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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连载』 《武林天骄》 梁羽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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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0 11:32: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回 鸳鸯同命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岂不念,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属谁?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文征明满江红夕照苍苔上,鸟鸣山更幽。这条山路,显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满是橘红的、雪青的,或草黄色的藓苔。苍松映衬红崖,野花枫叶争艳,在这秋末冬初,已寒末冷的时候,山上到处还是瑰丽的色彩。

  在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径,此际却有一个少妇,挑着两捆柴草回家。

  虽然是荆钗裙布,也掩盖不了她秀丽的容颜。

  她是一个猎户的妻子,或许是因走惯山路了,她挑着柴草,踏在长满苍苔的石头上,步履依然甚是安详。

  平时她很喜欢看云看山,但此际山间的景色虽然分外清幽,她的心情却有点儿不大平静。

  前两天,有许多难民从山下经过,听说是金国又要和宋国打仗了。

  这座山是坐落在陕西大散西北面的盘龙山,时为南宋绍兴十年,金宋议和,以大散关为界,西北面本来属于宋国的地方,如今已是属于金国统治、这个少妇是汉人,听得金兵攻宋的消息,心情回自是有点不安。

  不过她一想到正在等待她回家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满喜悦了。

  外间虽然烽火弥天,这座荒山却一向是张雪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亲和公公也还健在,两家早已合成一家。她有个温暖的家,只盼一生能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于愿已足。心中正自充满蜜意柔情,忽地无端刮来一股狂风,吓了她一跳。

  这股怪风突如其来,随着这股怪风出现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

  少妇被猛虎一扑,扔开柴草,抡起扁担就打。她眼明手快,这一打倒是打个正着,恰好打着了老虎的额头。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头颅貌似比石头还硬,“卜”的一声,扁担断了。

  老虎负伤,大吼一声,好似晴天起个霹雳,震得山岗也动,猛地扑来。

  少妇一闪,闪在老虎背后,老虎前爪掰搭地,腰胯一掀,少妇手中没有武器,只凭一双肉掌,自忖对付不了这只老虎,只能再闪。老虎掀她不着,把铁棒似的虎尾竖起来一剪,这一剪扬起风沙,少妇眼中吹进一粒沙子,流出眼泪,看不真切,几给它扑着。少妇慌忙施展轻功逃跑。她心里一慌,脚步就不能踏得那么稳了,踏着石上的苍苔,脚步一滑,竟然在这紧急的关头,摔了一跤。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已经扑到她的背后。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忽听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来了!”人未到,石头先打过来。

  这块石头也打个正着,老虎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扑扑了个空,少妇滚过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丈夫已经迎上那头猛虎。两只手把老虎头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铁拳猛击。他的拳头比少妇的扁担更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脑浆迸流,天灵盖竟然被他的拳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问道:“雪妹,你怎么样了?”

  少妇惊魂稍定,说道:“没什么,只是擦破一点表皮,眼睛渗进一粒沙子,不大舒服。”

  丈夫仔细察看,果然只是擦破一点肉皮,连轻伤都算不上,他给妻子拟订眼睛,吹一口气,那粒沙子也就随着眼泪流出来了。“雪妹,你的运气还算不坏。”丈夫笑道。妻子跟着笑道:“我的运气当然不坏,我最大的幸运就是碰上你,能够得到一个你这样好的丈夫。成,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你还记得吗?”原来这少妇叫张雪波,她的丈夫叫谭道成。

  他们是自小一同在这山中长大的。不过他们都不是本地人,都是为了躲避战争的灾难逃到这座荒山的,谭家先来,张家后到。

  七年前张雪波曾经在树林里碰上一条大青狼,那次也是谭道成把恶狠打死的。不过那次谭道成来得更早,青狼刚出现,人兽尚未相斗,谭道成就已来到她的面前,杀了恶狼。张雪波也是在那次遇险之后不久,嫁给谭道成做妻子的。

  谭道成笑道:“那头青狼是咱们的媒人,我怎能忘记。不过我却一直不知你会武功,你为何瞒住我?”

  张雪波被大夫质问,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说道:“我这两下把式也称得是武功吗?敢情只能算是三脚猫的功夫吧。”

  谭道成哈哈笑道:“什么三脚猫功夫?三脚猫是连老鼠也捉不到的,你这‘三脚描’的功夫却能打老虎!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但你练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张雪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地神气。谭道成道:“我怎会骗你?你练的本来是上乘武功,只可惜你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给老虎吓慌了。假如你稍微镇定一些,用不着我帮手,你自己就可以把老虎打死。”

  张雪波道:“真的吗?但我刚才已经是用力打它了。一打扁担就断,我赤手空拳,如何还能打死老虎?”

  谭道成笑道:“当然还得有点猎虎的经验,我教你怎样打老虎吧。老虎的头颅最硬,你气力不足,就不要先打它的头部,最省气力的办法是先把它的眼睛打瞎,它发了狂,然后你再躲到悬崖旁边,故意弄出一点声音,引诱它来扑你,这样它就会自己跌下悬崖死掉、”

  张雪波矍然一省,说道:“对,这个办法真好。我怎么没有想到。”

  谭道成继续说道:“你的轻功身法轻灵佳妙,只可惜也是给吓得慌了,才会摔那跤,轻功提纵术是必须懂得如何运用真气的,这就已经是属于内功的范围了。上乘武功是以内功为基础的,以你目前的造诣来说,虽然还不能说是深厚,但我说你练的是上乘武功,则是没有错的。对啦,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懂得武功。却为何瞒住我呢?”

      张雪波笑道:“我的功夫是爹爹教的,爹爹说这只乡下人地把式,见不得行家的。我小时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练武。只是希望能够祛病延年。他吩咐过我,不要给外人知道的。”

  谭道成温道:“我是外人吗?”

  张雪波笑道:“你当然不是外人,不过,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这点乡下人地把式,怕你笑话,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说老实话,现在你告诉我是上乘武功,我还不大敢相信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瞒你的,你恼我吗?”

  谭道成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情,我不过因为一向不知你会武功,忍不住在有点好奇,才问一问你。原来你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我怎会恼你。”

  话虽如此,但在他的心里可是着实有点疑惑,觉得妻子的解释,理由似乎不怎么充足。再说,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但身怀绝技的岳父,却又为何这许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但虽然心中已有思疑,他还是不会怀疑妻子对他的感情的,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恩爱夫妻,彼此都是爱对方甚于爱自己的。

  不但不会怀疑妻子,他也不会怀疑岳父对他的疼爱。岳父只有一个女儿,岂仅只是把他视同“伴子”,简直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这种情如骨肉之爱,他也是不能质疑。“岳父不让我知道他会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难言之隐,末到时机,他就不能让我知道。”

  谭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着同样的思疑。原来她的爹爹是暗中教她练武的,不仅叮嘱她不许向“外人”泄露的。而且是叮嘱她不许这“任何人”泄露的。这“任何人”当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内。

  不仅这事情,她的爹爹还有更大的秘密了,这次她已是丈夫知道她的爹爹懂得上乘武功的秘密了,好在还未知道更大的秘密。

  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该瞒住丈夫的,但爹爹郑重地叮咛,她却不能违背。

  此时她的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暴露了家传武功的秘密,不知会不会骂我?唉,但我碰上老虎,却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给成哥着破,我又怎能继续瞒他?如今我不该说的都已说了,只有待我回家之后,今晚再向爹爹禀明,求爹爹原谅了。”

  正自忐忑不安,忽听得丈夫说道:“雪妹,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张雪波心头一跳,笑道“咱们都已经做了五六年夫妻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谭道成讷讷说道:“我、我觉得你爹爹有"一有点奇怪!”

  张雪波不觉吃了一惊,定着眼睛看他,“我爹爹有什么奇怪?”谭道成道:“觉得你们父女和一般人家的父女好像有点不大一样!”

  张雪波心头扑通一跳:“莫非他已知道爹爹的一些什么秘密?”勉强笑道:“我和爹爹不也是和别人家的父女一般吗?又有什么两样了?”

  谭道成若有所思,半晌方始说道:“雪妹,记得小时候咱们俩都是一样顽皮,对吗?”

  张雪波笑道:“你不必把自己拉来作陪衬,这点我还有自知之明,顽皮的只是我,你可是乖孩子呢。我常常欺负你,你都对我忍让的。”谭道成道:“不,有时候我也忍不住生你的气的。还记得吗,有一次我恐吓你,说要打你的耳光,我一吓你,你就哭了。”

  张雪波笑道:“我一哭,你就向我求饶。结果不是你打了我,而是我打了你。”她顿了一顿,含着几分诧异的目光注视着丈夫说道:“你提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干嘛?这和我们父女又有什么关系,似乎离题太远了吧?”谭道成道:“我觉得奇怪,就是因为从你小时候的顽皮想起的。”张雪波道:“哦,想起什么?”

  谭道成道:“小时候你很顽皮,但我好像从未见过你的爹爹打你骂你,莫说打骂,连生你的气我都未见过。只有你向他乱发脾气。”

  张雪波笑道:“我妈早死,我自小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的。爹爹特别疼我,那又有什么稀奇?”

  谭道成道:“我也是自小就没有妈妈的,但我的爹爹管教我却是很严,我一做错事情,他就打我手心。骂我那更是家常便饭。”

  张雪波笑道:“我是女孩子,当然要比男孩子占一点便宜的。别人家的父母也是对男孩子管得比较严吗?”

  谭道成道:“我小时候跟爹爹上山打猎,我总是跟在爹的屁股后面,有时候不小心棒了跤,总是我自己爬起来,爹是不会回头来扶我的。你和你爹上山玩耍,却是你爹跟在你的后头,小心翼翼地保护你,生怕你会跌倒。”

  张雪波笑道:“你倒是很细心啊,这点小事都注意到了。但谁叫你是男孩子呢,女孩子在父母眼中总比男孩子娇嫩的啊!你妒忌我爹宠我,不如你求神怫保佑,保佑你来生也变作女子吧。”

  谭道成不说话了,但心里的疑团却未解开。张雪波望他一眼,说道:“还有什么是你觉得奇怪的吗?“谭道成的确是还有疑惑之处,但却不便直率地问他妻子。

  不错,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妻子的解释似乎也很合理。但他还禁不住有个奇怪的感觉。当然,他绝不怀疑岳父对他的妻子是特别疼爱,但却好像和一般的父爱又有不同。不只是一般的父亲对孩子的爱护,更多的是像“侍奉”小主人那样的呵护备至。

  心中蓦地冒起“侍奉”这两个字,他自己也觉得想得太过荒唐,因此自是不敢和妻子说了。

  他虽然没说出来,张雪波已是心中慌乱了。“看样子成哥似乎已经起了疑心,他猜到什么呢?唉,我本不该瞒住他的,但爹爹不许我说,我又怎能直言无隐?何况还有许多事情,爹爹也还未曾告诉我呢!”

  她的“来历”如何,一直是在她的心头尚未解开的谜!丈夫的猜想并不荒唐,原来她的“爹爹”果然并不是她生身之父。她的“爹爹”本是她家的老仆人,名叫张炎。在她刚刚断奶的时候,是她的母亲所她交托给这位老仆人的。那时叫周岁,她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在宋朝为官,后来不知怎的得罪朝廷,被抄家的。她的母亲住在乡下,官差来到之前,将她托与张炎。

  这些都是后来张炎说给她听的,她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姓张,和张炎同族。因此母亲将她交托给张炎的时候,一定要张炎冒充她的父亲。

  当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有关父母的事情的,但张炎却不肯告诉她了。

  她是由张炎抚养成人的,也早已习惯于把张炎当作亲生的父亲了。

  张炎最初本来答应她,到她满十六岁的时候,把她的身世告诉她的,但十六岁那年,她刚好在生日那天和谭道成亲,在出阁前夕,亦即是张炎答应为她揭开身世之隐的日期。张炎却流着眼泪和她说道:“请原谅我,时机未至,我还不能把你的身世告诉你。”她问:“那么什么时候你才能告诉我?”张炎说道:“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时,不过,假如时机一直未至的话,到我临终的时候我会有遗书留给你的。遗书我早已写好了。”养父恩深如海,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对生身的父母毫无记忆,想要知道他们的事情,其实多半还是由于好奇而已。

  她已经过惯了山中平静的日子,又已经有了深爱她的丈夫,她很满足于目前所过的日子。在她内心深处倒是有点害怕知道父母不幸的遭遇会扰乱她的心灵了。(父母是否已遭不幸,其实她已是还未知道的。不过从张炎那晚和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之中,她隐隐感觉得到,父母大概是已遭不幸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如今她的儿子也有五岁了。“爹爹”还没等到可以把秘密告诉她的“时机”,她也不想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了。

  她常想:“要是能够这样平静度过一生。那又有什么不好,何必自寻烦恼?但如今她的丈夫却挑起她的烦恼!

  她感觉得到,丈夫对她的来历已有怀疑,唉,但可惜的是,她自己都未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心中慌乱,既然不敢吐露秘密,就只能试探丈夫的口风,看看他是否知道一些什么秘密了。

  谭道成也是和妻子一样,心中有话,却不便直说出来。“还有什么地方是你觉得奇怪的吗?”张雪波问道。

  谭道成道:“没,没什么。不过,我刚才倒是碰见一件罕有的事。”

  张雪波睁大眼睛,“什么罕有的事?”

  谭道成道:“我看见你的爹爹在一处岩石后面和一个陌生人说话。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有外面的人找你爹爹的。”

  张雪波道:“哦,是怎样的人?”

  谭道成道:“我没看见他的脸孔,只知不是山上相识的猎户。他们也没看见我。”

  张雪波道:“他们说些什么?”

  谭道成笑道:“我怎能偷听你爹爹的谈话?他们小声说话,我匆匆走过,也听不清楚。不过那陌生人的口音,却似乎是南边的口音。”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是从大散关南边逃难来的,这个人恐怕是爹爹以前在乡下相识的也说不定。待我今晚再问他吧、”

  谭道成道:“我看还是让爹爹自己告诉你好些,因为说不定他不想你知道这件事呢?”

  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爹爹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就难免有偷听的嫌疑。”

  谭道成笑道:“你几时学得这样多心了,我只是想,这件事情倘若可以让你知道,你的爹爹当然会告诉你。”张雪波抬眼望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低下了头。

  谭道成道:“喂,你在想什么?”

  张雪波道:“怕你说我多心,我不说了。”

  谭道成道:“你别呕我的气好不好,和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起来了。说吧,咱们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雪波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谭道成道:“你奇怪什么?”

  张雪波道:“我是奇怪,怎么客人要么都不来,要么忽然都来了?”

  谭道成道:“哦,原来你是说前天有个客人来找我爹爹的事。”

  张雪波道:“咱们两家避难荒山。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客人来访,这两天却不约而同似的,先是有人来找你的爹爹,跟着又有人来找我的爹爹,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还是——”谭道成的面色不知不觉也凝重起来,问道:“还是什么?”

  张雪波笑道:“你别笑我多心,我总觉得像是有点不祥之兆,前天我一早出门,碰上一头乌鸦,今早出门,又碰上一头乌鸦……”

  谭道成失笑道:“你怎能把两位客人,比作两头乌鸦?”张雪波没有因他的插嘴而止口,继续说下去道:“我真的是有点担忧,担忧这两个客人,会像是不祥之乌鸦,给咱们来厄运!”

  谭道成安慰妻子道:“不要这样迷信,我看这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最近不是听说又打仗了吗?前天来找爹的那个客人,是避难经过山下,他来自爹爹的故乡,知道我爹在这山上隐居,这才特地来找爹爹的。因此我猜想今天来找爹的那个客人,或许也是同样情形。”

  张雪波道:“但愿如你所言。只是巧合。”但眼神却是茫然若有所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谭道成口中安慰妻子,心里却也着实是有点疑惑不安。前天来找他父亲的那个客人,在他家里只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亲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家。他曾经问过父亲那个客人是谁,父亲却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叫他不要多问。说是到了可以告诉他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自从那客人来过之后,他的父亲一直像是闷闷不乐,昨天今天都没出去打猎。

  因此他虽然那样安慰妻子,心里其实也是和妻子一样,有了一丝不祥之感。

  他又再想到:“前天来的那个客人,来得虽然奇怪,可还是来到我的家人中找爹爹。今天找岳父那个客人,却并没有找上门来,他们在悬崖后面说话,也好像是特意要找那样僻静地方,难道岳父真的怕我偷听吗?这就是更奇怪了!”夫妻心里都是怀着疑团,谭道成也只能像妻子那样,把疑团藏在心中了。

  此时他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里他还发现一包草菇。“昨天你才采了许多草菇回来,如今又是这么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谭道成说道。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们爷儿俩都喜欢吃新鲜的草菇,明天你去猎两只山鸡回来,和草菇一同炖吃,味道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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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道成笑道:“还用你说,你爹刚才已经打了两只山鸡回来了。我的烹调手段远不及你,所以才特地来找你这位大厨师回去烹调的。”

  张雪波笑道:“怪不得你这样好心出来找我,原来如此。好,那咱们就回去吧。”

  谭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会?”

