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兰的格但斯克
1939年8月31日深夜,西盘半岛波兰守军指挥部,亨利克·苏夏尔斯基少校给老家塔尔努夫的小妹安娜写信:
战争似乎已经迫近,它是否会爆发?不得而知。愿上帝保佑,赐予我们和平。话说回来,假如战争真的来临,我也定会破釜沉舟,义无反顾。我在前线,你们在后方,各自安好。希望我能沐浴在你们(苏夏尔斯基家人)的祝福中,享受片刻的安宁……
波罗的海的初秋,带着淡淡的清冷,足以哄睡一颗忐忑的心。少校竟然和衣在书桌前眯着了,虎口还夹着写信的水笔。身旁的椅子上蹲着一条杜宾犬,狗子吐着舌头。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机械钟,钟摆左摇右晃,牵引着时间迈向4时45分,1939年9月1日凌晨4时45分——“白色方案”里用红笔填写的内容。
时辰到了,炮响了。骇人的炸裂声撕碎了西盘半岛的静谧,气浪掀掉了指挥部的窗框,玻璃、石块和瓦砾四处崩射,烟雾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杜宾犬被震落在地瑟瑟发抖。凭借一面承重墙的阻挡,苏夏尔斯基所幸没有受伤。迷糊了几秒后,他抓起电话接通警卫室:拉响战斗警报。挂了电话,少校顺手扯掉了挂历上的“31日”,嗯,和平的最后一天。
8月31日,和平最后一天的中午,温森蒂·索博辛斯基上校视察西盘半岛。上校同少校进行了一次私密谈话,上校把话挑明了,战争是眼面前的事,很可能是9月6日。形势不容乐观,波兰没有后援。上校给少校布置的任务是,一旦开战,坚守西盘半岛12小时,然后便宜行事。
握手道别,上校没话找话似的嘀咕了一句:看起来将会有一个美好的秋天。回头看,这更像是一个恶意满满的祝福,1939年的秋天对世界不那么友好。苏夏尔斯基是最先感受到的人,开悟他的是那发把他震得七荤八素的炮弹,口径280毫米,重量500公斤。炮弹从德国“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战列舰上发射,满载排水量14200吨的大家伙正停靠在西盘半岛海湾内侧的水道,距半岛东南端最近150米。
虽然波兰中部小城维隆五分钟前就挨了斯图卡轰炸机的炸弹,可一般来说,“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战列舰向西盘半岛打出的这发炮弹,被视作二战的开场哨。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战况最惨、牺牲最多的浩劫,由此拉开帷幕。
当莫名的硝烟扑面而至,苏夏尔斯基没有那么高的站位。山体崩塌时,山脚下小草认知的参照物顶多是身边的碎石和尘土。苏夏尔斯基脑子里盘旋的最宏大叙事,是索博辛斯基上校面色凝重念叨的话:为了格但斯克,波兰的格但斯克。 德军在战斗结束后踏上西盘半岛
注意,上校的用词是“格但斯克”。“格但斯克”是对一座波罗的海港口城市的波兰语称谓,德语的名字叫“但泽”。一处地名的双语表达,构成了德国入侵波兰的历史背景。那是一战留下的烂账,一笔自波兰第二共和国立国起就使所有人抓狂的烂账。根据《凡尔赛和约》,在原属德国的东-西普鲁士之间划出一条宽约80公里的狭长地带,作为波兰出海口,称作“波兰走廊”。与此同时,又将位于波兰走廊东侧的但泽辟为自由市。但泽自由市由国联管辖,波兰政府享有关税和外事权益。问题是该市居民的96%属于德裔,其中包括少年时代的君特·格拉斯。地缘政治的第一层套娃,就是个无解的麻烦。别急,还有第二层。1924年,国联决定,允许波兰在但泽维斯瓦河入海口的一座沙洲上驻军以守卫建于该处的军火库。这座沙洲就是西盘半岛,德语叫“维斯特布拉德半岛”(Westerplatte)。显然,《凡尔赛和约》及其之后的一系列安排,好比从狼腿上剜下一块肉,交由羊来保管,狼和羊还毗邻而居。
