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个嫌疑人 案发第三天,专案组刑警分别对上述问题进行调查。 刑警张崇师、郑寒笙、阮嘉平三人去仁安里走访群众。这天是星期六,当时距实施双休日制度还有四十多年,因此周六照常上班。刑警分头走访了仁安里所有家里有人的住户,忙到下午六点多,刑警阮嘉平走访居民费长礼时,终于查摸到了一些线索。 费长礼在十六铺客运码头工作,上长日班。每天早上七点出门,骑自行车到单位,在单位食堂吃了早饭,正好八点上班。据他反映,2月13日早上骑车出门时,看见喻宝珠从家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彩色罐罐。两人照面时,喻宝珠还冲他甜甜一笑:“爷叔,上班去啦?介早啊!” 自行车出弄堂口刚拐上马路,对面人行道上有个端着钢精锅子的老太太被路面上的薄冰滑了个趔趄,人没摔倒,锅子却脱手掉落地下,豆浆泼了一地。老费下意识地捏了下车闸,把车停下朝那边观望。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接着,喻宝珠就走出弄堂,目睹了对面那一幕,不无同情地叫了声:“啊呀,打翻脱哉!那奈能办啦!”一边说一边穿过马路,要去相帮老太太把锅捡起来。但已经有人先一步做了,所以她只是看了看,然后就离开了。费长礼说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姑娘手里已是空无一物。 刑警由此判断,老费听见的“咚”的一声,就是喻宝珠把空罐抛向垃圾箱又弹落在地的声音。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喻宝珠是在2月13日上午七时许把那个空罐抛弃的。稍后,卡车司机老陈去菜场买菜经过弄堂口时发现了那个空罐,就顺手捡了起来。 另一路刑警钟乃道、王秀木的调查就没有那么顺利了。他们计划先去向喻雅仙询问。昨晚刑警与死者亲属谈话后,见喻雅仙的情绪很不稳定,建议喻鼎举夫妇及那对堂兄妹商量一下,留下一二人陪伴。那一家子视仁安里的住所为“凶宅”,觉得不便住宿,遂决定把喻雅仙带到他们位于新闸路的住所暂住几天,便给刑警留下了地址。可是,今天上午过去,刑警却吃了空门。问邻居,都说不知道這一家子去哪里了。刑警王秀木便有些后悔,说昨晚没有想到,应该请喻鼎举夫妇的子女留下工作单位的地址和电话的,还应关照一下他们,如果出门的话,要跟居委会打声招呼,以便警方有事可以联系得上。 钟乃道说不着急,咱们上派出所打听去。两人去了新闸路派出所,查下来,喻雅仙的堂兄是有工作单位的,系铁路局机务段的采购员;堂妹是家庭妇女,其夫系闸北一个姓丁的西医,上海解放前夕,那医生不知怎么失踪了,她就回了娘家。如今,她的生活全靠西医留下的积蓄。顺便问了问,得知这一家子在政治上都无问题,从未参加过反动党团或封建帮会,也向无治安方面的违法记录,即使那个“守活寡”的堂妹,也未听说有过什么生活作风方面的绯闻。 刑警就往铁路局机务段打电话,那边说确有喻某某其人,是供应科的专职采购员。电话转到供应科,不巧,喻去外面采购物资了,具体去了哪里也不清楚。刑警只得请对方给喻留话,让他回来后跟警方联系。打过电话,两个刑警连水也没有喝一口,重返喻鼎举的住处,还是铁将军把门。没办法,只得又去铁路局等候,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仍不见人。再去新闸路等了两个小时,下午五点,方才在喻家门口候到了刚刚回家的喻雅仙的堂兄。一问方知,昨晚喻雅仙的情绪很不稳定,还发高烧,就把她送广慈医院了。当时是堂兄妹两个把她送去的,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天明后,喻鼎举夫妇赶来了,堂兄去上班,留下喻鼎举夫妇和妹妹陪护。 钟乃道、王秀木赶到广慈医院时已是六点,在走廊与送曾显聪出来的喻雅仙的堂妹相遇。昨晚在仁安里她与王秀木见过面,认出乃是分局刑警,就把曾显聪介绍给王秀木。这个名字钟乃道、王秀木之前已经听说过,于是点头招呼,钟乃道还跟曾握了握手。曾显聪昨晚抵沪后,在北火车站就与喻雅仙分手了。