立马竖了起来。韩秋云惊惊乍乍地又想到,假如今晚来摸夜螺蛳的那个人是个飞檐走壁武艺高强的人,自己还没有瞅见他的人影,就被他摁住了,那该咋办呢?她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十分恐怖的一幕——一个蒙脸大汉从天而降,首先堵住了她的嘴巴,然后捆住了她的手脚,再往后剥光了她的衣裳,让她身上的那几处不想让别人看见的宝贝物件都像鸭子一样浮出水面,然后……然后人家要做的事情她没有经历过,她想恐怕就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过的那件事一样,一个男人游进了她的身子,不同的是这不是她自己情愿的,自然不会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得那样利索,她想那有可能很疼痛,就像骨头扎进肉里一样疼痛,她要是能够喊得出来,就一定会喊破嗓子,绝不会像水蛇腰那样喊出那种浪声浪气来。

    黑暗中,韩秋云攥住了高秋江交给她的那柄左轮小手枪。枪膛里有四粒子弹。高秋江吩咐过,情况不紧急时不开枪,情况紧急时坚决开枪。

    到了鸡叫三遍的时候,韩秋云实在是挡不住瞌睡了,不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就睡着了。

    这时候她倒是当真看见了一个男人,白白的,高高挑挑的,他就是陈墨涵的二哥陈克训。同窗的时候她跟他说话他的脸就有些红,可这回他长成大男人了,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学生制服的翩翩少年了,他穿一身笔挺威风的国军军官制服。他走过来搂着她要跟她亲嘴儿,她的双手拼命地往外推他,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后来他就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放倒在老河湾独龙潭林子里的桑叶上。他的手起先伸进她胸窝的痒痒处,接着又往下滑动,扯住了她的裤腰带。她想扯出裤腰带抽他一个满脸开花,可是等到裤腰带抽出来后,扬在头顶上却又轻轻地飘下来。她想张嘴喊,可是喊声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蚊子哼哼,就像水蛇腰哼出的那种浪荡声。这阵子她已经不知道天是白的还是黑的,云朵是蓝的还是绿的,浑身的皮肉紧绷绷的成了石头疙瘩……再往后她就不再推他也不再动弹了,静静地死了一样地等着他。等他来做他想做的事情……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啥动静,再睁开眼时就骇得毛骨悚然——她看见面前换了一张狞笑着的粗糙的脸,一颗白森森的门牙戳上了她的鼻尖。她在扑面而来的大蒜混合着烧酒的气味中听到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老子……有钱买你的……那……那个!”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57
第四章
        
    一

    韩秋云在梦中向梁大牙开枪的时候,梁大牙正在同四个日本兵拼刺刀。

    四个日本兵中有两个站在坡地上面脸朝下,两个站在坡地下面脸朝上,把梁大牙围了个风雨不透。你拉一个架势,我出一道枪刺,你来我往,你左我右。这回看来是要梁大牙的好看了。梁大牙倒是不怯乎,挺一根刚刚夺到手中的三八大盖,前腿弓后腿绷,左挡右劈,上蹿下跳,舞得花团锦簇。

    照理说梁大牙是练过功夫的,膂力不弱,肉搏场上单凭一柄大刀就有理由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无奈他好稀奇,硬是夺了一支鬼子枪来开洋荤。岂料这玩艺儿先前没咋使过,猛然耍弄,远不如宰牛长刀挥起来顺手。再加上前几天训练刺杀搏斗的时候不怎么下功夫,还加上日本兵也不像地痞无赖那样一打就孬,硬是吱哇乱叫地把梁大牙团团围住,看样子是想把他生擒活拿了。连日本兵也看出来了,这颗非凡的大牙不是一般的大牙,而是土八路的小头目。

    梁大牙这是第一次单独带领他的小队执行破线任务。在他当上了二十几个人的小队长之后,只平平稳稳的过了几天官瘾,便跟着支队副司令窦玉泉和副参谋长姜家湖四处出击。一是去挖日军几个据点之间的公路,挖得到处是坑,坑里埋地雷。二是去割敌伪据点之间的电话线,割了一捆又一捆,扛回来烧掉外面的胶皮,取出里面的铜丝作雷线。做这些事情都是在凹凸山外,用杨庭辉的话说,叫做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去,弄得顺手就捎带打个埋伏炸个据点什么的,差不多每次都不会空着手回来。

    前几次都是跟着支队主力出动,动辄就是百十号人。梁大牙的小队多是从凹凸山新补充进来的,以往没见过阵势,打起仗来东张西望,派不上大的用场,就当挑夫用。别人作战,他们忙着搬运东西,累得贼死还没有多少功劳。梁大牙觉得很没面子,手下拿不出手,只好自己单干,拎一把宰牛刀往前凑,撵得小鬼子东奔西跑。

    这一趟任务,是梁大牙主动请缨争取到的,他要自己带队露一手。

    大小是个队长,梁大牙十分不情愿老是在别人的胳肢窝下过日子,也想像窦玉泉和姜家湖那样,指挥部队你在这里埋伏,他从那里出击,然后挥动驳壳枪和大刀片子,带领部队冲啊杀啊,那样子威风凛凛,很神气。他寻思自己虽然还谈不上布阵谋局,但是手下这二十几个人还是能够挥洒得开的。他手下这一帮子,除了几个骨干,其余的都是蓝桥埠人,没有不服他梁大牙管教的,所以他就找了杨庭辉,说:“你再不让我自己带人去打鬼子,这个xx巴小队长咱就不当了。”

    杨庭辉考虑梁大牙虽然还缺乏作战经验,但其忠勇可嘉,士气可鼓不可泄。再说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牌子虽然扯得很大,其实还是个空架子,就连当初跟梁大牙说的三百条枪还有虚头。眼下部队急需扩大,干部尤其缺乏,稍微大一点的战斗都得副司令员和副参谋长亲自上阵,像梁大牙这样铁皮脑袋不怕打的骨干,倒是真的需要多给锻炼机会,让他们尽量早一点独当一面。出于这样的考虑,杨庭辉同意了梁大牙单独带队出战,并且给他选择了到寿春路割电线的任务。情报表明,这里本来是敌伪防御薄弱地段,岂料等到梁大牙雄赳赳地带着他的二十几个弟兄赶到这里,摸出家伙正要动手的时候,日本兵的机关枪却突然响了起来。

    梁大牙倒吸一口冷气——奶奶的,中上鬼子的埋伏了。

    情况委实不妙。这伙人前个把月还在乡下摸锄把子,真的打起仗来都是冷水烫猪拔不掉毛的,日本鬼子似乎是突然之间从地里长出来,他们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立马就乱了套。跟在梁大牙身后的朱一刀也转过身去要开溜,被梁大牙一把捋住了。

    梁大牙伸张右手翻过左肩,抽出了大刀,连声高喊:“趴下,都给我趴下!哪个敢跑,老子先剁了他!”

    大伙不敢轻举妄动了,于是趴下。梁大牙定了定神,听听枪声,料定日军人数不多,一个排撑破了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回电话线是割不成了,先撤出伏击圈再说。

    梁大牙的小队里,只有一挺机关枪,机枪手虽然是个老兵,但他原先一直耍弄汉阳造,扛机枪才是前几天的事。梁大牙指挥说:“把机关枪给老子架在前头的石坎上,给我压住。剩下的往漫流河里爬,顺河堤往东跑。”

    机关枪很快就架上了,机枪手很够种,架起来就打,一打就见效果,正在往前冲的日军立马趴下。

    可是还没等梁大牙高兴起来,机关枪喀嚓一声又不吭气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梁大牙气得几乎咬碎了大牙,一个箭步蹿上了石坎,一把推开机枪手,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草包,老子恨不得砍了你!”

    机枪手当八路比梁大牙还早,说起来还是个从川陕过来的老革命,应该比梁大牙有经验,可是机枪不响他也没辙了,哭丧着脸说:“这龟孙歪把子是日本鬼子造的,打鬼子它不卖力气,我有什么办法?”

    此时正是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机枪一停,对面高地上的日军就露出脑袋,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哇哇喊叫。

    梁大牙急出了雷霆怒火,抱着机关枪猛往地上摔,摔完了不甘心,搂起来又抠火,还是抠不着。这一下梁大牙算是恼到了家,眼珠子暴出来老大一截,索性攥住枪管,把机关枪倒提起来往树上掼,掼了几下,把一棵黄栗桠树生生砸断,这才重新搂起破枪,再抠扳机——真是他娘的邪门了,机关枪居然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梁大牙先前没有耍弄过这玩艺儿,只是见过,所以瞄也瞎瞄,干脆不瞄,紧紧抱住,直往鬼子人堆里扫便是。还当真撂倒了几个。其余的鬼子见状大惊,吓得纷纷缩回脑袋,再不像先前那样张狂了。

    机枪手在一旁看得过瘾,也拽下手榴弹往外扔。他的身上带了九个手榴弹,来的路上就叫苦连天了,这回他想趁机都给扔了,不然背在身上沉甸甸的,情况不妙时逃都没法逃。他那手榴弹其实够不着炸人,权当给梁大牙助威了。

    梁大牙这回总算有了底气,自然越打越来劲,正打得忘乎所以,倏然听到旁边炸起枪声,扭头一看,是朱一刀带着几个人从旁边的沟坎里杀了出来,顿时大喜过望——还是咱们凹凸山男人够种啊!这句话还没有喊出口,就听见机枪手也喊了句:“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操你姥姥!”

    梁大牙循声看去,只见机枪手已经倒下去了,身子挺成了一个“大”字,胸口开了一个很大的血窟窿,手脚抽动了几下,眨眼之间就没有气了。

    又撞邪门。机枪手一死,机枪立马就不响了。

    梁大牙再摔,再摔也还是不响,于是运足丹田之气,将破枪抛出几丈开外,眼见着落到石坎下摔成一疙瘩废铁,这才悻悻地转过身子。四下里看了看,估计队伍已经安全撤出,便踢了朱一刀一脚,叫他也赶紧开溜。朱一刀没有二话,又打了几枪,抬起头来冲梁大牙龇牙一乐,收枪往边上一滚,滚进一个洼地,弯腰就是一溜小跑,一套战术动作做得挺像回事。

    队伍都已经安全撤出去了,梁大牙就放心了。现在他可以从容不迫地玩他的小把戏了。他把机枪手身上的手榴弹摘下来,总共还剩四个。掂起一个就要扔,还没出手,倏忽又想起要扯拉火环。这玩艺儿他也练得少,先前不大看得起,自然不是太明白,七拧八拽拉出一根细绳绳,正在琢磨是个什么玩艺儿,猛见弹屁股上一股青烟哧哧啦啦直往外冒,顿时骇得一蹦老高,赶紧往外扔。冒着烟的手榴弹飞出几丈远,还没落地就在天上开了花。

    梁大牙受此一惊,反倒有了主意。这回不再硬拽,老老实实先卸盖子,规规矩矩再取线子。四下里睃了一眼,把三颗手榴弹捋在一处绑在一棵小树上。再脱掉小褂子挂在上面,把手榴弹的拉火环系在了小褂子的布扣上。心里想着,等会儿小鬼子要是来抓活的,那就有好戏看了。

    做完这一切,梁大牙嘿嘿冷笑两声,扭头正要扬长而去,却没想到迎面一柄雪亮的刺刀横在眼前——

    “土八路的死啦死啦的。”

    梁大牙脑子一热,差点儿晕了过去——他娘的,又被鬼子围住了。眼珠子转了一圈,只有豁出去一条路可走了。狗急跳墙,人急生智。梁大牙虚晃一枪,把鬼子愣住,然后猛一弯腰,扯起小褂子就跑。

    鬼子兵一愣神,噼里啪啦地拽枪栓,追着梁大牙的屁股就打,还没打出个什么名堂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当场横三竖四地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两个胳膊腿还算齐全,回过神来,又哇哇喊叫着追了上去。

    梁大牙动作迅速,这当口已经操起了一柄三八大盖。眼见鬼子只剩下两个,索性不跑了,单等着两个家伙送上来后跟他们玩一会儿刀子。

    “打枪的不要,活捉的干活!”

    梁大牙只顾迎着前面,没想到屁股后面又兜上来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个官儿。日本军官握着指挥刀,鼻子下面的一撮狗屎一样的仁丹胡子叽里哇啦直跳。梁大牙心里哼了一声,他娘的今个算是背了时,恐怕要栽在小鬼子的手里了。突然一阵难过——要是韩秋云也在这里就好了,韩秋云要是能够亲眼瞅着老子拼鬼子就好了。你韩秋云把我梁大牙看成了什么人?生当啥xx巴杰,死做啥卵子鬼。我梁大牙就是当今世上的岳飞文天祥,你信不信?你不信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要是信呢,我还是没有办法,可惜我看不见了。想到这里,梁大牙浑身血烫,骨骼脆响,凛凛然挺一柄轻飘飘的三八大盖立于四个鬼子之间,单等拼死一战,小腿一伸拉逑倒。

    可笑那东洋矮子,打个卵子仗穷讲究还倒是不少,说要抓活的就决不开枪,要拼刺刀就退子弹。梁大牙觉得他们真是蠢到顶了。

    梁大牙冷冷地笑着,大睁着眼睛看他们退子弹,并不做什么小动作,颇有君子之风。心里想,两国交战,要让人家准备好,决不趁虚而入。

    一直等到鬼子们的子弹退光了,梁大牙这才挺枪前出,朝一个瘦小的日本兵大喝一声撞了过去。日本瘦兵还算机灵,忽地一闪就躲过去了。梁大牙扑了一空,顺势攥住枪管,掉头抡起了枪托。

    看那样子,日本兵也有点犯迷糊——这个土八路可真是土得彻底。规矩的没有,战术的不懂,刺杀的不会,把枪当棍的干活。真想抓活的,恐怕还不是那么简单。

    梁大牙哪里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更不理睬他什么战术不战术的,拼刺刀他不灵光,但是把枪当棍他就找准感觉了,只见银光翻飞,耳边呼呼生风,时而弓前绷后,时而马步起飞,左一抡枪托子,右一个扫堂腿,几个日本鬼子近不得身。

    鬼子官儿气得呼呼直冒粗气,索性也放下架子,也学着梁大牙的架势,抡起指挥刀横砍竖劈。几个回合下来,不仅没把梁大牙抓住,反而被梁大牙的枪托子着实砸了一家伙,差点儿没把肋巴骨给砸断了。

    太阳冒尖的时候,杨庭辉和窦玉泉带着三中队冲了上来,窦玉泉挥舞驳壳枪,率领两个小队从正面冲击,吸引敌人主力,杨庭辉带着一个小队扑上梁大牙同鬼子交战的这座山峦,一阵乱枪乱刀,一个鬼子官和三个鬼子兵眨眼之间就到西天取经去了。

    梁大牙这才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我操他个姥姥!”

    然后扑通一声砸在地上。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2:58
   二

    梁大牙是被抬回梅岭的。

    走在路上,杨庭辉注视着浑身血迹的梁大牙,心里很不是个味道。暗自内疚,敌情没有弄明白,让他们去冒险,伤和亡都有不少,自己是应该承担责任的。像梁大牙这样的八路军新干部,前不久还是蓝桥埠上的老百姓,扛上枪就是兵,会放枪就打仗,既没有技巧,也没有战术,仅凭匹夫之勇,大刀一挥就上去了,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走了一程,杨庭辉对抬担架的人说:“你们要快走,还要抬稳当,不要闪了梁大牙同志。”

    没想到梁大牙却睁开了眼睛,先是怔怔地看了看天,再扭过头去寻着杨庭辉,又看了看窦玉泉,瓮声瓮气地问:“咋搞的,抬着我弄啥?”

    杨庭辉说:“梁大牙同志,你挂彩了。”

    梁大牙眉头一皱,龇牙咧嘴地试了试自己的皮肉,叫了一声:“咦——唏!我挂彩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挂彩了?”一边咋唬,一边动弹,伸了伸腿,又伸了伸胳膊,摸摸脑袋又摸摸屁股,再把大牙往外龇了龇,就一轱辘翻了起来,落在地上,蹦了两蹦,嘿嘿一笑,快活地叫道:“鸟毛灰!老子毛都没少一根。”

    杨庭辉又惊又喜,说:“我们见你浑身是血,还当你是受了伤。没来大夫,也不敢动你,想赶紧抬回送药铺去,没想到你没挂彩,真是太好了。”

    梁大牙愈发得意了:“嘿嘿,我梁大牙刀枪不入,你杨司令窦副司令信不信?”

    杨庭辉和窦玉泉对视一眼,窦玉泉意味深长地笑笑。杨司令和窦副司令当然不信梁大牙能刀枪不入,但是他们当然也不会说不信。

    窦玉泉绕过话题说:“梁大牙同志,你立功了。”

    梁大牙一脸困惑地问:“啥叫立功?功是个啥玩艺儿?”

    杨庭辉和窦玉泉的脸上都有点讪讪的,杨庭辉说:“功就是功,就是功劳,就是功绩。今天回去要摆酒,庆祝寿春路反伏击战的胜利。”

    梁大牙说:“你杨司令真是害死人,硬是上了鬼子的当,差点儿把我给收拾了。这回你是得给我弄顿酒喝。”

    窦玉泉说:“这事不能怪杨司令,我也有责任,作战保障没有搞好。”

    梁大牙说:“那是啊,你窦副司令给咱讲的那些战术,都是扯卵子蛋,小鬼子压根儿不像你讲的那样摆阵势,咱只好怎么顺手怎么打了,要是信了你的,这样卧倒那样拐弯,连鬼子毛都拔不掉一根。”

    窦玉泉心里虽然不自在,但脸上还是笑容可掬,说:“你打得好,战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梁大牙说:“那你往后就不要老是板着脸训人了,杀猪杀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杀法,你说是不是?”

    说完这话,梁大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地上走了,赶紧吆喝那两个抬担架的人:“过来过来,你们怎么闲着啦?听见杨司令跟窦副司令的话了没有?老子虽说没挂彩,但老子也是功臣么,你们还是得抬着我走。”

    两个担架队员不乐意了,嘴里叽叽咕咕地看了看杨庭辉,说:“我们是抬伤员的。梁队长你既然没有挂彩,活蹦乱跳的,那么人高马大的一大坨,让我们抬着,你不难为情?”

    梁大牙眼珠子一瞪:“他娘的还反了你们不成?下次作战你们去跟鬼子玩刀子,老子抬你们。”

    说完就一把拽过担架,强行坐了上去。

    两个担架队员不敢继续反抗,只是可怜兮兮地拿眼瞅着杨庭辉。杨庭辉也是无奈,苦笑了一下。窦玉泉打了个圆场,对担架队员说:“梁队长这回的确是辛苦了,你们也辛苦点,就抬着他吧。”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0
    三

    回到梅岭之后,杨庭辉关照让梁大牙美美地睡了一觉,自己召集支队领导开会,商量提拔梁大牙的问题。梁大牙一觉从晌午睡到晚上,醒来已是日落西山。

    当晚,支队部果然摆了一桌酒席,都是大碗的鱼肉,还有日本人的罐头。入席不久,杨庭辉就郑重宣布,梁大牙同志由小队长升任中队长,管辖八十多号人。

    在座的朱疆等几个中队长和小队长们顿时起开了哄,你一碗我一碗地向梁大牙灌酒。梁大牙本来就是海量,今日把仗打得神气,又得到了重用,心情好极了,自然不会推辞,来者不拒,大碗碰得山响,喝得气冲霄汉。

    尤其使梁大牙感到愉快的是,席面上除了杨庭辉和王兰田、窦玉泉、张普景等支队首长,还有两个女八路,就是梁大牙在榆林寨看见过的那两位。杨庭辉介绍说,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叫安雪梅,是地方政权的区长,年轻的老革命。另外一个——也就是引起梁大牙特别注意的那位——名字叫东方闻音,是大上海的学生娃呢。日军进攻北平卢沟桥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就跟大同学们一起参加呼吁抗战的学潮运动,还给上海的地下党救护过伤员。眼下在支队政治部当宣传部长。

    “别看姑娘年轻,她的那手小楷字,连洛安州的老先生都自愧不如呢。”杨庭辉最后强调说。

    宣传部长是个多么大的官儿,梁大牙不晓得,梁大牙也不想晓得。在他看来,东方闻音不过是个嫩得出水的妮子。但是这个妮子眉眼水灵,细皮嫩肉,身段子姣好飘逸,这一点梁大牙是慧眼识珠的。

    酒过三巡,梁大牙就站起身来给众人回敬。先是向杨庭辉等支队首长敬,敬到张普景的面前,张普景说:“梁大牙,祝贺你打了胜仗,但你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

    梁大牙闹不明白戒骄戒躁是个什么意思,驴头不对马嘴地说:“那是那是,我要借刀借炮牵驴杀人,杀这几个小鬼子算什么?往后我管的人马多了,我还要去打洛安州呢。”一句话说得张普景哭笑不得。

    然后又跟窦玉泉碰碗,梁大牙说:“窦副司令,这回你看出来了吧,咱的训练还是管用的。不过,别搞花拳绣腿,往后你得多教咱几招游击战术,这东西最管用。”

    窦玉泉说:“那好,你梁大牙爱学习,那我当然支持了,明天我就带你们练麻雀战。”

    碰碗碰到东方闻音的面前,梁大牙的情绪就达到了高xdx潮,说:“我看老八路们见面都兴握手呢,咱如今也是老八路了,你不跟咱也握一下?”

    东方闻音白皙的脸庞微微红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落落大方地笑了,伸出手来说:“梁大牙同志,你勇敢杀敌,了不起啊。我们都要向你学习呢。”

    梁大牙抓住东方闻音的手,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掌心里。这只小手当真又白又嫩,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像是才出架的鲜豆腐。梁大牙轻轻地晃动着这只小手,再说出的话里就多出几分雅致了,咧嘴谦虚道:“哪里哪里,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么。咱做得还很不够,只要你们大伙看着快活,往后咱还要多杀几个狗……狗……狗娘养的……”

    东方闻音身边的安雪梅看见梁大牙同志有点失态,冲对面的王兰田副政委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王兰田却熟视无睹。

    一直冷眼相观的张普景对梁大牙的行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看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跟绿林好汉没什么两样,这哪里像个革命军人啊?他几次都想起身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但都被窦玉泉用眼神劝阻了。窦玉泉悄悄地说:“张主任,梁大牙毕竟是死里逃生回来的,又打死了不少鬼子,不拘这点小节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普景脸一沉说:“打了几个鬼子就可以这样放肆吗?我们是八路军,不是江湖好汉。”张普景的声音很大,好在被淹没在一片敬酒碰碗的喧嚣声中,梁大牙压根儿就没听见。

    但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张普景的脸色,这个人就是杨庭辉。杨庭辉当然看出了张普景的厌恶情绪,见梁大牙握住东方闻音的手迟迟不肯放松,也觉得不大雅观,甚至觉得隐隐心疼,但是又不好公开提醒,那层别扭不说破别人还不怎么在意,说破了大家反而尴尬。他只好端起酒碗,站起身来大呼小叫:“来来来,都别停下,咱们喝酒哇!”

    众人也连忙举起酒杯,热烈地咋呼:“梁队长,别装孬呀,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哇,为你老梁庆功哇。”

    梁大牙正在春风得意之际,在他那双蒲扇般宽大瓦缸般粗糙的手里,平静地躺着一只充满了神奇的软绵绵的小手,他的心里真是愈发滋润起来,三分醉意加上七分春风,又往他的血管里注进了十二分豪气。他把一只陶瓷大碗高举起来,往四周叮里咣当一阵乱碰披头散发地吼了一嗓子:“喝,喝哇……喝醉了拉xx巴倒。”

    一得意,脏话又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了。

    正在梁大牙举碗豪饮之际,东方闻音却脆脆地笑了起来:“梁大牙同志,你把我的手放开呀,我也要跟同志们碰碗呢。”

    同志们这才发现,梁大牙同志的确是酒喝多了。梁大牙同志自从握住了东方闻音的手,就一直没有松开过。

    梁大牙和东方闻音之间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事后梁大牙就经常琢磨,东方闻音虽然说比他先参加八路军,但看模样,不过是个年轻漂亮的妮子。她不像韩秋云那样扎着个羊角独辫,也不像水蛇腰那样在脑袋后面挽一个花里胡哨的发髻。人家东方闻音那一头齐耳短发托着一张白中飘红的鸭蛋形脸庞,像是四五月间刚刚见红的水蜜桃。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就像一对明亮的星星,让人见着就想把它们捂在怀里。人家那眼角儿还挑挑的,不笑也像是在笑着。还有那杨柳般轻盈的身段子,高高爽爽的匀匀称称的,棕色的牛皮带束在腰间,愈发衬得神采飘扬。

    梁大牙狠狠地想,要是能够娶个城里来的女八路做婆娘,自己的这个八路那就算当到如来佛的屁股底下了,梦里都是阿弥陀佛,那不硌坏韩秋云的眼珠子才怪呢。一往这回事上想,梁大牙就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舒坦。尽管这件事在眼下还只是一种幻想或者说只是一种朦胧的渴望,但是梁大牙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为此而提前进入幸福状态。想一想心里都是甜甜的。

    有了一缕若隐若现的对于美好前程的梦幻之丝在暗中牵引,梁大牙就把自己的日子翻了个底儿朝天。每日里带领中队训练再也不像以往那样稀里马虎地放任自流了,如今是一个课目一个动作的来,完全按照副司令员窦玉泉和副参谋长姜家湖制定的计划进行。他手下的几个小队长都是蓝桥埠乡亲,有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原先在蓝桥埠都是听梁大牙吆喝的,现在当了小队长,当然对梁大牙更加惟命是从了。

    梁大牙的中队长委实当得舒畅,组织训练更是耀武扬威。当然,最让梁大牙快活的训练课目还是抡大刀拼刺杀。倘若哪回训练时东方闻音正好从场子边上走过,那就了不得,梁大牙的那身功夫就更是发挥得腾云驾雾。

    梁大牙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琢磨自古美人爱英雄,只要他梁大牙能多砍日本鬼子,天上的七仙女他也能摸一把。

    但是梁大牙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想到,他的行为为他的将来埋下了一颗祸种——他惹恼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主持特委工作的副书记、一直在暗中恋着东方闻音的江古碑。

    江古碑这段时间在江淮分局开会,学习中央的洛川会议精神。回来之后就有风言风语传到耳朵里,说是游击支队里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对东方闻音心存不轨,打了几个小仗,自恃有功,甚至对东方闻音动手动脚。江古碑的恼火在于,虽然他还没有向东方闻音表白什么——他的那点朦胧的爱情火苗曾经受到张普景和窦玉泉善意而又严厉的提醒:革命者以事业为重,眼下正是斗争复杂时期,应该坚决摒弃小资产阶级情调,绝不能在凹凸山区缠绵于儿女情长。如此,江古碑才把一腔热烈的爱情之火深埋在心底,却在暗暗地眷恋着那个清纯如水的姑娘。哪里想到,他都不敢做的事情,一个刚刚参加八路的泥腿子,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并且明火执仗地动了手。尽管他不相信东方闻音会跟那个癞蛤蟆有什么瓜葛,但他的心里还是十分不舒服。岂止不舒服,简直是痛恨。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1
   四

    这一年是凹凸山根据地大发展时期,除了游击支队在游击战中不断扩充壮大,地方工作也有声有色,主持特委工作的江古碑提出了“建设布尔什维克苏维埃”的口号,并以李文彬担任县委书记的陈埠县为模范县,要建立凹凸山的“巴黎公社”。

    李文彬的事业进入到一个高潮阶段。这个来自武汉的热血青年,曾经被一篇秘密流传的文章《红星照耀中国》激动得心潮澎湃,毅然投笔来到革命阵营,以巨大的热情要在中国革命的领域里施展宏伟的抱负。是啊,中国太黑暗了,封建统治,列强统治,军阀割据,连年混战,民不聊生。革命,就是要砸烂一切旧有的秩序,就是要彻底地推翻一切反动统治,建立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世界。他的家庭就是官僚家庭,在他看来是腐朽的剥削阶级。他崇尚革命,崇尚苏维埃,崇尚巴黎公社,他在宣布脱离家庭的时候提出来的口号是:“不当少爷,要当主人;不做资产阶级的寄生虫,要当无产阶级的马前卒。”

    后来进入凹凸山,由于凹凸山根据地的领导人在支队和特委主要负责人的配备上同江淮军区和分局产生了分歧,又是李文彬第一个表现了高风亮节,表示要到最底层去,他选择了革命基础十分薄弱的陈埠县,以满腔热情打开了局面。

    初到陈埠县的时候,工作极其艰难,这里的老百姓对革命茫然无知,原先杨庭辉派来的几个党员只热衷于组织武装,拉起了几个武委会,尤其让李文彬不满的是,这些人对于彻底砸烂旧的秩序没有太大的热情。他们说,陈埠县的县太爷尤大头是个老好人,不反对共产党,不反对抗日,还经常给游击支队送粮送衣,只要你不招惹他,他就不会做对革命不利的事。

    李文彬对这些话很反感。那个尤大头是反动军阀某某某委任的县知事,土匪进山的时候他是县长,国民党来了他还是县长,他就是靠这种八面玲珑的手段维持他的统治。给游击支队送粮送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同情革命?说明他是革命者?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共产党必须建立布尔什维克的政权,应该由彻底的革命者来当县长。有了这个认识,李文彬就向特委打了报告,要发动民众,要以革命的姿态而不是妥协的姿态开展陈埠县的工作,要推翻旧的政权,撵走县长,没收奸商财物——这些提议都得到了特委的肯定。

    那段时间,李文彬被革命的激情燃烧着,由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一变而成为农民运动的领袖。他走乡串户,宣讲革命知识,到雇农家里去,到手工业者家里去,尤其见效的是到县立师范学校去,在那里,他得到了最大的支持,学生们对外面的世界比山野村夫们知道得多,学生们对于闯出凹凸山干一番惊天动地革命事业的热情比农工要高得多。

    也就在这个时期,李文彬遇到了人生的一个必然问题。一个女子,一个凹凸山雇农的女儿,闯进了他的心田,在他的内心深处,在澎湃的激情的海洋里,占据了重要的一角。

    李文彬来到陈埠县之后,在当地党组织的秘密安排下,住在四区的崔家集。这是一个雇农家庭,房东是早期的农会会员。虽然这里的农会没有大的作为,但他们是支持革命的,具体地说,他们支持把他们由穷人变成富人的想法和行动,因此,这样的家庭是相对可靠的。这里也就成了李文彬的活动中心。

    房东的女儿是一个十七岁的村姑,每当李文彬秘密召集会议的时候,村姑就在门楼外面一边作着女红,一边望风。村姑没读过书,不知道革命是哪路神仙,但她知道那是穷人的事业,一个浅显的道理是,只有穷人对那个读书人的话有兴趣。她同样不知道县委书记是哪路神仙,在她的眼睛里,他就是一个读书人,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少爷。但是,有一点她能够揣摩到,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耳闻目睹了这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的作为,在一群山里汉子的面前,他就像一只振动翅膀的雄鹰,煽动出火一样热烈的激情。他的身影神奇而又新鲜,在村姑的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划下了深深的辙印。每当他出门较长时间,她总是在心里为他祷告,想象着他奔走在山村里的样子,为他担忧又为他快乐。几天见不到他,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郁闷,常常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倚门而望。

    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独自走进了他居住的西厢房,向他提出了“参加革命”的请求。她说她可以为革命做很多事,譬如望风,譬如做饭做鞋。李文彬那天很高兴,抚着她的肩膀连说了几声好哇好哇,李文彬说我们的事业是老百姓的事业,我们欢迎一切有志气的青年加

    入到我们的行列当中。革命不光是望风,也不光是做饭做鞋,革命——革命是大事业,要推翻一切反动统治,要打天下。

    在经过几个月的发动之后,陈埠县的革命烈火就燃烧起来了,具体的做法是在农村发动成立革命抗战先锋队,借助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势力,将陈埠县商会二十六家商人的财产悉数没收,充为抗战军需。然后是打土豪分田地,将农村一些富裕人家的土地和财富分给雇农,并杀了一批抗拒交田交物的财主,驱逐了县区旧职人员。

    一时间,陈埠县一片赤色的旗帜飞扬,李文彬仍然住在崔家集,但却在江古碑的支持下,赶跑了原先那个三朝元老的县长尤大头,任命共产党员崔贺喜为陈埠县人民抗日政府县长,并且仿造红军通南巴根据地的做法,建立了布尔什维克的学校、医院、银行和兵工厂、被服厂等。

    紧接着,各区也成立了抗战先锋队,地方武装迅速崛起。

    进一步的故事就开始了。

    在宣布抗日民主政府成立的那天夜晚,李文彬回到崔家集显得异常兴奋,脸上放射着红光,向那个一直在暗中守望他的村姑描绘了陈埠县的革命形势和美好的前景,一直谈了半夜。就是在那天夜晚,那个村姑把她的心连同身子一起交给了他。那时候她相信,她这样做,就是对革命的最好的支持。

    除了她自己,她什么也没有。她还能向革命奉献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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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但是不久,陈埠县的革命又出了问题。一批被驱逐的旧政府官员和财主被断了后路,纷纷跑到凹凸山北,向国民党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刘汉英告状。这些人故意把自己打扮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见了国军长官就像离家的孩子见到了亲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控诉共党赶尽杀绝的暴行,要求国军派出部队进驻凹凸山南,戡乱剿匪,名正言顺地恢复党国政权,拯救那里的黎民百姓于水火涂炭之中。

    刘汉英不动声色,看着这群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把自己糟蹋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遗老遗少,看了许久,然后不咸不淡地说:“诸位,有些话在这里说说就说了,可是在外面就不能说了。你们应该明白,现在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携手抗战,什么戡乱

    剿匪的?要是让山那边知道了,就是给诸位安一个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罪名,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但是,我军和八路有协议,他在山南,我在山北,隔山而治,我是鞭长莫及啊。我劝诸位还是回去,你们可以据理力争嘛。再说,你尤县长过去给姚司令进贡大洋恐怕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那么大的交情,也可以让姚司令捎个信,让他给山南通融一下,杨庭辉不会不买他的面子,把县太爷的交椅还给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席话,让陈埠县的土豪劣绅听得云遮雾罩,看着刘汉英那张不见表情的脸,一时不知他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姓刘的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什么统一战线啦,什么隔山而治啦,都是打马虎眼。他很看不起陈埠县的尤县长尤大头,这个人滑得像泥鳅,有奶便是娘。现在知道找上门来了,你早些时候干什么去啦?“剿匪”的时候,老子跟杨庭辉恶战,你帮杨庭辉偷运伤员。老子打姚葫芦的时候,姚葫芦都快弹尽粮绝了,跑到你那里,三声枪响一吓唬,你就给他筹集了五百块大洋。说一声隔山而治,别的县长都心照不宣,还是听国民政府的招呼,该送钱还照样送钱到山北来,你尤县长一看是杨庭辉盖在头上,立即就去效忠,行政公署给你派三百担粮食,你居然支支吾吾一再拖延,最后才送来一百五十担,整个打了一半折扣。这下好了,这下你该明白谁是政府了。

    刘汉英虽然为难了尤县长等一帮子土地爷,但其实,他的话是很耐人寻味的。尤大头再可恶,但他毕竟是国民政府委任的县长,虽然说隔山而治,但是当初同杨庭辉签订的协议里,白纸黑字明确地说过要以抗战大局为重,维持现有政权。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军饷可以就地征集,但当地政府接受山南山北双重领导。现在杨部得寸进尺,居然赶走县长,自己坐大,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尤其是他们处心积虑地扩充武装,必须高度警惕,必须及时遏制。至于怎么遏制,刘汉英自有主张。一方面他要通牒杨庭辉,提出严重抗议,这是走大道的。他也知道走大道收效甚微,杨庭辉不会买账的。但这条道不能不走。另一方面,他巴不得杨庭辉把声势造得更大,把当地的士绅富户逼得更惨,逼到一定程度,就狗急跳墙了,陈埠县一乱,给山南其他几个县一个警告,共产党六亲不认,陈埠县就是个例子。如此,他们就会更加死心塌地地依附政府。还有一点,刘汉英知道凹凸山的这些地方官员为了一方太平,都和当年的土匪、现在的汉奸姚葫芦暗渡陈仓,他们实际上就是姚葫芦的钱库和粮仓。这些人被共产党打下马来,就等于掐了姚葫芦的血脉,姚葫芦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而姚葫芦一旦动手,让姓杨的和姓姚的都伤伤元气,他就可以端杯清茶坐在一边乘凉了,他既可以通过洛安州的商行卖点子弹给姚葫芦,又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帮杨庭辉一把,两边都有人情。他现在的任务是养精蓄锐保存实力,就连日本人,倘若不是找上门来,他都尽量不去招惹。说什么要他重新回到山南,还去戡乱剿匪,简直是痴人说梦,都是屁话。

    当然,刘汉英的真实想法不会告诉这些鱼肉乡里的土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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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过了两天,刘汉英就派人到凹凸山南,给杨庭辉送来一份字斟句酌的公函,指责杨部背信弃义,陈埠县李文彬擅自驱逐政府官员,成立武装,是破坏团结抗日之举。而没收商行财物,属于违法行为。与此同时,洛安州里在日本人卵翼之下耀武扬威的汉奸姚葫芦也派人给杨庭辉送来一封信,自然是威胁了,一是要求杨庭辉立即撤消并处置李文彬和陈埠县那个姓崔的泥腿子县长,立即迎接尤县长归政,立即将没收商会的财产归还——“否则,休怪姚司令我不客气。”

    这两封信在凹凸山游击支队和特委引起了争论。开会研究办法的时候,李文彬也参加了。李文彬看了刘汉英和姚葫芦的信,勃然大怒,将信掷在地上,还踩了一脚,说:“国民党欺人太甚,我们打倒反动县长,还权于人民,扩大武装就是为了抗日,不是去打他刘汉英的,他有什么道理说我们破坏抗日?看看,他是和汉奸一个腔调,究竟是谁破坏抗日,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江古碑说:“我同意李文彬同志的观点,我们对这件事情可以不予理睬。我们不能听国民党和汉奸的指挥。”

    说完,还很有力度地拍了一下桌子。

    杨庭辉说:“大家还是冷静一点。老窦老王老张,你们的意见呢?”

    窦玉泉本来是不急于发言的,他知道,这个问题比较棘手,虽然只是陈埠县的问题,但这里涉及到许多政策问题,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各种关系比较微妙。合作是合作了,但毕竟不是一家人,合作还有个分寸的问题。凹凸山的历史特殊,过去是官匪一家、兵匪一家,现在是国、共、匪、伪,错综复杂。还有,虽然同是从江淮军区派来的干部,但他对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有保留,他们过于理想,也过于激进,在全民族统一抗战的前提下,去搞那种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似的革命,去建立什么“凹凸山的巴黎公社”,简直是异想天开,也不符合当前的政策和策略。但是让窦玉泉为难的是,杨庭辉和王兰田对于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并非不知道,不仅默许,而且支持。他是个吃过亏的人,在川陕肃反的时候他差点儿被杀掉,回到江淮军区,又反过来被当成某某某分裂主义分子被审查过。革命的理想和目标是崇高的,但是实施的过程是云诡波谲的,在陈埠县的问题上,持肯定和否定的态度都不一定正确,并不是非此即彼。

    窦玉泉苦思良久,还是一言不发,最后只说了句:“这件事值得重视,还需要认真研究。大家各抒己见吧。”

    窦玉泉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王兰田却不能,在这样的会议上,如果他保持沉默,这种沉默本身就是态度。王兰田也想了一阵子,说:“刘汉英和姚葫芦的态度我们不能不重视,因为,不予理睬,可能会使矛盾激化,尤其是姚葫芦,他要是把视线主要集中在凹凸山南,可能……在军事上,可能……对我们不利……”

    王兰田的话还没说完,张普景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头:“老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就是要同敌人斗争的,我们还能在汉奸面前低头吗?”

    王兰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现在实力还不是很雄厚,不能惹火烧身。”

    从内心讲,窦玉泉是很赞成王兰田的意见的,从凹凸山的形势看,各方势力都在积攒精力敛翼待机,如果因为陈埠县的问题,将敌伪的注意力集中在凹凸山南,刘汉英本身就居心叵测,一旦开战,势必袖手旁观,游击支队的这点兵力将会受到重创,的确不是明智之举。但窦玉泉不会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他知道,杨庭辉不是书呆子,杨庭辉不会不明白个中利害关系,只要不是逼到绝处,他就没有必要充当出头鸟。

    杨庭辉终于发言了。杨庭辉说:“陈埠县的工作我是支持的,李文彬同志做了相当的努力,局面开展得很好,尤其是武装建设,功不可没。但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有些人被触动了,我们得有策略,硬顶对我们不利。我看是不是这样,那个尤县长,还是让他当他的县长。没收商会的财产,可以还给他们一部分。这样,可以暂时稳住姚葫芦。但是,抗战先锋队已经建立,不必撤消,这一点,我们不必解释,这是抗日的需要,一切都是在抗日的旗帜下顺理成章的,刘汉英作为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他没有理由反对,就是心有异议,也不敢摆在桌面上说,我让他有苦说不出。”

    张普景说:“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让步,难道是被敌人吓破胆了吗?我们应该坚持,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们有我们的原则,不能妥协。”

    杨庭辉说:“同志,斗争是要讲策略的,而眼下我们最重要的策略就是发展我们的武装。只有当我们的武装力量相当壮大的时候,原则才有可能坚持得下去。如果我们一味蛮干,同敌人拼个鱼死网破,那就是葬送我们的实力。”

    这次会议做出了三条决定,一是陈埠县还政于旧政权尤县长的班底,退还陈埠县商会被没收的部分财物,并且由杨庭辉亲自出面,安抚尤县长和一帮子士绅们。二是陈埠县的“苏维埃”政权暂时转入地下活动,兵工厂设备送交游击支队。三是以原抗战先锋队骨干分子为基础,成立陈埠县抗日游击中队,并公开向国民党凹凸山行政公署报告,申请武器装备和军饷——至于能否落到实处,则另当别论。

    刘汉英有两个没想到,第一是杨庭辉等人会做出这样的让步,眼看已经红红火火的陈埠县赤色运动转眼之间就偃旗息鼓了,按他的经验,共产党善于星火燎原,像这样自己泼自己的冷水,不是共产党的性格——可是凹凸山的共产党就是这么出其不意。如此,让杨庭辉的部队见恶于姚葫芦,并借姚葫芦的手削弱杨庭辉的如意算盘也就很难拨动了。

    刘汉英的第二个没想到是,杨庭辉居然明目张胆地又在陈埠县成立一个抗日游击中队,而且装出一副依靠国民政府的样子,向他报告,以争取合法。刘汉英当然不会情愿给这个中队军需粮饷,但是,他又知道,不管他承认与否,土八路的那个中队是不可逆转地成立了,他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呢?八路军的队伍说发展就发展,压根儿就用不着征得他的承认,这一次之所以报告了,是给他一张脸,他要是一本正经地不予理睬,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前思后想,刘汉英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张脸要过来,派了一名军需官,带上一门破钢炮和十条汉阳造,前往陈埠县宣读他的手谕,嘉勉陈埠县抗日游击中队奋勇杀敌,为党国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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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战斗间隙训练,别的中队的训练都是司令部作战科组织,梁大牙的中队却是由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窦玉泉亲自组织。

    窦玉泉是个读过师范的知识分子,因为有点文化,过去一直在川陕的部队里当参谋,那时候,川陕的红军搞肃反,发起肃反运动的领导人有一个出奇的理论——“工农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党可原谅三分,倘若是知识分子犯了错误,就要加重三分。”肃反前的一天,那位领导人偶尔看见窦玉泉正在看一个小册子,就顺手翻了翻,这一翻就坏了,那个小册子的作者是一位留过洋的军事指挥员,也是那位领导人正要在肃反中清理的重要目标,再加上窦玉泉当时和妇女独立团的一名女干部交往甚密,而那位女干部恰好又是窦玉泉顶头上司追求的对象,肃反一开始,顶头上司就向上打了报告,密奏窦玉泉说过的一句话,“某某某指挥打仗就是不如某某某”,如此自然大祸临头,毫不含糊地被关进了“改造班”,每天要交代思想错误,如果交代不出错误,那就更是错误,属于“执迷不悟”,再往后就是“顽固不化”,再再往后就是“自绝于党”。倘若不是一场战斗急需干部,窦玉泉的肩膀上早就没有脑袋了——那时候杀了多少人啊,没有理由都照杀不误,更何况他窦玉泉还读过“反革命分子”某某某的书呢?何况他还说过某某某指挥打仗不如某某某呢?

    打完那一仗,有些“改造干部”相信组织,又交了枪老老实实地回到了“改造班”,不久后大都被杀。窦玉泉却多了个心眼,跟随一支作战部队回到了江淮根据地,从而躲过大难一场。

    有一点窦玉泉没有想到,当初在苏区他曾经受过某某某肃反扩大化的迫害,差点儿成了刀下冤魂,可是到了江淮军区之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某某某分子,当时军队的一位高级领导人说过这样的话:“某某某就像一粒毒药,毒药投到井里,某某某部队的干部喝这口井的水,都不可避免地要中一些毒。”

    如此一来,窦玉泉就一再背时,没被某某某杀掉,还要为某某某背黑锅,又进行了若干次反省,又写了若干份检查,这才勉强过关,并在以后的岁月里,凭借勤恳的作风和实战经验重新受到重视。

    毕竟,窦玉泉是一个经过战争而且是正规战争磨练出来的军人,被派遣到凹凸山以来,也是满怀雄心壮志,要一展身手,要带出一支兵强马壮的部队。但凹凸山支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容易整顿,游击作风严重不说,兵员成分还十分复杂,多数指挥员既没有军事理论,也缺乏严谨的战术训练。如此,他就不能不多操一些心了。

    抗战爆发以后,凹凸山游击支队经过收编扩充,眼下共有五个中队,每个中队有三五小队不等,每个小队有三二十人不均。窦玉泉便向杨庭辉建议,军中立草为标,凡事都得有规矩,要规范编制,合理配备人员和武器,并对小队以上干部进行战术训练和基本的军事理论教育。这些建议均被杨庭辉欣然接受。

    窦玉泉搞训练是有经验的,从基础的动作开始,点滴灌输,一招一式都按照日军战术来,这在战术上叫以夷制夷。但梁大牙之流却练得阴阳怪气。练习拼刺刀,窦玉泉讲了几遍要领,累得浑身是汗,从出枪出刺护身到侧身防卫都亲自示范,要求得十分细致也十分严格。可是让梁大牙比划,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张牙舞爪笨手笨脚,还老爱抡枪托子,一急眼了就横冲直撞。窦玉泉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纠正,纠正多了,梁大牙就不耐烦了,说:“什么一进二退上三下四的,咱记不住。窦副司令你也别老找茬,我这个打法不比你的差,不信,咱俩拼回刺刀试试。”

    窦玉泉说:“好啊,我看我不教训你一下你就不知道厉害。我让你三枪。”

    梁大牙不信邪,拖着根木枪就要和窦玉泉拼。

    梁大牙人高马大,窦玉泉也是高大魁梧,彼此势均力敌,再加上窦玉泉在参加队伍之初就是受过严格的单兵训练的,自然不会怯乎梁大牙。

    准备好了,就开拼。

    梁大牙横着一根木枪,泰山压顶一般向窦玉泉扑过去。窦玉泉拉开架式,等梁大牙逼近了,虚晃一枪,倏然一跳,梁大牙就扑了一空,但是梁大牙没有倒下,抽身杀了个回马枪,窦玉泉出枪一挡,用力过猛,两人的虎口都是一阵裂疼。

    梁大牙见两枪没有刺中窦玉泉,暂停,稳住阵脚,耍了个心眼,哇哇乱叫,声东击西,左右开弓,把一根木枪舞得呼呼生风。窦玉泉见这家伙又开始乱抡了,不敢贸然还手,连连后退,跳上一个高坎,引诱梁大牙轻兵深入。梁大牙屡次出击无效,就有些急躁,动作就更

    没章法了。窦玉泉卖个破绽,抽身便走,梁大牙见有机可乘,再次出枪,却不料窦玉泉突然一闪,出枪一杵,梁大牙就摔了个嘴啃泥。

    窦玉泉迅速回身,一脚踏在梁大牙的背上,把木枪头抵在梁大牙的后脑勺上,哈哈大笑:“梁大牙,到底我是花拳绣腿还是你笨脚笨腿?这回服不服啊?”

    梁大牙被死死地踩住,动弹不得,叫了起来:“狗日的窦副司令,你也不按章法了,胡来,你耍花招。”

    窦玉泉仍然踩住梁大牙不松,任凭梁大牙在他的脚下龇牙咧嘴地求饶,说:“我当然要耍花招,打仗打的就是花招。但是你要把基础动作练熟了,才能把花招耍好。你前几次仗打得都不错,但那都是小打小闹,也有很大的偶然性。你的对手要是我,恐怕就没那么便宜。当八路军的军官,你还得从头训练,要练扎实的基本功。你听明白了吗?”

    梁大牙说:“我听明白了。你快松开我,你不能老踩住我不松啊,哎哟,我的肋巴骨……我服了行不行?”

    窦玉泉这才哈哈一笑,又使劲地踩了一下,说:“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别以为……”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子一飘,重心失控,稀里糊涂就被掀翻了。还没回过神来,梁大牙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拍着屁股叫道:“你厉害个鸟毛灰,老子不过是一时大意让你钻了空子。十天后咱们再比划,我让你三枪,你能赢我我把门牙打下来给你。”

    窦玉泉说:“那好,我等着。”

    吃了一次亏,梁大牙就不能小看窦玉泉了,虽然嘴上还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暗暗地留了神,琢磨小日本的战术,也琢磨窦玉泉的招数,十天之后再跟窦玉泉较量拼刺刀,作风与前大为改观,结果竟然是窦玉泉以三负一胜败给了梁大牙。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2
   八

    这段时间,没有大打出手,凹凸山游击支队只搞了几次小出击,主要的精力还是训练和整肃军纪。

    虽然拼刺刀跟窦玉泉不相上下,但梁大牙知道窦玉泉是一个有学问的军事干部,尤其是关于指挥方面,那是为官为将的学问,窦玉泉有些招数,他还是乐意跟着揣摩的,而且悟性不差,很会灵活运用,往往出奇制胜。譬如前不久在黄峰垭反“扫荡”中,曲歪嘴的小队抓获了鬼子官的一条东洋狼狗,梁大牙灵机一动,当场让人在狗尾巴上绑了四颗手榴弹,拧开盖子,把拉火环扯掉就放了狗。那狗一旦挣脱羁绊,就箭一般地往鬼子窝里跑,欢天喜地地炸死了它的老主人藤田少佐和七八个鬼子兵。

    梁大牙的仗现在是越打越精了。

    这天是个好天气。晌午时分,梁大牙正在驻地村庄外带领朱一刀等人训练摔跤,杨庭辉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洋马,满面春风地驰骋而来,一直奔驰到梁大牙的身边,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警卫员,乐呵呵地照着梁大牙的肩膀上擂了一拳。

    梁大牙说:“看样子司令员有高兴的事情了,莫非哪里又打胜仗了?”

    杨庭辉说:“不光是我的高兴事儿,也有你梁大牙的高兴事儿。梁大牙同志,上级要我们在鄂豫皖边扩大抗日武装,各县要成立县大队。从今天起,你就是陈埠县的县大队长了。”

    梁大牙吃了一惊,说:“我的个天,那不是又升官了吗?”

    杨庭辉笑笑说:“是啊,当八路当对了吧?看看升官升得多快?我跟你讲,这次我们在凹凸山要成立七个县大队,要把队伍扩充到两千人以上,干部严重缺乏,别的大队长和政委都是老红军干部担任的,像你这样资历的,最多只能当副大队长。你是第一个当大队长的,我们把你选做标杆,你得好好干,尽量带出一批新干部来。”

    升官是好事,不过梁大牙又有点疑惑,问:“县大队的大队长是个多大的官儿?能不能骑上东洋马?”

    杨庭辉皱皱眉说:“我们八路军不计较官大官小。要想骑东洋马,你得自己缴获。”见梁大牙黑着脸不吭气,又说:“你那个大队长,也就相当于个营团级吧。”说完,带头往山坡上走,仍然显出兴致很高的样子。

    梁大牙赶紧跟了过去,不屈不挠地问道:“县大队长这个官算是几品?”

    杨庭辉很恼火地看了梁大牙一眼,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七品!”

    梁大牙压根儿不在乎杨庭辉的态度,咧开大嘴笑了,说:“不赖。七品就是个县太爷了。管多少人马?”

    杨庭辉忍了几忍才没有骂出声来,咽下一口恶气,说:“眼下只有你们中队作为主力基础,到陈埠县去开展工作,各小队升级为区中队,到各区去扩充兵员,加上李文彬同志的抗战先锋队,全大队要发展到五百人左右。”

    梁大牙一听这话乐了,嘿嘿一笑说:“行啊,招兵买马咱有办法。今晚老子就带人去打河口集,他娘的弄他几根机关枪回来,让弟兄们看看本大队长的手段。”

    杨庭辉勃然变色,厉声喝道:“梁大牙,你是谁的老子?”

    梁大牙怔住了,傻乎乎地看着杨庭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嘟嘟囔囔地说:“咱说话就是爱带个口头禅,不是故意骂人的,何必发火呢。”

    杨庭辉就沉下脸,严肃起来说:“梁大牙同志,我必须提醒你了,你现在是八路军的指挥员了,老百姓的习气要改。我们八路军是一个有着高度组织纪律的武装集团,不能仅凭意气用事,不能说高兴了想打就打。大队长要像个大队长的样子,要动脑筋。你明白吗?”

    梁大牙的大嘴张了几张,想把杨庭辉的话给顶回去,可是转过脸去一看,司令员的表情很认真,再往细里琢磨,觉得杨庭辉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便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明白了,大队长要像个大队长的样子。”

    杨庭辉仍然余怒未消,但见梁大牙没有顶撞,口气便缓和了一些,语重心长地说:“梁大牙同志,你要清楚,组织上对你可以说是十分地迁就了。你作战勇敢,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因此居功自傲。你梁大牙在我们凹凸山游击支队里是受到尊敬的。你要珍惜同志们对你的尊敬,要注意保持高大形象。”

    这一席话,虽然也是批评,但是杨庭辉把分寸把握得比较好,有褒有贬,褒中寓贬。梁大牙尽管明知是教训他,听起来却不咋觉得不中听,于是坦然表态:“司令员你放心,往后咱再也不在你面前充老子了。”

    杨庭辉点了点头说:“在别人面前也不能充老子。”

    梁大牙说:“司令员说得对,咱梁大牙是个明白人,说得对咱就听,听了咱就改。”

    杨庭辉的脸上这才显出一丝笑意,又点了点头说:“到陈埠县的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的准备工作,等一会儿由司令部姜家湖同志跟你们一起研究。你看还需要什么?”

    梁大牙挠了挠头皮,龇龇大牙说:“倒是真的还有个需要,就不知道司令员给不给?”

    杨庭辉说:“只要是我们能够办得到的,自然会给你办。你有要求尽管说。”

    梁大牙张了张嘴,想说没说,半天才说:“算球了,就算是开个玩笑。”

    杨庭辉说:“你梁大牙一向说话爽快,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有话直说!”

    梁大牙说:“说了恐怕也是白说……你……能把东方姑娘给我吗?”

    梁大牙说话的功夫,杨庭辉已经踏上了往坡上去的小路,一只脚在路边,一只脚在路上,听了梁大牙的话,被火烫了似的缩回脚,看鬼一般狠狠地盯着梁大牙。梁大牙发觉司令员的目光很不对劲儿,像是带着很多毛刺,扎得人眼睛生疼。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先虚了三分,嘴里呐呐地说:“不行就球了,咱这也是……也是……”

    杨庭辉冷笑一声,问道:“梁大牙同志,你个狗日的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八路军是土匪么?你以为组织上派你去陈埠县是去当山大王么?你是不是还想要个压寨夫人啊?啊——你说是不是?”

    梁大牙连忙辩解,自然不敢说出心里话,也算是粗中有细,迅速给自己找到一个台阶,硬着头皮说:“司令员小看梁大牙了,我梁大牙如今已经是抗日军人了,还是一名八路军的干部,哪能去想那些歪门斜道呢?我这段时间看出来一个窍门,有东方闻音同志在场,我们队的弟兄们杀敌训练就格外带劲一些。再说,咱这个人是个粗人,得有个仔细的人敲打咱,咱才能进步。自从结识了东方闻音同志,不知是咋弄的,咱就想当个斯文人。你说怪不怪?”

    这回轮到杨庭辉吃惊了。杨庭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貌似莽汉的梁大牙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定睛再一次仔细打量梁大牙,还真不像生病发烧,也不像油嘴滑舌的样子,挺认真的。想了一会,杨庭辉说:“好,你的这个要求我记住了,我得跟支队其他领导研究一下。”

    梁大牙说:“司令员我向你保证,咱当真没有往旁门左道上想。东方闻音同志要是不能跟我们并肩战斗,你就给我派个军师吧。”

    杨庭辉说:“还没有顾上告诉你,这次组建陈埠县大队,为了加强力量,支队决定抽调一批战斗骨干给你们,各区成立区中队,中队长和小队长都由老八路干部担任。”

    梁大牙起先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会突然叫了起来:“司令员,这样不行,你派老八路干部来,那朱一刀跟陶三河、曲歪嘴他们怎么办?”

    杨庭辉说:“什么怎么办?提拔使用,到各区中队去当副中队长啊。”

    梁大牙怔了怔,瞪着两只凸出的眼珠子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阴森森地对杨庭辉说:“算球了,你那个xx巴大队长咱不当了。”

    杨庭辉吃了一惊,厉声喝道:“梁大牙,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大牙不吭气,蹲在地上,卷了一支粗大的旱烟,吱吱吱吸得火星乱蹦。朱一刀和陶三河、曲歪嘴等人都是梁大牙担任中队长之后提拔起来的小队长,也都是他的蓝桥埠乡亲。在梁大牙看来,这些人都是够种的,只要认准一个理儿,玩起命来能把脑袋当尿壶摔。前几次同日军交手的事实也的确证实了这一点。这次梁大牙当上了大队长,他想自然应该是水涨船高,小队长们都应该成为中队长。可是杨庭辉居然要派老红军老八路骨干来当正的,他的知根知底的兄弟却只能屈居副职,他梁大牙的心中当然不会痛快。再说,派来的老红军老八路干部们显然都是杨庭辉信得过的心腹,功劳大,资格老,往后能像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他们那样服从自己么?

    想到这里,梁大牙的心头便蹿上来一股无名之火,抽完半根烟卷,恶狠狠地扔在地上,站起身来使劲地往上面踩了几脚,一拍屁股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甩了一句话:“杨司令员,咱把话挑明了,你给我派老红军老八路骨干我双手接着,但是他们只能当副职,不然这个大队长咱就不当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落地有声的一句话把杨庭辉噎得直翻白眼,盯着梁大牙一走一犟的背影,杨庭辉终于忍无可忍了,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简直是土匪。”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3
    九

    凹凸山的夜晚漆黑,凝重的空气中弥漫着秋草枯叶的潮湿气息。八路军凹凸山抗日游击支队司令部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在驻地梅岭召开紧急会议,集中研究一个问题——关于是否撤消梁大牙同志担任陈埠县县大队长职务的任命。

    这显然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如果撤消任命,那么,将如何处理梁大牙?如果换一个结局,仍然保留梁大牙的大队长职务,那么是否可以派遣东方闻音同志去陈埠县工作?从其他部队抽调的老红军老八路骨干去陈埠县县大队究竟是担任正职还是副职?等等。

    会议由杨庭辉主持。参加会议的共有六个人,包括杨庭辉,支队政治部主任张普景,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窦玉泉,副政治委员王兰田,特委副书记兼支队副政委江古碑。还有一个就是列席会议的支队政治部宣传部长东方闻音。除了杨庭辉和王兰田年纪超过了三十岁以外,其余人员都才二十郎当岁,窦玉泉二十五岁,张普景二十四岁,东方闻音才十八岁。

    这次年轻的会议可以说是一次高度机密的会议。因为在会前私下通气时,江古碑提出了一个矫枉过正的方案:秘密处决梁大牙。

    张普景表示赞成。窦玉泉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这就为会议的调子升了级。

    江古碑虽然主持特委工作,但特委现在还是个空架子,离不开支队,他对支队的事情也很关注。一句话说到底,除了某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憎恶以外,冠冕堂皇地说,他也不认为梁大牙是个革命者。眼看梁大牙一天天坐大,居功自傲,江古碑感到十分不安。

    张普景对杨庭辉一次又一次迁就并且重用梁大牙更是不满。他认为梁大牙的思想意识形态基本上还是封建腐朽的那一套,参加队伍动机不纯,政治上一塌糊涂。杨庭辉曾经有几次提出来要发展梁大牙入党,张普景给予了坚决的抵制。他认为他必须捍卫组织的纯洁性,不能因为梁大牙多杀了几个日本鬼子就降低了组织的标准。杀几个鬼子算得了什么?革命有更大的目标,有比杀鬼子更重要的事情,他梁大牙能胜任吗?张普景还特别厌恶梁大牙的举止行为,觉得这个人差不多就是个恶棍。如果把部队的指挥权交给这样的人,岂不是要改变性质吗?如今他又公开违抗命令,要挟上级,甚至提出荒唐条件,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人随时都会脱离队伍。这样的人杀不足惜。

    张普景知道窦玉泉对梁大牙也有看法,十分希望他能站出来“坚持原则”,可是,窦玉泉却回避了他的目光。开会的时候,窦玉泉谁也不看,只看房顶上的草笆。尽管窦玉泉也认为,像梁大牙这样的人,参加八路军带有很大的投机成分,这样的人谈不上有什么政治信仰,一旦条件有变化,或者个人意志得不到满足,他把队伍拉出去投敌都是极有可能的,但是这些话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他窦玉泉是不会说的,他知道有人会说。

    王兰田对江古碑和张普景的提议持不同意见。王兰田认为,“看一个人应该历史地看,长远地看。历史地看,梁大牙同志虽然有很多恶劣的习气,但是他投身抗日的爱国精神是不容置疑的。当初,他虽然在投八路还是投国民党军的问题上没有明确的倾向,走过一段曲折的道路,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他不会去当汉奸。长远地看,眼下全民抗战,像梁大牙这样舍身忘死的人尤其难能可贵。而且,通过最近的几次战斗,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了,梁大牙同志在战术上有了可喜的进步,现在已经不是仅凭匹夫之勇了,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思考一些问题了,基本上进入了一个初级指挥员的角色了。眼见得一个战斗骨干正在成长,我们还是应该考虑帮助他……”

    “可是,梁大牙竟然要求东方闻音同志跟他一起去陈埠县,动机是不可告人的,是十分恶劣的。”张普景十分激动,红着脸看着王兰田,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

    王兰田却不温不火,依然平静地说:“当然,梁大牙同志也有他的问题,有些问题甚至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我的看法——杀,是坚决不能杀的。但是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的职务目前是不能让他担任了。可以让他继续担任中队长,同时要对他的中队加强政治工作建设。现在的指导员在梁大牙的面前太软弱了,要换掉,换上一个有胆有识能够独当一面的同志,必要的时候要能顶上去。另外,也可以考虑再配两个副手。”显然,王兰田的意见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提出的方案不能说没有可取之处。几位支队首长为了梁大牙,委实伤了不少脑筋。

    张普景闷闷地吸了两口烟,又扭过头来问道:“闻音同志,你是怎么想的?”

    东方闻音不是支队首长,只是临时被指定列席会议,所以不便发言。对于梁大牙要求自己也到陈埠县去跟他“并肩战斗”,她感到十分惊讶和困惑。她是这么年轻,又是这样幼稚。虽然她现在是支队政治部的宣传部长,但那只是一个名义,整个宣传部只有她一个人,实际工作大事小事全由张普景包揽到底,她差不多就是个书记员兼通讯员。对于革命她一知半解,参加八路军是为了抗日报国。上海沦陷她无家可归,一到凹凸山,她才逐渐体会到革命二字的深刻涵义,远远不是她那颗单纯的心能够明了的。杨庭辉司令员是她父亲最器重的学生,父亲到远东寻求真理去了,托孤一样的把她送到凹凸山,杨庭辉自然对她关怀呵护倍至。连杨司令员都说她还是个娃娃,还没有长大,还要在斗争中接受磨砺。像她这样一个人,到陈埠县又能够帮助他们做些什么呢?从个人角度上讲,对于梁大牙,她的看法是很复杂的。她能够充分地感受到,像梁大牙这样的人,似乎是很让人讨厌的,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梁大牙——说到底,她现在还不能算是认识了梁大牙。

    东方闻音感受到了张普景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的分量,同时也感觉到了特委江古碑副书记在注视她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复杂的神情,可是,她无法做出抉择——况且这也不是她的选择所能决定的。东方闻音说:“我个人服从支队首长安排,只要是为了抗战大局,怎么样都行。”

    张普景有力地看了她一眼,表示不满。江古碑也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既有失望也有一丝淡淡的阴郁。他是多么希望她能够强有力地支持自己啊,如果此时她能站出来,公开发表看法——梁大牙是个投机分子,这样的人在我们的队伍里很危险,如果有一天他私心膨胀,就会给革命带来很大的损失,我拥护江古碑副书记和张普景主任的提议,为杜绝后患,把梁大牙毙了!——如果她能这样说,那很多问题都解决了,即使不能把梁大牙毙了,他江古碑也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可是,令他沮丧甚至气愤的是,她竟然说:“只要是为了抗战,怎么样都行。”

    这叫什么话?怎么能“怎么样都行”呢?简直是毫无立场,也毫无爱憎。但是在这个场合,江古碑无法发作。

    杨庭辉最后发言了。杨庭辉的表情很严肃,态度也很诚恳,眼窝里有些红丝,看样子很累,是经过了一番艰难曲折的思想斗争的。杨庭辉说:“第一,梁大牙同志是个好同志。第二,梁大牙同志是个可以进步的同志。第三,梁大牙同志是个可以重用的同志。”

    在座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连王兰田都有些诧异,一向稳重睿智的杨司令员这是怎么回事啊?明摆着的,梁大牙目前口碑极差,所作所为影响极坏,不杀他的头,就是高抬贵手了。杨庭辉却冒众人之大不韪,如此公开如此武断地给予如此之高的评价,实在是出人意料的。

    张普景表情严峻地说:“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杨庭辉同志,到底谁是革命的主力军?”

    杨庭辉怔了一下,说:“谁能打胜仗谁就是革命的主力军。”

    张普景说:“这不是单纯的军事观点吗?”

    杨庭辉说:“是军事观点,但不单纯。”

    张普景冷笑了,“可是,我们的原则呢,革命者的标准呢?难道革命者仅仅就是靠匹夫之勇?”

    杨庭辉反问:“那你说革命者应该是个什么标准?我告诉你同志哥,没有天生的革命者,没有与生俱来的革命觉悟。信仰和理想都是要靠培养的。你老张有什么理由断定梁大牙就不是一个革命者?这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嘛。”

    张普景顿时语塞,但仍然不肯轻易就范,坚持说:“就算我们不能证明梁大牙不是个革命者,但是他显然不具备优秀革命者的品质。”

    杨庭辉挥手轻轻地驱散了眼前的几缕轻烟,淡淡地笑了笑,说:“老张你不要急于争论,我总有发言的自由嘛,请让我把话说完……之所以说梁大牙同志是个好同志,他的战斗行为已经证实了,大家有目共睹。他有缺点,但他的主流是好的,是革命的。改造一个人好比搬一座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们不能指望梁大牙今天穿上八路军的制服,明天就是一个纯粹的无产阶级战士了。思想工作要潜移默化。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江山易移本性难改那一套。精诚所至水滴石穿,我们共产党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未必就改造不了一个梁大牙?眼下抗日战争已经进入了一个持久的僵持阶段,凹凸山的斗争尤为艰苦,正需要梁大牙这样的爱国青年驰骋沙场,所以我们要重用他。如果对梁大牙处理不当,将会给基层带来动荡,挫伤战斗积极性,梁大牙的中队恐怕要出问题。另外,从品质上分析,梁大牙不仅作战勇敢,而且脑袋也很灵活,只要引导正确,他就会一步一步地走上健康的革命道路。这样的人,一旦成为有觉悟的革命战士,其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可是,”张普景不仅对窦玉泉的暧昧不满,还很恼火江古碑,枪毙梁大牙是他提出来的,见杨庭辉态度强硬,他却龟缩了,这哪里是革命者的姿态啊?没有办法,张普景只好硬着头皮再一次赤膊上阵:“可是,司令员同志,我们是否应该注意一个倾向,注意不要过分强调单纯的军事观点,而忽视了政治原则。梁大牙刁横野蛮,趣味低级,如果让这样的人继续担任指挥员,并且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县的抗日武装的最高领导人,会不会有损我们八路军的名声?”

    杨庭辉没有马上回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才说:“老张的担忧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但是,事在人为啊。如果梁大牙现在就是一个既具有顽强战斗作风,又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人,那么我们还要开这个会干什么呢?那就不用再研究这研究那了,干脆把梁大牙调到支队政治部给你当副主任算了。”说完后面一句话,杨庭辉笑了,笑得很轻松。坐在杨庭辉右边的王兰田也微微地笑了笑。

    张普景却笑不出来,他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杨庭辉话里的讽刺意味,脸色悄悄地阴沉下来,瞟了窦玉泉一眼,窦玉泉仍然面无表情。其他人也都缄默不语。东方闻音只是从几位首长的言语中感觉到似乎有些话不投机,她有些困惑,眼下她还没有进入到凹凸山决策层的思想环境之中。

    杨庭辉的思路并没有被打断,接着前面的话题,仍然侃侃而谈:“为了达到团结梁大牙,改造梁大牙,正确使用梁大牙,充分发挥他抗日积极性和勇敢作战精神的目的,我提出三条提议。第一,正常宣布梁大牙同志担任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职务的命令。第二,向军区报告,调动宋上大、马西平、东方闻音三同志到陈埠县工作,陈埠县县大队政治委员由该县县委书记李文彬同志兼任,宋上大同志担任副大队长,马西平同志担任参谋长,东方闻音同志担任县大队副政治委员。由以上三同志组成县大队特别支部,宋上大同志担任书记,马西平同志为副书记。”

    对于杨庭辉的第二条提议,东方闻音暗暗吃惊。副政治委员是个什么角色啊,那是要带领部队冲锋陷阵的,自己怎么能胜任啊?她很想站起来推辞,但一看见杨庭辉也正在用严肃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注视着她,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是的,司令员一直都在强调,要她多接触斗争实践,要敢于在艰苦的环境里锻炼自己,提高自己。这一次的任命,想必也是司令员有意识地锻炼自己,是责无旁贷的。这样一想,东方闻音也就心安理得了。再掰着指头算一算,除了自己,派给梁大牙的三个人中,有两个原先都是做保卫工作的,宋上大还当过锄奸科长。虽然司令员丝毫没有流露出要对梁大牙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的意思,但是仅仅从这项人事安排上,还是能体会到一种藏得很深的韬略。

    杨庭辉的意见还没有谈完,“第三,根据战斗需要,建议梁大牙中队的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三同志分别升任陈埠县县大队三个基干中队的中队长。支队另外抽调一批骨干,分任基干中队的副队长和各区中队队长。”

    张普景终于忍无可忍了,拍案而起:“我反对,我坚决反对。”

    杨庭辉说:“老张你坐下,冷静点。我刚才说的只是提议。有不同意见,我们可以举手表决嘛。”

    张普景坐下去,仍然心潮难平。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势:除了东方闻音没有表决权以外,在场的特委委员和支队党委委员有五位。在梁大牙的问题上,江古碑理所当然是他的同盟,根据过去的交谈,窦玉泉对梁大牙也是反感至深,绝不可能支持梁大牙,就连王兰田,如果他出于革命的责任感,恐怕也不会赞成杨庭辉的武断安排。真要表决,自己的意见应该是占上风的。

    可是,表决的结果却让张普景瞠目结舌,甚至可以说心寒齿冷。当杨庭辉宣布:“同意杨庭辉同志以上三条提议的同志请举手”之后,杨庭辉自己先举了手,然后是王兰田和窦玉泉。江古碑左顾右盼,似乎有点犹豫,尽管他对把东方闻音派到陈埠县去跟那个魔鬼“并肩战斗”一千个反对一万个不放心,但是他往四周一看就明白了,这件事情已是大势所趋,所以他最终还是举起了手。

    坚持到最后没有举手的,只剩下了张普景一个人,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那一瞬间,张普景几乎咬断了钢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这是怎么回事啊?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4
第五章

    一

    凹凸山抗日独立旅少将旅长刘汉英久久地伫立于舒霍埠西南茶山的坡上,目光掠越茶林的梢尖,落在山坳里乌龙集南边的栗竹坝上。

    栗竹坝是第七十九大队开辟的一块训练场地。眼下,栗竹坝东头的那片打谷场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惨烈的搏斗——七十九大队的官兵正在操练拼刺。

    刘汉英已经在这里观看很长时间了。他的身后跟着参谋长左文录和几个参谋人员。他们这一次观看部队训练,既不是巡视,也不是检阅,而是悄悄地来,悄悄地看,很有一些神秘色彩。

    刘汉英此时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尽管这是一个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七十九大队的枪刺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如同一片银色的森林,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刚刚收到一份电报,上峰要把原第七十九军残部七十九大队扩编为新编第七十九团。这份电报不仅使刘汉

    英无比震惊,也使他大惑不解。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身居军委会高位的陈上将拍案而起,正在声色俱厉地呵斥他的顶头上司蒋文肇——“交出东条山事变的责任者!枪毙凶手!”