狼对羊的态度是明牌。1938年10月,德军强占捷克苏台德地区当月,希特勒告诉自己的副官恩格尔,“在特定时刻,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会向波兰人开炮。”1939年4月,德国彻底吞并捷克的次月,闪击波兰的“白色方案”拟定。“白色方案”要求,最迟在冲突开始时,宣告但泽自由市为德国领土的一部分。
德国人超凡的执行力,确保了元首部署的高效落实。1939年8月24日,“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战列舰抵达但泽前一天,当地纳粹党领导人阿尔伯特·福斯特宣布了德国对但泽的主权。8月25日,“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抵达当天,但泽以东30公里的施图特霍夫集中营,已经为接收第一批犹太囚犯做好了准备。按照流程,接下来该是“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对波兰人开炮了。比较可笑,“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的但泽之旅打着友好访问的旗号。此行的真实目的,在9月1日凌晨昭然若揭,舰长古斯塔夫·克莱坎普接到了暗语密电“钓鱼”。德国人动手的日子,比索博辛斯基上校的预判早了五天,比他们自己的计划晚了五天。德国人原本准备8月26日就要发起进攻,由于墨索里尼临阵退缩加之《英波互助条约》签订,希特勒将“钓鱼”时间稍作推迟。
“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打出的第一发炮弹,其实并未直接命中波军指挥部,而是击中了指挥部外侧围墙。否则,没有后面的故事。苏夏尔斯基用无线电向海尔要塞发出求救信号:“我部正遭到德军的攻击!”得到的回复是“执行索博辛斯基上校的作战指令。”此时,“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上两门双联装280毫米主炮以及其他各种口径的火炮对西盘半岛进行了火力覆盖,半岛油库挨了一发炮弹,燃起熊熊大火。威廉·海宁森中尉率领一支225人的突击队从“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出发,对半岛东南部发起攻击。德国人自信可以轻松搞定惊愕中的波军。 “什列斯威格-荷尔斯泰因号”向西盘半岛开火
德国人的自信与波兰人的惊愕,都有充分理由。二战的第一场战斗,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德军进攻兵力超过3000人,包括三个海军突击连、一个独立榴弹炮营、但泽海岸警备队以及后来并入党卫军第三骷髅师的但泽党卫队保安团,“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和同级姊妹舰“西里西亚”号分别在半岛内外两侧提供支援,近50架轰炸机也参与了作战。波兰守卫兵力满打满算209人,人数还不及海宁森率领的德军第一波次登陆部队,中小口径火炮七门,机枪41挺。从地形上看,西盘半岛地势平坦,纵深很浅,长1700米,最宽处仅600米,面积约0.5平方公里,像一块被裁坏了的踏脚垫。踏脚垫上的工事并不坚固,没有合格的防空洞和地下隧道,仅有五个混凝土浇筑的警卫室和隐藏于小片森林里的指挥部,壕沟和路障在德军海陆空立体打击面前简直是小儿科。一言蔽之,无险可守。
