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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ert Plant后来接受采访时说,《克什米尔》这首歌的歌词灵感源于他1973年在摩洛哥南部一条撒哈拉沙漠公路上的驾车体验(我猜他八成磕药了);Jimmy Page则是花了数年时间才完成音乐部分的创作;更可恶的是,写歌时整个Led Zeppelin乐队都没去过克什米尔。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当我第一次从印着那艘标志性大飞艇的Led Zeppelin打口磁带上听到这长达八分钟,混合了北非、中东和印度元素的迷幻旋律还有Plant那无比投入的高亢嗓音时,我在大学宿舍的床上激动得差点痛哭流涕。我更不知道,要过20年后才得以亲临克什米尔。
Hari Gund山顶上偶遇的吉普赛牧羊姑娘。 本文摄影均为 庄方 图
“Let me take you there, let me take you there…”
凌晨四点半从德里出发的夜航班机在天上飞了将近两个钟头才到达斯利那加。我戴着耳机迷迷糊糊还在哼唱歌里的最后一句,GoAir的漂亮空姐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关掉MP4,系好安全带,准备降落。
我瞄了眼窗外,机翼下是望不到边的青山翠谷,田园井井有条,牧场上成群牛羊在安静地吃草。北方则是一带连绵的黑色山峰,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绝对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不过,5000多米的锡亚琴冰川就隐藏在更北的北方,几年前那里爆发过的最为残酷的高海拔雪山战斗让它名声大噪。
进城的道路上时不时看到往来的军车和荷枪实弹执勤的士兵,“大概因为今天要来个部长级大人物吧,”开车的司机撇撇嘴,回答我的疑问。不过,十字路口、桥梁边上的沙包堆或简易工事,显然不是为一次随机的来访而准备。大克什米尔地区包括查谟、克什米尔河谷(斯利那加所在之地)和拉达克三地,德里苏丹、莫卧儿王朝、锡克王国先后统治过这里,二战后印巴两国又为之争斗不休。它的近代和现代历史之复杂、种族和信仰之丰富,足够为之写几百本书的。但除了政治家和书呆子,谁关心这个?像我,关心的是这里的高山、手工毯和市井生活。
吉普赛人在山间搭起简陋的小屋。
查谟生活在湿婆、毗湿奴和其他数不清的印度教神明的庇佑下。这里街道拥挤而破败,老旧小城里最显贵的建筑就是众多的神庙。末代王公家族的故居Amar Mahal栖身于一片巨大的废墟中。它被改造成了一座博物馆,然而里面弥足珍贵的文物经常陷于断电和馆舍漏水之苦。在Ranbireshwar神庙,像过去几百年一样,少妇们在大白天围着壮硕的林伽席地而睡,祈求多子多福。在耸立着金色塔尖的Raghunath 神庙,警察在庙门口围起警戒线,背包和相机都得寄存,但钱包允许带进去。我脱了鞋,光着脚被热情的神棍们拉来扯去,向庙里的这个神那个神缴纳奉献。我入乡随俗,在最喜欢的猴子哈奴曼面前呈上了自己的敬意。
一切都在变化,尤其是年轻一代。我在查谟碰到的最让人哭笑不得的事,要算在老城门碰到的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们一边热情地把我拉到街边店坐下,让我拍照,然后假装给我看“在伦敦当医生的兄弟”的视频,最后在三星手机屏幕上播放出来的竟然是个色情片!可也是在那里,当傍晚的灯光从城门开始,沿向下的阶梯在老街两旁的店铺里次第亮起时,旧时代的市井风俗又像照相底片般真实不虚。
Dal湖上的Shikara船队是道移动的风景。
相比之下,斯利那加的形象倒更为单纯明朗。
这个查谟-克什米尔邦的夏季首府天天熙熙攘攘,人人表情安详随和,卖蔬菜的小贩高声吆喝,突突车司机和Shikara船夫不遗余力地招揽客人。气氛永远天下太平。