喻鼎举夫妇是比较讲究老理儿的,他们倒不反对喻雅仙与曾显聪交往,但认为曾显聪还没有办完离婚手续,不应该跟喻雅仙显得太过亲密。昨晚阻拦曾显聪随同他们去仁安里也是这个原因。 喻雅仙下半夜被送进医院后,打了一针安眠剂,一觉睡醒已是上午十点,开口便唤曾显聪。老两口为稳定侄女的情绪,马上让女儿给曾显聪打电话。曾显聪在医院陪了大半天,此刻正要回家,出门就碰上了前来调查的刑警。 得知眼前这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子就是曾显聪,钟乃道暗忖,听说这人几乎天天出入仁安里,喻雅仙母女俩的生活开支全部是由他负担的,那么这罐糕点是不是他买的呢?于是,就把空罐拿出来,问曾是否见过。曾显聪马上说,那是喻宝珠喜欢吃的冠生园什锦果,家里是常年不断的,前几天还听她说要去买马口铁饼干听包装的新品。至于这个空罐,曾显聪说他没有见过。 曾显聪告诉刑警,他最后一次见到宝珠是2月12日。那天他要陪同喻雅仙去苏州,买的是十点钟的车票,去北站的路上,他让出租车在仁安里拐一下,接上喻雅仙,顺便给喻宝珠留下些现钞——他解释说,母女俩的生活费都是由他提供的,每月不少于两百万(旧版人民币,与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是10000∶1,下同),还不包括平时给她们买的东西。说到这里,曾显聪忽然眉峰一耸,说我想起来了,这罐什锦果是宝珠自己买的。过年时——年初四或者年初五,我请她们娘儿俩去南京路国际饭店吃罗宋大餐,路过“泰康”(即泰康食品店)时,宝珠进去买了两罐。当时,店员告诉她过几天有三磅装马口铁饼干听包装的新款上市,宝珠当即表示过两天要来看看。12日上午我去仁安里时,宝珠告诉我一会儿就要去“泰康”买那种新品。 聊了一会儿,曾显聪先行告辞。刑警进病房询问喻雅仙。王秀木注意到,和一天之前相比,喻雅仙憔悴不少,两眼空洞,神情木讷。原以为这种状况下跟喻雅仙很难沟通,但刑警还是出示了空罐,试着问了问。喻雅仙的思维倒还是比较清晰,言语表述也算正常。她告诉刑警,女儿从小就喜欢吃冠生园的糖果糕点,两年前,冠生园推出了这种什锦果,先是盒装,后是纸罐装,她都特别喜欢。当然,市场上还有散装供应,但她说散装的味道不及盒装或罐装的,所以只买这两种包装的产品。这次冠生园又推出了马口铁听装的,她自是要赶紧去买。不过,12日上午去南京路有没有买到,她就不清楚了,因为她已经和曾显聪去苏州了。 那么,这个空罐又是怎么回事呢?喻雅仙说,年初五曾先生请我们母女去国际饭店吃饭,饭后逛南京路时在“泰康”买了两罐点心。不过,这两罐点心并没有拿回家里。回家路上,宝珠去小亚家取一幅油画,还在那里待了一阵儿,吃了晚饭,临走时拿了油画,却把两罐点心给忘记了。12日上午曾先生来接我之前,小亚提着那两罐点心上门了,说是宝珠上次忘记拿的。宝珠还埋怨他,说事后给他寄生日贺卡时已经写明不必送来,让他留着吃。可小亚还是执意送过来了。 刑警问,小亚是哪位?跟喻宝珠又是什么关系?喻雅仙说,小亚是喻宝珠在社会上结交的朋友,二十二岁,小伙子人蛮好的,喜欢画画,六七年前就已经拜师学油画了,他的作品参加市里的比赛得过奖,年前还听说有一幅他创作的油画要送苏联去参加社会主义国家青年油画作品展览。年初五宝珠去取的那幅油画,是他特地画了送给宝珠的。 刑警听到这里,禁不住问,这个小亚是不是在和喻宝珠谈恋爱?喻雅仙说,小亚除了画画,还喜欢跳舞,而宝珠也喜欢跳舞,两人是在跳舞时认识的,已经认识一年多了,是不是在谈恋爱那就不清楚了。我经常听宝珠说起他,两人也经常走动。不过,像宝珠这样漂亮的姑娘,还不是走到哪里都有小伙子围着她转。 当晚八点半,专案组开会分析案情。如果喻雅仙的回忆没错,那么那个后来被发现内有被下毒糕点的什锦果纸罐曾在小亚家里放过将近两个星期,直到出事前两天的2月12日才由小亚主动送到喻家。而在这之前,喻宝珠在给其邮寄生日贺卡时已经传递过信息,说什锦果送给他了,可是,他却特地送回来了。而在送回后的次日上午,仁安里有居民看见喻宝珠把其中一个已经吃光了的空罐扔进垃圾箱。 如果说染毒什锦果在空罐被抛弃之前已经被喻宝珠吃掉的话,她肯定当时就殒命了。可事实并非如此,次日上午她还好好地出门,经过弄堂口垃圾箱时还顺便抛弃了空罐。这就是说,染毒什锦果并未被喻宝珠吃掉,而是放在家里的某个容器内。