    而他刘汉英恰巧是制造东条山事变的直接责任者之一。更何况东条山事变留下的祸根还埋在他的身边呢。对于刘汉英来说,那段历史将永远是清晰的。如今站在舒霍埠的茶山上,那种浓烈的血腥味仍然一阵一阵地呛着他的鼻窦……

    所谓的东条山事变,就发生在两年前的全面抗战爆发初期。

    是年五月,日军以四千人众并调集伪满洲国四万兵力大举进攻中原东条山,驻守东条山的中国各路诸侯的军队有二十余万,由于作战准备不充分,加之互相推诿依赖,致使损失惨重,兵败如山倒,十多万军队奉命撤退至淠河以东。当时刘汉英是蒋文肇新六军方阜阳师里的一名团长,自然也在溃退之列。于是乎,整个东条山一线的中国军队只有非嫡系的杂牌军第七十九军坚守阵地,与敌血战一场然后转入敌后,凭借险峰峻岭与敌周旋,开辟了以源济、沁丰为中心的抗日根据地。源沁抗日根据地的建立,直接威胁日军的两大据点——安丰和长水,并且拊通阳之敌侧背,因此日军势必要摧毁该地区的抗日力量,自这年九月初起,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严密“扫荡”。

    在“扫荡”初期,日军对七十九军采取了政治诱降,宣扬“不打中央军,专打八路军”,又宣扬“不打后娘养的武培梅,专打蒋介石的宠儿蒋文肇”,“七十九军要粮没粮,要钱没钱,除了卖命,一无所有”。

    应该承认,日军对于七十九军的处境确实是清楚的。

    七十九军本来是一支地方军阀部队,在蒋、冯、阎中原大战时,曾经同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打过硬仗,尤其卖命,使蒋部损失惨重。虽然在抗战爆发后被编入国民革命军的序列,但是蒋介石对于该军的猜忌始终有增无减,军饷长期短缺,武器多是内战中军阀所造,既土且笨。然而就是这样一支军队,在姑子关战役、郗口战役、东条山战役中,屡屡首当其冲,凭借低劣的武器装备同日军血战。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支军队常常在紧要关头遭到出卖,最需要保障的时候没有保障,最需要援兵的时候没有援兵。两万多官兵经常饿着肚皮作战,大刀、石头乃至木棍都是武器,其惨烈之状,连刘汉英这样的蒋门嫡系都不禁为之动容。

    侵华日军见诱降不成,恼羞成怒,于当年九月二十七日调集三万多兵力,分成十四路向七十九军驻地实施梳篦式“扫荡”,军长武培梅中将率军部和一师三个团仅三千余人浴血突围,一场鏖战下来,只剩下一千七八百人。而此时为了保障蒋文肇部队的转移,长官部不仅没有对九死一生的七十九军残部采取保护措施,反而命令他们重返火线。

    血战三天水米未沾的七十九军官兵此时彻底心寒齿冷了,武培梅决意抗命撤退,当场将蒋文肇部一二一团团长转送的命令撕得粉碎,挥泪率部开拔。

    岂料此时一二一团已经奉命堵住了七十九军的退路,竟然在山头架起机关枪督战。

    武培梅雷霆震怒,喝一声:“挡我者亡!”然后亲自抱起一挺机关枪,身先士卒冲了上去。置于死地而后生,哀兵之战势不可当,前来堵截的一二一团遭到武培梅残部的毁灭性打击,迅速崩溃。可是武培梅哪里知道,当他率领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冲过一二一团的堵截线之后,还没有等他吐出一口长气,蒋文肇指挥的七个整团将近一万人,声称奉命围剿叛军,已经将他们包围得水泄不通了。不用怎么费劲,最高长官就轻巧地报了中原大战的一箭之仇。在当时参加围攻武培梅部的七个团当中,就有刘汉英的二四六团。

    这无疑是一桩奇天大冤。但是不久之后出现在重庆、广州等地的报纸上的,却是一则措辞微妙的消息——

    【中新社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三十日讯】

    日前,侵华日军二十万余众向我东条山地区大举进攻,国军第某某军、第某某军和第七十九军并肩作战,御敌于东条山沁河以东,国军蒋文肇、武培梅两将军身负重伤。国之不幸,武将军培梅公壮烈殉国,英年四十七岁……

    当尚且散发油墨味的报纸铺天盖地地撒向城市和战场的时候,委实有人当真认为它能覆盖历史真实的一页。可是刘汉英不相信事情会那么简单,他的上司们也不相信会那么简单。

    东条山事变过去不到半个月,刘汉英就接到上峰的命令:七十九军残部一百六十二人由武培梅部团长石云彪、副团长莫干山率领,在东条山西南三十里铺地区整休待命,着刘汉英派出小分队迎回归建,编入二四六团序列,暂降为营级建制,番号为七十九大队。同时,上峰还着意交待,对石云彪、莫干山等人要倍加抚恤,怀柔感化,绝不能擅自加害。上峰并且抠出牙缝,给那一百六十二人每人发了五十块洋钱。

    接到命令,刘汉英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这么说,七十九军还是没有被铲草除根。这一百六十二人是绝对不能轻看的,他们无疑就是一百六十二条祸根,他们当中倘若有一个人站出来,东条山事变的真相就有公开于世的危险。

    刘汉英气愤地想,上峰简直是糊涂。眼下在国军纵深腹地,一百六十二人不过是苟延残喘,消灭他们就像掐死一只老弱病残的狗,索性一锅端掉算了,免得后患无穷。

    可是不久之后刘汉英就知道了,上峰并没有吃错药,上峰的命令来自上峰的上峰。

    事实上,东条山事变的真相早已经不再是秘密,它居然被那位在军事委员会里担任要职的、原七十九军的老长官陈上将获悉,在向最高统帅交涉的十几项条件中,保存这一百六十二人的性命,为原七十九军建立一支象征纪念性的队伍,也是这位陈上将的重要条件之一。否则,假如有谁胆敢对这一百六十二人下手,东条山事变的真相立即就会昭之于全球。盟军最高司令部的作战指挥部里将会出现一份详细的书面文件。

    刘汉英完全可以想见,陈上将在最高统帅的面前是怎样的暴跳如雷——巨大的愤怒已经足以使他不顾一切了。

    做了亏心事,又被人揪住了尾巴,再加上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的巨大压力,上峰的上峰的上峰们就不得不后退一步了。先把老东西稳住再说,反正是来日方长,一百六十二人也不过就是菜板上的一疙瘩瘦肉,过了五月端午,还有八月十五呢。问题是,从那个时候起,刘汉英的日子就难过了。石云彪、莫干山等人成了他的部属,成了一个非驴非马的第七十九大队跟随他辗转东西。

    进入凹凸山之后,其他部队都在扩充,刘汉英为了照顾平衡,也只好给七十九大队补充了一百多号兵员。而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个越涨越大的大队就是安在他身边的炸弹。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把这个炸弹排除掉,可是上峰乃至最高长官都不答应。如果仅仅是拆除这颗炸弹,

    当然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问题是那样可能会引爆一枚更大的炸弹。刘汉英惊悸地意识到,他随时都可能会被这颗炸弹炸得灰飞烟灭。可是,上峰为了更为重要的顾虑,是不会以他的意志为意志的。好自为之吧。

    刘汉英同石云彪、莫干山的纠葛真可以说有说不清楚的辛酸。那两个人绝对不是吃草的驴,请客不来,便宜不占,开会不说,重赏不喜,脸上永远都是冷冰冰的,难得笑一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倘若刘汉英本人能够作主,他早就把他们枪毙一百次了。可是,不仅不能枪

    毙,眼下上峰又来了一道命令,想必是军委会的那位顽冥不化的陈上将又向最高长官念紧箍咒了,上峰居然命令将七十九大队扩编为团,石云彪、莫干山恢复正、副团长职务。

    面对这样一份电报,刘汉英只好打脱门牙和血吞了。养虎为患,而且还要为虎添翼,这回真是要把他姓刘的放在火塘里烤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4
   二

    现在,刘汉英和左文录等人就这么怀着一腔极其复杂的心情,面无表情地观看着第七十九大队的操练。这是一种奇特的操练方式。三百多个官兵端枪拼刺,已经练过两个多时辰了,全都是一个单纯的动作,那就是势不可当地往前猛刺,出如脱兔,收若归龙,一遍又一遍,一动比一动凶猛。三百多人在两个多时辰的操练中,居然没有吼出一声,没有像其他队伍那样会爆发出冲呀杀呀的叫喊。按照通常经验,操练刺杀这种动作是要伴之以吼声的,那是一种遏制不住的发自肺腑的膛音。可是七十九大队没有,他们的膛音呢,他们的那一股澎湃的杀气到哪儿去了呢?注视良久,刘汉英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吼声全都像惊雷一样滚动在心底。从他们那些绷紧了的紫铜色的脸膛上,从他们那恨不得戳破山峦的冲刺中,从他们那喷着火焰的目光中,刘汉英惊悸地看见了一种他并不陌生的东西——仇恨。

    仇——恨?

    是的,是仇恨。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队不会如此沉默;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队不会如此凶猛;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队不会如此坚固如凝。作为军人,刘汉英比别人更清楚地知道,军队的确是太需要仇恨了,没有仇恨的军队是不能打胜仗的。仇恨,往往是一支战斗

    部队的灵魂,是带领他们踏入死亡地带穿越枪林弹雨的旗帜。仇恨就是军队的宗教。而七十九大队的仇恨,尤其是石云彪、莫干山心中的仇恨,是巨大的。

    刘汉英明白无误地看见了,在这三百多人的队伍里,就有同样端着长枪杀气腾腾的石云彪和莫干山,甚至还有前不久才从军的马尚善、陈墨涵和王西村之流的新成员,那些年轻的脸上居然也被铸进了仇恨的颜色。

    在刘汉英的印象中,石云彪、莫干山以及七十九大队的中队长们,似乎每时每刻都存在于他们的士兵之中。就是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向七十九大队的士兵们灌输着那种可贵而又可怖的东西——仇和恨。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老兵们成了中坚,新兵们成了老兵,而把他们凝固在一起的那种仇恨的精神却丝缕相传,永恒不死。于是,七十九大队成了一支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队。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队是蔑视一切的,可杀而不可辱。

    况且,七十九大队还有一套独特的自成体系的治军方略呢。

    刘汉英曾经对石云彪、莫干山等人的根底作过研究。原七十九军几乎没有黄埔系军官,就连保定军官学校出身的也凤毛麟角。但是这支军队有一个奇怪的特点,那就是连以上军官都要读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营以上军官要能背诵某些篇章,团至军的军

    官要熟读孔明的《将苑》。在非战斗情形下,每个月要集中上一次大课。

    两个月前,刘汉英去七十九大队巡视,远远望去明晃晃的一片,那是刮了光头的莫干山带着同样刮了光头的排以上军官们正在摇头晃脑地背诵——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然,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张盖……

    刘汉英当时颇不以为然,鄙夷地认为这是生搬硬套古人的治军原则,既呆板拘泥又充满了酸腐气。但是不久之后刘汉英就发现自己错了。七十九军的这些人,不相信党国领袖而偏偏敬重于传统将道。原军长武培梅经常对部属讲述“昔者良将之用兵,有馈箪醪者,使投诸河与士卒同流而饮”的故事。这些故事是深入人心的。无论是武培梅还是师长旅长们,直到石云彪莫干山之辈,莫不与士兵同餐共饮。反复的灌输加上军官自身行为的影响,使部队形成了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宗教。曾经蒙奇天大冤至今仍然满腔悲愤,又使得七十九军的残部心净如水励精图治。

    从收编为七十九大队至今,刘汉英没有发现七十九大队有一名军官贪饷,没有发现七十九大队有一名官兵抽大烟,没有发现七十九大队有一名官兵嫖娼赌博。刘汉英所见到的最多的是石云彪和莫干山跟士兵们蹲在一起吃饭。石云彪有一句口头禅——士兵吃肉,军官吃菜;士兵吃干,军官吃稀;士兵吃稀,军官喝水。

    这太可怕了。

    这样一支部队,就像一只铁桶,被一种卓越的精神箍紧了。他们有仇恨,他们的心中有淤血的郁结。只要你不把东条山事变的真相说清楚,只要他们的仇恨依然在怀,郁结依然在胸,那么他们就不可能与你同心同德。

    为什么要沉默呢?沉默不是默认,不是说咽下一口热血就冷却了。打脱门牙和血吞,不是白吞的。沉默得越久,压抑得越深,最终爆发出来的仇恨的力量就会越大。作为凹凸山地区的军政最高长官,刘汉英是十分清楚这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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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从舒霍埠茶山上下来之后,刘汉英让左文录派人请来副旅长文泽远、政训处主任吉哈天、二四六团现任团长张嘉毓、二四八团团长马梓威、特务营营长齐格飞。在这些人当中,数吉哈天、张嘉毓最为刘汉英的心腹。

    对于文泽远,刘汉英始终是抱有戒备心理的,此人寡言少语但老谋深算,肚子里有牙,无论何时何地,脸上总是挂着悠然自得的微笑,显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尤其在笼络部属方面,极其圆滑。由于他的世故温和,同刘汉英的严酷和武断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汉英的旅长就格外难当。若不是顾及全局,刘汉英甚至连作战会都不想让他参加。当然,最令刘汉英头疼的还不是文泽远的世故和圆滑,而是他那讳莫如深的背景。

    文泽远既不是黄埔系也不是保定系,当然也不是绿林出身的土行伍,而是出身于“青干班”。这个“青干班”是某太子一手组建的,为其培养“太子党”的基地。虽然抗战爆发后“青干班”被委作他用,但是“青干班”前几期学员却早已被撒到部队。而且与老营军官不同,这些人任职一律不带档案,其中自然大有玄妙。这就给部队里知根知底的老军官们以极大的心理压力,不知道这些“太子党”们会在眼皮底下折腾出些什么鸡鸣狗盗的事情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们参上一本,没等自己明白过来,便被人家暗中一个飞镖打下马来。

    刘汉英是一个来路清白出身磊落的国军正规军官,是凭着自己的战绩和实力一步步升上来的,又有一掷千金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的响亮名牌,对军队里那些倚官仗势的纨绔子弟们是很瞧不起的,对于他们豢养的走狗当然就更加鄙视了。好在文泽远为人还算平和,人是阴

    了一点,却不大管事,甚至有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君子之风。

    会上,刘汉英将长官部的电报亮出来,大家看后面面相觑,都有些发懵。在座的没有人不知道东条山事变是怎么回事,也没有谁不知道那个饿虎般静卧在侧的七十九大队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今虽然同在凹凸山独立旅供职,彼此称同志弟兄,但是在座的人似乎没有谁从心里把石云彪、莫干山真正看成是同志弟兄。在有些人的心目中,第七十九大队甚至是比日本军队还要危险的敌人。

    会议开得很沉闷,刘汉英要大家都谈谈看法,可是大家都觉得看法很难谈出口。还是二四六团团长张嘉毓慢腾腾地先开了口。张嘉毓是刘汉英亲信中的亲信。自然,张嘉毓是个聪明人,此时不会谈出什么愚蠢看法。张嘉毓正襟危坐,察言观色,字斟句酌:“旅座,敝职以为,长官部此项命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目前抗日局势吃紧,扩编部队也是战争需要。就我凹凸山军事力量对比来看,若非凭借地形之险、工事之固,实难抵御日军大规模进攻……”说到这里张嘉毓忽然打住,他看见刘汉英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晓得自己的话题有点游离主题,没有一下子切中要害,引起刘汉英的不快,便悻悻地住了口。心里却有点懊恼,其实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

    果然,刘汉英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把电报掷在案上,狠狠地说:“清谈误事,不要绕圈子。命令已经下来了,是非执行不可的。现在请诸位来,就是要商量怎么个执行法。望各位权衡利弊,提出良策。”

    二四八团团长马梓威行伍出身,性情率直,他的发言倒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直奔主题:“各位,我早就说过,养虎不除,终至大患。在三十里铺那次要是听了我的,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千难万难……”

    马梓威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审慎地看了看刘汉英,再看看文泽远。

    刘汉英面无表情。文泽远也面无表情,虽然他在微笑,但是马梓威晓得那微笑是假的,是没有任何感情意义的。文泽远当然也知道,想当初七十九大队还没有成为七十九大队,还在三十里铺待命的时候,从方阜阳到刘汉英,还有他们的几个铁杆亲信之间是有过一番密谋的,只不过是上峰不允才没敢轻易下手罢了。

    “参谋长,你意下如何啊?”刘汉英开始将左文录的军了。他很不满意左文录的沉默,在棘手的问题面前,当参谋长的,应该最先拿出办法才是。

    左文录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他之所以没有发言是因为他不想率先发言。其实,他已经在心里酝酿一个方案了。“我认为,”左文录说,“命令必须执行,这一点显然是不用再议了。文章就在怎么执行上做。一是积极地执行、主动地执行,二是消极地执行、被动地执行,三是不冷不热地执行……”

    说到这里,左文录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见大家都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这才提高了音量:“依敝职之陋见,既然上峰有命令,看来背景很深,执行起来只是个时间和方式的问题。于公于私,对于本旅来说,都不能说这是一桩坏事。所以敝职以为,应该是

    积极地执行,应该隆重对待,迅速地把这项命令执行下去……”

    “照你这样说来,我们今天来开这个会还有什么意义呢?”政训处主任吉哈天不耐烦了,认为左文录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问题的根本所在。吉哈天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可不想在这里多费口舌磨嘴皮子,于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左文录的话。

    左文录倒是很有涵养,不慌不忙地说:“鄙人抛砖引玉,出三策见笑诸位:一、派人前往长官部疏通,将新编第七十九团调出本旅序列,交由师部或者军部或者最高长官部直接管辖。”

    刘汉英的眼皮动了一下,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冷冷地问道:“理由是什么?”

    左文录笑了笑说:“理由就是没有理由,这件事只能在底下做动作,是不能摆到桌面上去的。”

    刘汉英说:“就算长官部的关节能够疏通,我们那位尊敬的陈上将会同意吗?石云彪他们同意吗?他们的眼睛可都睁得很大啊。”说完,扭过头来看着文泽远:“你老兄有何高见啊?”

    文泽远仍在微笑,不紧不慢地说:“别瞎忙乎了,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通长官部那些人的工作。很明显嘛,事情最初出现的时候,长官部乃至南京方面都完全可以把他们控制起来。可是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放在这里呢?他们要抗日啊,这里是抗日前线啊,摆在桌面上的话只能这么说。眼下惟一能够使他们保持沉默的,就是抗日大局。我想长官部的意图诸位稍微换一个角度,就不难理解。”

    刘汉英心里骂了一声老奸巨猾,却又不能不承认文泽远说得有道理。想把新编第七十九团轻而易举地就划拉出去?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那是一支正在长着毒牙的蛇,谁愿意把它放在自己的脚背上啊?虽然上峰自始至终都特别交待,要关照保护好石云彪等人,但刘汉英不是傻瓜,他不会听不出来弦外之音,他也能够充分地体会到上峰的苦衷。上峰把七十九军的这点种子撒在凹凸山这块土地上,是基于对他刘汉英的特别认识。上峰绝不会希望他刘汉英做个花农,让那些苦涩的种子开花结果,越长越大。想到这里,刘汉英不寒而栗。他差不多现在就能看见最后的结局——最后的结局差不多就和东条山事变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希望这一次抠动扳机的不是他而是日本人,或者是七十八军,或者是八路军,总之不管是谁都可以,只要他刘汉英能摆脱干系就行。刘汉英一想到将来最终要发生的事,就有点神不守舍,似乎又看见了葬身东条山的那些汉子满脸血污地向他走来……他把干涩的目光转向左文录:“继续。”

    第一策既然被否,左文录又说出第二策:“建成乙种团,设两个营,每营三个连。采取掺沙子的办法,上报长官部,提升石云彪任副旅长兼军官训练大队大队长,莫干山和马梓威对调,任二四八团团长,马梓威任七十九团团长。”

    别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马梓威便先急眼了:“左参谋长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个人进退去留不足挂齿,就怕你弄巧成拙。”

    左文录瞟了马梓威一眼,鄙夷地说:“我这不是提方案么?还要等旅座最后定夺嘛,你急什么急?再说,现在七十九大队不过区区三百多人,组建成团谈何容易呵,建成乙种团也需要再增加三四百人,他总不能一个军官不让调吧,到时候肯定还要给你派人去,这样做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嘛。”

    刘汉英抬起手背往上一横,截断了左、马口舌,问道:“参谋长,你还有什么高招?”

    左文录说:“如果以上两条提案均不可为的话,那么就只有老办法了。当然,那样一搞就更麻烦了。”

    在座的都明白“老办法”指的是什么,也都知道“老办法”在眼下是行不通的。刘汉英严厉地说:“那是下策。下下策!”说完话,刘汉英的脸色阴沉了好一会儿,不满地横扫了一遍,将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仰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目,喟然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刘汉英说的当初,当然是指东条山事变。两年来,他的良心偶尔也疼痛过一阵,但很快就过去了。在那件事上,他不是决策者,他无需承担决策责任,但他毕竟开枪杀人了,而且杀的又是些什么人啊,那都是为了国土同日军血战过数次的同胞弟兄啊,他曾亲眼看见过几具七十九军士兵的尸体,都是大睁着双眼,当真是死不瞑目啊。从此,刘汉英就开始经常做恶梦了。杀过人的心灵是不可能永远风平浪静的。

    现在,那些决策者们都高高在上了,他们烧了一个滚烫的红薯,却把这个红薯交给了他,既不让吃,也不让扔,就让他这么无可奈何又胆战心惊地拿着,每分每秒都在烫他的手。

    思忖良久,刘汉英终于下了决心:“左参谋长,你马上起草一个方案。七十九大队扩建为团,甲种团,辖四个营,每个营辖四个连。团直辖特务连、工兵连、勤务排。全团兵员一千九百人。拟报石云彪任副旅长兼新第七十九团团长,莫干山任副团长兼参谋长。现任连排长均递升一级。”

    一语既出,举座愕然。但是没人表示异议。文泽远微笑颔首:“完全同意旅座的决策。”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5
第六章

    一

    梁大牙走马上任,是王兰田谈的话。

    在梅岭游击支队驻地的一间草房里,王兰田和梁大牙相对而坐。梁大牙恭恭敬敬,神色紧张,不时拿眼偷看王兰田。

    王兰田说:“梁大牙同志,组织上派你到陈埠县去,可以说是极大的信任,是把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

    梁大牙说:“这我知道,打鬼子我梁大牙不装孬,你跟杨司令讲,你们尽管放心。”

    王兰田说:“这一点我们是放心。但是我们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当了大队长,就要独当一面了,还不仅是个作战的问题,脑子里要多想事。”

    梁大牙挠挠头皮说:“这个当然。第一是听指挥。不过,我也跟王副政委说实话,杨司令和你的指挥我听,别人的瞎指挥我是不会听的。”

    王兰田脸色一沉说:“这个思想有问题,我们都要听党的指挥,不能说只听哪几个人的指挥。”

    梁大牙说:“我看出来了,在凹凸山,就杨司令和你是共产党,也只有你们两个人是真的信得过我。大戏里有句话,士为知己者死,我梁大牙是讲良心的。”

    王兰田说:“你这个思想还是有问题。我们共产党不搞个人崇拜,不搞感恩戴德。叫你到陈埠县去,不是当官做老爷,是去抗日。一切行动都要听组织的。”

    梁大牙瞪着眼睛看王兰田,不吭气。

    王兰田又说:“当然,党组织也是由具体的人组成的。人的思想和能力又有许多不同。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要学会辨别,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正确的。不管是谁,他的话是正确的,就要听。就是杨庭辉同志和我,只要是瞎指挥,你也可以不听。”

    梁大牙说:“我不相信你们会瞎指挥,你们要是瞎指挥,那别人就更是瞎指挥了。”

    王兰田摆了摆手,说:“好了,不谈这个问题了。我来问你,你知道这次到陈埠县去,你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吗?”

    梁大牙不假思索地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抗日嘛!”

    “对了。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抗日。但是抗日也有个怎么抗的问题,要有武装,要有实力,不能以卵击石,哦,也就是说,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碰。首先是把队伍壮大了,有了人,有了精良的装备,才有可能打胜仗。我们的领袖在前几年就教导我们,要打倒敌人必须准备作持久战。我们这些当指挥员的,要想当一个明明白白的指挥员,重要的就是要正确领会上级的意图。譬如说杨司令和我给你下指示,譬如上级下达文件,有时候往往会说很多话,因为那是策略,但我们的意思往往就是一句话,你要学会在很多话里揣摩出最重要的、最本质的思想,这就叫领会意图。”

    梁大牙说:“王副政委的意思我懂了,就是说,你们上级有时候讲话要拐弯抹角,我们在下面要把弯弯角角撇开,从那些废话里面猜你们的心思。”

    王兰田顿了顿,觉得梁大牙这话好像有问题,但是再一琢磨,又觉得梁大牙的话有点在理。王兰田最后说:“梁大牙你要记住一条,你要依靠组织,组织是由人组成的,革命是由人进行的。没有了人,一切都是办不到的。要学会团结人,掌握人,控制人,使用人。做到这几条,工作就好开展了。”

    梁大牙说:“我记住了。”

    在另外一个地方,张普景也在同东方闻音谈话。

    本来,张普景是不想谈这个话的。可是,特委和支队党委已经作出决议,张普景又是一个组织观念很强的人,个人虽然有意见,但也只能保留了,个人服从组织,这个原则他是有的。

    那次关于解决梁大牙问题的会议结束之后,张普景第一个摔门而去,后来窦玉泉和江古碑跟到了他的住处,张普景根本就不想理睬他们,连招呼都没打,阴沉着脸不说话。江古碑脸上讪讪的,想解释什么,又解释不清。倒是窦玉泉豁达大度,说:“老张,你怪了我们是不是?你埋怨我们是对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当时我们之所以同意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普景没好气地说:“什么叫不得已而为之?见风使舵,丧失原则,你们哪里还像共产党员啊?我看你们要是被敌人抓去,当叛徒都是有可能的。”

    窦玉泉坦然一笑说:“这只是你的看法,毕竟不是事实。我们应该反省,在对梁大牙的问题上,之所以老杨的提议顺利地成了决议,是因为我们本身没有准备好。第一,在会上提出秘密处决梁大牙,是很不明智的,因为根本没有可能。梁大牙就算不是个好人,但罪不该杀。既然办不到,提出来就是空炮,放了空炮就把自己置于被动地位了。第二,在那样的会议上表决,如果不同意老杨的意见,就要提出自己的意见。老实说,我没有想好自己的意见,那我只能弃权。就算老江投你一票,也是两对两。可是老张你别忘记了,在特委,老杨是书记,在支队,老杨是司令员兼政委,而政治委员是有最后决定权的啊。第三,部队和地方基层本来就有传说,什么凹凸派江淮派的,如果我和老江站在你这一边,恰好就是凹凸派和江淮派的对立,这不正好授人以柄吗?这样对团结不利。既然大势所趋,我当然要举赞成手了,至少也维护了团结。为什么说要忍辱负重呢?这也是一种策略。”

    张普景说:“什么策略?一味迁就让步,不坚持原则附和错误就是策略?说违心话明哲保身就是策略?你那个策略我看与公而忘私的革命态度是背道而驰的。老窦,我要提醒你一句话,我们不是封建军阀,不是政客,更不是阴谋家野心家。我们对同志有看法有意见,都应该摆到桌面上来。什么叫忍辱负重?我听江古碑同志说,你还劝他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看这里面就有阴谋和野心。同志之间,可以提意见、争论乃至斗争,正确的可以接受,不正确的可以反对。同志之间的矛盾是内部矛盾,为什么要忍辱?什么小忍大谋的?东张西望患得患失,这不是正确的态度。”

    张普景的一席话说得振振有词大义凛然,江古碑居然不敢吭气了,窦玉泉看了看张普景,只是苦笑,并不反驳。心里却在想,这个老张啊,这个老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呢?你以为你就是一个彻底的布尔什维克了吗?可是你却又是这样的书生气。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革命是政治,政治是暴力行动,而书生气是不能成大事的啊,这个道理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鉴于对江古碑和窦玉泉的失望,张普景也就由不得不对自己上次在会上的表现进行反思,或许是自己当真跟不上形势了?或许是自己当真不适应凹凸山特殊的斗争形式?但是,想来想去,张普景有一点是不会动摇的,那就是对梁大牙的信不过。梁大牙参加八路的过程他是亲眼看见的,动机极其不端正。梁大牙参加凹凸山游击支队的表现他也是一直观察的,勇敢是不假,可是在那勇敢里面,掺杂着大量的个人英雄主义、名利思想和其它非无产阶级思想,甚至是个人兴趣。这个人没有明确的革命目标,没有崇高的信仰,没有理想。而没有信仰的勇敢是靠不住的。

    东方闻音也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接受张普景的谈话的。她亲眼目睹了关于任命梁大牙决议形成的全部过程。她惊讶于江古碑会提出秘密处决梁大牙的极端的建议,更惊讶于张普景主任会赞成这个建议。尽管到目前为止,对梁大牙其人她还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有些鲁莽,但是,那个鲁莽的汉子不怕死敢打仗她是知道的。她的想法是,这样的人,就是不予重用,但也不应该处死啊——她还年轻,还不懂得除恶务尽的道理,当然,她也不相信不是同志就是敌人的观点。

    谈话的过程中,张普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东方闻音,看得她诚惶诚恐。后来,张普景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并没有如她想象的要教给她一些工作方法和斗争经验,只是说了一些让东方闻音颇感费解也颇感不安的话。

    最后,张普景说:“东方同志,你将要到一个十分艰苦和危险的地方工作了,组织上希望你保持高度警惕,牢牢地控制住陈埠县的局面。如果发现有背叛党的利益的行为,只要证据确凿,你可以代表组织随时临机处置,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如果说这番话让东方闻音惊诧的话,接下来的情景就更让她惊恐了——她的顶头上司、她一向认为是布尔什维克正宗典范的张主任张普景竟然亮出了一把小巧的七音左轮手枪,同这把手枪一起交给她的,还有一句语重心长的叮咛:“组织上是信任你的。”

    东方闻音的心顿时一颤。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5
    二

    斜河街是个不大的小镇子,坐落在洛安州西南一百二十里的一片丘陵地里,本镇居民不过三五千,从事的行业却是五花八门。山里木材多毛竹多,篾匠木匠漆匠就多。瓷器、药材、桐油、茶叶和桑蚕是当地商业的主要内容,另有莲子、菱角、烟花等,属于小本经营。因其地理位置的便利,一条沛河紧傍小镇,贯串东西十几个镇埠,东北有直达洛安州的通衢官道,西北接近刘汉英的地盘舒霍埠,南边又同杨庭辉的根据地相连,是三方民间经贸的一个小小枢纽,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自然少不了。镇子不大,但五脏俱全,茶楼酒肆自不消说,药铺诊所随处可见,店铺摊贩遍布街头巷尾。算卦的、看相的、耍猴的、说媒的、唱大戏的、卖狗皮膏药的……在这些杂七杂八口谋生的行当里,还有一道别致的风景,那就是妓女业。

    历史上,斜河街的淫业就十分有名,不过那都是一些暗娼土窑子,不成规模也不上台面。但是自从日本人打进来了,凹凸山两边住了若干军汉,这里倒因祸得福,在转手倒腾烟酒糖茶桐油丝绸的同时,还暗暗地有了军火生意,黑市场里可以买到汉阳造和手榴弹。当然,最发达的还要数消费面积最大的淫业,一年下来,青楼妓馆如雨后春笋蓬勃兴旺,而且产品已不再是当地的土娼,南京和庐州等地的烟花姑娘,因不堪忍受鬼子尤其是二鬼子事情办完了不给钱的凌辱,流落此地重操旧业的大有人在,比起当地土人土肉的半老破鞋,这些城里的婊子琴棋书画多数能操个一知半解,小曲儿也唱得有滋有味,如此就给斜河街带来了新的繁荣。汉奸姚葫芦的人马趋之若鹜是不用说了,刘汉英的队伍里也时常有人偷偷摸摸来此寻求一夜风流。

    这天黄昏之后,斜河街最负盛名的逍遥楼住进了六个彪形大汉,看来头就是做大买卖的,吆五喝六,酒要最好的女儿红,菜要最好的山珍野味,姑娘要最年轻的美人。然后是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正起劲间,门楼子一阵喧嚷,小伙计又领来十几个客商,客商们进门后熟门熟路的要姑娘,你要小翠玉,他要小飞燕,还有百灵鸟山里红,没想到这几个一流的小美人这会儿都名花有主,纷纷坐在先来的那几条汉子的怀里。

    后到的这一拨子人是姚葫芦的“特勤队”,个个双枪手,身怀绝技,百步穿杨。每次跟着皇军进山有了功劳,姚葫芦就放他们的假,发给大洋若干,至于到哪里当一回神仙,姚葫芦就不管了。这支队伍领头的就是姚葫芦的表侄秦一飞。

    秦一飞一看美人易主,不禁勃然大怒。主事的老鸨还在一边奴颜媚骨地赔不是,忙不迭地说马上换人马上换人,这边秦一飞的大巴掌就呼呼生风地扇了下来,直扇得老鸨眼冒金星,站立不稳只好蹲在地上。秦一飞打完了老鸨,见那几条正在喝酒的汉子无动于衷,仍然死皮赖脸地把美人们抱在怀里,更是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喝酒的汉子其中之一淡淡一笑说:“我们是做买卖的——不是做买卖的,谁到这里来啊?”

    “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那汉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知道啊,逍遥楼嘛。”

    秦一飞说:“知趣你们赶紧滚蛋,要是不知趣,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汉子还是一副不惊不乍的模样,说:“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玩你的,咱们玩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你没道理撵我们滚蛋。”

    秦一飞唰地一下拉开衣襟,把腰里斜插着的两把盒子炮亮了出来:“看明白了,这就是道理!”

    那几个喝酒的汉子顿时傻眼了,脸色白了一阵,就由那个领头的出面点头哈腰:“啊,有眼不识泰山,各位长官,莫非是刘汉英刘长官的弟兄?那在下就失礼了。”

    秦一飞一拍双枪说:“什么他妈的刘汉英刘长官,看清楚了,老子是姚司令的队伍。”

    这一下,就把那几条汉子镇住了,战战兢兢地商量一阵,领头的便说:“不知不为过,老总担待一点,这……这几个姑娘,还是老总您……消受吧。老话说烟酒不分家,这……这女人嘛……也不分家。”

    秦一飞仍然余怒未消,说:“没那么便宜,说,是谁让你们到这里来采花的?太岁头上动土是不是?”

    领头的汉子说:“我们也是……就是挑个瓜,也拣鲜的嫩的挑啊,老总您说是不是?这样吧,老总们辛苦了,我们呢,做个小本生意,有几个钱,见面就是朋友,老总您尽管玩,今晚的开销算在我们的头上。我们呢,也别滚蛋了,姑娘还是老总们先挑,挑剩下的我们几个要。不管咋说,逍遥楼的姑娘再次也次不到哪里去。我们出门在外,好歹也算是在逍遥楼里过了夜。老总您说这样行么?”

    那汉子憨直诚恳,低三下四,话又说得在情在理,秦一飞的脸色才缓过来。当然,秦一飞还有另外的算盘——这几个人是做买卖的,怎么说黄的白的也有几个。今晚的开销算个鸟,顺手牵羊敲这几个驴贩子一杠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秦一飞毕竟是从江湖上闯出来的,又多了个心眼:这几个人来路不明,何以如此慷慨解囊?

    秦一飞把衣襟重新合拢,换了一副面孔说:“如此说来还差不多。我看诸位是识时务的人。不过,你我素昧平生,让你们破费也不合适。”

    那边领头的汉子说:“老总这就见外了。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做买卖的,长年在老总您的地面上跑,遇事不遇事都是心惊肉跳的。今天能交上老总这样的朋友,乃三生有幸啊。老总就别客气了。摆席吧。”

    这样一说,秦一飞就动心了。再说,大家都是嫖客,志同道合,这几个人不像刘汉英的人,更显然不是八路。交朋友纯属客套,有便宜可占倒是实实在在的,何乐不为?

    秦一飞说:“既然兄弟有这样的情谊,那——弟兄我也就不客气了。弟兄们,入席!”

    当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嫌少,话说投机万句不多。同样的美酒美食美人儿,同样的快活同样的乐子,两席并入一席,杯觥交错,你来我往,直闹腾得昏天黑地。

    半夜时分,两拨都是东倒西歪人仰马翻,尚且有点余勇的,念念不忘销魂,挣扎着拥着美人上楼卖力去了。完全成了稀泥的,也由逍遥楼的小伙计架住开个房铺安歇了。

    月黑风高之夜,逍遥楼里却传出了动静。动静不大,时间不长,六条汉子肩扛背驮,吱呀一声开了逍遥楼的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踪影。

    翌日早起,逍遥楼里乱作一团,一帮子相帮、做手、娘姨照例上班,却不见了老鸨的去向,寻到楼上,呀呀呀就是一阵魂飞天外的惨叫——老鸨人倒是还在,却被捆绑了手脚,一只臭袜子堵住了嘴巴。几个房铺血流成河,十几个男人身首异处,美人们都以老鸨为楷模,扯掉嘴里的袜子也说不出话来,还有两个连眼睛也不会动弹了,晕过去了——昨夜那场惊骇,没被吓死就算命大。

    活着的人再定睛四下张望,门楼上还有一张血淋淋的布告,上面歪歪扭扭地赫然大书——“这就是汉奸的下场”,落款是——“八路军陈埠县大队长梁大牙”。

    这就是梁大牙上任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的第一个杰作。在逍遥楼里同秦一飞对答如流的正是梁大牙本人,那张张牙舞爪鬼画符一般难认的布告是梁大牙、朱一刀、曲歪嘴等人凑起来并由陶三河执笔的杰作,“梁大牙”三个字则是梁大牙自己涂上去的,这三个字他会写。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6
   三

    梁大牙近段时间得意极了。上次逍遥楼牛刀小试,大大地风光了一把,还发了一笔洋财,不仅杀掉了汉奸姚葫芦的一批铁杆心腹,更重要的是还缴获了二十四把二十响德国造亮蓝面儿驳壳枪,并自筹军饷若干。梁大牙也因此一举声名大振。

    所谓的陈埠县,并没有县城,只有一个百户人家的小集镇。中心特委要扩大根据地,就以原来的三个县为基础,把方圆几百里的地盘都划进来,分成七个小县,每个小县又分成若干个小区。此时,凹凸山南以原游击支队为基干力量,成立了凹凸山军分区,即江淮军区一分区,仍由杨庭辉担任司令员兼政委。

    当初来陈埠县的时候,梁大牙根据杨庭辉的指示,把自己的中队分成几个工作队派了下去,同各区的抗日政权结合起来,迅速组建了区中队,又从每个区抽调两个班,加上原李文彬的青年抗战先锋队,县大队还组建了三个基干中队。地面虽然不大,但是拉开的架势却不小。

    有了队伍,梁大牙的底气就足了,抠破脑门子要弄点战绩出来,诸如逍遥楼之类的行动时不时要比划一下,摸日本人的据点摸得有声有色,经常带人化装成各种角色,进城锄奸,杀人之后还不遮掩,如此这般都是逍遥楼的模式,一律大模大样地留下大名——八路军陈埠县大队长梁大牙。

    一时间,凹凸山半壁河山被他折腾得云蒸雾罩,陈埠县境内境外二十多个据点的鬼子汉

    奸一起惊呼:“了不得,梁大牙有一个万人坑。”赌钱赌急眼了就对天发誓:“哪个狗日的要是赖账,让他晚上出门撞上梁大牙。”

    现在,梁大牙有了自己的东洋马,那是前不久偷袭马淀据点缴获的。一共七匹,李文彬想要一匹,梁大牙坚决不给。梁大牙说你搞的是地下工作,骑上这样的马就暴露了,而他自己却选了一匹滚瓜溜圆的枣红色战马,只用了一天工夫就驯服了。

    骑在马背上,在陈埠县的官道碎石路面上纵情驰骋,嗒嗒嗒一路上火星子乱迸,再挥舞一柄东洋战刀,那种感觉真是惬意极了。大队长当到这步田地,梁大牙才暗自庆幸,这个八路他是千真万确当对了。在陈埠县这一方土地上,他差不多是一手遮天。虽然县大队还有一个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李文彬,但梁大牙根本看不起李文彬。梁大牙当着李文彬的面就说过:“从老根据地出来的,那都是战将,像模像样的全都在正面战场上派上了大用场。不远千里弄到咱凹凸山来搞游击,那都是主力部队用剩下的下脚料。”

    李文彬当时气得脸色发绿,可是惧着梁大牙蛮横,没个说理的地方,只好忍气吞声。

    有一回,县委和县大队的主要负责人一起到六区检查武委会工作,要经过日军的一个据点附近,大家自然十分警惕,大路不走走小路,小心翼翼地钻树林走草窝,一点动静也不敢弄出来。

    李文彬虽然参加革命较早,但是实战经验十分贫乏,搞地方建设风风火火,但搞武装斗争就很吃力了,从敌人的枪口下面走,胆气自然不足,加上眼睛不好使,直到已经绕开敌人据点很长一段路了,李文彬仍然缩头缩脑,那样子让梁大牙窃笑不止,便存下心来要出出他的洋相。李文彬正在提心吊胆地走着,梁大牙突然抽出驳壳枪,朝天上当当当放了三枪,并且高喊一声:“有情况!”

    其他的人尚且能够保持镇静,纷纷擎枪在手,四处观察敌情,惟有李文彬手忙脚乱,一头扎进草棵里,屁股高高在上,双手护着脑袋,狼狈不堪。

    同行的人纷纷掩面哂笑,李文彬的威信顿时一落千丈。

    还有一次,梁大牙带领一中队到王楼庄去炸汽车,李文彬为了挽回面子,要在战斗中表现一下,也跟了去。夜里在王楼庄宿营,日军一个中队和二鬼子一个大队摸了上来,梁大牙一声招呼,一中队神不知鬼不觉就溜之乎也。李文彬因为住在一个盐商家里,头天晚上得了几本好书,上半夜看得入迷思接千古,下半夜坠入梦海神游八荒,鬼子打进庄了,他还在呼呼大睡,差点儿被“皇协军”抓了去。

    此时梁大牙带着队伍已经跳出了包围圈,都快回到根据地了,一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个李文彬,只好又把队伍带回王楼庄,混战一场,伤亡四五个人才把李文彬抢回来。

    部队撤回陈埠镇后,梁大牙铁青着脸对李文彬说:“不是看在共产党的面子上,老子根本就不会去救你。你自己睁开你那四只眼睛好好看一看,伤亡的这几个同志,哪一个都比你会打仗。你他娘的往后给我老实点,少给老子耽误事。”

    李文彬一状告到凹凸山分区和特委,声称自己差一点被俘,完全是因为梁大牙排斥他的领导,擅自指挥行动,对地方党政领导的安危全不放在心上。这一状虽然使梁大牙受到了张普景声色俱厉的批评,但他此后对李文彬的态度却更恶劣了,并且向几个中队长扬言:“什么xx巴县委书记县长的,没有老子的县大队,他连太阳都不敢见。往后他要是再敢到县大队里来指手划脚,你们就把他给我捆了。”

    李文彬明白梁大牙不能容纳自己,遂向上面打了个请调报告,并在报告里义愤填膺地说:“凹凸山的革命方式不正常,陈埠县落到梁大牙的手里,弄得简直就像个白区。我坚决不能再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了。”

    后来杨庭辉来主持开了个会,说明不同意李文彬调走,陈埠县的地方工作局面是他开创的,还是应该由他领导。杨庭辉代表分区和特委,把梁大牙和李文彬分别批评和表扬了一下,又重新进行了分工,以后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了,李文彬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地方政权上,兼职政委彻底地徒有虚名,凡是梁大牙的部队活动的地方,李文彬尽量不去自找尴尬。

    当然,李文彬也不会白白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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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在陈埠县的县大队里,除了梁大牙带过来的基干中队和后组建的一个中队,还有一个中队是由李文彬当年领导的青年抗战先锋队组织起来的,应该说是李文彬家底部队,但由于李文彬不善于军事指挥——主要是不善于打仗,致使这个中队大权旁落,指挥权过去是在崔贺喜的手里,自从梁大牙来了之后,又派了个曲歪嘴来当中队长。后来李文彬也意识到了枪杆子的重要性,窦玉泉就曾经跟他说过,什么是组织?谁是组织?凹凸山的情况表明,谁有武装,谁就是组织——这番话的正确性,对于李文彬来说,现在是越来越刻骨铭心地认识到了。

    问题是,李文彬现在再回过头去抓枪杆子,显然已经力不从心了,但是,他要在枪杆子里渗透进他的力量,这一点他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县大队里,有十四个党员,九个是经李文彬的手发展的,其中有三个人现在担任中队副队长,另六个人是小队长。李文彬想,你梁大牙不让我插手你的狗屁“军务”,但是你不能不让我插手党务。李文彬以县委书记和县大队政委的名义,经常秘密地找那些党员、主要是他发展的那些党员谈心了解情况,要求他们跟党走,注意大队内部的动向,凡是有违背党的政策的现象,就要向党报告。

    不久,就有一个副中队长悄悄地向李文彬报告,说他听说了,上次梁大牙他们到斜河街,虽然杀了几个汉奸,但是也逛了窑子。

    李文彬很兴奋,到分区办事,跟张普景反映了,张普景也很有兴趣,问他:“你们说梁大牙嫖婊子,抓住证据了没有?”

    李文彬说:“还要什么证据?他们在逍遥楼里呆了半夜,就是证据。”

    张普景立刻就不痛快了,说:“老李,话不能这样说。呆了半夜就嫖啦?他就是呆了八夜,没有证据,你就不能给他下结论。梁大牙说他没有嫖,他是设计制敌。做工作,还是要深入。跟他一起去的还有几个人,为什么不找个突破口深挖进去呢?没有证据就没有说服力啊。”

    李文彬说:“你有什么根据他就没有嫖?他那样的人,有那样的条件,他会那么干净?你打死我我也不信他会坐怀不乱,他要是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应该请他当政委了。”

    张普景对李文彬说:“是啊,你既然敢肯定他嫖了,就应该能挖出证据。老李你要注意斗争策略,要抓梁大牙的问题并不难,关键是证据。有了证据,斗争才是有力的。否则,老杨他们不会买账的。”

    这一次告状没有效果,李文彬就吸取了教训,张普景这个人死脑筋,什么事都讲究个证据。但是李文彬也明白,真正开展斗争,也只有张普景能够跟他一样坚持原则,窦玉泉是靠不住的,张普景就曾经说过,说老窦这个人自从来到凹凸山之后,是越来越注意韬光养晦了,恐怕老杨也给他摆了场煮酒论英雄。江古碑也是靠不住的,这个人激情有余而勇气不足。如此,跟梁大牙斗争,就只能靠张普景和他李文彬自己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个副中队长向李文彬报告,说发现了梁大牙几个严重的问题,一是搞山头,在队伍里搞江湖拜把子,跟几个中队长和小队长“桃园五结义”。二是搞封建迷信,打仗择日子,但凡稍微大一点的行动,就要选什么黄道吉日,而且鬼鬼祟祟地烧香拜神。

    李文彬这次没有轻举妄动,审时度势,李文彬觉得这些问题虽然也是问题,但是有杨庭辉和王兰田包庇,仅靠这点鸡零狗碎的事情是扳不倒梁大牙的。他交代这位副中队长不要声张,继续观察,收集和掌握更多的证据和证人,并注意发现更为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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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梁大牙的把柄终于被李文彬抓住了。

    是在一个晚霞飞渡的傍晚,几匹快马冲出陈埠镇,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这一彪人马是梁大牙和他的几个中队长朱一刀、曲歪嘴和陶三河等人。梁大牙跟宋上大和东方闻音打招呼是去看地形,但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则是赶回蓝桥埠去给梁大牙的干爷朱恽轩祝寿。

    六十大寿,在蓝桥埠是一个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别人未必能记住这个日子,但梁大牙不会忘记。过去,在蓝桥埠的时候,每逢老人家生日,都要摆几桌酒席。朱恽轩在蓝桥埠虽然是首富,但并不仗势欺人,人缘很好,尤其是对他梁大牙恩重如山,梁大牙没齿不忘。梁大牙前几天才听三中队的一个乡亲说起蓝桥埠这段时间的情况,原来当初日军占领蓝桥埠的时候,并没有赶尽杀绝,几天之后,日军宣扬大东亚共荣圈,引诱跑反的老百姓又纷纷回了家园,朱二爷还健在,在乡亲们的恳求下,接受了日军的汉奸政权委任的维持会会长一职,还在费煞苦心地支撑着蓝桥埠乡亲的日子。

    一百二十多里的路程,快马加鞭,耀武扬威,两个多时辰就赶到了。

    这是一次十分冒险的行动,这一百二十多里,要穿过两道日军的封锁线,蓝桥埠也被日军修了一个碉堡,驻扎了日军一个班和伪军的一个小队,而梁大牙一行总共只有五个人和长短十杆枪。但是梁大牙不在乎,深更半夜赶到,将马匹藏在镇南头烂眼圈龚二的牛棚里,几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镇里,敲响了朱二爷家的大门。

    小伙计开了门,梁大牙等人大大咧咧地往里进,一边走一边问:“怎么,二爷寿辰,也不挂个灯笼?这么早就歇了。”

    小伙计认识梁大牙,倒也不惊讶,跟在后面说:“二爷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让声张。”

    “哦,”梁大牙大手一挥说:“有什么好怕的,去找陈管家把灯笼挂上,就说我说的。”

    说话间,已上了堂屋的台阶。

    朱二爷得到信,也从床上爬起来,一看见梁大牙等人,骇得魂飞天外,磕磕巴巴地说:“大牙,你怎么回来了?咱这里的日军和‘皇协军’侯队长都知道你当八路去了,要是让他们撞见,你就没命了。”

    梁大牙惊异地问:“二爷你不知道么?我现在是八路军陈埠县的大队长了,管了好几百人马,这里的几个小鬼子二鬼子,毫毛都不敢动我一根。”

    朱恽轩惊魂未定,说:“你既然当了八路,还回来做啥?莫非听说你二爷当了鬼子的维持会长,要来索二爷这条老命么?”

    梁大牙说:“二爷你想哪儿去了?我是回来给你老人家祝寿的。今日是你老人家过生的大喜日子,你老人家先就座,大牙这就给你老磕头。”

    说完,不容分说,便把朱恽轩摁在堂屋上方正中的太师椅上,扑通一声跪下去,纳头便拜。旁边的朱一刀、曲歪嘴、陶三河等人见状,待梁大牙磕完头,也咕咕咚咚地跪下去,七上八下地磕了起来。

    朱恽轩坐不是,站也不是,连连说:“折煞老朽了,折煞老朽了。都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兵荒马乱的,还祝什么寿?我是死多活少的人了,还劳你们牵挂,担着风险大老远地跑回来给我祝寿,老朽受之有愧担待不起啊。”

    说话间,朱家老少十几口人都从床上爬了起来,大家原先都是一家人,很是热络,亲亲热热地围成一团,有叫大牙的,有叫大牙兄弟的,也有叫大牙叔的。

    朱二爷擦擦老眼,对几个女眷说:“还愣着干啥,赶紧烧锅,让大牙他们吃了饭,赶紧赶路,不然明日撞上日军,就走不脱了。”

    梁大牙说:“不妨事。现今的鬼子二鬼子,谁不知道我梁大牙?谅他们不敢虎口拔牙。”想了想又问道:“二爷你在鬼子手下,他们敢屈了你吗?”

    一句话触到朱恽轩的伤心处,不禁又是老泪纵横,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大牙你当你二爷愿意干这个汉奸差事吗?二爷是迫不得已啊。不出这个头吧,鬼子见人就打,见房就烧,乡亲们没人管。干吧,鬼子二鬼子见天要钱要粮,还要大姑娘。你二爷豁出这张老脸在他们面前求爷爷告奶奶,交办的事尽力去办,好歹保住了乡亲们的平安。可是这边弄平了,那边国军,还有八路,又不依,也是要钱要粮。不给吧,就说要以汉奸罪论处。二爷这个维持会长不好维持啊。孩子啊,这次回来你还见着二爷了,下趟回来,恐怕只能给二爷上坟了。”说着,好不伤心,老泪又潸然而下。

    梁大牙见朱二爷泣不成声,心里很凄凉,陡生一股血气,对朱恽轩的孙子朱斯栖说:“三弟,找个人,去把蓝桥埠二鬼子管事的给我叫来。”

    朱恽轩一听这话吓坏了,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八路的大队长,蓝桥埠的鬼子二鬼子都晓得,专门交代,你要是回来,立刻禀报。那是要你脑壳的啊。”

    梁大牙不屑地撇撇嘴,说:“他们敢要我的脑壳?听见梁大牙这个名字他们就不敢出门尿尿。二爷你放心,梁大牙不是以往的梁大牙了。三弟你尽管派人去叫,我交代他几句。还有,这里的国军八路是谁管事?能找到的都找来,你告诉他们,就说八路军陈埠县县大队长梁大牙回来了,要见见他们,单独来见,我保证他们平安无事。谁敢推托,我今夜找上门去。”

    朱一刀等人也跟着说:“就是,二爷你老不用怕,有大牙哥和我们呢?我们今天给他们交代清楚了,也省得你老人家往后受他们的窝囊气。”

    朱二爷还是哆哆嗦嗦地摇头,说:“大牙,你要真是为你二爷好,你就饶了我吧。你今天把他们叫来,明天你走了,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弄得不好,乡亲们都要跟着我受牵连。”

    朱家其他人也跟着求情,话说得恳切,梁大牙这才作罢,让朱一刀献上他带来的寿礼——二百块大洋,说:“二爷,我们八路军的官都是清官,不像鬼子也不像汉奸搜刮民脂民膏。这几个钱,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请二爷笑纳。”

    朱恽轩慌不迭地说:“大牙,你这是做什么,你们在外面吃苦受累的,挣了几个钱,留着自己花吧。二爷也用不着,有了钱没处藏,鬼子汉奸国军八路谁要都得给。”

    梁大牙哈哈大笑,说:“二爷你放心。来呀,陶中队长,你给二爷留个字据,我说你写——蓝桥埠朱二爷是八路军陈埠县大队长梁大牙的干爷。无论是汉奸鬼子国军八路,见了朱二爷,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谁敢怠慢,他日倘若遇上我梁大牙,定叫他不得好死。此布。八路军陈埠县大队长梁大牙。”

    纸和笔虽然找来了,陶三河却犯起了踌躇。在几个中队长当中,他喝的墨水算多的,但是要想把梁大牙的“布告”写明白,他还是力不从心。最后,还是朱斯栖自告奋勇,字斟句酌,才把梁大队长的意思写明白了,又给朱二爷念了一遍。

    朱二爷说:“这字据在国军和八路那里或许管用,在鬼子和汉奸那里却千万不敢拿出来。”

    梁大牙说:“在谁那里都管用。你老人家不妨试试,再有为难处,把这个条子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谁敢不给我面子,我就要他的命根子。”

    这天半夜,酒足饭饱,梁大牙交代了注意事项,让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都悄悄地回了一趟家,他自己则掖好双枪,让朱斯栖派人把他的老相好蔡秋香给叫了过来。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7
    六

    梁大牙擅自带领朱一刀等人乘夜黑驰骋百里,给汉奸维持会长朱恽轩拜寿的消息,在梁大牙出发的当天夜里就被李文彬获悉,并以鸡毛信的方式十万火急地报告了分区和特委。

    杨庭辉接到报告后,雷霆震怒,因当时正在准备护送一批新四军干部过江,要向国民党的部队借路,杨庭辉同刘汉英约好了会晤,时间不便改动,便委托王兰田到陈埠县查处。

    王兰田是第二天下午赶到陈埠县的,这时候梁大牙等人已经安全返回,正在呼呼大睡。

    王兰田派人把梁大牙叫了起来,先是不温不火地问了一些情况,梁大牙老老实实地坦白了。但有些事梁大牙还是打了埋伏,譬如给朱恽轩送去二百块大洋和留下“布告”的事情,还有他临走前把蔡秋香叫到朱恽轩家里见了一面等等,只字不提。只是说,朱恽轩是他的恩人,古人都晓得,“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咱八路军的大队长就更不能忘恩负义了。老人家现在虽然当了维持会长,那是迫不得已。老人家六十大寿,在蓝桥埠是一件大事,他这个做晚辈的去给他祝寿,天经地义。他们什么也没做,就是磕了几个响头,吃了一顿饭,然后就回来了。

    王兰田还是没有发火,又分别找了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大家交代的内容同梁大牙交代的口径一致,没有出现破绽。

    二百块大洋的事情是李文彬揭发的。

    虽然梁大牙不许李文彬插手县大队的“军务”,但是李文彬在县大队里安的有秘密内线,梁大牙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上次偷袭马淀据点时缴获了一批财物,参谋长马西平一一登记造册,有的送到分区,留下部分补充县大队的给养。几天前,梁大牙找到马西平,强行索取了二百大洋,说是去买通国民党驻扎在黄岗的一个营长,从他那里换取一批弹药。但是李文彬算了一笔账,梁大牙让朱一刀弄回来的这批弹药不是买的,其实也是缴获的。那么,这二百块大洋无疑被梁大牙挪作他用了。这件事情不是小事,革命的目的就是消灭私有制,消灭剥削。而梁大牙作为陈埠县的县大队长,竟然私自动用战士们流血牺牲换来的战利品,李文彬当然不能置若罔闻。

    李文彬找到马西平,软硬兼施,让他把那二百块大洋被梁大牙挪用的经过写了一份材料,一一核实,并且按了手印。但这份原始的材料李文彬没有交给王兰田,而是自己保存起来了——他对王兰田同样是不信任的。李文彬提供给王兰田的,只是马西平这个活人。马西平是个对组织忠贞不贰的人,在王兰田的面前当然要讲实话,而且把各次缴获的战利品和处理的账目也捧到了王兰田的面前。

    等确凿证据在手,王兰田就再次把梁大牙单独叫了过去,说:“梁大牙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

    梁大牙现在已经知道了,当初在他来陈埠县就任县大队长的时候,分区和特委内部斗争很激烈,杨司令和王副政委都是帮他说话的,所以梁大牙对王兰田相当感恩,否则,杨庭辉也不会派王兰田来拾掇他了。梁大牙说:“也没有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我到蓝桥埠去,同宋队副和马师爷都交代过,要他们带好部队……”

    王兰田一声断喝:“什么宋队副马师爷的!我们八路军都是同志,就是称呼职务,也应该称呼宋副大队长、马参谋长。你把八路军当什么了,当成绿林好汉了是不是?”

    梁大牙唯唯诺诺说:“这个……这个,说溜了,我可以改。”

    王兰田说:“你这次到蓝桥埠去,犯了五个错误。一是无组织无纪律,擅自带领武装人员深入敌占区,说轻点是拿同志们的、当然也包括你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说重点是给敌人捕捉抗日武装人员可乘之机。二是给一个汉奸维持会长拜寿,还磕头,搞封建的一套,影响极坏,说轻点是个人感情取代原则,说重点有带枪通敌的嫌疑。三是擅自动用战利品,说轻点是自私自利,说重点就是喝兵血贪污抗战财产。四是不计后果,留下一个狗屁‘布告’,要挟当地国共两方抗日人员,胁迫他们对汉奸维持会长点头哈腰,说轻点是无知炫耀,说重点就

    是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团结。五是私自同无业寡妇蔡秋香幽会,说轻点是流氓习气死灰复燃,说重点是破坏八路军的声誉。有这五条,你这个大队长还能当下去吗?”

    梁大牙惊呆了,别的不说,关于二百块大洋的问题,关于“布告”的问题,关于水蛇腰的问题,都是他反反复复向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叮嘱过的,“谁说出去我早晚让人打黑枪把他拾掇了”,这样恶狠狠的话他都说了。再说,就算不跟他们叮嘱,这几个人都是他信得过的,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他们心里也自然有数,断不至于轻易地出卖他。那么,王副政委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情报呢?

    梁大牙不禁一阵心虚,怔怔地看着王兰田,半天不吭气。

    王兰田说:“梁大牙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做事做得隐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凹凸山分区,只要你做了,我们就能掌握。”

    梁大牙想了半天,恍惚明白了,肯定是蓝桥埠当地的抗日政权干的,他们前脚走——也许他们还没有离开蓝桥埠,蓝桥埠的地下组织就派人到凹凸山分区和特委报告了。什么事情,跟李文彬搞个障眼法有可能,但是,面对一个漫天撒网的组织,他的所有的把戏都只能是小把戏。当然,这其中也有李文彬捣的鬼,这狗日的也在暗中监视老子呢——有些账,梁大牙还是要算到李文彬的头上。

    如此一想,梁大牙就来气了,说:“王副政委,我错了。不过,我看你就按轻一点的说吧,不管怎么说,我也没有破坏抗日。”

    王兰田说:“你给我听着。一是认真写一份检查,老老实实地坦白问题。二是准备接受组织处理。”

    梁大牙盯着王兰田,脖颈子一梗,说:“组织处理咱不怕,大不了还是撤职。这个xx巴大队长也实在没啥滋味,干啥xx巴事都有人监视,花几个大洋也盘问来盘问去的。王副政委我问你,我梁大牙打了那么多鬼子,未尝抵不上这几块大洋?就算咱错了,口头认了还不行?要写什么卵子检查!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两筐,你让我怎么写?有那工夫我还不如去拔据点呢。”

    王兰田十分恼火,说:“撤不撤你的职,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你不要想那么多,大队长当一天,你就要当好一天。至于检查,不会写不要紧,叫东方同志帮你,你口述,她记录。”

    梁大牙的眼睛骨碌了两圈,不吭气了。

    回到分区,王兰田把情况跟杨庭辉通了气,杨庭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问王兰田:“你说这件事情怎么处理?”

    王兰田说:“我看,给个严重警告比较合适。”

    杨庭辉说:“光警告一下恐怕太轻了。如此胆大妄为,杀头都够了。我看还是撤了吧。”

    王兰田笑笑说:“是啊,要杀头,早就该杀了。既然没杀,就是因为有用。我们当初派他去陈埠县的时候,对他要犯错误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现在看起来,还要算好的,至少比我们预料的要好。”

    杨庭辉说:“可是,这个狗日的实在是太过分了,给部队造成的影响很坏,不撤不足以正军纪。我现在倒是真有点担心他有朝一日拖枪反目。这个人,匪气太重了。”

    王兰田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能用,就不能疑。对梁大牙要特殊处理。我看,这个人主流是好的,还是要发挥他的长处,对他进行慢慢调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嘛。”

    杨庭辉叹了一口气,说:“实在是下不了决心啊,对这个人,要罚就必须是重罚。”

    王兰田说:“你把他撤了,还不如杀了,不杀他他就有可能肇事。杀了吧,又可惜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倘若把梁大牙收拾了,对于巩固军心不利。再说,梁大牙的问题,怎么说也不是敌我矛盾。我不主张重罚。那场争论刚刚结束,我们死保梁大牙来当这个大队长,不到半年又撤了,朝令夕改,也恰好授人以柄,反而证明在梁大牙的问题上我们错了。”

    杨庭辉说:“是啊,是有这个问题。”

    王兰田说:“我的意见是,用就用到底,犯了错误,批评从严,处理从宽。”

    杨庭辉又想了想才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明天派人把他叫来,我们再集体找他谈一次,捋捋他的尾巴。这笔账给他记着,职务暂时不撤,宣布给他严重警告处分。”

    王兰田说:“我同意。”

    杨庭辉又说:“你掌握的那几条,只限于你我知道,如果让有些同志知道了,恐怕又要揪住不放,就不要扩散了。”

    王兰田说:“那是自然。既然要用,就要保护。”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8
第七章

    一

    陈墨涵第一次看见石云彪笑了。石云彪笑了,而且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那种在胜利之后由心底涌上脸膛的痛快的微笑,尽管那微笑持续的时间十分短暂。

    陈墨涵现在已经作为作战参谋紧随石云彪前后了。

    能够当上作战参谋,对陈墨涵来说多少有点意外。那天他当真被赵无妨摔了一百次,严格地说,是他同赵无妨摔了一百次。摔跤这行当,陈墨涵并不陌生,孩童时在蓝桥埠玩过。但是,作为一个军人进行军人式的摔跤,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他自然不是赵无妨的对手。前十几跤,他尚且能够使出吃奶的劲,像一只初生的牛犊,虽然稚嫩却不畏惧。然而,被摔上三十来个回合之后,他已经是鼻青脸肿,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了。

    而赵无妨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像死狗一样拖在背上,又像死狗样摔在地下,那种声音有如击鼓,隆重而又生动。人摔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摔倒之后,胜利者还要继续辛苦,要大吼大叫,用最肮脏最粗野的语言作为神来之气,把眼前那个不堪一击瘫倒在地的读书虫激活,像气球一样一点一点地撑起来,让他愤怒,让他仇恨,让他用屈辱把自己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然后,再把他拖在背上,再把他摔在地下,再让他瘪掉,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停,其乐无穷。

    一百次啊,无论是摔别人还是被别人摔,这都不是一个小数目。胜利者的快乐有多少,失败者的屈辱就有多少。当然,摔倒了还必须爬起来,必须为胜利者继续提供打击对象,继续给人家提供快乐的依据,把自己揉成一团软面,再烤成饼子双手献上去给人家品尝。

    摔倒了爬起来是一种本能,摔倒了在爬不起来的时候还能爬起来,那就全凭意志了。

    大约是在被摔倒五十次之后,也是在度过了漫长的绝望和悲哀乃至痛恨的黑暗之后,陈墨涵感觉到自己的血被摔烫了,年轻的骨骼被摔得喀喀作响,风云滚动的脑海里射进了一条执拗的思路——他娘的不能再让他这么摔下去了,不能让这个狗日的中队长太猖狂了。他开始运用智慧进行还击。他在装死片刻之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一脚,出其不意地踢了赵无妨一个扫堂腿,然后攒足最后的力气跳起来把赵无妨扑在身下。被陈墨涵死死摁在地上的赵无妨几乎喘不上气来,却喘出一声大笑,说你小子还是老实啊,吃了那么多苦头才学会这一招,真是他娘的饭桶。说完一蹦而起,先是抱住了陈墨涵的膀子,然后把他掀到背上,再然后又像麻袋一样把他重重地掼在地上。

    陈墨涵顿时感到通体舒泰。这时候已经没有了疼痛,没有了断裂,没有了膨胀,他惟一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了——爬起来,送给他摔,别让他闲着。狗日的摔我吧摔我吧,老子还能站起来!爬起来啊爬起来,给他也来个黑虎掏心。你摔啊你摔啊狗日的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赵无妨似乎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一边摔还一边快乐地大吼大叫:“你小子给我看好了,这一招叫倒踢紫荆;这一招叫金蝉脱壳;嘿嘿,这一招瞒天过海;哈哈,这一招欲擒故纵;嘻嘻,拖刀计;呸呸,回马枪;啊……引蛇出洞;咦……釜底抽薪;喳……猫盘老鼠;喔……双车锁喉……”

    陈墨涵感觉他的脑袋已经被摔碎了。读过的那些书被摔碎了。那悠扬的琴声被摔碎了。藏在心海深处那双楚楚动人的少女明媚的眸子被摔碎了——那些已经摔碎了的残渣在赵无妨粗壮而痛畅的喘息声中粘合在一起,聚结而固,被一次又一次讥讽嘲弄和挑衅的炉火灼得通红,锻打成铁。

    陈墨涵倒下了九十九次。

    第九十九次倒下去的时候,他抱住了赵无妨的双腿,准确地说是抱住了赵无妨的一双脚后跟。然后他使出吃奶的劲想站起来,自然是站不起来的,只能把腰猫成一个直角。说不清楚是用了力,还是凭着自己的身子往下倒,反正他是一头撞到了赵无妨的腰上。

    于是乎,赵无妨的两只脚就像踩滑了西瓜皮似的往前哧溜,而上面半个身子则又曲里拐弯地向后仰了去。着地之前两只手还在乱抓乱挠,嘴里还叮里咣当笑得喘不过气——“噢哈哈嗬嘿你狗日的还会……狐狸装死哈哈……偷袭……”

    那一跤摔完,陈墨涵在铺上结结实实地躺了六天,到了第七天,他又重返操练场。果然来了一道命令,他当上了第七十九大队一中队的二排长。

    前几天接到预先号令,七十九大队扩编为七十九团后,水涨船高,各中队长均递升为营长,排长们也大都升任连长副连长。陈墨涵因为资历浅薄,也缺乏战功政绩,提升过快显然很难服众,经由莫干山提议,石云彪把他调到团部当上了作战参谋。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8
    二

    现在,石云彪携陈墨涵等随从正行进在从旅部返回的途中。

    从今天起,七十九大队就正式成为新编第七十九团了,他石云彪又重新回到了团长的位置上,也能带兵打仗了。尤其令他扬眉吐气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汉英企图搞垮七十九大队的阴谋破产了。

    石云彪像是在冥冥中看见了那位七十九军的创始人之一、德高望重而驰名中外、连最高长官部也不得不让步三分的陈上将——那位神圣家族的长者,那位七十九军残存弟兄的佑护神。他那双睿智的眼睛能洞悉一切。刘汉英之流呕心沥血的阴谋,在他的眼皮底下只能算是雕虫小计。就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才使七十九军最后的火种得以一次又一次地跨越绝境并且坚韧、缓慢而又不容阻挡地恢复着元气。

    当初,在七十九大队即将扩编成团的时候,刘汉英的确使出了十分阴毒的一招。表面看来,他的提案天衣无缝——不是要扩编么?我这个当旅长的也巴不得充实队伍啊,要扩编就扩大成四个营,扩成十八个连,由三百多人扩成一千九百人。这一下行了吧,你石云彪、莫干山该没有话说了吧?此招与左文录提出的“掺砂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比左案似乎更有高明之处,用刘汉英的话说叫做桃子大了撑破嘴。从三百多人到一千九百人,而且在一个月之内健全编制,兵员何在?军官何来?招募是要招募一部分的,但是你能拒绝友邻的支援么?你能拒绝旅部的调配么?如此一来,这次扩编实际上就成了一次大换血。借此机会,刘汉英就可以冠冕堂皇地从张嘉毓团、马梓威团和旅部直属队给石云彪至少派去二百名军官和八百名骨干。显然,在这二百名军官和八百名骨干中,除了公开的HZB分子可以明确地交代任务以外,即便是普通官兵,每人也都将从吉哈天那里领到几块大洋和一句许诺。那时候,新编第七十九团就再也不是第七十九大队了,看看是你石云彪指挥老子的部队还是老子的部队指挥你?

