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记一束,乃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下旬和一九三九年一月上旬之间,是我在青弋江畔的部队里所写的,然而发表在这里的仅只一部份。其时我忙于工作与移动,能够坐下来安心执笔的时间既属稀少,而可以伏在上面书写的桌子也并不多,有的,就是门板上的平面了。下笔时琐碎芜杂,那样“信手拈来”,我不辞其咎,但也不愿改它。 这里没有“血与火”的肉搏场面,一切都是那么平凡,我写的是平凡的事情——因此。喜狱看“战地写真”的读者是不免要怀失望的,那么也请随意嚷罢。至于日子原来是注定的,但嫌其纷乱,又因为作日记的目的倒不全在保留历史,所以略去了。其中人和地用拉丁字母来替代,则是出于无奈,在我以为太真实是要不得的。题名《静悄悄的青弋江》,因为它“静悄悄的”载负了已往而且准备“静悄悄的”载负未来。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一日,“搁楼底下”,何为附记。
一 一早就走了。 下山坡的时候“老闾”在背后紧紧的叮咛道:“没有事来呀!”而且还说 “你们都是好人哩——我舍不得你们”一类的话,简直把每个政治工作人员都当作小孩子一样。这老人心是极好的,但闲话之多也几乎使人叹息。但他那边花生米的香脆适口,我初来时是颇称赞了一番的。 阳光照临在丛生阴郁林木的山巅,照临在青隐的竹叶旁,也照临在广大的地面上。冰裂的泥土由僵硬而化为泞滑,盖上薄薄的一层水波。晨霜开始在渐次温暖的空气里溶解,蒸发着淡蒙的雾气。——山道给模胡了。 到了画家园,江上的冷雾已渐次没在蓝色的山脚里,白垩的村舍底铺壁和山墙,骨角棱棱的裸露在砭骨的大气中。有一个小鬼跟着我一起来,帮同我理了东西,他连连嚷道:“好冷好冷!”我问他:“你这样冷,不烤火么?”他摇摇头回答:“我不要。”就出去上政治课了。 在政治部看到一个月前的译报,字字句句如见秋日的禾穗,累垂而又肥大。先前在上海时看当日的报纸原不成问题,但如论高兴远不及此。而且寒气全消,心也读得火热的。 据说柳副官私卖五担公米,将钱落在自己的荷包里,这结果是由二名卫士押解一个副官到军部去受军法的审判和制裁,柳副官这人比曲副官好,无如他不能勒住那利欲的心。告诉我这消息的是绰号“三江好”的同志,一个大胖子以演“三江好”出名的。他“啧啧”了二声之后,结论道:“活该。” 埃陀还没有来,怀念“毁灭”的遭遇,它如今在MM的手里,想来该不致于在长途跋涉中同遭毁灭的罢。 晚,开工作检讨会议,被老叶拉去一同“检讨”。 二 上午在办公室坐了半天,起草工作大纲,觉得很空洞。“诗人”小易说言之无物,我想大概是实在的。然而才写了开头,就有人在外边嚷道:“何同志,何同志……”又怎么能安心呢?撕了几次,结果终算给我写成了。——昨晚睡得太迟,写完几千字就拼命的打着呵欠。但我猛然抬起头来,窗外正贴着悠远的山,而天空亮溶溶的简直蓝得要流出清水来…… 夜里在救亡室排戏。“排戏了,做戏了!”这所谓“戏”,在老百姓看来是奇异得了不得的。小孩子们乱哄哄的打开救亡室大门要“看戏”,几个担任剧中角色的“人物”都呆呆的站在那里,等候我们去“排”。他们是连什么叫“做”,怎么谓之“戏”也要解释一番的。他们并非不懂,然而了解不透底。而凡解释,据我的经验,必需周详而妥贴,要有点煽动性,自然不可失之夸张,宜于加点色泽,但太“老实”是要不得的。——麻烦透了。不过,这麻烦几乎近于可爱。我从麻烦里归纳出一条如下的结论来:“在教他们学习中同时向他们去学习。” 这是一个小村庄。仅有几十户人家那几十间黑顶白墙的瓦屋。让几个弯就能走通的村道接连起来。村前是一片砂石地,贴近在耸斜的山坡,再下去就到了蜿蜒曲折的青弋江的水滨。水和山,把这个小村庄的注意点完全掩盖了。 画家园以前有人做过政治工作,他们昔日的足迹成了我们今日的道路。有一天洪涛要我和他们一起到山腰去砍柴,风不大,山腰里很静,松林笑着,笑浪层次显明的微微激扬。五个年青的背微微伛偻着,斧头起处发出铿铿的声音。他们挺挺腰背,有意无意的俯视着青弋江的碧流,然后再垂下背去砍,铿脱,铿—— “你们以前生活得很好的,怎么后来倒反而苦了呢?”我问他们。 “还不是鬼子么。” “但鬼子打你们做什么呢?” 他们迟疑了一刻:“唉呀,就是这——可恨呀!” 难怪小易自负的说:“我们在打历史的桩木呢。”——他写信给他朋友。 临睡之前给MF写了信,当在明天寄出。 三 一清早就到小河口去——去看埃陀。他蜷伏在行军床上面忙于“打板子”,盖了三条厚棉被、一件俘虏大衣(衣料最暖的),还嫌不够,面孔也红得怕人。——这位主张“年纪轻的时候应该革革命”的同志不幸昨天病了,他不想吃饭,却拼命的吞酸涩的金鸡纳霜。我去望他时,一支“老爷枪”横在他的脚跟,一个勤务兵正在递水给他喝。旁边呢,站着一个“老闾”,自然也是来望病的。