Dal湖是斯利那加的灵魂。我可能会忘记到城里拜访过的苏菲派清真寺尖顶、寺里乱飞的鸽群,忘记湖边那些遵循严整的对称美学规则、有层层叠进庭院的莫卧儿花园,甚至忘记Shankaracharya山顶上的湿婆神庙、进庙前敲响的响亮铃声,但肯定不会忘记Dal湖上曲径通幽的绿色水道和岸边动画一样随时跃出的村庄。木雕马头、梳妆台、棋盘上的皇后和士兵在商店的玻璃后一闪而过,取代它们的是隔壁店门口悬挂的鲜艳服饰,再后则是另一家店货架上一排排闪亮的铜器……Shikara通体漆成芒果黄,配以石榴红靠垫和布带,这种艳丽搭配让每条船都看上去喜气洋洋,像是刚从哪支娶亲队里落了单。据说日出前后的水上市场最有魅力——在薄雾未散之际,人们划着船,在湖上某个角落交易刚刚采摘的瓜果、蔬菜,以及娇艳欲滴的花朵。
从高傲的宣礼塔上传出的诵经声宣告我来得够巧,赶上了斋月。在穆斯林占绝大多数的斯利那加,这意味着我很可能日落后才能找到家餐厅吃顿像模像样的饭。穆斯林们只要有空,都会赶到附近的清真寺参加祈祷,表达他们对真主的虔诚。对我而言,诵经声也有镇定内心的效果,不让我去胡思乱想些不着边的事。也有比我更镇定更放松当然也更快乐的人,那些来自博斯普鲁斯海峡以西的青年人,他们光着膀子在船屋上弹吉他、唱歌,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莫卧儿花园。
Dal湖上的船屋鳞次栉比,到了晚间就灯火通明并成为世界中心。“曼哈顿”、“王宫”、“拉斯维加斯”、“查谟公主”这类字样用耀眼的霓虹灯装饰起来,在湖对面就看得一清二楚。许多人对船屋慕名而来,却往往住一两天就失望而去。
“他们只见识了船上的房间,那跟豪华酒店比当然不怎么样。他们没了解这种湖上的生活,不理解这里的生活方式。”Elena在我入住的“克什米尔之星”船屋上已经呆了两个礼拜,事实上从三年前开始,这个意大利老姑娘每年都从都灵来Dal湖住上一个月。她会自己划船去买菜和日用品,自己做饭,和船上新来的住客喝印度茶、聊天,并热衷于参加船上派对,然后挑天气好的几天去旁边的高山做一次徒步旅行。“这算是我一年中最长最放松的假期,这一个月里,你可能在船上认识几十个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听到上百个精彩绝伦的故事。”
我坐的突突车在盘山公路上爬了半天,中途经历了几次熄火才挣扎到Vivanta by Taj酒店门口。
保安习惯了迎接奔驰沃尔沃之类的豪车,看到我是从一辆三轮车上下来,有点不适应。这家酒店占得Kralsangri 山顶的绝佳位置,Dal湖美景一览无遗。无边泳池是个非凡的设计,看上去和Dal湖几乎融为一体。来住酒店的非富即贵,这天为了迎接那位传说中的部长,酒店的Basharat Rashid只好先把我晾在一边。晚饭时分我在露台餐桌旁居然和建筑师Shiban Ganji夫妇不期而遇。老先生在1990年代主持了Vivanta酒店的前身建筑的设计,两年前又重返斯利那加。“我对酒店的某些部分又做了些改造,其中一项就是增添了这个无边泳池。”Ganji说,在酒店楼顶建巨大的无边泳池是近年的流行趋势,“有Dal湖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去做这个设计就太out了。”毕竟,斯利那加洲际酒店这样的后来者异军突起,Vivanta酒店可不能被抢了风头。
从列城老王宫可以轻松俯瞰拉达克首府的全貌。
斯利那加老城这样的地方,不但我这样的外地人容易迷失方向,即便是本地出租车司机也时常会跑错路。我记不清那个也叫辛格的家伙倒了几次车,在某些街口来回开了几次外加问了无数次路人才把我送到Sri Pratap Singh博物馆。这个博物馆貌不惊人,但门口森严的岗亭、铁丝网和警察却泄露了天机。走到庭院,就发现四处摆满了残缺不全的各种石雕人像和碑铭。门票不贵,只要50卢比,但拍照要按规定另外付费。
Sri Pratap Singh的馆藏从拜火教时代的神龛到犍陀罗披着希腊式衣袂的佛塑,从三头六臂的湿婆像到迦腻色伽的贵霜金币,从克什米尔传统艺术到服饰,从细密画到各种精致的可兰经抄本,件件背后都有故事。自称管理员的M先生自告奋勇为我充当解说。当我和同伴准备进入第二个展厅拍照时,入口处一直沉默的另一位管理员飞奔过来,做了个不能拍摄的手势,不紧不慢地说:“拍照一个展厅1000卢比。”我抗议说刚才不是付过费了吗,他冷笑了一下:“你付的只是第一个展厅的费用。”