  张雪波道:“早就没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谭道成折下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给她当作扁担。自己扛起那头死老虎与妻子并肩同行。

  走了几步,张雪波忽地眉头一皱,脚步有点歪斜。谭道成吃一惊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没什么,只是胸口好像有点作闷。”谭道成连忙放下死老虎,说道:“你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复体力呢。别逞强了,柴草放下,让我来挑。”一面说话,一面替妻子揉搓。不揉搓还好,他一替妻子揉搓,张雪波反而哇地把黄疸水都呕了出来。张雪波推开他道:“你别扰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劳。”

  谭道成道:“那你怎么会呕得这样厉害?”张雪波低声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了。”说话之际,满面通红。谭道成怔了一怔,说道:“有、有什么?啊。我明白啦,我又要做爸爸啦!”

  张雪波道:“你这样大叫大嚷做什么,给人听见笑话。”谭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家猎户,也隔着一座山头呢。哪会有人听见,除非是你爹爹——”

  张雪波望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谭道成矍然一省,想起那个客人,方始发觉自己话说得太满。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爹的那个客人料想早已走了。你爹倒是有可能来找你的,不过你还怕给他知道吗?他就已盼望多添一个外孙过继给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比我还更喜欢呢。雪妹,你悄悄告诉我吧,有了几个月了?”

  张雪波羞红了脸,说道:“前天才发现的。”

  谭道成道:“原来这是因为你已经发现了自己有孕的缘故,这就怪不得了。”

  张雪波怔了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呀?”

  谭道成道:“以你的轻功造诣,本来应该跑得比那头老虎更快的。”

  说至此处,不觉有点担心低声道:“你摔了一跤,会不会,会不会——”

  张雪波红着脸道:“前天才发现有的,孩子还未成形呢。哪能就摔坏了他。别胡扯了。走吧,走吧。”

  谭道成道:“把柴草给我,让我来挑。”

  张雪波道:“我不过作闷而已,现在亦已好了。这头老虎我扛不起,两捆柴草,你还怕我挑不动吗?”

  谭道成道:“不,不,肚子里的孩子要紧。你挑动得,我也放心不下,听话,听话,乖乖地给我吧。”

  张雪波感受到丈夫的爱护,心里甜丝丝的有说不出的舒服,口中却道:“这头老虎呢?”

  谭道成道:“放在这里,也没人会要咱们的。吃过晚饭,我再来搬它回去。”张雪波道:“难得打到了这样重的大老虎,你早点扛回去,也好让两位老人家开心。成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真的还挑得动的。”

  张雪波道:“这样吧。我割一条老虎腿回去,趁新鲜,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家也开心了。但要是给他们知道你有了身孕,我还让你挑柴草,那恐怕他们就要不开心了。”

  张雪波拗不过丈夫,心里也的确是喜欢丈夫对她这样爱护,便道:“好吧,依你就是。但成哥,你可得当心,别宠坏我啊。”谭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并肩而行,笑问妻子:“雪妹,这个孩子你喜欢是男的还是女的?”

  张雪波杏脸飞霞,说道:“你呢?”

  谭道成道:“本来我是希望是个女儿的,但你爹想要个外孙承继张家的香灯,只能盼你再生一个男孩子了。”张雪波道:“其实男的女的都是一样,我就不懂,为什么只有男的才能继承香灯。”

  谭道成道:“重男轻女,本来是不公道,但习俗相传,咱们改变不了,你们做女人的,只有受点委屈了。”

  张雪波道:“冲儿今年已五岁了。弟妹年龄要是和他相差太远,玩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味儿了。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盼这个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和冲儿做伴。”谭道成没有说话,张雪波见他神情有点奇特,问道。‘成哥,你在想什么?”

  谭道成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半晌说道:“雪妹,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冲儿明天恐怕要离开咱们了。”

  张雪波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谭道成道:“你别吃惊,爹爹只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学。”

  张雪波道:“他才五岁呢。难道公公不会教他吗?”

  谭道成道:“爹爹说,希望冲儿得到名师教导。他说前天来找他的那个客人,文武全才,他已经答应收冲儿做徒弟了。不过,他不能在荒山隐居,所以必须冲儿跟他就学。”

      张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才吗?武功方面,他教出来的儿子,三拳就可以打死一头老虎,那是足够用了。文学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见公公常常捧着书来吟哦,想必也是不错。为什么还要请外人教自己的孙儿?”

  谭道成道:“爹爹说,他凡事都是想求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说那人的文学武功就是胜他十倍!”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我也希望冲儿能够成才,不过他年纪还小,我真是有点舍不得他。但公公既然有这个念头,为何那天他不把冲儿交给那个人带走呢?却要自己多走一趟?”

  谭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样,舍不得孙儿的。这两天你不见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吗?我猜他正是为了此事决断不下啊。再说,冲儿的事情,也总得你做母亲的点头才行啊。”

  张雪波沉吟道:“不是听说外面正要打仗吗?孩子年纪小,不如等伙打完了,再送他出去不迟。兵荒马乱年头,在山上总比较平安一些。”

  谭道成道:“雪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座山平日虽然人迹罕至,但到底是在两国交界之处.金宋以大散关为界,这座山和大散关的距离虽然不算太近,但也不过百里之遥。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经之地。”

  张雪波道:“过去大仗小仗也打过不知多少次,从未见过一个兵士跑到这山上下来的、”谭道成道:“这是因为宋国势弱,每次打仗,都是守不住边关,很快就给金兵长驱直入了。但我听爹爹说,二十年前;情形却非如此。”张雪波道:“我也曾听爹爹说过,听说那时咱们宋国有个大将名叫岳飞,很会打仗,金国流行两句话道:“撼山易,憾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但可惜听说岳飞早已给奸人害死了。”

  谭道成道:“是呀,要是岳飞还在,金兵就不能长驱直入了。但金兵不能驱直入,大散关附近这一带也就要变成战场了。那时金国的大军开来,这座荒山恐怕也难免要驻兵了。”张雪波道:“你这样说。是不是宋国早已有了好像岳飞一样的名将?”

  谭道成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听说当年害死岳飞那个奸臣已经死了,宋国那个昏君也已死了。新皇帝听说倒好像是个比较年轻有为的皇帝。这些都是前天来的那个客人告诉我爹爹的。”

  张雪波道:“我明白了,公公是恐怕这一次打仗,咱们宋国或许会坚决抗敌,金兵打不下大散关。那时就恐怕要在这座山上安营立案了。”

  谭道成道:“当然这只是万一的顾虑,但也不能不防。金兵上山,咱们大人容易躲避,孩子却难照顾。”

  张雪波道:“我虽然希望过太平的日子,极不愿意给金兵上山骚扰。

  但咱们到底是汉人,我还是希望咱们宋国能够再出一个岳飞的。成哥,你说是吗?”谭道成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说道:“我的想法当然和你一样。

  因此为了预防万一。我觉得让孩子出去也不是坏事。那人武功高强,一定可以保护咱们的孩子平安。”

  张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强,为何他自己还要逃难?”

  谭道成笑道:“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挡不住千军万马。再说;那人之所以要逃难,也还有他的原因呢。”

  张雪波道:“什么原因?”

  谭道成道:“那人意欲潜心练武,开创一派的武学宗师,故此要躲避到远离战火的地方。”

  张雪波心乱如麻,一时实是委决不下。

  谭道成叹口气道:“哪个父母舍得孩子离开?不过,父母也总是希望孩子能够成才的。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战火会燃到山上,凑巧又有这么好机会可以让冲儿得到明师。爹爹要送冲儿出外就学,那也是为了冲儿打算。怎么样,你还是舍不得离开冲儿吗?”

  张雪波道:“公公是一家之主,他决定了的事情,我做儿媳妇的自然只好依从。”谭道成道:“不,爹爹并不想勉强你和孩子分开,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虑。”张雪波苦笑道:“我不想做一个只知溺爱孩子的母亲,我知道公公是为了冲儿的好,我若还固执,那倒是我不识大体了。好吧,你告诉公公,说我和你一样,赞同他的主张。”

  谭道成知道妻子答应得有点勉强,只好陪她苦笑。

  张雪波不想令丈夫难过,继续说道:“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女流之辈,只盼在这山上能够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战火没有烧到山上来,他长大了也未必愿意和咱们一样过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见树木少见人。他能够成才固然最好,不能够成才,让他到外面的世界长点见识也是好的。”

  谭道成喜道:“雪妹,你终于想通了。我早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见识的,你不必太过自谦了。”

  张雪波笑道:“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快点走吧。两位老人等咱们回去,恐怕肚子都饿扁了。”

  谭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怀六甲,走路可得当心一些。”此时夕阳早已落山。天色开始入黑了。

  虽然说是要赶着回去,但走了一程,张雪波却还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说话。

  她忽地问道:“成哥,你会不会和我分开?”谭道成诧道:“雪妹,怎的你有这个想法。咱们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么分开?”说罢笑道:“你若还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给你听,表达我的心意。”

  他平时是很少唱山歌的,张雪波央求他,也难得他唱一两会。此时为了哄妻子喜欢,他自动唱起来了。“连就连,我俩缔交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奈何桥上等三年。”

  张雪彼笑得犹如花枝乱颤,说道:“唱得很不错呀,但这支山歌,其实你早就应该唱的。现在才唱,已经嫌迟了。”谭道成道:“哦,我应该什么时候唱?”

  张雪波笑道:“应该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唱。”

  两人笑过之后,张雪波正容说道:“我不是对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如今为了恐防战火波及此间,咱们已经被迫要和冲儿分开。如果战火真的烧到山上来,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那时,那时,——”谭道成斩钉截铁地道:“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八个字从丈夫口中一说出来,妻子的泪水也从眼中流出来了。

  谭道成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成哥,你这样爱我,我喜欢得要哭啦,不过谭道成道:“我知道,当然我不希望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张雪波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错,我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但若真假的大难临头,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来!”

  谭道成道:“为什么?”

  张雪波道:“为了冲儿。你的本领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顾冲儿。”

  谭道成道:“冲机会有师父照顾的。”

  张雪波道:“师父怎比得亲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将来碰上什么,你要为着冲儿,活下来!”妻子这样认真的态度,吓得谭道成也吃了一惊,勉强笑道:“我不过是用这几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哪里真的就会碰上这种不幸的事情。”

  张雪波道:“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别睁大眼睛瞪我,好,好,咱们都莫说不吉利的话了,走吧,走吧。”

  夫妻俩心中都是充满蜜意柔情,但也隐隐有点“不祥之兆”的顾虑。

  尽管他们都在避免说不吉利的话。

  不知不觉他们已回到家门。只见炊烟袅袅,随风飘散。张雪波道:“真不好意思,两位老人家已经自己烧饭啦。”

  那两位老人家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饿扁了。此时,谭道成的父亲正在屋子里说道:“怎得还不见他们回来?”

  张炎说道:“别等他们了,先喝一碗鸡汤吧。这是我用雪儿今早采回来的新鲜草蘑菇炖的山鸡,你试试我的手艺。”谭道成的父亲笑道:“这是你乖女儿采回来的新鲜草菇,不等她回来,不大公道吧?”

  张炎哈哈笑道:“老亲家,你真是人如其名,什么事情都要讲个公道。我是怕饿坏你,天寒地冻,先喝一碗鸡汤,也好让身子暖和暖和。雪儿是你的儿媳妇。要是当真饿坏了你,雪儿心里也不安的。”

  张雪波抢先进门,笑道:“对不住,女儿回来晚了,公公,你还是听我爹爹的话,先喝鸡汤吧。你和找客气做什么,这鸡汤倘若是我炖的,我也应当先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张炎笑道:“你听见没有,这可是你的贤媳妇说的,没有什么所谓公道不公道了吧?”原来谭道成的父亲名叫公直,凡事也总喜欢进个道理,所以张炎时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们两亲家正在开玩笑,但一看见这对小夫妻回来的模样却是不禁怔住了。

  张雪波虽然没有跌伤,但衣裳破裂几处,而且沾满污泥。那两捆柴草是谭道成挑的,用的也不是扁担而一根树枝。最令他们吃惊的是:谭道成身上虽然没有沾那么多污泥,但却有血迹。

  谭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们打了一只老虎,爹,你别害怕,这是老虎血,不是我的血。”说罢,把那条虎腿从柴草丛中拿出来。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想今晚给你们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只好明天再弄了。”

  张炎说道:“我已经猎了两只山鸡回来,今晚的菜肴是够丰富的了。

  “说至此处,目光中忽地好像带着疑惑的神气,盯着女儿问道:“你也有帮忙成哥大老虎吗?你虽然不比寻常的弱质女流,但没练过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张雪被道:“我刚碰上老虎,成哥就来了。他说是‘我们’打的,只是想让我也分点功劳。”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会责怪她忘记他的叮嘱。心想还是暂时隐瞒,待到只是两父女的时候,再和爹爹说真话得好。

  她心里有许多疑团。也只能等到没人的时候再问爹爹。谭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思。只是笑笑,没有拆穿妻子的谎话。但他心里却也加深了一层疑惑:为什么岳父好像害怕给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张炎得知女儿未曾显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说道:“怪道你弄得这样狼狈,原来是碰上老虎,掉了一跤,没摔坏你吗?”

  张雪波道:“没有,只不过擦伤一点表皮,衣裳有几处钩破。

  冲儿呢?”每次她回到家中,总是孩子最先跑出来迎接她的。这次回家。

  直到如今还没有看见孩子,她是早就想问爹爹的了。此际方有机会发问。

  张炎说道:“冲儿玩了大半天。现在睡着了。”

  张雪波不觉有点奇怪“冲儿怎的这么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习惯的,不错,孩子是喜欢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会小睡片刻,但多数是在午饭之后那两三个时辰,晚饭前他是很少会睡觉的,这段时间他也很少到外面乱跑,通常是坐在家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认字,这段时间是他一天内最“安静”的时间。

  不过,她虽然觉得孩子今天有点“反常”,但这是小事一桩。她也根本没放在心上。当下说道:“好,我回房间换一套衣裳,看看冲儿醒了没有、”张炎说道:“他睡得正沉,你别唤醒他。睡前他已经吃过东西,用不着担心饿坏他的。我留一条鸡腿给他就是。”

  张雪波应了一个“是”字,说道:“好吧,那么待我换过衣裳,就出来开饭。”

  谭道成笑通:“不用劳烦你出来才开饭了,我不会烧弄菜,难道摆摆碗筷都不会吗?”张雪波知道丈夫爱护自己,心头一股甜意,笑道:“是呀,这倒是我糊涂了,咱们已经回来晚了,怎能还让公公和爹爹久等了,那你赶快开饭了,我们先吃罢。”

  张炎说道:“也不争在这刻时间,不过鸡汤还是趁热喝得好。”

  两碗鸡场是早已放在饭桌上的;虽然已不是热腾腾的,也还有热气冒起。

  谭公直笑道:“贤媳妇你瞧,你的爹爹不是好像在向我献宝似的?好吧,老张,你等我品评,我来试试你的手艺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艺高,还是你女儿的手艺好?”张炎笑道:“论到烹调这门功夫,我这个做老子是不能自认比不上女儿的。”谭公直笑道:“我是依理类推,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女儿手艺高,你这个做老子的大概也不会差到哪里。”说罢,和张炎同时端起鸡汤就喝。

  谭公直喝了一口鸡汤。脸上的神色虽然没什么,眉头却是略皱。

  张炎笑道:“你的依理类推,这次恐怕是推错了吧?是不是比雪儿平是炖的鸡汤,滋味差得太远?”

  谭公直道:“不,不,还好,只不过差那么一点儿。”原来鸡汤稍稍有点苦味,谭公直料想是因山鸡烧焦了的原因,谭道成笑道:“只不过差那么一点,那就不只是还好了。”

  谭公直哈哈大笑道:“是,是,难得你的老丈人精心泡制,我只赞还好,那的确是不公道了,好,很好。”说罢,大口大口地喝。张炎笑道:“你这句‘很好’,那是着在儿子的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潭公直哈哈大笑:“人家说女生外向,我这个儿子却是偏着老丈人呢。老张,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张雪波在两老的笑声中,深深感到天伦之乐,好满怀喜悦地回自己的卧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也轻轻在孩子绯红的脸庞上亲一了一亲,孩子毫无知觉。

  她忽然发觉孩子的睡相有点奇特,她试试吧孩子曲起的双膝轻轻摇直,孩子还是动也不动。

  张雪波可能是出于母性本能的反应,不觉稍稍起了一点疑心,慕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过是上个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学点穴的功夫。上个月是农历九月,正是打猎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野兽尚未“冬藏”。谭公直父子几乎天天出去打猎,张炎就在家里教女儿练点穴功夫。

  张雪波记得父亲曾告诫过她“点穴功夫不要轻易使用,若然点着死穴,轻轻一戳,就会置人于死地、”张雪波道:“那么我只点敌人的麻穴或晕睡穴就行了?”她爹爹说:“不错,但交手之际要点得这么准可是难事。还有,即使点普通穴道,时间长了,未能解穴,对身体也还是有妨害。

  除非你练到我的一种独门点穴功夫,那才可以避免伤人。”

  张雪波好奇心重,当然追问下去,究竟什么独门点穴功夫。她爹爹告诉她,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点对方晕睡的,不但不会伤人,而且有助于安眠,可以为患上失眠症的人做治疗之用,非但无害而且有益。她爹爹还告诉她,除了失眠症,点穴可以治其他的病。

  爹爹告诉她:“点穴也分两种,一种是作为上乘武功的点穴,可以杀人伤人的点穴;一种是医术上的点穴,可以治病救人的点穴。医术上的点穴是一项极为深奥的学问。我根本未入门。不过我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倒是把武功与医术合而为一的,可惜我只懂一种于人有益的点穴。”

  张雪波道:“咱们在荒山上隐居,敌人是不会有的。爹爹,你先把这种于人有益的点穴功夫教给我好不好。”她的爹爹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道:“你当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容易练得么,即使你有了我现在的武功底子,最好也还得苦练十年。

  普通的点穴功夫容易得多了,只要你勤学苦练,大概半年之内就可以练成。”

  所谓“普遍的点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杀人伤人的那种点穴功夫,她记得当时她还笑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杀人容易救人难吗?”