可是,勘查现场时已经搜遍了全宅,并未发现有哪怕一张半张包过什锦果的纸张,更别说其他放过什锦果的容器了。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喻宝珠肯定把未曾吃掉的包括染毒什锦果在内的糕点放在家里,一直放到2月14日早上才吃。那么,她究竟把纸罐里剩下的什锦果放在哪里了呢?一干刑警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去处:她把吃剩下的什锦果放进那个新买的马口铁饼干听里了。次日,她早餐可能没在家里吃,所以没出事。2月14日,她在家里吃早餐,误食了放进马口铁饼干听里的染毒糕点,当场中毒身亡。 那么,另一个纸罐的什锦果到哪里去了呢?喻宝珠不可能在两天之内把两罐糕点吃得只剩下少数几枚呀!这个,刑警就分析不出了。还是先调查吧,去找那个小亚调查,因为他此刻在专案组眼里已经成为涉嫌对象了。 2月17日上午,专案组刑警张崇师、王秀木、郑寒笙开始对小亚进行調查。先从外围进行,前往小亚居住地管段派出所了解此人。民警介绍如下—— 小亚今年二十三岁,汉族,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其父系著名画家,民主党派人士,政协委员。小亚去年毕业于上海美专,现供职华东工艺美术品研究所,系该所一位年轻的设计员。小亚无刑事或者治安犯罪记录,也未曾参加过任何党派或者帮会组织,政治态度属于一般群众,不像其父那样追求政治进步。可能受家庭经济条件、艺术氛围、画家职业、旧社会遗留的生活习惯等影响,小亚在物质生活方面追求超优,他的穿着打扮既另类又前卫,从头到脚的服饰全部是舶来品。上海解放后,市场上渐渐少有进口服装鞋帽,他就让海外亲戚邮寄。平时经常出没的场所是舞厅、影剧院、溜冰场、游泳池、饭馆、咖啡馆等,出手大方,被人视为“比小开还小开”。小亚家有房产数套,平时不与父母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北四川区峨眉路的一处独门独户的私房内。 外围调查之后,就把小亚传唤来所,当面接受调查。这是一个颀长身材、眉目清秀、举止斯文的俊逸青年,以一种若无其事的神态出现在三位刑警面前。在刑警想来,这等神态似乎可以表明小伙子还不知道与其交往甚密的姑娘已经长逝。于是,刑警的开场白是:“你知道喻宝珠出事了吗?” 没想到,小亚若无其事地缓缓点头:“我听说喻宝珠猝死了。” “你跟她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朋友。” “什么性质的朋友呢?” 小亚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呵——对不起,昨晚在赶活儿,天亮才睡,睡了没多久就被户籍警敲门叫醒了,精神有点儿不济。你们问我跟喻宝珠是什么性质的朋友,我想我们这种关系应该属于谈恋爱吧。” “你是怎么知道喻宝珠死亡的消息的?” “昨天我去过仁安里,听弄堂口的老皮匠说的。” “听说以后呢?” “听说以后?那我就转身离开,打道回府啊。” “你这种行为,像是情侣关系吗?” “这个……请教当面,难道情侣关系还有固定模式?人民政府公布过这样的模式吗?” 刑警一时语塞,不过,在他们看来,即便是不懂事的小青年随便玩玩,也不该如此感情淡薄啊。对此,小亚却有说法:“人的感情是建立在互相沟通的基础上的,宝珠已经死了,还怎么沟通呢?所以,恋爱结束了,爱情也就没了。关于这一点,春节前我和她探讨过,她也赞同。” 三刑警听到这里,禁不住互相交换眼色:年纪轻轻,正在恋爱阶段,怎么会探讨这样一个沉重话题呢?这正常吗?看他这副样子,是不是故意装得特立独行,玩世不恭,以掩饰自己的涉案嫌疑呢? 于是,这个话题打住,刑警让小亚说说关于那两罐什锦果的事儿。小亚听了眉毛一皱,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你们也感兴趣?好吧,既然感兴趣,那我就如实奉告。 事情的前后经过是这样的——元旦那天,小亚和喻宝珠看了场苏联电影,里面的男主人公是个画家,精心创作了一幅油画送给热恋中的姑娘,由此引出了一段令人感动的故事。