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位于江南腹地,以现在的语言来说,是江南的一片“秘境”。虽然在唐玄宗时期由黟山更名为黄山,可是黄山与泰山、华山、五台山等众多名山大川相比,开发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明朝万历年间开发前,黄山人迹罕至,不仅外地人望而却步,本地也很少有人进入。清人编修的《黄山志》里,以为“唐以前无诗”,第一位为黄山写诗的是唐代诗仙李白。李白去黄山,应是为求仙,或是寻找他心目中的“仙人”许宣平。时间应该是天宝十三年即公元754年左右,是年李白54岁。那一阶段李白在黄山四周的秋浦、石埭、黟县、歙县转了一圈,留下不少诗歌。与黄山关系最紧密的,是《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白鹅峰在黄山北海东南,海拔1768米,峰顶一石突出云天,状如白鹅颈,故以“白鹅峰”冠名。从诗歌轨迹来看,李白应没有进入黄山,深入到黄山腹地。中唐之后的贾岛和杜荀鹤也是如此,虽然也写了有关黄山的诗,可大概率也只是在附近转悠,因为以天都、莲花、玉屏为中心的黄山,一般人根本进不去。 黄山的开发,一般定性为明朝万历年间。工程系民间自发,主要有两个人负责牵头:一个是普门和尚。他原先在山西五台山修行,有一天梦见了一个云雾缥缈的仙境,便离开五台山,四处漫游,到处寻找。在南京听到潘之恒介绍来到黄山后,以为找到了梦中之地。另一个,就是当地年逾古稀的徽商,也是戏剧家、文学家的潘之恒。这两人也是有分工的:普门和尚负责招募人马修建磴道和寺庙,潘之恒呢,则负责筹资,另外就是邀请和组织当时的文化名人来黄山,为黄山写文章,宣传黄山,将黄山的知名度打出去。 普门和潘之恒所在的晚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代:朱家天下出现了少有的宽松局面,经济发展迅速,自由市场发达,尤其是东南一些大城市,还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明万历时的黄山开发,持续了近二十年,开山凿石,修建磴道,创建了朱砂庵(之后被敕封为护国慈光寺)、文殊院、大悲院。在开发黄山前后,潘之恒还为推介徽州做了很多工作,由他出面或者参与,先后邀请了冯梦祯、董其昌、李日华、徐霞客、钱谦益等人来徽州,为徽州和黄山更多走向东南,立下了汗马功劳。 晚明之时,新安画派还没有正式形成。那时候推广黄山,主要还是靠文章。《徐霞客游记》推出后,一时让黄山胜名远扬。徐霞客逝后,钱谦益带着董小宛来黄山,著有《游黄山记九篇》及诗歌20余首,后人盛赞“此山名作,向推虞山”。明代方拱乾的《游黄山记》一文,记述夜宿光明顶东麓半夜所见:白云骤起,一轮明月当空,瞬息间,月亮的四周生出奇妙光轮,“华垂七轮,轮内作十余色,轮外作千百色。”“轮影垂垂动光彩,吐月摇空空欲改。”这其实也是将黄山当作仙山来描述。钱谦益与方拱乾将黄山推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后,很多山岳都表示不服气。清代康熙年间太平县令陈九陛也有些心虚,担心文章是不是吹过了。陈知县亲自登山,攀天都,登莲花,游北海,观群峰,最后感觉无论是钱谦益、方拱乾还是徐霞客,对黄山的溢美之词一点也不为过。到了狮子林后,陈知县兴奋地在堂壁题下“岂有此理,说也不信;真正妙绝,到此方知”。自此之后,人们将狮子林面前的山峰称为始信峰。 潘之恒邀请别人写黄山,自己也不闲着,他操刀的黄山文章最多、最细致,也最贴切。1613年,潘之恒与普门等人携手登上天都峰顶,写下《天都峰绝顶记》。此后又接连写下《圆通庵疏》《觉海庵疏》《天都峰三奇记》《三海门记》《莲花庵缘起》《普门缘起》《一钵庵疏》《敕建慈光寺记》《天都峰代绘记》《莲花峰记》等数十篇黄山文章。潘之恒对于祥云缭绕的西海群峰景色描写为“削玉攒翠,起伏万状,无风而振,不树而涛,不蜃而嘘,不犀而骇”,以为“余认此峰四十余年,凡向背转仄,晴雨寒暑变态,皆得其神情”。如此文字,见解独特,非得有一往情深才能写得出。 徽州本地才子许楚(芳城)所撰《黄山赋》,也不输于东南诸大家。1628年,二十四岁的许楚游黄山,夜宿莲花峰顶,后来所写的文章闲适俊逸、气象万千:“又东下里许,自众峰汲烟而上,莲花解蒂而下,峭然中起,为大悲顶。大悲顶去莲花峰势如垂绅,然非岚敛雾霁,举首不见。越此渐分后海矣。大抵莲花以东为前海,西为后海。前海寒瘠,以石为骨,石则嶙峋奇崛,不偶平障,故山川出云,郁而多采……”时人以为许楚《黄山赋》和《新安赋》不让东汉班固“两都”,即《东都赋》和《西都赋》,这个评价极高。王士祯在看了许楚的《新安赋》后,也情不自禁叹曰:“三百年来无此作矣!” 1783年,时年68岁的袁枚,也禁不住诱惑来到了黄山。袁枚在黄山共七天,所写《游黄山记》记述了前四日游黄山的情形。文中记述一个场景很有意思:袁枚正在文殊院(玉屏楼)小憩,没想到“云走入夺舍,顷刻混沌,两人坐,辨声而已。”过了一会,云彩退出了寺门,袁枚兴奋异常,乘着天晴向北海一带赶去。到了北海之处,袁枚登上了清凉台,看到了茫茫的云海,“食顷,有白练绕树,僧喜告曰:‘此云铺海也。’初濛濛然,镕银散绵,良久浑成一片。青山群露角尖,类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俄而离散,则万峰簇簇,仍还原形。” 黄山佳篇中,还有乾嘉学派经学大师张惠言的作品。1785年,张惠言在徽州岩镇坐馆期间曾游黄山,“居山中者七日,往来道途者三日”。三年后,也就是乾隆五十三年(1788),张惠言写下了《游黄山记》及《黄山赋》,文章沉博绝丽,雅正雄奇,既有暗含视角的移动秩序,也有着云蒸霞蔚的浪漫想象,如绘画般具有立体感和层次感,全景与局部相交,让人满目芬芳。《黄山赋》被誉为写黄山最好的文章之一。在此之后,刘大櫆、龚自珍、魏源等,都分别攀登过黄山,为黄山所感发,也曾写下诗文,发出了由衷的叹喟。黄山正是通过这些文章,由“锁在深山人未识”,成为“黄山归来不看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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