    刘汉英没有料到他的这一步棋又是臭棋。

    长官部在他上报的扩编报告上批复如下:鉴于新七十九团军官力量薄弱,不宜即刻升级为甲种团。拟新七十九团为乙种,暂编两个营六个连,团部直辖特务连、工兵连、救护所,兵员九百六十人,其中军官一百八十人,全部从原七十九大队士兵优秀者中产生。另有委任状任命石云彪专任团长,不兼副旅长。

    刘汉英感到自己凑上去的脸被人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显然,这又是军委会里那个姓陈的老东西作的怪。尤其让刘汉英感到恼火的是,在他呈送的报告中,某长官还有这样的批示:刘、文、左所呈方案留存,一年后研究实施。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年以后实施?一年以后石云彪就会把新第七十九团变成原第七十九军的幽灵。到那时候,军官有了,战斗骨干有了,再给他两个营一个连的编制,本旅长就该向他点头哈腰了。

    真正是岂有此理。刘汉英差不多愤怒了,认准一条,做出这个混账批示的混账长官,一定是陈老东西的同党。眼下是木已成舟了,刘汉英尽管满肚皮晦气,也只能自己消化了,表面上还得装出宽大为怀甚至满面春风的样子,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保持着谈笑风生的上下级关系,其实心里真是苦得很呵。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9
    三

    转眼就进入了冬天。处在江淮之间的凹凸山下了一场近年罕见的大雪,山里山外苍茫一片,天地不分。几尺厚的雪层封住了进山的道路,也阻隔了日军“扫荡”的步伐。

    早在秋末冬初,刘汉英和一批中高级军官的眷属们就分别从南京、庐州等地辗转进入凹凸山,另有从洛安州、峨嵋州和汝阳城等地过来从军的女学生们,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围追堵截中,不断有

    人就范,陆续嫁给自己中意或者勉强中意的军官。如此一来,便给这个深藏在大战腹地的凹凸山一隅山脉,增添了些许安居乐业的气氛。

    七十九团的军官成亲的不多,仅有的几名眷属也都在北方,军官们的日子就过得比较清苦。石云彪同莫干山别出心裁,向旅长刘汉英呈报了一个围猎的计划,居然照准了。

    由于日军长期封锁,给养十分困难,仅靠凹凸山几十万百姓补充,山南山北国共两军五六千人马分而食之,委实有杯水车薪之虞。虽然两边的部队统一归属最高统帅部,但是南京政府只承认八路军的三个主力师,那些自生自长的地方武装很难得到物资上的保障。杨庭辉

    的部队早就搞起了生产自给活动,丰衣足食尚且谈不上,但是温饱问题基本上解决了,这就让刘汉英的心里泛出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刘汉英一向以正统的职业军人自居,对于杨庭辉部队的泥腿子游击队作风打心眼里瞧不起。尽管杨庭辉部队的存在可以说同他唇齿相依,对他支撑凹凸山半壁河山是个极为重要的保障,但是当他眼看杨部一天天坐大,他还是感到不安,像是有一种柔软的针芒刺在他的背上,不停地扎来扎去。这种心态很复杂也很微妙。他既不希望失去这个共同抵抗日军的民族伙伴,也委实不希望这个伙伴的羽翼日渐丰满,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这个伙伴变得比他还强大了,那恐怕就不仅仅是不希望了。

    鹅毛大雪一连落了四天,山垭里积了几丈深的雪沟。到了第五天,雪是停了,尖利的北风却号叫不止,凹凸山于是出现了经年不遇的滴水成冰的寒冷。

    当石云彪向刘汉英报告要利用大雪封山的机会进行围猎的时候,刘汉英自然能够揣摩出石云彪的真实用心。石云彪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把队伍拉出去,练练协调战术动作而已。但是刘汉英没有理由否决这个请求,更何况几千部队的肉食给养也确实亟待补充,有七十九团效

    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刘汉英给石云彪规定了一个原则:围猎可以,防务不可松懈,虽然山路已被积雪覆盖,但不可掉以轻心。宜将部队分拨轮换,不许全部撒出,而且围猎地距离防御要点不宜过远。

    如果说以上安排是出于长官的缜密的话,那么,他又提出从旅部和军官训练队派出一批军官来七十九团参加围猎,或多或少就有些别样考虑了——他多少还是有点担心,怕这支队伍会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拉走。

    石云彪自然恭敬从命。于是,在腊月中旬的一天,七十九团声势浩大的围猎便开始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09
    四

    陈墨涵和团部的几名参谋跟随莫干山赶到二连的时候,二连的九十六名官兵已经整装待发了。

    莫干山对二连温连长说:“慌什么慌?煮熟的鸭子都在碗里,还怕飞了不成?你们别急着放火铳过干巴瘾,你们这些当官的还得给我做点别的事。”

    莫干山让温连长先将队伍解散待命,然后就带领军官们上了老楼岗。莫干山给二连选择的围猎场地是旋涡田,这里无雪的时候是一片岗峦起伏的丘陵地,如今被积雪覆盖,除了近处偶尔戳出冰雪的树枝,便是苍苍茫茫的一片浑然天地。

    站定了,莫干山对参谋们和温连长说:“你们沿着我手指的方向往前看,看看有什么东西?温连长你是熟悉这块地形的,你不要说话。”

    几名参谋将脖子伸得长似鹅颈,却什么也看不见。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地物都被雪埋

    住了,看不见有什么东西露出来。也有人说看见了远处的山脊线。

    莫干山问陈墨涵:“你看呢?”

    陈墨涵不大肯定地说:“前方三里好像有一条河。”

    莫干山不高兴了,板起面孔说:“别说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陈墨涵于是眯起两眼,用手挡住刀子一样割来割去的风,直到看出了两行眼泪,这才哆嗦着牙帮骨,一字一顿肯定地说:“是一条河。”

    温连长在一旁冻得跳着跺脚,一边跳一边嚷:“陈参谋怕是有火眼金睛,那场子我去过,是有一条河,叫月亮河,春天有几十丈宽呢。”

    莫干山瞪了温连长一眼,又问陈墨涵:“你说那里有一条河,依据是什么?”

    陈墨涵想了想说:“依据有两点。一是根据地理走势。团部东侧的二龙山两山相接,主峰大龙山应在南十余里,我分析,就是我们对面的那个山头。春夏交接时,二龙山下河水高涨,不可能是从山外来的,山内必有水源。所以我认为,在我们的站立点至二龙山之间的洼

    地,必定有一条宽十丈以上的河床。第二个依据是根据凹凸山植被特征得来的。各位长官请看,正前方三千二百公尺处,有一个比较显著的黑点,那只能解释是一个树梢。沿此黑点向左,距离那个黑点约二百公尺处又有一个黑点,再往左依次看下去,还能看见几个黑点,而且基本上是随脊影而弯。这就是凹凸山特有的青柳,通常都是长在河边塘畔的。因此我断定,那里有一条河。”说完了,陈墨涵便端正肃立,等待莫干山纠正。

    莫干山却并不急于评判,又问随行的其他参谋:“你们看见黑点了吗?”有人就回答说看见了一点,不大真切,好像不是连成一起的。也有人回答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莫干山笑了,说:“看地形如同烧香磕头,心诚则灵。本团副不仅看见了黑点,还看见了两排黑点,你们信不信?那就是一条河。”然后展开自绘的地图,被雪埋没的山川河流顿时跃然清晰于纸上。莫干山招呼参谋们都围拢过来,说:“我出一个情况:谍报日军以一个中队由马堰至榆林寨行进,另有日军一个中队和汉奸两个中队沿二龙山鞍部翻越,企图偷袭我部岔路口据点。我部守卫兵力为两个连,其中两个排作为机动保障,其余设伏。时间是凌晨一时,气候条件为晴。战斗过程不超过十分钟。战斗目的歼敌一半,迫敌后撤。追歼逃敌由友军负责。今天下午的围猎也算是实地勘察。各位于明日晚饭前将作业想定送到我的手上。”

    众参谋嗷地一声散开,一起重新去看那什么也看不见的莽莽雪原,又差不多同时回过神来抢地图。岂料为时已晚。莫干山哈哈一笑,抓起地图,三把两把扯得粉碎,将碎末雪花一般抛进狂啸的风中,转眼之间就被刮得无影无踪。

    中午饭后,七十九团几百名官兵分成一百多个小组铺天盖地地撒向了围猎场地。围猎是一种既刺激又无惊险的战斗,士兵们自然欢天喜地,与人作战已有许多招数,对付野兽就更不在话下了。

    连续几天的大雪,使山野里兽迹罕见,围猎的最初阶段实际上是挖猎。这些士兵半数以上是新招募的凹凸山当地人,有熟悉野兽习性的,自然各显神通。士兵们凭经验先寻山坡和沟坎阳处,尤其是前有丛木近有水源的地方,野兽的栖身之地多半在这些所在。找到洞口之

    后,或放枪惊吓或烟熏火燎。也有的兵用弹壳制成铜卡插进肉饵里,系上绳子再抛进洞里,玩起了旱地钓兽的把戏。方圆十几里的捕猎同时展开,寂静的雪原便被激活了。枪声和喊声以及快乐的追逐声连成一片,声势越造越大。小一点的黄羊和懒一点的猪獾在这突如其来的浩劫面前,茫然不知所措,往往束手就擒。灵一点的野兔子和狗獾子却不甘心任人宰割,凭借求生的本能,昏天黑地地蹿出洞外,没命地奔逃。却又显得不识时务,跑着跑着便一头栽进雪窝里,再也拱不出来了。

    围猎在经过第一轮高xdx潮之后,团部的院子里便尸积如山了。倒是没有血流成河,那些活蹦乱跳的生命之血凝固于灵魂脱壳的瞬间。

    自然要进贡,战利品大都送到了旅部。

    当天晚上,舒霍埠的上空便被浓郁的肉香弥漫了,咀嚼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每一个角落。军人的雄性从醇厚的水酒里淬火出膛,那些冒着生死之虞辗转来此的女人们,惊喜地品尝了凹凸山野味给予她们的特别犒赏。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0
    五

    陈墨涵是在团部西北的庙子岗上看见那个女人的。

    此时已近黄昏,西方的天穹隐隐约约地显现了落日的昏黄轮廓,无风的坡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像一页凝滞的湖面。冷淡的阳光随意地落下来,使这块雪后的山坡益发显得空旷寂寥。女人就在这漫无边涯的空旷中面西而立,似乎进入了一个悠长的境界,默默地长久地眺望着远方,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在雪天之间嵌进了一个怅惘的写意。

    走得近些了,才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身穿美式作战服的女军官,大约是刚刚从围猎场地下来,马靴上还粘着泥土。

    陈墨涵于是止步。跟在身后的马参谋也站住了。马参谋也看见了那个女人,并且迅速地判明了她的身份。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心领神会地掉转了方向,在距离女人尚有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绕道而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个伸手可触的梦境。

    “是高秋江。”马参谋十分肯定地说。

    陈墨涵“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但是并没有接着问下去。高秋江他是见过的,他所见过的高秋江,是戎装飒爽英气逼人的国军女军官,同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这个女人散发的气韵很难一致起来。像高秋江那样风火泼辣的女人,何以会如此安静甚至忧伤地出现在这里呢?

    默默地又走了一段,陈墨涵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看样子她是在等人,是等谁呢?”

    马参谋轻轻地笑了笑,说:“她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陈墨涵说:“有点奇怪呢,高队长好厉害的一个女人,可是这会儿的样子却……让人看着心里挺不是味的。”

    马参谋吸了一口冷气,说:“厉害什么?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再厉害也还是女人。你以为她厉害,那就要看什么人什么事了。女人都有两张脸,当兵的女人更是这样。你是读书人,知道什么是情吗?我跟你讲,再厉害的女人也斗不过一个情字。”

    陈墨涵愣愣地看着马参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马参谋接着说:“她在等莫团副。可是莫团副今晚恐怕不会露面了。咱们也别去自找没趣了,作业想定明天再说。”

    陈墨涵说:“那怎么行呢,莫团副明确交待,他不在可以交给马夫老焦嘛。”

    马参谋狡黠地笑笑说:“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莫团副今天晚上会在哪里。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老马在,你不会倒霉的。”

    马参谋这样一说,陈墨涵便不好再坚持己见了。马参谋是这支部队的老军官,盘根错节的事情自然比他知道得多。于是便随了马参谋,掉转头往回走。

    马参谋没有说错,雪地上的女人果然是高秋江。高秋江在这里已经徘徊很长时间了。

    七十九团围猎,刘汉英从旅部派军官过来助战,对于高秋江来说,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尽可能早一点同莫干山见上一面。中午她就派勤务兵提前过来送了信,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莫干山的踪影。她不想在莫干山的住所坐候,这倒不是因为莫干山的四周险像环生,也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举动会给莫干山带来什么隐患。她就是想出来走走,在这雪地里站一站,遥远地等待着他守候着他,做一回望穿秋水的性情中人,找回已经离心很远的少女情怀。

    雪原无垠,视野一片洁白。高秋江的心里此刻盛满了寒冷的烫热。十几年前彰德府城北那个莺飞草长的春天,就在眼前荡漾。还有那条长长的雨后的泥泞官道,也幻化出一片伸手可触的往事。

    高秋江的祖父在年轻的时候中过清末武举,还当过彰德府的兵马统制,清政府垮台之后,高老爷解甲归田,耕读乡里,在彰德府城北平原上建起一所庞大的庭院,既是彰德府城北方圆几十里的首富,又是冀豫两省声名遐迩的义绅。人在高处亲戚多,祖父七十大寿那天,高府宾客盈门。秋江大嫂的娘家也来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个乡下女人带着一个男孩。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子红扑扑的,虽然也穿着长襟大褂,布料却是粗的,不像是大户人家子弟,因此在众多的少爷小姐圈子里,便显得十分拘谨。

    高秋江那年十二岁,已经成为一个人见人夸俊秀聪颖的小姑娘,并且很有些仗义的同情心。她看见那个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好孤单,不知不觉地,心里就多留了些意。

    祖父那天的心情很好,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喜爱地看着一院子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少爷小姐们,忽然童心烂漫,吩咐管家王老五在圩子外面安排了一场骑射游戏——于百步之外的老槐树枝桠上坠一个蒲编的笆斗,令敢于一试身手的少年飞马射箭,射中者赏大洋十块。

    让秋江始料不及且惊喜的是,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山子,一旦进入这样的场合,居然无所顾忌地活跃起来,在众多的富家子弟尚且踌躇不前之际,第一个脱掉大褂子,选了一匹滚瓜溜圆的大肥骡子,飞身跃上,扬鞭驰骋奔突于阡陌之上,连发三箭,箭箭射中斗心。

    那是秋江第一次见到的骁勇的场面。从此,那副矫健的身姿便播进秋江小姐的内心深处了。当然,那时候还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爱,至多只能算是少女初开的情窦。

    那个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就是莫干山。

    这以后,中原发生了战乱,宁静的家园不再宁静,远亲故戚也少了许多来往。人也大了几岁,事理懂得多了,路却反而难走了,见面的机会也就更少了。然而,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却又反而越扯越长。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0
   六

    莫干山十七岁那年,已经长成一条壮汉,经过高家老爷的选拔,作为高家的亲信,到高家充当护院头目。在彰德府城里读女中的秋江此间只回来过一次,但因莫干山奉命去石家庄收贷而无缘会面。直到高秋江休学回家那次,这才有了机会,两个人得以从容地拥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路程。

    莫干山这次是来接秋江的。除了莫干山,还来了两个伙计和一驾马车搬行李。当他第一次面对面地喊出了“表姑”这两个字的时候,秋江小姐吓了一跳:“表——姑?谁是你的表姑?”

    在秋江小姐的心目中,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大山子一直是她的同辈人,是活跃于她怀春梦中的飞马骑射的英俊少年,甚至是她心灵深处的英雄。可是,按辈分算,她又好像真的是他的表姑,因为他是她大嫂的娘家侄子。秋江小姐于是无可奈何地当起了“表姑”,并且恨恨地给莫干山摆起了小姐和表姑的架子。

    天公作美,就在那次返乡的途中,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暴雨过后,土道上泥泞不堪,车马举步维艰。莫干山急得抓耳挠腮,秋江小姐却灵机一动,使出了小姐和表姑的威严,安置两个伙计就近住进韩王渡口的车马店,却让莫干山背她回去。

    莫干山起先不肯,说:“还有四十里地呢,恐怕背不动。”

    秋江小姐便沉下脸说:“你这个东西也是个懒骨头,背你表姑你还嫌累?”

    莫干山说:“累咱倒是不怕,可表姑是金枝玉叶,这四十里路泥里水里,万一有个闪失,咱怎么能担当得起呢?”

    秋江不依不饶地说:“你表姑又不是泥捏的水做的,就那么不经摔?”

    莫干山苦着脸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马车跟他俩住店,我把马卸下来,表姑骑上,我给你拉缰。”

    秋江把两道俊俏的柳叶眉往上倏忽一挑,断喝一声:“浑话,你几时见我骑过马?我偏不骑,我偏要你背。你背不背?”

    没有办法了,只好背。这一路就走得很精彩。莫干山精强力壮,背起个娇巧玲珑的女学生倒也不算太难为。可是,负在背上的是一个温热清香的小女子啊。最初的几步,脖颈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脊梁上软绵绵的,脚下也是软绵绵的,像是飘在云里雾里。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表姑在他的脊梁上手脚不老实,一会儿揪揪他的耳朵,一会儿掐掐他的胳膊。秋江把嘴唇凑在他的耳边说:“大山子,往后别再喊我表姑了,我嫁给你当你的媳妇你干不干?”

    莫干山的红脸立马就紫了,使劲地往下勾着脑袋,喘着粗气说:“表姑你的玩笑开大了。你是大家闺秀,又是读书的人,啥话都敢讲,咱可承担不起啊。再说,你还是我的表姑啊。这话可不是讲着玩的。”

    秋江说:“偏讲偏讲。我问你,我要不是你的什么表姑,也不是什么小姐,你想不想娶我给你当媳妇?”

    莫干山依然埋着头,说:“不敢想。”

    秋江说:“给你一个胆子,你想不想?”

    莫干山不吭气,脚下却多用了一把力,噼里啪啦地踩着泥水,狠狠地往前走。

    秋江乘胜追击,又扯过大山子的耳朵说:“我再问你,要是咱俩啥亲戚也没有……假使我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还是不吭气,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乱了,左滑一下,右晃一下。

    秋江揪了耳朵又揪脸,把莫干山一张宽阔的红脸揪得青一块紫一块。“你说你说我偏要你说,我要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这回说话了,老老实实地说了一个字:“想。”步子就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真想。”再往后就抬起脸,迎着秋江烫烫的眼神,说:“可是你不是。”

    这一下就坏了菜。秋江小姐先是在他的背上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哧溜下来要自己走,走了几步滑了个大趔趄,索性就坐到泥窝里。莫干山便赶过去拽,一把没拽住,反倒被秋江紧紧地抱住了。

    往下的路就走出了别样滋味。四十里的泥泞土道,背一程,走一程,搂一程,抱一程。两个泥人儿拧麻花似的,把一段短短的返乡之路,拧成了一条长长的情旅……那时候他们都昏了头。他们自然也想到过结局,可是他们已经顾不上管那许多了。越演越烈的爱情像一棵美丽的罂粟,引导他们走向歧途。

    七年之后,当国军上尉高秋江站在距离那片土地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土地的时候,当她怀揣着最后的热望等待着守候着她的初恋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如果就在那次雨地返乡之后,她和莫干山不再回到那个充满了阔绰气息的家庭,就那么无牵无挂地远走高飞,那么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高秋江坚信,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情况,都至少要比现在的结局好得多。因为,那样她至少不会失去她的爱情。而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吗?只要把她的爱情还给她,她高秋江可以放弃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包括她一度视为精神寄托的漂亮的手枪,只要莫干山张开他的怀抱,她将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所有的手枪摔向天外,那么她也绝不会再去当那个劳什子队长了。她穿这身军装是被逼出来的啊。

    直到落日完全没入雪脊,夜幕已从高高的天宇缓缓地降落下来,莫干山还是没有回来。

    又起风了,强硬的北风卷着硕大的雪糁,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高秋江的脸庞。她终于彻底地心灰意冷了。她当然知道莫干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也知道莫干山的妻子已经启程,近日就会进入凹凸山。可是她这一次来,并不仅仅是要同他重温旧梦啊。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来见莫干山,差不多就是来诀别的。他的妻子来了之后,她就只能永远地充当他的“表姑”了,难道他莫干山连最后的情义也抛弃了吗?

    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并且迅速地转化成愤怒。高秋江的手又触到了枪套上,射击的欲望在一瞬间膨胀起来,在心房里奔突喧哗。她不由自主地拔出了精致的七音左轮手枪,喀嚓一声脆响便上了膛。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二百公尺以外,一个黑影正在快速向她移动,她的手指顿时僵住了,泪水在刹那间盈满了眼眶。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1
第八章

   一

    凹凸山五月的乡村明媚清爽。此时正值春耕季节,陈埠县的老百姓们在梁大队长的吆喝下,放心大胆地下田劳作。

    虽然前一段时间因为给朱二爷拜寿的事情犯了错误,但鉴于种种考虑,加之梁大牙认错态度较好,基本上没有给他实质性的处罚,只是被杨庭辉和王兰田拍桌子摔板凳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差点儿还关了禁闭。此后,梁大牙就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擅自乱动了。

    梁大牙自小生长在凹凸山区,晓得民以食为天的古训,也懂得一年之金在于春的道理。日本鬼子搞封锁,上级号召衣食自给,发展生产。梁大牙琢磨自己当着个大队长,就是一方父母官了,搞生产不就是种庄稼么?本大队长跟日本鬼子打仗都不含糊,庄稼之道就更不外行了。于是亲自动员,号召陈埠县境内,不论军民男女老幼,凡是有力气的,一律下田。

    这里俨然是清朗世界了。只要梁大牙还在陈埠县,老百姓就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在战争的缝隙里,梁大牙以其特有的方式在自己的辖区内营造了一副生动的耕作景象——

    田野无边,八路军官兵挑着秧箕在田埂上来回穿梭,毛竹扁担忽闪忽闪咯吱咯吱鸣唱着山野小调。妇救会员们也是赤膊上阵,大嫂子小媳妇你追我赶,一边栽秧一边笑闹,脆脆的笑声和悠长的秧歌便在山野里飘荡——

    五月里来好风光

    哥挑秧棵走水乡

    细皮嫩肉的妹子哟

    接住把子你心别慌……

    唱这歌的,多是挑秧把子的男人。凹凸山河长山宽,男人大都有一副好嗓子,音质洪亮,咬词儿分明,唱曲里以黄梅调儿居多,也掺杂一些京戏楚剧和梆子味儿,而且随意性很强,可以根据自己的情绪和需要,随时改动词和曲,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怎么唱着来劲就怎么唱。

    五月里来好风光

    妹子踩水栽秧忙

    粗手大脚的莽哥哥呀

    弄湿了妹的花衣裳……

    这样的歌子里,就有一点缠绵的意思了。唱歌的也未必弄得很明白,只管扯起喉咙唱就是了,祖传下来的就是这么个唱法。县大队的官兵同陈埠县境内的群众关系都很密切,尤其是中心二区的妇联同志们,热辣辣革命豪情似火,经常寻八路兄弟开些油荤玩笑。

    五月的云彩天上走

    妹子栽秧棵水里头

    莽哥的把子净净的亮哟

    稳稳地捧在妹子的手……

    这样的歌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唱的。这歌不知生于哪年哪月,凹凸山的妮子自从长到下田的年龄,便都会唱,唱得脸上彩云飞扬。

    日头过了头顶,偏到了西边。太阳浅浅地蒙了一层灰色,田野的喧闹已经进入高xdx潮,秧把子如同暮归的燕子满天飞舞,白亮的水花东一片西一团迸得银光四射,秧歌声此伏彼起,粗犷浑厚的男音和颤着调儿的女音响成一片,这边才停,那边又起,酣畅淋漓地放射出凹凸

    山淳厚古朴的性格,浓郁的山乡民风在广袤的田野里弥漫扩散。

    唱到这个气候上,就开始耍泼了——

    妹子的秧棵呀绿汪汪

    漂在亮亮的田埂上

    手搭凉篷那个偷偷地看

    噗噗嗵嗵咿嘿心里慌……

    这些歌不光是男人们唱得起劲,妇救会的那些女人们也和得精彩,秧田里呈现一派融融的快乐景象。梁大牙和他的士兵们也乐呵呵地融入其中。

    却没想到,有一个人不乐意了,这个人就是陈埠县县大队的副政委东方闻音。东方闻音是在上海的洋学堂里长大的,哪见过这般闹闹腾腾的场面?没受过乡野俗风的熏染,自然也体会不到这些秧歌给劳作者带来的快乐。

    到陈埠县工作,事前杨庭辉并没有征求过东方闻音本人的意见,也没有任何别的什么人征求过她的意见。对于组织的安排,个人服从是无条件的。可是既然来了,她就得同梁大牙这样莫名其妙的大队长“并肩战斗”,就得像个副政委的样子,要把部队带好,要往健康的道路上引导。

    东方闻音红着脸找到梁大牙,说:“梁大队长,你听这些歌唱的是什么呀?八路军战士唱这样的歌,恐怕影响不好。”

    岂料梁大牙大牙一龇,乐了,说:“影响是个甚么东西?栽秧不唱歌哪行啊?没见过有谁栽秧不唱歌的。闷着头干活,那不累死人吗?就得唱。”

    东方闻音说:“要唱,也得拣些词儿……拣些好词儿唱。你听这歌多粗俗啊,哥啊妹的,不三不四的,酸溜溜的让人心里直犯腻歪。”

    梁大牙看着东方闻音,有点发懵,突然眨了眨眼睛,不怀好意地说:“东方政委你听着,本大队长给你唱一个凹凸山最有味道的歌子,那可都是最好的词儿。”

    说完,向田里扔了一个秧把子,一个青年妇女接着了,冲梁大牙笑笑。梁大牙便扬起手向田里摆动:“听着啊,对来——呀!”然后龇开大牙唱了起来——

    嫂子你系紧小褂子

    别叫咱看见胸脯子

    那回才瞧了一下子

    你就打咱耳巴子……

    唱完之后,还得意地拍了拍屁股,冲着东方闻音直乐。东方闻音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脚把田埂跺个大坑钻进去。举眼偷看田里那位接秧把子的青年妇女,却是面不改色,直起身来接口唱道——

    兄弟你扛好枪杆子

    别钻人家的篱笆子

    战场下劲杀鬼子

    嫂子送你熟桃子

    果然是凹凸山的女人,把秧歌唱得清脆鲜亮,声调儿不沙不哑,嗓门儿不高不低,唱词儿不卑不亢,人情儿不远不近。

    东方闻音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起先她还只是觉得别扭,现在她简直是恼怒了:她毕竟是组织上派来的副政治委员——何况她还代理政治委员的职责呢?她的战士们——尤其是梁大牙之流竟然同凹凸山的农妇打情骂俏,让她从心底感到不安,感到不规矩,感到有必要纠正。

    梁大牙唱得意了,脸膛子胀得红扑扑的,秧把子扔得射箭一般——田里的女人们配合默契,一把把全都稳稳入手。

    东方闻音恨恨地瞪了梁大牙一眼,把脚伸进田里涮了涮,穿上草鞋走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1
    二

    晚上,痛痛快快地累了一天的梁大牙在房东家院子里冲澡,警卫员黄得虎一盆一盆地往他身上泼凉水,快活得哇哇直叫。

    东方闻音一路心事重重地过来了,站在门外喊:“梁大队长!”

    梁大牙一听,就知道东方闻音是为了白天唱歌的事兴师问罪来了,于是便故意磨磨蹭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装腔作势地答道:“本大队长正在公干,请勿惊扰。”

    东方闻音说:“我有急事找你。”停了停又说:“我给你提意见来了。”

    梁大牙在里面哈哈笑了起来,传出话来:“你那个意见不提不行么?”

    东方闻音提高嗓门,坚决地回答:“不行!”

    梁大牙又笑了,说:“你那个意见明天再提不行么?”

    东方闻音说:“不行,现在提,好像都有些晚了。”

    梁大牙噢了一声,叮里咣当一阵动静之后,喊道:“那——好吧,有请政委同志。”接着就是怪腔怪调的一嗓子:“大牙这厢有——礼——了。”

    东方闻音便推门走了进去,跨过门槛,看见梁大牙仍然泡在杀猪大桶里,光着膀子吸冷气,才知道他还没有洗完。此时已经是进退两难,又气又恼,只好转过身去,说:“你出来穿好衣服。”

    梁大牙嘻嘻一笑说:“本大队长这个澡还得洗上个把时辰,有话你就站在那里说吧。”

    东方闻音的眼泪都快气出来了,脸色一变,说话的声调也变了:“你,你,梁大牙你还像个八路军的干部吗?你简直是个泼皮无赖。”

    梁大牙吃了一惊,察言观色,才知道东方闻音这回是真的恼了,便收敛了嬉皮笑脸,穿着大花裤头跳了出来,搂着膀子跑到里间,三下五除二地擦干身子,穿好衣服,一本正经地走出来,捋过一条长板凳往东方闻音面前一横说:“坐。”

    东方闻音气鼓鼓地说:“不坐,就站着说。”

    梁大牙哈哈笑了两声,皮笑肉不笑地说:“咦唏,气儿还不小。”阴阳怪气地干笑两嗓子之后,腔调陡然一拐,说:“可是,本大队长历来就有个规矩,不跟站着的人说话。你不坐下来,本大队长就不听你的意见。”

    东方闻音气呼呼地坐下去,仍然把脸蛋子憋得鲜红,说:“坐就坐。”

    梁大牙窃笑了,他约莫他的小把戏已将东方闻音的火气泄了一点,自己也捋了一条长板凳同东方闻音面对面地坐下,挤眉弄眼地说:“你找咱做什么?又要批评咱?不就是唱了几个歌子么?凹凸山的老百姓唱了几十年几百年,你个小小的……你能把这个风俗改过来?真是少见多怪。”

    东方闻音说:“我们是八路军,要遵守八路军的纪律。”

    梁大牙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你教给咱的,里面有不偷针不偷线,就是没说不让唱秧歌。唱个秧歌不偷不抢不奸不淫,犯了哪道天条?”

    梁大牙这么一说,东方闻音一时反而语塞。她没想到梁大牙嘴巴还挺利索的。

    见东方闻音发窘,梁大牙话锋一抖,转守为攻:“要说意见,本大队长对你倒是有一个意见。”

    东方闻音吃了一惊:“什么意见?”

    梁大牙说:“咱是个粗人,一根肠子通屁股,直来直去。我问你,你们是不是不相信咱,不放心咱?”

    东方闻音更诧异了,反问道:“谁是你们呀,谁不相信你不放心你呀?”

    梁大牙冷笑一声:“别给老子打马虎眼了。你和宋队副、马师爷,还有几个中队副,常在一起嘀咕事儿开小会,都背着我,是个什么意思?”

    东方闻音恍然大悟:“噢,你说的是这档子事啊。梁大牙同志,我跟你讲,那不是开小会,那是开党的会呢。你不是党员,当然不能参加。”

    梁大牙一听此话不是个味儿,眼珠子就瞪圆了,一蹶子跳起来,大声嚷嚷:“咦唏,咱都当上八路军的大队长了,怎么能不在党呢?你们弄错了吧,本大队长是个老共产党了。”

    东方闻音噗哧一下笑出了声,然后耐心地解释说:“共产党和八路军不完全是一回事,参加了八路军还不等于就参加了共产党。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进组织,八路军只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支军队。共产党领导的军队还有新四军和其他的抗日武装以及地方组织。”

    这一席话差不多都是杨庭辉和张普景逐字逐句教给她的,今天终于都派上用场了。看得出来,那个一向张牙舞爪的大队长也被镇住了,听得抓耳挠腮。东方闻音的心里不禁感慨,难怪张普景总是说思想政治工作法力无边呢,果真如此啊。

    梁大牙听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点,一拍脑门说:“噢,你这么说咱晓得了,共产党是老子,八路军是儿子。共产党有好几个儿子,儿子在了党也可以当老子,是不是这个理啊?”

    东方闻音觉得梁大牙的这个比方不伦不类,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于是点点头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咱什么时候能在党啊?”梁大牙穷追不舍,又问。

    东方闻音说:“你不是说我们开小会吗?我告诉你,我们这几天倒是真的开了几个会,就是研究你的入党问题。”

    “咋样,大伙同意了吗?”梁大牙紧张起来。

    “有的同志同意,有的同志不同意。”东方闻音如实相告。

    梁大牙顿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他娘的谁敢不同意,我砍了他的脚后跟。”

    东方闻音抿嘴一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说:“你看你,又急躁了吧?这也是有的同志不同意你马上入党的理由之一。”

    梁大牙愤愤地说:“老子跟鬼子作战,从来都是裤腰带吊着脑袋。我不在党,谁配在党?你们那些在党的,我看没有几个能跟老子比的。”

    东方闻音沉默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2
    三

    在来到陈埠县之前,除了张普景郑重其事地找东方闻音谈话,布置她“如果发现有背叛党的利益的行为,只要证据确凿,你可以代表组织随时临机处置”之外,杨庭辉也专门单独召见她,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许多话,明确了一点,改造和帮助梁大牙,是她的中心任务。

    还有,离开梅岭之前,特委的江古碑也跟她谈了话,还送了一个小本子给她,上面写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东方闻音同志,你是要到一个十分复杂和危险的地方工作了,我等待你的平安和胜利。”并且再三交代她,这个小本子不要让别人看见,尤其是不能让梁大牙看见。东方闻音不知道江副书记的这个“求索”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说的“危险和复杂”是不是指对敌斗争的形势,但是她从江古碑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深沉而又难以言说的情感。显然,江古碑对她跟梁大牙一起工作也是极不放心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对梁大牙如此信不过呢?

    “并肩战斗”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了,他们对梁大牙不放心是有道理的,只不过问题没有他们、尤其是没有张普景和江古碑他们想象得那样严重罢了。梁大牙这个人,优点有多少,毛病就有多少。鉴于职责在身,东方闻音从来不想跟梁大牙弄僵,尽管在秧田里被梁大牙弄了一肚子气,但经过一个下午的冷却,心情就好些了。

    想了一阵,东方闻音温和地说:“梁大队长,我们大家都很钦佩你作战勇敢。可是,仅仅凭这一条,还不够入党条件。一个人入党,是要接受考验的。我们党支部也对你进行了考验,大家认为你总的表现是好的,但是也提出了几条意见。你如果能够虚心接受,认真改正,入党就能通过了。”

    梁大牙气鼓鼓地说:“我知道了,是狗日的宋队副和马师爷在背后给老子使绊子。”

    东方闻音严肃地说:“梁大牙同志,你说话要负责任,没有谁对你使绊子,同志们提意见是对你的爱护。”

    梁大牙冷笑一声,翻了翻眼皮子说:“那好吧,你把那些意见给咱转过来,说对了咱就改正。倘若瞎说,咱就权当放他娘的屁。”说完,站起身来,伸腿将长凳踢到一边,索性蹲了下去,呼哧呼哧地卷出了一根枪管粗的大烟卷。

    东方闻音说:“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两个人不像你想的那样是来监督你的,他们都是很有作战经验的人,是来帮你一起工作的。”东方闻音说的是心里话。一起来到陈埠县之后,东方闻音一直暗中注意宋、马两个人的行动。她揣摩组织上之所以把自己派来,可能是出于一种无奈,也可能是一种策略。而宋、马二人到陈埠县来,则可能是真正负有重要使命的。但是在一起工作的这些日子里,她还没有发现这两个人有什么反常行为,这使她在暗中松了口气。因为前些日子她的心里一直很矛盾,她既不能有负组织的嘱托,又不想看到梁大牙受到伤害。梁大牙在日本鬼子面前再神气再张牙舞爪,但他在组织面前还是渺小的脆弱的。当然,这些属于组织内部掌握的事情,是不能告诉梁大牙的。

    东方闻音接着说:“大家给你提的意见还不少,我拣主要的说。第一,你梁大牙同志勇有余而谋不足,打起仗来,虽然有匹夫之勇,但是缺乏战术意识。”

    没想到这一条梁大牙倒是认得挺爽快,咧嘴一笑说:“这个咱晓得。往后作战,一要坑鬼子,二要蒙鬼子,三要哄鬼子,四要骗鬼子。一句话,就是要设圈套给鬼子钻。还要会用地势。山沟子能挡鬼子,河坎子也能挡鬼子,树林子里面还能跟他弄点迷魂阵。咱可以跟他真打,也可以跟他假打,可以把他弄到西边打,也可以把他撵到东边打,怎么痛快咱就怎么打。打得过他咱狠狠地打,打不过他咱就溜之乎也。说到底,就是要多出点子,不能光靠挥大刀片子。”

    一席话说得东方闻音目瞪口呆,她很陌生地看着梁大牙说:“呀,梁大牙,你的进步可真快啊,这一套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梁大牙得意地说:“这有什么学不学的,熟能生巧嘛,杀猪杀多了还讲究个刀法呢,咱跟鬼子打仗,当然更得讲究个招数。咱活人既不能让尿憋死,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杨司令看得起咱,让咱当大队长,咱当然不能光吃干饭不琢磨事。”

    东方闻音很高兴,说:“好,这一条你觉悟了,就不多说了。第二条,你现在是抗日军人了,还是个大队长,要注意形象,不能动不动就骂人。开会讲话,不要老是蹲在桌子上。说话要有重点,不要东拉西扯,更不要满嘴脏话。”

    这一条梁大牙也没有反驳,阴着脸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东方同志你说得对,咱们当官的得像个当官的样子。古时候兴走八字步,咱如今也得站直说话,再也不能蹲桌子了。往后说话,我也说第一第二第三第四,跟你一样,有板有眼。脏话不说了,要是记不住,你提个醒,在下面踢一脚也行。八路军的大队长说话,是得有个讲究。”

    东方闻音注视着梁大牙,真是打心眼里欣慰。的确是人不可貌相啊,别看梁大牙又粗又躁,心里还是很有数的呢。照眼下的情形看,梁大牙的工作还是好做的。

    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有些棘手了。

    东方闻音扬起眉毛,微微一笑说:“梁大牙同志,你知道同志们还有一个什么意见吗?也是比较重要的一条。”

    梁大牙的耳朵一下子竖直了,紧张地问:“什么意见?”

    东方闻音在心里笑了一下,说:“就是……生活作风有点不检点。”

    梁大牙被弄糊涂了,鼓起眼珠子问:“啥叫生活作风?啥叫不检点?”

    东方闻音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说:“比方讲,握住个女同志的手老是不放开,看见个好看的女同志话就多。我听说,二区区长岳秀英来送军鞋,你满院子撵去拧人家的……我都说不出口,你那样子做,哪里像个八路军的干部嘛?”

    梁大牙愣了愣,嘿嘿干笑两声,不吭气了。岳秀英是陈埠县境内的惟一一个女区长,二十来岁年纪,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一笑腮上便飞酒窝。那娘们儿快人快语,说起话来还挺风骚的,颇对梁大牙的脾气。岳秀英的屁股的确被他摸过几把,那是赖不掉的。

    梁大牙理屈词穷,挠了挠头皮嘻嘻一笑说:“那是逗着玩儿,咱的屁股不是也让她拧了吗?那娘们儿劲儿挺大,把咱腰根子都拧肿了。不信你来摸摸。”

    东方闻音哧啦一下红了脸,又好气又好笑,说:“梁大牙你昏了头,我是你的副政治委员,你要放尊重点。”

    梁大牙嬉皮笑脸地说:“还不够尊重吗?我把你请过来,还想娶你做娘子呢,那该算尊重到家了吧?”

    东方闻音的眉眼一起红了,颤着嘴唇说:“梁大牙你不是好人,欺负女同志,我要向司令员反映你。”

    梁大牙一脸的奇怪,说:“你这个同志也稀奇,我说要娶你做娘子,那是喜事么。你不乐意就说不乐意,凭啥说咱欺负你?”

    东方闻音板起脸说:“那好,这回说清楚了,我不乐意。下次不许乱说了。”

    梁大牙倒是认真起来了,“别慌,你还得说清楚,给咱梁大牙当娘子,你凭啥不乐意?”

    东方闻音跺跺脚说:“梁大牙你是怎么回事?你想让我不理你吗?”

    梁大牙一头钻进了牛角尖,梗起脖颈子说:“理不理我是你的事,乐意不乐意给咱当娘子也是你的事。可是你得说给咱听听,为啥不乐意?是不是咱有啥让人不能容的毛病,说出来咱也好改正。”

    东方闻音这回算是领教了梁大牙的胡搅蛮缠,想跟他好好谈谈吧,又恐怕他装疯卖傻,跟这样的人浑身是嘴也谈不清楚,只好应付说:“这不是什么毛病不毛病的,我们两个人之间只是同志关系,没有……”东方闻音感到没法再说下去了。

    梁大牙毫不松懈,急切地问道:“你说咱俩没有什么?”

    东方闻音半天没吭气,站起身来笑了笑说:“梁大牙同志,这个问题很深奥,真的,我也说不清楚。你不要想得太多。你再乱说我真的不理你了。眼下,学习是你的当务之急。杨司令员给你的那本书,你要把字认全了。学透了那本书,你就会有很大的进步。”

    梁大牙也是好长时间没开口,想了很长时间才说:“那件事眼下先不说了。咱再问你,改掉你们大伙说的那些毛病,再学好杨司令员给咱的那本书,咱就能在党了么?”

    东方闻音点点头说:“我想那可能就差不多了。”

    梁大牙仰起脖子,瞅着东方闻音的脸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渐渐地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气壮山河地说:“那——好吧,咱就听你的,赶紧改掉毛病,争取早日在党,也争取咱们两个早日有那个什么……”

    东方闻音噗哧一下笑出了声,说:“好哇,那就要看你的行动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2
    四

    梁大牙漫长的人生修炼从此就开始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梁大牙当真收敛了不少。骂人少了,脏话少了,二区女区长岳秀英来送军鞋,他再也不满院子撵人家拧人家的屁股蛋子了。

    话少了许多,也就深沉了许多,还成天捧天书一样捧着本小册子《关于游击战争的战术问题》,点头哈腰地去请东方闻音教认生字。学文化是一件费心伤神的事情,但是跟东方闻音在一起学文化却是一件让人快活的事情。最初只学认字写字,然后记事——早晨起来干

    什么,晌午干什么,夜里干什么,流水账一般。再往后,就记战斗经过,写出自己的看法,渐渐地就有一点思想在里头了。

    更让东方闻音惊奇的还是梁大牙对于上级精神奇怪的领会方式。梁大牙入党宣誓那天,杨庭辉又给了他一本小册子,那是上级关于目前任务的决定。回来后他自己鼓捣了半天,还是有许多字认不得,于是就去找东方闻音。东方闻音先读了一遍:“……应该看到,对日

    本帝国主义的作战是艰苦的持久战,要打倒敌人,必须准备作持久战。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基本任务,是坚持独立的游击战,并在有利的条件下进行运动战,配合友军作战,创立敌后抗日根据地,保存与扩大自己的力量……”

    东方闻音读完之后,梁大牙半天没吭气,要求东方闻音再读一遍,然后问:“配合友军,这个友军指的是谁?”

    东方闻音想了想说:“应该是除了八路军和新四军以外的一切抗日军队,但主要的可能是国民党军队。”

    梁大牙又问:“有利的条件指的是什么?”

    东方闻音说:“当然是能够保证战争胜利的条件。”

    梁大牙一拍屁股说:“我明白了,我知道我的任务是干什么了。过去我们打仗凭一股蛮劲,不动脑子。杨司令教给我两句话,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我过去一直没有琢磨透,我还以为是两个任务,两个任务一样重要。现在透了,这两句话其实是一件事情,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只有首先保存了自己,才能谈得上消灭敌人。所以啊,往后咱们的仗还不能瞎打,该打的不该打的,能打的不能打的,非打不可的可打可不打的,咱都得多留几个心眼儿。”

    东方闻音细细琢磨,话粗理不粗,这个梁大牙还真不简单。

    以往开会,梁大牙从不怯场,大大咧咧往台上一站,捋起袖子就信口开河,雅的俗的粗的细的一锅粥,传达军区指示,能传达十几个卵子鸟毛灰出来。而如今反而没那么从容了,每次开会之前,都要先认真准备一番,讲完话之后,还私下里找东方闻音,诚惶诚恐地听她

    的评价,听听她的鼓励也听听她的批评——这是梁大牙的又一重要变化。

    还有,自从有了一点文化之后,

    梁大牙就自以为是知识分子了,并且让人从分区搞了一支毛笔和几块墨砚,练起了毛笔字。头一天攥着毛笔,梁大牙别的不写,单练“东方闻音”几个字,东方闻音见了,顾忌影响不好,就制止。梁大牙说:“那好,不写你,就写我,我写字,不是像你,就要像我。”

    于是就写“我”,一笔一划,既笨又拙,就像不规则排列的干柴棍子,伸胳膊扬腿。尤其让东方闻音忍俊不住的是,梁大牙不按笔画顺序来,撇不像撇,提不像提,有从下往上倒着写的,也有从右往左写的。

    东方闻音说:“梁大牙啊梁大牙,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用自来水笔知道讲笔画,用毛笔怎么就忘记了呢?”

    梁大牙说:“杀猪杀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杀法。这样写着顺手。”东方闻音严肃地说:“不行,要坚决改掉。”

    梁大牙倒是听话,于是就坚决改掉,学着按笔画顺序。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个“我”字在他手下一折腾,就当胸劈开,乍一看,左边是个“手”字,右边是个“戈”字,中间留了好大一块缝隙。东方闻音说:“嗨,你梁大牙还真有灵气,你看你写的是什么?一个‘手’字加一只‘戈’,你的手拿一只戈,就是个‘我’字了。”

    梁大牙龇牙咧嘴地想了想,高兴了,说:“这就对了,我是什么?我是八路军,是个打仗的人。打仗的人不就是手拿戈的人吗?这个你不要批评,我的‘我’就这么写。”

    东方闻音说:“那不行。你得用手把‘戈’握紧啊,你的‘手’就这么离‘戈’几里路远,怎么打仗呢?”

    梁大牙挠挠头皮说:“言之有理。你说对了,咱就听你的。”

    于是又改,把“手”和“戈”连在一起,却又连得过紧,就像紧紧搂住。

    这回东方闻音没再纠正了,随他去。没想到这样就奠定了梁氏的“书法风格”——笔画紧凑,字型细长,并在未来的岁月里逐渐形成一体——“梁体”。这是后话了。

    有了点文化,又会写几个毛笔字,梁大牙就更加神气,连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都有点瞧不上眼了,经常批评他们“不动脑子,没有文化”,自己倒是“文化”得像个教书先生,有了一点文化就急急忙忙地想派上用场,连吓唬带商量,硬是把几个中队长的名字给改了。

    梁大队长要给大家改名字,曲歪嘴自然首当其冲。梁大牙对他的那个名字早就不满了,什么歪嘴?分区组织科的同志来给大家造花名册,一听说有个中队长叫曲歪嘴,就感到很犯难,这样的名字能上花名册吗?

    梁大牙对曲歪嘴说:“我给你取个名字,既比曲歪嘴好听,又不坏了祖宗的风水。你的嘴巴是往左歪的,咱们中国,左为大,右为小,左为阳,右为阴,左为乾,右为坤,我看你就叫曲向乾吧,这个名字里面福禄都有了,你小子将来要是当了省长司令什么的,沾的就是这个名字的光。”

    曲歪嘴对梁大牙胡编乱造的话未必明白,但有一条他明白了,曲向乾这个名字比曲歪嘴好听,这是毫无疑问的,于是欣然接受,说:“那我就叫曲向乾。不过大队长你那个鸟名字我看也得改了,梁大牙算啥球名字?我看就改成梁满仓算了,图个吉利,旱涝不挨饿。”

    梁大牙眼一瞪说:“放肆!大队长的名字是你随便改的吗?我这个名字跟你的不一样,我的名字是有讲究的。要改,也得由高人来改,由大学问人改,你还没这个资格。”

    曲向乾同志歪了歪嘴,眨巴眨巴眼睛,不吭气了。

    第二个被改名字的是朱一刀,梁大牙不容置否地对朱一刀说,什么玩意儿,什么一刀两刀的,都他娘的稀奇。改掉,字变音不变,改成朱预道,预备走上抗日胜利的光辉大道。”

    朱一刀挠挠头皮,觉得梁大牙的话像是有点道理,不管怎么说,朱预道这名字是要比朱一刀文雅一些。再说,梁大牙已经发话了,这名字同意得改,不同意也得改,便顺水推舟地作了个人情。

    朱一刀于是更名为朱预道。

    现在的梁大牙倒是很喜欢开会。会前先在烟盒纸上连字带圈带勾弄上几条——第一关于吃稀饭的问题,第二关于枪走火的问题,第三关于李二蛋同志抓俘虏的问题,第四关于洗澡避女人的问题。记分明了,再找个背人的场子,或河边,或屋后,有时还到树林里,独自

    一人,面对青草紫木,脸上眉飞色舞,比划朝气蓬勃,口中念念有词,谈吐头头是道。

    如此几个月下来,再到分区开会,连杨庭辉也对其刮目相看,说这个梁大牙同志真是个有心人,在凹凸山分区这些工农干部中,他是进步最快的。

    杨庭辉很为自己慧眼识珠而高兴,也为自己在险峻时刻能够立足长远力排众议没有杀掉梁大牙而感到庆幸,同时,更为自己的用人手段高超而暗自得意。当初,把东方闻音派到陈埠县,杨庭辉的内心实际上他是捏着一把汗的。那不能不说是一步险棋,而杨庭辉当时仍然不容置疑地趋子前往,可以说是表现出了一种大智大勇,那步棋里渗透了他深邃的哲学思考。他很崇尚汉王刘邦的用人之道。他认为用人之道是所有哲学里面的最高级的哲学。共产党最大的本事就是会用人。实践证明他的这步棋走对了。东方闻音虽然年轻,缺乏实际工作经验,甚至还很幼稚,做别的工作恐怕都还欠把火候,但是东方闻音恰好能约束梁大牙,在当时的情况下,东方闻音是惟一能够对付梁大牙的人,这就叫作以柔克刚,以软磨硬,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否则,哪怕是把张普景那样的老牌政工干部派到陈埠县跟梁大牙搭档,也绝不可能有眼下这样好的局面。那个同志动不动就信仰动机地整,而且认死理,要是整过火了,没准真有可能把梁大牙整到山那边去。

    但是,对于杨庭辉的种种深谋远虑,并非是大家都能理解的。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5
   五

    张普景找到杨庭辉的时候,杨庭辉正在同窦玉泉下象棋,王兰田在一旁观战。见张普景进门,杨庭辉说:“来,老张,快来帮我支一招。这个老窦,棋风刁钻,以退为进,硬是滴水不漏。明明兵临城下了,你看,十几个回合了,我总将不死他。”

    张普景对下象棋不感兴趣,淡淡地说:“玩这个我不在行。老王也是高手嘛。”

    王兰田坐着不动,说:“我不帮谁支招,但我可以给你们点破一下局势。其实红方的严重性不在于总将不死蓝方,蓝方貌似被动防御,但老杨没有看出潜在的机锋。只要停止进攻,蓝方有两步棋,老杨则大势去矣。”

    杨庭辉意外地哼了一声,说:“老王你这是危言耸听吧?我这大后方防守严密,相仕齐全,我看不出险在何处。”

    王兰田向窦玉泉看了一眼,递过去矜持的微笑,彼此心照不宣。王兰田说:“当然,老杨也有一步起死回生的好棋,老窦你让不让说?”

    窦玉泉连连摆手,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老王你不能说,你一说破,我惨淡经营的优势就全没了。”

    王兰田很得意,又对张普景说:“老张你来看看,就看红方态势,就动一子,全盘皆活。动的不是地方,再怎么垂死挣扎也回天无力了。老张你能不能看出是哪一步?”

    窦玉泉说:“老张你要是看出来了,你可以说。不过,我料定你这个臭棋篓子看不出来,你要是都能看出来了,我这也就算不上置于绝地而后生的大手笔了。”

    张普景站在一边看了几眼,红方大兵压境,直逼蓝方中枢,而蓝方仅有两马一卒在红方纵深,可以说是轻兵冒进,确实看不出有多少险情。但他更看不出蓝方出奇制胜的招数。看不出个所以然,张普景便说:“我是来找老杨谈问题的,你们玩在兴头上,就改日吧。”

    杨庭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张普景一脸正经,说:“噢,别走啊。谈什么问题?又不是鬼子打来了,能有多大个事?你且耐心等待,鹿死谁手很快就见分晓。老王你别自作高明,我下棋喜欢下险棋,看好,就是这一步,你老窦奈何我不得。”说完,掂起攻入蓝方右侧的那匹马,架在自己的炮位上,挡住了蓝方进攻之车的退路。

    窦玉泉全神贯注在棋盘上,略一思忖,毫不犹豫地吃了杨庭辉的那匹马,慷慨地付出一只车的代价。但是,当杨庭辉隔山一炮打过去之后,恰好松了窦玉泉的马腿,遂用一卒拱掉杨庭辉的一个仰角仕。杨庭辉以为占了便宜,翻过来一炮敲掉了这只放肆小卒,就这一下坏了,窦玉泉的一只炮从大后方隔山打过来废了杨庭辉的当心卒,再横拱惟一剩下的那个兵,吃中仕,锁咽喉,迫使杨庭辉的老帅拨边,再用最后的主力那匹马将军,至此,杨庭辉只好推棋认输,哈哈一笑说:“这次不算。我正在运筹帷幄,老张却来干扰。他一说要谈问题,我就很紧张,分心了。”

    窦玉泉也站起身,看了看王兰田,说:“我们是不是要回避一下?走吧。”

    杨庭辉说:“走什么走?都是领导干部,有问题大家一起听嘛。”

    张普景怔了一下,说:“老杨,还是我们两个先单独谈谈吧。”

    窦玉泉和王兰田离开之后,杨庭辉喊警卫员给张主任倒了一碗大叶子茶,两个人便相对而坐。张普景从军装的口袋里掏出一摞材料,递到杨庭辉的手上,说:“老杨,最近我写了个东西,你先看,看完了咱们再谈。”

    杨庭辉在接材料的同时观察了张普景的表情,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没有表情。杨庭辉便慎重了,捧在手上一丝不苟地看了下去。杨庭辉没有想到,张普景主动送给他看的这份名为《凹凸山的革命将向何处》的材料,居然是一份告状信,里面主要的矛头就是指向他杨庭辉的,不仅有观点,还有事实。材料的下面,赫然落着张普景的大名。

    在经过大量的调查并掌握了第一手资料之后,张普景对照党的各项方针政策,对凹凸山根据地过去和现在的状况都有了翔实的了解。他敏锐地发现,这里存在着相当严重的自由主义、宗派主义、机会主义、军阀主义甚至封建主义,革命的纯洁性和队伍的纯洁性都令人堪忧,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作为一名政治工作者,他有义务进行斗争。

    杨庭辉一口气看完,良久不语,后来站起身背起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了几圈,微笑着问张普景:“这份材料你打算交给谁?

    张普景毫不含糊地说:“当然是交给江淮军区和分局——如果你同意的话。”

    杨庭辉说:“我没有权力不同意,你也用不着征得我的同意。但是,对材料中的问题,我是有必要进行争论的。你说我一方诸侯山大王,一手遮天,个人独断专行,我不能接受。我一身兼任三职这不是我个人自封的,这是上级任命的,也是凹凸山革命事业的需要。这里面怎么没有民主?重大问题我从来没有自作主张,都是跟同志们商量的。我们党的组织原则是民主集中制,但是在对敌斗争复杂的特殊的环境里,要保证权力的高度集中。权力集中在我杨庭辉的手上,不是集中在敌人的手里。任命干部,指挥部队行动,我们都是开会研究的,有时候还表决。”

    张普景说:“可是,你一身兼任三职,成为绝对权威,无形中对其他同志形成压力,惟你马首是瞻。杨庭辉同志,你利用了你的资历和威望,也利用了组织对你的信任,因此,即便是表决,也并不能真正代表集体意志。”

    杨庭辉说:“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共产党员应该坚持正确的立场,如果说大家惟我马首是瞻,那只能说明,我有能力有资格让同志们接受我的意志。你说权力绝对集中必然会形成独裁,我同意。但是我没有搞独裁,我可以说,凹凸山的权力是高度集中而不是绝对集中,高度集中在核心手里,而绝对集中在整个组织的手里。你说我在凹凸山搞个人崇拜,搞宗派,排斥持不同意见的人,重用自己信得过的人,这话言过其实。你有什么根据?”

    张普景说:“下面好多同志都有反映,说是在凹凸山只听杨司令员和王兰田同志的指挥,这不是个人崇拜是什么?陈埠县的梁大牙甚至跟几个中队长暗授机宜,说是要跟着几个人,团结几个人,提防几个人,收拾几个人,这不是宗派主义又是什么?这样的思想绝不是梁大牙自己发明的,根源来自上面。你当然要负主要责任。”

    杨庭辉侧过脸来盯着张普景:“梁大牙真的这么说过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普景顿了一下,他不想暴露他给政工干部交代,要大家互相监视的事实,于是含糊答道:“基层的同志反映的。”

    杨庭辉对此倒没有太在意,笑了笑:“这个梁大牙,你说他是个粗人吧,他还有歪门邪道的一套……我承认,在有些问题上,我表的态多了,处理的问题多了,话说多了,给大家树立威信的机会少了,这是事实。但也不能扣上宗派主义的帽子啊。同志内部不搞亲疏,但是,还有个团结方法问题。老张你们在团结上也有问题,看不起工农干部,以一把尺子量人。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天生的革命者,也没有天生的革命信仰和觉悟。培养人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操之过急适得其反。梁大牙有缺点,但我看他优点大于缺点,我们要利用他的优点改造他的缺点。但你说梁大牙以杀汉奸为名,借机逛窑子狎妓,我姑息养奸,这有什么根据?梁大牙拿脑袋保证他没有……干那个事,其他同志我也问了,都说没有。”

    张普景说:“他们的话能相信吗?肯定是串通好的嘛。如果没那个不健康的想法,在哪里不能杀汉奸,却偏要在妓院里杀?汉奸是杀了,但是我们八路军的名声也受到了玷污。我是没有证据,但我不会放弃调查。”

    杨庭辉严肃起来了,说:“张普景同志,我提醒你,我们是在战斗,战斗是复杂的。在那样的环境里,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深入虎穴取得了战斗的胜利,我们应该大力表扬,你为什么不看到这一点?”

    张普景说:“抗日也不能不择手段。”

    杨庭辉火了,说:“不择手段也是手段。对敌斗争需要我们采用各种手段。只要对抗战有利,一切手段都是正当的。谁揪辫子找茬,就是破坏抗日。”

    杨庭辉的话说得很重,张普景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只好再打出一张新牌:“梁大牙严重排斥李文彬,出自己同志的洋相,损害同志的威信,这是事实吧?”

    杨庭辉说:“这是事实。实践证明,李文彬是个好同志,对革命满腔热忱,没有三心二意。对敌斗争经验是差了一点,但是有朝气有干劲。我已经不止一次狠狠地批评过梁大牙,要他尊重李文彬。看来他做得还不够,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都要重锤敲打梁大牙。”

    张普景说:“老杨你别搪塞,在梁大牙这个问题上,你确实是过于迁就的,上次梁大牙擅自带人到蓝桥埠给汉奸朱恽轩祝寿,这么大的事情,影响极坏,可是我们仅仅只浮皮潦草地警告一下就完事了。这太过分了,也让人实在不好理解。”

    杨庭辉略微沉吟片刻,说:“老张,这个问题是个问题,但是我跟你说,像梁大牙这样的人,你说对他怎么办?调教好了他是一个好干部,操之过急就适得其反。我们当初决议让他到陈埠县去,就是做好了思想准备,允许他犯错误。我不是不主张处理,只是主张暂时不作严肃处理,这笔账我们给他记着,时机成熟了,再收拾他。”

    张普景穷追不舍,说:“他不是犯错误,而是犯罪。给汉奸祝寿,这是个原则问题。”

    杨庭辉说:“朱恽轩不是汉奸。王兰田同志已经派人调查过了,朱恽轩给鬼子当维持会长,是不得已的事情,他帮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张普景说:“这个道理说不通。接受伪职,就是汉奸。如果我们的每一个八路军大队长都去向汉奸维持会长感恩戴德磕头祝寿,那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做?”

    杨庭辉多少感到有点理亏,想了想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梁大牙的情况比较特殊,那个朱恽轩对他有再造之恩。当然了,这件事情肯定是不对的,但是我们不能要求梁大牙昨天参加八路军,今天就把觉悟提高到你我的水平。就那么点事,我们就把梁大牙毙了?那恐怕更不合适。我的观点是,还是慢慢来,如果再发现梁大牙有类似的混账行为,那就严惩不贷,杀头都可以。但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们要允许同志犯错误,也要给同志立功赎罪的机会。”

    如此一说,张普景就没有话说了。

    杨庭辉又说:“严格的讲,凹凸山的部队是有一些问题,有拿老百姓东西的,有酗酒打架的,有开小差的,也有搞腐化的。但是,我的同志哥,你要看到,我们的队伍是由农民和小作坊小煤窑工人组成的啊。现在是统一战线时期,我们应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日。我没有那么多像你这样既有丰富的革命理论、又有高度革命觉悟的人来组成我们的部队。昨天他们还对革命一无所知,今天他们却为革命来战斗了,他们未必有明确的革命信仰,但他们可以为革命去流血去牺牲。他们是不懂得革命理论,但他们干的是革命事业。我们是先培养他们革命理想,等他们学懂了《共产党宣言》才来打仗呢,还是让他们先扛起枪杆打击敌人呢?我的看法是,应该让他们先投入到斗争当中。至于革命觉悟,可以在实践中提高。今天他不是个革命者,明天他们有可能是最先进的革命者。老张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经过几轮交锋,张普景渐渐地就有些泄气了,但是,他提醒自己,绝不能后退。杨庭辉这个同志是一个老资格的根据地创始人,是一个受过文化熏陶的领导人,他不仅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也有演讲煽动的才能。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是,他在狡辩,他在迂回,他是利

    用凹凸山的特殊性取代原则的严肃性,他用客观理由和实用主义态度削弱了主观能动作用。他就是要维护他的绝对权威,形成以他为核心的领导体系,所以他大量重用诸如王兰田、梁大牙、宋上大、安雪梅、姜家湖这样对他惟命是从的人,而排斥来自江淮军区的领导干部。即便你说得再动听,你也否认不掉宗派这个事实。梁大牙这样的人不是不能革命,也不是不能改造成革命者,但是,如此突飞猛进地提拔并且放手使用,让其感恩戴德,这就是宗派主义的思想在起作用。

    张普景说:“老杨,我的批评你可以不接受,但我坚持。这些问题我今天提出来了,不是空穴来风信口开河。凹凸山根据地靠我们大家建设,我们应该有更高的标准。”

    杨庭辉说:“我不否认你的正直和正义,你的批评有合理的地方,我要引起反思。君子坦荡荡,你能把这份材料让我过目,说明心中无鬼。把材料送到军区和分局,那是你的权力。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张普景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并没有当真想把这个东西交上去,因为有些问题是存在的,有些问题证据还不是很充分,只是凭直觉和预感。我想我应该把这种直觉和预感向你通报,引起注意。我看是不是可以这样,我们两个现在不去争论是非问题,我们再冷静地思考一个阶段,再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杨庭辉却说:“不,既然问题已经挑出来了,就要解决,这也算是开展思想斗争的一种方式吧。我不能对同志的批评采取漠然态度。我建议,让政治部的同志把材料抄写几份,分发到大队和营以上干部的手上,大家都参与讨论。”

    张普景深感意外,并且惶惑:“这……这不合适吧?我们领导人之间的争论,用不着沸沸扬扬,这样会引起混乱的。”

    杨庭辉说:“这是光明磊落的事情,这份材料虽然主要批评了我,但是它涉及到整个凹凸山的工作。有些问题,子虚乌有,但是可以敲敲警钟。有些问题,程度不同地确实存在,大家都要重视。”

    张普景仍然困惑,他闹不清杨庭辉为什么在很短时间内就变了态度,更闹不清这态度变化是为了什么?尽管张普景始终认为自己问心无愧,但是,由杨庭辉提出来把争论面扩大开来,他还是难免有些狐疑。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老杨这个人做事就更是有目的的了。他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呢?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又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既然争论是张普景引起来的,杨庭辉又坚持要开展争论,张普景就没有退路了。当然,他也不会退缩。张普景提出,争论一下未必是坏事,但为了维护领导层的团结和稳定,防止不必要的思想混乱,争论面不宜过大,在分区党委和特委成员中争论就行了,材料也不用政治部的同志抄写,一千多字,他自己再抄写四份,发给王兰田、窦玉泉、杨庭辉、江古碑,大家调查研究三天,三天后讨论。

    讨论结果出乎张普景的意料,杨庭辉在正式的讨论会上几乎一句没有重复他跟张普景面对面争论时说的那些话,而是率先态度诚恳地作了自我批评,说这些年主要精力用在根据地建设上了,放松了学习,也确实有忽视政治思想的倾向,主观上没有搞宗派主义的思想,但在部队和基层有了这个苗头,他这个主要领导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对部队进行一次思想教育,反对宗派主义、反对军阀作风、反对纪律松弛现象、杜绝腐化堕落行为,等等。并提出,坚持民主集中制,加强基层党支部的作用,连队和中队政治指导员有权向上级反映同级干部的问题。

    杨庭辉带了这个头,就为讨论会扭转了调子,成了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议,而且自我批评成为主流。

    杨庭辉的自我批评令张普景在意外的同时,还暗自负疚。这是怎么回事?我对于同志是不是过于苛求了?我是不是过低地估计老杨的觉悟了?我是不是又在犯极端化的错误?实在想不明白了,甚至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这样的氛围里,张普景自然也作了自我批评,而且是诚意的,绝不是敷衍塞责的,批评了自己怀疑同志的狭隘,不正视客观实际务虚不务实的飘浮作风,以及乱扣帽子伤害同志,等等。为了团结,张普景又主动提出,鉴于有些问题证据不足,要求大家把分发到各自手中的材料销毁,以免影响部队的情绪。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6
第九章

    一

    晏公庙阻击战发生的时候,已经是洛安州沦陷的第五年的农历二月了。

    这正是花扬絮飞的季节。第二次世界大战出现了新的形势,在太平洋战争中日军迭遭挫折,苏联军队占领了柏林,德军宣布无条件投降。在这种大背景下面,中南长官部连连致电在敌占区或敌后活动的各支部队,寻找战机,同日军进行几场影响较大的战斗,为舆论宣传提供依据,以正视听。

    晏公庙阻击战本来是杨庭辉组织的。杨庭辉得到情报说,日军中村联队拟于本月中旬对凹凸山地区的晏公庙、界牌石、响洪甸、迎驾厂一带进行“扫荡”。

    杨庭辉于是派人同刘汉英联系,要求配合作战。

    敌情确凿,八路军又主动挑了重担,刘汉英觉得这一仗他不参加有点说不过去,就选择了左路,在晏公庙打伏击。

    之所以选择左路而不是右路,刘汉英自有精明的考虑。据他从另外一条线上得到的谍报,左路敌人多为二鬼子“皇协军”,比起日本鬼子自然要好对付得多。

    部署兵力的时候,参谋长左文录把刚刚组建不到三个月的新七十九团放在了牌坊店,而将甲种建制完整的张嘉毓二四六团放在晏公庙东北的赛石矶。

    作战会上,石云彪趴在作战图前足足琢磨了半个时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只独眼就多了几分阴沉。石云彪慢腾腾地站起来说:“旅座,我看这一带地形坡缓林稀,易攻难守。防御正面如此之宽,防御力量也就疏而弱之。日军上千人马,加上伪军近万,我们打大伏击力不从心,打小伏击隔靴搔痒。我的意思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是否可以同杨庭辉先生再协商一下,改变这种各自为战的打法,而集中我部和杨部兵力,大部压在南楼一线天,打击日军右路佐佐木大队,争取将其全歼。”

    刘汉英尚未吭气,左文录就把话接过去了,不自然地笑了笑说:“石团长的设想确有过人之处,问题是杨庭辉先生恐怕不听你的指挥。旅长和副旅长都是这个意思,各负其责,还是把账算得明白一点为好。”

    石云彪的心里依然犯嘀咕。这是新七十九团扩团以来首次参战,也就是说,新七十九团的战斗生命从此就开始了。此战能否打好,将决定团队起步的高低,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注定了一支部队的精神。

    石云彪又将左文录的作战方案由表及里地咀嚼了一遍。

    从敌人此来的势头和地形上看,牌坊店一带有可能最早进入战斗,一旦口袋扎住了,又是逃敌必经之路,极有可能成为阻击战的主战场,理应派遣精锐部队防守。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有多少拳脚,他的新七十九团战斗连队只有六个,除了原七十九大队的老底子,三分之二的兵员是新补进来的,虽然马不停蹄日夜操练,但是毕竟缺乏实战经验。而张嘉毓的二四六团是刘汉英的看家部队,军官大都是刘汉英的老部下,火力配备也十分精悍,可以说兵强马壮,完全应该成为大战主力,可是左文录偏偏将其部署在赛石矶一线。赛石矶地形奇峻,宛若平原中突兀拔地而起的一道屏障,前是平川,后亦平川,射界开阔视野也开阔,便于进攻也便于退守。熟习兵法、深谙地形之利弊的石云彪自然不会看不出来这种布局的偏颇。

    尽管心存义愤,但石云彪还是全力以赴投入了阻击战的准备工作。

    此后不久出现的事实证明,石云彪对于敌情和战场形势的估计,基本上是正确的。战斗发起之后,石云彪率部兜住了牌坊店至庄岗一线约一公里的正面。诚如石云彪自己预料的那样,防御正面越宽,防御力量则越薄弱。日军吉野大队力督伪军八百余人向石云彪防线先后展开了六轮冲击,企图夺路而逃。七十九团部队伤亡过半,连以下军官伤亡三分之一。

    石云彪让团部特务连在阵地后方架起了机关枪,宣布——“凡在阵地之人,包括石云彪本人,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退逾白线者,格杀勿论。”石云彪手拎一柄三尺长的宽厚大刀,立于阵地高处,喝道:“弟兄们,前面是日本鬼子,后面是二鬼子,左面是绝壁,右面是淠河,背水一战,没有退路。弟兄们看着我,我若不退,你们退到哪里也是死路一条。”

    团座既然如此,营连长们自然不敢含糊,纷纷做好后事交代,准备献头颅于阵前。

    由于前线吃紧,此时已到二连任代理连长的陈墨涵向石云彪献计获准,指挥一个排佯作败退,撕开一个缺口,诱敌深入至一线天峪口,合而击之,将深入到刘汉英防区纵深的吉野大队分割包围在数十处不便展开的山林沟壑地带,一阵游击战加上运动战,重创吉野大队,吉野本人被流弹击中。如此以攻助守,方才使七十九团全线稳住了阵脚。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6
   二

    参加晏公庙阻击战的,还有一支特殊的部队,便是高秋江的战地女子服务队。

    本来,在这次阻击战中,战地女子服务队是没有直接战斗任务的。但高秋江却表现出了非常奇怪的积极性,向刘汉英主动请缨,率领二十四名队员前往牌坊店抢运七十九团的伤员,不巧在途中遭遇了十几个鬼子和二鬼子。这伙人刚刚从火线上下来,急急如丧家之犬,竟然迷了路,一见高秋江等人穿着国民党军制服,哗啦一下便展开了战斗队形。

    好在高秋江是经过阵势的,有一些打仗的经验,急忙指挥人员散开,抢占有利地形。

    阵脚还没稳住,日军就开了火。

    韩秋云就趴在高秋江的身后,由于她人很勤快,脑袋瓜子不笨,那副模样又很讨高秋江怜爱,所以很快便当上了分队副。眼下,韩分队副看着高秋江左一枪右一枪地往外打,耳朵发麻,心里乱跳,似乎还有点新奇和兴奋。当然,害怕还是主要的。

    高秋江边打边喊:“韩秋云你死啦?不该开枪的时候你开枪,该开枪的时候你死活不开枪,你娘的咋回事?通敌啦?”