从电影院出来,小亚提议去喝咖啡,聊天中,喻宝珠说小亚你也是画家,你也给我专门画一幅油画吧,我肯定喜欢。小亚答应了,当天就开始构思,然后进入创作。为此,他把单位下达给他的设计任务放在旁边。幸亏他这份工作不用坐班,全年除了每月一次去单位领工资或者有时开会、学习什么的,基本都是待在家里,所以单位并不知道。原准备在春节前把画作完成的,可是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一直到年初三才完成。这段时间喻宝珠没敢天天过去打扰,两人隔三差五才通通电话,见个面。初三傍晚,喻宝珠借用她家附近一家工厂门房间的电话打到小亚父母家,想撞撞运气,看小亚是否正好在那边。还真让她撞着了,小亚正在参加家庭新年聚会。两人于是约定,年初五下午喻宝珠去取画。 年初五下午,喻宝珠如约登门。正好有小亞的另外两个朋友去给小亚拜年,于是,小亚就说都别急着告辞,我请大家吃饭。小亚尽管“比小开还小开”,但他有一双巧手,而且心思玲珑剔透,见识又广,竟然烧得一手好菜。于是四人就吃了一顿不算丰盛但可以说是精品的晚餐,饭后,喻宝珠拿着小亚给她画的油画离开时,忘记拿那两罐什锦果了。次日,她给小亚邮寄生日贺卡时,留言说什锦果就留给小亚了。但小亚对糕点并无兴趣,再说那几天他很忙,所以就没有给喻宝珠送回去。一直到2月12日,他才有空去跟喻宝珠见面,顺便就把什锦果拿过去了。 刑警感到不解:“从年初五到2月12日,有十三天吧?你跟喻宝珠是恋爱关系,却一直没见面,你自己说说这正常吗?” 小亚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觉得正常,因为我手头有事,心里也有事嘛,没有空。” 小亚说的手头有事,是他必须赶在15号前把拖下的工艺美术品设计稿和说明文字全部完成。至于心里有事,小亚说属于个人隐私,不愿回答。刑警说现在是在对你进行审查,我们问到什么你就必须如实回答什么。小亚只得告诉刑警,在与喻宝珠交往的同时,还有两个不错的姑娘正在追求他,他有些心动,又拿不准在连同喻宝珠在内的三个姑娘中,究竟应该选哪一个。 刑警马上追问:“这事喻宝珠知道吗?” 打自询问开始一向满不在乎若无其事的小亚听见这话,一瞬间略显迟疑,继而摇头:“她不知道。” 三刑警再次互相交换眼色,对小伙子的疑心更甚。于是就问到了什锦果,问他是否打开过纸罐。小亚马上摇头,说我又不吃,打开密封得好好的罐罐干吗?继续盯着问下去,小亚显出不耐烦的神色,说他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没有其他内容需要补充了。说罢,不管刑警问什么,他再也不开口了。 这个态度,别说作为一个已被怀疑涉案的命案嫌疑人了,就是寻常小扒手,刑警也是不能接受的。但人家不开腔,一时似乎也没办法强迫他开腔,三刑警商量下来,决定先将其留置于派出所,他们去其住处查看过后再作计议。 搜查工作直到下午三点才开始进行。这倒并非刑警延误,而是因为小亚独自居住的房屋系其父私产。而其老爸是著名画家、民主人士、统战对象,建国初期公安机关需要采取针对此类人物的行动时,都必须向上级请示。因为这个被触动的对象可能正奉命秘密进行对敌统战工作,或者掩护、协助我方秘密人员执行特殊使命,如果正在这当儿突然发现其住所遭到搜查,那就有可能影响大局。此类工作当然是高度保密的,作为基层公安机关根本不可能知晓,因此,专案组在搜查之前,必须请上级确认,搜查对象并无上述情况。好在上级审批的速度还比较快,专案组上午把报告打过去,下午两点就批下来了。于是,刑警对小亚的住所进行搜查,但没有什么发现。 当晚,刑警又紧锣密鼓地对小亚所说的另外两个正在追求他的姑娘小杜和小宓进行调查。组长钟乃道特地关照刑警,我们是调查他是否涉案,不对其他不属于法律规定范围内的情况发表意见,所以他的三角恋爱情况就没有必要向当事人透露,这属于道德范畴的问题,并非法律问题。因此,刑警分别跟小杜和小宓谈话时,始终没对小亚还在跟其他对象交往之情况吐露半点儿口风。调查下来的结果表明,小亚之前在派出所对刑警所说的“心里有事”之说法属实。 按说,对小亚的审查没有发现其涉案的证据,那就应该恢复他的自由。当时的做法是可以放人,也可以送看守所——称为“留置审查”或者“拘留审查”,反正只要承办员认为有必要,就可以“以拘代侦”。