克什米尔统治者Gulab Singh及其子孙的大幅画像也高挂在这里。这位当年拉达克王国的终结者只花了大约500英镑,就从他为之效劳的英国人那里买到了大克什米尔地区的治权。但现在我想不用闪光灯拍一些博物馆里的藏品,却需要付几千卢比。参观结束后,M先生拿到了他应得的酬劳,抖抖小胡子,满脸带笑,偷偷地告诉我:“如果你对古代的东西感兴趣,我有一些私人收藏,不妨去看看……”
Sri Pratap Singh Museum虽然难找,但馆藏文物绝对值得造访。
第三天我终于心遂所愿开始我的克什米尔高山徒步之旅。越野吉普出了斯利那加一路向北,直奔Hari Gund山。一路上照例还是有全副武装的警察和士兵在值勤。不过这回不是因为什么大人物,而是为了应付如过江之鲫般前往印度教圣地Amernath 岩洞朝圣的信徒。前一日的当地报纸头版有条大新闻就用了这么条惊悚的标题:“因朝圣死亡人数已上升至126人。”死亡原因大多是车祸或人流失控践踏。
到达山下的Naranagh村,我们和早就等待在那里的马帮会合。厨子在半路的小镇就买了肉果蔬米面。三个马夫,一个厨子,加上五匹驮东西或驮人的马儿,一行人沿着马道上山。我见厨子年老,便将坐骑留给他坐,自个儿和同伴慢慢往上爬。却不曾想到这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登山经历,差不多每往前走20米,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开始还有说有笑,没多久就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对,就是那种累到欲哭无泪的境界。在山脚下,从旁遮普迁徙过来的吉普赛山民用铁皮搭起的房顶偶尔会在远处闪闪发光,到了半山腰,就只剩下一棵棵直刺天空的树干了。
好不容易爬上Bouth Sheer山顶,那家吉普赛人经营的山野咖啡店简直就像根救命稻草。一杯甜茶下肚,人就活过来了。“爬上那座山,再往北走十天就到中国了,这是你们回家最近的路。”
马夫Irshad指着山谷对面那座云雾缭绕的大山开起了玩笑。他是个认真而勤奋的吉普赛人,以前去城里打工,干一周赚到的钱只够买一只鸡,现在做马帮就好多了。老厨子二十几年前做过导游,印巴冲突让旅游业备受打击,于是改行做了厨子,给徒步旅行者做菜倒也算是回归老本行。
从Bouth Sheer到 Hari Gund,山后面永远有更高的山。
接下来的路虽然不那么费力,却更凶险。我想羊肠小道、绝壁深谷之类的词就是用来形容这里的。天黑前,我们赶到了Hari Gund山上的宿营地。奇怪的是,这个冷僻的山头上还驻扎着一个印度军队的营盘。Irshad 嘲笑我们徒步速度太慢,“海拔3600米到4000米,六公里不到走了六小时……”
帐篷搭好,泡着丁香的甜茶端上来,炖羊肉和咖喱鸡块香气袭人。众人吃得心满意足的当儿,厨子又在篝火前开始讲故事:“好多年前,也是在这里宿营。半夜时分我听到了帐篷外有奇怪的响动,于是拉开帐篷,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他眯起双眼,然后又突然猛地张开:“老虎!就在余烬未灭的火堆那边瞪着雪亮的眼睛看着我!”故事结果是他一动不敢动,等老虎走远了才敢叫醒其他人——那时马都挣脱缰绳不知跑哪儿去了。不过厨子的第二个故事就不那么精彩,他才说了个开头:“有天晚上,来了个母野人……”其他人就都大叫起来:“要在这里挑个帅哥当老公!”
篝火噼噼啪啪响着,火星几乎爆到半空。我坐在这深夜的克什米尔山顶,仰望辉煌的星空,Robert Plant 的迷醉歌声又在耳际适时涌起:“Oh,let the sun beat down upon my face, stars to fill mydream…”我想,我完成了一次朝觐。
边远如列城,商业街道一样不乏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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