    韩秋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丢人。那次梦里见到梁大牙,居然真抠了扳机,差点儿打断了自己的一个脚趾头,好像勇敢得一塌糊涂。可是这回轮到真的了,手指却硬得像根铁棒,无论如何不听使唤。韩秋云快要急出眼泪了,带着哭腔喊:“高队长,我的手抖呀,打不准呢。”

    高秋江说:“打不准也给我打,往人堆里放就行。”

    韩秋云左摇右摆地看了看两边,其他几个女兵也都脸色惨兮兮的,搂着大枪胡乱地放,那姿态当然不像打仗,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高秋江又喊:“袁桂花,你给我往山墙后面那颗杏子树下面打,那是个鬼子头。”

    韩秋云没有看见鬼子头,这时候她瞅准了一个戴大盖帽的,那人正蹲在石坎后面举着手枪往这边射击。

    韩秋云双手抱着大枪,拿不准是瞄那个人的头呢还是瞄那个人的脖颈子,后来她决定瞄那个人的胸脯子。她怕打了那个人的头,会把头盖骨给掀飞了,脑浆喷得到处都是,那是她最害怕见到的。可是瞄胸也瞄不准,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两手更是抖抖索索的像是三九天的牙帮骨。再往后,韩秋云就想明白了——先别管打得上还是打不上,先抠了火再说。自从遇上了日本鬼子到现在,连一枪还没有放过,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活着回去弄不好要挨高队长的骂。想到这里,便咬牙切齿要抠火。手指勾上扳机后便把眼睛闭起来,想睁也睁不开了。心一横,拽了一下扳机就什么也不想了,单等那惊天裂地的一声。

    却邪门,等了半天竟没啥动静。这下心里就更发毛了,这枪怎么打不响呢?老是打不响,高队长回去不是要骂么?两手于是抖得更厉害了,费了老半天劲儿才弄明白是二道火没有打开。这么一耽搁,被瞄准了的二鬼子又从瞄准线上消失了。韩秋云的心里反而一阵轻松,心想也好,饶了他吧,姑奶奶打的是日本人,不掺假的抗日。就在这个时候,韩秋云忽然想起了老队员的一句脏话:“老娘是窑姐不脱裤子——抗日的干活。”想起这话,又乐又羞,手头一紧,便走了一火。这一火走得恰到好处,一枪打中了一个日本兵。

    高秋江在一边看见了,大叫一声好,扭头夸道:“好,韩秋云打得好!”

    韩秋云怔怔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哦喔,我的个天啦,我开枪了,我打死人了。

    真真切切真真切切,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她亲眼看见了那个日本兵刚刚从石坎后面猫出腰来,想往树林里面跑。跑着跑着,她的枪里的子弹头就飞了过去,钉进了他的肉身子。日本兵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地踉跄一步,又原地站稳,如同一株被风刮弯了的树,骤然弹回,直直地仰起头来,面向天空,然后便弯弯曲曲地倒下去了。

    以后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每当韩秋云向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别人都不大相信。隔着好几十步呢,怎么能看得那么仔细呢?韩秋云说:那是真的嘛,连眉毛眼睛都能看得见。那是个小兵,恐怕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脸皮子白白的,眼窝子里还有水,水汪汪地看着我,就那样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看着我,倒下去了也没有闭上眼睛。我还看见了他的嘴,嘴唇子动了动,像是想跟我说点啥。说啥呢?兴许是埋怨我不该开枪……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7
   三

    那一次作战,事实上韩秋云只开了一枪,还是走火。走火之后,她就愣住了,脑子里似乎爬进了一只虫子,钻来钻去的。她突然觉得恶心。死去的那个日本兵,有没有真的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除了她自己知道,那就连老天爷也说不清楚了。她看见鬼子兵头顶上的那块天空像刀切一般落下来,飘到了自己的眼前,一片血红升腾弥漫。

    山坡上还荡漾着几缕淡淡的蓝烟,浓烈的硫磺味儿呛得她鼻子直发酸。韩秋云低下头来,目光便被刺了一下。那枚空弹壳已经完成了使命,静静地躺在她身边的草棵里,映照着太阳,闪烁着黄澄澄的金光。

    他当真死了么?

    韩秋云似乎恍然大悟了。原来死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比她那回上吊要利索得多从容得多。就那么一下子,手指稀里糊涂地紧了一下,她就把一个东西钉在了那个稚气未脱的日本小兵的身上,刚才他还活蹦乱跳,眨眼之间再也不能叽里哇啦地喊八格牙路了。韩秋云突然觉得那个日本兵有些眼熟,白白净净的像哪个认得的念书娃。假设他要不是日本兵呢?那他就是一个学问人了。他走路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很斯文。往后他会长得很健壮,身上会泛出热乎乎的男人味儿。她想她跟那个日本小兵是有一种缘分的,本来是素不相识,不该有仇恨的,可是他到中国来了,是背着三八大盖来的,这就成了她的仇人,她和他的仇恨是中国和日本国的仇恨,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仇恨。他要是还在日本,或许还在念书,或许在做一些别的读书人做的事情,说不定还有一个花红叶绿的小妮子在等着他。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没准他们会坐在芳草茵茵的小河边,听潺潺流水,他会跟他的日本小妮子在一起……

    枪声在继续,犹如勾魂夺命的号角,一阵又一阵地抽打韩秋云的神经,让她恶心欲呕。那个死去的日本小兵已经彻底失去了说笑蹦跳的能耐了,他一声不吭了。韩秋云似乎看见了那具慢慢冷却的尸体正在蜷曲着蠕动,像是一条冬眠的蛇。从一个活人到一具尸体之间,有一颗子弹头,金黄色的,腰豆一样的形状,在阳光下面好看极了。韩秋云想,这样漂亮的小东西,如果不是用枪发射出去的,而是吃到嘴里,咽到肚子里,想必也不会出啥大的毛病。

    韩秋云那时候自然不会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漂亮的小东西加上速度,等于从生到死的桥梁。但是,在那样的时刻,韩秋云却似乎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真正最让人恶心的,便是死人,没有比死人的事更让人恶心了,没有比自己亲手打死人更让人恶心的了。当然,恶心归恶心,她也知道,如果不是她开枪打死那个日本兵,说不定就是那个日本兵,会在某一时刻向她开枪,把那个漂亮的金色腰豆射进她的体内。极有可能。

    现在,她就不仅是厌恶了,极度的恐惧潮水般地涌上了心头。她恐惧那种漂亮的、金色腰豆一样好看的小东西,她想她宁肯让别的东西进入她的身子,哪怕那是羞耻和痛楚。她不想死,她早就放弃上吊的念头了。

    耳边又响起了高秋江的喊声。高秋江的声音已经哑了,她一边射击一边叫喊:“姐妹们,要节省子弹,把鬼子放近了打。”

    韩秋云看见高秋江的眼睛像是染了血,红得发黑。猛然间,她的眸子被灼痛了,她看见对面的一蓬树丛里闪过一道弧光,好像有一团火球向这边扑过来。这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愧疚。她举起手枪,想把视线集中起来瞄准一个日本兵,她似乎看见了那个日本兵也正在端枪瞄准她。

    一个严重的问题顿时面临眼前——要么打死那个日本兵,要么让那个日本兵把自己打死。在这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就忘掉了一切,毫不犹豫地端起了枪——她决定打死那个日本兵,而把自己留在人间。可是,手指一触上扳机,胸口又恶恶地翻上一股血腥,击发的手指就僵硬了,心里又想呕吐。还没有等她吐出来,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她先是听到一声闷响,接着眼前大放异彩,满天飘扬着红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树枝,伴着热辣辣的血浪扑面而来。风声从耳边擦过,像林子里的呼啸,阴森而又强劲。就在这扑天盖地的轰鸣声中,她的胸部被重重地击了一下,与此同时,怀里咚的一声落下一个湿漉漉的物件。

    韩秋云疑惑自己被砸断了肋巴骨,许久才敢睁眼看那物件,只看了一眼,就啊一声惨叫,昏了过去。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8
   四

    韩秋云是在撤离晏公庙战场的第四天醒过来的,但是醒过来的韩秋云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韩秋云了,即使是醒着,也还是在梦中。

    在这个阴风呼号的下午,韩秋云仍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腾云驾雾一般回到了蓝桥埠。

    从前,蓝桥埠曾经是一个拥有一千多口人的旧式商埠,虽然三面环山,但是有一条三十多丈宽的二道河从镇东擦肩而过,不仅给这个僻乡集镇点缀出一片旖旎水色,也给蓝桥埠人带来了食盐、布匹和洋火,富绰人家往往还能用上洋胰子。收成好的年头,到了农历八月十五,就会由镇上头面人物张罗,从城里请来大戏班子,在街东的大坝上演上一两场大戏。这个时候,便是孩童们的节日了。

    在童年的韩秋云看来,山外的一切事情都是遥远而美妙的,比方从城里来的大戏班子演戏用的美孚灯,雪亮耀眼,就像夜里从山那边钻出来的太阳,能把方圆几十里地的蛾子蝗虫都引过来,飞在头顶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云彩。还有演大戏那些人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在美孚灯下熠熠闪光,流金溢彩,也让蓝桥埠的男娃女娃们无限神往。有些个年头请的大戏班子唱黄梅戏,韩秋云听得不甚明白,台上不是男的哭就是女的哭,有时候哭着唱着唱着哭着就晕死过去。女戏子扮的角色大都是好人,大都是跟男人好得要死要活却又好得没有好结果。大戏里头的男人也大多是好人,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做了对不起女人的事情,让那女的凄凄婉婉悲悲切切,又是哭又是唱委实伤心得让人心疼。有时候直到拆了戏台,大戏班子走了好几日,那哀转凄婉的唱词儿还在蓝桥埠的天空上飘荡。

    住在镇上的人并非都是手工业和商贩,多数人也是要下地种田的,田地里有时就会传出一阵阵“随秋风飘零到天涯,身在何处何处是家”的黄梅调儿。自然,蓝桥埠人唱得不如人家大戏班子唱得那样好听。

    有两个年头,请的是河南梆子,这就跟黄梅戏不一样了。梆子戏的戏子看上去要比黄梅戏的戏子有劲得多,台上遛步虎虎生风,不管男的女的,一嗓子亮出去,高亢激越,有时候能把尖尖的高音拔到天上去。拔到最高处,还不忙着落下来,而是啊嗬咦唏呀嘿嚯呀嘿咦呀嗨地一段一段地往下掉,那声调左拐右拐拐得极有味道。且打斗多。梆子戏里的女戏子多是扮演花木兰穆桂英樊梨花之类的角色,要么横一柄寒光如冰的三尺长剑,要么挺一杆红缨飘飘的方天画戟,那样子威风凛凛英气逼人。一旦开打那就更是热闹非凡,只听锣鼓喧天,满台锦绣云动,你来我往,你上我下,左一个跟头,右一个扫腿,一会儿倒下一个,一会儿起死回生,看得人眼花缭乱。

    蓝桥埠的大戏委实是韩秋云最留恋的梦里去处。

    这是韩秋云在昏睡了许多天后进行的一次对于故乡和童年的比较清醒的回忆。自从晏公庙遭遇战之后,这种清醒的时刻对于她来说就显得尤为可贵了。清醒的时刻,最先占据韩秋云愿望的,便是回到小时候的蓝桥埠,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场大戏。然后,就是那个初夏的午后了。

    那是一段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光啊。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9
    五

    严格地讲,韩秋云并没有挂彩,只不过额头上被划破了一块皮,不用针缝,涂点酒精或龙胆紫药水就好了。导致她经常沉睡并且经常胡言乱语的是一只胳膊——不是她曾经在老河湾的桑树林子里看见的水蛇腰的胳膊。水蛇腰的那只胳膊在贺瘸子的脊梁上滚动如笋,那白白的皮肉里涨满了一种奇怪的力量。

    经过几年岁月的揉搓,在韩秋云的眼睛里,水蛇腰的那只滚动的胳膊已经逐渐褪去了一些污浊之气,竟然生出一些蓬勃的妖媚,那每次舒缓的滚动和如醉如痴的抽悸都像是野性的舞蹈,能让人从心里生出一些翻花作浪的想法。每当再从记忆里看见那只胳膊,韩秋云就会惊惶地感到自己的身子里有一股血烫烫的涨涨的,烧得自己耳热心跳,烧得自己腿都软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心里面往外喷。当然,进入这样一种情境里,韩秋云便又不清醒了,清醒的时候还是要红脸,还是要臊得慌,还是要骂自己一声不要脸。

    清醒是不会太持久的,因为清醒不久之后她就会看见另一只胳膊,那便会使她重新陷入不清醒状态。

    那是一只怎样的胳膊呵?那只胳膊是日本鬼子的炮弹皮从袁桂花的右肩上削下来的,被火药炸得腾空而起,在空中翻滚了十几圈之后,拐了一个弯,不偏不倚地砸进韩秋云的怀里。她睁开眼睛后,最先看见的是缩紧了的皮肉和戳出肉外的骨头茬子,白森森的有寸把长。她还没有来得及叫出声,便被更加恐惧的事实所击中——那只已经离开了袁桂花的肩膀的死亡之手,似乎还残存了最后一丝力气,五个血糊糊的手指竟然在瞬间骤然收拢,紧紧地掐住了韩秋云的脖颈子,她只来得及凄厉地尖叫一声便不省人事了……

    后来,是那个名叫石云彪的独眼团长带着部队上来了,拳打脚踢地将战地女子服务队救了下来。

    在送往救护所的路上,韩秋云曾经有过短暂的清醒,那时候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哇哇大叫,并且拼命地往外甩,抓住什么甩什么,其实她是在甩她怀里的那只胳膊,直到后来她知道了怀里已经不再是袁桂花的胳膊而是医生的胳膊,是为了抗战从加拿大归国的医生乔治冯的胳膊,但是她仍然不屈不挠地拼命地往外甩。加拿大是个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乔治冯是个什么人物她也不甚了了,她只是恐怖胳膊。

    胳膊啊胳膊!那只胳膊将伴随她终生,今生今世,她是再也无法甩掉那只胳膊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19
    六

    一年之后,恍若隔世,从此,韩秋云便生活在一个奇妙的境界里。偶尔她能看见一片春天的原野,莺飞草长,灿黄灿黄的油菜花开得无垠无际,头上有一轮银盘般的太阳暖融融地照着,耳畔有蜜蜂和蝴蝶哼哼地唱着,有一条清香潋滟的小河,透亮见底的河水里,有摇头摆尾机灵俏皮的黄鲢子鱼,有滚动水珠的苇叶和鹅绒一样飘飞的芦絮,还有一个横坐在独木桥上吹箫的黑眼睛少年。那少年的管箫吹得悠扬,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天之穹窿飘过来,满林子燕鸣莺啼都沉寂了,那歌子就像是她自己在唱,那歌子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会唱,那歌子就像是她在这个世上惟一拥有的财富……

    现在,就是梦幻和记忆在支撑着韩秋云昏睡的日子,而在所有的梦幻和记忆里,现形次数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个叫陈克训的读书人和那段刻骨铭心的少女的初恋。每当进入这种情境,韩秋云的脸庞就会涌上一层玫瑰色的红晕,有时还会喃喃自语,说一些只有她自己才能够听明白的话。

    在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韩秋云回到了蓝桥埠,走进了藏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个夏天。透过斑驳的阳光浸染的热乎乎的夏风,她看见了一个扎着独角小辫的小妮子。那是一个乡村的、有着健康美丽的妮子。妮子咯咯地笑着,脆脆的声音散发着嫩竹般的香气,在老河湾的林子里簌簌地颤动。小妮子在林子里疯跑,独角小辫甩来甩去快乐地舞蹈,像是一面黑色的绸纱迎风飘扬。妮子奔跑出一脸鲜嫩的红色,泛着熟桃一般透明的光泽。

    在妮子的身后,她看见了舞着管箫的陈克训。陈克训是在暑假中回到蓝桥埠的,那时候韩家的家业已经败了,她辍学栖身在表叔家,粗活干得两手长了半寸厚的茧子。陈克训探知那天她要去老河湾采桑叶,就瞒着家人跟了去。

    那天好热啊。十五岁的小妮子爬到高高的枝丫上,把桑叶撒得满地都是,引逗着拣桑叶的陈克训东奔西跑。累得汗透了小褂子,陈克训还乐呵呵地笑,傻傻的样子让她看着开心极了。后来下了雨。那雨下得又浓又稠,闪电从树叶竹枝的缝隙里泻进来,林子里雪亮一片,漫天氤氲浑浑沌沌。闪电走远了,沉闷的雷声滚过来,喀喀巴巴地震响,惊得枝头上水珠子乱迸,树根下的小溪越聚越多,汇成厚厚的一泓清水潺潺地流,渐渐地漫过脚背涌向脚踝,两双脚丫子于是被洗得雪白。

    “陈二少,你要是被雨浇病了,我可是有罪过了。”小妮子嘻嘻地笑着说。

    陈克训说:“没有那么金贵。再说,浇病了也是我自找的,与你不相干。”

    小妮子又说:“你是蓝桥埠的少爷,我是采桑叶的下人,你跟我在一起不怕人家笑话你?”

    “这话说外了,咱俩是学友,我就愿意跟你在一起,在洛安州读书的时候,我还做梦咱俩在一起呢。”

    小妮子刷地一下红了脸。

    “等我毕业回到蓝桥埠,我就娶你当少奶奶。”

    小妮子顿时跳起来叫起来:“难听死了,不许你瞎说。”

    再往后,雨就停了。西边的天穹上,弓起一弯七彩缤纷的虹桥,顶上的那方天空被雨水洗净了,亮出一片无尘的湛蓝。远处的山峦里,升起乳白色的云雾,袅袅地涌向远天的尽头。长长的弯弯的林子如同水中捞出的藤蔓,迎着西边的一个火球翻动出绿亮的光晕。积蓄的雨水从叶杆上浸出来,沿着河湾的草棵哗哗地向河里流去……

    “陈二少,你在看啥呢?”

    “我在看你呀。我在想,韩秋云要是能到洛安州去读书就好了,那样咱俩就能在一起了。学校的院子里有花园,晚上咱们就去散步,坐在亭子里,我吹箫,三弟拉胡琴,韩秋云你唱歌……”

    小妮子没有吭气。小妮子的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一层酸楚的泪云……

    然后,韩秋云醒了,摸摸枕边,一片水渍。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25
第十章



    这一段时间,梁大牙又干了几件很风光的事情。头一件事是组织了一次以基干二中队为主体,另以三个区中队配合的小出击,端掉了西马堰据点,全歼日军一个小队和二鬼子一个中队,受到了分区的通令嘉奖。第二件事是派朱预道带领十名武工队员,居然潜进洛安州招摇撞骗大吃大喝地呆了两天三夜,打开了一座监狱,炸掉了一座粮库,杀掉了七个汉奸。

    战绩可以说不小了,但有一点,现在的梁大牙,再也不像先前那样耀武扬威地为自己树碑立传了,梁大牙让他的大名暂时谦虚地后退一步,而是把功劳拱手送给刘汉英。按照梁大牙的旨意,朱预道等人以国民政府凹凸山行政公署的名义,在洛安州贴了满城的布告公告之类,一会儿宣布捉拿张三,一会儿宣布通缉李四,今晚城东河里漂上一具尸体,明晨城南的公园里又出现一颗头颅……整个洛安州鸡飞狗跳,到处都在传说刘汉英这回是真抗日了。

    土八路这边埋头干活,却苦了山北的刘汉英。可是刘汉英有苦说不出。你说什么,你说不是你的部队干的?这话怎么能明着说?他打你的凹凸山行政公署的旗号,是名正言顺的,从大道理上讲,八路军是国民革命军第八集团军,凹凸山的八路军在军事上独立,但按道理,在行政上也属于国民政府行政公署管辖。他在别的事情上不听你的招呼,但这次他听招呼了,你不是一个劲儿向八路呼吁要发扬民族精神痛击倭寇吗?他去痛击一下,你能说个不字?不仅不能说,还要赞许,还要给点物资奖励。

    梁大牙把事情做得很周到,每次派出小分队,来回都要从刘汉英的地面上过。按说,敌占区离陈埠县最近的是榆林寨,那里有日军的一个小队和伪军两个中队,地形也对攻方有利,是日军最担心的薄弱环节。但梁大牙偏偏放着嘴边的肉不吃,硬是绕道迂回,从刘汉英手下马梓威部队的地盘宋家店伸出去。

    宋家店国民党守军营长是吴固增,也是刘汉英心腹参谋长左文录的小舅子,平时不大买马梓威的账,而且极其贪财。梁大牙正是抓住了吴固增的这个弱点,谎称得到可靠消息,西马堰据点的汉奸中队长蔡书城到斜河街的窑子嫖娼,顺手牵羊劫了几个福建嫖客,都是贩烟土的客商,蔡书城发了一笔大财,黑的白的黄的恐怕都少不了。

    吴固增不知是计,欣然同意借路。一来不义之财见面一半,这样的好事他不会放过。二来汉奸蔡书城的那个中队离他最近,两边都是提心吊胆的,现在有土八路梁大牙当傻先锋,借刀杀人何乐不为呢?

    梁大牙跟吴固增说好的是派出小分队专门收拾三号碉堡的蔡书城中队部,可是一打起来吴固增才发现上当了,梁大牙的部队哪里是小分队啊,一共四百多人马,打的压根儿不是三号碉堡,一阵紧锣密鼓,把西马堰据点给端了。这边梁大牙的部队一撤走,那边鬼子的炮就轰过来了,好一顿猛砸。洛安州里的日军派出三个中队来打宋家店,逼得刘汉英和马梓威只好紧急调兵遣将,被动地打了一场防御战,损失了一百多兵力。

    此事让刘汉英大为光火。

    晏公庙一仗打下来之后,双方部队的伤亡都比较大,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刘汉英的部队和洛安州日军一直呈对峙态势,你不敢轻易下手,我也不想多找麻烦。抗日是要抗的,但刘汉英希望八路多干点事情。山野大佐也琢磨出刘汉英的心态,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没想到八格牙路刘汉英——山野大佐顺理成章地要把这笔账算到刘汉英的头上——竟然把这个默契打破了,山野大佐恨得暴跳如雷,发誓要向刘汉英报这一箭之仇。刘汉英更是恼火透顶,恨不得把吴固增抓起来毙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也不可能向山野大佐解释,更不能宣扬仗不是他打的,而是土八路惹是生非,那不是把金盆子拱手送给八路而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

    只好打落门牙肚里吞。

    不久,蒋文肇的集团军来了明暗两道通报,一是嘉奖刘汉英部英勇作战,主动出击,不仅端了敌人据点,还抵御了日军的进攻。但是,另外那份绝密的通报却将刘汉英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有勇无谋,什么轻兵冒进,什么节外生枝,什么利令智昏,等等,简直就把他刘汉英说成是鲁莽张飞了,哪里还像个足智多谋的黄埔系出身的高级将领啊?如此,刘汉英只好自认晦气,把那个叫吴固增的营长大大表扬了一番,然后一道命令下去,让他卷了铺盖滚了蛋,到张嘉毓的团里当了个营副。

    梁大牙得到消息,窃笑不已。

    在一批新成长起来的土八路干部中,进步较快的除了梁大牙,往下就数朱预道了。如今的朱预道,再也不是蓝桥埠上的那个挂着鼻涕的小伙计朱一刀了。几年挥戟横槊奔突于凹凸山沙场,练就了一身卓越的兵戈功夫,手持双枪能打天上飞鸟,六十米开外,飞刀能削竹梢。

除了在梁大牙的指挥下神出鬼没地搞小出击,朱预道还独当一面地干了几件漂亮的事情。

    前不久,护送一批新四军干部去西北,朱预道亲自抱着一挺机关枪开路,一百八十里路的敌占区,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不仅保护新四军干部团二十五人安全地过了淮河,并且还捎带着打了两家汉奸的浮财,让新四军干部团的首长们美美地吃了两顿大鱼大肉,分手时还带走四个猪后腿。如此,朱预道自然就被梁大牙视为心腹股肱。至关重要的任务,总是首选二中队完成。平日里多数时间梁大牙也是跟二中队在一起。但凡遇到硬仗,梁大牙必然亲自抱一挺机关枪死打硬拼,朱预道则紧随其侧,挥舞双枪率队冲锋疾如旋风。在作战指挥上,朱预道虽然谈不上什么章法,但是游击战术运用自如,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好打则硬打,不好打则软打。这一套熟能生巧,巧能生风,带领二中队在凹凸山下打出了八面威风。不仅梁大牙对其有所倚重,连杨庭辉都对其刮目相看。凹凸山里甚至传出风声,杨庭辉一直向上请求,自己专任政治委员和专职特委书记,集中精力作游击战术研究和根据地建设工作。倘若不是因为资历浅薄,加之张普景和窦玉泉等人坚决抵制,梁大牙恐怕都当上分区的司令员了,而朱预道接替梁大牙担任大队长也是极有可能的。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一个人势不可当地把自己的命运同朱预道连在一起了,她就是地方二区的女区长岳秀英。

    那件事就发生在上个月。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26
    二

    上月中旬,岳秀英跟二中队的几名干部到徐家集去组织建立村政权。完事后,副中队长胡文起和余排长因为还要留下训练武委会的民兵,她和朱预道便先走了。回来的路上,走在草棵里,没想到一脚踩了一条花皮青蛇,她呀的一声尖叫往前猛跳,一下子就撞到朱预道的背上。朱预道回过身来,一把接住了她。这时候她再看朱预道,那双男人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儿。

    看着朱预道不大对劲的眼神,她的眼神儿也就不大对劲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热天穿得薄,一只强健有力的胳膊攥着一只浑圆温热的胳膊,攥得嗓子眼里扑扑通通地响。岳秀英的月白土布小褂子和朱预道的灰粗布军装眨眼之间就被汗水渗个透湿。再往后,就走到一个隔年的瓜棚旁边。那时节,新瓜秧子还没有落苞,一眼望不到边的瓜地像是一片绿色的湖水,漫无边际地涌向远处的山根。田野里寂无一人,只有一轮热气腾腾的太阳悠忽游哉地悬在中天之上,将一地青藤嫩蕊蒸腾出潮湿的清香。

    走着走着,步子就有些轻飘飘的。

    朱预道说:“好热的天,进去歇歇怎么样?”

    岳秀英说:“那就进去歇歇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钻进了瓜棚。瓜棚里有一堆稻草,稻草上摊了一张破了三成的竹席子,散发出黑亮的油光和陈旧的汗味。就在那张破了三成四边不齐的席子上,一件骇世惊俗的壮举隆重地展开了。

    对于朱预道来说,那个瓜棚无疑是他今生今世最先遇到的天堂。那是怎样的一种激动和幸福啊!一个热热的身体挨上了另外一个热热的身体,那片瓜地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满地的嫩瓜秧子晶莹碧翠,黄黄的碎花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采蜜的蜂和追逐的蝶在眼前飞来飞去。眼花缭乱中他们就走进了一个浑浑沌沌的天地。太阳亮得刺目,满世界都是燠热的光环。后来他们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进了一个神秘的世界。窝在瓜棚的那张破席子上,他已经记不清他和岳秀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他依稀记得他把驳壳枪顶上了火攥在手上。那时节,岳秀英倒不惊骇,带着满脸幸福的期望,晕乎乎地说,朱中队长你是要杀我吗,你为啥要顶上火啊?他说我不会杀你可是我想杀了我自己,我……我恐怕就要……犯纪律了。岳秀英浑身颤得快要哭了,那张丰盈俏皮的嘴唇像是染满了八月的石榴汁。岳秀英说,要犯纪律咱们一起犯,咱俩都不说出去就不算犯纪律了。

    再往后就都不说话了,两颗心一起跳,跳得扑扑通通地响,像是满地乱滚的熟透了的瓜。一只瓜撞到另一只瓜上,就裂开了翠绿的瓜皮,现出了红红的瓜瓤,他急匆匆地向那裂开的瓜瓤乱冲乱撞,红红的瓜汁便流了一地……哦,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这里原来是一片正面更宽纵深更远的战场啊,这是一片既令人热血沸腾也让人迷醉消魂的战场。不同的是,在这片战场上,无需运筹帷幄,也无需布阵谋局,这片战场只需要一种武器,那就是激情,发射激情的撞针便是滚烫滚烫的心。在这片战场上,进攻者与防御者共为同盟,胜利与失败合为一体,厮杀与搏斗目标一致,争夺与占领并肩行进。硝烟飘扬在九天之上,波涛汹涌在心海底层。一个趟过楚河长驱直入,一个簇拥汉界土来水淹,一个是单枪匹马深入人心,一个是迷宫洞开包罗万象……哦,这是何等的畅快淋漓,这真是痛彻骨心的快活。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朱预道才幡然醒悟,在这个世上,只有人,惟一只有人才能使另外一个人达到这种高耸入云的境界,现在他才明白,男人最贵重的东西原来竟然就是女人。

    战斗结束后,朱预道拎起了驳壳枪,这才发现,岳秀英满脸都是泪……

    快活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那快乐就像一柄尖锐的犁,耕深了相思和渴望的旱地。那次从徐家集返回江店集之后,朱预道简直不敢再见到岳秀英了。岳秀英倒是照样咋咋呼呼,开会办事在一起时,把脸上装点得不显山不露水,可是掉底子的事情也还是防不胜防,有心人有意无意地开她一个玩笑,她脸上的那片颜色便红得十分可疑。

    每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大事做完小事没有,朱预道的心便会魂不守舍地走进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走到那个烫热的初夏的前晌……

    哦,那片流金溢彩的瓜秧之野,那盛满了红色汁液的竹梁瓜棚,还有那在激情和呻吟的风暴中左右摇曳的蒿草,以及荡漾着绿黄的苗尖和遍地流淌着的潮湿的初夏的阳光……夜越深相思也就越深,同志们的呼噜声越响他心里的喊声也就越响,梦里偶尔会嚎叫一声,醒来便会惊出一身冷汗。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26
    三

    不久就有风言风语传到梁大牙和大队几个主要负责人的耳朵眼里,宋副大队长和东方闻音都严肃地提出来,要梁大队长找朱预道认真谈一次。

    不料梁大牙很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反问宋副大队长:“谈什么谈?第一,说朱预道搞女人查无实据。人证物证一件没有,就去说人家搞女人,这不符合本党实事求是的原则。第二,就算朱预道同岳秀英亲热了一些,那也是同志之间的亲热,军民之间的亲热,我们难道希望他们天天吵架吗?第三,据我所知,朱预道今年二十二岁,岳秀英同志也是二十二岁,要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了,这个年纪在蓝桥埠,娃崽恐怕都下了半个班。他们两个人一个光棍一条,一个旱井一口,岳秀英的男人已经断了音讯,恐怕是死多活少,依我看他们两个人也是老鳖看绿豆,挺对眼的。不让成家是组织约束的事,可是人家脑子里想一下都不让吗?第四,就算他们有些摸摸掐掐的,那也是你有情我有意,两厢情愿的事,既不妨碍抗日作战,也不耽误你们谁的事情。没准抗日战争弄完了,人家就成了两口子。咱们现在去说人家,说什么?说朱预道你不要理睬岳秀英?或者说岳秀英你不要理睬朱预道?那不是自找没趣么?别看咱山人无知,花香屁臭还是能掂量出来的,二半吊子的事情本大队长是不会做的。”

    一番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

    但无论是宋副大队长还是东方闻音,都觉得这话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有些强词夺理的诡辩色彩。东方闻音于是又单独同梁大牙谈话,没想到不找他谈还好,一谈,又被他阴阳怪气地搞了一肚皮子气,并且引发了一场“大牙事件”。

    公开场合梁大牙还有个一二三四,私下跟东方闻音在一起,连一二三四也没有了,皮笑肉不笑地对东方闻音说:“我说你们这些人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人家男人女人弄点事,你们也去盘根问底,也不嫌龌龊?问什么问?问急眼了,人家就跟你说,咱们就是在一起弄那个,你能把他怎么样?砍他的头还是剁他的那个?砍他的头,我不答应,我还指望他给我撑着陈埠县半拉天呢。剁他的那个,老天爷不答应,老天爷给他安了个那个就是让他那个的,有枪就有子弹,有子弹就有装弹的膛。天要下雨地要开裂那是谁也挡不住的,到了该他那个的时候你不让他那个,那是要伤阴骘的。”

    东方闻音被他这一篇奇谈怪论说得肚皮都快气爆了,又恼又羞,一跺脚说:“梁大牙你说的全是鬼话,我们是八路军,是有纪律的,不能放任自流。”

    梁大牙嘻嘻一笑说:“纪律管天管地,还管人家屙屎放屁?管得也太多了吧?”然后把脸一板,正色道,“古人尚知不窥人阴私,本大队长浩然正气立于天地之间,那是要干大事情的。如今小鬼子就在凹凸山外,我劝大家还是把心思用到作战上。谁要是在背后搞我的人,抽我的梯子,那可就别怪我梁大牙不客气了。”

    东方闻音知道这话是冲着宋副大队长的,可她的心里也很不痛快,红着脸质问梁大牙:“照你这么说,朱预道的事情我们就不管啦?”

    梁大牙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管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啦?”

    东方闻音说:“任其发展下去,出了事算谁的?”

    梁大牙嘿嘿一笑:“出事?出什么事?大不了给咱们造两个小八路出来,那好啊,我给他们发机关枪。”说完哈哈大笑。

    东方闻音恼了,瞪眼说道:“梁大牙你没个正经样子,我向司令员反映你。”

    梁大牙说:“好哇,见到杨司令,顺便帮咱问问咱们结婚的事有着落了没有?”

    东方闻音愣住了:“结婚?你跟谁结婚?”

    梁大牙眨了眨眼睛,一龇大牙说:“当然是跟你结婚啦。”

    东方闻音一脸愠怒地盯着梁大牙,说:“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出什么洋相?”

    梁大牙说:“怎么是出洋相呢?不是规定二五八团么?第一,当初到陈埠县来的时候,杨司令说咱的职务相当于团营级,本大队长作战有功,受过军区的表扬,靠团不靠营。第二,那年还是在蓝桥埠当米庄伙计的时候,咱就救过杨司令,杨司令说咱参加革命就从那年算起,今年刚好八年。第三,本人眼下二十有四,虚龄二十六,闰年闰月都算上,别说二十五六岁,二十七八恐怕都有了。所以呀,咱就打了结婚报告……”

    东方闻音笑不出来了,严肃地说:“梁大牙你说这话是闹着玩的,还是当真的?”

    梁大牙狡黠地笑了笑说:“咱闹着玩的你怎么说?咱当真的你又怎么说?”

    东方闻音说:“你要是闹着玩的呢,我求求你往后别这样闹。你要是当真的呢,那我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咦——唏!梁大牙这回认真了,鼓起两只眼珠子勇往直前地看着东方闻音:“你不喜欢咱?你怎么会不喜欢咱呢?你不喜欢咱那你就是鬼子汉奸了,只有鬼子汉奸不喜欢咱。”然后就一脸横肉地逼将过来:“你说说,咱究竟有哪点不讨你喜欢?”

    东方闻音说:“你梁大牙讨人喜欢的地方有,不讨人喜欢的地方更多。”

    梁大牙仍然怒气冲冲,说:“说出来看,说对了咱改。”

    东方闻音想了想,还真不好办。说他讨厌吧,他身上的可爱之处也委实很多。说喜欢他吧,他说起话来办起事来又总是跟你别着劲来。真说他有啥毛病吧,也都是鸡毛蒜皮摆不到桌面上的事。东方闻音脑子一转,来了个恶作剧的念头,也笑了笑,说:“梁大牙,别的毛病我就不多说了,单说一条,而且这条毛病是我最不喜欢的,可是这条毛病你恐怕很难改掉。”

    梁大牙说:“笑话!杨司令说共产党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我梁大牙还改不掉个臭毛病?我跟你打个赌,你说,我要是改掉了,你输给我什么?”

    东方闻音说:“这个毛病可不是你说改就能改的,你恐怕输定了。”

    梁大牙说:“我要是改不了,我就再也不提咱俩的事了。可我要是能够改掉,你就得——同意咱俩的事情,你说行么?”

    东方闻音含笑不语。

    梁大牙说:“说吧,你最不喜欢咱的是什么毛病?”

    东方闻音说:“说了你可得改掉啊,改不掉往后可不许你再瞎说了啊?”

    梁大牙说:“你说了我是得改呀,可是我改掉了你可得答应咱们的事啊!”

    东方闻音噗哧一下笑出了声:“梁大牙你上当了,我说的毛病你真的没有办法改掉,我最讨厌你的不是别的,就是你的那颗大牙呢。”

    “当——真?”

    “当——真。”

    东方闻音的话音才落,就听见梁大牙嘿嘿一声冷笑,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脆响——“喀——嚓!”

    东方闻音吃了一惊,转过脸去,就看见梁大牙拎着枪管,倒提着驳壳枪,枪柄上还沾有一抹血迹——就在那声脆响之后,那颗在蓝桥埠和凹凸山风光了二十多年的著名的大牙便从梁大牙的嘴巴上腭掉了下来,重重地落在东方闻音脚下的石子地上。

    东方闻音惊呆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28
   四

    事情已经过去个把月了,直到前几天到陈埠镇去开会,见到了梁大牙,朱预道才发现梁大牙的大牙不见了。朱预道当时差点儿都不敢认他——没有了大牙的梁大牙简直不像个人,变得十分难看,总是让人觉得他的脸上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原本狰狞的英武被淡化了许多。

    散会之后,没有了大牙的梁大牙把朱预道单独叫到一处,骂了个狗血淋头。梁大牙说:“你朱预道行啊,搞女人搞到本大队长前头去了,给同志们当榜样啊。”

    朱预道眨了眨眼睛,装蒜说:“没有这样的事啊。大队长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情报?当心这是汉奸造谣,破坏我们的内部团结呢。”

    梁大牙笑了:“没有这回事?你敢说当真没有?”

    朱预道也笑了笑,顽强地说:“当真没有。”

    “喔……”梁大牙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看着房顶说:“他娘的又上当了,他们对我讲朱预道在江店集弄了个女人,我起先当真不相信。我就说么,新光棍就怕老邻居,朱预道我是了解的嘛,跟鬼子打仗还凑合,弄女人恐怕就不灵光了,谅他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就他那个缩头缩脑的猴样子,恐怕像点模样的女人也看不上他。”又转脸对朱预道说:“说你搞女人,其实是抬举了你。不过你没弄也好,集中精力给我搞小出击。”

    朱预道不吭气,低着脑袋玩弄手枪上的红绸子,心里暗想,狗日的梁大牙,还搞激将法呢,转着圈儿设套子让老子钻。哪怕你说的天花乱坠,老子就是不吃你这个迷魂汤。这种事情不留枪眼,我自己咬紧牙关,你能把咱们打开看看?打开看看也白看,谅你没有火眼金睛。朱预道转个话题问道:“咦唏,大队长你的大牙呢?”

    梁大牙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盯了朱预道一眼,说:“山野大佐不是要拿十根金条买我的大牙吗?卖给他了,换了两挺机关枪……你他妈的还有闲心管我的大牙?你那一屁股的荒草树根还没捋干净呢。”

    朱预道笑笑,又不吭气了。他也听说梁大牙的大牙是掉在东方闻音的手里,心想,你训起我来像个大队长,可是你自己不也是想女人吗?而且还想得高,都想到天上去了,想人家城里来的学生娃。掉了大牙活该。

    见朱预道死活不上钩,梁大牙自己反倒憋不住了,冷笑一声,提高嗓门吼道:“朱预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没搞?”

    朱预道嘻嘻一笑说:“你不是说我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吗?梁大队长你说对了,我哪能跟你比呀,我一跟女人在一起,心里就跳得慌。”

    梁大牙说:“你他娘的是闷头驴偷麸子,不吭不哈的占便宜。你以为你做得巧妙啊?你那点xx巴事,大队部里的老鼠都知道,半个凹凸山都传得骚乎乎的。李文彬给本大队长送来了一个账本,某月某日朱某某和岳某某在某某地点钻进了某某瓜棚,进行了某某勾当。某月某日岳某某对某某人说,抗日战争胜利了,就跟朱预道到庐州去。你还以为你隐蔽?他娘的全在人家的手心里掌握着。”

    说完,当真掼过来一个皱巴巴的破纸卷子。

    这两年学文化,朱预道虽然不像梁大牙那样有东方闻音上小课,成绩老是赶不上梁大牙,但是跟其他中队长们相比,又算是好的,眼面前的字还是认识的。朱预道把那个破纸卷子打开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不禁心惊肉跳。那上面不仅把他和岳秀英的每次来往作了详细的记录,还记载着他在各种场合下发的那些牢骚,比如那回从洛安州回来后他说过“狗日的二鬼子比咱们吃得好”,“城里的女人肉香”,还有那次说“国民党军队里也有能打仗的,上回在西马堰指挥保障咱们的人是咱的蓝桥埠乡亲陈墨涵,没有他们在北边挡住,拔掉西马堰据点是不可能的”等等。就连有次梦里骂人的话都写在这个破纸卷子上。

    这么说来,别说外面有人找茬子,连本中队内部都有人盯梢。想到这里,朱预道脸都气白了,恨恨地骂道:“他娘的李文彬竟敢派人卧老子的底,查出来我抽掉他的小腿筋。”

    梁大牙阴沉着脸说:“先别寻摸抽人家的小腿筋,先说清楚,到底有那个事没有?”

    朱预道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咕咚一声又咽了下去。

    梁大牙说:“要不是因为老宋和东方他们不同意,我就把你捆到梅岭送给杨司令了。”

    朱预道说:“这上面讲的,有些话老子是说过,但是有些事老子没做过……”

    朱预道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当的一声爆响,一颗枪子儿嗖地一声射进他胯裆下面的土坯里,抬头望过去,梁大牙正举着驳壳枪朝枪口上哈气。

    梁大牙说:“朱预道你掰着指头算算,进入四月以来,我跟你说话充过老子了吗?你再充一声老子,我枪口就抬高一寸。”

    朱预道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撇撇嘴说:“鸟毛灰!你那一手只能唬住水蛇腰她公爹……我就闹不明白,这种事情你们问来问去地有什么味道?”

    梁大牙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搞了就是搞了,男人搞女人,女人要男人,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既不叛党卖国,也不丧天害理。但是你要跟我说实话。李文彬正在到处抓我的小辫子,搞你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突破口,搞我恐怕都是趟第一道防线。听说上面现在争论得很厉害,窦玉泉想当司令员,张普景想当政委,江古碑想当特委书记,朱疆想当参谋长他们就是想把凹凸山搞乱,把杨司令、王副政委和姜副参谋长扳倒。把你我弄得骚乎乎的,就是要证明杨司令的用人路线错了。在这个时候,咱们要争气。你屁股后面有屎没屎要跟我说清楚,我好掌握主动权。要是真的没有纰漏,咱们就把事情闹大,闹到江淮军区去,闹他们无中生有陷害忠良破坏抗战,把他们弄臭弄灰弄蔫巴,下回他们就不敢碍手碍脚了。那几个人仗着是从上面来的,又有点墨水,看不起咱们,总是想给咱弄点事。咱就逮住这个机会,将计就计,杀他个回马枪,狠狠地弄他一下。话说回来了,你要是屁股下面真的有屎,那咱就得招呼着点了,咱得打防御战,打不赢就走,不能硬对硬,该含糊的还要含糊。”

    朱预道现在才闹明白了点,他这回搞女人可不是一般的水平,这回算是搞出天大的学问了,搞得不好,有些人要跟着倒霉,有些人要跟着得利觉悟到这一层,于是便阴起脸,视死如归地说:“有……他娘的有——有那个事。就是搞了。”

    朱预道原以为梁大牙会接着骂他,或者是更凶狠地骂他,但是没有。梁大牙只是阴阳怪气地看了看他,然后站起身来背起手说:“我就不相信,你们做那件事的时候,会把妇抗会和你的二中队都集合起来去观看,没有吧?”

    朱预道气鼓鼓地说:“你把咱们当牲口啊?”

    梁大牙说:“那好,只要没有人亲眼看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第一,近半年内,不许你和岳秀英勾勾搭搭了,当然,也不是说就不能在一起工作了,但是要保持纯洁的同志关系,不能偷鸡摸狗。第二,立即在二中队和二区内搞一个调查,当然是隐蔽的,摸清楚哪些人吃里扒外,对于特别危险的分子,必要时采取果断措施。第三,摸清重点人物,把话问清楚,挖出背后的角色,弄个状子,直接送到杨司令那里。第四,以后给我管住你那张稀屎嘴,少他娘的到处牛皮哄哄的。你犯毛病,就犯在两头,两头都要注意。”

    朱预道说:“卵子!你的训话完了吗?”

    梁大牙说:“嘿嘿,你嫌本大队长说多了?我告诉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跟你说呢。你那件脏事,你以为我说到此为止就真的到此为止啦?那不成了姑息养奸了吗?我跟你说,暂时放你一马,是因为斗争需要,我给你记下一笔,等抗日战争胜利了,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那一次训话,朱预道对梁大牙的意思是心有灵犀的。虽然挨了一顿抑扬顿挫嘴巴打击,但是梁大牙却实实在在地护着他,这一点他绝对不傻。回到江店集之后,他在暗中做了一些动作,果然发现中队里有人同李文彬直接联系,甚至还有窦玉泉和张普景安插进来的骨干分子,只是因为后来梁大牙又来了指示,鉴于团结大局,眼下不宜同李文彬等人把关系搞得太僵,所以才没有采取更进一步的措施,他不动声色地便把那几个人换到地方区中队去了。

    该处置的都处置了,还算顺利。只是,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同岳秀英眉来眼去了,更别说钻瓜棚了。当然,前头也有一个亮亮的火光在照耀着。避开人眼,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个头、递一个眼神心里就豁然了。

    咬紧牙关等着吧,打鬼子要持久战,瓜棚的事情也要打持久战——等到把狗日的鬼子都打出去了,咱们把南京城里庐州城里都搭上咱们的瓜棚。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28
   五

    这一年的秋天,凹凸山的形势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由于江南战事吃紧,江淮军区的程度司令员和李志坚政委率领军区主力驰援江南,江淮军区和分局领导再次改组,新的负责人都是江淮军区和分局上一届成员,在程度和李志坚时期担任副职,几年前派遣窦玉泉等人加强凹凸山的领导,这几个同志都是积极支持者。现在他们终于扶正,主持江淮军区和分局的工作,对于窦玉泉等人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恰在此时,出现了一个情况。一份措词尖锐的材料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到了江淮军区和分局。材料中列举了大量事实,陈述凹凸山根据地存在着相当严重的自由主义、宗派主义、机会主义、军阀主义甚至封建主义,革命的纯洁性和队伍的纯洁性令人堪忧,而杨庭辉同志俨然一方诸侯山大王,个人独断专行,身兼三职一手遮天。权力绝对集中必然会形成独裁,助长了杨庭辉同志在凹凸山搞个人崇拜,搞宗派,排斥持不同意见的人,重用自己信得过的人。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梁大牙以杀敌为名,到斜河街逛窑子,还私自挪用公款二百块大洋,擅自带领武装人员给汉奸维持会长朱恽轩祝寿,对这样的严重问题,杨庭辉不仅不调查处理,还姑息养奸阻止别人调查。还有,杨庭辉同志大权独揽,不可能面面俱到,因此放松了对部队的思想管理,容忍不健康的思潮放任自流,有的甚至默许。部队虽然能够打仗,但问题很多,有的人偷鸡摸狗,有的人酗酒打架,有的人搞封建迷信,有的人搞腐化堕落,甚至还有人革命信念不坚定开小差……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且这还不是一份匿名信,落款有“张普景”三个醒目大字。

    新的军区和分局领导派人来调查,首先就找张普景谈话。

    张普景一听说这件事情就懵了,暗暗叫苦不迭——出鬼了出鬼了。千真万确,这份材料就是他写的,初衷也确实是写给军区和分局的。可此一时,彼一时,后来他又放弃了这个行动。虽然又抄了几份材料分发到几个同志手里,但是时隔不久他挨个督促都收回销毁了。江古碑的那份是张普景收回来自己销毁的,老王和老窦的是当着张普景的面撕碎的。老杨的那份倒是没有销毁,杨庭辉说销毁干什么?我留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些问题今天没有不等于明天不会出现。还开玩笑说,我过个时期就把它翻出来,同上级的文件对照着学。那么,到了最后,除了张普景自己的那一份,就只有老杨手里还有一份,难道是杨庭辉自己告了自己一状?真是活见鬼了。

    张普景向江淮军区和分局特派员解释了这份材料的来龙去脉,并且一再声明,当时有许多模糊认识,有些问题证据不足,他写这个材料的真实意图是引起杨庭辉的警觉,后来同杨庭辉同志交换了意见,又在分区党委和特委开展了批评与自我批评,问题得到了澄清。这个材料是他写的不错,但这一次不是他送的。

    江淮分局和军区派来的同志对张普景的态度没有表态,不说相信,也不说不相信。但张普景后来从别人的谈话中得知,人家是不相信,认为他搞阴谋,是受到某种压力或出于某种心态反悔了,企图“撤诉”。这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张普景只好自认晦气,也刻骨铭心地认识到了革命的复杂性。再同杨庭辉在一起,心里就有许多不自在,平白无故地担了个阳奉阴违的小人名分,脸色阴暗了许多日子。

    在这段阴暗的日子里,张普景把知情的几个人都琢磨了几遍,杨庭辉是可以排除的,王兰田也是可以排除的,就算窦玉泉和江古碑有这个动机,可是他们手里的材料是销毁了的,而军区和江淮分局特派员手里的材料又确凿是他亲笔所书,只是隔日许久,他已不可能分辨是谁手里的那一份。如此排除来排除去,就只剩下自己手里的一份。

    到了最后,张普景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了,难道真是自己一时混蛋派人送了这份材料?难道是梦游了吗?想到这里,张普景惊出一身冷汗,再回过神来去找自己的那一份,这才大惊失色——自己装在公文包里的材料当真不见了。这就由不得他不疑神疑鬼了,这疑神疑鬼的毛病并且愈演愈烈,甚至延续到数十年之后——此为后话。

    不久,新上任的分局和江淮军区党的组织对所属各分区干部进行调整,鉴于种种可以明说的原因和种种不可以明说的原因,拟调杨庭辉担任江淮军区副参谋长,由窦玉泉担任凹凸山分区司令员,江古碑担任分区政治委员,王兰田担任特委书记,李文彬担任分区政治部主任兼特委副书记,而张普景则稀里糊涂地被降了一职,改任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兼特委宣传部长。

    这个动作显然太大了,无疑就是对凹凸山分区和特委的大换血。

    杨庭辉对这个安排不能接受,在征求意见的时候表示坚决反对,陈述自己熟悉凹凸山部队,掌握了大量的敌伪内部情况,这样的安排来得仓促,自己没有思想准备,恐怕不利于凹凸山斗争大局,请军区和分局从长计议,让他在凹凸山再坚持工作一段时间,顺利完成交接。

    杨庭辉同时还提出,尤其是分区政委,绝不能让江古碑担任,政治委员虽然是政工干部,但毕竟是军队的政治工作者,江古碑完全是军事斗争的门外汉,担当不起这个重任。如果硬性调整,他请求离开鄂豫皖,到陕北抗大学习,并提议由王兰田担任政委,政治部主任最好不要换人,张普景同志虽然有缺点,但是原则性强,做人正派,不应该降职使用。如果不同意王兰田担任政委,也可以由张普景担任。

    杨庭辉的请求不卑不亢合情合理,江淮军区和分局当然不能不予重视。而且,如果事情闹大了,杨庭辉当真跑到陕北去,反映军区和分局新领导上任伊始就大刀阔斧地改组凹凸山分区,或者跑到江南去向老司令员程度和老政委李志坚发发牢骚,显然对大局不利。新的军区和分局领导经过慎重研究,也认为不宜操之过急,遂采取一个折衷办法,让杨庭辉离开岗位到军区学习,名义上还是凹凸山分区司令员兼政委,在正式调整命令没有下来之前,窦玉泉暂时代行司令员职责,江古碑临时代理特委书记,其他人员原职不动,实现稳妥过渡。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29
    六

    窦玉泉期待指挥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来到凹凸山的时候,他就怀着大干一场的抱负随时跃跃欲试——他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一个文韬武略的英雄,他虽然算不上熟读兵书,但治军带兵用兵的道道还是揣摩过一些的,在长期的战争生活中也积累了颇为丰富的战术思想,这些当然都是土生土长的匹夫之勇所不能比拟的,他自信可以成为中国的夏伯阳。但是,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个理论上的英雄,他没有夏伯阳那样可供纵横驰骋的领域。来到凹凸山之后他才发现,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军师谋士,凡是涉及军事行动,尽管他可以把方案推敲得严谨缜密滴水不漏,但是行不通。杨庭辉等人还是习惯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偷鸡摸狗似的游击战争,凹凸山的革命方式是杨庭辉式的,凹凸山的军事斗争方式也是杨庭辉式的。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试着扭转了几次,杨庭辉的态度是,部队可以按正规战术训练,但打起仗来不能用正规战术要求,不仅要因地制宜因情制宜,而且要根据这支队伍的现状制宜。同杨庭辉暗中较劲,几次交锋败下阵来,窦玉泉就难免有些沮丧,只好好自为之了,暗暗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原则,克制克制再克制,服从服从再服从,只要时机不是绝对成熟,就当一个绝对安分守己的副司令员兼参谋长。

    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尽管是代理,英雄毕竟有了用武之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是天赐良机。代理不要紧,只要给他指挥权,哪怕只有半年,他就会充分显示他与众不同也不同凡响的指挥艺术,而当他完全更新了凹凸山军事斗争局面并且建立了功勋之后,他的根基也就稳固了。于是他决定不失时机地大干一场。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机会,绝不能甘于平庸。哪怕他会受到挫折,甚至有可能遭到失败,也绝不能沉默。一将功成,往往就是一次契机,抓住了,就是转折,就是奠基石。抓不住,那就只能眼看别人建功立业叹自己无能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窦玉泉是春天蓬勃的参天大树,要扬起理想的风帆,也许,就是这个转折,会奠定他一生辉煌的起点,从取代杨庭辉开始,向着更高的目标,最终展示雄才大略。

    在这个充满了萧瑟气息的秋天,在一片对于未来美好的憧憬中,窦玉泉年轻的、一直沉默着的血脉被煮烫了——他的事业开始了。

    在窦玉泉就任代理司令员和江古碑就任代理特委书记举行的第一次会议上,出现了热气腾腾的场面,这种热烈是江古碑带来的。江古碑慷慨激昂地说,革命应该是扬眉吐气的事业,是波澜壮阔的事业,我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东躲西藏了,那不是革命,是软弱,是屈服,是投降,是……具体到战斗实际,江古碑提出,仿造彭德怀百团大战的模式,组织一次较具规模的破袭战,在全凹凸山组织十个大队和独立营的兵力,在东北方向切断洛安州至庐州和南京的运输线,西南方向则袭击南河、太阳畈、施家桥等地敌人的据点,使洛安州成为一座孤岛,从而围困日伪。

    张普景现在进入的是一个痛苦的自我反省阶段,他对江古碑过分的、带有夸张表演性质的提议回报以冷眼相观的态度。他已经开始怀疑了,如果说我们的革命队伍还不够纯洁,难道江古碑这样的人就是纯洁的革命者?以他现在的心态,与其把革命事业交给江古碑这样的人,还不如交到梁大牙的手里。

    窦玉泉是受过大兵团作战训练的,制定作战计划得心应手,但是窦玉泉在经过一番冷静地思考之后,将敌我兵力对比一遍又一遍地计算,反复权衡,最后还是认为,如果按照江古碑的思路,投入血本孤注一掷,是不理智的。洛安州和各县的日伪军两万余人,而且踞险守固武器精良,刘汉英数千精锐尚且按兵不动,可见抗日的事情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党的领袖有过英明预见,抗日战争不胜的悲观论调是错误的,可是速胜的盲目乐观同样是错误的,还是要打持久战,在持久的基础上,在绝对有利的前提下尽量有所作为。江古碑不懂打仗,完全是意气用事一厢情愿,窦玉泉自然不会听他的。但在政治上,他必须有支持者,他只能选择张普景了。

    窦玉泉向张普景陈述利弊,要选择榆林寨拔点战斗牛刀小试。榆林寨曾经是凹凸山游击支队的根据地,后来被日军占领,修筑了碉堡,共有一个日军小队和两个伪军中队把守,是安在凹凸山根据地边缘的一颗钉子。

    张普景虽然最近情绪低落,但在抗日的大局面前他不能低落,在那份告状材料上,究竟是谁做的手脚,张普景疑心生暗鬼,看谁谁都像,窦玉泉当然也是重点怀疑对象。但窦玉泉提出的作战计划却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听完窦玉泉信誓旦旦地介绍了计划,张普景说:“你是军事指挥员,打仗的事你负主要责任。我可以搞动员,组织后方保障。”

    榆林寨当面正是陈埠县,自然要以梁大牙的陈埠县大队作为战斗主力。但对梁大牙这个人,窦玉泉心里不是很有底,怕驾驭不住那匹野马。在这个问题上,张普景却有信心,胸有成竹地说:“梁大牙是八路军的县大队长,一切行动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要是都敢马虎,就先撤了他。你放心,布置任务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0
   七

    分区和特委人员的变动还在酝酿和僵持阶段期间,杨庭辉专门到陈埠县大队来了一趟,同梁大牙谈了半夜,说服梁大牙,无论形势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要以抗日大局为重,服从领导,且不可鲁莽行事。当然,在斗争策略和有关细节上,杨庭辉也有无微不至的交代,所以,当既成事实出现之后,梁大牙虽然内心震荡,表面上却不见波澜起伏。他在静静地等待和观察。

    窦玉泉和张普景骑马赶到陈埠县县大队驻地陈埠镇的时候,梁大牙正在练习毛笔字,没有出现窦玉泉担心的那种不冷不热的尴尬场面。见分区两位首长来了,梁大牙很热情很礼貌,说:“正好,昨天尤大头来劳军,送的有几坛好酒,我让老韩晚上多弄两个菜,请首长们打打牙祭。”说完,又吩咐警卫员,去把宋副大队长和东方闻音副政委请过来。

    张普景当时就把脸沉了下来,说:“你这个梁大牙,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我们到你这里来,就是打牙祭?”

    梁大牙一愣,嘿嘿一笑说:“有福同享嘛。张主任不乐意打牙祭,那我就请你吃糠咽菜。”说话间,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窦玉泉暗暗埋怨张普景不识时务死较劲,赶紧打圆场:“有牙祭为什么不打?我们在分区,月把不见肉,你梁大牙狗日的土财主,你有好吃的,见面有份。不光是吃,吃完了我们还要带。”

    窦玉泉这样一套近乎,梁大牙才把脸色缓过来,他喜欢人家跟他称兄道弟,甚至喜欢人家骂他狗日的,这样说明大家不见外不生分。你姓张的一脸正经板着个面孔干什么,你算个卵子,杨司令被整怎么说你也脱不了干系。老子高兴了叫你一声张主任,不高兴了老子连理都不理你。相比之下,他觉得还是窦玉泉的人情味要浓一些。

    岂料,等窦玉泉把此行的意图讲明,要带梁大牙的大队去打榆林寨,梁大牙的脸又变黑了。梁大牙坐在长凳上,黑着脸吸了一根大烟卷,挨个地看了看窦玉泉和张普景,慢吞吞地问:“这次战斗是谁指挥的?”

    窦玉泉坦然回答:“是我和张普景同志。”

    梁大牙哦了一声,半天不吭气,好一阵子才又问道:“有杨司令的命令吗?”

    窦玉泉淡淡一笑说:“情况是这样的,杨庭辉司令员已经决定要上调军区了,现在是我代理分区司令员。张普景同志以政治部主任的身份负责这次行动的政治保障。”

    梁大牙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代理司令员的事情我知道,可是杨司令眼下还是司令,你这个司令员前面不还有个代字吗?没有杨司令的命令,这个仗我不能打。”

    窦玉泉的一张脸顿时涨得黑紫,一时竟恼得说不出话来。张普景火了,一拍桌子,把梁大牙的毛笔拍得乱蹦,好端端的宣纸上到处都是墨点。张普景说:“你梁大牙还有没有个纪律观念啦?陈埠县大队是党领导的还是哪个个人领导的?窦玉泉同志代理司令员,对凹凸山的军事工作负全部责任,你为什么不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要不要啦?”

    张普景的声色俱厉并没有镇住梁大牙,梁大牙梗着脖子说:“我来当大队长的时候,杨司令有专门的交代,兔子不吃窝边草。打鬼子到别处打可以,但对榆林寨不能轻易下手。杨司令说要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去,弄到刘汉英那边也行,但打榆林寨不行。榆林寨一打,就把洛安州鬼子的报复目标引过来了。”

    张普景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岂有此理!哪有怕鬼子报复就不敢打的道理?你要是拒不执行命令,我先以抗日不力的名义撤了你。”

    梁大牙怔怔地看着张普景,笑了:“张……张主任,你说这话当真?”

    张普景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拒不执行抗日命令,可以以通敌罪论处。梁大牙你再说一遍,执不执行命令?”

    梁大牙不笑了,沉下脸,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听着,没有杨司令的命令,我一兵一卒你们都休想拉出去。”

    窦玉泉终于克制不住了,他再也无法佯作笑脸了。他没想到他担任代理司令员之后,满腔热情要施展抱负的第一套拳脚,就在梁大牙这里碰了钉子,此番如果不制服梁大牙,以后他的指挥还有谁听,他在凹凸山还能站住脚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给梁大牙来个下马威了。想到这里,窦玉泉冷冷一笑:“梁大牙同志,你听清楚了,现在我向你宣布一项决定:鉴于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梁大牙同志拒绝执行上级命令,临阵畏战,兹决定免除梁大牙同志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一职,部队交给副大队长宋上大和县大队政委李文彬同志指挥。梁大牙同志隔离审查。此决定即日生效。八路军凹凸山军分区代理司令员窦玉泉,政治部主任张普景。”

    梁大牙愣住了,愣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叫了一声:“来人啦!”

    顿时,门外忽啦啦拥进来几个战士,其中还有二中队中队长朱预道。众人见屋里空气紧张,面面相觑。梁大牙对朱预道一挥手说:“这两个人背着杨司令员另搞一套,瞎指挥,先把他们捆起来,送到杨司令那里去。”

    窦玉泉没料到梁大牙竟然如此放肆,一见这势头,暗暗叫苦,马上把口气缓和下来,说:“梁大牙同志,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冷静。”一边说,一边向朱预道递眼色,意思是请他和稀泥。

    张普景却绝不退让,厉声喝道:“梁大牙,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说着,挺身而出,把自己送到了梁大牙的面前,“我看你们谁敢捆我!有种的上来!”

    朱预道看这形势,也有些为难,就和了一把稀泥,说:“梁大队长息怒,两位首长也息怒。自己的同志,有话好商量,犯不着伤了和气。”

    梁大牙眼一瞪,说:“你捆不捆?你不捆,我连你一起捆!”说完,对几个战士厉声喝道:“动手!”

    几个战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犹豫不决。

    就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候,东方闻音出现了。东方闻音站在门口,亮起一双纯净而平和的眼睛,向屋里看了一圈,那潮湿的目光如同霏霏细雨,霎时就把弥漫在草屋里的火爆气氛降了下来。东方闻音说:“怎么,梁大牙你要捆人?那好,要捆,你就先把我捆起来吧。”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0
    第十一章

    一

    一个露水挂枝的清晨,救护所的院子里来了很多人,急匆匆地搬着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像是在搬家。

    韩秋云醒了,眼皮动了几下,没有睁开。她听见外屋里那个半洋半土的医生正在跟什么人说话。前面说了些什么她听得隐约,再往后说,她就听得分明了,是高队长高秋江来了。

    在凹凸山,这个名叫乔治冯的医生是一个特殊人物,外科方面的精湛技术首屈一指,他曾经给刘汉英和刘汉英的上峰作过手术,作得长官们感恩戴德。乔治冯到凹凸山来参加抗战完全是凭他自己的兴趣。只有乔治冯一个人可以不喊刘汉英“旅座”或者“长官”,而是大大咧咧地称呼其为“刘先生”。乔治冯同刘先生有约在先,不仅可以不穿军服,而且来去自由。要是弄得他不快活,他谁的账也不买,拍拍屁股就走人。而刘汉英极其不希望这个救命的菩萨轻易离去,想了很多办法,并且让左文录挑选漂亮的姑娘安在乔治冯的身边供职,试图以美女牢固地圈住他。但是乔治冯不吃这一套,乔治冯甚至对于这些女人来从军都很反感。

    女人们都说,比起别的男人,乔治冯最懂得怜香惜玉,多次向刘先生提出建议,要解除对于战地女子服务队的野战训练,而集中力量让她们进行医务护理方面的练习。乔治冯的观点是,上帝造就了女人,是让她们做母亲、妻子和女儿的。女人本来是不应该操枪弄炮的,在一个文明的国度里,女人所从事的职业应该是教育、医疗、艺术和服务,这些才是女人的角色。打仗是男人的事,在文明社会,男人打球、打猎、打仗。像战争这样极其需要意志和胆量的暴力行动,确实应该由男人来承担。战争是男人的舞台,女人的舞台在战争的幕后。战争应该具有这样一种功能,它使男人更加男人,而使女人更加女人。

    但是这些建议却被刘汉英含糊了。作为凹凸山地区国军最高长官,刘汉英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韩秋云认为乔治冯是一个好人。

    在这个清晨,韩秋云听见医生说:“真是不可思议,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嘛,你们让她去战斗去流血,别说她根本不会打仗,就是会打,心理也承受不了嘛。”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平静地说:“是不可思议。大夫,战争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韩秋云听见那位满肚子怪里怪气学问的好人医生说:“高女士,我听说你是一个巾帼英雄,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称呼。该死的战争把一切都搞乱了。请你真实地告诉我,你最理想的职业是什么?”

    高秋江笑了:“我最理想的职业就是大夫你所描绘的,去搞教育或者医疗,或者干脆在家当一个好妻子。”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高秋江却笑出了声:“你不相信是吧,你听别人说什么了,说我是魔鬼吗?你看我像个魔鬼吗?大夫你是个医学家,站在医学的角度,你看我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没有嘛。”

    乔治冯说:“当然,我并不是说女人就不能打仗。战争爆发后,英、美、法、俄许多国家的妇女都拿起武器,同法西斯蒂进行战斗。当然,这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战争是个魔鬼,它使我们美丽的女性不能正确地使用自己的性别。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认为,女人应该远离战争。”

    “我相信你的理想是美好的,可是这种理想离我们是何等的遥远啊。”

    韩秋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哦高队长,那是多么严厉的人啊。可是今天,在韩秋云听来,高队长的话语却是那样的温柔和亲切。她又听见高秋江说:“我能看看我的部下吗?”

    “不行,她的病还没有痊愈,我不能这样把她交给你们。”医生的话很坚决。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领她走的,我只是来看看她。”

    “那也不行。她的病情很特殊,你会使她受到刺激的。”

    没有声音了,医生的话显然触动了高秋江,她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高秋江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大夫,能告诉我她得的是什么病么?”

    “高女士,这位姑娘患的是帕尔尼森氏幻想综合症,这种病多是惊吓致厥后遗症,在欧洲很常见,在亚热带地区目前尚属罕见。该症特征是时断时续,而且多数为外部环境诱发。这位姑娘豆蔻年华,正处在青春期,身体十分敏感,容易诱发复症的有十几种花粉,一旦她嗅上那些花粉,她体内的一些细胞……我说的是情欲,你懂吗?”乔治冯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听,多少还夹带着一些沪腔,满有味道。

    “我明白了……她是不该到这个地方来。”

    “所以,在目前她的病情还没有稳定的情况下,你还是不见的好。”

    “可是医生,我是她的队长啊。而且,也许……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韩秋云非常奇怪高秋江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她突然觉得高队长变了,变得有些陌生了。

    果然,医生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问道:“高女士,你是怎么啦?你的话好……伤感。我能帮助你吗?”

    韩秋云听见高秋江笑了,是微笑。“谢谢,我没什么,我不过是要离开这里了。”

    “能告诉我你将去什么地方吗?”