不过,这种手段对小亚是否适合那是需要考虑再三的。专案组议下来,想出了一个办法:小亚有美术和工艺特长,那就利用一下,让派出所以“借用”为名跟其供职单位协调,把他“借”到派出所,搞所里的环境美化,派民警日夜陪着他。所里的活儿干完了,可以到下面的街道、居委会去布置“法制宣传画廊”。一个圈子兜下来,命案应该有个结果了。这样,既可以确保小亚无法玩失踪,也便于专案组随时向其了解情况。 这样一来,就苦了两个昼夜陪伴小亚的民警。因为专案组关照过,这人对于侦破案件可能至关重要,必须保证他不溜走、不自杀,而且要将其当作派出所的客人一样对待,不可给他脸色看,他需要民警帮他做什么事情,都必须乐呵呵地去做。这个小亚还真折腾人,喜欢白天睡觉晚上画画或者制作工艺美术品,经常深更半夜让民警陪同他跑到街头去看别处的墙报、海报。这倒还可以接受,难以接受的是他因为家境富裕,花钱如流水,晚上出去动不动就吃夜宵。民警是供给制,每月只发点儿零花钱,哪来钱钞陪他吃夜宵?公家财务制度卡得紧,也不可能列入报销项目。小亚倒是大方,掏钱请客,民警哪敢吃,只好冒着凛冽寒风空着肚子在饭馆、咖啡馆外面等候,满腹怨言还没法儿发泄。 六、迷雾重重 2月18日,专案组开了一次时间较长的案情分析会,回顾检讨之前的工作思路,寻找新的调查方向。 话题还是2月13日上午被喻宝珠扔掉的空罐中毒药成分的来源。即使用外行人的角度来看,弄清这个问题也是一条破案的捷径,一下子突破,直接扎向案犯。这也是专案组盯着这个方向不放的原因。不过,这距离中心最近的一步,却无论如何无法走通。现在,一干刑警就先循着这个目标展开讨论,理出有条件下毒的所有对象,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喻宝珠生前交往的同学、朋友;二是包括喻雅仙在内具备作案条件的喻宝珠的亲属;三是邻居。 刑事侦查通常都是拣最便捷的途径走的,所以刑警最先找的是小亚,但询问下来没有发现小亚涉案的证据,只好将其先搁在一旁。接下来就该调查其他同学、朋友了。调查中需要注意发现像小亚那样跟喻宝珠有超出寻常友情关系的对象,因为以喻宝珠生前的交际面以及她的性格,她很有可能也像小亚那样同时与不止一个男友交往。如果确实存在这种小亚式的男友,那就有可能产生杀人动机。 第二个调查方向是死者的亲属。尽管通常来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不可能跟自己的亲属结下什么了不得的怨仇,之前的调查中也没有听说过喻宝珠与自己的亲属有什么重大利害冲突,但在没有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之前,这方面的调查还是必要的。好在喻宝珠的亲属不多,也就是其母喻雅仙、叔公喻鼎举一家。鉴于“电气小开”曾显聪与喻雅仙的那份特殊关系,刑警决定把曾显聪也列入这一类调查对象之中。 第三个调查方向是仁安里的邻居。之前勘查现场时刑警就已对喻雅仙母女跟邻里的关系进行过初步了解,居委会方面说,这对母女平时跟邻居从来不来往,独门独户,自出自进,平时在弄堂里相遇,也就不过互相客客气气打个招呼。母女俩在仁安里其他居民眼里,是属于另类的,好像跟他们隔着一条鸿沟。这中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经济状况的差异。喻雅仙母女俩有“电气小开”为经济来源,过着优裕的生活,这跟大多数每天为谋生而奔波的仁安里居民相比,那真不是一个层次,所以互相之间确实也没啥可说的。但是,刑事案件的发生有许多不特定的因素,比如因对某种行为“看著不顺眼”甚至因某句话“听着不顺耳”就杀人的案例,刑警也没少见过。在当时普通人的观念中,像喻雅仙、喻宝珠母女这样过着寄生虫生活而且生活得甚好的对象,毕竟是不怎么顺眼的。万一有人由此生发出怨恨之心,又有下手的条件和机会,头脑发热伸一伸手,不是绝对没有可能。所以,专案组认为有必要对此进行调查。 在这个方向,刑警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前面说过,喻宝珠已被电影制片厂看中,准备邀其饰演一部新上马影片的女二号。