如此悬殊的态势,甚至会让人产生疑惑:德国人真有兴师动众的必要吗?上述疑惑,对于1939年秋天的西盘半岛守军来说,是一个古怪的心理命题。战争迫在眉睫,人们往往会对一种名叫和平的致幻剂上瘾,说是自欺亦可。哪怕德国人的兵锋已经抵到了鼻尖,波兰人内心的某种执念却始终没有消散——也许事情不会糟到那个地步,也许,生活还会像往常一样继续。想想几天前,西盘半岛外侧不远处的沙滩上还有女人在游泳嬉戏,她们或丰腴或苗条,均是几块布料遮体。苏夏尔斯基的手下站在胸墙后面,吧嗒吧嗒抽着烟。阳光灿烂,海面涟猗微漾,夏天貌似尚有余额。如今,炮声隆隆,枪声大作,那些曾对着女人曼妙身段流口水的兄弟连滚带爬躲进了掩体。来自波兹南的沃切克·纳吉萨瑞克上士动作慢了一些,被德军机枪扫倒,可怜的人成为二战爆发后第一位阵亡的士兵。秋天真是一个人们容易沉溺于幻想的季节,而幻想迟早要被凛冬没收。
二、鸡蛋磕破了石头
1990年,《苏夏尔斯基少校传》出版,作者是波兰历史学家、瓦文萨的新闻发言人安杰伊·德日辛斯基。德日辛斯基用一个词定义了西盘半岛与传主之间的关系,托付。书中写道:英雄不是天生的,而是有一些人能在特殊时刻挺身而出,亨利克·苏夏尔斯基的情况恰好如此。在波德关系持续恶化的关口,上级将西盘半岛托付给了他。他在履职中,证明了自己是一名坚定的爱国者、优秀的指挥官和虔诚的基督徒。他让西盘半岛,一座没有战略价值徒具象征意义的沙洲,成为波兰人不惜一切代价捍卫独立与自由的图腾。
纪功碑式的颂词略显浮夸,不过考虑到西盘半岛战役的战果,你会觉得传记里的文字实属中肯。苏夏尔斯基不负所托,超额完成任务。波兰人在西盘半岛上坚守了七天,从9月1日至9月7日,是索博辛斯基上校约定的“12小时”的14倍。如果将双方兵力与火力上的巨大差距带入公式,求得的战损比实在难以置信:波军伤亡不到70人,其中死亡16人,受伤53人;德军死亡超200人,受伤更多。在一面倒的波德战争中,西盘半岛战役算得上是一场逆向的碾压局,石头对着鸡蛋磕出了一份令人尴尬的成绩单:
第一天,德军威廉·海宁森中尉率领的突击队,225人折损过半,中尉本人腰部中弹。突击队被迫撤回“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而波军75毫米野战炮险些击中该舰指挥塔。第二天,“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向半岛上倾泻了近1000发炮弹,斯图卡轰炸机出动60架次,投弹近30吨。空袭之下,小沙洲呈现出月球表面的外观,五个警卫室放弃三个,波军无线电台和粮食仓库被毁。不可思议的是,德军攻势依然受挫,人员死伤超过了第一天。第三、第四天战况,与前两日大致相同。第五、第六天,德军连续两次试图以火攻来摧毁森林里的波军营房,结果都弄巧成拙,引火自焚。于波军不利的情况是,他们的药物已近用罄,军医米奇斯拉瓦·斯拉比在伤员的创口上发现了坏疽。第七天拂晓,德军对半岛进行了两个半小时的猛烈炮击,警卫室全部被毁。更重要的是,波军弹尽粮绝,他们已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去创造更夸张的KPI了。9时45分,苏夏尔斯基代表波兰守军向但泽党卫队保安团团长弗里德里希·埃贝哈尔德投降。出于对手下败将的景仰,埃贝哈尔德允许苏夏尔斯基保留仪仗佩刀。西盘半岛战役至此结束,等待苏夏尔斯基的是六年战俘生涯。