    “不能。我只能告诉你,你给女人分配的角色真好。我是多么想像你描绘的那样,当一个母亲、妻子和女儿啊。可是,看来我是做不到了。这包东西请你转交给她,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会为她祝福的。”

    说完这番话,高秋江走了。

    韩秋云从窗前看见了高秋江远去的身影,这才发现,高队长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袭湖绿底黑碎花的旗袍。穿旗袍的高秋江与往日的高队长判若两人,那副修长姣好的身躯在明媚的丽日下,益发显得丰采旖旎。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1
    二

    高秋江就是穿着这样一身湖绿色的旗袍离开舒霍埠的。

    旗袍的面料是享有盛誉的梅山丝绸,质地细腻高贵,手感柔润如水,且款式雅致,做工精细,从颜色到缀绣,再到线条,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落落大方。如此成色的上乘之品,由一个身材匀称曲线流畅的女人来享用,彼此都算找到了知己。穿着这身旗袍,移动脚步,雪白如凝脂的肌肤,便同光洁细密的衣面摩挲出丝丝缕缕的温馨,还有那种若隐若现时真时幻的酥痒的惬意。一副被军装笼罩了很长时间的身躯终于又焕发出本来的美丽,甚至在服饰淡雅的清香浸润之后,变得更加新鲜和美丽了。旗袍因了女人而得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高贵和优良,女人则因了旗袍而得以最大程度地闪耀出自己性别的光辉。

    美好的感觉和美好的体验以及美好的梦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如同阳光一样照射着高秋江的心灵,直到祥和绸庄的杜老板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交到她手上,她才幡然记起已经被淡忘的使命。

    盒子是墨绿色的,四方锦绣绵软,上顶有“文房四宝”四个古色古香的正楷,笔锋遒劲有力,骨架协调血肉丰满。打开盒子,却是一柄亮锃锃的勃朗宁牌袖珍手枪,静静地卧在雪白的丝棉衬垫上。

    这已经是高秋江到达洛安州的第三天了。她现在的身份是祥和绸庄杜老板的侄女,是从石家庄到江淮来做丝绸生意的。从这一天起,高秋江就频繁出现在洛安州各个角落的绸庄布店里了。尽管她本来的特长同做生意这个行当相去甚远,但是凭借女人与生俱来的对于服饰的兴趣,在杜老板的简明的点拨下,她还是很快地掌握了行情,并且能够娴熟地掂量各种绸缎的质地和价码。

    自然,这些活动都只不过是一种必要的铺垫,是为她熟悉洛安州的街巷和接近打击的目标所做的战前准备。

    任务是绝密的,在凹凸山,除了刘汉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包括专门从事秘密活动的吉哈天和她以心相托的莫干山。惟其绝密,从而更加显得至关重要。甚至就连刘汉英交代任务,也选择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方式。从时间上,是冬天明确的任务,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在暗中进行了几个月,这也就决定了此次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对于完成这项使命,高秋江并无多少担心。无非就是刺杀一个名叫川岛长崎的日军医官。刘汉英跟高秋江交底说,川岛长崎正在研制一种杀伤力极强的细菌武器,一旦研制成功,将对凹凸山的抗战局面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但是高秋江却对刘汉英的这种说法心存疑窦。刘汉英忽略了一个事实,在他的队伍还没有进入凹凸山之前,高秋江是在蒋文肇集团军的情报处供职的,那时候她的手上就掌握了川岛长崎的资料。川岛长崎是一个以医官身份作掩护的日军高级谍报人员,他曾经收治了一个负伤被俘的国军副军长,从这位副军长的嘴里,挖出了不少情报,有些甚至涉及到高层苟合的铁幕。蒋文肇以前曾经派了两个行动小组潜进洛安州,欲除川岛长崎,但是都因对方防范严密而未能下手。

    事隔两年,刘汉英又十分慎重地部署了刺杀行动,并且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神秘色彩。无独有偶,在高秋江同莫干山雪地幽会那天,在莫干山的一再追问下,高秋江含糊其辞地暗示莫干山,她不久可能是要到洛安州重建被日军破坏的谍报机关,莫干山当时也曾咬牙切齿地嘱托她,如果机会恰当,就干掉日军医官川岛长崎。莫干山没有明说他对川岛长崎的仇恨,但是莫干山告诉她,共产党那边也对川岛长崎很头痛,江北的八路军和江南的新四军都在寻机除掉这个魔鬼。这个魔鬼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如此一来,这次行动的背景就空前的复杂起来。高秋江对于对方的价值作过如下判断:一,川岛长崎掌握了国军高级将领与武汉汪伪政权的微妙联系,尤其是蒋文肇下属人员与汉奸姚葫芦的暗中交易。二,东条山事变之后,刘汉英的部队曾经故意“丢失”一份情报,向川岛长崎的特务机关暴露了原七十九军余部的位置,企图借刀杀人。但是日军为了更为深远的战略,并没有对那一百六十二人下手,而是让他们继续像钉子一样插在刘汉英的心脏上。而且这份“丢失”的文件也被川岛长崎作为白纸黑字锁在了自己的药械箱子里。三,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在弹尽粮绝并且无路可走的时候,川岛长崎曾经指示进攻日军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双方并且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消灭和制约刘汉英的默契。所以莫干山也有除掉川岛长崎的动机。四,川岛长崎在掌握了国共两方几路人马的重要隐秘之后,不急于兜售,而是静观默察待价而沽。如今国际反法西斯的斗争已经出现重要的转机,川岛长崎为了自身的利益,可能已经向他的买主们开价了,于是便引来了来自几个方向的杀身之祸。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2
    三

    年初的那个雪天里,就在高秋江即将彻底绝望之际,莫干山的最终出现,冰释了她情感深处的所有痛楚。她在那一瞬间脑子里溢满了温暖的春风,她记得她是飞奔着迎上去的,她在扑进莫干山的怀里的时候两个人都滑倒了,然后就那么纠缠着拉扯着拥抱着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莫干山的住所,就在那盆通红的火塘旁边,她畅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她像是一个失去家园的孤儿,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找到了惟一的亲人,于是便有了江河一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她委实经受了太多的感情磨难,她的心里盛装着太多的幽怨,她的委屈可以车载斗量。当年,他们尽管稚嫩却也真实,他们在爱情的蛊惑下疏忽了传统礼教的巨大的摧毁力。姑且不论他们的“表姑”和“表侄”的亲戚关系在彰德府平原上不容他们“有伤风化,有悖人伦”,即使没有这层关系,高家在彰德府北的首富实力和莫家的小农地位,也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悬殊。他们的情爱注定了是在喜剧中开幕而在悲剧中结束。

    七年前雨地返乡之后半年,高家老太爷终于察觉了这对青年的“不轨行为”,颤抖着银白的胡须郑重宣布,从此禁止高秋江大嫂娘家的任何人再到高府,“孽障”莫干山倘若再对小姐心存妄想,势必要打断他的贱腿。小姐倘若不守闺训,再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情,就施行家法,交族人协议处死。

    于是乎,这对男女年轻的信念被家族的高压迅速地摧毁了。莫干山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到河北武培梅军队当兵吃粮去了,并且由于骁勇善战重义轻死而屡建战功,很快升为连长。高秋江在此后的两年里,则以死相拼先后拒绝了若干豪门的求亲,并于日军攻打姑子关的那年秋天,跟随一群流亡学生,投奔了蒋文肇的队伍。东条山事变发生之后,这对旧时恋人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相遇,可是此时莫干山已经成亲,并且将高家的所作所为迁怒于高小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要么不予理睬,要么就是冷嘲热讽,甚至故意将他的漂亮妻子接到军营,对高小姐施行羞辱。

    高秋江的一把伤心泪,全都流进了肚子里。心灰如死,恨从天来。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里,她渐渐地变得穷凶极恶起来。她酗过酒,打过人,甚至吸了一段时间白面。可是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排遣内心与日俱增的苦痛。突然有一天,她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了突围的路径,那就是——射击。

    哦,射击,这当真是一件令人眩晕的事情。

    当她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指,触到冰凉而圆滑的扳机的时候,当那一团骤然而至的火光在眼前炸开的时候,当一个精巧的金属物体按照自己的意志以超凡的速度飞向某个假想的敌人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充实而饱满。那种愉悦和快感是难以诉说的。

    是青干班那位姓吉的教官独具慧眼,最早发现了这个女子在射击方面的激情和天赋。从此,一柄玲珑的七音小手枪就再也没有离开她的腰际。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她截住了莫干山。在一个山坡上,她一言不发,一口气打了七十发子弹,枪枪命中目标,前方五十公尺处一棵近尺粗的白杨树被拦腰斩断,看得莫干山目瞪口呆。打完了,她抚着伤痕累累的树茬,无声的泪像是漏天的雨,流得不可遏止。那天她只跟莫干山说了一句话:你可以滚了。

    从此之后,她便以为同莫干山再也没有丝缕的关系了。可以进入近在咫尺、天各一方的境界了。然而这毕竟是自欺欺人。

    相逢时难别更难。事实上,这些年里她的心里仍然不可磨灭地活跃着阳春三月在彰德府北平原上飞马骑射的英武少年。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她接受了远行的任务之后,抓住了一个时机,她还是不避风险不计后果甚至是不畏羞耻地找到了那片雪地——她要在离去之前了却她所有的思念。

    那个雪天,在那塘鲜艳的炭火旁边,莫干山深埋着头,默默地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一次又一次地无声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莫干山说:“我对不起你。”

    她掐着他的胳膊说:“你何止是对不起我啊,你实在是害了我啊。你把一个女子从沉睡中唤醒,你让她看见了一扇照射阳光的门,可是你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你就急急忙忙地把门关上了溜走了。你给我留下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一把戳心的刀子啊。”

    莫干山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痴情。”

    她更加凶狠地掐着莫干山的胳膊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你以为我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吗?你知道吗,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是要以命相许的。你跟那个女人散了,你要跟我在一起。”

    莫干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做不到。至少眼下我做不到。”

    高秋江泪眼圆睁:“为什么?”

    莫干山说:“我不能在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抛弃她,我做不到。”

    她抬起泪眼说:“那我等,等到地老天荒我也要等。等到死去的那一天我也要等。”

    莫干山的脸上堆满了巨大的苦痛的表情,喃喃地说:“别这样……秋江,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已经伤了一个了,我不能再伤第二个了……”

    高秋江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仰起苍白的脸庞,失神地把目光投向某处,眼睛里不再有怨恨,也不再有渴望。她在一片物我两忘的境界里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夜晚,看见了隆重的云层下的一个茕孑而立的女子。她就那么长时间地面壁而立,站得两腿僵硬。站得久了,就心静如水了。最后,她就呆滞的目光定定地投向那盆红色的炭火。

    那是一盆怎样的炭火啊,黑色的木炭燃出了透明的暗红色,一块拥抱着一块,互相燃烧着熔化着,偶尔毕剥出一两声清脆的炸响,像是不为人知的窃窃私语。屋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盆炭火在四壁闪烁着玫瑰的颜色。

    就在那盆炭火的旁边,高秋江解开了身上所有的钮扣,展示了一个女人酝酿了二十多年的全部美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也许她没有足够的理由,也许全世界的理由都在她的手里。做了就是做了,不是开始,也不是了结。做了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远行了。

    现在,跟随高秋江的只有两件东西了,那便是旗袍和手枪。这两件东西也是她此行的基本武器。一袭轻柔的旗袍穿在身上,性别的魅力便油然而生,并且时刻提醒着她的步履。美好的女人穿着美好的旗袍,走在洛安州的青石路面上,构成了一副独特的旖旎风景。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旖旎的风景后面,还掖藏着一柄东张西望的勃朗宁牌七音手枪。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3
    四

    气候在一夜之间变得燥热起来,空中的云朵似乎被夏日灼热的阳光融化了,全都变成了雨水落进了凹凸山,山城的天空于是袒露出纯洁的湛蓝。梧桐树宽大的叶子经过几个昼夜的冲洗,恢复了新鲜的绿色,叶面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里轻纱一般荡漾着,宛若飘动的梦幻。一枚晶亮闪光的金属物体托在高秋江的掌心,传递着微弱的凉润。

    这是一个玲珑的艺术品,它具有惊人的光滑和灿亮的色泽。当然,它的功能不是用来观赏的,在它小巧的躯体内部,蕴藏着巨大的激情和力量,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一次燃烧,它或许是一个雌性,是一个盼望爱抚的女子,当它期待的伴侣出现并且猛烈地进入它的体内时,它就会热烈地释放出它的全部激情,将自己的生命在涅槃中发射出去,注入到另外一个生命中去,从而实现新生。

    在这个夏日的午后,高秋江立在祥和绸庄杜老板家二楼一间隐蔽的房子里,临窗眺望,她看见了青石铺就的街心一直往前延伸,弯弯曲曲直到没入街面的沟壑之中。

    这是一条老街了,两边以木楼居多,各色招牌杂乱无序,门板们则无一例外地被卸下来,斜靠在门脸一边。世代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草民就是靠这些小本经营谋生,他们从凹凸山里兑来茶叶、丝绸、皮货、野味和竹制品,再加价卖给外来的客商和官府的公职人员以及同商不同行的人们,互相赚取着蝇头小利,把日子过得饶有兴致。日本人打进来了,小城惊慌了一阵,大部分人跑了反,可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跑到哪里去也离不开一个家,再回到小城的家里听天由命吧。侥幸日本人忙于对付凹凸山里的抗日武装,为了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基地,对于小城的老百姓还算客气,杀人放火的事比起当年的南京就要少多了。日军刚刚进来的头年把,小城也不过才死了千把人。有了这千把人做样板,“良民”就多了许多,死人的事逐年减少。当然花姑娘还是要找的,常有几个东洋兵夜半时分偷摸出营,在青石街面上撵出几声尖叫。到了白日,太阳旗照常升起,店铺按时开张,叫买叫卖的吆喝抑扬顿挫,饭馆酒肆人来人往,车夫们把式们裸着的脊梁冒着腾腾热气,拉着有钱人串街走巷——不管到了啥年月,日子总是还要过的,活着是惟一的目标,快活地活着是永恒的追求。

    太阳已经偏西了,天气似乎变得更加炎热。远远地看去,街上的行人在不经意间稀少起来,青石板连接的街心于是更加清晰,能看见那上面由太阳蒸腾出的流动的光晕。惟有梧桐树枝桠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显得歇斯底里。

    这时,一桩奇怪的事情出现在高秋江的视野里。

    那是一个身段纤秀的女子,打着一把绿底碎花遮阳伞,沿着青石街心由东向西款款而来,橐橐的脚步声在已经冷寂的街面上击出了节奏分明的韵味。女子和她的花伞旁若无人地走着,恰似小河中央一叶悠然的轻舟。在祥和绸庄对面的泰丰珠宝店门口,女子踌躇了一下,停住脚步向里张望。

    就在这时,从泰丰珠宝店里走出来两位浑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同年轻的女子擦肩而过。

    只在刹那,高秋江的眼睛便睁圆了,她看见女子的左手灵巧地做了一个动作,其中一位阔太脖子上的金项链顿时不翼而飞,而阔太却浑然无觉,两人说笑依旧,迈着豪华的胖腿,分别跨上了恭候在门外的两辆黄包车。

    高秋江不禁暗自惊叹:好快的手!

    阔太转眼就走远了,女子却并不急于离开,从容地收起花伞,四下里看了看,嫣然一笑,扭转腰肢走进了泰丰珠宝店。

    高秋江心中一动,愣怔片刻,藏好手枪,换了一件旗袍,戴上首饰,也下楼向泰丰珠宝店走去。在珠宝店的厅堂门口,高秋江和女子打了个照面。

    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留着齐耳短发,月白上衣配着黑裙,一副学生装束。见有人注意自己,女子窘迫地笑笑,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牙齿,然后转过身去就要走。

    高秋江低头看看胸前,缀在左面的纯金胸花已不见了踪影。高秋江冷笑一声,跟着女子走出了厅堂。女子在前走,她就在后面跟,女子的步子放慢,她的步子也放慢,女子的步子加快,她的步子也加快,就这么不慌不忙,不前不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女子显然有些慌乱,步子终于变得急促,走到一个巷口,竟然跑了起来。高秋江仍然一言不发,笑笑,也腿跑了几步。女子站住了,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高秋江。高秋江也站住了,微笑地看着女子。

    女子发话了:“这位大姐,你这么跟着我,存的是什么心?”

    高秋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小姐身手不凡,想跟你交个朋友。”

    女子脸色倏然一红,苦笑一声说:“大姐好眼力,想必也是此道高手。我今天是班门弄斧了。”说完,不易察觉地翻了一下手腕,一枚金光灿灿的胸花便抛了过来。

    高秋江稳稳地接住胸花,说:“还有。”

    女子说:“大姐你这是勒索我了。”

    高秋江说:“不义之财,见面一半。”

    女子无奈,只好从身上取出阔太的项链,想了想,恨恨地看着高秋江:“怎么个一半法,把它掐断?”

    高秋江摆了摆手:“算了,这么好的东西,掐断可惜了,你就留着吧。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如此年轻貌美,为什么要做贼呢?”

    “我不是贼,我只是小偷而已。”

    “我看你一偷再偷,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女子振振有词地反问:“给你一座金山银山,你嫌多吗?”

    高秋江突然喜欢上这个女子了,觉得她不仅很有手段,而且伶牙俐齿,尤其是坦率得可爱。高秋江略一思忖,对那女子说:“你既然缺钱,我倒是可以帮你。当然我也有事情需要你帮忙。这样吧,这个地方不方便,我们找一个地方谈谈,没准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眉山茶馆的金寨翠眉是茗中极品,就去那儿小坐如何?”

    女子眨了眨眼,机警地问:“你该不是警察署的吧?”

    “当然不是。如果是,你早晚也跑不脱。不过我也是有来头的,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跟我走,不然你会倒霉的。”

    女子蹙了一阵眉头,最后说:“好吧。我得把话说到前头,你要想抓我可没那么便当,我是有一伙子人的,城东城南都有。”

    高秋江笑笑,说:“这我明白。”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3
   五

    到了眉山茶馆,高秋江要了一个耳房,点了一壶金寨翠眉,再要了几碟烘糕瓜子之类,两个女人一边品茶一边拉起了家常,做出亲热的样子,乍一看像一对姐妹。

    茶是今春刚采的新茶,果然属上乘佳品,滚烫的开水浇进去,嫩嫩的叶芽滚了几滚,便一根根竖立起来,在水中上下沉浮,一会儿开水就变了颜色,碧绿澄澈,尚未入口,已是清香四溢了。

    高秋江品了一口茶,问:“你这一手是怎么学来的?”

    女子说她亲娘早逝,老爸在庐州当小职员,续弦娶了一个悍妇,待她十分恶劣,她便投奔了堂兄。堂兄是上海滩上的著名大盗,供养她在上海爱群女校读书,但是住还住在堂兄的公馆里。堂兄有时候高兴了,就给她传几手绝活。起先只是好玩,后来学多了,手就痒了。

    第一次偷的是先生的怀表,因为先生为一件小事训斥了她。偷了怀表又偷眼镜,眼镜偷完了又偷礼帽,后来又偷先生的金笔、钞票,连假牙也给偷出来。弄得先生神经错乱,成天都在窜来窜去地找东西,连上课都提心吊胆东张西望。当然这些东西她也不要,过了一阵子就

    放到一个地方,让先生陆续地把它们找回去。

    女子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听得高秋江忍俊不住。

    “你叫什么名字?”

    “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要不,你就叫我小于吧。干勾于。”

    “那你为什么不再读书了呢?我看你这个年纪,也就是十六七岁吧?”

    “十八。”小于回答说。低下头想了想,眼睛就红了,“后来出了一件事,我在堂兄家里结识了一个同乡,他是个大学生,堂兄常常接济他,他本来对我也很好,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可是盐碱实业家的千金横插了一杠子,他就疏远了我。我堂兄要揍他,被我劝住了。”

    高秋江心里怦然一动,又是一个薄命的红颜。

    “可是你为什么要偷呢?”

    “我恨透了钱,它毁了我。我争不过实业家的千金,因为他需要钱。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跟他讲,别希罕她的钱,你要钱我也有。那时我真蠢,我真的天天去偷,恨不能攒一座金山,把他的心收回来。有一次被人逮住了,不是我堂兄出面,他们就把我活活打死了。后来堂兄被官府抓住了,我去探监,堂兄对我说:听着老妹,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我偷是为了打抱不平。你一个姑娘家,就别偷了,回家找二伯,相中一个差不多的就嫁人吧。可是回到庐州,老爸因了继母的挑唆,根本就不认我,说我是贼。我一恼之下就走了,我还是要偷,我现在有很多钱了。”

    “有了钱,你的情郎就会回心转意了吗?这种人本来也不值得留恋啊。”

    “是啊,他还是跟她到英国去了。有时候我恨他恨得牙痒,恨不能杀了他。可是想把他忘了吧,又忘不掉。你说咱们做女人的怎么就这么傻呢?”

    “你现在不缺钱了,为什么还要偷呢?”

    “不知道。反正无所谓,我总得有事做吧?我偷的人可多啦,当官的,实业家,阔佬,尤其是阔太太。在洛安州,我最乐意偷日本人和汉奸。全国都在抗战,我也不能闲着。今天那个被偷的女人,就是汉奸马翻译官的老婆,我盯她盯了好几天了。你说,偷日本人和汉奸的钱也算是抗日吧。”

    高秋江被问得哭笑不得。凭借女性的直感,她判断这个自称小于的女子说的话大都是真的。这可能真是一个被抛弃从而变得颓废和玩世不恭的爱情傻瓜。如果有这样一个帮手,那实在是天助人也。

    当然,高秋江也绝不会轻信,她还要进一步地摸清楚小于的真实身份。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是一个贼,并且是一个大贼,你愿意跟我一起干吗?”

    “不愿意。”小于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我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我现在偷钱不是为了钱。”

    高秋江笑了笑说:“跟你开了个玩笑。你我既然萍水一逢,也算有缘。你看我不像坏人吧?”

    “说不准。”

    “跟你说实话,我是南洋商团的一个雇员,近日因为生意上的事遇到了一点小麻烦,需要打点。我看阿妹身怀绝技,想重金聘你帮个忙。”

    “大忙帮不上,小偷小摸还行。不过我得问清楚,是个什么事儿。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不干,我从来不偷穷人。”

    “绝不伤天害理,而且是正义之举。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小于瞪着一双澄澈的眸子,认真地看着高秋江,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可以试试。”

    让高秋江始料不及的是,就是这个俏皮漂亮又身怀绝技的小女贼,在她此后的情报工作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并且成为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手足。高秋江只用了两个半天,就证实了小于的身份并不是编造的,而小于只用了一个半天,就从一名汉奸翻译那里窃取了一份重要情报——日军正在调集兵力,准备大举进攻凹凸山。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4
第十二章

    一

    陈埠县抗日政府二区区长岳秀英和妇抗会员崔二月趴在牛尾巴冈的蒿草丛里,瞪大了两双紧张焦灼的眼睛,不屈不挠地盯着山下周四根家的房前屋后。

    崔二月是刚从山外四区崔家集嫁过来不久的新媳妇,在山那边做姑娘时就是“妇抗会”的积极分子,嫁到江店集没几天就成了岳秀英的得力助手。

    这是个燠热的晌午天。

    岳秀英和崔二月在这里已经潜伏很长时间了。不仅崔二月感到奇怪,就连岳秀英都有点纳闷,像周四根那样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怎么会有通敌嫌疑呢?虽然说他有一个侄子周柳树在洛安州的二鬼子窝里当中队长,可是这叔侄二人几乎从来不来往,尤其是江店集住进八路军陈埠县大队二中队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周柳树的踪影。

    疑惑归疑惑,组织上交待下来的任务还是不敢马虎的。任务是县委书记李文彬亲自布置的,李文彬说这是凹凸山分区和鄂豫皖边中心特委开展“纯洁运动”的统一部署。这次监视,主要是要摸清与周家来往的八路军官兵是哪些人。

    让岳秀英心惊肉跳的是,李文彬还很神秘地在她的掌心写了一个“朱”字,并且说组织上已经了解到朱某等人同洛安州里的汉奸有联系,联络的地点极有可能就是周四根家。现在的奸细活动渗透得很厉害,洛安州里日军有一个“石榴一号”总部,周围各县各集镇差不多都有“石榴一号”派遣的间谍人员,他们在江店集开展的工作,恐怕还不仅仅是收买朱某,可能还有更大的企图。

    岳秀英是个明白人,稍一琢磨就恍然大悟了。一明白,就更紧张——如此说来,这是要找梁大牙的事了。

    这一阵子,凹凸山里风声四起。先是传说杨庭辉司令员要被调到军区,引起一些猜测。

    后来又发生了梁大牙同窦玉泉和张普景差点儿火并的事件。虽然经过东方闻音和分区王兰田副政委的调解,杨庭辉也专程赶回凹凸山处理了这件事情,大家各自做了自我检讨,梁大牙还挨了一个处分,表面上看是平息了,但是内里还有什么名堂,不知情的人就说不上来了。但有一个事实是,正是由于梁大牙公开抗拒窦玉泉和张普景,还有杨庭辉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使攻打榆林寨的计划成为空谈。也正是因为攻打榆林寨的问题暴露出了领导之间的矛盾,所以证实了杨庭辉暂时确实不宜离开凹凸山。但问题的另外一面是,也还是因为攻打榆林寨的问题,从而更加坚定了江淮军区某位负责人的决心,杨庭辉必须离开凹凸山,现在不走,早晚得走,连王兰田也有可能重新分配工作。

    目前的情形是,杨庭辉仍然离职学习,凹凸山分区的司令员仍然由窦玉泉代理。张普景这一次是无为而为,因为杨庭辉一再坚持,如果交权,也不能交给江古碑,而且,杨庭辉还反复向江淮军区和分局领导说明,当初张普景写的那个材料他知道,也确实公开争论过,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事实证明,张普景是出于公心,没有搞阳奉阴违的小动作。现在旧事重提,是有人别有用心,借这个材料,在搞臭杨庭辉的同时也把张普景弄得不人不鬼。

    这话要是由别人说,江淮军区和分局领导不一定相信,但由杨庭辉说出来,就不能不慎重对待了。如此,情况又有了变化。既然江古碑在分区扶不起来,王兰田也不宜在分区继续工作,也就只好重新明确分区政委由张普景代理,凹凸山特委的工作则由江古碑暂时主持。

    一反一复,真是波诡云谲。

    如果说领导层内的斗争已经公开化了,那么眼下斗争正处于僵持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李文彬就空前地活跃起来了。

    以往,岳秀英只知道梁大牙和李文彬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在陈埠县县区两级干部中,这方面的传说比较多。但岳秀英没有想到李文彬的背后还有那么深的组织背景。仅仅因为个人恩怨,李文彬恐怕还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擅自布置监视朱预道。监视朱预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显然是冲着梁大牙去的。如果没有上面的意思,借八副胆子给李文彬,他也绝不敢主动去摸梁大牙这只老虎的屁股。问题复杂了,岳秀英的心情也更加沉重了。

    正是炎热的酷暑季节,一轮火辣辣的太阳正挂在头顶上方,在山峦丛林里蒸腾出浓浓的潮气。岳秀英之所以选择了这片蒿草窝,是因为这里距离周四根家不远不近,周围没有路径,人迹罕至,便于隐蔽,视野也很开阔,位居南边的二中队驻地可以尽收眼底。别说是人,连个兔子跑一趟,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糟糕的是酷热难耐。

    眼下,崔二月知道的情况还十分有限,岳秀英只告诉她要监视周四根家,却没有告诉她组织上要钓的是一条大鱼。监视工作已经开展两天两夜了,看崔二月那神色,她的新男人对她整天整夜地不回家火气很大。新婚燕尔,天再热,该办的事还是要办。今日头晌岳秀英换下崔二月回家吃了顿饭,还有半碗干饭没下肚,便被男人摁在席子上,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便做成了两回事。不然的话,听崔二月那口气,后晌能不能再出来都很难说了。两天两夜一无所获,岳秀英尚可坚持,崔二月却有点心猿意马了。

    “秀英姐,我看咱们这是瞎猫逮活老鼠,一点准头也没有。”

    “敢情你是想你的新郎官啦?大热天的,还是悠着点好。心疼男人,可别把男人烤干了。”

    岳秀英本来就是一个撒得出放得开的妇女干部,她的丈夫前年跟白崇禧的部队到东边抗战,至今没有音讯回来,是死是活全然不知,活寡妇一个,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平日里往女人堆里一坐,怎么快活怎么说,嘴皮子上从来没有把门的。

    一句话,便把崔二月说得满脸紫涨。但崔二月在娘家做姑娘时就是个活跃分子,那张嘴巴也是不饶人的,岂肯善罢甘休。崔二月紫着脸憨憨一笑,便反唇相讥:“秀英姐,你让咱把男人撇在家里,敢情到这里陪你等男人啊。今日里再等不到,我去二中队给你张罗一个。”

    岳秀英撇嘴一笑,说:“四区人说二月妹子是红眼媚狐,看样子名不虚传,肚子里的骚水当真不少。到二中队,别说给你姐张罗一个,你自己先当回靶子,让他们练练兵吧,八路弟兄的家伙件件都是好枪。”

    实在是热得发痒闷得无聊了,崔二月索性横下一条心,四区的妇抗会同二区的妇抗会来一场嘴皮子快活,于是嘻嘻一笑开言道:“想必八路弟兄的家伙秀英姐都用遍了,不然怎么知道件件都是好枪啊?”

    岳秀英说:“你秀英姐是一区之长,咱拥军只擦武器不搞实弹射击。大姑娘小媳妇去练兵,八路弟兄枪枪都打靶心。”

    崔二月诡秘地啧啧嘴说:“咦,说真格的,秀英姐你男人没信了一两年了,你就那么老老实实地旱着?一片肥田白白地抛荒了岂不可惜?你整天跟二中队在一起,二中队有那么多耕犁耙锄的好把式,秀英姐你就没个相好的?”

    岳秀英唰啦一下红了脸,正色道:“有哇,你看二中队的弟兄哪个不是咱的相好的?你这个死妮子嚼舌头,咱这个当区长的,跟人家八路同志都是阶级兄弟姐妹。”

    “咦——唏!”崔二月夸张地拉长了下巴,不屑地说:“这话可就说外了,阶级兄弟姐妹又咋样?阶级兄弟姐妹就不兴拧屁股蛋啦?就不兴滚草窝啦?阶级兄弟搂着阶级姐妹,硬是要往瓜棚里摁呢。”

    这回轮到岳秀英脸紫了,这回是真紫。她跟梁大牙满院子撵着拧屁股蛋子,那是众所周知的事,是闹笑话,自然一笑了之。可是,钻瓜棚就不那么简单了。

    自从有了那回钻瓜棚的经历,岳秀英同朱预道的关系就微妙了,尽管人前装得若无其事,但是那种异样快活的眼神和脸上总也擦不净的激动,还有对于某件事情的幸福的遐想和渴望,是很难瞒过众人之眼的。有时候,夜深人静时,岳秀英便咬牙切齿地想,自己的男人一旦有个下落,生死由他聚散在我,作个了结,自己的将来恐怕还是要跟朱预道窝在一张席子上。朱预道不光年轻英俊,而且孔武有力,来到陈埠县后打了很多漂亮仗,洛安州里的鬼子二鬼子盛传,梁大牙有个万人坑,朱预道一刀十人头。这样的抗日英雄,别说嫁了,白给他当相好的都情愿。

    可是……可是眼下,她却接受命令,守在这里,等待他的出现,不是再把他引到瓜棚里去,而是……要把他引到一个十分险恶的地方去了。

    一联系到任务,岳秀英便在滚烫的太阳下面不寒而栗了。她的心里真是乱极了,暗暗祷告,但愿这一切都是误会,只不过是情报网上出了点岔子,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朱预道同“通敌”和“汉奸”这一类的字眼放在一起去想。可是,李文彬却说得那么神秘,又是那么确凿,真是让人愁肠寸断。

    她是多么不希望他在此刻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啊。

    邪门的是,怕鬼偏有鬼,越是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它越是偏偏就发生了。

    “秀英姐,你看——”崔二月突然激动地叫了一声,丰盈的脸庞兴奋得艳若桃花。

    顺着崔二月示意的方向看去,岳秀英的脑袋嗡一下胀大了——天啦,果然是朱预道。

    胆大包天的朱预道,身穿一套半新的八路军土布制服,肩膀上斜挎着一柄德国造的二十响驳壳枪,茫然无知一张危险的网正在身边向他张开,正迈着自信悠闲的步子,一步一耸地向周四根居住的宅院走去。

    “怎么办?”崔二月紧张地问。

    “什么怎么办?”岳秀英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咬牙切齿地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朱中队长想必是出山公干,不要管他。”

    “可是……”崔二月一脸困惑地说,“你分明跟咱说过,连只兔子到周四根的家里去,都要看清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大的还是小的,你说过要丝毫不差地向组织报告啊,咱们报告不报告?”

    岳秀英杏眼一瞪,低声喝道:“谁让你报告啦?报告是你向我报告,我向组织报告。你的任务是给我看着这里,弄清情况再说。要是出去瞎嚷嚷,看我不撕烂你的小……那个!”

    崔二月见岳秀英没来由地就上了火,而且火气还很大,便不高兴地说:“谁说要出去瞎嚷嚷啦?不报告就不报告,你发什么火呀?”

    岳秀英正要答腔,崔二月忽然向她做了个手势,嘘了一声:“区长,小声说话,他正在回头看咱们呢。”

    岳秀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举目望去,朱预道果然转过身来,远远地像是朝着这边张望。望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喷嚏,又转身走了。岳秀英和崔二月擦擦额上的冷汗,愣了一会儿,才看清又上来几个人,是二中队的通讯员和几个班排长,尾随朱预道而去。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5
   二

    走在亮晃晃的太阳地里,朱预道的步子便有些飘忽。他今天到周四根家,是要见一个人。

    还是在上个月潜进洛安州的时候,梁大牙根据分区王兰田副政委的指示,将一封密信交给朱预道,让他带进城里去,送给洛安国立中学的吴先生。朱预道依计照办。

    事后才知道,吴先生和王兰田原先是一个组织的,现在在做“皇协军”三大队的兵运工作。

    月初,王兰田悄然来到江店集,在梁大牙的秘密安排下,同“皇协军”三大队派出的联络员周柳树接上了头。周柳树当时说,反正的准备工作还不是十分充分,还有几个铁杆亲日分子没有处理掉,请八路军再给一些日子,待方方面面都稳妥了之后,方可行动。三大队苏

    佳晡大队长为了表示反正诚意,将于近日给凹凸山的八路军送来一批枪支弹药、烟土、布匹和医疗用品。昨日,周四根家嫁姑娘,周围五集四镇零零散散地来了二十几个亲戚,今天上午梁大牙就派人来,要朱预道亲自前往周四根家“盘问来客当中有没有奸细可疑分子”。

    朱预道心领神会,想必是那边的礼物送到了。梁大牙上回临走时留的有话,药品、布匹和钱财送往凹凸山分区,两挺机关枪和一门小钢炮就归二中队了。

    到了周四根家,周四根打开了给老娘备用的紫木棺材,朱预道果然看见了两挺崭新锃亮的歪把子机关枪和一门小钢炮。除了烟土药品和一百块银元之外,还有红绿两匹缎子布。交接完毕,朱预道春风满面,吆五喝六让同志们搬来箩筐,将大卸几块的枪炮埋在筐下,上面盖上蓑衣,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

    同志们挑了东西先走一步,朱预道自己便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动手将红绿缎子布各扯两块,分成两份,预备给梁大牙送一份,自己留一份。他知道梁大牙心里装着一个小女子。城里的女子喜欢花里胡哨,就算眼下不能做成衣裳穿在身上,哪怕压在书箱子里抽空看上一眼恐怕心里也是滋润的。那小女子高兴了,梁大牙自然会更高兴。至于自己的这一份,当然是要送给岳秀英了。

    这一路上,朱预道的黄梅小调就哼得格外滋润。虽然差不多隔两天就能见到岳秀英,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近在咫尺,远若天涯,每回在一起都是公事公办,连句掏心掏肺的温热话都不敢说,挨得越近越是把握不住,可以说是天天见面天天想,而且不光是心里想,如果一个男人真的要想一个女人,那么他的全身都会去想。

    现在,已经是日落西山夜幕将至了。朱预道就这么怀里揣着两块缎子布,也揣着对于梁大牙的无限感激和对于岳秀英的热切眷恋,心里盛着流不尽的江河水,嘴里哼着词不清的黄梅调,大步流星地赶回了江店集。他打算今晚冒个险,吃过晚饭便出山查看防务,机会一稳当,就跟岳秀英见上一面,哪怕只有一袋烟的工夫也行啊。

    可是,他做梦也没有预想到,还没有等到他踏进中队部驻地房东张老五家的门槛,巷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一支硬梆梆的家伙顶住了他的后腰。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6
   三

    梁大牙前腿弓后腿绷,双手擎着小钢炮的炮管,眯起左眼,右眼从炮管里望出去,便望见了一片烫眼的紫气。

    关于这门小钢炮,还有一则曲里拐弯的故事。自从那次端掉西马堰据点,缴获了这门八成新的小钢炮之后,梁大牙就不像以往那样看重机关枪了。比较起来,当然还是这玩艺儿过瘾,能隔山打人,落地开花一片,一炸就能炸一窝。

    家伙是二中队缴获的,朱预道起先赖账,不想上交,想留着自己先露一手,梁大牙趁机给他狠狠地上了一堂风格课。梁大牙说:“吃独食屙驴屎,你想犯错误吗?我听老红军说,长征的时候,彭德怀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半碗辣子肉,连闻都舍不得闻一下,就送给了朱总司令。朱总司令倒是闻了一下,却连一口也没舍得吃,连汤带水送给了毛主席。你朱预道好大的胆,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攒私房钱。你亲自给我把家伙送过来,少一个零件我剁你一根脚趾头。”

    朱预道当然不敢马虎,立马就把小钢炮和五发炮弹送到了陈埠镇。那时候大队部没有人会摆弄这玩艺儿。一见新炮,梁大牙快活得直吸冷气,把大队部的兵和周围的老百姓都吆喝到二龙岗,本大队长要亲自露一手。岂料那炮横竖就是一声不吭。梁大牙折腾了几袋烟的工夫,装了卸卸了装,急出了一身臭汗。弄到最后,梁大牙终于光火了,一把扯过朱预道,鼓起眼珠子质问他是不是做了手脚。朱预道老老实实地坦白,手脚是断不敢做的,但在送来之前,他也在江店集玩过一阵子,好像里面有个东西弯了。

    梁大牙不听便罢,一听这话,差点儿没有气晕过去——妈拉个巴子,里面有个东西那不是撞针么?撞针弯了它还响个鬼!看着一圈子嘻嘻哈哈看洋相的兵和老百姓,梁大牙恨不得猛抽朱预道几个耳巴子。真是晦气,本大队长想露一手,哪想到脸没露出去,倒把馅露出去了,弄成了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欲说就此收场,本大队长的面子已被弄得轻飘飘的,这个场还收不掉。

    梁大牙急中生智,心里琢磨,但凡火器,发射的道理都差球不多,就像长枪,也是靠着一根钉子撞屁股,撞热了就炸。思路到了这个地步,梁大牙就有主意了,吆喝朱预道去找了一根铁钉,将炮弹塞进炮膛里架好,铁钉摁在炮弹屁股上,准备用人工撞针把炮弹楔出去。

    梁大牙自发组织打炮表演的时候,宋副大队长和东方闻音等人压根儿不知道,后来听见街上有人乱哄哄的说梁大队长在二龙岗上玩炮,这才慌慌张张地跑过去看个究竟。等他们跑到二龙岗上,梁大牙已经操作准备就绪,举起锤子正要楔钉。

    宋副大队长一看这阵势,吓得腿都软了,颤着嗓子大喊一声:“住手,危险!”

    梁大牙老远望见宋副大队长,哈哈笑道:“老宋别尿裤子,今天本大队长要给你们玩个稀罕的。”言毕,不由分说,举起锤子一锤楔了下去。

    只听见裂天动地的一声,那炮弹果真爆了,一团火球腾空而起,弹丸呼啸出膛。

    围观的老百姓和八路军士兵一起趴下,惊愕之余,又雀跃欢呼。却不见梁大牙有什么反应。宋副大队长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连滚带爬扑到高坎处,一迭声地大呼小叫:“老梁老梁,梁大队长,你怎么样?”

    起先喊了几声没有动静,警卫班的战士也围了过来,直到烟尘渐渐散去,才听见洼坑里有人瓮声瓮气地哼哼:“他……他娘的,这狗日的鬼子炮……屁股也能起火……”

    宋副大队长带着几个人摸上去,一看,果然是梁大牙,不过已经今非昔比了,露出了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脸上黄毛黑皮纵横交错惨不忍睹,连那一对经常凸出眼眶的眼珠子都看得不甚分明了。梁大牙见众人围观,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但还是狗急跳墙地给自己找了台阶,抹了抹黑脸,煞有介事地说,本大队长这是给你们做个示范,都看见了没有?往后绝不允许凿炮弹的底火,多危险啊!

    那时候杨庭辉还没有到军区学习,知道了这件事情,便把梁大牙叫到分区,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杨庭辉说:“啊,你梁大牙真英雄啊,我看要是给你一架梯子,你敢爬到天上去。可是你要记住,你现在不是蓝桥埠上的地痞无赖,你是八路军的县大队长。我横竖弄不明白,跟日本人作战,你梁大牙刀快枪准,把仗打得风雨不透。怎么偏偏就在这些小问题上,尽做一些孩子事,真让人为你害臊。”

    梁大牙自知理亏,红着脸笑得很尴尬,说:“司令员,咱错了。咱不像那些老革命大队长,时刻注意形象。咱这个人,作战开会时,咱能时刻记得咱是大队长,可一到寻常日子,咱就……就放松了要求。”

    杨庭辉说:“往后打仗,不许你再抱机关枪了。你的职责是指挥好全大队,不能光耍个人英雄主义。”

    梁大牙说:“明白了,慢慢改。”

    杨庭辉说:“缴获了新装备,要虚心学习,要请行家指教,哪能自己蛮干瞎鼓捣呢?你个人死球了事小,但是对凹凸山地区的抗日局势有影响。前几天洛安州里起了谣言,说你梁大牙跟朱预道自己把自己炸死了,我杨庭辉被八路军总部撤了职,鬼子都想趁机来‘扫荡’你陈埠县,你知道吗?”

    梁大牙咧开大嘴笑了,说:“果真如此就有好戏了,咱们将计就计打他个龟孙。”

    杨庭辉板起脸说:“我已经跟宋上大和马西平下了死命令,让他们监督你。以后作战,梁大牙再抱机关枪往前冲,我撤他们的职。”

    梁大牙挠挠头皮说:“……这样吧,往后我保证不抱机关枪了,可是司令员你得让我操炮。我的小钢炮在哪里,我的指挥位置就在哪里。”

    杨庭辉想了想才说:“这个我不做死规定。但是你要当心。”

    这以后,梁大牙果真扛上了小钢炮。二中队缴获的战利品,送到分区枪械所修理一番,便成了梁大牙的个人装备。而那挺伴随他几个春夏秋冬的苏制机关枪,则礼尚往来地下放给了朱预道。

    最近一段时间,洛安州蠢蠢欲动的日伪军们终于弄清楚了,梁大牙和朱预道并没有被炸死,便老实多了,不肯轻易进山。陈埠县县大队奉分区指示,抓住这一难得间隙,一方面帮助老百姓收粮食,另一方面开展政治练兵,同时组织官兵学习文化。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7
    四

    这一天梁大牙照例擦炮。这是他的重要爱好,干起来就格外来劲,炮管擦得锃亮,连脚架都蘸油擦去了锈渍。

    擦完炮,还没收拾利索,警卫员黄得虎便一头冷汗地跑过来,报告说二中队出纰漏了,朱预道中队长被人家逮起来了。

    梁大牙一听,头皮都炸了,也顾不上多问,对警卫员吼了声“把炮给我扛回去!”便急如星火地赶回了大队部的驻地。

    大队部里,除了陈埠县县大队的几名负责人,正中条几边还正襟危坐着兼职政委、陈埠县县委书记李文彬。

    众人见梁大牙阴气沉沉地闯进来,情知今天有场大动干戈的口舌,纷纷捏了一把汗。

    果然,梁大牙进了屋,连坐也没坐,门神似的立在堂屋中央,两只手卡在腰间黑起脸皮问道:“我听说把朱预道看起来了,是哪个狗日的下的命令?”

    李文彬摸了摸眼镜框,不慌不忙地回答:“是我。不是什么狗日的,是陈埠县县委书记兼陈埠县县大队政委李文彬。”

    梁大牙对李文彬的从容有点意外,随即嘿嘿一声冷笑:“我就知道是你。我看你是狗逮老鼠,爪子也伸得太长了吧。你凭什么逮人?”

    李文彬向四周看了看,见众人都是面无表情,便微微笑道:“梁大牙同志,你不要着急,我把详细情况向同志们介绍一下。”

    然后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前一时期,日伪几次进犯凹凸山失利,遂改变了对策,由武力征服改为怀柔攻心,组织谍报机关“石榴一号”紧锣密鼓,企图收买我凹凸山八路军干部中的意志薄弱者,其中陈埠县县大队二中队中队长朱预道就是敌人首批收买的对象。前几日,山野大佐派出“皇协军”三大队的周柳树到江店集活动,对朱预道许以重金并色相拉拢。朱预道已经接受敌人送来的枪支弹药和烟土、银元、布匹等财物。上级反谍报组织得到准确情报,已将朱预道收审。现在人赃俱在,但朱预道拒不交待问题,声称必须见到梁大队长,否则什么话也不说。如此,只好请梁大队长站在抗日大局的立场上,同朱预道划清界线,并且澄清有关事实:一,朱预道同周柳树接触,陈埠县县大队主要领导是否知情?二,情报显示陈埠县县大队二中队接受日伪礼品,分区乃至上级军区都有人授意,陈埠县县大队这一级究竟是谁接受了谁的命令?三,朱预道同二区区长岳秀英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岳秀英受组织指派监视周四根行动,意外地发现是朱预道前往周家活动,于是隐瞒不报,并且威胁县委秘密特工人员“不许越级报告”。对于岳秀英同朱预道的非正常关系,县大队主要负责同志特别是梁大队长是否知情……

    李文彬如此一说,不仅梁大牙,连在座的马西平等人都吃惊不小。

    情况已经明朗,梁大牙反而坦然了,蹲在门口燃着一根硕大的草烟卷,吸了几口压住火气,哈哈一笑说:“狗日的李同志提的这些问题老子都知道,可是老子就是不告诉你。你自己倒是必须给我说清楚,你个狗日的今天在我的队伍里安个眼线,明天擅自逮我的人,后天恐怕还想收拾本大队长呢。你说清楚了,是哪个狗日的指挥你的?你说清楚了,我也可以说清楚。你要是说不清楚的话,嘿嘿……”

    梁大牙起身一拍屁股,把驳壳枪捋出来啪的一声掼在条几上,说:“我梁大牙认得你是李文彬,它恐怕就认不得你了。”

    出乎梁大牙的预料,李文彬这回并没有被他的气势汹汹所吓倒,反而异常平静,又扶了扶眼镜,不惊不乍地说:“梁大牙你收起这一套,我李文彬参加革命连死都不怕,还怕你这根破枪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按照组织的计划进行的。”

    副大队长宋上大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动静,见火候差不多了,才慢腾腾地开口说道:“李政委,分区的命令以往都是直接给县大队的。你虽然是本大队兼职政委,但是分区和特委明确你主管地方政权,县大队的政治工作由东方闻音同志全面负责。现在我们都没有接到分区的命令,你就把朱预道抓起来,恐怕不大符合组织程序。”

    李文彬横了宋上大一眼,说:“你宋上大同志在政治上糊涂。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所有行为都是有组织依据的,绝不是我个人随心所欲。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是谁直接布置的,这是组织原则问题。”

    驳斥了宋上大,李文彬又把目光转向梁大牙,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梁大牙同志,事实上组织上现在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朱预道的所作所为,梁大队长并非一无所知。当然,这并不是说你梁大牙就是同谋或者主谋,你也是受人指使。你不要以为你是在执行命令,我可以告诉你,这里面有阴谋。在凹凸山地区,在我们的队伍里,有一个敌特渗透的组织。你梁大牙不要陷得太深。”

    梁大牙撮住大烟卷猛吸几口,然后勾起一只脚,把烟屁股摁在鞋底上,恶狠狠地戳灭,皮笑肉不笑地说:“李文彬同志,你的这番话在我听来犹如放屁。你口口声声说组织组织的,你到底是哪家的组织?凹凸山的共产党只有一个,难道党内有党?凹凸山的八路军也只有一支,那就是杨庭辉司令员领导的凹凸山军分区部队。杨司令上军区学习了,但他还是司令,我不管你这阴谋那卵毛的,老子现在就同你上江淮军区,杨司令面前咱们论个是非曲直。”

    李文彬仍然不卑不亢,说:“梁大牙同志你别激动,你现在上江淮军区也见不着杨庭辉同志了,杨庭辉这次不是到军区学习,也不是到军区当副参谋长,杨庭辉他已经……啊,这个现在还是机密,就不说了。实话跟你讲吧,我已经把这里的情况向分区和中心特委作了汇报,中心特委主持工作的江古碑同志,还有分区的窦玉泉代司令员和张普景代政委,已经出发了,很快就会赶到陈埠县来处理这里的问题。”

    梁大牙愣住了。看了看马西平等人,大家也是面面相觑。会场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多数人不明底细,只有宋上大略微知道一些内幕。

    早些日子,西马堰敌伪据点内一个翻译官秘密派人同梁大牙联系,声称自己从前曾经是王兰田的学生,爱国之心未泯,愿意为八路军提供情报。梁大牙通过内线证实无诈,遂制定了里应外合的作战方案,并且报请分区得到了批准,并且取得了战斗的胜利。按说,这件事情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但是,前两天,特委代理书记江古碑从西北回来,介绍了西北开展“纯洁运动”的情况,传达了中央社会部某领导人《关于纯洁运动》的报告精神,立即部署在凹凸山区开展整风纯洁运动,要求各级都调查揭发内部有没有通敌的现象,对于近几年来参加抗日工作的所有干部的历史重新进行调查登记次“纯洁运动”由特委代理书记江古碑全面负责,李文彬临时回到特委配合江古碑工作,代理政委张普景对这次运动也持积极态度。分区副政委王兰田此时已经是势单力薄独木难支,再加上上面的精神扑天盖地压过来,自然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疑疑惑惑地跟着开展“纯洁运动”,没有想到,他领导的那场“里应外合”的战斗,居然被安上一个“内外勾结演苦肉计”的嫌疑,有人甚至公开攻击王兰田是特务,在做地下工作的时候就是叛徒,现在又是汉奸,并以黄金为诱饵,发展了梁大牙等人,暗中埋伏下来。

    大明明知道这些罪名莫须有,属于栽赃诬陷,但他还知道,凹凸山的这次“纯洁运动”看样子势头不小。弄得不好,杨庭辉恐怕都要受到处理,而突破口显然就是朱预道和梁大牙。梁大牙的毛病实在是太多了,用李文彬的话说,梁大牙屁股后面的尾巴伸手一抓就能抓到三十二根。李文彬说,组织上已经派人到蓝桥埠作过缜密的调查,江古碑同志向他透露,仅初步捋一下,梁大牙的问题就有二十多条。譬如:一,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其祖上曾是蓝桥埠土豪,后被土豪劣绅朱恽轩收为义孙,仍然过着剥削生活;二,参加革命动机不纯,当初有投奔国民党军的企图,有严重的投机倾向;三,生活作风恶劣,参加革命前曾经同蔡秋香等人搞腐化。担任大队长后仍然调戏女同志,并且经常威逼某同级女干部给其当“娘子”,并且借执行任务之机到斜河街逍遥楼狎妓嫖娼;四,有严重的本位主义观念,担任领导职务后实行家长制领导,要挟上级任用自己的亲信为其骨干助手,培植心腹股肱;五,不尊重上级,随意谩骂上级领导并且扬言要将某上级领导捆起来;六,给汉奸维持会长拜寿,并贪污战利品二百大洋孝敬汉奸;七,有通敌嫌疑,已经接受汉奸礼物并且隐瞒财物……等等。

    组织上弄出来的梁大牙的这些问题,宋上大不是全信,也不是全不信。但要说梁大牙是汉奸,打死他他也不信。他现在的想法很复杂,一方面,他也隐隐约约地希望组织上教训一下梁大牙。另一方面,出于公心,他又担心,一旦势态闹大,凹凸山的局面恐怕又要兴风作浪了。

    思路到了这一层,宋上大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再看梁大牙,还蹲在墙角边怒气冲冲地吸他的旱烟。而李文彬却一反往日在梁大牙面前萎萎缩缩的常态,俨然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好像已经彻底地夺回了陈埠县县大队的领导权。

    吸完三窝旱烟,梁大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扔掉烟杆,伸出大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两边拍打屁股,拍得满屋子尘土飞扬。拍痛快了,梁大牙捋起方桌上的驳壳枪,又往桌子上掼了一下,吼道:“李文彬,你给我听着,立即交出朱预道。否则,今天你进这个门顺当,出这个门恐怕就难了。”

    李文彬也不示弱,拍案而起:“梁大牙,你不要撒野,我现在是代表组织跟你谈话,你要保持一个八路军干部的正确态度。”

    梁大牙冷笑一声:“组织?就你们那几个蚂蚱也能算组织?我告诉你,不见到杨司令,你休想捋掉老子一根毫毛。”

    说完,朝门外高喊一声:“来人啦!”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回不像上次对付窦玉泉和张普景了,梁大牙一声吼,门外一声到。今天是怎么啦?梁大牙愣愣地探出脑袋往外面一看,顿时傻眼了——他的陈埠县县大队的值班分队早已不知去向,在院子外边除了一个面生的哨兵,还有十几个荷枪实弹穿着八路军制服的人,他连一个也不认识。

    “咦——?”梁大牙睁大了双眼,怒视参谋长马西平。

    马西平低下头来说:“这是李文彬同志带来的特委警备队……是组织……”

    梁大牙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高骂一声“他娘的”,一个箭步扑上前去要抢掼在桌子上的驳壳枪,可是为时晚矣,冷不防从身后蹿上来几条大汉,七手八脚把他掀翻在地,眨眼之间就捆住了手脚。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8
    五

    日落月出,老天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轮欲盈未盈的丰月缀在黛青色的天幕上,高高地悬挂在凹凸山的上空。如波的月光从山脊上滑落,飘扬而下,又在山壑河谷和湖塘里溅起片片鳞光,荡漾在天地之间。几缕沁凉的光线透过粗大的窗棂斜斜地射进潮湿的小屋,落在朱预道的脸上,慢慢地挑开了他那双沉重的眼皮。睁开的眼皮眨了几下,看见了满屋子的昏暗,于是又闭上了。

    朱预道自己也闹不明白被关了几天,最后的记忆是江古碑亲自审问了他,要他交代梁大牙同刘汉英的关系。他说没听说梁大牙同洛安州日伪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洛安州的鬼子和汉奸都害怕梁大牙。

    江古碑又要他交代同周柳树接头的情况,交代梁大牙是怎样布置投敌的。他便交代了。

    他说那是奉分区王兰田副政委的指示,做敌人的统战工作。梁大牙从来也没有说过要投敌,只是准备策应“皇协军”三大队反正。

    江古碑又追查王兰田给梁大牙的密信内容,他说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密信。江古碑再问,策应“皇协军”三大队的事情,杨庭辉有没有作过什么具体的指示?他回答说只知道这件事是王兰田副政委负责的,没听说杨司令员有过什么指示。

    江古碑又问,上次去蓝桥埠给汉奸朱恽轩祝寿,都跟哪些汉奸接了头,那是不是王兰田和杨庭辉布置的?他说那次只是给朱二爷祝寿,完全是梁大牙个人的主意,同杨司令和王副政委毫无瓜葛。在蓝桥埠,就是到了朱二爷家,别的什么人也没见。

    江古碑后来说,这个人看来是个铁杆亲信了,拒不交代问题,可以划成敌我矛盾了,你们接着问吧。

    说完,江古碑就走了。此后审讯他的便是锄奸科的干事和特委警备队的人。他回答了十一个不知道,于是也就挨了十一顿拳脚。最后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便被关进了这间山洞似的黑屋子里。

    现在究竟身处何地,是在梅岭呢还是在特委所在地船冲,是江店集还是陈埠镇,朱预道一概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他知道,他还在凹凸山,凹凸山秋天的月亮是银黄色的他认得,凹凸山的茶树味道和栀子花香他也闻得出来。

    那天,朱预道刚从周四根家回到中队部,冷不防被人顶住了后腰,他心里一惊,料想是遇上“石榴一号”了,他在举起双手的同时猛然出腿后踢,没想到踢倒了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他一个鹞子翻身,正要反手擒拿,却看见滚倒在地上的是岳秀英。

    朱预道惊问:“秀英,你这是干什么?”

    岳秀英痛得龇牙咧嘴,但却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拉住朱预道的胳膊,低喝一声:“别吭气,跟我走!”

    朱预道抽出双枪,疑疑惑惑地跟着岳秀英钻进一个巷子,拐到岳秀英的表叔马万余家。落座之后,那颗扑扑乱跳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岳秀英便一脸悲壮地问他:“朱预道,你去周四根的家里做什么?”

    朱预道心中一怔,脱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岳秀英柳眉倒竖,一本正经地说:“你先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先说说你去做什么。”

    朱预道的脑袋瓜子转了一圈,暗自琢磨,本部同周柳树的接触刚刚开始,三大队的反正是一项高度机密的工作,即便是对岳秀英,也不能轻易透露。想到这里,朱预道故作放松地说:“秀英你问这个干什么?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岂知话音刚落,岳秀英的手枪便戳向他的脑门。岳秀英厉声喝道:“我算是瞎了眼,原先还当你是抗日英雄,我连人带心一起交给你了,没想到你是个汉奸。今日里也算是了却一段孽缘,要么是我打死你,要么是你打死我。”

    朱预道惊诧归惊诧,想了想,很快就有些明白了,伸手轻轻地推开岳秀英的枪管,从容不迫地点着了一根纸烟,撇撇嘴笑了笑说:“岳秀英同志,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呀?我是到周四根的家里去过,但那是执行任务。至于是执行什么样的任务,我现在不能跟你说,因为那是保密的。但是有一条,我没当汉奸,我没做半点汉奸事。你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向我开枪,那恐怕你真是要把汉奸当定了。”

    空口无凭,岳秀英当然不会只听他一张嘴说,追问道:“可是我凭什么才能相信你呢?”

    朱预道站起身来反问道:“可是你凭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岳秀英的话头咕咚一下噎住了。是啊,平心静气一想,朱预道的话也有道理。对于现在的她来讲,朱预道的话不可全信,但是李文彬的话就更不能全信了。在李文彬那一头,挂着一面组织的旗子。可是在朱预道这一头,又沉甸甸地缀着一份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啊。在同等的条件下,她当然是宁肯相信朱预道而让李文彬去他娘的。

    爱情终于起了作用,岳秀英悻悻地收起手枪,然后把李文彬布置给她的任务从头到脚说了一遍。

    朱预道静静地听,一声不吭。听完了,才走过去,把手按在岳秀英浑圆的肩膀上,问道:“你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岳秀英别过脸,把朱预道的手从肩膀上拿开,说:“我自然巴望那不是真的,可那是组织上掌握的,由不得我不信。”

    朱预道冷笑一声,收起双枪,再一次走过去把手搭在岳秀英的肩膀上,并且用力掰过了岳秀英的双肩,看着岳秀英的眼睛说:“我跟你讲,这里面有名堂,有人下网要逮大鱼,他们捋我的辫子在次,弄梁大牙才是主要的。弄了梁大牙,还要敲杨司令和王兰田副政委的门牙,我说的你信不信?”

    岳秀英这回倒是没有把朱预道的手拿开,但是仍然没有被说服,她仰起脸,似怨似恨地说:“任凭你说得塌天破地,可是你得跟我讲你去周四根家里去做什么。你不说清楚,我这心里就不踏实,就有一块阴病,就信不过你。”

    朱预道双手用力,捏了捏岳秀英的肩胛骨,把岳秀英的脸搬近了,笑着说:“你就是开枪打死我,眼下我也不能对你讲实情。我是八路军的中队长,我的纪律是钢铁的。”

    虽然是抗日政府的一区之长,但毕竟是个女区长,离开监视地点,钻进表叔家这间光线黯淡的土坯屋子,岳秀英的底气就没有那么足了。再让朱预道左一按右一捏的,心里便有些慌慌的。眼下朱预道离她是这样的近,他的那扇咚咚跳动的宽厚的胸膛就像一壁炉灶,把岳秀英烤灼得心旌摇荡。要不是还有最后一个问号悬在心上,岳秀英真想把这间暗屋变成那间甜甜蜜蜜的小瓜棚。

    可是不行。岳秀英咬紧牙关对自己说,朱预道或许真是个阴险的汉奸,他这样搂着我,是想腐蚀我的警惕性呢,我必须坚强,不能让这个狗日的弄花了眼。想到这里,岳秀英一趔身子,又把朱预道的双手闪了下去,色厉内荏地说:“朱预道,你不要花言巧语,虽然咱俩有过……那事,可是我也不会包庇你的。我今夜就去向县委报告,就说我看见了朱预道的确去了周四根的家里。”

    朱预道阴阳怪气地笑笑说:“你报告了我,他们要是真的把我当汉奸毙了,那你往后再去瓜棚,就只好干啃西瓜皮了。”

    岳秀英说:“你别嬉皮笑脸的。”

    朱预道果然不嬉皮笑脸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问岳秀英:“你说跟你一起去监视我的,还有谁?”

    岳秀英答:“是崔二月。”

    朱预道大惊失色,脸皮唰地一下绷紧了,又问:“就是余得富家新娶的小媳妇吗?”

    岳秀英不明就里,见朱预道惊惊乍乍地,不免也紧张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是她。”

    朱预道一把攥住岳秀英的胳膊:“她人呢?”

    岳秀英说:“我想先私下里跟你通个气摸个底,就让她先回家了。”

    “坏了!”朱预道一拍屁股,立马擎出双枪,拉住岳秀英说:“快走,把她追回来。”

    岳秀英说:“你急什么呀,她是个新媳妇,嫁到二区来就归我领导。我已经交代过她了,不许乱说,要是张扬出去,我撕烂她的小……那个。”

    朱预道跺足道:“你这个婆娘区长当得好糊涂。你哪里知道,崔二月的娘家是李文彬在四区的老房东,她跟李文彬私娃子都生过一个,她是李文彬的内线啊!今天若让她见到李文彬,那就要误大事。”

    岳秀英一听这话也恼了,跟着朱预道一边跑还一边脏兮兮地骂:“喔,闹了半天,狗日的李文彬派我监视你,又让崔二月这婊子监视我。好阴险啊,姑奶奶这个区长硬是被他们耍在中间了……我向李文彬介绍崔二月的时候,他们还装着不认识,崔二月还装着不积极……”

    朱预道不耐烦了,打断了岳秀英的嗦,喝了声:“别说了,快走!”

    二人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可是,刚出马万余的院门,朱预道便被绊倒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上来几个人,缴了二人的械,将他们捆住了手脚。岳秀英挣扎着看了看四周,果然看见崔二月站在街巷里,一扭腰肢不见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8
    六

    现在,朱预道终于清醒了。

    摸了摸身上,腰里掖着的那几块缎子布也不见了。心里一阵懊悔,真不该贪那点花哨便宜,不仅给李文彬抓住了乱搞男女关系的把柄,连累了岳秀英,恐怕还要因此连累梁大牙,甚至要连累到东方闻音。

    朱预道此时还不知道,就在同一座山里,就在这同一个黑乎乎的山洞般的院子里,梁大牙也已经被拳打脚踢地关了进来,并且就关在他的附近。

    这里是江古碑领导的特委社会部,关押人犯的房子是一座寺庙的耳房,被人称之为“改造院”。

    朱预道所领教的皮肉之苦,梁大牙无一例外地都加倍领教了。对于梁大牙,无论于公于私,江古碑自然又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怨恨,所以下手也就更狠了,并且模仿日军的老虎凳、压杠子等酷刑,打得梁大牙体无完肤。

    但是梁大牙认定一条死理,不见到杨庭辉和王兰田,他什么也不说。要说,就只有一句话:“老子是八路军的大队长,老子没有给鬼子当奸细。”

    打急了,就吼,就骂,就撞墙,吼一声:“要杀要刮狗日的看着办,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那时候还要找你们算账,看看咱们谁是汉奸谁是八路。”

    在梁大牙的瞳仁里,只有杨庭辉和王兰田才是组织。没入党那阵子,他压根儿不知道共产党是哪路神仙,他是从杨庭辉、王兰田那几个人的身上认识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别说李文彬,就连窦玉泉、张普景那样的分区首长他也没放在眼里。所以当江古碑问到他当初准备投国军的事情时,他居然回报了嘿嘿一声冷笑,说:“那是啊,那时候幸亏遇上了杨司令,要是一开始就遇上你们这几个狗日的,此地肯定留不住你梁大爷,老子恐怕都在刘汉英那里当团长了。”这番话自然又被作为一条罪证记录在案,同时他也十分现实地多挨了一顿臭打。如此三五个回合下来,梁大牙已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在梁大牙面前,江古碑就没有在朱预道面前那样从容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已经成了阶下囚,但是梁大牙只要一息尚存,就虎威不倒,那双充满了野性的凶猛的目光往往让江古碑心虚。在最初的胜利激情消退之后,江古碑就很少亲自出面审讯梁大牙了,而是把他交给了社会部的“特警队”,下放权力,随便他们怎么拾掇梁大牙。

    挨打的还不仅是梁大牙和朱预道。

    这次“纯洁运动”,从分区到分队,总共抓起来八十多个人,有的的确有问题,譬如腐化堕落搞女人。有个排长擅自带部队打了个土豪分浮财隐匿不报;有个副中队长从伙房里偷了一只羊腿托人捎给斜河街的老相好,有个班长把缴获的两支三八大盖埋到高粱地里,后来又以三十块大洋的价钱卖给了江店集的一个地主,等等。

    当然,多数还是无线上纲,抓的最多的,还是那些被江古碑和李文彬等人认为是“宗派主义”的人,譬如有两个战士在一起闲聊天,战士甲说:咱们是共产党的队伍,可是谁是共产党呢,一面也没见过。战士乙说:怎么没见过?杨司令就是共产党——就这一句话,两个战士都被抓起来了。共产党是什么?共产党是个组织,是由“员”组成的,是伟大的组织,杨庭辉怎么能代表共产党呢?当然要抓起来。还有一个独立营的连长,说过一句话:“杨司令要是真的离开凹凸山,往后的仗就难打了。”——此人更得抓起来。世界上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连这点革命觉悟都没有,还算什么革命者?

    运动的方式是层层发动,互相揭发,你说过什么,他做过什么,甚至某某想过什么,都在揭发之列。运动是革命的运动,革命的运动依靠的是群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到了最后,被抓起来的也都还是群众,连凹凸山革命根据地的老群众、分区副参谋长姜家湖也被抓起来了。姜家湖是当初跟随杨庭辉到凹凸山创建根据地的三个人当中惟一没有牺牲的人,对于杨庭辉忠心耿耿,在凹凸山对敌斗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且为人处事谨慎,老实巴交的。把这样的人也抓起来了,就不能不让人心寒齿冷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39
    七

    梁大牙被抓之后,负责运动的几个运动领导人曾经很严肃地坐在一起商量怎样处置他,窦玉泉当时没有明确表态。

    散会之后,李文彬跟在窦玉泉的屁股后面,一直跟到他的住处。窦玉泉现在是代理司令员,兵权在握,在梁大牙的问题上他不表态,李文彬的心里就很虚。

    李文彬向窦玉泉提出质疑,抗议其态度暧昧。窦玉泉沉重地叹气说,我也有难处啊。至于有什么难处,窦玉泉又不肯说出来。

    两个人各怀心事对峙了一个多钟头,争论得很厉害,等江古碑找上门时,李文彬竟是脸色惨白,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李文彬和窦玉泉究竟吵了些什么,江古碑不得而知。

    窦玉泉对江古碑说:“你们好大的胆子!梁大牙如果是汉奸,当然该杀,可是除了说梁大牙给汉奸拜过寿,别的好像找不出多少通敌的嫌疑。而拜寿那件事,王兰田同志调查了,梁大牙并没有跟敌伪有联系。梁大牙如果不是汉奸,把他收拾成这样,他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积怨甚深,怎么得了啊,怎么得了啊。”

    江古碑说:“你怎么这个态度?抓梁大牙你也是同意的啊。怎么处理,你还得拿意见。”

    窦玉泉说:“你是特委代理书记,也是这次运动的主要负责人,要我拿什么意见?我支持你。”

    然后,就不说话了,起身从饭桌上取出一本书,悠忽悠哉地翻了一阵子,说:“好了,这件事情你们自己拿主意吧……昨晚我读书,有一个字,是眼面前的,就是想不起来该读什么音了,老江你来帮我看看。”

    江古碑凑过去一看,不以为然地说:“串下一个心,患嘛。怎么连这个字都记不住了?”

    窦玉泉笑笑,说:“是了,患难的患。”

    江古碑愣了半晌,还是不得要领,死缠着要窦玉泉拿意见,窦玉泉不耐烦了,说:“分区政治工作是老张负责,你不妨听听他的想法。”

    去找张普景的路上,江古碑颇费了一番思量。这一次斗争是白热化了,关于梁大牙的问题确实是个棘手问题,当真不能掉以轻心。他突然想起了刚才他在窦玉泉翻开的那本书里看“患”字的时候,那两句话好像是关于虎呀蛇的,他一路想下去,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那两句话是“放虎归山终为患,打蛇不死随棍上”。

    就这两句话,让江古碑毛骨悚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想当初,在梁大牙提拔就任陈埠县县大队长的问题上,自己提出来,如果不提,就干脆杀了,不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吗?你不杀他,要是让他得势,他就要杀你,革命就是这样严峻。但另一方面的问题是,那时候梁大牙草莽一个,杀了就杀了,而现在梁大牙羽翼已丰,杀了梁大牙,还有牛大牙马大牙,搞得不好就要出乱子。况且,梁大牙是分区的人,窦玉泉意思有了,但明确的话没有,要杀梁大牙,没有代理政委张普景发话还是不行。可是,张普景那个死脑筋,他会发话吗?

    江古碑停住步子,原地愣了半晌,后来决定还是先同李文彬通好气了再说。

    当江古碑找到李文彬的时候,李文彬还在他的临时住处发呆,脸色依旧苍白,说:“老江,情况十分复杂,老窦这个人太让人难以琢磨了。”

    江古碑问老窦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李文彬却又阴着脸不说了,只说:“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啊。弄来弄去,把梁大牙抓起来了,他倒成了局外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反过来说给我们帮忙出主意,你说这叫什么事?难道运动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吗?”

    江古碑说:“革命就是你死我活,不能瞻前顾后。前汉亡了有后汉,他们不干咱们干。还是要坚决斗争。”

    李文彬长叹一声:“老江我跟你讲,我有预感,这次运动,弄得不好你我要吃大亏。”

    当天晚上,江、李二人去找张普景,再次提出来要杀梁大牙,张普景的态度倒是很明朗,说:“‘纯洁运动’很重要,早就该搞了。我同意你们把梁大牙的牙打掉,但我不同意把他杀掉。梁大牙的问题没搞清楚,你们说梁大牙和朱预道同汉奸有联系,老王证明那是他的策反工作,统战工作是绝密的,单线指挥,我们大家都无权调查。能够在桌面上说的,就是给汉奸维持会长拜个寿,就那二百块大洋的问题。但说他是汉奸通敌查无实据,所以罪不当诛。可以严加审讯,把问题弄清。我提醒你们,你们把那几个搞腐化的和卖枪开小差的杀了可以,但梁大牙要是死了,我是要调查的。”

    如果不是张普景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梁大牙的那缕冤魂现在恐怕早就游荡在阴曹地府里,已经开始考虑投胎转世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8 23:40
    八

    由于江古碑等人封锁消息,直到梁大牙被逮后第四天,东方闻音才知道这回事,顿时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但她不知道梁大牙究竟被关在哪里,最后还是代理政委张普景发了话,她才终于被允许去见梁大牙一面,但张普景同时要求她“开展说服教育工作,争取梁大牙悔过自新,交代问题”。

    东方闻音赶到“改造院”的时候,梁大牙已经被囚禁十二天了。乍一见沦为阶下囚的梁大牙,东方闻音只觉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一条膀大腰圆的汉子,眨眼之间就被捋小了一号。那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因为眼窝陷凹而更加突出,阔脸拉长了许多,下巴颏尤其向前,吊着松林般茂盛的胡茬。原先紫红色的脸膛加重了颜色,红变成紫,紫变成黑,同腮上和下巴颏上的黑胡茬浑然一体。左脸上方还有一块淤血的乌青。

    那当口,梁大牙正在昏睡,听见动静,便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那眼起先睁得浑浊,浑浊了片刻,便骤然放光,随即就一轱辘坐了起来,叫道:“咦——你怎么来了?”

    东方闻音说:“我来看你……”话还没说完,鼻子一酸,就噗噗嗒嗒地掉了泪。

    梁大牙差点儿扑了过来,但只在瞬间,就站稳了,重新一屁股坐在稻草铺上,问道:“你相信他们的鬼话吗?你相信我梁大牙是汉奸吗?”

    东方闻音欲言又止,一眼瞥见窗外闪过一双眼睛,心里明白,张普景和江古碑压根儿就不相信她,之所以允许她来看梁大牙,其实另有所图,是想通过她套出梁大牙的话。东方闻音没有说话,做了个暗示动作,然后靠近梁大牙坐下,从包里取出两个白面馍馍递过去。

    梁大牙接过馍馍,狠狠地横了东方闻音一眼,埋下脑袋就是一顿大嚼大咽,不多时两只鞋底大小的馍馍就消失了。吃完了,又捧起铺边的瓦罐,举到空中,轰轰烈烈一阵牛饮,再放下瓦罐,擦擦嘴,一口长气吸进肚子里,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东方闻音仍然无语,悄悄地又递过来一个烟荷包,这是临来之前特意向马西平要的。

    梁大牙说:“多谢了东方同志,我对不起你啊,我这个大队长没有当好,连累你这个政委也受委屈,心里真不是味道哇。”

    东方闻音的心里又是一阵潮湿,压低声音说:“其实是我对不起你,我这个政委算是什么政委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连什么忙也帮不上。从前也是,仗都是你们打的,罪却又让你们来受。我都糊涂了。”

    梁大牙喘着粗气说:“话不能这么说。你东方姑娘是为陈埠县县大队起了重要作用的。你恐怕还不晓得,有一次杨司令要把你调回分区,被我挡住了。我什么也不要你干,只要你人在陈埠县,一成的劲我能使出十成,要是没有你,我十成的劲也当一成使。你往这里一站,本大队长就能沉住气了,心里什么主意都有。我跟杨司令说,我宁肯拿一个中队去换东方闻音。拍着心口想一想,我们在陈埠县干得差吗?查查分区的功劳簿,那上面有多少战果是咱们的?不差啊。咱们合作得多好啊……可是恐怕再也不能在一起战斗了……没有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

    东方闻音的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巨大的感动,她没有想到在梁大牙的眼睛里她会那么重要,会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可是事情已经形成这种局面,她又能说什么呢?