上海解放后,故事片上马的数量远远低于解放前,这与电影制片厂的减少、题材审查的严格、拍摄条件的改变有关。对于广大观众来说,倒还不算不幸,因为有苏联影片可以填补新片的不足;但对于演员或者做着演员梦的年轻人来说,那就是悲剧了。可以想象,哪家电影制片厂要拍摄新片的话,想饰演主角配角的肯定不少,而喻宝珠被初步选中乃是出乎那些竞争者意料的。会不会有人因为过于想获得这个角色,因而丧心病狂要扫除喻宝珠这个障碍?如果这种可能存在,被选择作为凶手下手投毒的,就很有可能是某个邻居了。 专案组定下上述调查方向之后,对工作进行了分工。由于人员不够,钟乃道出面与嵩山分局协调,又调来两名刑警。当然,对于这样一起复杂的命案来说,七名刑警还是嫌少,那就先对上述需要了解的情况中比较容易调查的下手。这几天,专案组刑警就在忙碌这些活儿。 那么,是否忙出什么效果来了呢?先看第一拨刑警的调查—— 截至2月20日晚,新调来的两名刑警杨叔仁、黄阿荣一共调查了喻宝珠生前的同学、朋友七十九人,其中三个男生小金、小方、小史都是喻宝珠的男朋友,最早的那位小金在初一就“谈”了,不过只是互相通了一学期情书,最后因为一次跟同班男生打架输了,所以喻宝珠就不再答理他。小金发誓要挣回面子,于是就去学形意拳。武林谚语云:“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一年打死人。”意思是太极拳学得慢,形意拳学得快。小金同学一年形意拳学下来,果然打遍全校无敌手,因此被校方警告。可是,当他向喻宝珠要求破镜重圆时,喻宝珠已经抛弃了第二任男朋友(也是同校学生)小方,投入了第三任男友小史的怀抱。 小史出身医生家庭,其父史济量系沪上名医,他本人当时在读高二。这个小史比较有趣,他听喻宝珠说了之前两次“谈朋友”的经历,建议喻宝珠不要跟小金、小方结怨,还是和好如初,大家互相之间不要吃醋,搞公平竞争,至于以后究竟打算嫁给谁,那就再说,反正眼下又不着急结婚。喻宝珠听着觉得有趣,试着跟小金、小方一沟通,那两位喜出望外,于是互相之间都有了来往。喻宝珠受此影响,交朋友不再有顾忌,于是又认识了小亚。 调查中,小史向刑警透露,2月12日晚上,由小金发起,召集了男男女女差不多年龄的朋友共七人前往新城溜冰场溜冰,喻宝珠是其中一位。这种聚会他们每月会举行一两次,各人都会从家里带点儿零食小吃,到时候大家一起品尝。这天晚上,喻宝珠带去的就是那两罐冠生园什锦果。他记得很清楚,那两罐点心放在一个小网线袋里,那是喻宝珠自己用几种彩色丝线勾编的。他们溜的是当晚第二场,结束时是八点四十分。然后,大家去了溜冰场附设的茶室,选了靠窗用屏风围着的一副座头,要了茶和咖啡,把各自带的零食小吃拿出来摆在桌上,一边吃喝一边聊天。 小史记得,喻宝珠带来的什锦果很受欢迎,开了一罐,不一会儿就吃光了。喻宝珠马上打开了另一罐,不过没吃光,剩下一些。之所以没有吃光,一是因为其他人带来的小吃零食各有花样,不可能盯着什锦果一样吃;二是茶室忽然停电了,服务员给每桌送来了蜡烛,说一会儿就修好。但过了十几分钟,又说不是电灯线路出了故障,而是电力公司因茶室拖欠电费,上门来把电线剪断了。大伙儿只好结账走路,离开时,不知是谁提议的,各自把吃剩的食品带回去。喻宝珠的那小半罐什锦果是小史帮她装回网线袋里递给她的,当时喻宝珠还说“你拿回去吃吧,我家还有”,但小史受名医老爸生活理念的影响,不大喜欢吃甜食,婉拒了馈赠。 后来,众人就各自回家了。小金、小方是顺道,叫了辆出租车把喻宝珠送回家的。小史说到这里,又想了想,说半路上他们是否会另外去哪里坐坐甚至跳舞什么的,我不敢保证。 刑警循着小史所说的那份在溜冰场茶室聚会的名单,逐个走访了小金、小方等其他人,他们跟小史说法一致。对于刑警着重需要了解的两点,即在茶室停电到服务员点燃蜡烛的那大约五分钟时间里,现场能见度如何,以及结束聚会后小金、小方与喻宝珠是否同行,是把姑娘直接送回家了,还是去了其他地方,受调查者的说法也基本相同—— 停电时,窗外马路上的路灯光映照进来,他们这一桌照常看得见桌上的食物和各人的脸,其间并没有人移动过位置,也没人离开过。至于小金、小方两人,他们把喻宝珠送回家后,又让出租车送小金回家,最后是小方付的车费。 为慎重起见,刑警随即又对小金、小方当晚回家后的情况进行了调查,他们的家人以及邻居等(其中小方家住公寓,有专职门卫)都证明,金、方两人那天回家后没再出去过。