无论是苏夏尔斯基还是他的祖国,都在1939年秋天翻了篇。波兰第二共和国成为历史,苏夏尔斯基走向神坛。在国家沦亡的极致黑暗中,西盘半岛保卫战似一簇萤火,顽强闪烁了七天。然而很多在史书上被拔高了的意义,历史当事人是懵懂无知的。怎么说呢,堑壕里的士兵无暇顾及堑壕后方哪怕一千米发生了些什么。何况,西盘半岛的纵深还不到一千米。
9月1日,西盘半岛被炮击的时候,赫维留广场旁的波兰邮政大楼也遭到了攻击,西盘半岛和邮政大楼是但泽市唯二有激烈交锋的地点。区别在于,邮政大楼只守了一天。
9月3日,斯图卡轰炸机在给西盘半岛犁地的时候,承诺给予波兰安全保障的英法对德宣战。遗憾,英法两强未向波兰派出一兵一卒。法军在西线萨尔小规模袭扰后浅尝辄止,躲回马奇诺防线的工事里静坐养身。英军要冒进一些,派轰炸机在德国领土上撒了几百万张传单。索博辛斯基上校说“波兰没有后援”,你细品。
9月5日,西盘半岛守军指挥部面临德军火攻的时候,作为纳粹附庸的斯洛伐克贝诺克集团已经推进到了塔尔努夫,苏夏尔斯基的老家比他坚守的阵地更早沦陷。少校给妹妹安娜的家书还是太过天真,哪有什么前线和后方?希特勒动用了150万兵力,从南北西三个方向入侵,他是想把波兰生吞活剥。
所以,9月7日,苏夏尔斯基向埃贝哈尔德投降的时候,华沙南郊已经响起德军坦克履带碾过的声音。
时间一经比对,格局瞬间打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底层逻辑浮出水面。从某种程度上说,波兰第二共和国的覆灭,多少证明了她的存在不合时宜。短短21年的建国史,波兰展露出一种矛盾且复杂的国家表情:一方面自尊敏感,陶醉于历史荣光;另一方面虚弱迟钝,现实中进退失据。具备中等国家的体量,又陷于四战之地的险恶空间。在二战前欧洲的政治棋盘上,波兰不是棋手,是棋子。在一战前,这枚棋子尚不存在。有趣的是,当希特勒在欧洲欺凌弱小时,波兰是唯一愿意正面硬刚的角色。平头哥的勇气,源自英法承诺的安全保障。英法之所以承诺,居然是相信能靠心理威慑御德军于波兰国门之外。
呃,张伯伦和达拉第,两位对希特勒有什么误会吗?元首是一个不屑于更不善于妥协的人,食指中指交替在地球仪上敲两下,便是一个不容商量的决定——既然波兰第二共和国的存在不合时宜,不如让她消失,彻底消失。
希特勒经常用手指在地球仪上敲击的地方,想必是但泽。乔治·威尔斯要远比政治家们有眼力见识,1933年,希特勒上台当年,他就在《未来世界》一书中预言,但泽将是“终结之战”的导火索。由此开始,欧洲可以放开手脚把自己撕得粉碎。
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时刻,苏夏尔斯基受命去螳臂当车,他干得相当不错。或许该说,是希特勒给了他一个成为英雄的机会。
三、从下士到少校
英雄不是天生的。回顾英雄的成长过程,有点闹心。波兰第二共和国少校军官亨利克·苏夏尔斯基,出生时是奥匈帝国的子民。1898年11月12日,塔尔努夫附近一个叫格伦博舒夫的小村庄,鞋匠斯坦尼斯瓦夫和挤奶工阿格涅什卡迎来了他们的长子。在西加利西亚地区,这不是一个贫困农户的标配。好在进入20世纪后,母亲阿格涅什卡作了补偿,她接连生下了弟弟诺瓦克、大妹妹维罗妮卡和小妹妹安娜。因为年纪比弟弟妹妹大很多,父母得以利用时间差让长子接受了完整的基础教育。