    梁大牙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一张书本纸,再撮出一撮烟叶子倒在纸上,卷起来,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沾了点唾沫,手一哆嗦,烟卷没有沾上便散了,金黄色的烟叶子从手指缝里流了出去,撒了一地。再掏出纸,撮出烟叶子。这回将烟卷成了,划了一根洋火,手一抖,火又灭了。东方闻音轻轻地嘘了口气,走过去接过洋火,帮他把烟点着了。

    门外又闪过一个影子。

    东方闻音定了定神,把握住情绪,换了一副声调,提高音量说:“梁大牙,你要相信组织,认真地反省你的问题。”

    梁大牙会意,转过脸,大咳一声,朗声说道:“我的那些问题我过去说过多遍了,现在再说一遍,并请你代我向组织汇报。第一,说我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纯属胡扯。我祖上是当过商人,但是商人不等于就是剥削阶级。我本人过去也有几块洋钱,那是我给人家当伙计挣的。第二,说我投机革命,这是故意栽赃。我从前有过投国民党的想法,我认账,但是我不承认那是投机,因为那时候我不了解八路军。杨司令说过,无知者无罪。自从参加了八路军,我梁大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抗日,这个事实但凡长了眼珠子,都是能够看得见的。第三,说我生活作风恶劣,从前在蓝桥埠搞腐化,这是无中生有。我离开蓝桥埠才十九岁,那时候百事不懂,我不懂什么叫搞女人,也不懂得搞女人是不是就是破坏抗日。第四,说我假借抗日的名义到斜河街逛窑子,血口喷人,我当时只想杀汉奸弄几条枪。就算我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时间。第五,说我有本位主义思想,这是歪曲。我确实曾经要求提拔我看重的人,但那是为了抗日作战。我所提拔的人都是英雄好汉,不是稀泥软蛋。大戏里都唱,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到?第六,说我给汉奸维持会长拜寿,事情是有的,但这话不全对,我是给抚养我的朱二爷拜过寿,也送了二百块大洋,朱二爷当了伪政权的维持会长是不错,但他不是汉奸,这一点组织上已经有结论了,有的人老是揪住这个问题不放,用心险恶。第七,说我调戏妇女,这是小题大作。我是拧过人家女同志的屁股,但人家也拧过我的屁股。窦玉泉那一次到上派河组织春耕,还跟牛二的婆娘摔过跤掏过裆,那算不算调戏妇女?说我威逼同级女干部做老婆,这话说对了一半,用你们的话说这叫追求爱情,不是什么卵子……威逼。追求爱情我不仅承认,而且还要追求下去,放我出去,我立马就给组织上打报告……”

    梁大牙越说越起劲,说到最后,便是手舞足蹈了。

    东方闻音的心里突然涌出一阵热乎乎的潮湿感。她想,眼前这个看似粗莽的汉子,心里其实有数得很啊。有些话,硬是让他说得惊心动魄。她现在还无法准确地判断自己对于梁大牙的感情属于哪个层面,究竟是敬佩、是同情、是可怜抑或当真有丝丝缕缕的爱之音弦?

    她觉得在这条凹凸山土生土长的汉子面前,自己竟然变得十分茫然了。

    梁大牙还在咆哮,当然是通过她向组织咆哮,可是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她也闹不明白这次“纯洁运动”是怎么回事。杨庭辉离开了凹凸山,她想去找王兰田,但又听说王兰田的处境十分尴尬。王兰田分工负责凹凸山地区的策反工作,可是几处策反都是半途而废。固商县策反一个伪军中队反正,不仅没有成功,反而为日军利用,固商县县大队损兵折将,伤亡八十多人。对这个问题最早提出疑义的是窦玉泉,但具体调查的是李文彬和江古碑,他们到处奔波,搜集到王兰田当年在洛安州教书时的三十六名学生中,有十二人在国民党军里任职,还有四个人甚至在“皇协军”里任职。当八路的,只有两个人。这样,窦玉泉等人对王兰田当年地下工作效果的怀疑也就似乎有些根据了,而王兰田当年对上的联络人就是杨庭辉,王兰田和杨庭辉是一根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显然,巴掌扇在王兰田的脸上,杨庭辉也跑不了疼痛。可是,这些话怎么能跟梁大牙说得清楚呢?

    分别之际,东方闻音把握住情绪,公事公办一般问梁大牙对组织还有什么要求,梁大牙大吼大叫,说:“第一,我要求见杨庭辉司令员和王兰田副政委。第二,如果不让见杨、王,那么请组织上算一笔账,分区的功劳簿上记录了我梁大牙亲手杀了十六个日本鬼子,一颗鬼子头换一只鸡,一天给我送一只鸡来,熟的行,生的也行。每天只给半斤稀饭,老子受不了。吃完十六只鸡,小腿一伸拉他娘的倒,老子不当饿死鬼。第三,果真把我梁大牙毙了,请你们在洛安州里贴出告示,看看鬼子放不放炮仗,听听老百姓骂不骂娘。第四,……”

    梁大牙说到这里,看了东方闻音一眼,略作沉吟,然后接着说:“别人作弄我说我是汉奸,我不管他娘的,但是你不能说我是汉奸。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别的亲的热的了,收尸那天,你找个背阴处为我哭上一场,我在九泉之下给你磕十个响头,保佑你一生平安。”

    说完,两眼紧紧地盯着东方闻音,等待她的回答。

    东方闻音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自己控制住,两眼潮湿地看着梁大牙,轻轻地点了点头。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06
第十三章

   一

    陈墨涵逆风伫立于山脊鞍部的一棵桐树旁,双手擎着八倍望远镜,梳篦式地搜索东边半个凹凸山。已是秋末冬初了,头顶上的阳光黄得发昏,视野斑驳朦胧。山坡褪去了绿色,桐树们大都落下蜷曲的黄叶,裸下满林子倔强的枝丫,无牵无挂地伸向天空,张扬着浑浑沌沌的肃杀之气。秋风微起,前方的山坳里卷起几团淡黄透明的飞尘。某一瞬间,陈墨涵似乎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再举目看看天上那轮阴阳怪气的太阳,竟像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球,正在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

    手有些酸痛。陈墨涵沉重地放下了望远镜。整整一个上午,他的心情都很灰暗,隐隐约约地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像一只小而顽强的虫子,一次又一次地咬噬着他的神经。这种灰暗的情绪使他不明不白地坠入冥冥的黑暗之中,他预感到将要发生的那场阻击战可能比较棘手,少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陈墨涵现在已经是石云彪手下的作战股长了。作战计划是他自己拟定的立体防御结构。第一道防线为物障,大量设置鹿砦、地雷、木桩等物,拦阻敌人的第一轮冲击波。第二道防线为天然屏障,是一个干涸的河道,宽约八丈,由步兵稍作加工,将两岸削成一人多深的直壁,据此阻敌装甲车和坦克。第三道防线配置中程火力,并且已将第二道防线计划在射击诸元之内,待敌冲过第一道防线后,即行十分钟炮火拦阻射击,然后以团主力两个营投入战斗,围剿已遭火力重创之敌。

    就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而言,不能不说陈墨涵的计划是很严谨的,也符合兵法传统的以逸待劳原则——择地以待敌,以简驭繁,以不变应变,以小变应大变;以不动应动,以小动应大动,以枢应环。

    问题是火力结构明显薄弱。

    在旅部参谋集训队受训的时候,陈墨涵主修防御专业,每天作业十个想定,把一座凹凸山的沙盘盘得烂熟于心,而且对在这一带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样式各种规模的攻防作战,都曾有过模拟预想。那时候他有个很深刻的体会,他发现打阻击战有点像守株待兔,只要选择好了“株”——也就是位置,那么就会既主动又从容。可是,假设敌人兵力雄厚,装备优良,守方没有充分之准备,守到最后,撞上来的恐怕就不是一只兔子了,而极有可能是一只凶猛的老虎。

    守大株而待小兔则兔亡,守小株而待猛虎则株折,这也是兵家在运筹中应该充分注意的事。

    眼下,陈墨涵还无法准确地把握即将出现的战局是守大株待小兔还是守小株待猛虎。

    谍报称,近日日军将发起第七次“扫荡”,刘汉英独立旅当面之敌为日军两个联队和伪军三个大队,估计战斗发起后,距此最近的马陂县城和白马营据点之敌会出动增援。刘汉英旅长指挥张嘉毓的二四六团在南亭集至宋庄一线警戒,保障石云彪新七十九团右翼。另有友

    军陈埠县县大队梁大牙部派出一个加强基干中队,由中队长朱预道指挥,保障新编七十九团左翼。

    不论是对张嘉毓团还是对梁大牙部,陈墨涵觉得都不是十分可靠,所以他计划在本团主战场右分界线812高地和左分界线799高地各放一个连。

    审核作战计划时,石云彪将陈墨涵标绘的作战地图和想定计划反复看了几遍,认为很好,近以待远,固以待虚,重以待轻,本来就是原七十九军的传统战法,陈墨涵在较短时间内便能悉心揣摩领会,而且运用自如,使石云彪深感欣慰。对于陈墨涵,自从当初把他要到自己麾下,石云彪就认为这个知书达理而又能在威仪面前不卑不亢的书生将来能成大器。殊不知,那时候刘旅长差点儿就把姓陈的小子同那个姓韩的妮子一起毙了。刘汉英虽然嘴里不明说,心里对于倾向梅岭的人却是怀有反感的。石云彪自然不会枪毙陈墨涵,并且把他作为栋梁之材严加磨砺,甚至认为陈墨涵将来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忠实心腹。这次放手让陈墨涵调拨全团以应战,也有刻意考察的意思。

    但是石云彪自己却犯了个错误。他对陈墨涵呈报的防御方案,总体无异议,只是作了一个小小的改动,他掂起铅笔在图上轻轻地划了个勾,再往左边漫不经心地一甩,812高地上的那个连队就被甩到799高地上——石云彪对土八路比对张嘉毓更不放心。

    陈墨涵吃惊不小,如果兵力充足的话,像这样的战斗,812高地至少应放两个连队,与主防御阵地形成强有力的犄角之势。而现在别说两个连队了,一兵一卒也没有了。

    “团座,敝职以为……”陈墨涵还想据理力争,石云彪眨了一下独眼说:“就这样了,把团指挥所移到812高地上。”

    陈墨涵更加吃惊了。他知道团座这次又窝了一肚子火。这样的事情,新七十九团组建之后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每次拔据点,总是新七十九团进行剥皮战,左打犄角,右打侧翼,再作佯攻。几仗下来,虽然创敌不轻,但自己也大伤元气。而此时二四六团齐装满员,如同猛虎下山,一阵拳脚,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大功告成。每每论功行赏,二四六团当仁不让,而伤亡最大的新编第七十九团只能退居其次,官兵均感心寒。从兵力部署上看,这次阻击战故技重演,已经拥有十二个满员建制连的二四六团,兵强马壮地扼守一方天险,却让马瘦毛长的新编七十九团在这一马平川的山根下独力支撑一个重要方向,其用心耐人寻味,但是眼下格局已定,而且是屡见不鲜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谁也不能说三道四,更不敢惹一身“拒战”的腥臊。所以,石云彪只能再次打断钢牙,和着血泪往肚子里吞。

    陈墨涵理解团座的苦衷,但他不能苟同团座的固执。赌气归赌气,布阵谋局还是要慎重。陈墨涵说:“团座,你一向教导我们,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佐不可意气攻守。敝职以为部署兵力应从当前态势着眼。812高地上的那个连,是万万不能动的。”

    自从将陈墨涵视为堪造就之器之后,石云彪一直都很重视陈墨涵的见解,岂料此次他却一反常态,大大咧咧地说:“毋庸多虑,马陂一线敌情虚实已经明朗,日军不过区区两个中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龙盘虎踞的二四六团未必守不住个弹丸之地。要是真的退下来,那可就把刘旅长的脸丢光了。”

    石云彪这样一说,陈墨涵心里更不踏实了——团座的想法仍然是源于赌气啊。他硬着头皮说:“团座,张嘉毓用兵一贯明哲保身,倘若他在关键时刻后退一步,我们的右翼就全暴露在日军的火力之下了。我们不能不防。”

    石云彪嘿嘿冷笑一声说:“陈墨涵,你说得对。可是这一回我就是要把半边脸交给张嘉毓,他要是不给我挡住,撕破了口子,我石云彪就战死在812高地上。反正小日本也是兔子尾巴不长了,我这只独眼狼能同鬼子拼上一命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陈墨涵惊呆了,他无法琢磨透团座的真实心态。

    石云彪又把独眼对准地图看了一会儿,不容置否地说:“我看就这样,按计划下命令吧。”见陈墨涵仍在踌躇,正色补充道:“不要再患得患失了,作战嘛,当断不断,反为其乱。不能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

    石云彪就那么撮着铅笔漫不经心地轻轻一勾,便断送了一个满身正气而又刚烈忠勇的中国抗日军官的前程,也从此在陈墨涵的军旅生涯中竖起了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直到很久之后,陈墨涵仍然能够经常清晰地记起那个空中弥漫着肃杀之气的苍凉的下午,能够清晰地看见漂零在萧瑟秋风里的落叶,还有石云彪在研究作战方案时说过的那些话……他有时候甚至想,石云彪或许早就有了预感,他的军旅人生已经走到尽头,这就决定了在对凹凸山日军最残酷的一战中,他将选择一种独具一格的姿势倒下去,完成一个职业军人最后的作业想定。

    何以见得呢?石云彪前所未有的固执或许就是一种暗示。因为此后不久,英、美、中、苏就签订了《波茨坦公告》,再往后不久,日本天皇就宣布无条件投降了。石云彪在凹凸山下决定他的兵力部署时,美国总统杜鲁门正在大洋彼岸,踌躇满志地摆弄着人类战争史上的一个巨大的新奇玩艺儿——原子弹。

    石云彪死在原子弹诞生之前。

    他或许已经在冥冥之中看见了未来的一幕,他预感到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的战争并不会因此而结束,而他又不愿意卷入那场战争,他以他的切肤之痛、以他的死亡为代价,逃避了又一次同室操戈的惨杀,他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很明智地把自己的军旅生涯交给了对敌的最后一战,从而保持了一个军人的正义和崇高。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07
    二

    同朱预道配合作战,是陈墨涵遇到的又一桩意外。

    当初日军继续向前推进的时候,刘汉英同杨庭辉几乎没有经过什么交涉,就水到渠成地联手结成了统一战线。鬼子来了,打你也打我。对付鬼子,你打我也打。以前的党派之争地盘之争也就暂时被束之山外了。此后各踞凹凸山南北一隅,相安无事。倘若日军进山“扫荡”,则又心照不宣地相互照应,配合得还算默契。

    前一段时间,凹凸山北隅传言四起,盛传南边杨庭辉被其上峰调往西北软禁,南凹凸山的八路队伍里搞了一个什么“纯洁运动”,梁大牙和他的股肱朱预道被江古碑、窦玉泉等人诱捕之后秘密处决,还有一些当地参加八路的干部也纷纷受到不同程度的收拾,一时间八路窝里鸡飞狗跳,内讧火并此起彼伏。

    这些传言很快就形成情报送到山野大佐的桌面,山野大佐起先嗅来嗅去觉得不大对劲,认为不可思议。他虽然是个中国通,但是在所谓的路线斗争面前,他幼稚得像个儿童。山野大佐更重视战术方面的思考,他总是疑惑凹凸山八路军的所谓内讧是故意抛出的诱饵,诱惑太君轻兵冒进。

    正因为有了这番谨慎,所以,尽管八路内讧的情报一个接着一个地送上来,山野大佐始终坚持按兵不动。直到前几天中南司令部通报了敌我态势,详细地分析了共产党的“纯洁运动”对于凹凸山地区军事格局带来的新的变化,并且证据确凿地通报了杨庭辉和王兰田等人被削去兵权、梁大牙和朱预道等人被囚的经过,山野大佐始信为真,不禁大喜过望,迅速集中兵力,要在凹凸山区开展一次大规模的“扫荡”。

    然而为时晚矣。

    山野大佐委实被土八路的虚虚实实战术弄得有些神经质了,他的过于谨慎使他措手不及地同一次绝好的战机擦肩而过。等到他回过神来,共产党内部一阵风似的所谓“纯洁运动”眨眼之间就结束了。

    凹凸山南壁的风云变幻莫测,使得偏安一方的刘汉英也是时喜时惊。先是听说杨庭辉到西北一去不返,王兰田和杨、王心腹悍将姜家湖、梁大牙等人纷纷落马,刘汉英情不自禁地出了一口长气。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也许等不到抗战结束,他和杨庭辉就有可能撕破脸皮重挥戟槊,那将比跟日本人打交道更让他头疼。现在好了,他们自己把自己给解决了,用不着国军动手了,真是天助不如人助。

    可是没等刘汉英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又有情报送来,说日军集中万余兵力,近日将对凹凸山进行大规模的“扫荡”,而且势头主要冲国军而来。

    刘汉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扑在地图上算计了良久,越算心里越虚。倘若杨庭辉的部队真的火并了,那国军的整个背部就全部暴露给日军了,唇亡齿寒就不再是历史的典故,而将成为非常现实的一幕,这多少又有一点亲痛仇快的意思了。鉴于这个思路,刘汉英对杨庭辉的不幸又嗟叹不已。虽然各为其主,但是这些年在凹凸山上你来我往,杨庭辉的人格和手段他刘汉英还是认账的。而对于眼下正在得势的窦玉泉、江古碑和张普景等人,刘汉英颇不以为然,即使是作为敌人,他也信不过他们,更别说联手作战了。

    那段时间,刘汉英如坐针毡,他甚至动意派遣文泽远到山那边去做和解工作,并且向共党上峰反映近期态势,呼吁放回杨庭辉,稳住局势,共同对付日军的“扫荡”。但是文泽远阴阳怪气地拒绝了这项使命。

    文泽远说,共产党的事情很难办,人家是弟兄打架,朝三暮四只要有工夫就少不了要收拾几个人,咱们不插手还好点,打累了他们自然住手。咱们要是一杠子插进去,只能帮倒忙,加重他们的疑心,弄得不好反而把老杨给杀了。

    刘汉英细细一想,文泽远的话确有道理。但是,杨庭辉不回来,日军真的大举进攻,仅靠他的这点部队,且不说独力难支,即使能够支撑,他也不能容忍山那边的泥腿子们坐山观虎斗。过去的几次反“扫荡”,两家联手行动,而以八路的全民皆兵起主要作用,刘汉英乐得挑肥拣瘦,在次要方向上摆摆样子,于实力无大亏损。现在杨庭辉不在凹凸山了,为了争取主动,刘汉英只好屈尊同窦玉泉联络。岂料一接上头,又有新的情况,令刘汉英不禁大喜过望。

    凹凸山南的形势在这一阶段真可以说扑朔迷离变幻莫测,鸭子浮水似的,一会儿你占上风,一会儿我占上风,一会儿我下你上,一会儿你下我上。今天是一个精神,明天又是一个新的精神,你拳我脚来来往往直到三个月后才逐步明朗。

    原来,就在刘汉英为对付日军进攻抓耳挠腮之际,杨庭辉已从西北匆匆赶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中央的最新精神,以十分的神速纠正了错误的“纯洁运动”,释放了姜家湖、梁大牙、朱预道等一大批在押人犯,使其重返战斗部队。原江淮军区主要负责人也因为在“纯洁运动”中犯了错误,纷纷调离岗位,换了阵容,并撤消了对凹凸山等分区领导改组的决定,至此,一项酝酿已久悬而未决的重大的换血行动终于宣布正式流产。杨庭辉重新回到凹凸山坐镇,江古碑等人再次“官复副职”,窦玉泉也眼看着就要煮熟的鸭子又扑扑通通地飞走了,并且被进一步削弱了指挥权,参谋长一职也不再兼任而交给了姜家湖,那种鲲鹏展翅的豪情顿时灰飞烟灭,表面上泰然自若,内心却颓丧到了极点,只能再一次告诫自己,克制克制再克制,服从服从再服从——依然以能上能下的革命者姿态出现在同志们的面前。

    得到杨庭辉回到凹凸山的消息后,刘汉英当机立断,先派人送去了数量可观的慰问礼品,又和杨庭辉约定一起去看地形,并在乌龙集摆席给杨庭辉压惊。见面的那会功夫,这对时而为敌时而是友的老冤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刘汉英甚至还流出了眼泪,嘴里嘟嘟囔囔真诚地说:“老杨啊,你可回来了,这下就好了,这下可就好了……”

    看完地形,杨庭辉就指示梁大牙虚捣洛安州,并将朱预道中队临时配属石云彪指挥。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08
    三

    朱预道奉杨庭辉司令员和梁大牙大队长的命令,带领他的中队赶到新编第七十九团驻地的时候,陈墨涵还在低头苦思冥想,推敲他的作战方案。陈墨涵的想法,还是要在812高地上作点文章。

    勤务兵报告说八路军朱中队长到。陈墨涵立马从图上抬起头来,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扣好了风纪扣。

    出现在陈墨涵面前的朱预道让他略微感到惊讶:当年乱抹鼻涕的米店伙计如今已经长得膀大腰圆,一身灰土布八路军军服脏兮兮地穿在身上,却绷出了肉滚滚的健壮厚实的身躯。朱预道的腮上男人味十足地长出了络腮胡子,将紫红色脸膛上的双眼衬得神采飞扬。

    相比之下,陈墨涵就显得有些清瘦。

    那个当口,陈墨涵本来已经张开两臂准备搂住昔日的小伙伴了,但在一瞬间又意识到现在同为抗日军官,应当施以军人的礼节,便刷的一声两腿一并来了个立正,抬起右臂,郑重其事地敬了个军礼,严肃致词:“欢迎朱中队长率部莅临我部参战。国民革命军凹凸山抗日独立旅新编第七十九团上尉作战股长陈墨涵。”

    朱预道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却哈哈大笑,压根儿没有理会陈墨涵的这一套繁文缛节,大步跨上前来,扳下了陈墨涵的手腕子。

    “哈哈,陈墨涵啦陈三少爷,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三五年河东转河西,咱们又走到一块来啦。”说着,一拳砸在陈墨涵的膀子上,砸得陈墨涵直吸冷气。“老乡亲,你们国民党就是穷讲究多,咱们老乡亲多年不见,给咱弄顿酒喝胜过磕一百个头。”

    故人重逢,陈墨涵也觉得十分振奋,握着朱预道的手说:“喝酒那是自然少不掉的。八路弟兄助战,本部还有犒劳。”说完转过头去喊来勤务兵,吩咐沏茶拿烟。

    朱预道打量着陈墨涵一身笔挺的毛料军服和锃亮的马靴,瓮声瓮气地笑道:“陈墨涵,投国军这条路看来你是走对了,公子哥们还是在国军里面神气。”

    陈墨涵赶紧摆摆手,苦苦地笑了笑说:“一刀老弟,这话说来就长了。乍想起来是阴差阳错,可是细想起来却又像是命中注定,这话不说也罢。开个玩笑,你要是嫌你那身衣服寒酸,咱俩换换怎么样?我还是到那边当八路,给个连长当就行。你过来当国军,我这个作战股长换给你当。”

    朱预道咧咧嘴,表示看不起,说:“谁稀罕当你那个什么屁长股长啊。山不转水转,咱们现在也是各为其主了,我们信仰的是共产主义,你们呢,信仰的是三民主义,穿着裤子放屁,还是走两叉子的烟。”

    陈墨涵看了看朱预道,觉得心里有好多话想跟老乡亲说,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几年自己的委屈,自己的苦闷,自己的向往……满腹的心思就像家乡的二道河水,长年累月地流不完啊。可是,这些都是不能说的。即使能说,朱一刀他能理解么?想到这里,陈墨涵故作轻松淡淡一笑,转换了话题:“一刀老弟,咱们的话三天三夜恐怕也说不完,留下晚上喝酒时说。现在我带你去看看阵地。”

    朱预道说:“客随主便,我听你的。”说完又补充一句:“墨涵兄,我现在改名字了,不叫朱一刀了,叫朱预道,预备的预,道德的道。”

    陈墨涵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说:“你那名字是有来历的,怎么说改就改呢?”

    朱预道笑笑说:“啥卵子来历,一刀一刀的哪像个名字?梁大牙说改了,我也同意。我们那边时兴改名字。”

    陈墨涵又眨了眨眼睛,不吭气了。

    上了阵地,朱预道算是大开了眼界。陈墨涵边走边介绍:第一道防线正面多宽,纵深多长,火力如何转移延伸,出击距离几何,预备队待机位置设在何处;第二道防线战斗分界线如何确定,第二梯队呈何种战斗队形展开……

    陈墨涵娓娓道来,听得朱预道晕头转向。朱预道心里想,刘汉英的部队打起仗来真他娘的放屁脱裤子,手续多了好几道。他跟梁大牙打仗可没有这么罗嗦。遭遇战也好,阻击战也罢,哪怕是攻坚拔据点,也从来不跟人家摆开阵势礼尚往来地打。往往是人数大致弄清,地形提前看好,部队悄悄地摸进去,制高点一占,机关枪一架,退路一留,口子一卡,剩下的就靠挥大刀片子驳壳枪了。当然,战术也是讲究的,但那都是临时调度的。朱预道笑了,笑得有些蹊跷。

    陈墨涵忙问:“你笑什么?”

    朱预道说:“陈墨涵,这个仗要是我和梁大牙指挥,就绝不会像你们这个打法。”

    陈墨涵停住脚步,双眉不易察觉地跳了跳,问道:“你们有什么高招?”

    朱预道悠悠地抽了一口美国造的香烟卷,从容不迫地说:“陈股长你想啊,咱们要汽车没有汽车,要大炮没大炮,连小钢炮也没有人家的多,没有人家的硬。把队伍摆在这里等他来打,叫化子跟龙王爷比宝,比得起吗?这种傻事我们是不会干的。我跟你说,地雷可以埋,壕沟可以挖,石头可以垒,木桩可以楔,但是没有必要把队伍如此这般摆在沟里等着挨打。”

    陈墨涵嘴上没有马上反驳,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你们土八路就知道打游击,再大的仗到了你们的手里也打得乱糟糟的。但是这话没有说出口,嘴上耐心地解释说:“朱中队长有所不知,这种阵势叫做步兵团浅纵深防御体系,依据是伏龙芝军事学院的攻防作战教程提出的原则,很科学的。”说完了,见朱预道仍然表示蔑视,又补充了一句:“伏龙芝军事学院,可是你们老大哥的最高军事学府呢。”

    陈墨涵的这句话,却没能把朱预道吓住。朱预道一拍屁股,咧嘴大笑,说:“啥鸟毛灰学堂学府的,跟日本鬼子打仗就好比跟牛摔跤,你得掏它的屁股,挠它的痒,揪它的蛋,掰它的牙,踢它的扫堂腿。总而言之一句话,怎么顺手怎么打,怎么得劲怎么打。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可是像你们这样硬碰硬,拉开架势跟牛摔跤,不是瞎摆谱么?不是拿着自己的脑袋往牛角尖上戳么?”

    这一席话,当真把陈墨涵说得疑疑惑惑。细细想来,朱预道话粗理不粗,是很实用的。前一阵子两边的部队都去拔据点,人家八路的伤亡就小多了。不能不承认,人家的战术的确是灵活一些。像这样拉开架势跟日军进行阵地攻防作战,的确有许多弊端。

    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转念一想,陈墨涵又有些不屑,暗自琢磨,你们的家伙都是小米加步枪,东躲西藏全是被逼出来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毕竟是堂堂国军,作战也得讲究个风度。像你们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委实不成体统。仗要打得顺手,但是泱泱大国的面子还是要顾全的。

    想到了这一层,陈墨涵对朱预道的话就不那么认真了,并且也说了一句粗话,以表示同朱预道的亲近,说:“咱们蓝桥埠不是有句老话么,叫做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朱中队长你等着看吧,我们的防御体系虽然不能说是固若金汤,但是此类立体防御结构,是很难打破的。况且,本军并不是消极防守,而是凭借工事消耗敌人,夺取最后的胜利。这就好比是个橡皮胎,小日本一头撞上来,死不了也必然会弹回去,弹他三次士气就下来了,大势去矣。本军倘能顶住敌人三番冲击,士气必将大振,此时发起反攻,必将势若破堤,洪峰一泻千里无可遏止矣。朱中队长请勿多虑,就等着打扫战场吧。”

    朱预道仍然表示怀疑,翻了翻眼皮,但见陈墨涵满脸自负,便把自己的担忧又咽了下去。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1
   四

    不久之后出现的战况果然不幸被朱预道言中。

    当然,导致战斗惨败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方案的正确与否,而是因为出了奸细。

    刘汉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他的身边出了问题。刘汉英的作战方案无懈可击,但是一旦落入山野大佐的手里,就由不得刘汉英的一厢情愿了。山野大佐这次给他导演了一出声东击西的进攻战。在刘汉英还在做着伏击山野大佐辎重部队美梦的时候,日军避实就虚,只以少量部队出击石云彪新编第七十九团防御正面,而集中日军一个加强大队和近两千名二鬼子,出马陂县城,悄悄地逼近了刘汉英的右肋。

    战斗发起后,新七十九团正面之敌为掩护其主力从右翼突入,以猛烈火力作为前奏,先后向七十九团阵地发起三轮绝无退意的冲击波。

    霎时,炮声隆隆,血肉横飞,苍穹黯淡日月无光。

    八路军那边参加反第七次“扫荡”的,除了朱预道的一个中队直接到新七十九团参战,还有杨庭辉和张普景分别率领的独立团两个营和四个中队在北山阻击保障,窦玉泉和王兰田率领的一个县大队在马店布防,准备断敌后路。但是战斗打响后,火力基本上都集中在预定战场以北,那里有国军的一个营,没能顶住,八路的部队倒是死打硬拼,但也架不住强大火力的轮番进攻,战斗打到白热化阶段,独立团有两个连同鬼子展开了白刃战,阵地上血流成河,连以下军官伤亡过半,此阵地最高指挥官张普景身负重伤,肩膀中了一弹,肚子上被捅了两刀,差点儿就把肠子捅了出来。如此顽强的抵抗,仍然没能挡住鬼子向南推进。

    这时候陈墨涵就看出蹊跷来了。进攻之敌来势汹涌,这就不能不引起陈墨涵的警觉——如果真是敌人的辎重部队,一旦遭到伏击,第一个反应应该是调头就跑,即使不跑,也不可能如此贪心恋战了。而现在的情况是,遭到突然打击的敌人,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从容不迫地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其火力强度也根本不像预先计算的那样固定,而是不断变化,始终有增无减。尤其是北山方向,锐意进取,不惜一切代价要攻破八路的防线,准备长驱直入。

    显然,这不是一场阻击战,而极像是一场有组织有计划的攻坚战。并且,现在呈现的态势表明,国军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早在对方预料之中。

    陈墨涵立即摇通电话向石云彪报告:“团座,敌人似有备而来,正面进攻似为佯动,恐其主力另有动作。”

    石云彪在电话那头略一沉吟,答复道:“本军各就各位,各自为战。目前本团首当其冲,务必立足本职,坚决顶住。”

    陈墨涵提醒道:“团座,是否要向旅座报告?”

    石云彪怒气冲冲地反问道:“报告什么?”

    陈墨涵坦率直言:“敌人行动有诈,恐有大的阴谋,敝职分析敌重点在于二四六团……”

    “住——嘴!”陈墨涵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电话那边传来暴狮一般的怒吼。“陈墨涵,请你务必严密掌握部队情况,丢掉一个阵地,我杀你的头!”

    陈墨涵惊呆了。他分明已经预感到日军有更大的阴谋正在展开,出于一名军官的责任心,他认为他应该把自己的判断报告给上司,为决策提供参考依据。他万万没有想到,石云彪竟然对他的判断避而不谈,而只是一味强调各就其位,要他集中精力于眼前的战斗。这是怎么回事啊?态势如此可疑,他石云彪未必连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石云彪真的认为他陈墨涵的判断毫无依据吗?

    一连串的疑问就像一连串沉重的锁链,拖着陈墨涵的思维坠入到黑暗的深渊之中。不祥的预感像浓重的乌云一般从战场之外的另一个地方扑过来,将他的心厚厚地裹了起来。

    这种预感很快就被证实了。

    战斗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新编第七十九团正面虽然炮击不断,杀声一阵紧似一阵,但是陈墨涵捕捉到了一个重要迹象——敌人的每次冲击都局限在本军轻武器杀伤距离之外,稍作动作,便又匆匆告退——如此看来,此敌之动实为虚张声势,而阴其谋、密其机在更为险恶的方向上。

    陈墨涵再一次摇起了电话机,请求石云彪向刘汉英旅长转告战场新的可疑之处。陈墨涵仍然相信,石云彪作为一名百战沙场的硬牌指挥官,从目前的局势上不可能看不出来破绽,对将要出现的战斗结果不可能不有所洞悉。

    陈墨涵希望石云彪作出这样的姿态:给本部下达一个明确的命令,收缩本团阵脚,谨慎出击。同时将战场上的反常征候报告给刘汉英或者通报给张嘉毓,促成旅长迅速调整兵力,用于新的主要方向。

    但是没有。石云彪没有作出陈墨涵希望他作出的姿态。石云彪在电话里暴跳如雷地质问陈墨涵:“陈股长,是我指挥你还是你指挥我?”

    陈墨涵答道:“当然是团座指挥我。”

    石云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那好,请你立即传达我的命令,所有人员务必坚守本团阵地,退者杀,言退者杀!”

    这道命令还是只强调本团防务,对于整个战局只字不提,似乎漠不关心。

    直到此时,陈墨涵方才彻底明白,一场悲剧将不可避免,而且这场悲剧是早就决定好了的,是他陈墨涵根本无法改变的。他甚至想,石云彪或许并非对战局态势出现新的变化熟视无睹,而是明察秋毫,他要的就是二四六团首先承受第一轮打击——想到这里,陈墨涵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1
  五

    就在凹凸山麓所有的眼睛都凝视于新七十九团防线时,马陂之敌日伪近三千人马飞天遁土一般,在张嘉毓二四六团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展开了战斗队形。

    直到黑压压的人头漫山遍野地涌过来,各营连都向张嘉毓报告了敌情,张嘉毓这才向刘汉英惊呼:“旅座,敌军万人向我压来,这仗怎么打?”

    刘汉英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是要打一场阻击战的,没想到竟然打出个“敌军万人”来,备了一桌的菜,来了两桌客,战场形势急转直下,呈泰山压顶之势。刘汉英此刻也顾不上推敲张嘉毓的话里有多少水分了。整个洛安州境内日军不过一个联队,二鬼子也只有几个团,这万人敌军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刘汉英眼下无暇认这个真了,只在心里暗暗叫苦:真是偷鸡不成,反要蚀把米了。

    刘汉英大步跨出临时安扎在南石崖阴面的旅指挥所,举目北望,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满天昏黄的沙尘和在秋风之中摇晃的林木。十里之外的枪声炮声隐约可闻。这位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军中骄子情不自禁地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和骄矜之气,犹如困兽钻来钻去,又返回掩体扑在

    作战地图上。现在态势终于明朗了——被小日本打了个声东击西。刘汉英脑子里在瞬间迸出了十几条对策,但有一条思路是清晰的:这个仗已经由主动转入被动,还是不打为妙。

    可是,东西两个方向都已经接火,打成了胶着状态,怎样才能撤出战斗呢?

    刘汉英的眼前闪过几道阴影——就目前形势看,宜将计就计,要二四六团和新七十九团顶住,使其余部队得以喘息,旅部得以从容调整兵力。但如此一来,二四六团就要承受几倍于己的火力突袭,成为战场重心。这一仗下来,恐怕是体无完肤了。而新七十九团则可避实就虚,不仅压力小得多,而且可以趁机扩大战果,前所未有地拣上一个大便宜。

    刘汉英的心隐隐约约地疼了一下。他不容自己多想,口述了一道命令,让报务员发往二四六团:敌军进犯重心转移,作战部署正在调整。你团尽量坚守牵制,但宜收缩阵地避敌锋芒。不得已时退往黄岗,兄联络友军接应你部。

    自然,刘汉英也给新七十九团下了一道命令:敌军进犯重心转移,作战部署正在调整。你团务必坚守牵制,待主力转移后交替掩护退往黄岗,兄联络友军接应你部。

    这两道命令相似不相同,其中大有文章。给新七十九团的命令是“务必”而不是“尽量”。所谓的“交替掩护”是在“主力转移后”,那么,主力都转移走了,还去跟谁交替掩护呢?也只能是新七十九团自己交替掩护自己,而不可能同二四六团交替掩护。如此一来,实际上就是单独置新七十九团于枪口刀尖上了。一旦实施,张嘉毓团往后一缩,敌军失去目标,新编第七十九团就成了惟一的重心,将吸引敌军的所有兵力和火力,成为刘汉英嫡系部队的血肉屏障。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2
    六

    刘汉英的算盘打得不显山不露水,可谓道高一尺。

    张嘉毓对刘汉英的命令是心领神会的。接到电报后,当即指挥部队后退一里,在第二道防线上坚持了十几分钟,发射了几十发迫击炮弹,象征性地搞了个小型的反冲击,然后且战且退。至山桠口,张嘉毓又接到刘汉英的急电,要他火速派出一个连队,前往新编第七十九团的812高地,增援石云彪。

    张嘉毓心中窃喜。

    从这道命令来看,旅座显然已经洞悉了他虚晃一枪稍战即退的行为,并且对这种行为给予默许。要他派出一个连,不过是作个姿态、花一花石云彪的那只独眼而已。张嘉毓很愉快地拨出三营八连,交给自己的亲信、三营副赵世平,让他带上去稳住石云彪,自己则亲率本团主力,从容离开战场。

    二四六团往下退的时候,石云彪正在812高地上同陈墨涵通电话。此时他也弄清敌情,知道右翼压力强大,新七十九团成了次要方向。石云彪此刻反而有些歉意,他让陈墨涵火速拨出两个连队,由812高地向前伸出,以策应二四六团。他毕竟是一个抗日军人,虽然满腹血冤,对刘汉英用兵不公心存恨怨,但是,大敌当前重在大局,这一点他石云彪是不含糊的,他不会看自己同胞的笑话。

    陈墨涵完全拥护团座的决定。可是,还没等他把两个连队带上去,812高地便已经被日军围得水泄不通了。

    是雪无痕最先通报了敌情。这畜牲自从上了812高地,就一直显得烦躁不安,不停地跑来窜去嗅来嗅去,并且不时发出一些零星的叫声,为此曾受到石云彪严厉的喝斥。而现在,它终于大叫不止了,先是几声疑惑的短吠,随即就发出了连贯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尖叫。

    新编第七十九团从雪无痕的叫声里听出了死亡的召唤。

    当第一颗日军的钢盔从一百米外的林子里出现时,石云彪疑惑自己的那只独眼出了问题,是看花了眼,是幻觉。他一把抓住站在身边的余副官的胳膊,伸手一指——

    “往那儿——看!”

    余副官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如蜡:“团座,是鬼子!”

    石云彪的脸上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掌,牙疼似的猛吸一口冷气,一把从余副官的手里接过了望远镜。望远镜上顿时挂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怎么可能呢?

    石云彪咬紧牙关,向狂叫不止的雪无痕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闭上了那只独眼。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从接到刘汉英的电报起,到现在不过半个钟头,敌军何以如此神速推进。二四六团呢?他依稀还能听见那个方向的枪炮声,可是这里却出现了日军。十几个,几十个,几百个……再往两边看,全他娘的是鬼子和二鬼子。

    南亭的部队呢,宋庄的部队呢?全都升天了不成?

    所有的问号集中在一起,他终于清醒了,总算弄明白了——偌大的一个正面战场,刘汉英的部队全他娘的不见波澜地当了缩头乌龟,现在只剩下自己的新编第七十九团独力支撑了,几千鬼子和二鬼子正在蠢蠢欲动等着要把他们碾成齑粉。而首当其冲的,竟然是自己身边的团部三十几个人。

    一股浓浓的热血涌上了石云彪的喉咙。

    “团座,撤吧——!”余副官擎枪在手,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悸颤。石云彪未予理睬。

    “团座,再不撤退就来不及了。”余副官说着,伸出胳膊,向外放了一枪。

    石云彪纹丝不动,冷冷一笑:“撤——?往哪儿撤?”说完,低下头来问那只狗:“咱们哪儿也不去,你说呢?”

    雪无痕摇了摇尾巴,未置可否。它已经叫累了,而且它知道主人对它的叫声烦了。事关生死存亡之大计,它还是保持沉默为好。听天由命吧。

    只经过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石云彪就心静如水了,像一湖碧绿澄澈晶体,没有风浪,没有波涛,只有几束涟漪在轻轻地荡漾。

    不到四十岁的年纪里,他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死过多少次了,这条命赚了又赚,他还能企望怎么样呢?此时,石云彪静默伫立,他已经为自己选择好了葬身之地,一行硕大的泪珠从那只独眼里涌出,溅在脚下的草棵里,噗哒有声。

    国难当头,还如此倾轧,焉有不败之理?天意啊天意!

    石云彪仰天长叹,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向高地上的一棵小树,然后从右上口袋里攥出一团丝绸,从容不迫地系在小树上,平静地对余副官说:“这一仗打完,假使还能找到我的尸首,就把我埋在这里吧。”

    余副官大惊。抬头看那系在树上的丝绸,旌幡一般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那上面赫然显现在秋阳之下的是十一个大字:

    国军上校石云彪在此战死。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2
    七

    日军开炮了。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爆炸,腾空而起的石块、泥土和折断的树枝在空中飘飘扬扬,纷纷坠落在脚边。

    石云彪拍了拍雪无痕的脑袋,往它的脖颈上系了一圈白色的绸子,然后俯下身去在它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雪无痕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它的主人,迟迟不肯挪动脚步。

    石云彪再次拍了拍雪无痕的脑袋,掰开它的嘴巴,往里面放了一块肉干,然后喝道:“快走开!”

    雪无痕依然不动,并且将肉干吐了出来,一如既往眼巴巴地注视着石云彪,并求援似的向周围的人摇了摇尾巴。这个高智商的畜牲,这个大难不死的情种,它似乎已经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它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它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人类的各种表情,它凭着它历经沧桑的丰富的经验,从眼下悲壮的氛围之中敏感地意识到将要发生的悲剧。以往,它曾经是个目击者,也曾经是个战斗者。今天,看来它是打定主意要同它的主人一起血战到底了。

    石云彪恼了,咬了咬牙,霍地站起来,照着雪无痕的屁股狠踢了一脚——脚还悬在空中,又停住了,然后耐着性子再弯下腰去对它耳语,跟它笑谈。

    可是雪无痕没有上当。它知道,这一次赋予它的任务是虚构的,是想把它支使开,是想让它脱离这片即将血肉横飞的战场。它不。它绝不会在这种事关品格的严峻时刻离开它的同甘共苦的战友。任凭石云彪又推又搡又拿枪比划,它顽强地屈下前爪,而用后爪死死地抠牢地面,善解人意的脑袋温情地磨蹭着石云彪的腿杆。

    石云彪终于为这畜牲的忠诚和坚定所感动。他不再推它,并且抱住了它的脖颈子。但是,这样的温存只持续了几秒钟,石云彪猛然松手,拎起手枪,对准了雪无痕的脑袋。

    没有胆怯,没有惊恐。雪无痕的表情平静坦然,并且立直了前腿,两眼秋波悠悠如同两泓深邃的古井。它似乎在说:开枪吧,咱们的最后时刻来到了。死在你的手里,我是心甘情愿的。

    石云彪的手在这一瞬间颤抖了。枪管无力地垂下了。四周已是枪声如爆炒豆,叽里哇啦的喊叫如同弥漫树林的鸦聒。石云彪终于对雪无痕点了点头,像是在说:那好,我知道你是不会当逃兵的。那好,那我们就一起同鬼子拼吧。

    又一发炮弹在近处爆炸,飞起的弹片将石云彪身边的小树劈成两截。

    余副官惊叫一声,纵身扑向石云彪。石云彪岔开两腿,像两只钢牙,咬定了脚下的岩石。他挥手将余副官推开,然后淡淡一笑,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物件。

    余副官抹了一把脸,于惶惑之中看清楚了,托在团座手上的,是一只玉石造的假眼球。石云彪自己摸索着把假眼球塞进那只空虚的眼眶里,然后摸了摸风纪扣,戴正军帽,掸掸军装上的泥土,收起两腿并且挺直了腰杆,那只独眼骤然放光,朗朗地喊了一嗓子——

    “812高地——全体人员——集合!”

    陈墨涵的心跳猝然加快。

    正面的攻势已不是先前的虚张声势了,仗打到这步田地,敌人动真的了。

    从炮声的强弱程度上,陈墨涵判断马陂方向的敌军已经越过二四六团的防线,812高地危在旦夕。他同二营营长简单商量了撤退计划之后,便亲率一个连箭一般的插向812高地,前去接应石云彪。

    只翻过一道山梁,陈墨涵就看见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团部的三十余人已同日军混战在一起。他看见了那个穿着校官呢军服的独眼上校,看见了那柄在花团锦簇的银光中闪电一般旋转飞舞的大刀。

    一片血色如沸腾的海洋从陈墨涵眼前弥漫开来,咸涩的潮水充溢了他的胸腔,这时候他的眼前便沉落了一个完整世界的喧嚣。一切都遥远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遁去了踪影。他仅仅看见十万里云天下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山巅,看见从群山之上冉冉升起的那个凛然的身姿。

    石云彪扔掉了卷刃的大刀,从血泊中拎过一挺机关枪横于坡上。几株血花溅开了石云彪的呢制军服,嫣然开放如燃烧的玫瑰。机关枪吐出的火舌恰似悸动的长剑,向远处席卷如舔,在这异常热情的舔食中,数十副东洋躯体拉秧茄子般齐刷刷地滚下了山坡……蓦然,陈墨涵的眼前掠过一道白色的光影,这光影像个精灵,左冲右突,上蹿下跳,一次又一次勇猛地扑向穿着屎黄色军服的日军。已经无法分辨它究竟撕碎了多少雄性的肉体,它的那身高贵的皮毛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它是雪无痕。

    陈墨涵此时已经顾不上指挥队伍了,他的神经被不远处的喊杀声连根抠起,烫热的血液在骨骼里此起彼伏汹涌澎湃。两颗子弹分别命中了他的左臂和右腿,他趔趄了一下,但已经顾不上包扎了,他向跟随其后的连长吼了一嗓子,然后喀嚓一声从背上倒拔出大刀,迎着呼呼掠过耳边的辛辣的热风,拖着伤腿,呐喊着扑向812高地。

    倏然,陈墨涵像被一枚钉子钉住了。

    他看见一道血光如同一弯新鲜的虹桥喷向天空,潮水在瞬间升腾蒸发,石云彪的右臂随着这片血红的潮水飞向坡上残败狼藉的树林。

    陈墨涵梦一般地看着石云彪,看见那副身躯犹如一座沉重晃动的山,那只独眼粲然炸裂,迸射的碎沫流金溢彩地飞向深秋的蓝天。

    石云彪弯下腰去,又拣起了一把三尺长的大刀,然后仰起血肉模糊的头颅,独眼平视前方。一阵枪声扑过来,泼水一般浇湿了石云彪胸前的军服,他的身体微微向后晃了一下,最后一次站直了,挥动仅剩的左臂,大喝一声,睚眦俱裂,手中的大刀划了一道流畅的弧线飞出三丈开外,正僵硬在那里的一名东洋军官顿时身首异处。

    石云彪这才倒下。石云彪是在自己的大笑中倒下的。四十年后,每当进入那种状态之后,陈墨涵依然清晰地听见那雷霆般的笑声……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3
第十四章


    一

    夏季的凹凸山是彩色的。山坡的阳面不知何时长出一些名叫山里红的小花,簇拥着开得极为活泼。太阳从遥远的东方的山峦背后升起来,像是还有很多根须留在了山的那边,将那东方的半边天色染得玫瑰一般。近处又生出了许多颗粒一样的小太阳,叶梢上挂着露水,露水里裹着人影,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滴。山根下河湾林子里的毛竹却是脆脆的绿色,掺点嫩黄,远远望去,如烟似雾。

    陈埠境内彭塔镇东南角的长岗岭坡地上,正襟危坐着一群八路军的干部。东方闻音面带微笑,站在小黑板前,认真地讲解《论持久战》中的灵活性问题。

    坐在下面听课的是梁大牙、宋上大、马西平和几名中队长。

    几个月前,梁大牙和朱预道等人遇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纯洁运动”,几乎被砍了脑壳。幸亏杨庭辉及时从西北赶回来,不仅给他们彻底地平了反,也从此对梁大牙更加信任了。杨庭辉和特委主要领导人还组织了一场严肃的“清算”运动,对江古碑、窦玉泉、李文彬和张普景等人执行错误路线,盲目地搞“纯洁运动”并使其扩大化进行了批评教育,并让他们向受到打击迫害的同志赔礼道歉。

    梁大牙被放出来的第七天,就带领部队打日本人的冯寨据点,憋足了一口恶气,把仗打得天昏地暗。接着,又参加了第七次反“扫荡”,自己抱了一挺机关枪,坚守死拼,战斗中连中三枪,还差点儿瘸了一条腿。战后被送到分区医院养伤。治疗期间,杨庭辉和王兰田数次看望。伤好之后,在返回陈埠县之前,杨庭辉同梁大牙彻夜畅谈,从凹凸山的历史,到凹凸山根据地目前存在的问题,从有史以来的治军方略到个人的为将之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梁大牙茅塞顿开眼界大开。

    第七次反“扫荡”战斗中,受伤的还有张普景和朱预道。

    在对错误的“纯洁运动”进行清算的那些日子,张普景、窦玉泉、江古碑和李文彬的日子灰溜溜的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幸亏有了个第七次反“扫荡”,窦玉泉和张普景等人主动要求到一线带兵指挥作战,尤其是张普景所指挥的方向,坚持时间最长,最后还展开了白刃战,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张普景本人身先士卒,以一个知识分子和分区首长的身份,挺一柄三八大盖,居然拼掉了两个鬼子和一个伪军,可以说创造了奇迹。张普景在这场战斗中全身轻重五处负伤,以自己的英勇行为对自己的错误进行了补偿,同时也重新赢得了梁大牙的谅解和尊重。

    现在的梁大牙已不是以往的梁大牙。坐在长岗岭上的八路军陈埠县县大队长梁大牙,果真像是一个谦虚恭谨的学生,学习很用功,也很动脑筋。

    充当教员的东方闻音也有了一些变化,通过战斗的实践,特别是通过那次所谓的“纯洁运动”,使这个涉世不深的姑娘成熟了许多。也就是在这个阶段里,她对梁大牙的看法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梁大牙学文化是虔诚的,他的激情可以说高于同学的任何人。虽然写字还有些张牙舞爪,但是已经收敛多了。刚开始学文化的时候,一张六十四开草纸他只写七八个字,现在已经能写几十个字了。更加可喜的是,梁大牙还不仅是学会认字,并且学会了思考。比如说起灵活性,梁大牙就很有自己的体会。

    梁大牙说:“什么是灵活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进攻的时候留有后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跑的时候也别光撒丫子,还得瞅瞅有没有时机使他个绊子打他一家伙。总的说来一句话,见风使舵就是灵活性。”梁大牙的高论不一定准确,但是对于一个没有进过学堂的人来说,把问题认识到这样的深度,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学习好的自然要表扬。东方闻音别出心裁,凡是她认为进步比较大的,她便在作业本上用蜡笔画一个红杏子。每次作业发下来,梁大牙先把自己的作业搂得死紧,死活不让人家看,他自己却出其不意地抢人家的本子。小动作做完了,心里有了底,梁大牙的气色就不大一样,美滋滋地快活得像个孩子。

    有一次宋上大也搞了梁大牙一个游击动作,抢过他的作业本,一边数数一边咋呼:“我操,狗日的梁大牙还真不赖,咱十几个人加起来不到十个杏子,我还得了两个青的,梁大牙一个人就得了十二个。这里面敢情有舞弊不成?”

    东方闻音在一旁听见了,脸色便红了,赶紧作出生气的样子,端起老师的威严,板起脸来训斥道:“梁大牙同学就是比你们用功,老宋你在那里瞎嚷嚷什么?你看看梁大牙同学是怎么回答问题的,理论是通的,还有自己的实际体会。你知道为什么给你青杏子吗?作业里还有粗话,我都不好批评你。”

    宋上大听了这话,一缩脖子不吭气了。这老兄委实理屈词穷,他在写作业写到东条英机的时候,竟然自作主张地在前面加了个“狗日的”,当然不讨东方闻音的喜欢。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5
    二

    一个湿漉漉的早晨,东方闻音把梁大牙叫到了长岗岭上。东方闻音是头晚到分区参加紧急会议的,拂晓前刚刚赶回来。

    二人一直走到山顶,择了一块干净的岩石,面东而立。

    梁大牙的心情好极了。这个清晨的梁大牙穿着一身洁净得体的自制的八路军军服,显得成熟而且很有风度,站在山顶上,高大魁梧的身躯放射出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东方闻音的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感叹——委实是时势造英雄啊。她想起了一个领袖,想起了领袖的一个英明的论断——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重要方法。

    伟人之言乃伟大之真理。东方闻音从梁大牙的身上,看见了一个真理。战争可以毁灭人,也可以造就人。像梁大牙这样的村野莽汉成为一名八路军的指挥员,委实有一段较长的距离,但是这个距离不是万里长城,更不是不可逾越的。战争实际的考验和正确的引导,可以迅速地缩短这个距离。诚如杨庭辉司令员说的那样,我们共产党人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未必就改造不了一个梁大牙?

    东方闻音对于杨庭辉的崇敬是发自内心的。凹凸山根据地发展的实际表明,杨庭辉不仅是一个出色的组织者和军事领导人,也是一个极具洞察力和远见卓识的政治工作者,在做人的工作方面,堪称炉火纯青。善于发现人,是需要眼光的;能放手使用人,则更需要胆量。更为重要的是,杨庭辉并不是被动地使用人,而是能够按照既定的路线在使用中改造人,将他一步步地引入到规范的道路上来,这就不仅是眼光和胆量的问题了,还需要有坚定的原则和高超的策略以及对于原则和策略的灵活运用。

    如今,凹凸山根据地的形势有了很大的变化,杨庭辉和王兰田已经确定上调江淮军区,经杨庭辉和王兰田大力举荐,凹凸山分区司令员的职务拟由梁大牙接任,而几年来一直跃跃欲试的窦玉泉仍然担任副司令员,这无疑又是一次出奇的选择。

    从长岗岭放眼东去,浩荡长空云蒸霞蔚,绵延的山麓在一片绚丽的霞光里透出冷峻的轮廓,北隅西部山根的舒霍埠也依稀可见,轻柔的炊烟在晨雾中冉冉升起。

    “大牙同志——”弄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东方闻音对于梁大牙的称呼作了小小的改动,由梁大牙同志演变成了“大牙同志”。这在梁大牙听来,感觉是不一样的,当然更受用一些。

    在叫了一声“大牙同志”之后,东方闻音又觉得心里有些乱,一时不知往下该说什么好了。

    她这次约梁大牙登山望日,并非浪漫蒂克,而是根据杨庭辉的指示,提前给梁大牙吹风的,以便梁大牙在这次重要的任命之前有个思想准备。可是她却不知这个风该怎么吹。

    对于梁大牙,东方闻音的认识也是走过一段漫长路程的。当初把她派到陈埠县同梁大牙一起工作,她在坚决执行命令的同时,也难免心存一丝困惑,这主要缘于对自己能力的担心。她不是一个久经考验的成熟的政治工作者,她既不懂得作战,也不精通做人的工作,在重大问题出现时她甚至会乱方寸。凭自己的政治智慧和能力,是很难驾驭和控制梁大牙那样的土八路的。那么,她凭借的是什么呢?她不知道。杨庭辉的话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是怎么个降法,她始终不甚了了。但是她仍然来了,义无反顾,甚至带有几分悲壮色彩。此举也是为了“克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

    江古碑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她是“深入虎穴”。

    可是,跟魔鬼一样的梁大牙并肩战斗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为我们的事业牺牲个人的生命”,也没有“为革命献出自己的贞操”,一切都很正常。这种不正常的正常使她对梁大牙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以至于梁大牙被关起来之后,她竟然置组织的严厉警告和怀疑于不顾,抱着豁出去的态度去看望梁大牙,并为了解救梁大牙而奔走呼号。

    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闻音甚至觉得,她哪里是来“监督和改造”梁大牙的啊,而差不多是她接受了梁大牙的熏陶和改造。她习惯了梁大牙的风格,认可了梁大牙的品德,甚至从梁大牙的身上感悟出真正的战斗者的精神。从一定意义上讲,她改造和帮助梁大牙的过程,也是梁大牙改造和帮助她的过程,是她通过梁大牙向土生土长的农民抗战者学习农民战争的过程。

    这几年在一起,虽然梁大牙不屈不挠地对她表示“爱情”方面的意思,但是并没有粗野的举动,而他在政治和战术指挥上所表现出的才干以及日新月异的进步,则令东方闻音刮目相看。东方闻音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掂量过,梁大牙确实有很多毛病,但是梁大牙也有很多长处,他率真坦荡,英勇无畏,敢作敢为,正是所谓一览无余。有时候她简直就把他误认为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虽然没有进过学堂,但是却有较强的文化意识,他勤奋好学,自从东方闻音帮助他修改过几篇日记之后,他记日记的习惯就再也没有间断过。部队作战,每缴获一件新式武器,梁大牙都要满怀激情地亲自摆弄,从性能诸元到敌人的装备程度,都力图了如指掌。在文体方面,梁大牙也是个活跃分子,篮球场上他一直霸占队长的角色,并且担任中锋,带球上篮那几步,还当真玩得洒脱漂亮。

    这种境界显然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杨庭辉才料定梁大牙有“政治前程”。杨庭辉的预言正在一步一步地兑现。

    在东方闻音到陈埠县工作之初,江古碑也曾几次让人给她捎来一些从洛安州弄来的稀奇玩艺儿,吃的玩的都有,她很感激也很惶惑,甚至还跟梁大牙说了。梁大牙大大咧咧地说,好啊,江副书记关心群众嘛,你尽管享受就是了。其实她知道,江古碑对她的那点偷偷摸摸的小意思,梁大牙也似乎有所察觉,但梁大牙不在乎,在梁大牙的眼睛里,江古碑压根儿不是个对手,根本就不堪一击。

    今天,站在长岗岭上,望着眼前这个浑身透着野劲又藏着精明的梁大队长,东方闻音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从心里生长出来。这种感觉让她颇为不安。自己问自己:看来你是越来越欣赏梁大牙了,难道你爱上了他不成?她又问自己:同梁大牙这样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问来问去,答案只有一个,她苦笑着否定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欣赏和爱情不是一回事。

    可是她又问自己,欣赏和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是一回事呢?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越过了这个限度,就可能发生变化。欣赏到了一定的程度,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假设在一个特别的情况下,梁大牙挟着她杀出了日军的重围,把她扔在树林子里,掏出手枪对她吼:“现在你就是老子的人了,老子就是要你!”那么,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会,还是不会?

    她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结果。人和人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性质和模式,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会与不会,都是革命的需要。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6
    三

    该谈正事了。

    “大牙同志,抗日战争的形势变化很大,也许很快就要胜利了,到那时候,国内形势可能会出现更加复杂的局面,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东方闻音问这话的时候,梁大牙正在埋头吸一根自造的大烟卷,吸得火星子哧哧喇喇地响。听见问,点点头说:“听杨司令员说过。”

    “军区首长的情况也有一些变化,你听说了吗?”

    梁大牙干脆地回答:“没有听说。”紧接着又瞪大了眼睛问:“杨司令员和王副政委有变化吗?”

    东方闻音笑了,说:“有啊,他们都提拔了,杨司令员调到江淮军区当司令员,王副政委调到江淮军区当政治部主任,命令已经到分区了。但是在分区首长人选没有确定之前,这个命令先不宣布,我是按照分区政治部的要求向你个人通报的。”

    梁大牙愣愣地看着东方闻音,突然高声笑道:“好,干得好。杨司令员和王副政委是凹凸山的老革命了,没有他们,就没有凹凸山根据地。他们是早该得到重用了。”

    然后一屁股坐在草丛上说:“晌午叫二中队送一头猪来,给大伙打打牙祭,庆贺庆贺。”

    东方闻音也坐下来,却不大关心杀猪打牙祭的事情,又问:“大牙同志,你想过没有,你肩上的担子也许要加重。”

    梁大牙挠挠头皮说:“……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可是能给我加一副什么样的担子呢,难道让我去当分区的司令员么?……嘿嘿,这是不可能的。”

    东方闻音收起了微笑问:“为什么不可能?”

    梁大牙说:“第一,我没有文化,分区的那帮子参谋干事我管不了。第二,我打仗靠的是勇敢加鬼点子,这一套带个县大队打游击还说得过去,指挥那么大一个分区就不灵光了。第三,窦玉泉早就想当司令了,代理了几次都没当成,他容不了我。”

    东方闻音说:“给你透露一个秘密,你知道就行了。窦玉泉副司令员因为在‘纯洁运动’中犯了错误,上级本来要把他调走的,是他自己提出来,在哪里摔倒还在哪里爬起来,并且主动要求降职处分。杨司令员和王副政委保护了他,向上面反映他知错改错态度诚恳,而且对凹凸山的情况比较熟悉,所以还是留了下来,也不降职,还当副司令员。”

    梁大牙说:“别慌,我还有第四。就算窦玉泉不升不降,还有独立团赵团长。我留过意,分区的司令大多是独立团的团长接的,很少有从县大队长中直接提拔的。”

    东方闻音淡淡一笑,露出两排玉珠般细密匀称的牙齿,并从脸腮上飞出一对浅浅的笑靥,说:“据我所知,赵团长已经调到二分区当司令员了。”

    梁大牙不笑了,歪起脑袋看着东方闻音,像是看一个陌路人,看了一会儿,才咧嘴一笑:“咦——唏,照你这么说,这个司令看来还真是要咱梁大牙同志去当了。可是这事好玄啊。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东方闻音微微笑了笑说:“我这是自己的分析。我再问你,如果让你去当副司令员,你干不干?”

    梁大牙这回毫不含糊,十分干脆地回答:“不干。”

    东方闻音对于梁大牙的干脆表示不解:“为什么?”

    梁大牙咂咂嘴,把最后一点烟丝吸尽,扬手将剩下的破纸卷子扔到坡下,然后冲东方闻音眨了眨眼说:“为啥不干呢?你想啊,副司令是个甚么角色?副司令不是司令,打仗有招人家服你,不是司令也是司令。打仗没招,人家不服你,司令就没了,就剩下了个‘副’。再说了,副司令有个什么高招,还得司令点头才能派上用场。司令不点头,再高的招也只能是招,不管人家那招是不是招,都得按人家的办。我没有文化,就是有个什么主张,给人的印象也不是大路货色。窦玉泉就看不起我,说我没有战术理论,打仗就靠歪门斜道。其实我的歪门斜道是最实际的战术,只是他们不明白,明白了也不认账。我是个当家作主惯了的,胳肢窝里过日子,恐怕受不了那份闲气。到那时候,跟头把交椅产生了矛盾,那就是自找别扭了。所以我不干。”

    东方闻音说:“你这种思想恐怕要不得。什么职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抗日。在抗日的大局下,个人的智慧还得跟集体的智慧结合在一起,力量才大。听你的意思,你果然是家长式的领导,你得改改这种作风。”

    梁大牙摆手说:“道理我都懂,可就是改不掉。要改也是以后的事。”

    东方闻音想了想,觉得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便转过话题说:“大牙同志,我还得给你提个建议,你能接受吗?”

    梁大牙痛痛快快地说:“行啊,你的建议咱接受得最多。只要合理,来者不拒。”

    东方闻音说:“你现在也算是相当一级指挥员了,你这个名字却有点……那个,再说你已经没有了大牙,还算什么大牙啊?我看这样,去掉一个‘牙’字,大字下面加上一个‘走之’,就叫梁必达得了。古训说欲速则不达,咱们不慌不忙不温不火,学一步进一步,境界就达到了。必达,你以为怎么样?”

    梁大牙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猛然击掌叫道:“好,到底喝过洋墨水,这个名字改得有讲究,我坚决接受。”

    梁大牙从此更名为梁必达。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6
    四

    李文彬最初听到梁大牙要到分区当司令员的消息,疑惑自己是听错了,疑惑是窦玉泉在作弄他。他坐在窦玉泉对面的竹椅子上,喝着房东送来的大叶子山茶,索然无味。

    但是窦玉泉严峻而沉重的表情,分明又在证明这是真的。

    李文彬明显地瘦多了,这位年轻的革命斗士近年来心力交瘁,复杂的斗争几乎耗尽了他的激情,而内部的运动又常常使他在激情过去之后,陷入到被动和困惑之中。在上次的“纯洁运动”中,他曾经有过短暂的辉煌,他甚至把梁大牙这样一手遮天的人物都送进了秘密的 “改造院”,如果他坚定一下,按照窦玉泉的暗示,梁大牙恐怕早都魂飞天外了。

    可是紧接着他就发现,离开了梁大牙,他仍然无法驾驭陈埠县的武装斗争。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那场运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江古碑、窦玉泉和张普景等人纷纷受到批评和组织处理,他在陈埠县的处境也从此更加微妙。

    奇怪的是梁大牙并没有因此迁怒于他,反而一改往日的粗鲁,对他客气起来了,虚心同他交换了意见,对于他在运动中的错误和过激行为也表示理解和原谅,当着县大队其他干部的面,真诚地号召大家不计前嫌搞好团结,并且还给他增加了一名警卫员和六名武委会的干部,以确保李书记的安全。

    可是……梁大牙越是这样做,李文彬的内心就越是不安。梁大牙的宽宏大量在给他带来安慰的同时,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相比之下,梁大牙倒真的像是一个正统的受过良好教养的职业革命家,而他李文彬却成了一个投机革命迫害同志的小人,一个被别人原谅和照顾的可怜虫。梁大牙对他越是客气,他越是感到同志们看他的目光有些异常,于是心里便经常地泛起一种难以言表的苦涩,沉重的屈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时时在他的心头飞来飞去。

    如今,梁大牙再次升迁,居然要成为凹凸山分区的司令员了,这对李文彬来说,无疑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

    在听了窦玉泉透露的消息之后,李文彬忿忿地说:“这简直是胡闹。梁大牙算什么东西?充其量也就是个草莽英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打游击他还凑合,可是把凹凸山分区交给他,把这么大个根据地交给他,这不是开玩笑吗?”

    窦玉泉坐在窗子下面,全神贯注地擦他的驳壳枪,擦净了,对着窗外的阳光照了照,瓦蓝的大镜面顿时溅出一汪湖水般的光晕。窦玉泉将驳壳枪再一次卸开,又将探条捅进枪管,缓缓地旋转,再抽出,再缓缓地旋转,似乎要将那里面最隐秘的角落也探个究竟。

    李文彬问:“分区党委和特委为什么不抵制?”

    窦玉泉冷笑一声说:“抵制?抵制谁?大势所趋,谁去抵制谁就是狂犬吠日。分区党委是哪些人组成的?特委又是哪些人组成的?分区就只有我和张普景敢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其他的都是杨庭辉和王兰田的拥护者。特委那边,虽然是老江主持工作,可这个同志你是知道的,属狗的,有人势可仗他比谁都勇敢,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在‘纯洁运动’中,我们都有过失,大家都可以坦然检讨,该工作还照样工作,心底无私天地宽嘛,谁还没有个犯错误的时候?可是江古碑这个同志就不行了,像个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追着屁股跟老杨老王检讨,听说还向梁大牙写了悔过书,人格问题都出来了。好了,不说他了。任命梁大牙同志担任分区司令员是老杨和老王向上级推荐的,是江淮军区的决定,这是无法改变的。我今天告诉你,就是要给你提个醒,梁大牙同志还是有优点的,有很多可取之处。在他还没来分区报到的这段时间,你要同他搞好关系。”

    李文彬冷笑一声说:“我听窦副司令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让我趁梁大牙的分区司令员暂时还没当上,去向他表示奴颜媚骨?这样的事你们可以做得出来,我是不会做的。”

    窦玉泉却不尴不尬,显得极有涵养,笑笑说:“老李你这话就有点偏了。大家都是同志,谈不上什么奴颜媚骨的问题。在‘纯洁运动’中,我们都有对不起梁大牙同志的地方,我们在态度上有所忍让,也是应该的。”

    李文彬说:“这个人我越看越不像个好人,一身匪气,让他来当分区司令员,恐怕又要把他的军阀作风推广到整个凹凸山根据地了。革命,往往就是葬送在这些人的手里。”

    窦玉泉笑道:“你认为梁大牙是反革命吗?”