给刑警的感觉是,两人对于喻宝珠接受小史的建议与其重归于好感到非常高兴,都铆足了一股劲要作一番努力,争取赢得喻宝珠的好感,最后谈成朋友——这说明金、方信心十足,有如此信心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不至于在没有其他刺激的情况下突然改变理念,瞬间丧失信心,走向极端搞谋杀。 刑警在调查中也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即坐在喻宝珠两侧的是哪二位。得到的回答是,那是两个女生,是另外两位同学带来的女友,以前跟喻宝珠不认识,还是第一次见面。由此,专案组暂时排除了这六人投毒的可能。 接下来就是对死者亲属的调查了。专案组之所以把死者之母喻雅仙女士也列入调查名单,并非已经听说了什么对其不利的情况,也没有发现这位年轻的母亲跟亲生女儿有什么矛盾纠葛,纯是出于职业习惯。这是一个中外刑侦界概莫能外的套路,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反正凡是发生谋杀案件,刑警在进行调查时,总不会忘记对死者的亲属进行一番他们本人可能都不知道的调查。本案中的刑警也是这样,不但把喻雅仙列入调查名单,顺便将其情人“电气小开”曾显聪也捎带上了,而且把这二位作为第一步就需要调查的对象。 负责这一路调查的刑警是张崇师和郑寒笙,两人对喻雅仙、曾显聪是否涉案进行了分析—— 喻寶珠把那个曾经装过有毒什锦果的空罐扔掉的时间是2月13日上午七时许,而小亚把那两罐什锦果送到她手里的时间是2月12日上午。据第一拨刑警对喻宝珠的那班朋友的调查,那两罐什锦果是在2月12日晚上八点四十分他们溜完冰后去茶室才开封的,而且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否则早就出事了。然后,喻宝珠就把剩下的小半罐带走了。之前警方检查过那个装过有毒什锦果的空罐,并未发现针眼或者被液体浸泡过的痕迹,可以排除案犯隔着罐壁下毒的可能。这样,下毒的时间就只有在2月12日晚上喻宝珠被小金、小方送回家后到次日上午六点半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喻宝珠通常上六点半的闹钟,七时许在门口碰到了邻居老费,这期间已经完成了起床、洗漱、吃什锦果早餐、把吃剩的什锦果并入马口铁罐子然后出门的一系列动作)。案犯下毒的时间应该是在她睡觉的当儿,悄悄潜入其住所,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然后再溜走。 要完成这套动作,案犯必须具备一个条件——持有喻家仁安里住所的大门钥匙。喻雅仙、曾显聪当然是有钥匙的,此外,其他人比如在喻家母女住进来之前曾经租住过这套房子的房客(这点已经证实,喻家母女住进来之前,曾家的这套房子是对外出租的)、修理过锁具(如果曾经修理过)配过钥匙的锁匠,以及因某些特殊原因曾为喻雅仙、喻宝珠母女保存过钥匙的亲友等。所以,刑警认为首先应对喻雅仙、曾显聪是否有作案条件进行调查。 2月18日,张崇师、郑寒笙前往苏州,走访了曾显聪下榻的旅馆和喻雅仙小住还愿的云林庵,对两人2月12日晚上是否分别下榻于该处进行了调查。他们查阅了旅馆的登记簿、庵院的下榻记录,上面均显示曾显聪、喻雅仙分别于2月12日白天登记入住,至2月14日接到上海电报后方才匆匆离开。两位侦查员还不放心,又分别向旅馆服务员和云林庵接待居士的师傅当面查询,均得到证实。于是,这对情侣的作案嫌疑就被排除了。 2月19日、20日,张崇师、郑寒笙又对喻鼎举一家四口进行了调查,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情况。 第三路调查的工作量最大,所以由包括专案组长钟乃道在内的三名刑警进行。从2月18日下午开始,钟乃道与刑警阮嘉平、王秀木遍访了仁安里数百户居民,谈话谈得口干舌燥。居民们对于喻家的说法比较一致,都说她们母女俩喜欢打扮,经常穿红着绿,涂脂抹粉,戴金佩珠,招摇过市,全然一副资产阶级做派;还说喻雅仙与曾显聪相好属于轧姘头,因为听说曾显聪还没有离婚。 