  她爹爹苦笑道:“杀人容易救人难!呀,你说得不错,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她也不知爹爹因何有此感慨。

  想起这件事情,此际她看着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当然她不是害怕爹爹会伤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这样沉,她却可以断定是给点了晕睡穴了。

  点了孩子穴道人,当然绝不会是别的人,只能是她的“爹爹”。

  虽然“爹爹”只是她的养父,但对孙儿疼爱,和别人家的祖父并无分别,并且是只有过之无不及的。

  当然,她绝对不会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实上她亦知道了爹爹这种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对孩子乃是有益无害的。

  但她可不能不疑也为什么爹爹要点孙儿的穴道?她的孩子没有失眠症,平时蹦蹦跳跳,活力充沛,也无须用点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要让孩子沉睡吗?孩子多睡一两个时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的,反而误了他吃晚饭的时间!

  怀着疑团,她匆匆换了衣裳,便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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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33:3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回 亲友成仇

  张炎正在劝女婿喝鸡汤。

  “我正是要你趁着雪儿还未出来的时候,给我品评品评,否则你就不好意思当着妻子的面谈老丈人的手艺了。”老丈人的说话这样风趣,逗得女婿也不禁笑了起来。笑语声中,谭道成端起鸡汤便喝。

  不料碗边刚刚沾唇,鸡汤尚未入口,忽地一股劲风扫来,汤碗落地开花,碎成片片!

  汤碗的破裂声和他父亲的暴喝声同时响起。

  “这汤不能喝!”

  原来是谭公直以劈空掌力打碎儿子手中的汤碗的。他先发掌后发声,显然是怕来不及阻止儿子喝下鸡汤。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谭道成惊愕得如坠五里雾中!

  “为什么这场不能喝?既然不能喝,为什么爹爹又喝了呢?”

  心中的疑问还未说出口来,他已听到了父亲的解答了!

  “张炎,你为什么要毒死我们父子?”

  谭道成尚在发呆,他的父亲已是一声怒吼,向他的丈人扑过去了!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谭道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有这个可能呢,岳父依然要毒死自己的女婿。

  这刹那间,他惊得呆了!

  父亲和岳父已经打起来了,谭公直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每一招都是重手,攻向张炎的要害。张炎一言不发,也是招招狠辣。两亲家都好似恨不得一拳打死对方。那里还是两亲家,简直是好像和仇人拼命!张炎暗暗吃惊:“想不到他的内功竟然深厚如斯,喝了毒汤,也还这样了得!”

  他拼命抵挡,只盼能够支持到谭公直毒发的时候。

  谭公直也是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毒发之前,把暗算自己的仇人毙于掌下。

  恶斗中潭公直一个“移形易位”,转到张炎身后,双掌齐出,击他后心。张炎要向前窜,怕他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莫说被他打着,只这劈空掌力,就能令他重伤。若然向旁闪避,也势必露出空门,高手搏斗,被人攻入空门,那亦等于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了。张炎难以救招,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无暇考虑,只能与对方拼个同归于尽!他脚跟一旋,回身出掌,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羚羊挂角”,恶狠狠地朝着谭公直的太阳穴猛击!

  谭公直也正在拳掌兼施,狠下杀手。

  眼看就要有人血溅尘埃,说不定甚至是双方同时倒毙!

  谭道成惊魂未定,但已恢复几分清醒,见此情形,吓得跳起来大叫:“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有、有话好、好说”

  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嚓”一声,张炎左臂软绵绵地吊了下来,右掌离潭公直的太阳穴不到三寸,但已无法向前打去,潭公直腾地飞起一脚,将他踢翻!

  原来谭公直是趁他使用险招之际,骤下杀手,穿心掌改为擒拿手,向他臂打去,他是练有鹰爪功的,张炎的关节要害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哪堪又给他顺势一拗,左臂关节,登时就给折断了。

  但对张炎而言,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假如谭公直不把穿心掌改为擒拿手,早已取了张炎的性命、不过若然这样的话,谭公直的太阳穴也有给张炎击中的危险。谭公直没有把握避开他这一击,只能先把对方一条手臂拗折,消解敌方致命的攻势。

  这一战他倒是没有受伤,但他自知中的乃是剧毒。待到发觉之时,已是中毒甚深。而且又经过这场恶斗,恐怕纵有解药,也难活命。

  他避过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危险,只因为不愿意死在敌人的前头,并非要饶恕敌人。

  他一脚踢翻张炎,眼睛已是一阵阵发黑,他大吼一声,扑上前去,喝道:“你要毒死我,我先要你的性命!”双手扼住张炎的喉咙,谭道成叫道:“爹爹,不可!”

  谭公直怒道:“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谭道成道:“你叫他把解药拿出来,饶他一死吧!”

  谭公直道:“他处心积虑,谋害咱们父子。用心如此恶毒,我绝不能饶他!我一生光明磊落,不屑骗他解药!”但他说话的时候,精神不能专注,扼住张炎喉咙的双手,却是不免稍微松开他了。

  说了这几句话,心跳越发加剧,指头也在渐渐僵硬了。他吸一口气,重新用力,心里想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报仇!”谭道成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他听见妻子走来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音先到。

  “爹爹,爹爹!成哥,成哥!”惊惶紧促的呼叫!

  张炎被掐住喉咙,当然说不出话。

  谭道成惊心巨变,一片茫然,好像是在噩梦之中,神智尚未恢复清醒。他也没有回答。

  张雪波走出卧房的时候,已经隐隐听到了吆喝、殴打的声音。

  但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虽然听到的声音分明是打架的声音,她还不敢相信是有人打架。(饭厅里只有三个人,公公、爹爹和丈夫,谁和谁打架呢?)她加快脚步,跑到饭厅前面的天井,这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公公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骂她的丈夫的。

  “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

  好像晴天起了霹雳,头顶响起焦雷,轰的一声,只觉耳鼓嗡嗡作响,心头震荡不休,下面丈夫说的什么,她已是听而不闻了。

  公公说的那句话她虽然听得清楚,但因为这样的事情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虽然每一个字的都听见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六神无主,只能大声呼叫,呼叫她至亲至爱的人!养父和丈夫在她心中难分轩轾,一样的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爹爹!成哥!爹爹!成哥!爹爹和成哥都没有回答。

  听不见他们的回答,她更加慌乱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饭厅。

  眼前的情景,吓得她魂飞魄散!

  但无论怎样惊慌,爹爹的性命她是不能不救的。

  不是惊慌的时候,不是伤心的时候,更不是犹疑的时候!她无暇思索,立即跑过去扳她公公的手。

  潭公直的手虽然正在开始僵硬,但两人的功力相差太远,媳妇还是扳不开公公的手。

  张雪波叫道:“成哥,你快来帮帮忙呀’”

  妻子倚靠丈夫。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尤其对她而言,更是如此。

  今天她几乎命丧虎口,不也正是丈夫救了她的吗?正因她依靠丈夫已成习惯,在这紧要的关头。她不自觉地就向丈夫求援了。竟没想到她是要丈夫去对付他的父亲。

  几乎在同一时候,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给我把这贱人杀掉!”

  贱人,谁是贱人?谭道成与妻子一向是相亲相爱,更兼相敬如宾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贱人”与“爱妻”放在一起联想。谭公直想道:“你是要妻子还是要父亲?你不杀这个贱人,难道要让她杀我吗?”

  “请父亲息怒。”谭道成道:“媳妇已有身孕,纵然她有罪,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是咱们谭家的骨肉!”

  谭公直气平了一些,心里想道:“这话也说得不错,虽然他父女要谋杀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谭道成似乎知道父亲的心思,继续说道:“爹,你一向是最讲道理的,俗话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雪妹她爹做的事情应该与她无关,要是将她一并杀掉,岂非太不公道?”谭公直哼了一声,说道:“他们是父女,父女自是同谋,怎能说与她无关?”

  妻子向他求助,父亲却在喝令他杀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绝对相信妻子是不会杀他的父亲的,但在父亲盛怒之下,他又怎能去帮妻子拉开父亲?迷茫混乱之中,忽听得父亲一笑。笑声古怪至极,但杀气腾腾的局面,却似乎因此缓和一些。

  谭道成不懂父亲因何发笑,只道事情或有转机。正想上前劝架,陡然间局面又大变了。

  原来张雪波因为板不开公公的手,眼看爹爹就要给公公掐死,人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新近学会的一种点穴手法。

  爹爹教她点穴功夫,她最不愿意学的是点死穴的手法,而最喜欢练的则是点麻穴手法。爹爹虽然笑她这是“妇人之仁”,但也同意她先点麻穴。因为点死穴要用重手法,她的功力还嫌不够。这半个月来,她练的都是点麻穴的手法,早已练得十分纯熟了。

  如今她点的就是公公的“笑腰穴”,笑腰穴是上半身三十六个麻穴之一,而且是最易见效的麻穴。

  她一点点个正着!

  可惜她的功力和公公相差太远,点麻穴不必用重手治,但也还是要用上内力的,内力不到,就封闭不了穴道。还有被点穴者的内功倘若比点穴者的内功高出太多,点穴亦难生效。

  结果她的公公虽然笑出了声,却没麻软,更不用说不能动弹。

  但虽然如此,谭公直笑了出来,也不免泄了口气,掐住张炎喉咙的那一双手使不上劲。

  他恼怒媳妇的骚扰,更恼怒儿子不肯听他的话杀妻,一怒之下,索性先放松张炎,横肘一撞,把媳妇撞翻。他跳起来喝道:“我先毙了你这个贱人!”一脚朝媳妇胸口踩下!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有一个人扑到张雪波身上。

  是他的儿子谭道成!

  儿子用身体掩护媳妇,谭公直这一脚当然是踏不下去了。“畜生,你只知有妻子,眼睛里还有我这父亲么?”谭公直气呼呼地大骂。

  谭道成在劝父亲的时候。张雪波也在问她的爹爹:“爹爹,这是怎么回事?”

  张炎已经坐了起来,额上的汗珠好像黄豆粒大小一颗颗滴下来。他沉着脸不说话,只指一指断臂。

  张雪波的心中痛如身受,自己责怪自己:“爹爹恐怕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怎能在这个时候问他!”她托起张炎的手臂,硬生生地往上一接,手法虽然不很熟练,却是把脱臼接好了。

  她见爹爹如此受苦,在替他接好脱臼之后。忍不住心中的气愤,说道:“公公,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爹爹?”

  谭公直冷笑道:“你这个贱人还好意思问我,成儿,你告诉她?”不知是因为气攻心还是毒已发作,说话之时,不但声音颤震,面色亦已大变。

  谭道成怆然说道:“雪妹,你的爹爹要杀我的爹爹!”

  这句话若是从她的公公口里说出来,她还不能相信,从她的丈夫口里说出来,她可是不能不信几分了。

  心头如受撞击,也无暇顾虑那许多了,她回过头来颤声问道:“爹爹,请你老实告诉我,公公和成哥说的是真的吗?”张炎这才张口说道:“是真的!”张雪波登时呆了!

  张炎轻轻抚摸她的秀发,柔声说道:“雪儿,我没工夫和你细说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相信我吗?”说到最后一句,从语气中也可听得出来,他对女儿的信任亦有点动摇了。张雪波的心痛如刀割,不错,她的心里是有许多疑团,但她还是说道:“爹爹,咱们父女是一条心,我怎能不相信你!”

  她是含泪说的。说得也是真心话。从小她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她信得过爹爹的为人,爹爹是绝不会做坏事的。若然他是做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爹爹说道:“雪儿,多谢你信得过我,我不能多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公公骂我是奸人,这是假的,他才是奸人!

  “潭公直吸一口气,支撑自己,嘶哑着声音说道:“成儿,你听见没有,这老贼要毒死咱们父子,他还敢说我是奸人!你还不赶快过去把他们父女杀掉!你不听我的话,你就不是我的儿子!”原来他中的毒已经发作,只是仗着内功深厚,勉强还可以支持而且,他已是无力杀人了。谭道成大吃一惊,讷讷说道:“把他们都杀掉?爹爹,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媳妇,她,她,她有…”

  谭公直打断儿子的话,说道:“你没听见你的媳妇刚才是怎样说的吗,他们父女一条心!斩草必须除根,她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只能不要了!”

  谭道成忽地说道:“不,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女!”

  为了挽救妻子的性命,他无暇考虑,冲口而出,说出自己心底的怀疑。他本来不知道自己的怀疑是否是事实,但如今只能把它当作事实了、谭公直待了片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不错,是有许多迹象,值得令人怀疑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女!你是几时知道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张雪波忽然听见丈夫揭穿她的这个秘密,她也不知丈夫究竟知道多少,不禁也是惊得呆了。

  谭道成一看妻子这个神情,知道怀疑已是事实,说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他、他要求雪妹信任他,他向雪妹道谢,若是生身之父,怎会用这种D吻和亲生女儿说话?”

  谭公直说道:“哼,他利用养女骗婚,那更是处心积虑要害咱们了。

  好吧,既然你的媳妇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那就饶他一命吧。你过去把老贼杀了!”

  张雪波站立起来,挡在张炎身前,说道:“不错,他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他将我抚养成人。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就一直是把他当作父亲的了。他对我的爱护可说是无微不至,养父之恩,更胜生父,你要杀他,请先杀我!”

  要谭道成手杀爱妻,他怎能下得这个毒手?他下不了毒手,他父亲中的毒却发作了。

  谭公直倒在地上,面色犹如一张白纸,咬着牙说道:“我是不能亲手报仇,成儿,你是我的儿子、我要亲眼看见仇人死在我的面前,否则我死不瞑目!”

  父仇不报,何以为人?谭道成沉声说道:“对不住,雪妹,请你让开!”张雪波忽地想了起来,说道:“成哥,你别鲁莽从事,你的爹爹不一定会死的。”转身抱着张炎。叫道:“爹爹,请你看在我的分上,把解药拿出来吧。不管谁是谁非,先救活了公公再说!”

  张炎喝道:“放开我,让他来杀我好了!莫说我没有解药,有解药我也不会给他。我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不许你求解药。我也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但要他死在我的前头!”

  谭道成虎目蕴泪,唰地拔出佩刀,说道:“雪妹,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对不起你了!”

  张雪波道:“且慢!“抱着张炎的腿,跪在他面前,说道:“爹爹,我知道你有解药的,请你拿出来吧!你要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跟你死的!”

  说罢,又望着丈夫说道:“成哥,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为什么不都求生?我要爹爹交出解药,请你代求公公饶我爹爹一命!”张炎道:“你,你怎可向仇人乞怜?”张雪波道:“爹爹。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你替我想想,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你忍心让我跟你一起去死?我死了,又有谁照顾我的孩子?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我说好了这个孩子将来给你!”

  张炎叹了口气,意思好像有点活动了。

  张雪波道:“成哥,你呢,你肯答应我吗?”

  谭道成道:“好,我答应不杀你的爹爹,只要他交出解药。”

  张炎叹口气道:“我不是怕你杀我,我是为了雪儿!”接着说道:“不错,我刚才是骗你的,我身上是有解药。”

  谭公直嘶哑着声音喝道:“成儿,别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听我的话,赶快把他们杀了!”

  张雪波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她用满脸凄苦的神情望着丈夫,好像在说:“成哥,你都不相信我么?”

  谭道成迟疑片刻,心里想道:雪妹是绝不会欺骗我的,她的爹爹为了她缘帮才肯交出解药,相信也不会是假的。雪妹是他最亲爱的人,难道他还能骗雪妹不成?”他迟疑片刻,终于走上前去,缓缓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张谭两家本来就是亲家。爹爹,请你看在孙儿份上,接受他的解药,两家和解了吧!”

  张雪波见爹爹已经拿出解药,丈夫已经上去接受解药了,她绷紧得心弦方始稍微放松,脸上也开始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爹爹,多谢你对我这样好…”

  话犹未了,挂在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了。

  就在这刹那间,只见谭道成的身子晃了几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张炎是趁着女婿未接解药的时候,突然点了他的穴道!

