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特殊枪弹
1951年8月12日,南京。
“立秋”已过,可气温丝毫没有降低的意思。连日焰腾腾的一轮红日,晒得地皮起卷儿。水西门外怡丰巷口的那块空场上的浮土像热锅里刚炒出的面,一脚踏上去便起白烟儿,焦热滚烫,灼得人心里发紧。南京市公安局特侦队第三组组长费愚思从巷子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空场的大柳村下聚着几个少年,正围着一块巨石叫嚷着什么。
是时,南京解放已经两年有余。六朝古都南京一向被认为是藏龙卧虎之地,又曾是国民党政府所在地,国民党败逃前,留下了隶属于多个特务机构的为数惊人的潜伏敌特组织,还有畏罪逃窜来的国民党军警宪特、散兵游勇、还乡团、恶霸,以及江洋大盗等刑事犯罪分子。经过历年多的深挖严惩,治安形势已经大为好转,但还未到可以马放南山高枕无忧那一步。因此,由市局第三任局长、大名鼎鼎的陈龙于1950年初组建的“特别侦查队”(当时称为“特别侦察队”,简称“特侦队”)还未解散,继续发挥着不凡的作用。特侦队的职责是:在全市范围内收集情报,分门别类提供给市局或者分局的政治保卫、刑事侦查、治安管理等部门;必要时直接参与对上述各类案件的侦查活动,这种参与分为“完全独立侦办”和“派员协同其他部门侦办”两种。
费愚思信步走拢过去,那几个少年正摆开架式准备以“剪刀、石头、布”的形式决出胜负以获取放在巨石上的一样小物件。费愚思定睛细瞧,不禁一愣!这是一颗子弹,但使他一愣的并非是此。那当儿,民间私藏的军用枪支基本收缴光了,但子弹却是零零落落还有一些,那是两年多前国民党军败逃时随地丢扔而被老百姓捡得的,所以,谁家如若有几颗子弹,那不算是一桩了不得的事儿,派出所也不会盯着一追到底。像费愚思这样的市局特侦队便衣,更不会对此感兴趣。可是,眼前的这颗子弹却令费愚思发愣了。因为,这是一颗达姆弹!
达姆弹,是由英国人克莱上尉于1897年发明的一种枪弹。因由印度加尔各答附近一个叫“达姆”的地方的兵工厂生产而得名,俗称“开花弹”、“榴霰弹”、 “人身变形子弹”,是一种不具备贯穿力但是具有极高浅层杀伤力的“扩张型”子弹。达姆弹弹头尖端没有包覆而露出铅芯,子弹射人人体后铅心扩张或破裂,因而扩大了创伤面,造成对人员的严重伤害。据资料记载,100米距离上遭到达姆弹的直接命中头部者100%的人死亡;被命中四肢者20%死亡,剩下的全部截肢;被命中左胸者100%死亡,被命中右胸者70%死亡;被命中腹部者70%死亡。达姆弹的这种骇人听闻的巨大杀伤力引起了全世界人们的恐惧和愤怒,1899年签署的《海牙公约》中明确禁止在战争中使用,当时,中国清朝政府是签署国之一。 但是,签署归签署,使用归使用。战争中也许不用,但可以用于装备警方,或者狩猎。据已经解禁的资料透露,当年台湾的“二二八事件”中,国民党当局就动用了达姆弹镇压民众,在台湾“二二八纪念馆”藏有实品。
费愚思战争年代曾在解放区军火仓库从事过保卫工作,曾目睹过运来销毁的日军达姆弹,听技师介绍过这种子弹的可怕杀伤力,印象颇深。现在,见眼前这几个少年竟然在玩一颗达姆弹,更使他感到意外的是从口径看来这还是一颗手枪子弹,心里顿生疑意:达姆弹通常都是用于步枪的,怎么这颗子弹竟是手枪弹?这颗特殊的子弹是从哪里弄来的?
想着,费愚思就上前去,低喝一声:“停!”几个少年闻声一惊,回头一望,喊叫一声,撒腿就跑,转眼就不见影踪。费愚思把那颗子弹捡起来,仔细观察:这是一颗崭新的达姆弹,除了弹头顶端裸露在外的铅芯外,通体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黄色光泽。费愚思看着这颗子弹,头脑里产生了职业思维:用手枪发射的达姆弹,没有听说过,但是现在不是听说不听说的问题了,而是真真切切地捏在手里了,这难道是特制的专门供特务使用的枪弹?