刑警对这些内容不感兴趣,但又不能不让人家说,只好瞅机会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他们想了解的方向,比如曾显聪平时出入喻家是单独一人呢还是曾经带过其他人,喻雅仙外出家中只有女儿一人的时候是否有什么人出入喻家,2月12日夜间是否看到过有人出入喻家,等等。一般说来,这么多对象访查下来,总会有人反映一些似是而非的疑点。可是,这次调查却是例外,这么多居民都说没有什么异样情况,喻雅仙吧,就结交了曾显聪一个;喻宝珠吧,就是那个被她唤作“小亚”的打扮有些另类的青年偶尔上门。 对仁安里居民的调查没有收获,三刑警又转向调查以前曾租住过这里的房客。这套房子是1940年时曾显聪之父曾老板的一位客户因没有现钞付货款,折价转让给曾老板的。转让之后,曾租给过三户房客,其中一户是瑞士人,抗战胜利后已经回国了;另外两户是上海人,目前都还住在本市,其中一户杨姓人家就住在附近,另一户姓修的房客的联系方式也查到了。那户瑞士人家当然是没法儿查了,杨、修两户房客都是知识分子,一个在银行工作,另一个是大学老师,他们都说没另外配过仁安里那套房子的钥匙,原先的钥匙在退租时都已经交割给房东了。 然后,刑警又去电影制片厂对角色分配情况作了调查。制片厂方面还不知道他们看中的那个美少女演员已经死于非命,刑警把几个年前曾经访问过喻家的导演、明星等召集起来开了个会,通报了喻宝珠的死讯,众人都唏嘘不已。刑警随即言归正传,问是否出现过竞争角色的情况。厂方的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那部剧本下马了!问及原因,所有受调查者都闭了嘴,有的点烟,有的喝茶,还有人借口上卫生间离开了。刑警便知可能有难言之隐。会后直接找党委办公室,这才知道原来剧作者已被公安局逮捕,据说是历史罪行。 这样,第三路刑警的调查也未有收获。 2月21日,专案组再次开会研究案情。组长钟乃道说,这个案件的侦查到这一步被卡住,只好考虑改变调查方向。当初法医验尸时曾有结论,说死者生前有过性关系,并有过堕胎史,但我们在调查中询问过死者亲属、同学朋友和邻居,都称对此不知情,现在,应该将此作为重点来进行调查了。不过,这个圈子绕得比较大,我们不知道喻宝珠是去哪家医院做的堕胎手术,因此我们要做好跑遍全市医院的准备,其中包括私营医院甚至没有合法经营资格的地下诊所。 说到这里,钟乃道忽然瞥见刑警王秀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说道:“老王有话请讲。” 四十出头的王秀木是留用刑警,毕业于国民党中央警校刑侦专业,在刑事侦查方面实践较多,仅上海解放后参与破获的杀人、抢劫大案就有七八起,而且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接下来王秀木提到的线索,让众刑警似乎看到了破案的希望。 这几天,王秀木跟着钟组长去仁安里走访居民,在对37号的黄阿姨进行询问时,正好来了一个邻居,是个三四十岁的妇女,姓丁。这位丁阿姨看到刑警在,知道自己来得冒昧,便说,原来这里也在调查啊,我那里刚送走小阮同志(指与钟乃道、王秀木一起调查的刑警阮嘉平),你们聊你们聊。说着就要出门,被老王唤住,说阿姨你一块儿听听,有什么刚才忘记说的可以再说说。 于是丁阿姨就留了下来,老王继续跟黄阿姨聊。说到喻宝珠生前不好好读书老是喜欢东跑西跑时,丁阿姨插嘴说,这小姑娘确实脚头散,刚才小阮没跟我说起这点,因此我也没说——我经常在外面看到这小姑娘的,戏院、电影院、饭馆门口,有一次看见她从图书馆出来,手里捧着一沓小人书(即连环画),这么大个姑娘了,还看小人书!还有一次,我去红房子医院看望生了双胞胎的侄女,看见小姑娘也在那里排队挂号,不知道是给她妈妈拿号呢,还是自己看毛病。如果自己看毛病的话,这么年纪轻轻的就看妇科,好像太那个了。 当时,老王听了也没当回事,他的心思还在投毒上,对此信息也就忽略不计了。现在领导决定转移调查方向了,王秀木马上想起了丁阿姨所说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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