  在张炎经过一场恶斗,而且左臂受伤之后,谭道成的武功本来可以胜过岳父的。但他怎想得到岳父竟会骗他,在口中说要和解的同时突然向他偷袭?他被点中的是麻穴,人倒未曾晕迷,但也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张雪波更加意想不到,她惊得呆了!

  谭公直叹气道:“成儿,你看清楚了你这位好丈人的真面目了吧?唉,你这个当也未免上得太大了!”

  谭道成嘶声叫道:“爹爹,我后悔没听你的话!张炎,你怎能用这样无耻的手段来对付我,你,你这卑鄙的老、老……”突然他接触到妻子凄苦之极的目光,“老贼”二字终于还是没有骂出口来。

  他自己已是必死无疑,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知道他的妻子并不是成心骗他的。

  张雪波待了片刻,突然发了疯似的叫道:“爹爹,我不相信你是个卑鄙小人,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你,你骗了成哥,也骗了我…”

  张炎苦笑道:“雪儿,原谅我骗你。事出非常,斩草必须除根,我不这样做不行!”

  说到“不行”二字,他的脸上已是布满杀气,迈步向前,一掌向谭道成的天灵盖击下。

  张雪波一声尖叫,冲上前去。

  幸好张炎受伤之后,行动不及平时快捷,张雪波旋风也似的扑过来,恰好在他的手掌将要击落的时候,扑到了丈夫身上,双臂紧紧抱着丈夫。

  “爹爹,你要杀他,请先杀我!”张雪波叫道。张炎一声长叹,手臂软软地垂下来。

  张雪波气苦之极,火红的眼睛盯着张炎,好像张炎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一样,叫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女儿,如今你也不把我当作女儿了?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张炎呆若木鸡,半晌,突然叫道:“雪儿,你怎可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也是有儿女的,为了你,我宁愿舍弃他们,你却说我不把你当作亲生女儿!”张雪波的心软了下来,流着眼泪叫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丈夫?夫妻如同一体,你杀了他,我还能够活在世上叫你爹爹吗?”

  张炎叹口气道:“不是我狠心要拆散你们夫妻,慢慢我会告诉你的。

  好吧,我答应你不杀他,你去把冲儿抱出来,随我下山吧。”张雪波叫道:“不,不,我不能这样就走!”张炎柔声说道:“雪儿,听我的话,我答应你,一下了山,我就原原本本地说给你知道。”

  张雪波道:“不,不,那时已经迟了,已经迟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张炎道:“什么迟了!”张雪波道:“公公中了毒,成哥的穴道也未解开。我一走,谁照顾他们?”

  张炎怒道:“你还叫这老贼做公公?刚才你已经看见了,你应该明白,若不是我杀了他,就一定是他杀了我!你以为我还可以给他解药?”张雪波泪如雨下,仍然是紧紧抱着丈夫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公公,对不住,我还是要叫她公公,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不肯给他解药,我也不敢强求。但我的丈山,就有饿狼把他吃掉了!你不许我理他,这不等于要他自生自灭吗?”张炎的确是想要女婿自生自灭的。他皱了皱眉头,说道:“雪儿,我老实和告诉你吧,我现在已是打不过你的丈夫了。假如我解开他的穴道,那不是等于把性命交到他手上?”

  张雪波道:“爹爹,你不要逼找。你要走,你自己走!”张炎道:“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他们的忙!”

  张雪波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与成哥死则同死,生则同生!”

  张炎道:“冲儿呢?你也不管了吗?你要知道我已经年老了,我不能像照顾你一样,把冲儿抚养成人了。”

  张雪波心如刀割,说道:“你狠心不理我的死活,我也只能狠心不理冲儿地死活了。”

  谭道成忽道:“不对,这不是你的狠心,这是别人的狠心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儿子的!”

  张雪波道:“成哥,他好歹也是对我恩重如山的爹爹,你不要这样说他!”

  张炎坐下,状若木鸡。要知道他所做的都是为了张雪波的,张雪波不肯走,他又怎能走得了?潭公直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忽地开口道:“张炎,我中毒已深,这是你下的毒。毒性如何,你当然比我更清楚,我是决计活不过今晚的了。但我想知道一桩事情,否则我死不瞑目!”

  张炎道:“你要知道什么?”

  谭公直道:“你是什么人?因何要处心积虑,谋害我们父子?”

  张炎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恐怕你早已知道了吧,还何须问我?说到处心积虑,更笑话了,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才对!”

  谭公直道:“你以为也是像你一样,十几年来都是戴着假面具骗人!

  “

  张炎道:“你是不是骗我,你肚里明白。”

  谭道成骂道:“凡事总得讲个道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你下毒害我的爹爹,不是我爹爹下毒死你!你假装不懂武功,还要雪儿帮你骗我!这还不是处心积虑要害我们父子?”

  张雪波道:“爹爹,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决意不走的了,你可以现在告诉我吗?”

  张炎心里想道:“要是不告诉她,她是不会跟我走的。”

  他正在踌躇,谭公直自己说道:“反正我是快死的人。即使你的秘密给我知道,你也不必害怕我报复了。”

  张雪波跟着说道:“爹爹,我希望你能够说出个道理来,否则请原谅我不能认你做爹爹!”

  张炎一咬牙根,说道:“好,你们都要我说,我就说吧!”

  无色已经黑了,他点起油灯,把椅子移到谭公直身边,望着他说道:“第一句话我想说的,你是个伪君子!哼,哼,你口里常说凡事要讲道理,要求公道,这都是骗人的话!”

  谭公直倒很冷静,并没有动气,说道:“好,那么请你拿出事实,别骂人!”

  张炎说道:“不错,我是对你的隐瞒武功,隐瞒身份,你一定要说我骗你的话,这两点就算是我骗你吧,但你有没有骗我呢?”谭公直道:“我骗你什么?”

  张炎说道:“第一,你不是汉人;第二,你也不是姓谭!”

  张雪波吃了一惊,不觉也把眼相望着丈夫,目光似在质问,这是真的吧?谭道成低声道:“雪妹,请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汉人,就不肯嫁我。”另一个原因他未曾说出来的是:正如张炎要女儿保守秘密一样,他的父亲也是曾经告诉他,要他隐瞒身份的。

  谭公立说道:“不错,我是金人,不是汉人,但我可从来没有和汉人打过仗!”

  张炎冷冷说道:“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没人能替你证明。再说,与汉人为敌,也并不限于两阵对垒,动刀动枪!”

  潭公直道:“你一定要这样猜疑我,那我没有话说。”谭道成望着妻子说道:“雪妹,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爹爹地说话,你是明白道理的,你想想假如我爹爹真的如、如你爹爹所说,是蓄意和汉人为敌,那么他何必在这荒山隐居?再说到我,我是七岁那年就跟爹爹上山的,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金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难道只因为金国和宋国打仗。你就要把我当作敌人吗?”

  张雪波初时的确是思想有点混乱,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问题,听得丈夫是金国人,吃惊实在不小。

  金宋乃是敌国,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了,目前金兵就正将大举侵宋,前两天她还见到山下经过的难民。知道丈夫是敌国的人,心里总是不大舒服。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丈夫与“敌人”连在一起,想都不能这样想!

  她自小就是和谭道成在一起游玩,谭道成像哥哥一样爱护她,她想到的只是谭道成的好处。

  她做错了事谭道成为她担当,她喜欢的东西谭道成为她猎取,她受到伤害验时候;也总是谭道呈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灾难!

  “是啊,金人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成哥就是成哥,是疼我爱我的成哥!山外面金人和汉人打仗又与成哥何干,我的成哥打的只是恶狼,只是猛虎。今若不是他,我早已给猛虎吃了!”心头的结解开,她抬起头来。

  她的爹爹正在继续向谭公直发问。

  “你非但不是汉人,你这个姓也是假的,你不是姓谭,你是姓檀,檀香的檀。我说得对吗?”

  谭公直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冷笑。似乎是在说,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干嘛?倒是谭道成恐她多疑,低声为她解释:“汉人很少姓檀,因此我们才改姓谭。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雪妹,你不会怪我欺骗你吧?”

  改姓只是为了要冒充汉人,他冒充汉人张雪波都已经原谅,又怎会计较他姓什么。

  她抬起头,对张炎说道:“什么地方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爹爹,这句话好像是你说过的,对吗?”

  张炎道:“不错。是我说过的。怎么样?”

  “那么不管是金人还是汉人,汉人有好人坏人之分,金人也有好人坏人之分,对吗?又不管是姓谭还是姓檀的,哪一个姓也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对吗?”

  张炎说道:“不错,我现在就是要你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回过头来。冷冷说道:“檀公直,你非但不是汉人,而且不是普通金人。你是金国的贵族,你的父亲檀科隆曾为金国兵马大元帅,你的姑姑是全国当今的皇太后,你的身份,是金国的王爷!”

  尽管张雪波已经并不在乎丈夫是汉人还是金人,但听得他这样显赫的身世,仍是不禁心头一震,脸色也都变了。

  檀公直木然毫无表情,张炎知道他的身世。似乎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他的儿子(现在应该改称檀道成了)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色。原来他也是和张雪波一样,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檀公直冷冷说道:“我的身世,你打听得如此仔细,倒真是难为你了!”

  檀道成心中一动,想道:“爹爹刚才骂他是处心积虑,要想谋害我们父子。莫非就是因为他早已打听了爹爹的身世?”

  檀道成想得到的张炎当然也已想到了,他一声冷笑,说道:“檀公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错,我是早已对你这个起疑,但却没有如你所想那样费尽心机打听你的身世。”

  檀道成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炎说道:“我从何得知,你不必管。我只问你,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檀公直道:“不错,我曾经是金国的王爷.但现在早已不是了!”

  张炎说道:“是与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谁能替你证明?”

  檀道成心中越发迷茫,想道:“爹爹若然真是金国的王爷,为何他要和我在这山上受苦?”但从张炎与他父亲的对答之中,他已知道张炎所言非假。

  檀公直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张炎道:“何事?”

  檀公直道:“你因何等今天,放下毒手?”

  张炎说道:“这我倒不怕说给你听,你的身世,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

  檀公直道:“原来是你偷听了我和客人的谈话,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听别人的谈话,本来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檀公直并没骂他卑鄙,反而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脸色也没有那么阴沉了。檀道成说道:“我的爹爹纵然曾是金国的王爷,那又与你何干?他没做坏事,也没打过你们汉人!”

  张炎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为人,我当然知道。”

  张雪波忍不住说道:“他爹年少时候做的事情,他或许不知,但最少这么多年来,他是跟着父亲同在荒山度日的!”张炎苦笑道:“如此说来,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过分了?”

  张雪波没有回答,心中混乱异常。

  檀公直沉声道:“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也应该告诉我了吧!”

  张炎见他说话的神情不像伪装,心里不禁起了点疑云。盯着他道:“你当真尚未知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怀疑我是处心积虑要谋害你的吗?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抢先下手,岂能中你毒计?”

  张炎说道:“好,不管你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为了公平起见,在你临死之前,我是应该让你知道的,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杀你。”目光跟着移到女儿身上:“雪儿,你别瞪着眼睛望我,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团,你也想我给你说个明白,是吗?”

  张雪波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何将我许配给成哥却又要毒死成哥?即使他是小王爷的身份你也不应该下此毒手啊!我还想知道、知道”

  张炎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柔声打断她的话道:“我曾经答应过你,到了适当的时机,我会把你的身世来历告诉你的,如今已是到了我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你别心急,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张雪波静了下来。留心听她爹爹说话。

  张炎却没有马上就说。他自斟自饮,喝了两杯。这才忽地问张雪波道:“你小时候我给你说过岳飞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张雪波怔了一怔,不解爹爹因何要从岳飞的故事说起。半晌答道:“记得。”

  张炎说道:“说给我听听。”

  张雪波道:“岳飞是宋国的名将,也是宋国的大忠臣,他和金国打仗,几乎战无不胜。金国的军队里流行的两句话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当时金国统兵是四太子兀术,给他打得大败。可惜他正要乘胜追击,收复失地的时候,却给皇帝一天用十二道金牌召了回去。后来被奸人害死了。不过那奸人是谁,爹爹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张炎说道:“害死岳少保的是个名叫秦桧的大奸臣,他是宋国的宰相,我给你说岳飞的故事之时,他还没有死,所以我也没告诉你。岳飞临死之前的官职是枢密副使加太子少保,他的部下都称他为岳少保的。”

  张雪波不禁心中疑惑,为什么秦桧没死爹爹就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呢?

  但她不想打断爹爹的说话,这一枝节问题也就暂时不发问了。

  但擅公直却忽然打断张炎的说话,说道:“要是没有皇帝的撑腰,秦桧恐怕也不能害死你们的岳少保吧?”

  张炎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给奸臣开脱?哼,哼,不错,秦桧是我们宋国的大奸臣,可是你们金国的大忠臣,他是你们派回来的奸细,怪不得你要帮他说话了。(按;秦桧曾被全国俘虏,后来变节投降,奉金主之命,假称是杀了金人看守逃回本国,为金国对宋高宗进行招降计划,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岳飞未给他害死之前,老百姓已经怀疑他是奸细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曾经贴满过“秦相公是奸细“的标语。)檀公直道:“不,你错了,我并不是帮秦桧说话,秦桧当然是死有余辜。但你试想想,你们宋国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奸细,为何你们的皇帝还要重用他呢?害死岳飞得主凶怕还轮不到秦桧吧?我说的只是公道话!”

  岳飞被害之后,张炎在心里也不知道多少次骂过皇帝是昏君,但还没有檀公直说得那么透彻,敢于指控皇帝才是主凶的。他呆了半晌,说道:“你,你骂我们的皇帝?不错,我们的皇帝是昏君,但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的?”

  檀公直道:“我说的只是公道话,唉,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好人!”

  言下似有无限感慨!

  张炎思疑不定,冷笑说道:“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以为你顺着我的口气说话,假装同情我们的岳少保,我就会饶你吗?”檀公直道:“我并不向你求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谅你也难分别。你还是继续说你的话,我不打岔了。”张炎呆了半晌,回头问道:“雪儿,我刚才说到哪里?

  “张雪波道:“说道秦桧害死岳飞。”

  张炎叹口气道:“日子过得真快,岳少保是在绍兴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给害死的,到如今已是二十一年了。你跟我出走那年,也即是岳少保被逮解上京下狱那年,你才周岁,如今你的孩子已有七岁了。”

  张雪波心中一动,颤声问道:“爹爹,岳少保是你的什么人?”她感觉得到,张炎对岳飞的悼念,绝不仅止于是一般百姓对忠臣的悼念!

  张炎叹道:“我只恨我无缘追随岳少保!”

  这一回答颇出张雪波意料之外,她自己失望,只听得张炎已在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也有多少关系?”

  张雪波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什么关系?”

  张炎说道:“岳少保有两名家将,一名张保,一名王横。岳少保每次出征。都是由他们二人执鞭随行的,故此人谓: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他们对岳少保忠心耿耿,岳少保屡次要提拔他们做带兵的将官,他们都是宁愿只做执行的家将,不肯离开岳少保身边。岳少保也是把他们当作手足一般。甘苦与共的。”

  说到此处,他眼中滴下两颗眼泪,方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岳少保的马前张保,就是我的父亲!”

  张雪波又是吃一惊,又是疑惑,心里想道:他的父亲既然是岳少保的得力家将,何以他又会是我家的仆人?难道我和岳少保也有什么关系?不,不会吧,岳飞姓岳,我是姓张,我绝不会是岳家的人。

  张炎抹去脸上的泪痕,探手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张雪波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这个锦盒何用,只见他已经把锦盒打开,颤抖的手指轻轻把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张抽了出来,递给张雪波。“这是岳少保亲笔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满江红,是那年他大破金兀术之后写的,我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应该交给你了。你先看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得的字。”张炎不待她发问,就先说了。

  张雪波小时候虽然也曾跟张炎读书写字,但因张炎读书无多,她所认识的字也是有限。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认得的,较深较僻的就认不得了。岳飞的这首满江红词倒没有什么僻字,但因为写得龙飞凤舞,有几个字笔画也比较复杂,对她而言还是属于“深字”的。不过当她正在仔细认字之时,张炎已是情不自禁朗诵起来了。(这首词他不知背过多少遍,早已熟极如流了。)“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侍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长歌当哭,张炎念完了这首“满江红”,不由得老泪纵横,仰天长啸,拍案叫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永远不会忘了岳少保的遗训!”