于是,费愚思就有了探究之意。可是,那几个少年早已作鸟兽散不见影踪。他举目四望,忽然看见大树的另一侧树荫下坐着一个中年乞丐。于是就上前去询问对方是否认识刚才那几个少年。乞丐笑而不语,估计已经从费愚思的行为举止中猜测到其公安便衣的身份。费愚思想了想,掏出一张1000元钞票(旧版人民币,合新版币壹角,下同)递给乞丐。乞丐双手接过,说同志您是要打听刚才那几个少年的下落?好的,我给您找。明天下午一点,我在这里等您。
费愚思返回市局后,用尺子量了子弹直径,确认是手枪子弹。想来想去觉得可疑,遂向特侦队分管领导裴臻汇报了,裴臻看了子弹,同意费愚思的观点,指示往下调查。
次日下午一点,费愚思在原处见到了那个乞丐,又施舍了1000元,得知昨天那几个少年中有一个小名叫“阿兔”——想来是属兔子的,是前面“李记香烛店”店主李老稼的儿子。于是就去拜访香烛店,见到了阿兔。了解下来,得知那颗子弹是附近一个名叫朱祥康的少年拿来大家一起玩的。朱祥康的老爸朱宝富是拉黄包车的,老妈莫美珠则是沿街叫卖香烟火柴花生五香豆的流动小贩。
费愚思请阿兔带路前往朱家找朱祥康,却得知一个意外消息:这个11岁的少年已经死了!
二、少年横死
朱家住在怡丰巷深处的贫民窟里,简陋的房屋给老鼠提供了理想的活动条件,老鼠成患的日子当然不好过,于是朱家就决定灭鼠。早晨,朱宝富炒了一小碗蛋炒饭,留出一点拌了灭鼠药灭鼠,剩下的则给儿子当早餐。夫妇俩出门时,朱祥康还躺在床上。午前,莫美珠回家做饭时,发现儿子已经蜷缩在客堂一侧,一睑痛苦地死了。原来,朱祥康吃完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蛋炒饭后,犹嫌不够,见灶角上还放着一小碟,就也吃掉了。
费愚思赶去时,朱家亲朋好友都已闻讯赶来奔丧,哭声一片。朱氏夫妇更是悲痛欲绝,特别是朱宝富,更是捶头大哭,后悔不已。孩子的尸体却没见到,原来是给派出所运去请市局法医解剖作尸检了。
费愚思离开朱家后,去了水西门派出所,坐等尸检结果。傍晚,尸检结果出来了:朱祥康确实死于食物中毒。那毒物源,自然是老鼠药了。
费愚思没说什么,往市局打了个电话。一会儿,他手下的一个侦查员李作新拿着盖着特侦队印章的一纸公函匆匆赶到派出所。凭着这份公函,费愚思从派出所拿走了尸检报告。回到特侦队后,费愚思立刻召集第三组五名成员开会,说了昨天发现朱祥康持有一颗达姆弹之事,对这个少年的突然死亡觉得蹊跷。其他侦查员听他这么一说,一番议论后,决定通过水西门派出所对朱祥康的死因进行深度查摸。
派出所连夜传唤了朱宝富、莫美珠夫妇,再次询问了配制灭鼠诱饵的情况,得知鼠药是春天时从走街串巷叫卖的小贩那里所购,当时用过一次,毒死过两只老鼠,还剩下一些,这次就取用部分,家里还剩了三分之一。询问完后,民警陪同朱、莫回家,取走了剩下的鼠药,交给了特侦队。
费愚思让把鼠药送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证实了费愚思之前的猜测:送检鼠药的化学成分与从朱祥康胃脏残留的毒液化学成分有异,这表明朱祥康之死跟鼠药没有关系。也就是说,这个少年是服食了另一种毒药致死的。鉴于之前的达姆弹情节,费愚思觉得有理由认定朱祥康之死十有八九是被谋杀的。于是,就以特侦队第三组的名义向领导汇报了这一情况。领导经过研究,决定对朱祥康之死立案侦查,并指定由费愚思的第三组作为专案组承办该案。
专案组当即举行案情分析会,认为该案情况有些特殊,不能像对一般命案那样盯着谋杀进行调查,而还要把达姆弹情节考虑进去。侦查员设定了这样一种假设:凶手谋杀朱祥康的动机是为灭口,以及时堵住被死者泄漏的“达姆弹机密”。如此,首先容易引起怀疑的就是死者之父朱宝富。于是,专案组就决定立刻对朱家进行搜查,看是否隐藏着达姆弹。