    李文彬说:“他现在在革命的环境里,就是革命的,如果把他放到反革命的环境里,他极有可能就是反革命。”

    窦玉泉哈哈大笑,说:“这话以后可不能随便说了,这是中伤同志。”

    李文彬说:“你老窦也不要跟我假装高风亮节,分区司令员没让你当,我知道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其实也是怪我们自己软弱,一是当初派他当陈埠县县大队长的时候,你们再坚持一下,就算不把他杀了,也不会这么放纵他。二是在‘纯洁运动’中,我还是下不了手啊,要是听了你的指示,他早就没命了。”

    窦玉泉正色道:“老李,那时候情况特殊,我对你的……那不叫指示,只能理解是在紧急情况下采取紧急措施的一种建议。这个话以后最好不要再提了。”

    李文彬却不识眼色,梗着脖子说:“老窦你也太心虚了。你怕什么怕?那时候想杀梁大牙的也不是你一个人,是革命需要嘛。那时候要是把他秘密处决了,这个司令员怎么也该是你的了,我们也不用在这里怨天尤人了。”

    李文彬说的“那时候”,是指当初逮捕梁大牙的时候,窦玉泉除了向江古碑请教了一个“患”字,在单独同李文彬一起的时候,则比较公开地说过一番话——他对于李文彬的信任大于对江古碑的信任,——窦玉泉说:“逮捕梁大牙非同小可,恐怕夜长梦多。运动倘若出现反复,老杨要是回来了,再把梁大牙放了,就是放虎归山了。此事不做便罢,要做就做到底,不能留下后患。”

    李文彬当然知道窦玉泉说的“做到底”意味着什么,窦玉泉并且还暗示他,可以在送给梁大牙和朱预道的饭菜里做点动作,反正特委社会部由江古碑掌握着,报个暴病死亡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李文彬当时手软了一下,认为梁大牙和朱预道反正是瓮中之鳖了,“纯洁运动”是上级布置的,来势很猛,二分区光嫌疑分子就杀了七十多人,有的仅仅只是说了几句牢骚话就可以定死罪。按当时“纯洁运动”的态势,就算梁大牙别的问题都不成立,仅仅他给汉奸维持会长拜寿并送大洋一条,就可以杀他几次。革命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而窦玉泉的那个办法是很冒险的。再说,当时没判梁大牙和朱预道的死罪,这么大的事情,李文彬做起来底气还不是很足。

    另外,李文彬几次摸了张普景的底,张普景都是一个态度,说:“不能像二分区那样搞,要按政策来,严格审讯,但是不能搞人身摧残。”如此一来,李文彬就没有接受窦玉泉的建议。

    现在,梁大牙不仅没有成为“不纯洁分子”被消灭掉,反而日见茁壮,连窦玉泉也不能不为自己当初的那个“建议”感到后怕了。

    窦玉泉最后对李文彬说:“老李,我还是要劝你,要跟梁大牙同志搞好团结。以后,我们都要在梁大牙同志的领导下工作了,要支持他。至于说在‘纯洁运动’中同志之间有些磨擦,甚至有过激的言行,都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是执行了错误路线。但是,我提醒你,这些历史的老账以后还是少提为好,以免在同志之间制造新的矛盾。”

    李文彬激愤地说:“看来,凹凸山根据地的局面恐怕还真要梁大牙来控制了。我知道你们……我说的是你老窦和江古碑,对梁大牙可以说是又恨又怕。只有张普景同志,对梁大牙是既不拥护也不妥协,敢于批评,敢于抵制。我认为张普景同志的态度才是革命者应有的态度。我也是这个态度。梁大牙要是真的能把凹凸山根据地的形势领向光明,我就无保留地支持他。而你们,恕我直言,对革命多少都有点三心二意,见风使舵,有投机革命的成分。”

    窦玉泉不惊不乍,哈哈大笑,说:“好好好,我们都是投机分子,只有你李文彬同志是最彻底的、最无所畏惧的、最忠贞的革命者好不好?我今天请你来,不是来跟你争论的,我就是一句话,大家要搞好团结。什么江淮派凹凸派之类的话,以后我们是再也不能说了,谁说了,就是搞分裂,就是犯罪。”

    李文彬冷笑一声说:“老窦你不用怕,我不会向梁大牙告你的密。我就算不是彻底的布尔什维克,但是革命经验多少还是积累了一些。但是,要我支持和拥护梁大牙,我还得看他的表现。”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7
    五

    这个晚上,清凉寺里不清凉。

    杨庭辉和王兰田离开凹凸山军分区之前的最后一顿晚饭上了酒。酒是凹凸山老百姓酿的地瓜干烧,味道很醇也很浓,往下咽的时候能在肠子里辣出烫烫的一条。下酒的菜自然很简单,是自己队伍种的豆角和葫芦,再就是战士们下河摸的黄鳝和鲫鱼。陈埠县县大队送来半扇猪肉,杨庭辉让砍了一半给独立团,再砍了一半的一半给特委机关,剩下的让分区伙房用萝卜炖了一锅,分区机关的干部战士按人头平分,每人大半碗。几个首长的凑到一起,也就有了四大海碗,当然是以萝卜居多。

    席间最引人注目的就要数窦玉泉主动贡献的一条腊狗腿了。这还是冬天的时候,山那边刘汉英送来的慰劳品,独立团赵团长留了一点私房货,一直没有舍得独吞,到二分区上任之前,又转送给窦玉泉,今天算是派上了大用场,用干红的辣椒一炒,兑点粉丝进去,给这顿既算饯行也算交心的晚饭增色不少。

    菜是差了点,但是有了酒,气氛也就热烈起来。

    参加饯行的,除了杨、王二人和窦玉泉、张普景、参谋长姜家湖,还有军分区的供给部长张秀海,特委副书记兼分区副政委江古碑,副参谋长朱疆。还有一些参谋干事出出进进,说是来捞油水分肉吃分酒喝,但是大都很知趣,并没有谁当真去戳那一盆规格极高的粉丝炒狗肉,只是出于对首长的尊敬,过来敬酒话别,还有人抹了眼泪。

    吃了一会儿,参谋干事们不再进来了,首长们就进入了交心的阶段。

    杨庭辉说:“我在凹凸山工作这几年,有一个最大的体会,就是团结出战斗力。凹凸山特委和军分区的工作和对敌斗争的成绩在军区范围内是往前排的,凭的是什么呢,凭的就是在座的同志们同心同德。我们共产党人凭的就是集体的力量。我杨庭辉没有三头六臂,我和老王加起来,也还只是两个脑壳四条胳膊。可是我们这些人把心拢在一起,一个人便能发挥十个人百个人的作用。我感谢同志们对我的支持。当然了,这并不等于我们之间就完全没有分歧,但是这些分歧都是在维护革命利益的前提下的,是在团结的基础上的。”

    杨庭辉的话直截了当,首先便点到了一根敏感的神经上。

    窦玉泉当即表态:“司令员你放心,这次任命梁大牙同志为分区司令员,我个人认为是恰当的。他虽然是个工农干部,但是他在这几年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政治上也基本上成熟了。再说,他在战斗实践中表现得很有作为,凹凸山的抗日斗争需要这样的同志。”

    杨庭辉说:“我相信老窦的话是肺腑之言。老窦我们两个人也是老搭档了。尽管你也有一些缺点,但是对于你的党性和人格我是不怀疑的。从个人感情上讲,你还救过我的命,那次在三河店遇险,你那一枪是为我挨的。不是亲密的同志关系,谁愿意去为另一个人替死呢?一个人为战友为革命生命都能献出,那他还有什么不能献出的呢?这一次为什么提拔梁大牙而没有让你当分区司令员呢,老实说

    这主要是我的意见。我和老王在向上级党委汇报的时候,思想上也不是没有反复,但我们最后还是推荐了梁大牙。一是因为那场运动刚刚过去,你们几个同志的不良影响的确还存在,这时候让你老窦当司令员不合适。二是因为梁大牙这两年干得确实不错,尤其是在敌伪的心目中有很大的威慑力。分区班子新老交替,让梁大牙来当司令员,对于稳定凹凸山的局面有好处。理由就是这两条。如果撇开这两条,无论是政治素质,军事修养,还是个人品德和指挥能力,要说你老窦,我可以说他梁大牙不能跟在座的任何一个同志相比。对于梁大牙的重用,可以说是在特殊条件下的特殊选择。所以我今天还得把话撂在这里,在座的都是老革命,参加革命都比梁大牙早,除了张秀海同志,党龄都比梁大牙长。什么叫老革命?新同志上来了,扶他上马,送上一程,这才是老革命的胸怀。”

    王蓝田说:“老杨和老窦说的都是心里话,都是革命者的态度。来,咱们也别光顾说话,酒还是要喝的,狗肉要凉了,大家快动筷子。”

    张普景举着酒碗说:“我对梁大牙同志是有看法的,共产党员不说昧心话。但是在党的会议上,我举手了。既然举手了,组织原则我是绝对不会违背的。但这并不等于我没有意见。梁大牙的不良习气和军阀作风,我还是要抵制。来,司令员,你要是同意我的态度,咱们就把这碗酒干了。”

   
杨庭辉当即站了起来,说:“我先喝酒后发言。”说完,将碗一举,跟张普景碰了咣当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酒,杨庭辉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掷,说:“老张你说你要对梁大牙的不良习气和军阀作风抵制,我为什么不同意?老张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们推荐梁大牙当分区的司令员,并不是没有一点顾虑,最大的顾虑就是没有人敢捋他的老虎屁股。一个人的进步路程是漫长的,需要不断地有人批评,有人争论。必须有一个人时时出现在他的对面,不仅是在他有了缺点的时候给他指出来,更重要的是在他取得成绩的时候,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有人敢于给他当头棒喝,让他警醒。梁大牙在性格上是有弱点的,而且有些弱点是致命的。首先是要反他的骄横,反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反他的军阀习气,要增强他的党性观念。这个使命由谁来完成?还是依靠我们的政治工作者。分区的政委暂时没有明确,老张你是知道原因的。”

    张普景本来不胜酒力,加之在反第七次“扫荡”中负伤数处,伤口前不久才刚刚愈合,今天敢于豪饮,完全是情绪所致。一碗酒下肚,脸色便有些苍白,接住杨庭辉的话说:“我对我所犯的错误,有我自己的认识。个人进退算得了什么?大丈夫进不求名,退不避罪。我参加共产党,是闹革命的,不是为了当官做老爷的。我也表个态,我现在是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只要我还是一个政治工作者,还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就不会放弃我的原则。这一点,可以让事实来说话。”

    有些酒意了,话就说得铿锵。坐在一起叫起来都是老杨老王老窦老张的,实际上也都才是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人,艰苦而复杂的斗争使这些年轻的革命者们提前走向了成熟。

    在这些人当中,王兰田年纪稍长,说话也就平和得多。他再一次举起筷子,招呼大伙吃狗肉。虽然是隔年的狗肉,好在凹凸山人腌制这些东西自有其绝招,先是在铁锅里煮上半熟,再用花椒和盐水浸泡,出水后揉以姜末和酱汤再泡,再出水风干,便日见红色。烹制的时候,佐以红辣椒过油干炒,味道就炒出来了。端在桌面上,色泽鲜艳,浓香弥漫。

    大家也觉得话题过于深沉了,但是多数人在这种场合是不便插话的。有王主任牵头,便纷纷举箸夹肉。果然是好东西,筋道耐嚼,口齿留香。

    王兰田微笑地看着杨庭辉,说:“老杨,我们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这里跟大家透露一下?”

    杨庭辉说:“当然可以,都是老同志了。”

    王兰田便将酒碗推到张普景的面前,亲切地说:“老张,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们处同志也有四五年了吧?对于有些问题,我们有不同意见,并不影响我们真诚的同志关系。你这个同志斗争性强,原则性强,都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老杨同志和我都认为,凹凸山的‘纯

    洁运动’搞得过了头,也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这么大一个党组织,这么多受党教育多年的老红军老八路都干什么去了?就那么没有识别能力?就那么盲目?恐怕也不全是。我们也有疑惑,可是任务是从上面布置下来的,组织原则又不容许我们抵制。所以说,责任大家都有,只是有轻有重。即使是执行得过了一点,也还是一个认识问题,而不是个人的品质问题。老杨我们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凹凸山军分区的政治委员还是请你来代理。我们到了军区,要把我们的看法向军区党委汇报,至于下一步怎么调整,组织上会恰当考虑的。”

    杨庭辉端起酒碗,四下里看了一圈,突然笑了,说:“今天这顿饭吃出了讲究,说好了大家在一起打平伙犒劳肚子,可是吃着吃着就开成了会。这样也好,在座的都是分区和特委的领导,我们今天就算开一个临时的党的会议。不过今天的会议有点特别,不光是你说他讲,桌子上不光有酒有菜,还有这么一盆热辣辣红彤彤的腊狗肉。狗肉飘香,情深意长,我看今天的这顿晚饭就叫狗肉会议吧,同志们意下如何啊?”

    同志们都笑了,说司令员这个点子好,这顿饭吃得有意义。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供给部长张秀海觉得自己这个搞后勤的该做点保障动作了,于是一硬脖子站了起来,抱起酒坛子倒了一圈,然后大呼小叫要跟各位碰酒。转眼之间,半坛子酒就灌进了同志们的肚子里。

    门外又有几个机关干部探头探脑,被杨庭辉瞧见了,便喊进来说:“司令员政委要走了,机关的其他同志都来敬酒,就是不见你们几个人,我还当是人走茶凉呢,到底还是来了。”

    几个人一齐分辩,说是从独立团刚回来,不知道今晚给司令员政委饯行。

    组织科的裘干事说:“哪敢茶凉啊,别说司令员政委是调到军区去负更大的责任,就算是真调到别的地方,我们也不能忘记培养我们成长的老首长啊。”

    杨庭辉哈哈大笑说:“到底是分区的秀才,笔头子硬嘴巴子甜。好,不知不为过,每人先来一块狗肉,吃完了给我和王主任敬酒。”

    这回热闹了,参谋干事一齐上,有跟司令员喝的,有跟王主任喝的,首长们碰完了又跟机关的首长们干。

    趁这个乱哄哄的当口,王兰田使了个眼色,把窦玉泉和张普景叫到里屋,关上门说:“让他们跟司令员喝吧,我可是不行了。他们喝他们的,咱们来接着开咱们的狗肉会议。”

    张普景说:“狗肉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会议了。”

    窦玉泉说:“你这个人死心眼,狗肉都装在你肚子里了,怎么没有了?”

    王兰田说:“明天我和杨司令员就要到陈埠县去找梁大牙谈话,但是有些话还得跟你们二位说在前面。关于任命梁大牙的事,虽然是杨司令员和我的意见占主导,但是我们也确实不是很放心,就像司令员刚才说的,是在特殊条件下的特殊选择。杨司令员的意思是,政治工作还是老张全面负责,作战方面的事情,老窦多管点。分区党委哪些人参加,你们二位先合计个大概。党委分工,老张直接担任书记,老窦担任副书记。梁大牙同志入党时间不长,当个委员就行了。”

    张普景淡然说:“我这个政委是代理的,党委书记我看还是当个副的合适,不然,新政委到职了,再换起来不大方便。”

    王兰田笑了,说:“你老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新政委是谁?明摆着的嘛,虚席以待,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

    张普景嘿嘿一声冷笑问道:“老王,这话是你说的,还是老杨说的?”

    王兰田说:“你自己琢磨,如果事实不是这样,那就不是我说的,也不是老杨说的,那就是狗肉说的。说句良心话,你们二位肩上的担子不轻,这个分区的工作主要靠你们二位支撑。重大问题一定要开党的会议研究,坚决反对个人英雄主义。我们还是要坚持党指挥枪的原则,坚持政治委员行使最后决定权。这一点,我们也会向梁大牙同志说清楚的。”

    窦玉泉说:“上级考虑得很周到,一颗心向党敞开,我相信我们会同梁大牙同志很好配合的。梁大牙同志刚接手,情况可能不熟悉,我可以多干一点。等他全面掌握了情况,再逐步放手。”

    王兰田兴奋地说:“我和老杨要你老窦的就是这句话。我也给你交个实底,六分区缺司令员,我们推荐的是你,但是你现在不能走,你要把梁大牙带上一程,可以撒手了,那时候根据你自己的想法才决定调还是不调。你们二位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张普景站起身子,看了窦玉泉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我是没有问题了。任什么职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革命。”

    窦玉泉说:“该说的都说了,归根到底还是那句老话,老王老杨你们放下心来,轻装上任,我老窦要做半点违背组织原则的事,你们拿枪毙了我。”

    …………

    在整个分手饯行的场合里,只有一个人始终缄默不语,显得心事重重,他就是江古碑。

    江古碑没有张普景那种豪气和倔气,也没有窦玉泉那种深思熟虑的涵养。在“纯洁运动”中,他是表现最积极的,他甚至还对梁大牙和朱预道非法动刑,如今梁大牙来当分区司令员,他虽然主要的精力是放在特委方面,但还兼着分区的副政委,离开了分区部队,特委就寸步难行。梁大牙能不能给他好脸,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8
    六

    杨庭辉和王兰田策马飞奔在山道上。赶到陈埠县大队驻地的时候,东方闻音正在组织大队部的官兵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战士们大多文化不高,当然更谈不上音乐感觉了,咬词不清且五音不全,但是积极性无一例外地很高,一个个脸膛憋得通红,直着喉咙吼,参差不齐的调门争先恐后地蹿出来比个高低。

    东方闻音红晕着脸蛋,帽沿下一绺湿漉漉的秀发落下来,贴在汗珠细碎的脸颊上。随着胳膊的挥动,一对天然的酒靥荡漾出青春的蓬勃朝气。自制的土布军服很得体地穿在身上,腰间束一根牛皮武装带,一副高挑的身段便又平添几分别致的英气。见首长们到来,东方闻音便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然后跑到场地外面去敬礼。

    杨庭辉同王兰田对视一眼,乐呵呵地笑道:“嚯,我们的小政委长大了,把这些庄稼汉们指挥得服服帖帖,不简单啊。好像也长高了一点。看来陈埠县的水土就是养人啊。”

    东方闻音有些不好意思,羞赧一笑说:“陈埠县的水土也是凹凸山的水土啊。凹凸山的水土把两位首长养得更高,都高到凹凸山外去了。”

    杨庭辉看了看王兰田,两人心照不宣,同时笑了起来。

    “咦,梁大牙呢?”杨庭辉问。

    东方闻音伸手一指:“看,在那儿。”

    沿着东方闻音手指的方向,杨庭辉和王兰田看见了一间草房,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好像是梁大牙和宋上大、马西平等一拨子人。

    “他们在干什么?”

    东方闻音狡黠地笑了笑说:“首长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杨庭辉扬掌一挥:“走,看看去。”

    还没有走到门口,就看见了一个人,缩头缩脑地弓着腰,急急忙忙地蹿出门外,怀里还抱着一个物件,样子十分鬼祟。此人蹿到太阳底下,将捂在物件上的那只手挪开,口中念念有词。过了片刻工夫,又将手重新捂上,再掉转身子往回蹿。

    杨庭辉断喝一声:“梁大牙!”

    梁大牙全身心都在自己的忙活中,冷不防被人一叫,激灵了一下便站住了。看清了来人,就龇牙咧嘴地咋呼开了:“我的个天,首长们咋说来就来。”转过脸就去瞪东方闻音:“你这个坏妮子,首长们来了,也不提前通报一声,径直就领到这里来了,这不是存心害我挨批评吗?”

    杨庭辉板起脸问:“你在这里捣什么鬼?”

    梁大牙说:“嘿嘿,我这不是捣鬼,我在冲像片呢。”

    杨庭辉以为听错了,拉长了声调又问:“什——么,你说你在干什么?”

    梁大牙硬着头皮,只好重新回答一遍:“我在冲像片。”

    “哈哈——”杨庭辉怪笑一声,看了看梁大牙怀里的匣子,又瞪大眼睛去上上下下地打量梁大牙,像是在看一只不认识的猴子,直看得梁大牙心里虚得长了毛。杨庭辉说:“哈哈,你梁大牙行啊,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你这只土得掉渣的凹凸山老鳖,居然还能孵出大不列颠洋蛋呢。就凭你这么个破玩艺儿,也能冲出像片?你出什么洋相你?”

    梁大牙不敢愤怒只敢委屈,嘟囔着说:“杨司令你可别瞧不起人啊。我这个破玩艺儿可不是寻常的玩艺儿,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晒箱。这还是我自己发明的呢。”

    杨庭辉说:“本司令倒是想见识见识你的高招,说来听听。”

    梁大牙顿时就恢复了自信,抖擞一下精神说:“杨司令你看,我捂着的是一块玻璃,玻璃上面是从照相机里取出来的上过像的胶片,胶片下面贴着一张印像纸。我这只手要是一挪开,太阳光就晒进去了。晒多大工夫呢,我数一,二,三,四,好,晒妥了。往后,我就可以用药水冲了。首长们要是不信,跟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杨庭辉扭过头去问:“怎么样王主任,咱们是不是去见识见识梁大牙同志的绝招?”

    王兰田笑着说:“很有必要。”

    于是乎,几个人跟着梁大牙鱼贯进入了草屋,这才发现,宋上大和马西平也藏在里面,心甘情愿地充当着梁大牙的助手。

    走进里屋,梁大牙就神气了,指手划脚,牛哄哄的一副大有学问的作派。先让宋上大放下厚厚的棉布帘子,又让马西平东塞一下西堵一下,屋里立马就暗淡下来,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地上放着两只日军的钢盔。

    天气本来就热得要命,屋子里又让梁大牙之流堵得密不透气,杨庭辉便有些受不了,不断催促:“梁大牙你快点搞,我可受不了你这份罪。”

    梁大牙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技术活,急是急不来的。”

    东方闻音站在一边直想笑,终于就笑出了声。梁大牙说:“别笑,一笑我心里就慌,就算不好时间了。”

    东方闻音于是不出声,只在心里暗乐。

    进入尖端技术阶段了,这时候别人都插不上手,只有梁大牙一个人颇像回事地忙活。只见他两手并用,先将像片纸丢进一只钢盔里,用棍子捣了捣,嘴里依然叽叽咕咕。片刻又将像片纸捞起来,丢进另一只钢盔里。梁大牙撅着屁股看了一会儿,再直起腰来腰杆就硬朗了,嘿嘿一笑对杨庭辉和王兰田说:“首长们可以看了。”然后就叫宋上大:“老宋你把这玩艺儿端到外面去,让首长们看清楚了,咱可不是瞎吹牛。”

    钢盔端到外面,果然就见像片纸上出现了人像,虽然有点白乎乎的,但是好歹还能辨出人影,那上面是陈埠县县大队的几个战士,正弯腰哈背,持枪撅腚,做匍匐冲锋状。

    “这像也是我照的。”梁大牙得意地说。

    杨庭辉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一拳捅在梁大牙的肋巴骨上,捅得梁大牙直吸冷气。

    “啊,梁大牙你还真有两下子,这么大的学问你都学来了。你是跟谁学的?”

    梁大牙大言不惭地说:“跟汉奸学的。”然后就把怎样缴获日军的照相机,怎样派人到洛安州去买药水和像片纸,又怎样逼迫俘虏的翻译官教他冲底片印像片的经过说了一遍,并且说:“人家用的是电灯,咱们没有电灯,我就动了脑筋,做了这个匣子,借用太阳。昨天才试验,今天就成了。”

    这一套听得杨庭辉直眨眼,表扬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鬼点子就是多。”

    梁大牙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叫梁大牙而是叫梁必达了,便郑重其事地说:“报告杨司令,我从今往后不叫梁大牙了,我改名字叫梁必达了。”

    杨庭辉愣了一下:“嗯哼,你的梁大牙喊起来挺上口的,怎么说改就改啦?是谁改的?”

    梁大牙说:“是东方政委。”

    杨庭辉掉转脑袋,瞅着东方闻音说:“梁必达梁必达,哪个必,哪个达?”

    东方闻音回答说:“必然的必,达到的达。”

    杨庭辉又问王兰田:“王主任你看呢?”

    王兰田说:“很好,我看就叫他梁必达吧。”

    杨庭辉笑笑说:“好是好,就是太狂妄了。梁大牙的狂妄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小闻音你怎么还为虎作伥?我跟你讲,梁大牙的进步,有你一份功劳。但是以后,这个人要是狂上加狂,你也脱不了干系。”

    东方闻音羞涩一笑,说:“我是他的文化教员嘛,我以老师的身份帮我的学生说一句话,梁必达不是梁大牙了,他现在有了很大的进步,不会狂上加狂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9
   七

    谈话是单独进行的。先是杨庭辉同梁大牙——梁必达谈,王兰田同东方闻音谈。

    如此一来,就使这次谈话显得异乎寻常地重要和神秘。当然,重要和神秘的只是杨庭辉同梁必达之间的谈话,共谈了三个钟头,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

    王兰田同东方闻音的谈话倒是很轻松,像个长辈看望后生,又像是师生之间对于学问的切磋。王兰田先是充分地肯定了东方闻音的进步,又十分关切地询问:“你最近都读了哪些书?”

    东方闻音回答说:“除了学习《论持久战》,还读了一些闲书,譬如《诗韵集成》和《闲情偶寄》。”

    王兰田颇为意外地说:“这两种书都是谈文说艺的,东方同志莫非志在此乎?”

    东方闻音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倒未必,只不过我到凹凸山,急急忙忙,许多书都丢了,只剩下几本。还有一本英人的《莎翁十四行》,闲暇时偶尔翻翻,不甚明了,只是觉得趣味有很大的不同。首长国学造诣精深,敬请赐教。”

    王兰田说:“赐教不敢当,我本来就是教书匠出身,倒也委实有些体会。我以为,《诗韵集成》虽然只是韵学,但是一个‘韵’字又有很深的讲究。同样是采韵,有的虽然工整却不见灵性,有的虽然可见灵性又不见境界,有的有灵性也有了境界,却又少了美感。妙手采韵三昧,往往韵在韵外,见音见形见神。韵脚如山,神形似水,水无山不存,山无水不秀。中国的文字不同于西洋,西洋字就是字,字里没有灵魂。汉字本身却是同历史丝缕纠缠的。甚至可以说,汉字是中国历史的另一条脉络,所以形态中就有很多蕴含,笔画之间暗寓情境。

    为什么说中国的诗不好作呢,作好了也不好品,更不好翻译。西人是很难体会中国诗词的妙处的。反过来说,我们所读到的西人诗词,都是经过翻译的,这就势必要大打折扣。诗词不同于小说,故事或可翻译个大致意思,境界却是无法翻版的。不懂西文去读西人的诗词,实际上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荒唐事情。我劝你少读西人诗词,光是一本《诗韵集成》,仅仅就韵见诗,就是博大精深了。你再回过头来,从字里找诗看看,或许会有新的妙处。”

    东方闻音如同醍醐灌顶,亦惊亦喜,情不自禁地就喊了一声先生,说:“听先生一席话,真有茅塞顿开之感。先生对于中西文辞差异的阐述,我还是头一回听到,的确耳目一新。”

    王兰田笑笑说:“东方同志这是表扬我了,我这不过是一家之言。我个教书匠,不教书了还是好为人师,算不算是瘾癖啊?”说完又转过话题,拍了拍腰际的手枪,又指了指东方闻音腰间的手枪说:“你看,人家都说,两个武松谈虎,两个屠夫谈猪,咱们这两个扛枪的居然在这里谈书,还真有一点超凡脱俗的意思呢。你说是不是啊?”

    东方闻音也笑了,说:“当真是难得有这一份闲情逸致,先生这一课,够我揣摩一阵子了。”

    王兰田说:“那好,第一堂课结束了,咱们现在开始上第二堂课,不过这堂课你我换个位置。你当先生,我当学生。”

    东方闻音立即就红了脸,说:“首长吓唬我呢,我这点底子,怎么能给首长当先生呢?”

    王兰田说:“我不是让你讲诗韵,你给我讲讲你对这次分区领导变动情况的看法,特别是对于梁大……梁必达同志任分区司令员的看法。”

    东方闻音微微一怔:“……这个问题我还当真没有仔细想过。上级的一盘棋,不是我们这些凡胎俗子的肉眼能看出眉目的。”

    王兰田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这个妮子,也开始有城府了。也好,这样可以避免犯自由主义。那么,你就谈谈你对梁大牙同志的看法。”

    东方闻音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总的说来,梁大牙——梁必达是个好人。”

    王兰田说:“这是什么话?梁大牙当然是个好人,否则怎么会让他当分区司令员呢。梁大牙不仅是个好人,而且是一个出众的好人。”

    东方闻音抿嘴一笑说:“我是说梁……必达同志进步很快。其实梁必达是个很有思想的人,脑子不笨,也很会琢磨事。从战斗的角度看,县大队长已经当得比较成熟了,但是现在就去当分区司令员,我还是有点担心他的组织能力,特别是团结问题。”

    王兰田说:“对头,这也是我和老杨最不放心的地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可以说我们是什么都想到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另外,我们还想为梁大……你看,这个名字还是没有梁大牙叫起来顺溜——我们还想为梁必达同志配一个可靠的助手,在他的身边工作,在重要的时刻出个主意提个醒。这个同志应该在一个比较恰当的位置上,既能经常同梁必达同志接触,又能密切地掌握部队。”

    东方闻音有点紧张了,她担心这次又像上次到陈埠县的时候那样,又让她“稳住”梁必达。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上次派她来,是在特殊条件下的特殊选择,那时候是因为对梁大牙不放心,而这次却是真心实意地要保护梁必达了。刚到陈埠县的时候她感觉她就像个捏在梁大牙手里的人质,而现在这个人无疑是梁必达实际的军师。彼一时,此一时,已经完全是两种性质了。

    东方闻音笑问:“这样重要的任务,该不会交给我吧?”

    王兰田看着东方闻音,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就不会?”

    东方闻音胸有成竹地说:“梁大牙已经是梁必达了,可是东方闻音还是东方闻音,这就是不会的理由。”

    王兰田愣了一下,旋即朗声大笑:“好,回答得妙。”又说:“你说对了。这次要物色一个军政两面都硬的军事干部,担任分区的副参谋长兼独立团的团长。你看朱预道合适不合适?”

    东方闻音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不合适。”

    王兰田似乎有点意外,很注意地看了东方闻音一眼,良久才问道:“为什么?”

    东方闻音说:“第一,咱们凹凸山根据地不是净土一块,思想斗争一直存在,过去就一直说有宗派主义,朱预道是梁必达使用最得力的干部,这次如果搞水涨船高,不是宗派主义也是宗派主义了。第二,独立团是分区惟一的主力部队,如果让朱预道去担任团长,窦副司令他们更会感到压力,不利于团结。第三,梁必达从大队长一跃成为分区司令,提得太快,思想准备不充分,这个时候也正是培养他政治素质的时候,有朱预道就近保驾,他就有可能有恃无恐,助长妄自尊大情绪,不利于进步。”

    王兰田听了,不禁击案称赞:“好,好啊。我们的小东方果然长大了,成熟了,有眼光。真是时势造英雄啊。”

    东方闻音说:“我算什么英雄?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王兰田兴奋了,站起身子接着说:“我跟你也交个底,现在国际反法西斯斗争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国内战场的形势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凹凸山分区将是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重心。这一次分区领导层的变动,是很关键的。你也要回去,担任政治部的副主任。凹凸山分区还要组建一个独立二团,由宋上大担任团长,你同时兼任独立二团的政委。”

    东方闻音吃惊不小:“我……行吗?”

    王兰田笑而不语。

    “可是,我……还是觉得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连头加尾,你也是七年的老八路了,要是把你在学校参加活动的时间算上,你参加革命可以算是八年了。不要怯阵,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姑娘了,而且有了实际工作经验。只要你肯学习,敢于扑下身子抓工作,就没有不行的。看看梁大牙……梁必达是怎样成长起来的?榜样就在身边,你为什么不行?”

    东方闻音仍然沉默。她觉得那时候到大街上散发传单,和现在要去担任一个团的政委,领导千儿八百八路军战士的思想政治工作,是有区别的。那时候年纪小,才十三四岁,可以说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学长们一鼓励,脑子一热也就豁出去了。可是现在,那是一个正正规规的野战团啊,不比游击队,也不比在梁必达的胳肢窝下过日子,那是要独当一面的啊,她能行吗?

    王兰田显然激动了,进入了一个职业思想政治工作者的状态:“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你的一腔热血不洒在青春的路上,更待何时啊?那时候参加学生运动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被敌人抓去了,会是什么结果?你肯定是想过的。可是你没有动摇,没有患得患失,这就是革命者的勇敢精神。正是这种无所畏惧的精神,引导你走向更加残酷的斗争,引导你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凹凸山。实践证明,你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工作者。你的成熟使我们感到欣慰,也让我们看见了年轻的一代给我们带来的希望。你没有也不应该有退缩的表现,你不能有别的选择。你应该拿出新的姿态,勇敢地冲到斗争的最前沿,接受时代给你的馈赠和考验。”

    王兰田如此慷慨激昂地一说,连东方闻音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是啊,当初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冒着白色恐怖去散发传单,的确表现了很大的勇气。当然,怕还是怕的,但是没有退缩。现在已经经过七八年的实际锻炼,从道理上说,只能是更加勇敢了,似乎没有瞻前顾后的道理。想到这里,东方闻音便抬起头来,对王兰田说:“我接受上级的安排。”

    王兰田说:“这才是一个政工干部的正确态度。”顿了顿又说:“那些闲书目前少看,多读读《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和《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当然,那些书也别扔,留着,等战争结束了再看。”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19
    八

    杨庭辉和王兰田在陈埠镇吃过晚饭,便直接进入寿春县,在寿春县县长安雪梅带领的县大队的护送下,将趁夜幕经由三分区,直接到江淮军区报到。看得出,两位首长心情都很好,该布置的都布置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走得似乎很放心。

    杨庭辉没有同东方闻音单独谈话,在同梁必达谈完之后,两位首长又分别找了宋上大和马西平。如此,每个人对自己的去向都有了底,却又不知道首长们跟其他同志谈了些什么。

    送走杨、王首长,东方闻音满以为梁必达要同自己交流意见,岂料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梁必达的踪影。东方闻音心里有些奇怪,心想,这个梁必达,当了司令就不认老战友了。决定不理他,可是再一想,又有些忍不住,于是便信步下山。

    梁必达的住所是区干部张二根家的里间厢房。东方闻音走进院子的时候,张二根一家正在吃饭,张二根的家狗姚三也在地上左顾右盼。畜牲眼尖,一眼瞅见东方闻音进来,呼地一声便蹿上来,蹦起来向东方闻音讨好。东方闻音倒也不怕,伸出手来一上一下,挑逗姚三上蹿下跳。

    这狗有个故事。姚三是岳秀英家养的母狗第二窝崽子,雄性,腿短身长,但是极其机灵,两个月前由朱预道亲手牵来,作为梁大队长二十七岁大寿的礼物,献给了梁必达。梁必达十分喜爱,给它取了个怪头怪脑的名字叫姚三。为什么这样取,梁必达不说,别人也不晓得。梁必达一有空就把姚三牵出去训练撕咬格斗,有一次姚三居然溜进大队部的伙房,毫不含糊地干掉了一只活鸡。那鸡是炊事员老韩拿半块大洋从老百姓家里买来,准备慰劳伤员的,转眼之间血肉全无,老韩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掂刀就要跟姚三拼命。老韩虽然左腿瘸了,但是那天因为深仇大恨,竟然连跳带蹦跑得飞快。

    眼看就要撵上了,惊动了梁必达,梁必达又拎着驳壳枪跟着去撵老韩,一边撵一边咋呼:“狗日的老韩,你要是把我的姚三砍了,老子就把你的右腿也打瘸。”

    老韩扔掉菜刀就骂:“狗日的梁大牙,你的野爹吃了老子的半块大洋,那可是给伤号吃的啊。你狗日的得赔。”老韩是从陕西过来的老红军,因为腿残了才当的炊事员,陈埠县县大队里只有他敢骂梁必达。

    梁必达说:“老子赔就赔,老子赔你一块大洋两只鸡该行了吧?畜牲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跟他逞能算什么好汉?”

    后来梁必达果然赔给老韩一块大洋,事情才算了结。

    见东方闻音来了,张二根便迎出堂屋,压低嗓门问:“东方政委,咱八路队伍莫非遇上啥事了?我看梁大队长脸色不对劲。”

    东方闻音怔了一下,略一沉吟,笑笑说:“没啥,梁大队长恐怕是肚子疼。”

    张二根说:“这就更不对劲了。梁大队长往常回来跟咱们有说有笑,今晚回来却是任谁不理,自顾进了他的屋子。我琢磨他是不是身上有啥不对劲,叫二孩去送热水,小黄同志不让进门,说梁大队长心里不痛快,不许人去烦恼,热水也没让往里端。”

    东方闻音想了想说:“不会有什么事的,老张你别管了,我进去看看。”说完,移动步子便往里走。姚三赶紧蹿到头里,屁儿颠颠报信去了。

    凹凸山老百姓的房子多是自己盖的,土墙草顶。山里不缺木材毛竹,所以住的都很宽敞。张二根家住的是二进的院子,前院正房四间,住着张二根一家。东厢房山墙下还有一个门楼子,通向里院。里院三间,就是梁必达的“官邸”了。

    正坐在二道门楼槛子上认字的警卫班长黄得虎听见脚步声便站起身子,见是东方闻音,刚要说话,被东方闻音摆手制止了。黄得虎知道东方闻音和大队长的关系,自然不会不识眼色,便咧嘴笑笑,闪过身子给东方闻音让了道。

    东方闻音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才看见梁必达和衣卧在铺上,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奇怪的是又听不见呼噜声——梁必达的呼噜东方闻音是充分领教过的,刚到陈埠县的时候,大队部连官带兵就十几个人,统统住在街头的土地庙里,夜半三更,隔着院墙都能听见梁必达的呼噜声。

    可是今天的梁必达却睡得十分安静。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东方闻音站在梁必达的铺前,拿不定主意是喊他还是不喊他,倒是梁必达

    听见了动静,翻身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肉眼泡,一脸苦相,看着东方闻音,并不说话。

    东方闻音问:“你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梁必达点点头说:“是啊,是不舒服。”

    东方闻音又问:“是哪儿不舒服呢?”

    梁必达指了指心口:“这里,这里不舒服。”

    东方闻音吃惊不小:“可别是心脏出了毛病。”

    梁必达怪里怪气地笑笑说:“心脏倒是没有什么毛病,就是心里难过。”

    东方闻音觉得莫名其妙:“嗨,你这个人,进步这么快,都当司令员了,还难过什么?”

    梁必达说:“当司令员就不难过啦?就是因为当了司令员我才难过的。”

    东方闻音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微微一笑说:“你是担心工作经验不足,到了分区猪大肠子直不起腰是吧?”

    梁必达说:“不是,工作经验咱不缺,再说咱也可以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嘛,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当司令的。”

    东方闻音说:“那你就是担心跟窦副司令员和张主任他们搞不好团结,是不是?”

    梁必达断然否认:“也不是。老话说,阎王爷不打笑脸人。我是个粗汉子,说话办事没遮拦,有对不起窦副司令和张主任的地方。可是这我并不担心,我向他们认错行不行?他们比我有能力有经验,我虚心向他们学习行不行?他们是老革命老共产党,我老老实实地尊重他们行不行?他们是知识分子学问人,我敬着他们让着他们,他们享福我拣苦吃行不行?他们的觉悟比我高,只要真心相待不搞使绊子揪辫子那一套,只要他们不是汉奸鬼子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只要他们还是真共产党,我就不相信我团结不了他们。”

    梁必达的这番话说得真诚实在,落地有声,有些出乎东方闻音的意外,也使她更加糊涂了:“你别这么绕来绕去搞得云遮雾罩的,你难过什么你就说出来吧,看我能不能帮你出出主意。”

    梁必达说:“我就难过一条,没文化。我难过我是个苦出身,不像你们这些城里人,从小能进学堂学文化。送走杨司令他们,我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数数我认了多少字。可是我数来数去数了三遍,越数越泄气。你猜我认了多少字?数了三遍也还是四百二十六个字。我的个天啦,学文化我下了那么大的劲,日记会写了,讲话也可以拉条条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大致可以算是个文化人了。可是你看,才四百二十六个字,这算个屁文化人。这点子文化当大队长还凑合,可是我就要当司令了。司令是个什么身份啊,杨司令那样的司令才是响当当的司令啊。只认四百二十六个字的司令算是哪门子司令?没有文化的司令就是草包司令,我不是姚葫芦,不是土匪司令。我是堂堂正正的八路军凹凸山军分区司令啊。我过去为什么那样野?为什么做了那么多鲁莽的事情?为什么爱讲粗话脏话?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道理,就是因为没有文化啊。”

    这一刻工夫,东方闻音静静地立在梁必达的对面,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时震时颤,一片潮湿的东西在眼前飘来飘去。她惊奇地看见,梁必达的双眼也闪动着粲亮的水光。东方闻音缓缓移动步子,走到梁必达的铺前,把一只纤秀的手插进梁必达蓬乱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摸着,像是抚摸一个乖顺的孩子,一边抚摸一边喃喃如自语:“梁必达啊梁必达,别再难过了,也别着急,我们再加把劲,你肯定会成为一个很有文化的人,你会是一个文兼武备的司令员。”

    梁必达抬起头来,又说:“东方,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才真正开始琢磨革命这两个字的吗?”

    东方闻音说:“你一直都是在革命啊。”

    梁必达说:“对,我是一直都在革命,但那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革命的。以前,我认为革命就是拉队伍,以后,我认为革命就是打鬼子,也包括对付刘汉英国民党。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革命二字,没有那么简单。说来你恐怕不相信,我真正对这两个字掏心掏肺地琢磨,是在‘纯洁运动’当中。他们把我抓起来,差点儿杀了,用他们的话说,这也是革命。你去看我之后,头一夜我想了一夜,想的是一旦有了出头之日,我首先就要杀那几个人。第二夜我又想了一夜,这一夜想的还是要杀人,但不是杀那几个人了。还是要杀鬼子。那几个人口口声声喊革命口号,但是他们并不懂得革命。他们要是该杀,也用不着我杀。我要干大事,我要斗争——就是那天我想明白了,革命就是斗争,同鬼子斗,同汉奸斗,也同内部的坏人斗。但是这样的革命靠的不仅是枪杆子,对于誓不两立的敌人,譬如鬼子汉奸,格杀勿论。但是,对于内部的错误,光靠杀是不行的。你想啊,我要是出来就把他们杀掉了,那我也就成反革命了,我也就跟他们一样犯错误犯罪了。不,我不能这样做。斗争有多种手段,斗争对象也有区别,我不能像他们那样瞎胡闹,我要成为一个有思想有策略的革命者,找准斗争对象,把握斗争策略,选准斗争目标。我眼下是没有文化,是讲不清多少道理,但是,我要让他们看看,在革命的路上走得最快走在最前面的,最终是我,是我梁必达,而不是他们!”

    东方闻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慷慨激昂的梁必达,突然发现,她竟然有些不认识这个人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0
第十五章

    一

    自从812高地混战之后,陈墨涵的眼前就老是晃动着一片猩红,漫同汹涌的潮水。梦里梦外,都能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连续几个月,他一直感觉自己是浸泡在血的海洋里,那些凝固了的血块粘乎乎地附在身上,无论怎样努力也甩不掉,几乎堵塞了每一个汗毛孔,使他常常有一种窒息的晕眩。有几个晚上,他让勤务兵烧了几桶热水,跳进水里扒皮似地往

    下褪。然而,浴后的清爽只是短暂的,一旦他穿上军服,踏上凹凸山的土地,那片血红的潮水便会一如既往地再次汹涌而来,弥漫在他的思维的每个角落里。

    812高地之战,是以刘汉英部全线溃退而告结束的。

    陈墨涵带着百十号人冲上去之后,能够做的仅仅只来得及抢走石云彪的尸体,便被蜂拥而上的日伪军队压下山谷。倘若不是八路军朱预道中队拼死堵截,梁大牙又带着陈埠县县大队主力从侧翼断敌后路,他陈墨涵势必也要在乱石岗中葬身。那种惨烈之状,他是不堪回首了。可是,一闭上眼睛,石云彪独臂挥刀的身影又冉冉升起,立于云端,巍峨如山。

    一仗下来,部队就垮了。一个新建的乙种团死伤四百多人,剩下的不足三百人,稀稀拉拉地汇聚在舒霍埠,再次更番号为七十九大队。

    旅部最初指令原七十九团副团长莫干山任大队长,陈墨涵任副大队长。可是没过几天,刘汉英亲自召见陈墨涵,脸色铁青地宣布,取消七十九大队建制,这支残兵游勇队伍编属张嘉毓团,为该团之补充第六营,并委任陈墨涵为营长。

    对于陈墨涵的重用,自然是经过了一番谨慎的权衡。

    在刘汉英的视野里,最先有六个人选,陈墨涵自然而然的是最后一名。但是随着各方势力的角逐,前面各有背景的人物纷纷落马,而根本无心竞争的陈墨涵反而浮出水面。除了陈墨涵已经在七十九团奠定的基础以外,在蒋文肇集团军总部供职的二哥陈克训也是一个无形的砝码。刘汉英还有一层深远的考虑:任用陈墨涵不仅是给陈克训一个面子,而且,通过此举,也可以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万一这支队伍再挑起什么乱子,不仅有陈克训分担部分责任,也同时可以使蒋文肇更能接近是非,就近体会他的难处。

    几天之后陈墨涵才知道,812高地一仗打完后,莫干山曾经秘密致函最高长官部,弹劾刘汉英用兵无道,要求军事法庭就812高地之战进行调查,同时要求上峰为以身殉职的石云彪团长追授将军衔。莫干山甚至还自作主张派人去庐州购买大理石,要为石云彪立英烈碑。

    莫干山的这些活动不知为何竟被刘汉英掌握了,刘汉英自然十分恼火,只是不好做得太露骨,便采取明升暗降的办法,让莫干山又恢复了副团长职务,名义上辅佐张嘉毓,实际上被剥夺了直接掌管部队的权力。

    在这样的背景下当上了这么个营长,陈墨涵的心里十分惶惑。他很钦佩莫干山,那委实是一条横竖不屈的汉子,冲锋陷阵从来没有半点怯色,像石云彪一样一身豪胆,视死如归,堪称军人楷模。莫干山被贬是因为莫干山仗义敢有所作为,在这种前提下取代他的位置,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但是仍有乘人之危之嫌,不知道老团长在天之灵作何感想,更无法料想众弟兄会拿哪只眼睛看自己。

    知道了真相的陈墨涵前思后想,觉得这个营长是不能当的,便硬着头皮去向张嘉毓辞职。

    张嘉毓倒是客气,很耐心地倾听陈墨涵的辞职理由,一副胸有城府的样子,始终很老道地微笑着。相比之下,陈墨涵就显得嫩拙,一边陈述一边看着张嘉毓的表情,看着看着自信就减去了不少。等到他终于缄口,张嘉毓笑了笑,问道:“你说完了吗?”

    陈墨涵揩着额上的冷汗,诺诺答道:“说完了。”

    张嘉毓便站起身来,仍然温和地笑着,很体贴地拍了拍陈墨涵的肩膀说:“墨涵老弟,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你的真实想法我也能揣摩一些。可是你要明白,叫你当营长,是旅座的意思。刘旅长是很器重你的,认为你的出身背景好,有聪慧的军事素养。若以重任锤炼,

    可望成为栋梁之材。你不要辜负了旅座的一片栽培苦心。”

    陈墨涵明白,张嘉毓说的这些话,倒也并非信口开河。半年前刘汉英考核各团参谋业务,他将白崇禧将军所著《山岳丛林地区攻防作战十大原则》倒背如流,并且根据刘汉英的假想敌情,做出了一份十分周密的作业,使刘汉英大为赏识,当场就对在场的几位旅、团长官说:“这个陈墨涵是个人物,让他带兵打几仗,三仗不死,可以当团长。”

    但是陈墨涵依然拒辞不受营长职务。在这支部队里,石云彪受排挤,莫干山被削弱,他陈墨涵反倒被委以重用,这就有一种不地道的感觉。

    “团座,务请再向旅座呈言,墨涵年轻才疏,阅历浅薄且无功绩,加之本营屡经重创,弟兄们——”说到这里,陈墨涵含含糊糊地哼了一下,把“心寒齿冷”之类的话化作一口长气叹了出去,改口道:“墨涵自忖当此重任难以服众,依职之见,还是请莫团副兼任营长之职,我任营副较为妥当。”

    张嘉毓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很神秘地笑了笑,放低调门,体己地说:“你老弟还看不出来吗,他们那些人啊,七十九军的,都是那个毛病,一个个全都自命不凡,一贯抗上,好像全中国只有他们才是正经的抗日,连蒋委员长的命令都敢抗,旅长敢把部队放手交给他们吗?石云彪倒是光荣殉国,那是功垂千秋了。可是莫干山不一样,老莫那性子,急眼了简直就是绿林长毛,说翻脸就翻脸。眼下看来,打日本他还算卖力,可是往后倘若情况有变,他的枪口就很难说对谁了。他敢把队伍拉出去你信不信?你今天不要说辞职的话,老兄倒是有句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你那个营长不仅要当,还得当仔细点。你的几个营副和正副连长中,有五个是石云彪和莫干山的老杆子,赵无妨、陈士元和余草金原先都当过营长,恐怕早就心存不满了。旅座有话,一旦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动,就地解决。就是莫干山,如果再敢越轨,也绝不留情。”

    张嘉毓说完,左手按着右指关节,击出了喀嚓一响。

    陈墨涵的心中不禁一震。此前陈墨涵只知道这支部队派系之争很激烈,但是有抗日大局笼罩在头顶上,各方都有所收敛。七十九军已经山穷水尽了,按说可以适可而止了,没想到至今还是险象丛生。如此一来,这个营长他更是不能当了。

    “团座,明人不说暗话,我也是石云彪栽培出来的,您和旅座就不怕我心存异志?”

    “你?”张嘉毓抽了抽鼻子,像猎犬一样专注地嗅了嗅手中未燃的烟卷,哈哈笑了几声,站起身来又拍了拍陈墨涵的肩膀。“老弟这是开玩笑了。你很坦率,这更让人放心了……可是,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陈墨涵是我张嘉毓动员出来从军的,是旅座签署命令委任为少校军官的。再说,令兄现在蒋文肇总司令身边高就,我们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客,都是党国的必用之人,患难与共啊。”

    张嘉毓说陈墨涵是他动员从军的,指的是当年他和韩秋云在三岔渡口惊遇国军的事。那时候张嘉毓还是个营长,而且是败军的营长。当时刘汉英听说他们本来要投梅岭去找八路,差点儿就把他和韩秋云枪毙了。张嘉毓那时候连哼都没敢哼一声,还是石云彪挺身而出,这才保住了他和韩秋云的小命。

    陈墨涵疑惑了。他对石云彪的崇敬,石云彪对他的器重,都是有目共睹的,刘汉英和张嘉毓难道当真忘记了这段历史了吗?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至于二哥陈克训现在在集团军总司令部担任情报处处长,陈墨涵也是在前不久才知道的。那年日军进占蓝桥埠,他投军之后曾往省垣发了几封信,得知老母已经去世,父在病中,但是二哥的情况一直飘忽不定,有消息说去了美国,也有人说被蒋文肇派往日军大本营做了特工,还有消息说陈克训到延安投了共产党。几年下来才知道,陈克训哪里也没去,从罗卓英的“西枫青年干部训练班”毕业后,他就调进蒋文肇集团军总司令部,一直从事调查和对付日军“石榴一号”的工作,并且卓有成效,逐步晋升为司令部情报处中校处长。

    二哥这层关系,倒是很有可能为刘汉英所用。

    见陈墨涵沉吟不语,张嘉毓又说:“我知道老弟重情仗义,为人高风亮节。但愚兄以为弟前程远大,不说有经天纬地之才,亦应有振翅鸿鹄之志,为长远计,不可意气用事。若论个人情感,何止是老弟你,老兄我和旅座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说我们对后娘养的如何如何,无稽之谈嘛。老弟你随便找个头脑想一想,如果当真如此,那根本就用不着倾轧了,早在当初三十里铺就把他们解决了,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么多的口舌?再说,即便他们高层之间有些龃龉,也不否认石云彪、莫干山他们有些偏见,可是老弟你同他们也就是萍水一逢,皮毛之交嘛。人各有志,聚散都在情理之中。旅座和本人对你从来没有另眼相看。自家的兄弟不用,我们还能用谁啊?”

    张嘉毓说得情恳意切,可是陈墨涵反而更加惶恐了。若按张嘉毓的意思,本人的行为不就同石云彪、莫干山他们背道而驰了吗?他们是忠勇之辈、苦难之旅,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光明磊落是做人根本。对于石云彪一类人物,理应鼎力相助,即便不能拯救于水火,也不能为了一己之利,去做那暧昧尴尬的勾当。倘若走上刘汉英、张嘉毓铺设的那条路,甘做他人鹰犬,岂是君子所为?

    陈墨涵哪里知道,恰好是他一再推辞营长之职,反而更加坚定了刘汉英和张嘉毓对他的认可,在有关七十九团生死存亡的敏感话题上,眼下上上下下都是如履薄冰,他们委实需要有这么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角色来维持目前的平衡。

    张嘉毓拒不接受陈墨涵的辞职要求。

    这种事情当然也不可以动刀动枪,陈墨涵只好悻悻作罢。勉强就任营长之后,连续几天脸上阴云密布,冥冥之中总是看见一只硕大的独眼寒光逼人,似乎每一时刻都在穿肠透腑地探究他的心底深处。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1
    二

    踌躇之际,莫干山闻风而来,神出鬼没地叫出陈墨涵,岗坡上觅一个隐蔽的洼子,两个人席地而坐。

    莫干山是中原人,颇有燕赵遗风,红脸汉子说话向来火暴,开口就骂:“妈拉个巴子,你辞个什么职?七十九团就剩下这么几个人几条枪了,你就不能硬起卵子给我顶住?”

    陈墨涵沮丧地说:“墨涵宁可为兵为卒战死沙场,绝不能陷于不义之地。当这个营长就好比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是不是屎,本人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莫干山正色道:“你小子好糊涂。你以为他们让你当这个鸟毛灰营长便是真的对你重用吗?错矣。他们要削我兵权,但是派来亲信又怕露骨,这才抓你垫背。眼下七十九团的问题就像一团炸药,一点就着,一般人这时候是不敢来的。你上有靠山,下有旧部,前有石云彪

    知遇之恩,后有刘汉英栽培之功,进可以跻身刘、张山头,退也不致反目为仇。天时地利你都占上了,这个营长你不当谁当?”

    陈墨涵张了张嘴,喃喃地说:“可是……可是弟兄们会怎么看……?”

    莫干山挥手打断了陈墨涵的话头,厉声说道:“你心我知,无须再言。”然后接着自己刚才的思路,继续说道:“你若硬顶,恰落口实于他人之手。到那时,随便治你一个罪名,再派人来就名正言顺了,七十九团的火种也就彻底灭了。为眼下之计,你屈辱也好,艰难也罢,但是你不能退缩。你是云彪兄一步步栽培起来的,你要继承云彪兄的精神,给多苦多难的七十九军的弟兄们扯根旗杆,把咱们这支后娘养的队伍带起来。”

    莫干山的话落地有声,说得陈墨涵心潮澎湃。

    莫干山又说:“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是怕弟兄们错看了你。你放心,你是石云彪器重的人。石云彪器重的人凤毛麟角,都是好汉,我莫干山和七十九团的弟兄心里亮如明镜。”

    一股热流涌上陈墨涵的胸腔,但是他控制住了每一缕温情,仍然不动声色地说:“我当营长倒也未尝不可,但是我的一贯准则是令行禁止。号令未出,不准勇者独进;号令既出,不准怯者独止。军中立草为标,全营官兵,必须以我之好而好,以我之恶而恶,以我之志为志,所有言行举止必须立于我的股掌之中,一切行动必须听命于我,任何人不得越级指挥。”稍停,又补充了一句:“也包括你莫副团长。”

    莫干山双眼凸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墨涵不卑不亢地说:“我将按照我的意志和方式带好这支队伍。”

    莫干山心中一动,定定地看着陈墨涵,陈墨涵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冷峻,似乎有某种东西藏得很深。莫干山的牙帮骨抖了抖,咬牙切齿地说:“好吧,那就看你的了。”言毕,竟潸然泪下。

    分手的时候,莫干山攥住陈墨涵的手,苦笑着说:“墨涵老弟,我莫干山从军十余年,本来是怀着一腔报国之志的,如今看来我是……哈哈……我算什么?自己还把自己当做英雄使,可在人家眼睛里,连炮灰都不让你当个正派的炮灰。本军上有派系下有亲疏,狗日的日本人把咱们中国人当孙子欺负,咱们的长官还在明枪暗箭拳来脚往地内耗,这碗军粮吃起来真是硌牙又糟心啊。”

    陈墨涵说:“团副向来以勇武刚烈深受部属拥戴,眼下何以悲观至此?放远眼光,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今晚日暮西山,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你我驰骋沙场驱倭逐寇建功立业来日方长啊。”

    莫干山凄然一笑,叹道:“但愿如此啊。”说完,转过脸去,从贴身内衣上兜掏出一物,“实话不瞒老弟,我这几天常做白日梦,无论是闭门静坐,还是立于队列,总是觉得脑后有霍霍风声,疑为刀光剑影,恐怕是不祥之兆。万一我有个好歹,这封绝命之书就烦请老弟代为呈递了。”话完泪流,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竟然颤颤巍巍地给陈墨涵鞠了一躬。

    陈墨涵骇然而退,又连忙上前弯腰架住莫干山,劝慰道:“做恶梦乃心绪不宁所致,团副大可不必多虑。假如真有异常变故,墨涵和全营弟兄绝不会坐视。”

    怀着一腔纷乱而悲怆的心情,陈墨涵终于接受了补充营营长一职。

    所幸的是,七十九团残存的三百官多兵在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的击打之下,并没有颓然垮掉。

    全营第一次集会那天,刘汉英来了,张嘉毓和莫干山也来了。旅长和团长都发表了洋洋洒洒的训词,表彰了七十九团浴血奋战的功绩,追悼了石云彪和其他战死官兵的不朽,并且带来了几十枚勋章和一批军饷物资。

    新任营长陈墨涵自始至终表情肃穆。站在临时搭起来的典礼台上,他的心里委实有太多的话要说,但是被他吞下了。他从森林一样戳立于地的军列的顶上看到了一层隐隐颤动的气象,从那些塑像般正襟危坐的官兵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燃烧的情绪,也看出来了对他的信赖和支持。

    集会即将结束的时候,陈墨涵将自己的两臂高举起来,背对他的长官,向着他的部队,吼出了低沉有力的一嗓子——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预备——唱——!

    部队似乎愣了一下,在经过了片刻的沉寂之后,一股澎湃的膛音拔地而起,直冲霄汉: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军民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大刀向……

    大刀向……

    雄浑的歌声如风暴席卷江海咆哮,一泻千里无可遏制,在凹凸山的上空滚动轰鸣。这是一次最真实的精神检阅。歌声凝结着仇恨和激情,也掩盖了屈辱和阴谋。陈墨涵从这感天动地的歌的浪潮中,似乎已经触到了扑面而来的浓浓的血腥味。战斗厮杀的欲望汇成一河血红的潮水,从他的身边哗哗流淌。他似乎看见了千万柄银光闪烁的戟槊在马背上蠢蠢欲动,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凌空劈下……

    不用看陈墨涵也能够想见,他身后的刘汉英和张嘉毓等人也在跟着队伍一起唱,而且在表面上同样唱得掏心掏肺热血沸腾,至于心里是怎样的惊悸,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1
    三

    喧嚣了一个后晌的凹凸山在入夜后沉寂下来,天上若隐若现地跳动着几颗星星。新建的补充营在森严的警戒中进入了丰富的梦境。一缕凄婉的二胡琴声从营部庭院一间小屋的门缝里流出,如同一根断断续续的游丝,点点滴滴地渗进凹凸山连绵逶迤的沟壑,淹没在此起彼伏的蛙鸣蝉吟之中。

    陈墨涵面壁揉弦,如入无人之境。曲子是古典管弦名曲《十面埋伏》,却又不拘泥于原作,有许多即兴的成分,时而浅吟低徊,如倾如诉;时而急弓繁弦,如疑似问;时而跌宕豪放,如江河之水一泻千里。

    正拉得忘我忘物,蓦然听见一阵敲门声,那声音极其轻微,像是犹豫不决,然而陈墨涵还是十分清晰地听见了。

    琴声戛然而止。

    陈墨涵收弓抚杆,迅速从旋律中脱出身来。擎枪在手,打开门一看,陈墨涵惊得目瞪口呆。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一团白色的影子,那影子一见到他,便不由分说地向他蠕动,看样子是有气无力了,然而却坚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脑袋磨蹭他的腿杆——天啦,是雪无痕。

    812高地之战,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高地上连一棵活着的树木都见不到了。几天之后清理战场,莫干山特意指派几名士兵寻找雪无痕的尸体,要把它同石云彪葬在一起,却没找到。没想到在这个月朗之夜它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雷霆放歌把它唤醒了吗?是一曲《十面埋伏》的琴声又将它引回到这片生死不已的战地吗?

    哦,这个饱经沧桑大智大勇的生灵,这个在兵荒马乱中大难不死的爱国者,这个轻利重义忠贞不屈的畜牲,这个从未胆怯屡建功勋的卓越士兵,这个七十九团最亲密的朋友和最默契的助手,这些天来,你在哪里?尝了千般苦,受了万种罪,你依然活着,依然举着高贵的头颅,依然闪烁着能够洞穿各种阴谋的犀利的目光,依然循着战友们的歌声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你就是一艘不沉的战舰啊,你何以知道我陈墨涵就是你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人呢?七十九团还剩下三百多人,你连莫干山都没有去找,却为何如此义无反顾径直奔我而来?

    哦,雪无痕啊雪无痕,你将是我灵魂的一面旗帜和惟一的知音啊。

    陈墨涵扔掉二胡,泪流满面地抱起了雪无痕。灯光下细细打量,雪无痕显然是受过重伤的,它的左肩和右后臀部有刀疤,右耳朵上有两个洞穿的窟窿,自然是被子弹打的。

    不可思议的是,雪无痕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已经痊愈,右后臀上还有紫药水的痕迹——这说明雪无痕曾经接受过治疗。治疗者是谁,只能是谜了。

    雪无痕的到来,给陈墨涵带来了极大的慰藉。他像是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道神谕:无论如何,必须往前走下去,后退是没有出路的。物竞天择,他必须高举一面旗帜,带领一支苦难之旅走出沼泽。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1
    四

    在一个沉闷的夜晚,陈墨涵缓步登上812高地。

    陈墨涵坚信紫云观那位老道的话绝非妄语,今夜无论如何是有一场大雨了。来的时候,他带了一个排,撒在山下和坡上,然后在雪无痕的陪同下登上了山顶。

    经过一番精心调养,雪无痕又恢复了健康。十多天后,本营老兵不知从哪里听人传说,陈墨涵才大致知道了雪无痕死里逃生的经历。

    在812高地血战中,雪无痕全身六处挂彩,因为失血过多,昏迷在一个潮湿的洼地里,被一名日军中佐发现。该中佐是个动物学家的后裔,来华参战之前则是东京帝国大学生物系的高才生,他在对雪无痕的耳朵和爪子进行了一番无微不至的研究之后,居然辨认出雪无痕不凡的身世,知道这是一只被动物学家命名为“鹰冠”的犬类,是乌尔卡契的优良品种。而乌尔卡契地区在十七世纪曾经发生过一场人类空前的战乱,战乱之后又遭受了上苍的惩罚,三年不雨,土地龟裂,生灵濒临灭绝。这种“鹰冠”已经十分的稀少了,不料在凹凸山腹地居然发现了一只。

    中佐自然大喜过望,嘱咐随队医官紧急抢救,并且在救活之后精心护理。他要按照自己的营养学说,将这个来自高贵血统的小东西养得膘肥体壮,让其毛色光洁一新,恢复祖传的风度和气质,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带回国去,那将在他的家族甚至有可能在本国的动物学界引起无限的惊喜。

    日军中佐想错了。

    具有纯洁的民族精神的雪无痕,是不会让它的敌人实现愿望的,哪怕这个愿望是美好的。

    它接受了治疗,但是它拒绝接受日本人赐予的任何食物,包括牛奶鱼片蛋糕之类的高级营养品。在日军医官那里,它只食用一种东西——水,而且是凹凸山的水。当然,日军医官绝不敢掉以轻心,他不能让中佐的宠物因绝食而毙命,便强行给雪无痕注射葡萄糖和卡耐基尔斯激素。

    雪无痕无可奈何地活了下来。当然,那是一种在心灰意冷状态下的对于一切都无所谓的活法。在那些日子里,它毫无作为,只是静静地等待末日的来临。

    可是终于有一天,它知道了它的队伍并没有被彻底消灭,凹凸山区还有它的亲人,它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毫不犹豫地跑出了医官刚刚打开不到一分钟的栅栏,任凭身后枪声如豆,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敌人徒劳的追赶,义无返顾跋山涉水地回到了陈墨涵的身边。

    现在,雪无痕同陈墨涵并肩而行,来看望它的亲人。对于石云彪,它甚至比陈墨涵更多一分了解。

    已经是盛夏了。这个夏天世界上发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太平洋战事紧锣密鼓,德国纳粹在盟军的打击下呈全面溃退之势,侵华日军因其本土遭受灭顶之灾而大幅度收缩。可是就在这样胜利在望的日子里,莫干山却突遭横祸。

    石云彪死了。正因为死了,石云彪才是不死。

    莫干山也死了。他没能获得石云彪那份殊荣成为不朽。日军曾经像串珍珠一样,在他的身上打过六个枪眼,他都没有倒下,却死在一伙身份不明之人的乱枪之下。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2
    五

    说是有雨,却是满天星斗,绝无半点风雨的先兆。一轮昏黄的弯月悬在顶上,将凹凸山群峰的轮廓笼罩在如烟似雾的月光之中。山野蛙鸣虫吟,枝叶轻曳。山下村落斑驳却罕见灯火,只有稀疏银汉,在月天之上点缀出遥远的飘渺。

    陈墨涵仰天长叹,真是山河依旧,国破人非啊。

    莫干山死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从旅部传出来的讯息是:莫干山借带队出山巡哨之机,携枪投敌,被汉奸姚葫芦的手下误认为商队,尾追至马陂歼击,所率二十余人无一生还,叛匪首领莫干山死于乱刀之中,所带金银财物悉数被劫。

    弥天奇冤。好就好在刘汉英得到了“无一生还”的报告。七天之后陈墨涵秘密赶到凹凸山主峰下的紫云观,会见了那位郑姓勤务兵时,那位勤务兵仍然神色恍惚惊恐不已。

    据郑姓勤务兵说,莫干山此行是奉刘旅长的命令,前往马陂接运内部人员从洛安州购买的药品。可是到了接头地点,不仅没有见着送药的人,反而遭到了突然的枪击。二十一个弟兄均倒在乱枪之中。之后一群蒙面人又从两边的树林里钻出来,挨个补枪。

    事实上莫干山对于这样的事早有预感,出发之前就交代勤务兵,一旦出现异常情况,叫勤务兵不要管他,力求逃生,因此在枪响之时,勤务兵首先被莫干山推进树林,否则也同样成了枪下之鬼。

    郑姓勤务兵给陈墨涵带来莫干山的最后遗物是一张写在黄裱纸上的绝命书:如果我死了,就是被人暗算的。

    如此说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这一切也早都在莫干山的预料之中。

    此刻,站在812高地上,陈墨涵的心灵被巨大的痛悔不断地撞击着。他想他是太书卷气了,他是太轻看了阴谋的可能性。这样的事,他本来是应该预料到的,以他的力量本来是可以对莫干山进行暗中保护的,可是他却迟钝了。他只是限制了莫干山的行动,以为只要莫干山不插手补充营的军务,就能减少某些人对莫干山的猜忌和怀恨了,以为只要莫干山暂时放弃争斗就能相安无事了,以为都是党国军人,至少会有起码的人格和信用。可是他错了。以史为鉴,煮豆燃萁的事情比比皆是啊。《六韬·论将》说将有五材:勇、智、仁、信、忠,此仁此信此忠乃是施于部属袍泽。五材之中独无“义”,君子与非君子之战乃你死我活,“义”乃乱军之物,义不掌兵乃千年古训,以义之心度非义之腹,岂有不被暗算之理!

    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陈墨涵的心境与这茫茫夜色浑然一体。再抬头看天,已经是墨黑一团。暗蓝深邃的天空似乎勃然变色,低天昊昊,苍穹黯淡。先是一阵凉风掠过,陈墨涵打了一个冷战,接着便见明月失色星斗纷乱。不知是何时从何处飘出一团巨大的厚云,泰山压顶般覆盖下来,顷刻之间便闻空中喀喀有如裂帛之声。雷霆由远及近由上而下隆隆滚来,洞顶般的穹窿骤然炸裂,大地的脉搏在急剧地颤动,起伏的群山于是跳跃着映进视野。

    陈墨涵心里一震:这雷声炸得蹊跷啊,暴殓天物,当真是天怒人怨。大雨终于滂沱而下,在凹凸山麓奏响了犹如万马奔腾的天籁之音。

    陈墨涵迎风伫立,任如注的雨水泼面浇来,顺着紧贴肌肤的军装瀑布般流泻。他的心里不闻雷声,只有雨声,眼前没有闪电,只有一只巨大的独眼悬挂在浑沌的天宇下冉冉升起。

    弥漫在812高地上的血污就在这滔滔的雨中纷纷沉落,渗进了山林深处,灌进了草木根须,铸进了岩缝石隙。他觉得他的每一根毛发都被洗净了尘埃,每一片肌肤都舒畅地呼出了污浊之气,悲怆的心田此刻一片清凉。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2
    六

    暴雨纵情地泼洒了一夜。当地人说,这是凹凸山近几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雨。

    直到天明时分,风势才逐步减弱,雨丝也由粗变细,再敛成毛毛细雨,无精打采地意思一阵,终于偃旗息鼓了。于是,舒霍埠又骚动起来,旅部直属的特务营、工兵营和一些勤务分队由值星军官们带队,在坝子上扯起口令操练。

    乔治冯站在医院外面的山路上,饶有兴致地观赏凹凸山雨后的晨景。

    太阳从东方的山脊线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玫瑰色的霞晖在凹凸山麓弥漫荡漾。视野清晰透亮,空气里洋溢着栀子花的芬芳。受了一夜惊吓的山鸟从恐怖中苏醒,起先试探着叽喳了几声,这里叫了那里应,功夫不大便形成合唱,伴着坡上多路喧腾的溪流,汇成了夏晨雨后美妙的旋律。托着水珠的山花自然更加娇媚了,在青枝绿叶的簇拥下,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宛若羞涩的脸庞。

    当然,在这田园诗般祥和的晨景中,还有一个亮丽的主题,便是远处的那个女孩子。

    乔治冯不仅是一个严谨的医生,也是一个很有浪漫气质的诗人,当然他并不作诗赋词,他的作品是由手术刀创作的。在乔治冯此刻看来,这个清晨所有的景观似乎都只是一种氛围,或者说是一件合体的衣服,是舞台上和谐的灯光,它们渲染着那位姑娘,照耀着那位姑娘,因了那位姑娘的美丽而美丽,美丽的姑娘因了这美丽的烘托而更加美丽。

    乔治冯在这一瞬间激动了。

    那道美丽的风景正是他的作品啊。他足足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几乎用尽了他的浑身解数,终于把那个姑娘从一场荒诞而尴尬的病中解脱出来,从而使她恢复了天然丽质。

    乔治冯就这么长时间地凝望着他的作品。韩秋云正和医院其他的人一道,忙乎着清理院子里的积水。她的动作是熟练的,她的姿势则是那样的优美。是的,她本来就是一个劳动的村姑,她的美丽是在劳动中生成的。

    乔治冯的心里隐隐一动,差点儿就走过去拿掉她的工具,他觉得她不应该再从事这样的劳动了,他觉得她应该成为自己的一名学生,成为一名高尚的护士或者是卓越的外科医生,因为她拥有聪慧的天资和那双无与伦比的手。

    终于,韩秋云挖好了一条小水渠,抬头擦汗的时候,亮亮的眸子从飘动的氤氲中掠过来,一眼看见了乔治冯专注沉迷的目光,脸色微微一红,羞赧地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清洗自己的工具。

    乔治冯笑了。他知道那姑娘从内心深处感激他,甚至信任他。会不会爱上他?他没有问,他也不可能问,因为他是她的医生,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应该是圣洁的。到目前为止,他对她的感情还局限在欣赏和爱惜的范围内,他是一个出身于高贵的家庭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还没有把自己的情感认真地同这个穿着美式军服的村姑联系在一起思考,尽管他对她是那样的熟悉。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乔治冯更熟悉韩秋云的身体了,也没有人比他更能懂得她那双手的价值了。那双手首先是有力的,在她病魇期间,那双手曾经数次紧紧地抓住过乔治冯的胳膊,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缓缓渗透的力量和极其细微的敏感。

    乔治冯十分认真地研究过韩秋云双手的骨骼和皮肤,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凹凸山的村姑居然有着十分难得的生命构成,手指修长关节灵巧,肌肤光润细腻,可谓嫩若新葱,凝似华玉。他简直很难相信,繁重而粗糙的劳动居然没有能够破坏那双手的天然美感。

    乔治冯的想象世界于是出现了诗一般的境界——哦,这个姑娘是汲饮山涧中纯净的泉水长大的,凹凸山无处不在的栀子花的芬芳灌溉了她,质朴而快乐的山歌沐浴了她。晨饮朝露,夕餐花香,这或许就是这个姑娘得以绝美的惟一依据了。她就像一只野生的小鹿,她的生命,她的青春,她的容貌,她的未经污染的善良和不谙世事的单纯,她心中那片没有被开垦的聪慧,完全是来自这片山林和田间最原始的营养。于是乎,她的健康的美丽,她的劳动的色泽,她的蓬勃的活力,就同养育她的这片山水天然相融。她本来就是凹凸山的一片叶子或者一汪泉水,是一朵飘扬的花绒或者挂在枝头的果实。从那个时候起,乔治冯的心里就时时泛起一种异样的滋味,他甚至设想在她的病完全治愈之后,就把她带走,带到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恐怖的文明世界里,然后他要教她学会正确地使用自己的手。

    倏然,一丝粲然飞动的光线灼痛了乔治冯的眼睛,那是不远处正在训练射击的战地女子挺身队——自从高秋江离开之后,这支队伍就易名为战地女子挺身队了。乔治冯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称谓十分反感,尤其令他反感的是这支队伍的新任队长,也就是政训处长吉哈天的夫人黄女士。

    三个月前韩秋云基本痊愈,就是这个长着一双鱼眼的黄女士,不厌其烦地到医院来催促韩秋云出院,乔治冯也感到实在没有理由阻拦了,在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征询韩秋云是愿意留在医院当助手还是愿意回去的时候,那位姓黄的队长竟然不怀好意地奚落他是想茅屋藏娇,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他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他非常不希望韩秋云再回到所谓的战地女子挺身队里去,他认为他有必要制止这件事情。

    在这个清晨,乔治冯再一次产生了冲动,他决定把这个姑娘从战争的边缘拉回来。无论如何他都认为,这个姑娘不适合于战争。战争是一件很严格的事情,它是需要特殊性格的,把年轻貌美的女子放在战争的熔炉里烘烤,她们很快就会被烤干水分从而枯萎。让女人从事战争是对人类至爱的母性的严重破坏和浪费,是对于性别的极其不合理的错误使用。

    乔治冯理了理情绪,向韩秋云走了过去。

    在韩秋云侧后十几步的地方,乔治冯站住了。这时候他看见了韩秋云的半边脸庞,那上面挂着汗珠,红晕如霞。乔治冯稍微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唤了一句:“姑娘,你过来一下。”

    韩秋云听见喊声,双肩悸动。转过身来,目光与乔治冯对视,笑了,说:“大夫你看,我可以干活了,不用再吃药了吧?”