  张雪波也是热血沸腾,不过她和张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还有疑惑。

  她等待张炎稍微冷静下来,方始问道:“爹爹,岳少保亲笔写的这幅字是你最宝贵的吧?“张炎道:“那还用说,它在我的心中是无价之宝,我爱护它甚于我的生命!“张雪波道:“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不错,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但纵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最宝贵的东西呀。”

  张炎说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岳少保这幅书法本应是属于你的,我不过为你收藏而已。”

  张雪波越发惊疑,说道:“我还以为是爷爷求岳少保写的,以为是爷爷留给你做传家之宝的。”她叫惯了张炎做爹爹,如今她所说的“爷爷”

  实即是指张炎的父亲张保。原来她误解了张炎说的那句话,她以为张炎说得为地珍藏,乃是因为张炎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故而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保留给她。

  张炎说道:“你猜错了,这件无价之宝是你的母亲交给我代为保管的,你长大了。我当然应该把你母亲的遗物交还给你。”张雪波道:“为什么我的娘亲会有岳少保写的字呢?“张炎说道:“你别心急,岳少保的故事我还没有说完呢,一待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他又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然后说道:“岳少保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个是他的养子岳云,一个是他的女婿张宪。岳云勇猛过人,张宪则不但打仗勇敢,更兼精通兵法,在岳家军中,地位在诸将之上。岳少保就是因为他屡立战功,故而把名叫艮瓶的女儿嫁给他的。(按;张宪为岳飞女婿一事,正史不载,只见于稗官野史。但杭州建有张烈文候(张宪谥号)祠,塑艮瓶像以配之。渊雅之士,亦引之入文,如清代吴锡麟之岳王论中,即有“共爱婿以同归,合佳儿为一传”之句)“秦桧要害岳少保,当然不能放过张宪和岳云,他首重犯先就是从陷害张宪和岳云开始的。他指使大理寺卿(相当于现代最高法院的审判长)周三畏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

  张雪波道:“告人谋反,也总得有个证据吧?”

  张炎道:“早已有人这样质问过秦桧了。这个人是当时和岳少保齐名的一位大将,名叫韩世忠。他的官职比岳少保还高一级,是正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长)“秦桧指使周三畏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最后把岳少保也牵连上了。还不仅是‘牵连’而已,他们竟敢把岳少保说成是造反的主谋,是他指使儿子和女婿密谋造反的。

  “他们一口咬定张宪和岳云有书信往返,商量在襄阳发动兵谏。所谓‘兵谏‘即是要反叛了。但是所谓反书他们又拿不出来,他们拿得出来的只是一张由他们捏造的张宪的供词。

  “韩世忠当然知道这个冤狱就是秦桧一手造成的,他就跑去问秦桧:‘相公,岳飞纵有不是,但万万不至于谋反。这样对付功臣,将使人心涣散,恐非国家之福。请问相公,岳飞谋反,有何证据?“秦桧答道:“飞子云与张宪的信,虽然不明下落,但岳飞有罪,罪名是实!’韩世忠:“他的罪名是什么?”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张雪波听得出了神,急于知道结果,说道:“爹爹,你怎么不说下去,岳飞的罪名究竟是什么?”

  张炎一声长叹,愤然说道:“韩世忠猜想不到,任何人恐怕也猜想不到!秦桧说的岳少保的罪名,只有三个字。”

  张雪波道:“是哪三个字?”

  张炎道:“莫须有!”

  张雪波呆了半晌。说道:“真是岂存此理!韩世忠怎样说?”

  张炎道:“秦桧以宰相之尊,竟敢说出这样无赖的话,韩世忠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拂袖而起,冷笑说道:“相公,这‘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相府。”

  檀道成听的也不禁激动起来,沉声骂道:“该死,该死!”

  张雪波回头望他,目光颇有诧异。“成哥,你说什么?”

  檀道成道:“我是说秦桧该死;雪妹,我和你一样,我只知道有好人坏人之分,难道你以为我会帮秦桧吗?”

  张雪波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成哥,原来你我还是两心如一!”张炎叹道:“可惜该死的人偏偏长寿,不该死的人却冤死了。”

  他继续说下去道:“最后判案那天来到了,大理寺(最高法院)正堂上设下公案,中间是圣旨,左边是秦桧派来监视审判的中丞何铸,右边是主审的大理寺卿周三畏,两侧是陪审官御史大夫万俟高和罪汝揖。”

  “岳少保反驳:如果是串能谋反,岂有书信往还之理?而且如有此意,何不发动于朱仙镇大捷之役?那时本人手握重兵,河北义军纷纷响应,若要造反,只需提出肃清君侧的口号,岂不事半功倍?然朝廷颁令退兵,飞即奉命唯谨,退回临安。飞若有异心,怎能做出这种自投罗网的蠢事?

  “张雪波道:“驳得有理啊!”

  张炎冷笑道:“秦桧这班爪牙,才不管你有理无理呢。周三畏辨不过岳少保。又给他捏造一条罪名,这条罪名,更笑话了。”

  周三畏说:“岳飞,你是三十二岁那年做节度使的(宋代节度使相当从近代兼管行政的一个大军区司令长官),你曾向人夸耀:“三十二岁上建节,自古少有。’你可知道太祖皇帝(赵匡胤)也是三十二岁做了节度使的。此言僭越狂悖,自比太祖,与谋反何异?”

  “秦桧派来听审的何铸在旁冷冷插话,这话有好多人听见,张宪都已招认了。但张宪早已被酷刑拷打。在狱中奄奄待毙了的。莫说他根本就不能出庭对质,即使能够出庭,只怕也没有说话的气力。

  “岳少保只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最后他们要宣判了,在宣布之前,循例要问一句:“岳飞,你还有何话说?’四个人一起喝问。

  “岳少保一言不发,突然除去冠带,卸下袍服,转身向外,背对公案,掷地有声说道:“诸公请看岳飞背上先母手刺的这四个字!”

  “那是朱红的针迹,大书:“精忠报国’四个字!”

  张雪波忍不住轻轻抽泣,檀道成也给感动得低下头为岳飞默哀。

  沉默了一阵,张雪波轻声问道:“岳少保就这样给人害死了吗?没有人要救他吗?那时他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根这两个人又怎么样?张保可是我的爷爷啊!”

  张炎说道:“王横在岳少保被捕之前已战死了。我的父亲则正在临安设法营救主公。”

  看守岳少保的监狱官倪完是人忠义之士,我爹和另一位岳少保的心腹将军名叫施全地和他联络上了。一晚偷入监牢,倪完答应牺牲自己,放岳少保逃走。

  “但岳少保不肯走,他死也要做个忠臣。我爹屡劝少保都不肯听。我爹没法。最后他、他”

  张雪波道:“爷爷,他怎样?”

  张炎眼泪夺眶而出,嘶哑着声音道:“我爹说,‘少保,你不肯走,那么只有小人先走,替你开路了。’说罢,他身已跃起,向牢房的石墙上一头撞去,登时脑浆迸裂,死了!”张雪波呆了,饮泣说道:“爹爹,原来你身负国仇家恨,我一直不知。”

  张炎喝了两杯酒,勉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继续说道:“第二晚,秦桧派何铸来监狱见狱官倪完,问倪完道:“这狱中何处有僻静的空地?“倪完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说道:“有座风波亭,那里四面悬空,最是僻静。不知大人要做什么用?”

  张雪波看爹爹神色,已知定然不是好事,她心里在发抖,握着张炎的手。

  张炎继续讲述:“那何铸冷眼望着倪完,说道:“奉丞相钧谕,今晚就在这狱中处决岳飞父子与张宪三人。你快把他们押到风波亭等待处决!

  ’原来秦桧是怕公开处决岳少保会引起公愤,说不定还有劫法场的事情发生,所以要秘密处决,不让外人知道。

  “何铸奉了秦桧之命,在处决岳少保之前,还要人签一张供状,以便交代。”

  岳少保道:“好,我写’。他提起笔来,写了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少保最后的几句话是对张宪说的,他说:“张宪,可借你一身神勇,也陪我死在这里。’“张宪道:“元帅盖世将才,尚且无怨,小婿匹夫之勇,能够生死追随元帅,死又何辞?遗憾的只是不能生报此仇,但愿死后化为厉鬼,夺秦贼之魄!’“岳少保道:“你又错了,即使化为后鬼,也当先去杀胡虏,救百姓!”

  “这些话都是倪完后来传出来的。雪儿,请你牢记,岳少保最后的遗言就是杀胡虏,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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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35:55 | 只看该作者
第 三 回 离奇身世

  张雪波的嘴角在抽搐,似乎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她的心里在抽搐,因为张炎的弦外之音是太明显了,她当然听得出来。

  她凄苦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里想道:“把他不是胡虏,更不是岳少保所要杀的胡虏。他是我的成哥,是我甘愿生死与共的成哥!”夫妻本是心意相通,但这次檀道成却好似没有明白妻子眼光中的含义。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岳飞的故事,他被这个感人故事完全吸引了。他根本就没有把“胡虏”与自己的联想在一起。他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怎样?”檀道成道:“难道岳飞就,就这样……”被人害死这几个字他不忍说出D来,“也没人给他申冤吗?”

  张炎说道:“申冤?韩世忠说了几句话,就给罢了官,枢密使做不成了。连韩世忠都险受牵连,还有谁能为岳少保申冤?还有谁敢为岳少保申冤?“后来怎样?还能有什么怎样?张宪和岳云就在风波亭上被他们私刑处决,总算他们对岳少保‘客气’一些,‘恩赐’岳少保全尸,岳少保是给他们用毒酒害死的!谋反的罪名是要满门抄斩的,莫说申冤了,岳少保的家属都不能保全!“岳云死的那年只有二十三岁。尚未娶妻。张宪则是有妻子和女儿的。他的妻子就是岳少保的女儿,秦桧当然更加不能放过她们母女。

  幸好施全报讯很快,那一晚他和张保去劝岳少保逃狱,岳少保不从,张保自杀殉主,施全便立即逃出临安,去给张宪的妻子报讯。

  “张夫人不肯逃离,她把刚满周岁的女儿交给一个她认为最可靠的仆人,然后她也自杀殉夫了。这个仆人不是别人,就是张保的儿子,亦即是我!“他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听在张雪波耳中,却好像炸响焦雷,她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那个女婴是,是——”张炎嘶哑着声音说道:“你还不明白吗,岳少保就是你的外公,你的母亲是岳艮瓶,你的父亲是张宪!秦桧权势滔天,莫说你武功平常,再好十倍也是报不了这个仇的。给你知道反而害了你,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张雪波呆若木鸡,心中如受刀割。

  但现在还不是她悲痛的时候!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也要受到牵累?外公和父母的惨死当然令她伤心至极,但丈夫更是她的亲人!

  外公她没见过面,父亲她有没有见过,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出生之后那年,父亲是否回过家里。张保不说,她的记忆就只能是一片空白。)

  外公和母亲,只有母亲是曾经和她同在一起的。但周岁多一点的孩子能够知道什么呢?母亲也早已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

  但丈夫却是从小和她在一直长大的,十多年来,可说是和她形影不离。

  外公和父母都已死了,丈夫则是活生生她的眼前。

  有控她的“爹爹”却要把她的丈夫置之死地!

  还有公公,公公虽然不及丈夫之亲,但这么多年,公公对她也是十分疼爱的。而现在,公公就快要死在她的面前了。她已经预料到爹爹就要说到眼前之事了,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张炎涩声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一片迷茫,似乎明白。明白的是她爹爹的想法。不明白的是爹爹这样做该是不该?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明白!”

  张炎皱起眉头,好像有点恼怒了,沉声说道:“还不明白?你的外公,你的爹爹,一生和金人打仗。你怎能嫁给一个金国的小王爷?”

  张雪波低下头轻轻说道:“不嫁我也已经嫁了。”

  张炎瞪着她道:“你知不知道你名字的由来?“张雪波避开他的目光,说道:“请爹爹说给我听。”

  张炎说道:“好,你听着。这个名字,是你的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为你取的。你的外公和爹爹在风波亭遇害,所以你的名字叫作雪波。意思就是要你记住风波亭的冤狱,要为外公和生身之父雪冤。”

  檀道成道:“不错,是要雪冤,但这笔账应该算在宋国的皇帝和秦桧的头上吧。”

  张炎喝道:“秦桧是你们的奸细,岳少保若不是为了抗金,也不会被秦桧害死。岳少保临终的嘱咐,就是要我们杀胡虏,救百姓!”

  檀道成冷笑道:“金国的人也不见得个个该杀了吧?”张炎怒道:“你们不是金国的普通百姓,是金国的贝勒、贝子!我和雪儿说话,不许你胡扯,再胡扯,先打死你!”张雪波挡在丈夫身前,张炎沉声说道:“你还要护住他们?记住,你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张雪波的心已经碎了,茫然反问:“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又怎么样?”

  张炎亢声道:“那你就只能把他们当作敌、不能把他们当作亲人了!

  对待敌人应该怎样,难道你还不懂?”张雪波抽噎道:“我、我、我…”

  张炎心里叹气,说话的声音稍微柔和一些:“你怎么样?”

  张雪波道:“我、我没法子把他们当作敌人。他们没害过汉人,他们没做过坏事,他们对我很好。”

  张炎冷笑道:“金国的王爷还能是好人吗?”

  张雪波道:“这十多年来他们也是像咱们一样,在这山上过平静日子,打的只是野兽。爹爹,当初也是你把我许配给成哥的!”

  张炎捶胸道:“要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份,我焉能铸此大错。但如今既已知道,你就不该为儿女之情忘家国之恨了!”

  张雪波道:“成哥是我丈夫。我又没见过他做过坏事,我恨不起来!”

  张炎冷冷说道:“没做坏事?他设法和咱们住在一起,是何居心?他把你骗得做他的儿媳妇,恐怕就是一个阴谋!”

  张雪波道:“他们是在咱们之前,就来到这里的。爹爹,你怎么也怀疑他们是早已知道咱们的身份?”

  张炎说道:“唉,雪儿,你不懂得人心险恶。当年,我为什么和你躲上这座荒山呢.因为我不敢住在宋国的地方,也不愿意被金人统治,当年这座荒山还是在宋国疆界之内,但却是三不管地带,所以我只能选择这个地方避难。当年躲上这座荒山避难的人虽不很多。也不只咱们一家的。这种情形,料想他们也知道的。“他们不过比咱们先来几个月,说不定就是先来此处侦察的呢?侦察一时没有结果,他们就索性定下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等待咱们上钩呢。”

  张雪波道:“爹爹,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已。公公已经说过,他是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来历的。”

  张炎怒道:“你还称她公公,你相信他的话,还是相信我的话。即使初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和我结成亲家,那还有不打听我的底细之理?只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罢了。”

  檀公直一直静听他们父女辩论,此时忽地说道:“张大哥,要是你肯讲理的话,我倒想多说几句。”

  张炎道:“好你说,反正说什么我也不会饶你,你是死定的了,让你多说几句,也好令你心服!”

  檀公直淡淡说道:“张大哥,我不否认你是一条好汉,但你也未免自视过高了吧?”张炎哼了一声,说道:“我不过是张家的仆人,你这话是讥讽我呢还是不服气死在我的手下?”

  檀公直道:“不是这个意思,说真话,你的忠义行为,我是从心底敬重你的。但依你的说法,我是一个坏心肠的金国王爷,这样的人,又怎肯为张宪的一个仆人在荒山捱苦直八年?你别误会,我不是看轻你,但依世俗之见和一个王爷应有的想法,我的身份似乎是和你有颇大距离吧?”

  张炎冷笑道:“不错,我是仆人、但雪儿可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

  檀公直道:“你别急,我正要说到这点。以我的身份,倘若是为了要害岳少保而挨苦那还说得过去,岳少保的外孙女似乎还不值得我为她抛弃荣华富员吧?”

  张炎说道:“岳少保虽然死了,但还有许多旧部在生,你的儿子娶了他的孙女儿,可以用来笼络他的旧部。”檀公直道:“她做我儿媳也有七年了,我若有此心,为何直到如今还留在荒山?”张炎冷笑道:“那是因为她还有我这么一个爹爹,只要我一天活着,你们就休想利用她!”

  檀公直道:“对呀,那么我为何不早日害死你呢?难道你以为我这样笨连这点都想不到吗?你的武功比我弱,我可以完全瞒过雪儿,叫你身上没带半点伤痕就将你害死。”张炎窒了一窒,半晌说道:“可能是你认为时机未到吧?总而言之。你是金国的王爷我就要杀你!“话虽如此,显然他对自己的判断亦已有点怀疑了。给张雪波的感觉是,他只能执着公公是金国王爷这点“理由”,别的就不敢和公公讲理了。植道成叫道:“你怎能这样蛮不讲理,这十多年来,我们和你过的都是一样日子,我爹爹早已不是金国的贝勒了!”

  檀公直忽道:“孩儿,你不要骂他,我只是为他可惜!”张炎怔了一怔,说道:你为我可惜什么?”

  檀公直道:“可惜你在岳少保生前,没有机会受过他的教导。”

  张炎冷冷说道:“我现在就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

  檀公直道:“你口口声声说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岳少保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打你的耳光!”张炎大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对我侮辱!”

  檀公直道:“岳少保的遗训叫你不分青红皂白在乱杀人的吗?你知不知道岳少保在朱仙镇大捷之后,曾发过一道檄文。檄文说他将渡河收复失地,叫金国的老百姓不要附从兀术与他为敌,檄文说只需遵从他的号令,他对金入汉人都是一视同仁。在朱仙镇大捷之前,他又曾上过一道奏章,是给宋国的皇帝赵构的,他反对赵构和秦桧向金国求和,但也说明他并不是反对和平,只是要在平等的地位媾和。可见岳少保也并非要与所有的金国人为敌,要不要我把这道奏章念给你听?”张炎呆了,呆。说道:“你对岳少保的言行倒似比我还要熟悉!