1917年9月,苏夏尔斯基从塔尔努夫皇家第二中学毕业,旋即应征入伍,加入奥匈帝国博赫尼亚第32步兵团。那时候,一战已经打了三年,帝国正在用人之时。很难说19岁的青年做着什么戎马倥偬的梦,一切都是传统使然。作为老少边穷地区,西加利西亚历来是奥匈帝国优质的兵源地。所谓“波兰人的身份认同”还是没影的事,底层农民最爱戴的政治人物是头一年刚去世的弗朗茨·约瑟夫一世。老皇帝因其开明仁厚乃至放任失察,赢得了波兰裔子民的忠诚。1918年5月,第32步兵团开赴帝国南线战场,与意英法联军交战。可能是不适应亚得里亚海沿岸的气候,苏夏尔斯基甫一抵达前线便感染了疟疾,被转移到格拉茨附近的一家驻军医院。临阵染疾其实是救了苏夏尔斯基一命,1918年下半年他基本在病房里度过,大口吞服奎宁,他的部队却在皮亚韦河战役中土崩瓦解。与人们的刻板印象相反,阿尔曼多·迪亚兹元帅麾下的意军可不止会烹饪,他们风卷残云,把奥军士兵当成了下酒的菜。许多与苏夏尔斯基一起入伍的老乡,没能活着走出战场。苏夏尔斯基康复出院的同一天,奥皇卡尔一世向意军求和。几天后,一战结束,奥匈帝国解体。
1919年1月,曾经的奥匈帝国士兵苏夏尔斯基回到故乡。不,他是回国。西加利西亚,旧日奥匈帝国的边角料,如今成了波兰第二共和国的一部分。目力所及,红白双色旗飘扬在小城塔尔努夫的街头,公共建筑的外墙上挂着约瑟夫·毕苏斯基的大幅戎装照,照片旁边贴着征兵广告。新生的波兰也在用人之时,与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的战事已经开启,争夺的焦点是东加利西亚。波乌战争,波兰的难度不大,乌克兰的难度很大。后者既要在西线阻击波兰,还要在东线抵抗苏俄,结局是在两条战线上均告失败。短命的乌克兰人民共和国被剿灭,领土遭苏波瓜分。此等腹背受敌、遭前后夹击的酸爽,20年后的波兰也会体验。放在20年前,波兰正享受着四面树敌、分头出击、不断拿地的快感。客观讲,波兰的边界几乎在所有方向上都不平静。除了乌克兰,她还跟立陶宛、捷克、苏俄有领土争端,波兰的对手彼此也不对付。目睹一战之后的东欧乱局,丘吉尔又说俏皮话了,“巨人的战争结束了,侏儒的战争才刚开始。”但有些侏儒有着巨人的抱负,譬如挂在墙上的那位——波兰国父毕苏斯基,他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海间联邦”。
受国父的感召,不少奥匈帝国的波兰裔士兵二度入伍,苏夏尔斯基即是其中之一。1919年2月,回到塔尔努夫不到一个月,他以下士军衔被编入波兰陆军第16步兵团。第16步兵团没有被派往波乌战场,部队被调到北方立陶宛-白俄罗斯一线,与图哈切夫斯基指挥的苏俄红军作战。苏波战争,是苏夏尔斯基军旅生涯的第一个高光时刻。他身上许多标签式的特质开始为人所熟知——坚毅、冷静、勇敢、机智、纪律性和荣誉感。1920年8月底的博格达诺夫卡战役,他的连队迅速突破红军西北方面军的防守,成为波军反攻中率先抵近寇松线的部队。在博格达诺夫卡战役中,苏夏尔斯基第一次负伤,也第一次被授勋,一次两枚:银十字勋章和英勇十字勋章。从此,两枚勋章一直佩戴在苏夏尔斯基胸前,犹如军服的出厂设置。变化不是没有,注意他肩章的衔级,每隔几个月就会提升一次。到1921年3月《里加和约》签订、苏波停战,苏夏尔斯基已经成了少尉,23岁的波军少尉。
在苏夏尔斯基职业军人的履历里,有18年勉强可以说是和平年代,从1921年至1939年。和平年代的军人,是球队里最忙碌的替补。18年里,苏夏尔斯基辗转各地在波军基层部队服役,间或还接受各个专业兵种的培训,包括防化兵、装甲兵和山地步兵等。然而,他的军衔晋升显然是遇到了阻尼器。1923年,苏夏尔斯基被授中尉衔,上尉要待八年之后,少校则还要再等上七年。在接手西盘半岛之前,他没有指挥过营级作战单位。当然,西盘半岛守军也不过是一个连队建制。