    乔治冯说:“药暂时还是要吃的,不过我今天想和你谈谈别的事情。”

    韩秋云有点意外:“哦,乔治大夫……,是不是我的病……”

    “啊,不不,”乔治冯赶紧摆手:“没什么,我只是想散散步,跟你随便聊聊。”

    韩秋云便放下铁锹,惶惶地跟着乔治冯走上了山道。

    默默地走了一程,乔治冯问:“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当一名护士或者医生吗?”

    韩秋云的脸色突然绯红起来,说:“多谢你乔治大夫,你治好了我的病,我也知道你的好心,可是我不能留在那里。”

    “能说说原因吗?”

    韩秋云说:“我没有见识,那种事情我做不来。”

    乔治冯仍然不解,说:“如果你不能留下来,就要回到……挺身队里去,你知道挺身队的性质吗?那可是要打仗的啊,你难道不怕?”

    韩秋云沉默。乔治冯也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韩秋云想了想,又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乔治冯于是就讲了一个故事。乔治冯说:几十年前,在克里米亚战场上,英国的几千名伤兵因为缺少医治和护理,濒临死亡。这时候有一位女子挺身而出,她美丽善良,高贵又富有同情心。她提着一盏马灯,昼夜奔波在伤兵中间,为他们清洗伤口,换药包扎。她的那盏马灯,照亮了无数绝望的心灵。

    “她是谁?”朝阳下面,韩秋云的一双眸子清澈如泉。

    “她的名字叫南丁格尔。她是世界上出现的第一个护士。从那以后,就有了护士这种职业。护士是士兵的第二个母亲,是人类最崇高的职业之一。”

    故事讲完了,乔治冯安静地等待韩秋云的反应。可是没有反应,韩秋云正在无声地眺望远处。乔治冯于是继续诱导:“还有医生,他的职业就是拯救人的生命,高尚而且高贵。我认为你完全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过了许久,韩秋云才抬起头来,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乔治冯说:“大夫,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做不了医生,也做不了护士。我恐怕只能回到她们那里去了。”

    “为什么?”

    “你们做的事,都是学问人做的事,可是我只读过三年书。”

    “但你年轻啊,而且可以先学着当护士嘛。”

    “就算能行,可是他们不会答应的。”

    乔治冯停住脚步,笑了,说:“我先征求你本人的意见,如果你想留下来,那就能留下来,没有人能阻拦你,你相信吗?你说吧,你自己是不是愿意?”

    韩秋云抬起眼睛,看着乔治冯,抿了抿嘴唇,终于点了点头:“我愿意。在你那里干粗活我都愿意。”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3
   七

    乔治冯赶到刘汉英住所的时候,刘汉英正在花园里捉虫子。兵荒马乱的岁月,偏安一方,这也是难得的闲情逸致了。

    刘汉英住的是一幢二层简易楼房,这是部队进山的第二年由工兵建造的,虽然算不上豪华,但是地面很大,院子里种着蔬菜,后院还有一个花园,品种不多,多数是凹凸山特有的栀子花和杜鹃之类。

    刘汉英的夫人程女士是大家闺秀,毕业于上海的一家教会学校,知书达理,为了表示坚持就地抗战的决心,该女士也于去年进山,就在刘汉英的特别行政公署做妇抗工作,偶尔也到学校和医院里去,因此乔治冯对她并不陌生。见乔治冯来了,程女士赶紧迎出门外,满面春风地说:“好稀客,你乔治总算登我的门了。此来必有贵干。”

    乔治冯本来是满怀信心来的,让程女士这么一说,反倒愣住了,木着脸想了一会才说:“倒也算不上大事,我来找刘先生说点小事。”

    程女士说:“公事还是私事?”

    “应该算是公事吧。”

    程女士笑了,说:“什么叫应该啊,公事就是公事,私事就是私事。你这么似是而非,我断定八成是私事了,而且是重要的私事,不然你怎么肯舍驾光临寒舍呢?”

    乔治冯的脸不由自主地就红了,心里想这个女人厉害。

    两人正在门口寒暄,刘汉英从后院里踱了出来,见是乔治冯,也有些意外:“咦,你这个救命的菩萨,居然也到我这个杀人屠夫家里来了,难得难得。夫人,你是不是到伙房关照一下,我来跟乔治老弟喝顿早酒怎么样?”

    乔治冯说:“早酒是不必了,我说完话就走。”

    “噫,那可不行,菩萨来了不敬酒,是要倒霉的。我知道你不尝土酒,我这里可是有一瓶上好的威士忌,就是给你留的。”

    程女士朝乔治冯笑了笑:“我今天可是要亲手下厨了。”说完,一摆腰肢走了。

    乔治冯想了想,也好,这样可以从容地把话说完。再说,这段时间稍微清闲一些,心情也比较好,清苦数日,有几杯威士忌不算坏事。如此一想,便不再推辞,跟着刘汉英进了客厅。

    坐定,勤务兵上了茶,刘汉英说:“别忙,咱们有约在先,今天你说什么都可以,就一个字你不能说。”

    乔治冯有些犯糊涂:“什么字?”

    “一个‘走’字。你老弟无事不登阎王门,你今天该不是来告辞的吧?”

    乔治冯心里踏实了,笑笑说:“这个字今天不说,我今天来,是想跟你提一个要求,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有话请讲。”

    进入实质性的阶段,乔治冯多少还是有点顾虑。刘汉英虽然是一个受过教育的高级军官,但是在有些问题上,粗俗的一面还是有的,弄得不好,自己的意思就会被歪曲。而如果不直接说出来,显然也是不行的,并且是刻不容缓的,他非常讨厌那个不断去医院骚扰的黄女士,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于是硬着头皮说:“我请求把那个姑娘留在医院里。”

    刘汉英怔了一下,坐在红椅上的身体斜过来,奇怪地看着乔治冯,看了好大一会儿,才笑起来:“哈哈,你老弟到底耐不住寂寞了吧?我早就跟你说过,凹凸山的姑娘,你乔治冯只要不嫌弃,要谁我给谁。你说吧,是哪个姑娘?”

    乔治冯的脸顿时涨红了:“刘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需要一个助手,我看中了那个叫韩秋云的姑娘,她很聪明,有很好的手指,适合我的要求。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刘汉英表情古怪地窥着乔治冯的眼睛,像是在深挖那里面最隐蔽的东西:“你为什么就不能有别的意思呢?君子好逑无可厚非,在凹凸山,你对抗日事业是有卓越贡献的,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别说你喜欢一个姑娘,你就是要几个如夫人,那也是看得起我们嘛。”

    乔治冯有些不高兴了:“刘先生你这样说不合适,很不尊重人哦。”

    刘汉英又斜过身体:“你说什么,不尊重人?哈哈,你老弟真是个书虫。你哪里知道,在凹凸山,说这话的如果不是你乔治先生,换任何人用这种口气说话,我可以毙了他。当然了,我们是无话不谈了。至于那个姑娘,我跟你讲,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就留在你那里了。你说是当助手也好,当学生也罢,只要你老弟高兴,怎么样都行。”

    乔治冯觉得,在刘汉英的面前,实在有口难辩。虽然他有着特殊的待遇,可以称呼人见人怕的刘旅长为刘先生,但国军军官的专横他是不断耳闻目睹的,他只是在心里为韩秋云和凹凸山的女性们感到难过,在这里,在国军的部队里,她们的人格很难受到起码的尊重,为了某种利益,她们甚至随时都有可能被当成一件工具或者礼物转让。

    这种难过的情绪使乔治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悻悻地说:“刘先生既然同意了,那就请你给黄女士下一道指令,请她不要再三番五次地到医院纠缠了。”

    刘汉英说:“当然可以,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还是那一条,本部离开凹凸山之前,你老弟不能再提走的事。送佛送到西天,烧香要烧到底,你老弟回国援助抗日,也得善始善终。”

    正在说话间,程女士进来了。刘汉英乐呵呵地说:“洁芬,这回你有事做了,我看你那个妇女新生活运动,可以从乔治这里做起了。你知道乔治今天为何而来吗?”

    程女士含笑说:“不知道。”

    “嘿嘿,凤为凰栖蝶为花舞,我们的乔治大夫相中了一个姑娘。”

    程女士作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是吗?这是好事啊,谁呀?”

    刘汉英说:“乔治老弟的眼光别具一格,他爱上了一个凹凸山村姑。”

    乔治冯涨红了脸,赶紧辩解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完全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需要一个助手和学生,她就是我们治愈的那个姑娘,名字叫韩秋云。”

    程女士粲然一笑:“果然好眼力,那可真正是一个小美人儿。可是,她还是一块璞玉啊,她没有受过教育,你……爱她吗?”

    乔治冯这下更说不清楚了,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我当真……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但是我的确很喜欢她。”

    程女士又问:“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不知道,我可从来没有说过。”

    “那么,她喜欢你吗?”

    “那就更不知道了,我从来就没有问过。”

    程女士咯咯一笑:“那么你想过吗,比如你曾经想要拥有这个姑娘,你甚至有可能娶她?”

    乔治冯愁眉苦脸地看着程女士,很大一会儿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想过,我想我是想过的,因为我喜欢她,所以……不过那往往是非常偶然的一个念头,你们知道,我不是一个……”

    “行啦。”刘汉英摆摆手说,“什么喜呀爱的,这里是军队,不讲究那些婆婆妈妈的。这样,这件事交给我们来办。洁芬,我看你出面比较合适,你去找那个姑娘谈谈,晓以大义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怎么想的都得以国家利益为重,以抗日大局为重,既然乔治大夫情有独钟,她就算是为党国特别是为凹凸山抗日独立旅做出了贡献,要她照顾好乔治。”

    程女士笑笑说:“听你这口气,下一道命令得啦。”

    刘汉英说:“你先去动员嘛,我相信她会很乐意的。万一她有异常想法,下道命令也未尝不可。”

    乔治冯顿时急了:“程女士你千万不要出面,就算我……有那个意思,也得我自己……当面说啊,那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啊……”

    程女士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得鲜花盛开绿叶飘扬:“乔治,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当这里是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吗?你以为这还是加拿大吗?你还想跪下来向那个姑娘求婚吗?你要是把那样的绅士当上了,我们的姑娘可就吓跑了。中国的红娘传书倒是很有效果的。”

    乔治冯说:“问题是……我们还没有……”

    刘汉英又挥了挥手:“好事好事,没有的也可以有嘛,我赞成有。我一会儿就交代吉处长。那个韩秋云参加抗日几年啦?哦,还挂过彩,那就先授个上尉衔,上尉助理医官吧,怎么样?”

    乔治冯吃惊地看着刘汉英:“可是她的学业还没有开始啊,怎么能当助理医官呢?这简直是开玩笑!”

    刘汉英也看了看乔治冯,笑了,显出很宽厚的样子:“按她的资历,上尉已经很低了。”

    乔治冯实在是搞不懂祖国军队里这种升迁的随意性和个人意志的巨大作用,居然激动起来了,说:“你给她授上尉可以,哪怕授少校我也不反对,但是她现在怎么能当助理医官呢,我只是想让她当我的助手和学生。你这样做,是对我们医学的侮辱。”

    刘汉英仍然不温不火,笑道:“你看你这个老弟,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给你创造条件啊。”

    乔治冯却不领情,仍然面红耳赤地抗争:“不是一回事嘛,你怎么能这样处理问题?荒唐!”

    刘汉英狡黠地笑笑说:“荒唐也好,谬误也罢,我看事情就这么办了。”

    勤务兵进来了,端上来几碟精致的菜肴,程女士便热情地招呼乔治冯入席。这顿晨酒,刘汉英兴致很高,左一杯右一杯地猛劝。

    乔治冯起先闷闷不乐,架不住刘汉英夫妇左右夹攻,后来就喝出了热情,喝得摇头晃脑,并且于摇头晃脑中同刘汉英又达成一项口头协议,在刘汉英的部队没有撤离凹凸山之前,他仍将一如既往地效力于刘汉英军中。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3
第十六章

    一

    战争的紧张空气紧跟着秋风,从凹凸山外刮进来。

    高秋江潜进洛安州之后,经过一番努力,一度瘫痪的情报站又恢复了活动,高秋江又被委以新的任务。是年秋天,高秋江派人送来一个重要情报:日军山野大佐调集了一个联队另两个大队近两千名日军和张天雨、姚葫芦等部“皇协军”四千余众,将于近日对凹凸山发动六路“秋季攻势”,其锋芒所向,是刘汉英部的东南防线天堂寨、老楼岗和河口镇。

    刘汉英派了一名副官,飞马驰往梅岭,邀请八路官长到舒霍埠参加紧急作战会议,没想到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除了参谋长姜家湖以外,分区其他首长都不在家,梁必达在一团参加党委会,副政委张普景和副司令员窦玉泉到新组建不久的二团去了。

    姜家湖领着张副官在一团团部老侯家找到了梁必达。

    梁必达倒是很客气,看了刘汉英的亲笔信,又让姓张的副官念了一遍,听完后站起身子,在院子里踱了几圈,然后抑扬顿挫地对张副官说:“照我看来,日本人这次进山,是要跟你们比试比试的。小鬼子眼力不差,知道你们国军军饷充足兵强马壮,打起来是个对手。咱们这些土八路呢,人家还看不起。咱们穷啊,政府不给发军饷,装备都老掉了牙。咱们许多战士连枪都没有,只有几颗手榴弹,这样的队伍人家自然瞧不上了,连打都懒得打。这仗我看我们就不去凑热闹了,也免得沾了国军的光分了国军的功。你说呢?”

    张副官一听话头不对,赶紧立正说:“梁司令,这回鬼子来头大,八路兄弟要是袖手旁观,我部势必独力难支,我东南防线一旦击溃,敌后续部队便可长驱直入。到那时,丢掉河口镇、天堂寨,凹凸山左翼无险可守,也就……唇亡齿寒了……”

    梁必达嘿嘿地笑了:“张副官你说得也太邪乎了。以你国军四千精锐,踞险守隘,又有坚固的防御阵地,以逸待劳。敌军远途而来,人困马乏,加之地形道路两不熟悉,何以就能轻易地长驱直入?照你如此一说,刘旅长和国军长官兵卒难道都是饭桶不成?”

    张副官没想到此行的使命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让这个土八路奚落挖苦一通倒算不了什么,可是八路拒绝参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张副官硬着头皮说:“梁司令,贵军和本部一向都是精诚团结携手抗日,因此才有了凹凸山抗日根据地的存在和稳定。过去杨庭辉长官在凹凸山,我们两家在作战上始终都是……”

    张副官的话还没有说完,梁必达就挥手把他的话头掐断了:“你回去禀报你们的刘旅长,凹凸山的八路军如今是我说了算。就说是我梁必达梁大牙说的,鬼子‘扫荡’咱们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人看好自己的门。这么大块肥肉,送到你们的菜板上,咱们不眼气。他要是逃到我这里呢,我再把他撵过去,还是还给你们打。掠人之美的事我是不干的。”

    张副官几乎要哭出来了:“梁司令,本部倘若有什么对不住贵军的地方,还望梁司令海涵,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同胞,打完这一仗从长计议犹未为迟,可是眼下军情紧迫,这个玩笑……开不得啊……”

    梁必达倏然沉下了脸:“张副官,你在本司令面前能这样说话吗?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副官,就是刘汉英来了,跟我讲话也得带笑三分。”说完便喊警卫员黄得虎:“送客。”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4
    二

    张副官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归。回去后在旅长官的面前将梁必达的话一五一十全盘端出。刘汉英听完,呆了半晌作声不得,末了问文泽远:“这个梁必达是个什么人?”

    文泽远说:“梁必达想必就是梁大牙。此人原是土八路陈埠县的县大队长,收拾日本人倒是一把好手,前些日子把洛安州闹得鸡飞狗跳,据说山野大佐都险些被他派人炸掉了。”

    刘汉英木着脸又呆了一会儿,仰天长叹:“误事啊误事,这般混世魔王扛枪三天就是大队长,五天就是司令,偷鸡摸狗的能耐未必没有,可是跟日本人大规模的作战,仅凭匹夫之勇谈何容易啊。”文泽远说:“不可小看梁大牙,据说这个人是杨庭辉的心腹悍将,乍看起来莽若村夫,其实极有诡计。老杨他们敢在这个时候把看家队伍交给他,应该不会是轻率之举。”

    刘汉英仍然满脸愁云:“可是这个泥腿子不肯配合,如何是好啊?”

    吉哈天说:“旅座是不是可以以国民革命政府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长官的名义给他下一个强制的命令,具体地布置他们的行动,如果他们不执行,则以破坏抗日有汉奸嫌疑上报长官部,干脆像江南那样,缴他们的械。”

    左文录说:“不妥。如今不比前两年,皖南的事情弄得举世瞩目,国际舆论纷纷,统帅部压力很大,在这种情形下做这样的动作,上峰恐怕不会照准。再说,就算上峰照准了,近日日军大举攻势,我军也无暇下手。再退一步说,就算哪条路都通了,这步棋也还是不能走,殊不知,今日的土八路已不是当年的乌合之众,兵员、装备、机构都有了扩展,颇具规模了,真打起来,还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我看是不是可以这样,以旅座的名义致函杨庭辉,请他出面斡旋,那梁大牙自然是不敢抗上的。这次我们在用兵上要格外留意了,把抗日立功的机会多分给他们一点。”

    直到此时,刘汉英木着的脸才稍微松弛了一些,说:“这个方案可以考虑。”然后扭过头去问文泽远:“你看呢?”

    文泽远坐在紫色的高背椅上,抱胸后仰,仍然是一副安如泰山的姿态,不动声色地说:“左参谋长的意见很有可取之处。不过在我看来,还不是上策。即便是杨庭辉给梁大牙下了指令,梁大牙固然不敢不照办,但是毕竟是被动地执行,心里不痛快,仗打得就不卖力。其实文章还是应该在梁大牙的身上做。诸位不难想象,梁大牙本来就是一介武夫,抗日又是责无旁贷,他应该是不会含糊的。我敢断言,即便我们不再求他,真打起来,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当然那样一来,协调就成了问题。我们还是要在开打之前把他拉过来。”

    刘汉英蹙着眉头说:“可是那个梁必达已经把话说绝了,怎么办啊?”

    文泽远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话是说绝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做绝。梁大牙的回绝是假的,是刁难我们一下。问题出在哪里呢?我们的动作有漏洞,旅座忽视了一个不该忽视的问题。”话到此处,文泽远顿了一下。

    刘汉英不解地看着文泽远,静静地等待下文。

    文泽远接着说:“诸位不妨想一想就明白了,梁大牙从一个游击大队长,一跃而为八路凹凸山的分区司令员,可谓一步登天。而据我所知道,凹凸山共党内部对此异议甚多,虽然有杨庭辉和王兰田做强硬后盾,江古碑、窦玉泉和张普景等人表面应付,骨子里却是不买账的。梁大牙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树立威望,而本部对他的认可至关重要。可是我们却丢掉了一个顺水人情,我们对于他的升迁没有作出及时的反应,这就已经使他不痛快了。大战在即,他这个新官本来有三把火急着要烧,我敢肯定他现在正在暗中摩拳擦掌,烟熏火燎地等待时机大显身手,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但是诸位请注意,梁大牙是一个很自负的人,以往两军协调都是旅座同老杨亲自会谈,可是这次却派了个副官去联络,这又使他感到很没面子。要知道,他是满怀热望盼着本部长官亲自出马,只见到一个副官,他能不泄气吗?一泄气,刁难一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文泽远说完,作战室内一片静默。显然,诸位长官都赞同文泽远的分析。刘汉英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兄的分析的确精辟,可是,怎样弥补呢?难道本人堂堂一个国军少将当真还要去同这个泥腿子称兄道弟吗?成何体统啊,真是……岂有此理。”

    文泽远说:“旅座如果实在抹不开面子,兄弟我也可以代劳,不过这样分量就轻多了。我以为还是旅座亲自出面为好,不过是一时之计嘛。”刘汉英抚额沉吟,好大一会儿才举眼巡睃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左文录说:“旅座你就屈尊到梅岭清凉寺里走一遭,既拜了佛,又请了罗汉,也算是一项功德之举。”

    吉哈天和一直沉默不语的几位团长也表示赞成。刘汉英于是站起身子说:“那好吧,我近日就去见识一下梁大牙。”停了停又转首看着文泽远说:“老兄,我看还是我们两人同去为好。要给他面子,就把这个面子给足。”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4
    三

    险情像一片移动的黑云,在夜暗的遮掩下,向陈埠县四区所在地崔家集悄然飘来。崔家集的老百姓却对此浑然无觉。一盏昏黄的马灯,映照着李文彬和崔二月的身影。

    李文彬是在日落之前赶到崔家集的。自从东方闻音调回分区之后,特委和分区又重新明确,由李文彬具体主持县大队的政治工作。头天,李文彬和陈埠县县大队新任大队长朱预道带领一个中队前往梅岭参加接待国民党军刘汉英、文泽远等要人,并且给友军官员做了破击战的表演,取得了圆满的成功。他看到当了司令员的梁必达同刘汉英等人谈笑自若,不仅全然不见了原先粗野的侉相,而且委实具有了八路军首长的风度,举止得体,客气中又把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

    在整个会谈当中,张普景和窦玉泉也同梁必达配合得十分默契,丝毫看不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严重的龃龉。令李文彬尤其不能接受的是,窦玉泉、江古碑等人在梁必达的面前居然表现得……简直是惟梁必达马首是瞻,尤其是江古碑,“纯洁运动”是他领导的,收拾梁必达他最卖力,如今倒好,口口声声都是梁司令长梁司令短,那副仰人鼻息的样子让人肉麻,好像随时都在担心梁必达会杀了他似的。

    会谈结束之后,李文彬本想狠狠地刺江古碑几句,可是江古碑又跟在梁必达的后面低眉顺眼地充当随从,去送国民党去了。李文彬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到了窦玉泉,抑扬顿挫地挖苦了几句,说他们如此之快就同梁必达打成了一片,简直让人怀疑他们的人格。窦玉泉则不冷不热地将他批评了一顿,指出他的山头思想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危险的。这就使他心里更加郁闷,有一种暗无天日的忧虑。他当时就对窦玉泉反唇相讥,说:“我反对梁大牙是真实的,因为我看不惯他的军阀作风。同志之间,有意见就说出来,是光明磊落的。可是你们心里明明也有看法,但表面上却一团和气,有了问题也不指出来,看起来是支持梁大牙,实际上是助长了他飞扬跋扈的恶劣习气。这种阳奉阴违的态度对革命是有害的。”

    窦玉泉说:“我们怎么阳奉阴违了?哪有副司令员老挑司令员茬的?我看你这个同志是钻到牛角尖里了。你这样对同志没有丝毫容忍的胸怀,才真正是对革命有害的。”

    李文彬确实是钻到牛角尖里了。他怎么看,梁必达就怎么不像一个革命者,如果梁必达这样的人都是革命者,那么他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受过红色理论熏陶的职业革命者又算是怎么回事?

    窦玉泉反复向他强调,革命者要宽大为怀,既要看到同志的短处,更要看到同志的长处。

    窦玉泉说:“就说你老李吧,原则性强,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这是你的可贵之处。

    可是扪心自问,你就没有一点毛病?你说梁必达搞腐化,我没看到证据。可是你搞腐化却是有目共睹的。最近我听到一个笑话,说你的那个小房东崔二月跟她娘前后脚生了一个孩子,崔二月奶不够,她娘却奶水充足,崔二月带着孩子回到崔家集,外甥抢舅舅的奶吃。有人说两个孩子都像你。你看这成什么体统?”

    李文彬不听这话倒也罢了,一听还有这种传说,额上的青筋当时就暴出来了,咬牙切齿地骂道:“这是哪个汉奸造的谣?太卑鄙了,造这种谣的只能是凹凸山的土匪地痞,抓到了应该枪毙。”

    窦玉泉不温不火地说:“我们也不相信是真的。但是你和那个崔二月不干不净却是事实。

    所以说,大家都不是完人,还是应该宽容。我们在这里闹革命,虽然负有重要使命,但也不是超凡脱俗的圣人,七情六欲也不是没有,我们能够理解。不过你要放明白一点,这个事情我们一直替你兜着,要是让老张知道了,你就完了。”

    这次跟窦玉泉会面,又是不欢而散。说他和崔二月有点瓜葛,不是空穴来风,但把他跟崔二月的娘扯到一起,就太下作太龌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有,窦玉泉拿张普景的原则性来要挟他,分明也是居心不良。这就让他心情更加沉重了。

    分手之际,李文彬忍不住刺了窦玉泉几句,说:“老窦,我看我们都要向张普景同志学习,公事公办,不卑不亢。不要再搞口蜜腹剑那一套了。你们不是在迁就梁大牙,而是在危害凹凸山的革命事业。”

    窦玉泉把脸一冷说:“谁搞口蜜腹剑了?梁必达是个好同志,我是在真诚地支持梁必达同志工作,我心里没有一丝阴暗的想法。你为什么就要把我们一个个都看成革命的敌人?你总是疑鬼疑神的,好像全世界都心怀鬼胎,就你一个人洁白无瑕,真是岂有此理。”

    李文彬终于回过神来,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啊,转眼之间,他李文彬就成了革命的对立面,而他窦玉泉则摇身一变成了宽宏大量胸怀全局的好同志。一气之下,李文彬咬牙切齿地说:“那好,你说你心里没有一丝阴暗的想法,那我就把当初你设计要处置梁大牙的事情告诉他,你有这个胆量吗?”

    李文彬原以为他这一手就把窦玉泉吓住了,却没想到窦玉泉压根儿就没在乎,只是怔了怔,随即就爽朗大笑起来,说:“唉呀,老李,你还说别人心理阴暗,我看你是……怎么说呢,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也太伤感情了。可是,你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你是不是一直认为这件事情是我窦玉泉的心病啊,是不是认为你掌握了那个情况不说出去就是帮我的忙,就能时不时地敲打我一下?老李,我跟你说,你真的想错了。不信你去问问梁必达,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你知道他跟我是怎么说的吗?他是这样说的:老窦,那时候你就是置我于死地,我相信你也是为了执行上级的政策,也是真心实意为了革命。既然没有把我杀掉,就说明革命还需要我们继续并肩战斗。我梁必达是个粗人,只知道我的敌人是日本鬼子和汉奸。同志之间的误会算得了什么?吵起来一间房里骂娘,不吵了一个桌上喝酒。这件事情再也不要提了,谁提谁就是不安好心破坏团结抗战。老李,你听听这话不像是我瞎编的吧?你要是不信,你就去找梁必达反映那件事,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这一番话,把李文彬说得目瞪口呆。他当然不会去找梁大牙对质,证明窦玉泉的话是真是假——那就更是自找霉倒了。于是,他更加感到了孤立。如此说来,在凹凸山,所有的人都能接受梁大牙了,就连张普景面子上也跟梁大牙配合得天衣无缝,人家都是君子坦荡荡,只有他李文彬小人常戚戚,冥顽不化认死理——而且还成了不讲道理。众望所归,他还在揪梁大牙的小辫子,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后晌赶回陈埠县的路上,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给国民党露了一手,也有人津津乐道刘汉英送给分区首长的十件黄呢大衣和送给队伍的二百条新枪,李文彬却沉着脸一言不发。路过黄岗时,他突然向朱预道提出要到四区崔家集去检查一下那里的武委会工作。

    朱预道刚当大队长不久,自然不便阻挠老政委的行动,分了一个班给他做警卫保障,交代领队的小队长注意李政委的安全,两人便分了道。

    李文彬在这时候到崔家集来,检查武委会的工作只是一个借口,其真实的目的还是想来会会正走亲戚回娘家的崔二月。当初,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正是这个凹凸山的乡村女子给了他相当的慰藉,他以一个革命者的形象征服了她,她以一颗对革命充满了憧憬的村姑的心爱上了她,在革命的旗帜下,他们建立的秘密的爱情是多么的美妙啊。如今,除了她,这满腹的心事还能向谁诉说呢?

    可是,毕竟时过境迁了。在几年后的这个晚上,李文彬显然在承受着一场心灵风暴的折磨。那双精明的眼睛似乎被消磨掉许多光彩,遮掩在镜片后面更加深沉也更加暗淡了,原先白皙的脸庞在马灯下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黄的纸膜。他一窝接着一窝地吸着旱烟,浓烈的烟草味弥漫了厢房,心绪便也浸泡在暗青色的烟雾里。

    崔二月心疼地看着她所崇敬的领导者和爱人,无法想象他的心里究竟盛了多少苦闷。她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只是轻轻地攥着他的手,把自己的同情和爱护都通过手心默默地传递给他。他的手很凉,尽管崔二月用自己的温暖久久地焐着它,它也还是一直冰凉着。

    崔二月倏然从心底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也从来不曾忘记过他,即使是在她不得不出嫁之后,她的心依然属于他。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5
   四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是一湖墨黑的天,星光隐约,似乎离得很远。村庄沉沉地睡了过去,不闻鸡鸣犬吠。这种空前的静谧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张开。李文彬终于开口说话了:“没想到啊没想到,革命这几年,越革越糊涂了。同志们血里火里开创的斗争局面,竟然交给了这么一些人来领导。谁是革命的忠诚战士?他们能算吗?我到凹凸山来搞地下工作的时候他们在哪里?他们那时候对革命恐怕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贡献?”

    崔二月知道李文彬不仅指的是梁必达的提升,可能更使他不理解的还是对于朱预道的使用。如果说李文彬和梁必达之间曾经有过误会,那么他同朱预道之间的关系就不仅仅是误会的问题了,其中可能结下了更深的怨恨,朱预道差点儿就死在了李文彬的手里,而现在朱预道又接替梁必达担任了陈埠县的大队长,军事指挥权仍然牢牢地把持在他们的手中,而李文彬作为一个在陈埠县开展工作数年的老革命,在此次调整中,不仅没有得到提升,却反而跟一个资历浅薄的新手而且是有过怨恨的新手配起了搭档,甚至还要受制于他,心里的别扭也就自然难免了。“老李……你是最早到陈埠县来搞工作的,可是,这组织上的事情咱就不明白了,我想,你的成绩大家都是看得见的,你要想开一些……”

    李文彬阴沉着脸说:“我想得开,可是我不放心,你明白吗?我是不放心。”

    崔二月站起身子说:“老李,我看你今晚不痛快,早点歇息吧,我……”

    李文彬一把拉过崔二月的手:“二月,你别走,我有点……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有点……害怕。”

    李文彬终于暴露出了他脆弱的一面,他预感到,横在他前面的障碍,不仅是心眼极多的朱预道,也不仅是诡计多端的梁大牙,以他现在的心态,就连窦玉泉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似乎也隐藏着冰冷的杀机。他很后悔他不该一再在窦玉泉的面前提及他当年曾经主张对梁大牙“斩草除根”那码子事,这个人肚里有牙,他的真实内心你永远也休想把握。他不相信窦玉泉当真有那个胆量向梁大牙交底。一个人掌握了另一个人的秘密,绝对不是好事,这个账就是眼下不算,将来也是要算的。他想他是太意气用事了。沉默了一阵子,崔二月只好重新坐了下去,用一种充满了温情的语调说:“老李,我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高兴起来。你说吧,我做什么?”

    李文彬捏住崔二月的手,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很长时间才说:“二月,我在凹凸山这几年,你对我情深意重,可以说你是我在这里惟一的亲人和最知心的同志,我跟你讲,我们干革命,既要同日本鬼子战斗,又要同国内的反动派战斗,还要同内部的错误思想和作风作斗争。我不相信梁大牙他们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至少目前不是。所以,我还要坚持我的原则,只要我发现了他们的错误行为,我就要进行坚决的抵制。也许,他们会排斥我,要是我遭到了错误的批判和打击,你能相信我是一个忠诚的布尔什维克吗?”

    崔二月不知道布尔什维克是个什么概念,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这条路是你领着我走上的,我是通过你才认识到我们事业的伟大。我永远都相信你。”

    李文彬的眼睛直到这会儿工夫才放射出些许光彩,并且涌上了一层潮湿。

    崔二月又说:“老李,我真的希望你能多保护自己,我如今是别人的人了,我心里惦着你,可是我却不能照顾你,冷暖全靠你自己多保重了。”

    李文彬说:“二月,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保护自己的,我要顽强地战斗下去,只要我李文彬不死,只要我还在凹凸山根据地,我就不会消沉,我要用我的战斗事实给他们看看,谁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说完,便拥住崔二月,把两行烫热的泪水洒在她的肩上。崔二月站起身子,把自己的一双浑圆柔软的胳膊交给了李文彬微微悸动的肩膀。两副血气正旺的年轻的身子在分别已久之后,重新热热地粘合在一起,传递着无限的酸楚和幸福。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站立了很久,终于纠缠着跌跌撞撞地扑到等待多时的床前……

    闩紧的木门就在这个时候被踹开了。

    当一柄乌亮的枪管指向李文彬的后脑勺的时候,崔二月惊恐地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膛,她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声,眉心便被一声脆响击中,顿时绽开成一朵鲜艳的血花。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5
    五

    一切都是在猝然间发生的。

    “皇协军”一个小队和日军十余人以飞天遁土般的神速偷袭了崔家集,避开了区中队的住地,直奔一个隐蔽的所在,暗算了岗哨,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了中共陈埠县委书记兼陈埠县县大队政委李文彬——敌人掌握的情报可以说准确到了惊人的地步。

    崔家集位于梅岭和陈埠镇之间,但是距离清凉寺比陈埠镇要近七八里地,因此梁必达等分区首长最早得到了凶讯。此时已是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梁必达估计,在两个钟头之内,这股敌人不可能缩回洛安州,于是果断做出决定,当即和张普景、窦玉泉、姜家湖等人率领分区通讯排二十余骑飞驰徐家集,准备在那里拦截。到了徐家集,天色已经大亮,此时朱预道也带领一个中队赶到了。见梁必达飞马而至,朱预道木然垂立。

    梁必达翻身下马,缰绳一甩,大步跨过来,红着眼睛,驳壳枪口戳着朱预道的脑门,怒吼一声:“你干的好事,如果营救不成,我拿你脑壳。”

    朱预道低下脑袋说:“我失职。”

    梁必达冷笑着说:“失职?你何啻是失职?我怀疑你是不是给汉奸当了内线。你一个大队长,居然把政委给我丢了。谁给你的权力,只让十几个人跟着他,你就敢放心地回去睡大觉啦?”

    朱预道一梗脖子说:“是李政委自己提出来要去崔家集的,我考虑……”

    梁必达挥手打断了朱预道的话头:“你考虑?你考虑什么?你考虑那个书呆子有个女人在崔家集等他是不是?你还蛮会成人之美是不是?我看你是不安好心,你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犯错误。这回好了,他犯了错误,你犯了罪。过了今天,你要说清楚。”

    姜家湖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圆场说:“司令员,责任的事回去再说。刘连长回来了,报告说,有一伙人正由方堰至小店间的山路向东运动,估计就是那伙敌人。”

    朱预道刷地擎出驳壳枪,恶狠狠地对梁必达说:“我去打伏击。我要抓两个活口回来,看看究竟是不是我当了敌人的奸细。如果不是,我要跟你去见杨司令。”

    梁必达冷笑着说:“怎么个结果你也脱不了干系。”说完又飞身上马,扬鞭纵马率先向东驰去。

    接火地点是在小店西南的一片树林里。

    果然是洛安州“皇协军”一大队的一个小队和日军十余人,由日军一名中尉和“皇协军”一名姓万的中队长带领。偷袭捕俘成功后,正在急速回撤。

    梁必达和窦玉泉指挥部队散开,对敌军实施包围。战斗发起七八分钟后,敌人死伤十余人。余敌以日军进行顽强抵抗,掩护姓万的中队长和几十名伪军押着李文彬夺路而逃。

    梁必达率部追至山垭口,眼看很快就要进入敌占区了,朱预道急忙吆喝炮手,并且请示了张普景和窦玉泉,想以三门迫击炮实施拦阻射击。

    窦玉泉说:“集中火力,就打那个山垭口。”

    张普景略一沉吟,说:“拿炮一轰,老李就光荣了。”

    窦玉泉说:“可是,如果不打,敌人跑了不说,老李也救不回来了。打,还是要打的,炮手注意一点就是了。”

    张普景说:“炮不比枪,恐怕没那么精确的。老梁,这个决心还得你下。”

    梁必达黑着脸往远处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扫视了窦玉泉和朱预道,咬牙切齿地说:“不能打,炮手卸弹。”又恶狠狠地盯着朱预道说:“你是什么意思,想杀人灭口吗?我跟你讲,回去就给我制定营救方案。救出李文彬同志,让他证明你的清白。救不出李文彬,就看你自己说了,我恐怕你浑身是嘴也很难说得清楚。”

    既然不能开炮,一伙子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和“皇协军”押着李文彬溜出了根据地。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6
    六

    崔家集遭袭,李文彬被俘,使凹凸山反“秋季攻势”的部署陷入了危机。

    以后有情报表明,这是山野大佐和汉奸姚葫芦精心策划的一次谍报活动。李文彬在崔家集的行踪,是由隐藏在崔家集的内奸崔二辫子提供给姚葫芦的。崔二辫子是崔二月的远房族叔,自从崔二月十天前从江店集回到娘家,就处在崔二辫子的严密监视之中。崔二辫子知道本家侄女同共产党那位县委书记关系暧昧,料定这块香饵可以钓住一块肥肉,所以不辞辛苦地昼夜窥探。机会果然就来了。

    崔二辫子在崔家集是个著名的泼皮,除了正经事不干,别的事都干,越是不正道的事他越是干得欢实。这次通风报信,崔二辫子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钱。这一条情报,他得到了三百块大洋。恰好是这三百块大洋暴露了他。前几日他同“维持会”崔会长和马篾匠推牌九,输了个精光。而不出三天,转眼之间就阔了,不仅还了赌债,还到斜河街的窑子里当了两天神仙。

    在斜河街暗娼花枝子的厢房里,一条绳子捆翻了崔二辫子,带到了分区首长的面前。

    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有从他家抄出来的二百多块大洋,问也只问一条,就问钱是从哪里来的。崔二辫子骇得魂飞天外,东扯葫芦西扯瓢,指天划地发誓赌咒,就是说不圆场。

    梁必达和张普景横一条大板凳坐在上面,让情报科长伍连森拎一柄驳壳枪,崔二辫子每说一句假话,就朝他的裤裆下面开一枪。三枪一放,崔二辫子就像大病一场,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癞皮狗一般趴在地上,让他招的他招了,没让他招的他也招了。于是真相大白。情况已经明了,态势却变得更加复杂。反日军“秋季攻势”的方案,是凹凸山军分区首长会同国民党军刘汉英文泽远等人一起商定的,而且在营团干部会上发了预先号令,虽然具体的部署尚未明确,但是这些富有斗争经验的干部,对于分区首长的意图可以说是心领神会的。如今一个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落入敌手,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小事。

    紧急会议上,几位首长忧心忡忡,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咬噬着他们的神经。参谋长姜家湖提出:“李文彬的被俘,涉及到两个问题,一是原先想定的方案要不要改变,二是要不要跟友军通气。方案改变尚且来得及,可是万一……”

    窦玉泉说:“情况是明摆着的,老李在敌人手里,而我们的……,我认为我们要调整我们的计划。”

    张普景问:“如果调整了计划,要不要跟刘汉英通气?”

    窦玉泉说:“当然要通气,仗要靠两家一起打嘛。”

    张普景说:“可是话怎么跟人家说呢?就说我们的一个同志落入敌手,我们信不过这个同志,我们认为他有变节投敌的可能,所以我们要调整部署?可是这话能跟他们说吗?这不是自己把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吗?再说,老李现在情况不明,在敌人的魔掌里或许正在承受痛苦的摧残,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怀疑我们的同志的坚定性,这是不是太不相信同志了,是不是太不严肃了……”

    窦玉泉心情沉重地说:“这不是相信不相信同志的问题,战争是无情的。一个同志被俘了,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视死如归大义凛然,不做任何损害自己队伍的事情。这种可能当然是占主流的。可是,作为战斗的指挥者,我们也不能不考虑到第二种可能。老梁,你是怎么想的?”

    梁必达一直在面无表情地吸旱烟。对于李文彬,窦玉泉和张普景都比他熟悉,他想多听听窦、张二人的意见。吸了六七窝旱烟,梁必达的心里就有底了,但是他没有马上表态,只是同姜家湖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心领神会。

    梁必达说:“老姜你谈谈。”

    姜家湖说:“李文彬同志被俘,反映了几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我们的防奸保卫工作近期有松懈的迹象。事情虽然出在崔家集,但是其它地点有没有?有没有还没有暴露出来的奸细?

    会不会还有其它的情报通过其它渠道被敌人掌握了?我看这些可能不能完全排除。仅仅从这个道理上讲,就有必要调整计划。第二,从李文彬被俘的过程来看,他是因为违反了党的纪律擅自行动才被敌人钻了空子。实话说,我对这个同志是有看法的,他虽然革命激情高昂,但是武装斗争经验不足。在勇敢方面也有欠缺。能不能经受得住敌人的拷打和引诱,不是我们几个人坐在这间屋子里就能得出结论的。所以我同意窦副司令员的意见,一是调整部署,二是通报友军。”

    张普景说:“这样的做法,基本上就是给老李判定为必然变节了。我还是不相信老李会变节,老李是个受党教育的老布尔什维克了,我相信他会保持一个革命者的忠诚。”

    姜家湖说:“我们必须从作战实际出发,把问题想得更复杂一些。”

    窦玉泉也说:“我也相信李文彬同志会保持忠诚。但部署还是要调整。战争是一门科学,每一个细节,尤其是突然出现的细节,都要引起我们的高度敏感。宁使我有虚防,无使彼得实偿,这是战争中的一个重要原则,尤其是在出现被俘人员之后应该特别注意的。”

    梁必达说:“老窦说得好。我们应该从最高的地方看待我们的同志,但是我们也要从最坏的地方思考我们的问题。”

    张普景问:“怎么跟刘汉英他们说?让他们看我们的笑话?”

    梁必达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就说在凹凸山发现敌人的奸细渗透比较厉害,以提醒他们注意为幌子,提出改变计划的设想。”

    窦玉泉击掌嘘了一声:“好,老梁这个主意好。不说什么事,先暗示。”

    张普景说:“老李被掳的事他们迟早要知道,他们要问起来我们怎么说?”

    梁必达说:“那还不好说?确有其事嘛。不过这跟调整计划没有关系。我们就跟他说,没有老李被俘这回事,我们也要改变计划,一是糊弄奸细,二是出其不意。我们的决心在前,老李被掳在后。”

    张普景想来想去,也只好这样了。于是便让姜家湖前往舒霍埠同刘汉英勾通。

    自从梁必达上任分区司令员之后,分区的几位首长配合得还算不错。梁必达对张普景和窦玉泉表现了极大的尊重。机关干部们都能看得出来,梁必达的尊重是真诚的。一是虚心,经常向张、窦二人讨教,就战术理论问题认真地当了窦玉泉的学生。二是谦让,重要问题不急于表态,先是默默地听,再同参谋长姜家湖细细推敲,决心定下之后,老老实实地提出来,等党委书记和代理政委张普景最后拍板。

    不久从舒霍埠传来了一个消息,尽管多少已经有了一些思想准备,但是这个消息还是让分区和特委感到了震惊——李文彬变节了,不仅向日军提供了他所知道的凹凸山国共两军的兵员装备状况,还参与了日军“秋季攻势”计划的修订。

    情报是国军情报人员高秋江通过打入“皇协军”中的内线窃出来的。

    刘汉英写了一封绝密信,派参谋长左文录亲自送到梁必达的手上。信中虽然表示了沉重的心情,但字里行间隐隐约约地还是能看出些许揶揄的嘲讽意味。

    梁必达立即通知张普景和窦玉泉、姜家湖等人,几个人把密信传看完毕,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什么。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26
   七

    高秋江确切地得到莫干山的死讯,已经是反“秋季攻势”取得胜利之后的事情了。

    由于高秋江的情报准确及时,使凹凸山国共双方的抗日武装得以及时联手,在出现变节分子的极其不利的情况下,梁必达处变不惊,迅速制定对策,双方长官能够审时度势,迅速达成统一思路,调整了战术计划。尤其是八路军凹凸山分区梁必达司令员提出将计就计的作战原则,施行诱敌深入战术,在河口镇和天堂寨一线部署了坚强的防御阵线,国民党军和八路军共投入兵力四千余人,使敌久攻不下。战斗第二阶段,针对敌人迂回的企图,两军又果断撤离主战场,在陈埠至二龙山之间广大的丘陵地带对深入之敌实施穿插分割,将残敌包围在大小七个战场上,凹凸山军民历经两天的浴血苦战,终于粉碎了日军一举荡平凹凸山的野心,并且俘敌数百,缴获一批辎重。

    刘汉英派人给高秋江传达了他的口头嘉勉。

    刘汉英说,除了他本人和旅部对高秋江的嘉勉以外,还将高秋江深入敌军腹地,不避生死获取情报的杰出作为呈报了最高长官部,长官部对于高女士的行为深为赞许,将颁文授予她“挺身巾帼”的称号,正式文本不久将到凹凸山,届时旅部还要宣布对她的特别任命。

    高秋江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成就感到欣慰。可是这欣慰迅速便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愤淹没了。

    传达口信的是“战地女子挺身队”的一名姐妹,她在将长官交代的事情办完之后,试探着问起了高秋江同莫干山的关系。高秋江回答说是亲戚关系,这位姐妹便极其神秘地告诉了她,莫干山在半年前就被人打死了。

    高秋江在那一瞬间犹如五雷轰顶。直到报信的姐妹离开,她才发现自己的嘴里含了满口鲜血。在这个胜利的秋日,充塞在高秋江心灵的,除了悲愤,便是一副宽阔高大的身躯。

    她不相信莫干山会被一伙身份不明的草寇打死。这里面一定有隐情。莫干山之死有名堂。

    度过了漫长的悲痛,高秋江的脑海里倏然电光一样闪过一个问号——阴谋,或许这一切都是阴谋的组成部分。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初春的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刘汉英显得那样的和蔼和善良,刘汉英对她交代任务时是那样无微不至,刘汉英甚至还亲切地询问了她的爱情。还有……

    高秋江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还有,还有那场澎湃大雪里喧闹的围猎,甚至还有那盆炉火旁的生死相恋,都有可能是一个设计周密用心良苦的阴谋的组成部分。是他们共同杀害了莫干山。一夜之间,高秋江的心灵从秋天走进了冬天。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不动声色地消失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刚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她惟一的依托和归宿粉碎了。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战斗呢,她究竟是为谁在战斗呢?他们杀害了她的心爱人,她却在执行着他们的命令,她在效命于他的敌人,她甚至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帮凶。

    在凹凸山军民反“秋季攻势”取得胜利的第二十一天的下午,秋日依然,肃杀的秋色从远处的凹凸山脉滑下来,涌进了小城的窗口,注满了高秋江的心扉。她凝望着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叶,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变黄,一点一点枯萎,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生命的色泽。她像是在读一本书,读着一个人的眼睛,读着一段如烟似尘的历史。胜利于她已经毫无意义了。她的情感被一个事实凝结在寒冷的冰层上。一个人连她的爱人都失去了,那么她还要什么胜利呢?可——笑!

    恍惚中,她的思绪穿过泪的烟云逆流而上,她一遍一遍地看着他,看着他穿着那身暗蓝色的大褂,看着他在一望无际的平原阡陌上纵横驰骋,看着他在瓢泼如注的雨中驮着一个俏皮的女子艰难而幸福的跋涉。终于,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盆火炭,她读到了她生命中最灿烂动人的一页——那是一盆神奇的火炭,它注定要燃烧在她和他共同拥有的天地里。就是在凹凸山庙子岗旁边七十九团团部莫干山的屋子里,在那一盆如醉如痴通红燃烧的火塘边,一对未成眷属的有情人终于燃烧并且融化在一起。

    现在,上苍已经告知,那原来竟是他们惟一的和最后的一个晚上。

    那天,当高秋江坦然地解除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件包装时,莫干山的眼前迷茫一片,那间小屋仿佛已不再是小屋,在莫干山的眼里,它幻化成了一派春天的原野,刚刚绽蕾的油菜花就在脚下俏皮地开放,在地埂边紫红色的蒲公英的点缀下,簇拥着摇曳着汇成一望无际的金色海洋,涟漪如浪,一圈圈地推向天穹尽头。在这奇卉异葩的世界里,一个洁白的美丽冉冉升起了,像太阳一样照耀在烂漫的春天里。两行泪水从莫干山的眼眶里汹涌而出,流过干燥的脸膛和蓬乱的胡须,汩汩地坠在地上。莫干山屈下了他的高大的身躯,颤抖着跪了下去。

    “秋江……我对不起你……可是,你这是为什么啊……”

    “大山子,过来吧,让我们做一回真正的有情人吧。”

    “可是……可……”

    “不要紧,我知道你是一个君子,我不会坏了你的德行,苍天有眼,也会原谅我的,这是我的第一次,也必然是最后的一次。我的身子是干净的。过来吧,我可怜的大山子,有了这一回,我的路就好走了。”

    莫干山终于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高秋江,弯下腰去,把她轻轻地托在手上,又轻轻地走到床前。高秋江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悸动。

    火塘像是一个慈祥的老者,燃烧出会意的笑声。鲜艳的玫瑰色弥漫了热烈的小屋。莫干山长久地伫立在床前,安静地俯瞰着一泓清澈的泉水。

    莫干山缓缓地解下了自己的军装。

    在那个重要的时刻,她知道他的心里在涌动着怎样的波涛。

    他最终越过了那条宽宽的河流,向她走过来了。

    他站在她的床前,像是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没有惊呼,没有赞美,只有热血在血管里奔涌澎湃。

    她就那么死去一般长久地等待着,不再震颤,不再慌乱,心平如水,思绪如空,她在等待中复苏着遥远的思恋和渴望,为他展开了她的历史和将来。过去的岁月里,她在颓废和凶悍的外衣遮掩下,任凭自己的美丽和情感悄悄地生,悄悄地长,悄悄地把心中的幽怨抛进风里雨里,悄悄地望着月亮流着孤独的泪,悄悄地把自己的希望和绝望托在掌心压进枪膛,悄悄地一次次走出自己的心灵,把情感的大门关紧,在那种地老天荒的等待中,抵制住所有善意和恶意的纠缠,警惕地守护着一方圣洁的处女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有权力走进那片鲜嫩的花圃,她把她惟一和最珍贵的财富留给了他……

    他最终向她俯冲过来,用他宽阔的臂膀,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过程漫长而严格,每一个程序都遵循着一个神圣的法则,轻柔而虔诚。胸贴着胸,心挨着心。没有言语,却在倾诉,每一次悸动和颤栗都是绵长的私语。当甜蜜的痛楚缓缓地漫过腹部涌进心房的时候,她知道她被彻底地击中了,她完整地包含了他,他从此走进了她的血液,伴随她走到人生的尽头……

    泪水顺着高秋江的脸颊流了下来,在微微西斜的阳光中闪光。事情过去几个月了,甜蜜的回忆却无时不在湿润着她,这个被爱情的皮鞭抽打得遍体鳞伤的女人,在历尽千般苦楚之后,最大程度的收获了爱情的果实。

    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一朵美丽的花,在她生长的全部过程中,只有一次全部开放的经历,那是在一个瞬间完成的。在此之前,她还没有长熟。在此之后,她将枯萎。一个人的美丽,绝对只有一个瞬间。这就够了,一次就够了,她满足并将永远拥有这一次。美好的事情只能有一次,多了就是重复,而重复是没有意义的,重复只是一种机械地劳动而不是创造。她没有遗憾了。从离开庙子岗那一刻起,她就彻底地平静了。她完成了一个女人的升华,她是带着幸福的回忆走向另外一片领域的,她坦然等待的将是一次新的射击,结局将是成功或者死去……可是,他竟然走在了她的前面。是在她建立了重要的功勋的时候,是在杀害他的人举杯邀月欢呼胜利的时候,他沉冤在凹凸山的汪洋大海里。她想上苍之所以选择在这样一个日子把噩耗告诉了她,或许就是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向她发出了某种暗示。那么,他是要她为他复仇吗?

    高秋江在无边的黑暗中昏睡了一个下午,就在这个下午,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门口。当高秋江醒来之后,她发现她的房间多了一张纸条,告诉她,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任务完成之后,她的厄运也将随之而来。纸条的最后两句话是:“走投无路时,去找梁大牙。”

    看完纸条,高秋江良久不语。如此看来,梁大牙的人就在她的身边。

    当天傍晚时分,小于从庐州回来,告诉她川岛长崎已被顺利解决的消息时,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但是她找出了她的勃朗宁手枪。高秋江平静地告诉小于,她要在近日杀一个人,而且是中国人。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33
第十七章

    一

    由于高秋江的情报准确及时,李文彬的被俘和叛变,对凹凸山的抗日武装力量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损失,反而使梁必达和刘汉英两部得以借机卖个破绽,将计就计取得了圆满胜利,但是,这个事实却使张普景和窦玉泉、江古碑在精神上陷入到一个十分尴尬的境界。

    这几个人从苏区刚来凹凸山的时候,踌躇满志,志在开辟凹凸山地区的革命新局面,消除地方割据影响,使这里的革命性质统一到一个正宗的、规范的局面。那时候他们满腔都是激情,在土生土长的凹凸山地方干部面前,他们有着纯粹的布尔什维克的优越感,可是却没有想到,他们的自信很快就受到挫折,还没有挺直胸膛,就稀里糊涂地犯下了一堆错误。

    他们更没有想到,也不敢想象的是,在这些一贯以党内“正宗”的革命群体中,竟然出现了贪生怕死的软骨头。想当初,李文彬的革命精神、慷慨激昂的姿态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人差。

    李文彬最初到凹凸山来的时候,组织上本来计划安排他当特委副书记,是李文彬自己要求到艰苦斗争的第一线,接受最直接的考验,才被派到陈埠县去了。从一定程度上讲,李文彬当初表现出来的革命热情和姿态,甚至比张普景和窦玉泉还要激进。既然李文彬这样优秀卓越的同志都可以变节,那么,还有谁敢拍着胸脯说他就比李文彬更坚强?

    几年下来,原先由江淮军区和分局派来的几个人的正宗感和优越感就一落千丈。

    倒是梁必达比较客观,并没有因为李文彬的变节歧视张普景和窦玉泉以及江古碑,没有趾高气扬,反而异乎寻常地谦虚,表示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张普景有一次私下里跟窦玉泉和江古碑说:“梁必达同志真的成熟了,不仅跟敌人作战成熟了,在调理内部关系上,也十分地成熟了。你们注意了没有?李文彬被俘之后,梁必达和姜家湖调整作战计划是多么胸有成竹啊。”

    窦玉泉和江古碑当然能够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但是没有人接这个茬。不管怎么说,李文彬变节是事实,梁必达在对敌斗争中表现的高超艺术也是事实。既然这样,那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普景又说:“你们一个个的也用不着成天灰溜溜的,李文彬当了叛徒,是他个人的事情,未必就能说明我们这些从苏区来的人都会当叛徒。我就敢说这话,是英雄是狗熊,还是应该在战争中检验,该怎么干我们还应该怎么干。为什么要怕梁必达呢?是因为心虚,心里不虚,该支持的支持,他有毛病,该抵制的照样抵制,我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妥协的。我看你们倒是真有点心虚了。”

    江古碑说:“营救那天,要是开炮就好了,就算把李文彬打死,他也是烈士了,现在却成了叛徒,早晚也还是个死,倒让我们在这里为他背黑锅.”

    张普景问窦玉泉:“老窦,你现在说真话,你那天坚持开炮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想到李文彬会变节?”

    窦玉泉说:“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也根本不可能想。我就是想营救同志。”

    张普景仍然用一种锐利的目光观察窦玉泉,窦玉泉却很坦然,只是在嘴角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就在这天夜里,张普景疑惑难解心潮难平,伏案奋笔疾书,写了一份材料。他再一次没想到,同当年那份《凹凸山革命将向何处》一样,这份材料在几十年后,又被人利用了。

    张普景现在写的材料题目是《李文彬被俘的几个疑点》,材料说,李文彬之所以被俘,事出蹊跷,当时分区首长同刘汉英部联合开会;会后备县干部返回驻地,李文彬到崔家集完全是偶然行为,不可能有人知情。虽然现在定性为崔二辫子谋财害命给汉奸通风报信,但这个定性仍有可疑之处——

    李文彬的行动是秘密的,不可能被崔二辫子轻易发现,此疑点之一;崔二辫子过去并没有同汉奸交往,这一次顺利同汉奸接头严密紧凑,巧合得天衣无缝,此疑点之二;朱预道明知李文彬轻兵前往崔家集是不明智之举,同时也知道李文彬是为了一个女人,却不予制止,此疑点之三。

    张普景分析的可能是:崔二辫子得到的情报是有人故意卖的破绽,崔二辫子的行为也属实,但这是转移视线。就在崔二辫子行动的同时,日伪也已经从另外一条更快的渠道上获取情报,否则日伪的行动就不会如此神速。

    张普景怀疑的对象是:一,国民党军刘汉英身边的汉奸。因为李文彬在“纯洁运动”中为了获得某某某和杨庭辉、王兰田以及梁大牙的材料,同刘汉英的谍报人员有过接触,希望他们协助侦察或提供某某某等人通敌的证据,接触的地点就在崔家集,国民党的谍报人员也知道李文彬在崔家集有姘头。二,梁必达和朱预道。梁必达把准了李文彬的脉搏,预料李文彬在回陈埠县的途中可能绕道去崔家集,暗中布置。三,窦玉泉和江古碑。一个月前李文彬曾经向张普景说过,在“纯洁运动”中窦玉泉曾经向江古碑和他本人暗示暗杀梁大牙的意图,而且李文彬同窦、江二人关系密切至深,对他们的历史所知甚多,窦玉泉也预料李文彬有崔家集之行,在联合作战会议期间利用刘汉英身边的日伪谍报人员透露出去,杀人灭口。四,跟随李文彬前往崔家集的警卫人员中有通敌分子。

    但是,在这四个方面的怀疑对象中,张普景绞尽脑汁分析来分析去,最终还是把梁必达排除了。因为此次战斗是梁必达担任分区司令员之后对敌斗争的第一仗,压力最大的就是他,他顾不上对付李文彬,再说,他已经担任分区的司令员了,也根本就不把李文彬放在眼里了。还有,在联合作战会议期间,梁必达自始至终都和张普景、姜家湖、刘汉英在一起,这种事情不可能提前几天布置。但有一条,梁必达在营救的时候阻止开炮,从而让李文彬落入敌手并最终成为叛徒,倒似有匠心。

    最后,张普景终于把视线集中在窦玉泉的身上了。

    最近一个时期,张普景总觉得窦玉泉表现反常,在不可能平静的时候平静,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不平静的。凹凸山近一年来反反复复地发生了这么多重大事件,他不可能平静,他这种平静是竭力控制和掩饰的产物。这个人长于韬略,深藏不露,他有时间,也有经验。李文彬的手里抓有他的短处,在营救李文彬的时候,他坚持炮击,这里面有没有彻底封口的意思?

    思路向纵深发展,张普景又想起了李文彬说的一件事情,那还是在苏区肃反的时候,窦玉泉因为同某顶头上司的老婆关系暧昧,所以被顶头上司当作肃反对象,差点儿毙了。后来,在一次战斗中,窦玉泉设计除掉了那位领导人。至于是怎么除掉的,大家都不知道,李文彬说,可能是打黑枪……

    剖析的刀子划进了这一层,张普景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怔住了,像有一道闪电从眼前划过。

    怔了半晌,张普景突然将笔一掷,出门,走进隔壁的房间,拽起了鼾声大作的梁必达,脸色异常地问:“梁大牙,李文彬被俘的时候,他的警卫员在哪里?”

    梁必达嘟嘟囔囔地坐起来,揉着惺忪睡眼,不痛快地说:“怎么回事?谁是梁大牙?你就不能叫我一声梁必达?”梁必达很珍惜他的新名字,自从诞生了“梁必达”,如果谁再喊他梁大牙,他就黑着脸不理你。但张普景不吃他那一套,张普景对梁必达有个原则,公开场合下喊梁司令员或者梁必达,但在两个人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喊梁大牙。

    张普景现在已经顾不上多说,声音都有些变调了:“梁大牙你快说,李文彬的警卫员在哪里?”

    梁必达彻底地清醒过来了,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张普景:“不是牺牲了吗?”

    张普景说:“一个都没活下来?”

    梁必达说:“好像是……活了一个。”

    张普景紧迫不放:“是不是窦玉泉原先的警卫员刘铁锁?”

    梁必达坐了起来,奇怪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是谁,我一个分区司令员哪能记住那么多人啊。真是神神道道的,觉也不让人家睡安生。要问,你去问参谋长”

    说完,一拉被子,转眼之间就恢复了呼噜。

    张普景放下梁必达,又风风火火地犬喊姜家湖,姜家湖也搞不消楚。直到第二天,张普景派快马疾驰陈埠县,找到朱预道,这才搞清楚,那个活着的警卫员是窦玉泉送给李文彬的不错,但却不是刘铁锁,而且这个战士在前几天的反“秋季攻势”战斗中牺牲了——证据的线索到此中断。

    张普景顿时追悔莫及,只好仰天长叹。

作者: 老八路    时间: 2018-11-19 14:33
    二

    是深秋季节了。

    这天是个好天气。湛蓝的天空上有一轮耀眼的太阳,太阳边上有几缕淡薄的白云,白云下面群山起伏,峻岭嵯峨林莽葳蕤。在梅岭的绵延山脉之下,一条盘山河流割裂出一块小型平原,站在坡上看去,倒是一马平川。

    梁必达的心情很愉快,腰际别着一柄小巧的雪莱牌手枪,身披黄呢子军大衣,骑着一匹战马,一马当先,在川原上纵情驰骋,军大衣被扑面而来的秋风掀起,在马背上高高飘扬,犹如猎猎作响的锦旗。

    他的战马和他一样高大傈悍。这枣红色的战争宠儿滚瓜溜圆,光滑而齐整的鬃毛犹如凹凸的铜镜,光泽灿烂。这是半个月前他率部攻打日伪曷苏据点缴获的重大战果——原来的那匹老马被他下放给分区伙食管理员老韩头了。

    连续十几天,梁必达几乎天天遛马,意气风发地沉浸在征服和驾驭东洋雄性的亢奋之中,特别是当骏马从山峦的沟壑凌空飞跃的一刹那,他会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抽出战刀,在空中旋转挥舞,并伴以雷霆般的吼声。

    那种快感是巨大的,是前所未有的。身后,一个骑兵排紧紧簇拥,骑兵的后背上斜横着锃亮的马枪,前胸束着牛皮子弹带,子弹带上一律斜插着瓦蓝面儿的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马蹄急如碎雨,踏在土石掺杂的原野驿道上,溅出一路流星。马队如同满弓射出的箭镞,在蓝天丽日下横空穿过。当真是一腔豪情八面威风。

    天气好极了,战马好极了,心情也好极了。但今天之行不是遛马。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八路军凹凸山军分区司令员梁必达率领几十铁骑纵横于阡陌之上,可不是为了好玩。这次行动可以看成是一个仪式,他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迎接东方闻音的。

    东方闻音到江淮军区受训两个月,对于梁必达来说,是漫长而又充满渴望的。彼此有情,都在心里,平时不起涟漪,遮掩得风平浪静,一旦分手,才知道心底里那一炉烈火灼得灵魂何等疼痛。

    在三分区的驻地众兴集,梁必达同东方闻音会合了。同东方闻音一起被梁必达接到梅岭的,除了江淮军区派来的一个警卫排,还有一个鼻子硕大头发金黄的洋人。梁必达同东方闻音握手的时候,洋人在一旁咧着嘴笑,样子傻乎乎的。梁必达握着东方闻音的那只亲爱的小手,心里却在纳闷:妈的,早就听说中国来了很多外国鬼子,怎么东方闻音也领了一只猴?

    东方闻音介绍说,这是盟军派来的观察员约翰逊先生,是到凹凸山抗日根据地来考察的。然后又对梁必达说了句悄悄话:“约翰逊先生这趟来很重要,如果我们和山那边的刘汉英发生冲突,这位洋老兄要起调解作用。”

    梁必达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约翰逊,发现这位洋老兄确实难看,鼻子眼睛嘴巴都长得怪里怪气的,浑身还毛茸茸的,站在近处一闻,身上好像还有狐臭味儿。而东方闻音出山受训两个月,脸上似乎丰润了些,眸子也更加水灵了,浑身透着遮掩不住的青春气息。在梁必达看来,东方闻音跟这个洋鬼子站在一起,两相比照,真正的天壤之别。

    要是退回三五年,梁必达一见到这样的家伙,没准会揍他一顿,哪怕人家没惹他,单凭那稀奇古怪的长相,也是挨揍的理由。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梁必达不是梁大牙了,梁必达是雄踞凹凸山一方的八路军长官了,并且是个文化人了,自然不会毫无道理地打人,尤其是洋人。

    梁必达迅速就找到了感觉,并把握住了对这位约翰逊先生的态度分寸,没有同东方闻音继续保持亲密的握手关系,转而将手伸向约翰逊,满心腻味又满脸堆笑,彬彬有礼地说:“欢迎约翰逊先生到我们凹凸山作客,我和我的部队将会成为你亲密的朋友。”

    东方闻音在一旁暗暗惊诧:嗬,这个梁大司令,还真不能小看,不仅打仗有两下子,居然颇有外交风度。别看这两句话很平常,没有一定的素质,一般的泥腿子工农干部还真说不出来,而从梁必达的嘴里说出来,既得体又流畅。

    梁必达跟约翰逊表示了礼节,情不自禁地向东方闻音睃了一眼,见东方闻音喜滋滋地向他眨了眨眼,并且暗中竖了一下大拇指,心中更是春风得意。

    没想到那只“猴”还会说人话,而且会说中国话,说得抑扬顿挫,上气不接下气。

    “OK,中国的,八路军,为了,国际的,反法西斯斗争,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代表,美利坚合众国,观察团,向贵军致敬。”

    梁必达哈哈大笑,并且很亲热地拍了拍约翰逊的肩膀,拍得约翰逊龇牙咧嘴,继续赔上傻乎乎的笑脸。东方闻音又介绍说:“位是我们凹凸山野战军二旅旅长梁必达同志,他是一员猛将,在抗日战场上屡建功勋。”

    梁必达吃了一惊,心想这个小闻音是怎么搞的,我这个地方部队的分区司令员,怎么又成了野战军的旅长了啊,这不是瞎吹牛吗?但转过脸去见东方闻音朝他狡黠地笑,便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所以不敢随便乱说,于是催促上路。

    上路之后,东方闻音骑上了梁必达特意为她带来的一匹雪青色的东洋高头大马,东方闻音从来没有驾驭过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免有点怯乎。

    梁必达说:“别怕,为了迎接你,我驯了它半个月,这东洋牲口已经成了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乖得像头驴。你尽管骑,它要是敢撒野,我一枪崩了它。”

    说完,扬起一鞭,打在雪青马的肥臀上,雪青马像是得到了命令,撒开蹄子耀武扬威地冲上了驿道。

    东方闻音体小力轻,坐立不稳,急忙抓紧马鞍上的扶手,大叫:“梁必达快来,我要摔下去了。”

    梁必达愉快地大笑两声,两腿猛挤座下枣红马腹,追了上去。两马并驾齐驱,梁必达扶着东方闻音的后背,一嗓子吼得气壮山河:“同志妹你莫害怕,天塌下来有梁必达,地陷下去有梁必达,马跳起来还有梁必达。”

    约翰逊在后面也骑了一匹黄马,慢腾腾地追上来,红光满面地说:“OK,OK,梁必达先生,是一个,很有浪漫情调,的军官,这在八路军的,军官里,是,不多见的。我,很欣赏,梁必达,先生。”

    梁必达扭过脸去,冲约翰逊挤眉弄眼地笑笑,并学着约翰逊的腔调,阴阳怪气地说:“OK,OK,我,也很欣赏,约翰逊,先生。到了我的地盘,我,梁必达,要请你喝酒,吃野兔子。”

    渐渐地,东方闻音适应了雪青马,脸色恢复了红润,梁必达松开扶在她后背的手,两马并行。约翰逊和警卫分队知趣地落下一段距离。

    梁必达问道:“东方,你怎么吹起牛来了,怎么说我是旅长呢?”

    东方闻音说:“先简单地跟你说吧,战争形势起了巨大的变化,为了适应新的需要,江淮军区成立了野战军第八纵队,我们分区和四分区的部队合编组建成第二旅,命令已经下到军区了,你任旅长,张普景同志担任政治委员。你们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部队可能要拉出凹凸山。”

    梁必达怔了怔,忽地问道:“那你呢,我们还在一起吗?”东方闻音说:“我们还在一起,不过我可能不在你的手下任职了,我另有任务。回去我再详细向你传达。”

    梁必达黑着脸,半天不吭气,枣红马也善解人意地放慢了步子。梁必达说:“什么任务?跟我在一起就是你最大的任务。要是把你调离我的身边,就不合适了。”

    东方闻音轻轻地碰了梁必达一下,眼睛里忽然涌上一丝忧郁,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日本军队就要投降了,可是战争并没有结束。以后的局面也许更复杂。”

    梁必达警觉起来了,说:“就是说,打完了日本鬼子,还要跟国民党打?”

    东方闻音叹了一口气,说:“上级要我们做好准备,野战军的成立就是这个准备的一部分。”

    梁必达出了一口粗气,突然笑了,说:“好啊,果然不出所料。说老实话,这些天我都有些犯愁,打了这几年仗,打出了经验,也打出瘾来了。我在想,我这个人就打打杀杀是块好料,英雄也好,好汉也罢,堂堂正正八面威风。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仗打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娘的还回到蓝桥埠籴粮粜米?那像什么话,不成体统嘛,我梁必达好歹是当过司令的人,没仗打了日子就轻飘了。好,好,好,就跟国民党打,老子先拿刘汉英这个牲口开刀。”

    梁必达一连叫了几个好,往马臀上狠抽一鞭,人和马一起痛快地往前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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