  檀公直道:“秦桧曾经把他这道奏章抄了一份,叫人送给金国的皇帝。那时我还是金国的贝子,而且和皇帝是近亲,我看过这道奏章,但后来不久,我就抛弃了金国的王位了。”张炎怎敢相信,冷笑说道:“你就因为看了岳少保这道奏章,受他感动,因而抛弃王位?”

  檀公直道:“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即使我没看到这道奏章,我也要逃亡的!”张炎听得‘逃亡’二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什么,你的姑姑是王太后。金国的当今皇帝是你的表哥,你也要逃亡?”

  檀公直道:“信不信由你,我无须向你细说!”

  张炎冷笑道:“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以为你用花言巧语就可以骗我相信,放过你吗?“说至此处,提高声音喝道:“不错,岳少保杀的只是敌人和坏人,但谁能证明你已经不是金国的王爷,更可有谁能证明你是好人?”

  檀公直忽地轻轻一嘘,说道:“噤声,好似有人来了!”张炎吃了一惊,说道:“是你的手下来了吗?”目光陡露杀机,张雪波恐地伤害丈夫,连忙扳着他的手。

  檀公直说道:“你、你们父女快,快躲过复壁去,别多问,迟就来不及了!”声音低沉,但很坚定。

  张炎本来是不敢相信他的话的,但檀公直的话语却似有一股令他不能抗拒的力量,心里想道:“好,我且着他弄什么玄虚?”当下在墙壁上轻轻一按,墙壁打开一道暗门。张炎就把雪波拉进暗门。

  这道复壁的暗门,是张炎暗中布置的。檀公直父子每年总有大半的时间外出打猎,每逢他们父子出去打猎,张炎就把女儿支开,叫她去捡野菜或割柴草,他则留在家中布置机关。后来两家合而为一。复壁却没拆掉,他仍然住在复壁另一面他自己原来的房间,利用这面复壁来监视这边的动静。那天檀公直和客人说话,他就是藏在复壁里偷听的。

  他以为檀公直不知道这复壁的秘密,不料檀公直早已知道了。他进了复壁,暗门跟着关上。张雪波诧异之极,轻轻说道:“爹,想不到你还是个巧匠,你布置的机关,连我也瞒过了。”

  张炎则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檀公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那天我偷听他和客人谈话,他若是早已知道,为何不杀了我?”

  张炎没有说话,伏在墙角,把耳朵贴地听声。

  张雪波突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好,成哥的穴道未解开呢,来的若是坏人,这,这,爹爹,你——”

  她想叫爹爹出去给丈夫解开穴道,但知道爹爹是绝不肯答应的,正在想用什么法子“胁迫”爹爹答允,张炎已是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别作声!”

  原来张雪波还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却已隐隐听见有脚步声了。

  这“伏地听声”的本领他自小就练成的,积数十年经验,他听得出是有三个人走来,但离开他们的家少说也还有百步之外的距离。

  在这样远的距离,本来咬着耳朵说话,来人还是听不见的,但他不敢冒这个险。而且他已经知道女儿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莫说他不愿意给檀道成解穴,即使愿意,也是来不及了。既然是做不到的事,那又何必多说?他听出了果然是有脚步声,不由得心头陡地一震,暗自想道:“我有数十年伏地听声的经验,也要来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内方始听得出来。

  檀公直中了剧毒,过了这许多时候,按说已是离死不远了。将死的人,听觉怎能还如此敏锐?”

  心念未已,他忽地又听见檀公直在说话了。是用“传音人密的功夫说话。声音凝成一线,比蚊子的叫声还小,张雪波就听不见。不过他却是听得很清楚的。

  檀公直道:“你知道被点穴的是哪个穴道吗?”檀道成道:“愈气穴。”张炎把张雪波拉近贴着墙,该处墙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眼睛贴着缝隙,看得见外面情景。只见檀公直双指挟起一颗黄豆,这盘黄豆炒肉本来是晚饭的小菜之一,不过他挟起一颗黄豆,却不是送入口中,而是把它轻轻一弹,向檀道成飞去。

  说也奇怪,这颗黄豆一弹,檀道成就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而且走到父亲的身边了。

  张雪波虽然看不见黄豆打在丈夫身上哪个部位,但看见丈夫能够走动,亦已知道是公公用这颗小小的黄豆替丈夫解开了被封的穴道了。

  张雪波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吁了口气。她又喜又惊,暗自想道:“想不到公公还有解穴之能。他能够替儿子解穴,大概自己也不会死了!”

  张雪波松了口气,张炎则是不由得大大吃惊。这时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内功造诣,他暗骂自己糊涂:“他和我说了这许久的话,还能够支持得住,我早就应该想到他是在拖延时间运功解毒的了。唉,我也是太过相信这毒药的厉害了,早知如此,我,我——”

  早知如此,该怎样呢?此际,他自己也是答不上来。是该早就把他杀掉吗?这话老是早半个时辰问他,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答是。但现在他却是不敢说非杀檀公直不可了。因为他自己亦已是在思疑,不知道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样人了。

  XXX檀公直在喘气,跟着大声咳嗽。

  檀道成扶他坐稳,问道:“爹,你怎么啦?”

  檀公直坐在板凳上,背靠着墙,一边咳嗽一面说道:“唉,我不行了!”他用弹指神通的功夫替儿子解穴。的确是差不多耗损了他刚刚凝聚的真气了。

  就在此时,三个黄衣人走进了屋子了。

  为首的那个武士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檀贝勒,别来无恙,还认得小人么?”

  檀公直连连咳嗽,喘着气说道:“原,原来是哈都尉,请,请恕失迎。”心里想道:“哈必图是龙骑兵中著名的勇将,我倘若没有中毒,自不怕他。但如今我的真气尚未凝聚,功力最多不过恢复两分,只怕是打不过他了。”哈必图道:“多谢王爷还记得小人,但我早已不是龙骑兵的一个都尉了,十年前皇上已经将我内调入宫,如今我是一等御前带刀巴图鲁。”龙骑兵是禁卫军,巴图鲁则本来是个封号,意义为“勇士”,有功劳的将军,也常有被封为“巴图鲁”的。但“御前巴图鲁”则是全国皇帝的贴身侍卫,侍卫而加上“巴图鲁”衔,地位已经在一般侍卫之上,“一等御前带刀侍卫”那更是非同小可,地位已是不在“龙骑兵总尉”(相当于御林军统领)之下了。若论和皇帝的亲密关系,龙骑兵都尉都不能相比。哈必图自报官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檀公直淡淡说道:“檀某僻处荒山,孤陋寡闻,恭喜哈大人升官。”

  哈比图道:“这两位是我的同僚。他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老大叫呼沙龙。老二叫呼沙虎。”

  那两个黄衣武士跟在哈必图后面,齐齐踏上一步,垂手贴膝,躬腰说道:“二等御前巴图鲁呼沙龙呼沙虎拜见王爷。”檀公直仍然背靠着墙,动也不动。说道:“不敢当。嗯,三位、三位巴鲁同日光临,可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请原谅,原谅我不能起立,多有失礼。”

  哈必图冷笑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人。怎敢有劳你王爷起立。不过,我们是奉了皇上之命而来的。”说至此处,陡地提高声音喝道:“檀公直,皇上宣召你入京,快快跪下接旨!”

  檀公直仍然动也不动。呼沙龙变了面色,喝道:“檀公直,你敢违抗圣旨吗?你知不知道,违抗圣旨该当何罪?”檀公直淡淡说道:“大不了就是个死吧?”

  哈必图向呼沙龙打了个眼色,示意叫他不可妄动,放宽语气,说道:“檀王爷,你别惊疑,念在往日的交情,待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檀公直道:“好,你说!”连声咳嗽。檀道成轻轻给父亲捶背,心里着急之极。原来他的穴道虽解,功力尚未能够恢复。

  哈必图道:“说老实话,依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皇上确实是对你十分不满。但你可知道你今得皇上最恼怒的是什么事吗?”

  檀公直道:“我做过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样是合皇上心意的,但以何者为最,请恕我缺乏自知之明,倒要请你指教。”哈必图道:“贝勒言重了,指教二字,奴才如何担当得起?这只是皇上的意思,是我这次奉命出京之时,皇上和我说及贝勒当年之事,我才知道贝勒获罪之由的。”

  檀公直道:“好,那就算是皇上对我的指教吧,请你转述。”哈必图道:“皇上最恼怒的是两件事情,一、你要杀秦桧。那时秦桧已经投降咱们金国。皇上正要将他重用,不过事关机密,不便公开,也不便和你详言,但皇上料你也会多少知道他的用意的。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劝皇上杀掉秦桧,皇上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檀公直道:“我要杀秦桧的理由。当年也曾禀告过皇上的,皇上没告诉你么?”

  哈必图道:“皇上说了。皇上说,不错,秦桧是个反复无耻的小人,但你要用这个理由杀他,却是大大的不对。”檀公直道:“有何不对?”

  哈必图好像听到了最荒谬的问题,愕了一愕,大声笑道:“王爷,你是装糊涂呢还是真的不懂?事实早已证明,秦桧的反复无耻,那只是对宋国有害,对咱们金国却是大大有功。若不是他,怎能害死岳飞,岳飞不死,中原之地都要被他收复。还谈得到吞并宋国吗?”

  檀公直道:“吞并宋国,不知还要打多少年的仗,连祸结,又有什么好处?圣明天子,应该以德服天下,徒仗武功,人心不服,只有埋下祸根。若然依靠阴谋诡计,侵害邻邦,纵然得益一时,长远而言,恐怕更非善策!试看秦桧害死岳飞之后,宋国的百姓.又有哪个不悼念岳飞的,不痛恨秦桧,民心沛然莫之能御,吞并宋国又岂易言?”他说了这一番话,连连咳嗽,气喘吁吁。

  哈必图冷笑道:“你的大道理留待见到皇上再说吧,我不和你争辩。”

  檀公直道:“我未必能够见到皇上了。不过,你说得也对,时间无多,还是言归正传吧。皇上最恼怒我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檀道成一面替父亲捶背,一面说道“唉,你对牛弹琴又有何用,爹爹,你还是省点气力吧。”

  躲在复壁里偷听得张炎心里却是明白,檀公直那番话并不是说给这三个“巴图鲁”听的,是说给他听的。“原来檀公直曾劝过金帝杀秦桧,我真是错怪他了。”听见檀公直喘气的声音,心里好生难过。

  哈必图横了檀道成一眼,对擅公直冷冷说道:“第二件,你已经说到了皇上之所以恼怒你,就是因为你反对他对宋国用兵,哼,皇上亲口对我说,因为你反对他用兵、他还曾怀疑过你呢?”植公直道:“哦,怀疑什么,怀疑我是里通敌国的奸细么?”哈比图道:“那倒不至于,以你的身份当然也不甘于只做奸细。老实说。皇上对你的疑心,可比奸细这个罪名大得多!”

  檀公直道:“哦,那我更非知道不可了,请直说吧!”哈必图道:“皇上怀疑你是想笼络人心,图谋篡位,换句话说,就是你要造反!因为你知道有一部分官兵不想打仗的。你反对皇上对宋国用兵,就可以收买人心。还有,你虽然不是里通故国,但你主张与宋国平等谈和,宋国也必定乐于助你篡位。结果和里通故国也是一样了!”

  檀公直冷笑道:“原来皇上也知道人心不想打仗吗?但皇上既然对我疑心这样大,为何还要召我进京?你又为何叫我不必害怕呢?”哈比图道:“皇上对你的怀疑那是已经过去了。”其实他知道是未曾“过去”的,只是他奉了皇帝之命不能不这样说以安檀公直之心。

  檀公直道:“皇上现在就不怀疑了吗?”

  哈必图道:“老实告诉你,皇上最初也还是疑心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皇上已经查得清楚,你并没有逃到宋国,也没有和任何一位握有兵权的将军来往,差不多二十年都是在荒山隐居,皇上才不疑心了。”

  檀公直道:“但我的主张还是和原来一样!”

  哈必图道:“皇上说你那些迂腐之见不值一驳,但只要你还没有实际的起兵反他,他就可以大度包含,不咎以往。而且秦桧亦已死了,皇上也不在乎你曾经要杀秦桧了。皇上认为你是个人才,他还是要用你的。好,皇上的话。我都对你实话实说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檀公直道:“安心又怎么样?不安心又怎么样?”

  哈必图道:“皇上对你这样宽厚。老实说我也为你庆幸。你若没有别的怀疑,那就安下心来,赶快接旨吧!”桓公直道:“请恕我不能接旨!”

  哈必图勃然变色,说道:“我说了这许多话,都是白说了!你可知道,你不接旨的后果?”

  檀公直道:“可惜你不早来两时辰,如今我想接旨也不能了!”

  哈必图道:“却是为何?”檀公直道:”你瞧我现在这个模样,还能和你上京吗?”

  哈必图累知檀公直武功高强,他进来的时候,看见檀公直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已经有点疑心,还道这是檀公直假装出来的,但经过了这半支香谈话的时间,看来又不像是假装,他不禁心头一跳,连忙问道:“檀王爷,你怎的弄成这个模样,是有病吗?”

  檀公立缓缓说道:“老实对你说吧,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来的。我想不到皇上会赦免我,与其迟死,不如早死。因此我在两个时辰之前,已经服毒了!”

  哈必图大吃一惊,跳起来道:“什么,你已经服毒?”

  檀公直道:“不错,我是因为看见你们来了,想听听皇上有什么话对我说,勉强运用内功才能够支持到此刻的。”

  哈必图叫道:“王爷,你不能死!你赶紧运用内功,多支持一些时候吧。待我给你解毒!”

  檀公直苦笑道:“不行了,我已经精疲力竭,支持不了啦!这剧毒也不是你能解的!”

  哈必图叫道:“我不信,待我看看!“他对檀公直的武功颇为忌惮,心里还有点恐怕他弄假。当下小心翼翼地踏步上前。

  檀道成拦在父亲面前,双目向他怒视。

  哈必图道:“这位想必是贝子吧,请让开!”

  檀道成怒道:“我不知什么贝勒贝子,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家,我是竞爹爹的儿子。你们擅自进来,已属无理,我不许你碰我的爹爹!”

  哈必图无暇多言,喝道:“滚开!”一掌就向檀道成打去。檀公直叫道:“哈大人手下留情,我这孩子是不懂武功的!”

  哈必图练的是大力鹰爪功,使出来的却是迷踪掌法。本来鹰爪功属于阳刚一路,迷踪掌法则以飘忽见长,并非以为取胜,两种不同路子的武功是很难兼练的。檀公直见他出手,也不禁有点佩服,心里想道:“他能够把极其刚猛的掌力藏于阴柔的掌法之中,纵然还不能说自成一家,也是很难得了。怪得皇上将他重用。

  心念未已,只见哈必图这一掌已打到了檀道成的胸前,这一掌变幻无方,可虚可实,若然是打实了,檀道成不死恐怕也得重伤。学武之人,在生命受到危险的时候,自是本能地会用全力抵御的。檀道成大喝一声:“我与你拼了!”立即还击。

  他使的这招有个名堂,叫做“铁门闩”,是攻守兼备的招数。一掌护胸,一掌反拨敌腕。

  但哈必图的掌法真是奇幻无比,檀道成的“铁门闩”也闩不住,只听得“乓”的一声,他这一掌已是结结实实地打在檀道成的胸膛上,这一刹那,檀公直不由得冷意直透心头,暗叫:“糟了,糟了!”

  原来他刚才说出儿子不懂武功,请哈必图手下留情的那句话,真正的用意其实还不是真的要向哈必图求情,而是提醒儿子的。

  要知哈必图是奉命来召檀公直入京的,当然是不能做得太绝,要是檀道成假装不懂武功,也不用内力招架,哈必图一定不会施展杀手、但若给他知道檀道成的武功几乎可以和他旗鼓相当,那就非逼他施展杀手不可了。檀公直暗示儿子放弃抵御,这一着看来虽是“险棋”,其实是只有如此,才能保得住儿子的性命。

  但见只有一招,儿子就给哈必图打个正着,这却也是大出檀公直意料之外的!

  但还有更加令他意料之外的!

  但还有更令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在后头。

  檀道成被哈必图一拳打着,整个身子飞了起来,但在檀道成的感觉,却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又轻轻放下似的,他的脚沾实地,发觉自己竟然毫发无伤。这个结果,不但是他的父亲始料之所不及,连他自己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这刹那间,他不觉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哈必图。

  哈必图哈哈笑道:“檀王爷,你倒也不算骗我。令郎虽然懂得一点武功,但武功却甚平庸,以你的所为,说他不懂武功也不为过了。我只奇怪,你一身惊人本领,为何不传儿子?”