什么影响了苏夏尔斯基在军中的发展?如果一个人水平挺高却混得不怎么样,他大概率人品不错。在私德上,苏夏尔斯基是他人心中的口碑担当,为人处世有绅士之风。在政治上,他没有明确的站队和立场,意识形态的色彩不浓。可这并不表明他没有原则,他的原则是恪守军队国家化,反对军人干政。常识告诉我们,原则是远大前程的绊脚石。1926年5月,毕苏斯基发动军事政变,逼迫总理温森蒂·维托斯辞职。苏夏尔斯基直言不讳,对此提出严厉批评,一个中尉对元帅的批评。都知道,苏夏尔斯基当初从军正是为了追随毕苏斯基。
批评毕苏斯基,是苏夏尔斯基在和平年代少见的有存在感的事件,一种仅限于他个人履历层面的存在感。苏夏尔斯基真正被历史记取是1938年11月,他晋升少校并被任命为西盘半岛指挥官。他的前一个任所、布尔热希奇军官学校的推荐信稍显敷衍:训练有素,值得信任。一位长期不受待见的低级军官,被抛进了“德国海域中的波兰绿洲”。人们自然会猜测,他去西盘半岛纯粹是一次流放,“托付”之说是上帝视角,也是事后诸葛。
流放也好,托付也罢,波兰军方的两点现实考量恐怕才是任命的决定因素:其一、苏夏尔斯基精通德语,熟悉德军事务;其二、他未婚,不受家庭拖累。没错,41岁的苏夏尔斯基少校仍然是一位单身汉。另一重事实是,他是一位沉默寡言、谦逊腼腆的单身汉,单身汉的身边从不缺少追慕的女人。有女人爱着的男人,无论何等英雄主义,都难免沉溺于幻想:美好的秋天,能多停留一会儿吗?
四、“炮弹休克”
美好的秋天,终究没有为苏夏尔斯基少校停留。失去自由的人,无所谓四季。
1939年9月7日,苏夏尔斯基向德军投降。当天,西盘半岛所有幸存的波军官兵被集中于指挥部看管。通信兵卡齐米日·拉辛斯基中士拒绝供出无线电代码,遭到德军枪决,他是西盘半岛战役中最后一位牺牲的战士。次日上午,少校被单独押赴但泽市区的中央酒店。别离时刻,回眸半岛,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要塞上已经升起了第三帝国海军旗。去往酒店的路途上,沿街住户和商铺的门前“卍字旗”招展。随后两天,纳粹党的一位地方官员对少校进行了审问。双方的交流没有障碍,氛围大体和谐。德国人并不指望从他嘴里撬开什么,都是例行公事。 1939年,波兰士兵在西盘半岛投降后,被德军所俘虏。
9月10日,苏夏尔斯基被送至斯塔布莱克战俘营,一座废弃仓库改建的战俘营,他在里头里住了25天。应该说,这是极度煎熬的25天。每天都有关于波兰的坏消息在战俘间口耳相传,每一条坏消息都比前一条坏消息坏上百倍。9月16日,德军基本完成对华沙的合围,被切割的波军无力相互策应,只能各自为战;9月17日,苏联从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两个方向入侵波兰,这是8月23日《苏德互不侵犯条约》附属秘密协议所约定的内容。波兰遭前后夹击,腹背受敌,20年前苏夏尔斯基流血争得的土地再度沦丧;9月18日,总统莫希奇茨基和波兰政府越界逃往罗马尼亚……剩下的属于垃圾时间,一个曾经无比骄傲国家的垃圾时间。
10月6日,苏夏尔斯基被转移去里森堡战俘营,入营搜身时他的佩刀被看守没收。少校有些惊讶,“这是我身为波兰军人的荣誉。”看守的表情更为惊讶,“波兰还有吗?”那一天,是波兰第二共和国亡国的日子。
有些情况,失去自由的战俘并不知晓。9月21日希特勒乘坐着他的亚美利加号专列来到了但泽,他登上了西盘半岛。元首想亲眼看看,“波兰凡尔登”到底有多坚不可摧。陪同元首视察的大本营指挥官埃尔温·隆美尔少将,习惯性地掏出了他的小本子写写画画。“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绕进海湾内侧、从半岛守军背后进行攻击的战术,很有启发。换位思考,隆美尔不由对守军暗生钦佩,成千上万发炮弹都难以撼动他们的意志。
是真的吗?