搜查结果是:并无任何违法物品。
费愚思考虑一番后,指派侦查员郭林升、张孝民前往派出所了解朱宝富、莫美珠夫妇的基本情况。郭、张两人了解到的情况是:莫美珠与朱宝富的结合乃是再婚,她的前夫姓黄,是个船夫,五年前死于长江航行中。1948年春,经人介绍,她与单身汉朱宝富结婚。这次横遭不测而暴亡的朱祥康,系莫美珠与前夫所生,跟朱宝富没有血亲关系。朱宝富系孤儿出身,幼时行乞多年,抗战时参加国军,抗战胜利后带伤退伍,将军队发的复员安置款、伤残补贴作为资金与人合伙做生意,赔个精光,无以为生,只好靠拉黄包车过日子。
专案组对上述情况进行分析,费愚思说这样看来那个横死的少年朱祥康并非朱宝富的亲生儿子,可是当天我见他一个大男子汉捶头痛哭,痛不欲生,按理说,死者并非亲生儿子,他对于孩子的死亡是不会如此悲痛的。现在想来,当时那一幕是否有些反常?这里面可能有问题啊!一番讨论后,专案组决定对朱宝富在8月13日朱祥康横死当天上午的行踪活动进行调查,看是否有作案可能。
两名侦查员拜访了朱家,跟朱宝富个别谈话,了解其8月13日那天上午的活动情况。朱宝富说他是拉黄包车的,只要有活儿干,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儿了。儿子死亡的那天,他是七点钟不到就出门的。拉着空车朝水西门内过去,刚过城门洞,运气就来了:“大福至鞋帽店”的王老板在店门口唤住了他,说老朱你今天没包车活儿吧,那我包你半天。原来王老板的妹妹带着儿子来南京游玩,住在哥哥这里,王老板就想雇辆车让妹妹带着从未来过南京的小外甥四处转转。因此,13日上午朱宝富一直跟王老板的妹妹、外甥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侦查员当即直奔“大福至”,问了王老板,还直接问了还没离开南京的一大一小二位上海来客,证实了朱宝富所言不谬。这样,对朱宝富谋害朱祥康的怀疑就解除了。
8月14日晚,专案组再次研究案情,对于朱祥康的死因还是坚持认定是跟那颗达姆弹有关。既然如此,那就以达姆弹为突破口进行调查如何?于是决定次日去向阿兔等几个前天与朱祥康一起玩达姆弹的少年调查。
8月15日上午,专案组全体出动,先去找了阿兔,向其了解到了那天一起玩耍的另外几个少年的姓名住址,然后分头前往调查。最后,一干侦查员碰头汇总了以下调查情况:朱祥康比那几个小伙伴小一二岁,家里又穷,所以那几位不大愿意让他跟他们一起玩耍,而他却特别喜欢往他们跟前凑。为此,他宁愿把自己的零食、零花钱节省下来,拿给大家一起享用,以换得不被驱赶的待遇。8月12日下午,几个人说好要去捕蝉的,但没人跟朱祥康说,因为没人把这个小不点儿当回事。可是,朱祥康还是在大伙儿出发前黏了上来,拿出了一颗完整的子弹,说谁要谁就拿去。顿时引起了众人的兴趣,都争着要这颗子弹,谁也不让谁,最后不知是谁提议以“剪刀、石头、布”来作选择。但这时费愚思冒出来了,这伙少年受惊而逃,各自回家。
那么,朱祥康是否告诉过大家这颗子弹的来源呢?
这个,每个人都摇头。
专案组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那颗达姆弹肯定是通过某种途径到朱祥康手里的,只要了解这个遇害少年之前数日的活动情况,大致上就能推断到那条途径的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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