  檀公直是个武学大行家,只要对方一出手,他就能看出这人的武功深浅。在他的估计,哈必图的武功应该是和他的儿子相差不远的,但如今哈必图竟然说他的儿子的武功平庸,而且看样子又不像是说“反语”。

  “难道是成儿终于听懂了我的暗示,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冒了生命的危险,假装不懂武功?”但看儿子那一派茫然的神态,又不像是假装得来。

  他大惑不解,也只能假装糊涂,打了个哈哈说道:“小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只是盼望他能够无灾无难,在山上打猎过这一生的,一个平凡的猎人,又何须懂得什么高深的武功?何况即使练成了绝世的武功,也是难免一死,练成功了又有何用?”

  有个原因,檀公直一时尚未想到,原来他的儿子是给张炎以独门重仓手法点了穴道的。而且他在喝了毒汤之后,内力剩下来的亦已不及原来的两成。虽然他仍然是可以用一颗小小的黄豆,就给儿子解开穴道,但却未能令儿子气血畅通。这种用重手法所点的穴道,勉强解开之后,最少还得半个时辰,方始能够恢复原有的功力。

  槽公直话犹未了,哈必图已是一跃而前,掌心贴上了他的大椎穴,原来哈必图对他还是不无顾忌,所以植公直苦笑道:“反正我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要是你肯给我一个痛快。让我马上死亡,我是求之不得!”哈必图道:“檀王爷,你别这样想,你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呢,你要死我也不能让你死的!”

  说话之间。他已替檀公直把过了脉,心里想道:“看脉象是衰弱已极,离死不远了。难道当真是服了毒?”当下回过头来。向呼沙龙招一招手,说道:“你来看看檀贝勒中的是什么毒?”

  原来呼家兄弟的所学各有所长,呼沙龙是对药物学甚有研究的,而且善于解毒。

  他上来仔细视察,不觉皱起眉头。

  哈必图的心上好像悬了十五个吊桶,连忙问道:“怎么样?”呼沙龙道:“檀贝勒的确是服了剧毒,主药是孔雀胆!”

  哈必图虽然对药物学无甚研究,也知孔雀但是天下七大剧毒之一,孔雀胆研成粉末只需蘸上一点,放在茶酒之中给人服下,就可以立即令人七窍流血而亡,这种毒几乎是无药可解的!

  他吃了一惊,说道:“还有救么?”

  呼沙龙沉吟不语,哈必图大为着急,继续说道:“呼老大,请尽你的所能,挽救檀贝勒的性命。无论如何,咱们也得让他见到皇上。”

  原来金国的皇帝,要他们把檀公直抓来,真正的目的当然并不是要重用檀公直而是有件关于王室的秘密,他要套出檀公直的口供。另外他还要利用檀公直来收买人心(檀公直是反战派所拥戴的人。)金国的皇帝年已老迈,正想传位给太子想在传位之前。亲自自理好这件事情。

  皇帝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企图明明白白地告诉哈必图,但他的圣旨却是说得十分明白,要活的,不要死的!是以哈必图必须设法挽回檀公直的性命。他对呼沙龙说的那句话,其实亦即是向呼沙龙道:“这老头要死,也得让他见到了皇上才死!”

  呼沙龙道:“哈统领,你身上可备有大内秘制的续命金丹么?”哈比图道:“有!”呼沙龙道:“先给他服下一颗。”檀公直道:“我已不想活了,又何必糟蹋你们的续命金丹。”

  哈必图道:“你不想活也不成!”一托他的下巴,把一颗续命金丹硬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咽下。

  呼沙龙道:“这药丸虽然称为续命金丹,但是否能够续命,这可还得看檀贝勒自己。”檀公直板起面孔不理会他。哈必图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呼沙龙道:“说老实话,续命金丹也是解不了孔雀胆之毒的,但可以略微缓和毒性的发作。倘若换了另一个人,最多也只能‘续命’十二个时辰,到了明天,仍是不免一死。不过,擅贝勒和别人不同,他是练有上乘内功的,只要他有求生之念,运用内功调匀气息配合药力的运行,那么说不定还可以见得到皇上。”

  哈必图微笑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檀王爷,你是恐怕皇上降罪才服毒的,现在什么都说明白了。皇上对你实在是宽厚无比,你应该可以抛开顾虑,不再求死了吧?”檀公直也微笑道:“你现在才劝我求生。不嫌太迟吗?”

  哈比图道:“不会迟。你没听见呼沙龙说吗,你已经服了续命金丹,只要你有求生之念,你就可以活下去!”檀公直道:“能够活多久?”

  呼沙龙道:“人寿难测,不过能够多活一天都是好的。”檀公直哈哈大笑道:“多活一天又有何用?”

  呼沙龙道:“当然不只多活一天。檀贝勒,我和你说老实话,不错,续命金丹并非对症解药,我不是神仙,也不敢妄断你的寿元。但以你的内功造诣,加上我们的小心照料,我敢担保。你总可以活着见到皇上!”

  檀公直笑道:“你们要我活下去,原来是为了方便你们交差。多谢了!”

  哈必图怔了一怔,说道:“这是为了你的好呀,蝼蚁尚且贪生呢,我们要你活下去,难道你反而不愿意吗?”檀公直道:“可惜我不是无知无训的蝼蚁!”

  哈必图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公直笑而不答。

  哈必图道:“檀王爷,你不要动什么糊涂念头了。请你接过圣旨,跟我们上京吧。你走不动也不打紧,我们会抬你下山,山下有车马备用,我们会照料你一路平安的。”檀公直道:“我早已说过,我不能跟你们上京!”哈比图道:“为什么还是不能?难道你不想活着见皇上?”檀公直道:“反正迟早都是一死,我想死得安乐一些,这里是我的家,我想死在家里,省得长途跋涉,到了京也是个死。同时也可省掉你们沿途照料我的麻烦!”

  哈必图道:“但这是圣旨呀,你怎能辜负皇上之恩,拒绝上京面圣?”

  檀公直道:“你们替我谢圣上洪恩吧!”

  哈必图道:“皇上还准备重用你呢,你到了京师,皇上一定会想尽办法挽救你的性命。大内有的是灵丹妙药,还有御医替你医病,说不定你还可以长命百岁!”

  檀公直笑道:“对呀,如此说来,皇上是认为我还有用处,才希望我活下去的,但我对皇上丝毫没有用处,皇上也不在乎我是生是死了。”

  哈必图道:“檀王爷,你文武全才,怎么能说是没用?”檀公直道:“哈大人,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但好像刚才也说过,我那些主张。皇上认为是‘迂腐之见”,直到今天,皇上仍是十分不满的。我不会改变我的主张,那么何必会惹皇上的讨厌?”

  哈必图禁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抗旨之罪,檀王爷,你是知道的。

  不错;你服了毒,你已拼了一死,但令郎呢,你不想令郎受到连累吧?你若肯奉旨,令郎可以继承你的爵位,有不尽的荣华富贵供他享受;但要是你不肯接旨,嘿嘿,后果如何,那我,我可就不敢说了!”檀道成冷冷说道:“有什么不敢说,大不了把我处死,我能够和父亲同生共死,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向父亲磕了个头,继续说道。”爹爹,你为了金国百姓,反对打仗,你才是真正的忠臣!爹爹,你舍生取义,不惜抛弃富贵荣华,你真是我的好父亲!我也不要做什么贝子,我只要做你的儿子!”

  植公直微笑道:“你也不愧是我的儿子。”

  哈必图放软口气,说道:“咱们还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忙着寻死觅活。对啦,听说贝子已经娶了一个汉人之女做妻室,你们的亲家呢?“檀公直道:“在我服毒之前,我已叫他们下山去自寻生路了。”

  哈必图道:“你那亲家是什么人?”

  檀公直道:“是逃避战祸,来到这山上开荒的普通百姓。”

  哈必图道:“普通百姓?你肯和一个普通百姓结成亲家?”

  檀公直心里想道:“听这口气,大概他对张炎亦已起了怀疑,但还未知他的来历。”

  “我也早已是普通百姓了。而且在今日之前,我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他身世。”檀公直道。

  哈必图道:“你那亲家知不知道你是金国王爷?”

  檀公直道:“他不知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说谎。

  哈必图道:“那你用什么理由要他们逃走?”

  檀公直道:“我不是叫他们逃走,我是叫他们避难。”哈比图道:“那又有什么不同?”

  檀公直道:“谁都知道目下就要打仗了,这座山也可能有军队扎营的。因此我叫他们回宋国去躲避战祸,并非因为我怕暴露身份才叫他们逃走。”

  哈比图道:“他们真的是已经逃走了吗?”

  檀公直道:“他们是去避难!但你一定要用‘逃走’二字我也不和你争论。你不信大可自己搜,反正只有两间屋子。”

  哈必图道:“好,呼老二,你去搜一搜看。”

  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心里头上卜地跳,在张炎的掌心写字:爹爹。你打得过他们吗?”

  张炎在她掌心写道:“不知道,但目前不宜妄动。

  说话已经止。复壁里的张炎“父女”,房间内的檀公直爷子,四个人都是绷紧了心弦。

  过了一会,只听得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你是什么人,我不要你抱,放开我!”呼沙虎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如今我就带你去见爹爹。”

  檀道成的心往下一沉,他的儿子已经给呼沙虎抱进来了。

  孩子充满惶惑的眼神向父亲求助,“爹爹,爹爹,这人不肯放开我。

  他还说是你的朋友呢!”

  檀道成禁不住要跑过去,却给呼沙龙将他一推,喝道:“坐下不许乱动!”

  他们这个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比一般同年龄的孩子聪明得多。一见这个情形就嚷:“你们骗我,你们欺负我的爹爹,一定不是他的朋友。爹爹,你告诉我,他们是吗?”

  檀道成道:“冲儿,你真聪明。他们当然不是爹爹的朋友。”

  孩子又叫道:“爷爷,你为什么咳嗽得这样厉害。是他们欺负了你吗?”

  呼沙虎喝道:“不许乱叫乱嚷,再叫嚷我捏死你!”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檀公直柔声说道:“冲儿,不记得爷爷和你说过的话吗,好男儿是注定流血不流泪的。恶人欺你也不要哭,待你长大了再找恶人算账!”

  呼沙虎冷笑道:“你希望这孩子能够长大成人,你先得听我们的话。”

  孩子果然不哭了,只是狠狠地盯着欺负他的人。

  呼沙虎道:“你要我放开你,可要老实回答我。你的外公呢?你的妈妈呢?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孩子没有回答他,但这个问题可正是他想知道的,他忍不住向父亲发问:“爹爹,公公和妈妈呢?公公刚才还和我玩耍的,不知怎么的我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还以为是刚才的事情。”檀道成道:“冲儿,你别多问,只要你乖,公公和妈妈会回来。”

  呼沙虎见套不出孩子的口风,转而面向檀公直冷笑发话:“你说你那汉人是普通百姓,恐怕不对吧?”

  檀公直道:“有什么不对?”

  呼沙虎道:“这孩子是给人点了睡穴,普通百姓焉能懂得上乘点穴功夫?”檀公直道:“是我点的。”

  呼沙虎冷笑道:“檀王爷,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这种点睡穴的功夫,却是江南汉人的武学,和檀贝勒你所学的完全不同。好在我对这门穴的功夫略知皮毛,这人用的也是最轻的手法,我才能够给这孩子解开。”原来呼沙虎的师父是金国有数的点穴名家,天下各家各派的点穴功夫的差不多通晓十之七八。

  檀公直淡淡说道:“是吗?我可不知我这亲家懂得武功。但他们已经走了。你们若是闲着没事做,就自己去访查他吧。”

  哈必图冷冷地说真:“檀王爷,你的亲家走了。你这孙儿可是走不了!”

  檀公直道:“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你要将他怎样?”

  哈必图道:“违抗圣旨,该当何罪,檀贝勒,你应该比我清楚。满门抄斩,那不过只是最轻的刑罚,论律例要诛三族的!”

  檀公直怒道:“一个小孩子你们也不放过,用孩子来威胁我,太卑鄙了吧!”

  哈必图道:“这话你应该向皇上去说,我们只知奉旨行事。”

  檀道成强抑心中悲愤,哽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爹,咱们行可但求无愧于心,恐怕也顾不得冲儿了。”

  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惊慌已极,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哈必图站了起来,眼珠滴溜溜地转,耳朵也似乎竖起来听。呼沙龙愕了一愕,问道:“哈总管,什么事?”

  哈比图道:“这屋子似乎藏有人。”

  呼沙虎道:“不会吧,里里外外,我都已经理过了。”说话之间,他已经踏出门外张望一下,又再回来,说道:“外面也没见有人来。”

  檀公直忽道:“好,我接旨!”

  “我接旨”这三字,登时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哈必图心里想道:“不管这屋子里是否藏有人,我走的时候,放一把火,烧它个干干净净就是。”

  檀道成叫道:“爹爹一一”

  檀公直说道:“这孩子不但是咱们檀家的,也是张家的。为了保存两家的骨肉,决意接旨!”

  哈必图哈哈笑道:“檀贝勒、你早说早就好了,累这孩子多受惊恐。”

  檀公直道:“恕我不能跪下接旨,你递给我吧。圣旨说的什么,我已经知道,宣读的仪式也可免了。”

  哈必图但求他肯接旨,这些“小节”自是不想和他计较了,当下笑道:“王爷是皇亲国戚,这些朝廷上的礼仪,自是不必加在王爷身上。王爷说可免那就免了。”就这样好像“私自授受”一般,把圣旨递给了檀公直。

  擅公直道:“我走不动,麻烦你们给我准备一副担架。”哈必图笑道:“我背你下山也可以。”

  檀公直道:“你是一等巴图鲁,我怎敢把你哈大人当马来骑,还是让我躺在担架上,你们叫人抬我下去得好。”哈必图心里暗骂:“待你这匹夫进了京再炮制你,目前暂且由得你冷语讥嘲。”心里恨檀公直,脸上却是堆满笑容,说道:“这个容易,反正山上多的是木材,造一副担架也费不了多少功夫,你是皇亲国戚,我们能服侍你老人家进京,这是我们的光荣。担架用不着找别人抬了。”

  植公直道:“好,随便你们吧。但我这小孙孙——”

  哈必图道:“檀贝勒已经接了旨,呼老二,你放了这孩子吧。”

  呼沙虎道:“我是担心这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山上——”

  檀公直道:“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冲儿,你向山下跑,你的外公和妈妈他们自然会找得着的。”

  呼沙虎道:“是!”心中暗笑:“这孩子的外公和妈妈一定尚未下山,想必是躲在附近的树林里,故此檀公直才敢叫这孩子自己下山寻找亲人。哈,这老匹夫以为自己聪明,却不知正是糊涂。有这孩子作饵,他的汉人亲家也非落网不可。”

  他哪知道,檀公直正是要他们相信他的亲家并非藏在屋内,而檀公直亦已另有打算的了。

  但却有一件事出乎檀公直的意料之外。

  呼沙虎放开了他的孙儿,他的孙儿却不肯走。

  他接了圣旨之后,伏在桌上咳嗽。

  那小孩叫道:“爷爷,我不许别人欺负你,对不起,我要陪你。”

  他跑上前去伸出小牵头就在哈必图身上猛擂。此时哈必图正在扶着檀公直。檀公直道:“冲儿,听话。你不是要妈妈吗?快去找妈妈吧。”

  孩子叫道:“我要妈妈,也要爹爹和爷爷,要走,咱们一起走。”一面叫,一面还是在哈必图身上猛擂。

  忽地只听得“卜”的一声,孩子飞了起来,好像皮球一般给抛了出来。

  孩子是给哈必图的内力弹开的,他的内力运用得恰到好处,孩子给抛了起来,又轻轻落下,就像给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提起,放在门外、这孩子倔强得很,落在门外。一站稳,又跑进来了。大叫大嚷:“我不走,我要爹爹,我要爷爷!“呼沙虎喝道:“小杂种,你不走我打死你!”

  果然他说打就打,噼噼啪啪,打了小孩子两巴掌。下手虽然不敢太重,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也不能算是轻了,他是想把孩子打得知道疼痛但又不至伤了孩子,好让孩子害怕非跑不可。孩子给打得“哇”的一声哭了,但想起爷爷“流血不流泪”的教导,只哭了一声,就喊道:“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也不走!”

  俗语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父母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心中痛如刀割,但因给张炎按住,无法出去,植道成却是按捺不住自己,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对呼沙虎就是一拳。此时距离他的穴道解开差不多已有一个时辰,他的功力恢复了七八分了。

  呼沙虎一掌隔开,感觉对方气力不小,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檀道成运掌如风,已是连使两记狠招,形同拼命。打得呼沙虎却不能不退了两步。

  呼沙虎冷笑道:“我还没有杀你的儿子,你就要和我拼命吗?”檀道成若是功力完全恢复,可以和他旗鼓相当。但纵然功力相当,他也是打不过呼沙虎的,因为他只有猎兽的经验,和高手打斗,他是毫无经验的。来势越猛.败得越快。檀道成挥拳猛击,呼沙虎笑道:“檀贝子武功不错啊!”左举变掌向内一圈,右臂一滚一拧,把檀道成的右手圈住,只要一发力,檀道成这条手臂非断不可。

  张雪波在墙壁偷窥,一颗心几乎在跳出口腔,虽然给张炎按住,已是发出一点声音。

  哈必图道:“不可伤害贝子!”呼沙虎一声冷笑,运功一推,把檀道成跌了个四脚朝天。

  呼沙虎冷笑道:“哈大人,你给骗了。擅贝子非但不是不懂武功,他简直有资格可以当一名巴图鲁呢!”