争议产生于半个世纪之后。1990年,比德日辛斯基的《苏夏尔斯基少校传》出版晚几个月,一份关于西盘半岛战役的报告发表。报告指出,自开战第二天即9月2日起,苏夏尔斯基便处于“炮弹休克”的状态,神经系统紊乱,无法发号施令。西盘半岛战役的实际指挥者,是苏夏尔斯基的副手弗兰希泽克·达布罗斯基上尉。在七天的战斗中,苏夏尔斯基扮演着一个情绪消极、总是在劝说部下投降的角色。战后几十年,波兰人民共和国政府之所以将“炮弹休克”患者塑造为列奥尼达斯式的英雄,是因为他出身贫寒,符合统一工人党的阶级史观。
长期以来,“炮弹休克”成为令波兰民科历史学界亢奋的话题。话题甚至溢出了网络,影响到了艺术创作。2013年,帕维尔·乔克赫威执导了新版的《血战西盘半岛》。新版《血战西盘半岛》,比之1967年斯坦尼斯拉夫·罗泽维格执导的老版《西盘半岛战役》,主角形象大相径庭。新版电影里的苏夏尔斯基少校,郁郁寡欢、烟不离手、额头还时常冒着冷汗,唯一掷地有声的台词是:我们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也许是老版电影和新版电影、固有结论和新的真相之间的最大公约数。1939年9月,西盘半岛守军弹尽粮绝,没有后援亦没有退路,举旗投降阵地会失守,全部战死阵地仍会失守,该怎么办?后来者没有资格替当事人作答。
时至今日,西盘半岛的当事人均已作古。为所有当事人的命运作决断的那个人——苏夏尔斯基少校,在1946年便因病去世。在生命最后七年里,他有六年是在战俘营里度过的,并且是在不同的战俘营。他以一种独特的形式游历了二战中的德占区:在里森堡战俘营关押20天后,他被转到霍恩施泰因战俘营,1940年6月转到安斯瓦尔德战俘营,1942年5月转到格罗斯-波恩战俘营,1945年3月转到施维林战俘营。两个月后,英军士兵将他从战俘营里解救出来,颠沛流离的囚徒重获自由。
获释之后的苏夏尔斯基,选择为波兰流亡政府效力。1946年1月,他第三次入伍,被分配到驻防意大利的波兰第二军,担任喀尔巴阡第二步兵营教官。但多年的羁押生活,损害了苏夏尔斯基的健康。尤其是1945年初在格罗斯-伯恩战俘营,他经历了一次事故,腹腔严重受伤,没能完全康复。1946年8月,苏夏尔斯基病情急剧恶化,被送往那不勒斯一家英军医院。医生未能挽回他的生命,8月30日,亨利克·苏夏尔斯基死于腹膜炎。次日,他被安葬于卡萨马西马波兰军人公墓。
弥留之际,苏夏尔斯基接受了记者梅尔基奥尔·万科维奇的采访。病床上的他说不了太多的话,他将自己保存的一本战地日记交给了万科维奇,后者据此于1948年写出了短篇小说《西盘半岛》。在万科维奇笔下,苏夏尔斯基“勇于承担任何后果,即便会为此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因为每一个决定都遵从上帝的旨意”。
与其说是遵从上帝的旨意,不如说是别无选择。在9月6日的战地日记中,苏夏尔斯基写道:消炎药和止血绷带都没了,不能看着年轻的士兵白白死掉。
1971年9月1日,应时任波兰国务委员会主席西伦凯维兹的要求,苏夏尔斯基的骨灰被移回国内,安葬于西盘半岛。二战爆发整整32年后,西盘半岛指挥官重回他的阵地。秋天的波罗的海轻风拂过,琥珀色的沙滩上硝烟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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