他看见我时亲热地抚摩者我底肩膀,并且轻声的责怪我不该老是不去,使得他“心里像摆着一样东西似的”惦念着我。 过河时,联保主任坚留我吃粽子。这里的“白糖贵得要命,猪肉却贱得要死”。我一闻有糖可吃,答应惟恐不及,“坚辞”那是决不会的。先前有糖可吃毫不稀罕,等到无糖吃的时候就会想到甜之可爱了。同志Y埋下头不顾一切的专吃粽子,模样十分四积极,似乎连话也懒得说的样子。 晚饭以后事务处同志发起举行“回忆晚会”,他们原先约我同去“回忆”的,临时却被乡村里的一群青年们包围了说要“排戏”,不知他们“回忆”一些什么,大概不过随便谈谈而已。 四 今天晚上还是排戏,居然严肃得很,一个旁观的老太婆横里出来问我:“你这样起劲做什么呀?” “教他们做戏啰。” 她上上下下的注视了我一番,喃喃的自语道。 “作孽啊!不是鬼子打进来,你们怎么会来呢?路又远……” 于是谈起日本人来,她没有见过,听说是很可恶的。随即拉拉扯扯的说了一套,有些安徽土话我不大懂,但大意是明白的。 宗彭扮“汉奸”,模样有点扭扭怩怩,仿佛不十分像,因为他具有一副使人同情的脸孔。但我告诉他是在做戏,也就没有什么了。讨厌的是那些小孩子们,又不免嚷嚷不休,甚至在平时也“汉奸”“汉奸”的叫。我大大的恫吓了他们一顿,然而不生效力。 还有一个壮丁,个子较矮,在剧中饰日本兵,他一说“八加”那些日本鬼话,大家都拍手道“像得很”“像得很”。 余下一个女角色,麻烦也跟着筛下来了。有一个洗衣服的村女,很会做戏,可是她母亲认为如果单呼她女儿一个女人立在台上做戏,是要被人家引为笑柄的,为什么呢?回答道:“我们女的一向没有做过戏。”她女儿生为女人,不能做戏是当然的了。又固执,又闭塞。但也不用奇怪,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那样可能的事情,遗缺着的二个女的角色——都待到明天才有办法。 留守处开小组会议,我没有去。 五 蓝闪闪的晴空下,苍鹰飞拍着回旋的扑扑的翼——往来的回旋着。 临江的砂石地上,小鬼们围成一圈,把手紧紧拉住,团团的转了起来。——一转,二转,红喷喷的脸孔,禁不住啊哈哈的笑。 江水和着十二月的风响荷荷的唱着。 村妇们包着白花蓝色头巾,吃吃的笑。儿童自卫队队员感到有趣了——拍着手对着喊叫 临江的砂石地上,小鬼们跳跳蹦蹦,——在练习“红色机械舞”了。 原来今天是工厂星期日。 六 下午四时半晚饭,换了厨司,菜比以前好吃多了。那厨司,一共是夫妻两个,以前在芜湖自己开店铺子的。男的强健质朴,以苦干为信条,日本人把他从故乡一脚踢出之后,弄得他翻遍了觔斗,不断的在饥饿和寒冷里打滚。但他说:“我不怕!” “我们不怕!”他的妻子接着道。但由于这愤懑和悲伤,她的两眼满含盈盈的泪光——然而我相信他们。 高罪来找过我,见我不在,留下一张字条,贴在门板上:“晚上麻岭坑壮丁队的识字班请你代一代。”原来那校对员到水东去了,因此今晚的事务会议又无法参加。在厅岭坑听见儿童队一遍一遍的唱着。青年航空员Y同志说:“他们都是地里的种子呢。”我很迟才回画家园来,风猛而且尖,灯笼一共被吹熄了三次。 门板上一支短烛亮着一朵火花,我写了日记。老周努力的在补衣服,明天我又可看到在他的裤子覆着一大块平贴无瑕的新补钉了。看了一篇《论文艺批评的任务》的长文,又将一篇关于论俄国启蒙运动的短篇阅毕。 七 来写日记的时候,烦闷得很。因为我忽然要写一点乡村景色,又拟编一短的活报,而《译周》那篇“特约通讯”也该早就交卷了的,无奈这样的生活连有系统的 构思也不大可能倘要动笔是难之又难了。 揑起笔来的时候,为了寒冷的缘故。手也僵了。——我的“了”字简直写的不成样子,大约和我一样在感到瑟缩寒颤罢。于是放了笔,翻开一个月前的《译报》来看。 据说明天军部要发棉制服了,棉衣啊! 老周开来一张道具清单,“全文”如下: “国军”:灰制服三套,步枪两支,弹带两条,木売枪一支,木壳枪子弹一套。 “汉奸”:青布衫裤一套,宜不破的;包裹一个,要较大的;外加手枪一支。 “日兵”:黄呢制服二套,步枪二支,黄色子弹带二条。 “妇人”:只要是一套短衫裤,叫她自己穿着来。 A同志自L地来,带有《铁流》一本,《文阵》《自由中国》《七月》《战地》《文艺新潮》各数册,我如获至宝,看至煤油灯咽气。 ……月光平铺在我的身上。夜风吹过,松林如涛如潮幽幽的啸着。在被窝里关念着“一群昔日的同伴”,他们的生活许是很好罢。——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如果S先生还活着,并且仍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会明白地向我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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