  哈必图忽地站起来,把耳朵贴着墙壁。

  正当他想用重拳击破墙壁之际,突然听到嗤几声轻响。

  檀公直把圣旨撕破了!

  哈必图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回过身来,颤声喝道:“檀贝勒,你干什么?”圣旨早已给得化成片片蝴蝶,他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呼沙虎已经注意到哈必图刚才的动作,心想:“难道这墙壁里有什么古怪?”心念一动,墙壁突然裂开.张炎扑了出来!

  呼沙虎想不到墙壁里藏有人,只见白光一闪,张炎的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刺进他的小腹!呼沙虎大吼一声。一掌把张炎推得撞向墙壁,但这把匕首刺得很深他晃了几晃就像一根木头似的“卜通”倒下去了。

  张炎叫道:“雪儿,你和冲儿快走!”

  张雪波抱起孩子,却没有走。

  呼沙龙已经和张炎打了起来。孩子叫道:“妈妈,你快去帮外公打架吧,我不走!”

  张炎叫道:“雪儿,你们母子赶快逃生。冲儿,听外公的话,练好本领,再替外公报仇!”

  呼沙虎在地上滚了两滚,嘶声叫道:“哥哥,你要给我报仇!”双腿一伸.死了。

  呼沙龙怒极大吼:“你们一个也走不了,我要把你们通通杀掉!”

  哈必图只看一眼。就知道呼沙龙绝不会输给张炎,心里想道:“这老头倘若沉得住气,大概还可以打个三五十招。他若拼命。只有输得更快!”

  他放下了心,回过头继续对檀公直施以威胁:“檀贝勒,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把圣旨拾起来,否则你的儿子、媳妇、孙儿、亲家,一个都不能活命。”

  檀公直尚差一道经脉未曾打通,情知此时动手,决计打不过哈必图。

  只盼张炎能够支持三二十招,但目前的形势,哈必图已是逼得他无法拖延时候了。

  他咳了几声、喘着气说道:“我说过什么?”

  哈必图怒道:“你说过接旨的!”

  檀公直道:“不错,我是接旨了呀。圣旨已经在我的手上,只不过我把它撕碎罢了,你不能说我没有接过圣旨!”

  哈必图给他气得七窍生烟,冷冷说道:“请你不要胡扯,干脆答一句:你跟不跟我上京?”

  檀公直淡淡说道:“我只说过接旨,可没答应跟你上京!”

  哈必图冷冷说道:“好,你不上京,我第一个先杀你的儿子,第二个再杀你孙儿!”

  檀道成刚刚爬起来,脚步还未站稳,哈必图向他扑来了!

  眼看檀道成就要给他抓住,他忽觉背后微风飒然,檀公直已是一掌向他背心击下。

  哈必图不愧是全国的一等巴图鲁,当真是眼观八面,耳听八方,一觉背后有人偷袭,反手就是一掌。

  双掌相交,“蓬”的一声,檀公直晃了几晃,哈必图也给震得斜窜两步。

  檀公直叫道:“成儿,快去帮你岳父!”

  哈必图又惊又怒,喝道:“檀公直、你竟敢骗我?”

  檀公直笑道:“我是服了毒,但可没骗你我已不能动武!”

  哈必图和他接了一招,亦已知道他的武功虽未消失、但内力却是比不上自己,中了毒是不假的。于是冷笑说道:“好,你既然宁愿死也不愿意去见圣上,那我就成全你。让你去见阎罗吧”。

  檀公直道:“哈大人。你肯成全我,我是求之不得。不过,可得请哈大人你先到黄泉替我开路!”一记“铁琵琶手”,手背向外一挥,迅如闪电地向哈必图面门过去。

  哈比图心中一凛:想不到他中了毒身手还是这样矫捷!”当下身形一闪,探掌来切檀公直右臂,双指点向他的曲池穴。檀公直突然缩掌,哈必图身形冲上.左掌突出,变成“肘底看锤”,拳头一抵掌心,哈必图这次只是晃了一晃,檀公在却退了两步、这一招檀公直吃亏更大了。

  张炎与呼沙龙双方都在拼命,张炎被他击中一拳,“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负伤恶斗,狂呼有如疯虎。

  张雪波放下孩子,说道:“冲儿,你自己逃生了,娘亲顾不得你了!”

  植道成蓦地大叫:“娘子,你快抱冲几逃生,这里有我!”拿起一柄猪叉,立即冲上前去与岳父联手。

  呼沙龙武功比呼沙虎高得多。檀道成是刚刚受了伤的,伤得虽然不算很重,也不能算轻,如何还能抵敌一流高手。

  呼沙龙冷笑道:“你这小子也来送死!”挥臂一格,避过叉尖,在杆上重重一击,檀道成虎口震裂,猎虎叉脱手飞出门外。

  哈必图道:“檀公直,你不住手,我可要得罪了!”左举疾发如风,一个“攒拳”,自右臂的勾手圈中直攒出来,冲打檀公直的太阳穴,由于檀公直已是豁出性命的打法,出手招招狠辣,哈必图若估捎有顾忌,只怕自己的性命先自不保。在这生死关头,性命当然比结旨更紧要了,檀公直心里想道:“我可以死,但不能累亲家为我丧生!”咬破舌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说也奇怪,他这口鲜血一喷,却更最的精神.出拳的力道比以前大得多。哈必图见他吐血,初时还以为他是受了内伤,哪知欢喜未过,只觉对方的内力已是有如排山倒海而来!

  原来檀家本是金国的贵族,搜罗的武学典籍甚多,有一门邪派武功叫做“天魔解体”大法,自残肢体,可以功力倍增。这门邪派武功,檀公直当也曾看过秘签,只因它是邪派武功,当初只是为了好奇而学,并未打算使用的。

  天魔解体大法本来最伤元气,即使学得精纯,使用之后,也得大病一场,檀公直当初只是好奇涉猎,学得并不精纯,鲜血一吐,丹田就好像有一团火似的。令得他烦躁之极,非把内力耗损不可,否则就不能舒服,他心头一凛,想道:“我的性命恐怕是活不过明天了。”

  但也是由于他学得不精,内力自己也不能控制,这一来就更为霸道。

  哈必图大惊要逃,背心已是中了他的一拳。这一次是哈必图狂喷鲜血了!

  另一边的剧斗已有了结果。

  剧斗中檀道成气力不支,步法稍见缓慢。呼沙龙一发现有机可乘,腾地飞起一脚,将他踢翻。

  哪知檀道成虽给踢翻,仍是顽强之极,竟然抱住他的双腿,这一抓刚好抓住他膝盖的环跳穴。

  呼沙龙飞脚踢檀道成之时,已经给张炎重重劈了一掌,此时双腿麻软,不由自己的跪下去,他正想扼檀道成喉咙之际,张炎已经扑到他的身上,双手用力一拗,“咔嚓”一声,把他的颈拗折了。呼沙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跟着他的弟弟去见阎王了。

  哈必图口吐鲜血,狂奔冲出大门。

  一场血雨腥风的恶斗,归于静寂。檀公直支持不住,晃了几晃,颓然坐下。张炎心如刀绞。将他抱住,说道:“亲家,我错怪你了!”檀公直微笑道:“得你明白,我已是死而无憾。此地不可留。你们快走吧!”

  张炎叫道:“不,你不能死!”取出一个银瓶,把瓶中仅存的两颗药丸都给他服下。檀公直苦笑道:“我的伤恐怕是无药可解得了。何必糟蹋你的药丸。不必为我费神了,难保他们不会再来。你们还是快走得好。”

  张炎不知道他是由于施展天魔解体大法以至元气耗损太甚,只道他是因孔雀胆剧毒方出此言。

  “亲家,我和你说实话。我真是非常抱歉,孔雀胆的毒的确不是这药丸所能净尽解消的。不过,性命却是可以保全。亲家,你以后恐怕不能使用武功。但只要不与人动武,你的寿命不会受损。”

  张雪波正在扶起她的丈夫,闻言松了口气,说道:“公公,咱们一起走吧,另找一座荒山躲起来,你不能动武也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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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37:44 | 只看该作者
第 四 回 毁家逃难

  檀公直道:“你们先走一步,待我养好了伤,再去寻找你们。”

    其实他虽然得了张炎的解药,也还是活不过明天。只是他不想给儿子和媳妇知道而已。

    张雪波不知真相,说道:“公公,你不是说过,难保那些人不会再来吗,你怎可冒险留下?”

  檀公直道:“我一个人总比较容易隐藏一些,再说我的伤虽然不算太重,但恐怕也是走不动的了。”

  张雪波道:“我们可以照顾你。”

  檀公直苦笑道:“你的爹爹和你的丈夫也都受了伤的啊,他们或许勉强走得动,也还是需要你的照料的。更紧要的是,冲儿是咱们两家唯一的幼苗,他更加需要你的照料,难道我还能要你扶我下山么?”

张炎道:“亲家,我和你说老实话,我也是走不动的,我陪你在此养伤。”檀道成道:“我也留下。雪妹,好在你没受伤,你携带冲儿下山。”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要走大家走,不走,大家都不走。成哥,离开你,我还能独自活下去么?”

  檀道成道:“为了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张炎缓缓说道:“雪儿,你的公公说的是对的,冲儿是咱们两家的唯一幼苗,你一定要抚养他成人。雪儿,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勉强过你做任何事情,如今就算是我求你吧!”

张雪波哭了出来,说道:“爹爹,别这样说,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们。”正自争持不下,檀公直忽道:“噤声,好像又有人来了!”

  果然是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不是金国的武士,是四川汉人。他们未曾踏入屋内,就先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了。

  “哈必图虽然说他们都受了伤,但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张炎怔了一怔,心道:“这人像是熟人,他是谁呢?”

  谜底马上揭开,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张炎,你想不到我会找到这里来吧?”

张炎说道:“甘必胜,听说岳少保归天之后,你在秦桧手下做事,很得意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原来这个甘必胜本是岳飞的部下,曾经到过张宪的家里。

  甘必胜道:“张兄,多谢你还记得我。老段也是到过张家的,不过他只去过一次,你不认识他了吧?”

  张炎说道:“我没工夫和你们叙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甘必胜道:“实不相瞒,我是奉命来捉拿犯人的家属的。本来你也脱不了关系,不过咱们是老朋友,只要你懂得转风使舵,我当然不会难为老朋友的。”

  张炎拍案而起:“犯人,谁是犯人?”

  甘必胜道:“这位娘子是张宪的女儿吧?”

  张炎喝道:“是又怎样?”张雪波道:“好,你们把我拿去好了,可别伤害我的爹爹。”

  甘必胜不理会她,说道:“岳飞和张宪犯了谋反之罪,早已明正典刑,张宪的女儿不是犯人的家属是什么?”

张炎怒道:“你这叛主求荣的好贼,竟敢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我说,秦桧才是犯人!”

  甘必胜冷冷说道:“你说的不算数,要皇上说的才算数岳飞、张宪犯了谋反之罪,是皇上定案的。秦相公可是一直受到皇上重用的宰相。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只知道皇上是我的主子。不像你眼中只知有岳飞张宪,不知有皇上。叛主求荣这四个字,请你收回去自用吧!”岳飞的冤狱尚未得到平反,他说的这番话倒也不能算是强词夺理。张炎不敢骂皇帝,也就不能针锋相对地反驳他了。只好移转矛头,说道:“秦桧之奸,天下共见。秦桧已经死了,你何必还做他的爪牙,来残害忠良之后。”

  那姓段的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说道:“张炎,你错了,甘大哥如今是大内侍卫,他是奉了皇上之命来拿钦犯。我和他一样,也是早已由秦相公保荐给皇上,当上了大内侍卫了。”

  张炎亢声说道:“岳少保精忠报国,他的外女儿在他受害之时刚满周岁,更是根本就不可能犯罪。我不管你们是否奉了圣旨,我绝不许你们伤害她!”

  那姓段地冷笑道:“张炎,你别摆出一副维护忠良的面孔了,你口口声声说甚忠奸,我问你,你是忠是奸?“张炎怒道:“我是忠于宋国的老百姓!”

  那姓段得指着檀公直道:“这个人是你的亲家吧,据我所知,他也是金国的王爷,对吗?”

  张炎道:“是又怎样?”

  姓段地冷笑道:“张宪的女儿从你为父,你把她许配给金国的王爷之子,亏你还敢说个忠字。”

  张炎气得大骂:“他是反对金国的皇帝侵宋的,要说不忠,只能说他是对金国的皇帝不忠。你们根本就不配和他相比!”

  檀公直淡淡说道:“我的身份是哈必图告诉你们的吧?”甘必胜道:“你知道就好。你们自己人说的当然不会是假话。”

  檀公直道:“他说我的身份点不假,但有桩事情,你却说错了。”甘必胜道:“什么事情?”

  檀公直道:“哈必图肯和你们说真话,似乎你们才称得上和他是自己人!”

  甘必胜变了面色,说道:“我没工夫与你胡扯,你们通通都是犯人!

  怎样,你想拒捕吗?“在他说话之时,檀公直已经站了起来,双目不怒而威,冷冷地盯着甘必胜,甘必胜虽然知道他受了伤。心中亦是有点恐慌。

  想到:“金国的三个巴图鲁,在他手下两死一伤,要是他伤得不重,我恐怕未必打得过他。”那姓段地说:“张炎,我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多受皮肉之苦。你受得了,你的义女和外孙未必受得了!”

  张炎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你提醒我,不错,人生终有一死,何不死得痛快一些。好,我束手就擒便是!”他走到那姓段的面前,忽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姓段的怔了一怔,说道:“我是段精忠,怎的你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吗?”

  张炎陡地冷笑喝道:“岳少保才是精忠报国,凭你这奸贼也配用精忠二字?”大喝声中,整个身体扑了上去。

  他和段精忠一打起来,登时除了孩子之外,所有的人都打起来了。檀公直早已蓄势待发,一出手当真是动如脱兔,第一招就招就打中了甘必胜。

  甘必胜给他一掌打着胸膛,先是大吃一惊,跟着却是大喜。

  原来他虽然觉得有点疼痛,却还不如预料之甚。按说高手拼斗,对方若是用上内力的话,给打着胸膛,那是非得当场呕血不可的。檀公直当然不会是手下留情,有内力而不使用的。“原来他果然是受了重伤,真气都已溃散了!”

  甘必胜在四个人中武功最高,临敌的经验也最丰富,立即拾起了地上的一柄猎叉。一当作兵器,不和檀公直比拼拳脚了。

  这柄猎叉有七尺多长,檀公直内力消失,夺不了他的猎虎叉。即使他一时间刺不中檀公直。亦已是处于不败之地。另外两名卫士。一个叫李大成。一个叫郑德业。郑德业在四个人中本领最低,他知道女子容易欺负,于是就跑上去抓张雪波。檀道成抓出腰刀。就冲上去,却给李大成拦住。

  李大成用的是双股剑,若论真实本领,檀道成本来胜他一筹,但可惜已受了伤,跳跃不灵,被他拦住。却是冲不过去。

  四个人中,倒是张雪波可以和对方打成平手。她用张炎的匕首应敌,发挥了“一寸短,一寸险”的威力。

  郑德业的双刀几乎遮拦不住。要不是她欠缺临敌经验,早已刺伤敌手。

  张炎伤势之重,仅次于檀公直,他自知不耐久战,必须速战速决,是以他的打法也与众不同。一上来就是蛮打。

  大喝声中,张炎整个身体扑上前去,双臂齐张,好似两把铁钳,将段精忠拦腰箍任,两人变作了倒地葫芦。段精忠又惊又怒,喝道:“你找死!“他用的是一柄三尺多长的青钢剑,他的身体已经被压在下面,手臂缩不回来,只好尽力弯曲手腕,反手把剑尖插入张炎背心。

  剑尖已经刺了进去三寸有多,段精忠正要有力插过他的心脏,不料已是力不从心,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正好在这生死关头,张炎的拇指按住了他的气愈穴。气愈穴乃是三阳经脉汇合之点,一被按住,半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张炎奋起神威把敌人的头颅往地上猛撞,一面撞一面喝骂:“你这背主求荣的奸贼,也配叫做精忠!”段精忠脑袋开花,终于给他打死。张炎松了口气,方始隐隐觉得全身发麻,他的气力亦已用尽了。

  郑德业打不过张雪波。恶念陡生,突然向她的孩子扑去。

  檀道成一见孩子危险,也奋不顾身地向前猛扑。他本是被李大成拦住的。他硬冲过去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子,李大成在他背后立刻杀手。

  那孩子跌倒地上,郑德业正要一脚踏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檀道成已是一拳向他打来。郑德业见他势如疯虎,不敢抵挡,慌忙躲闪。但他们是一个跟着一个的,就在此时,李大成的左手剑亦已从檀道成的右肋刺入。檀道成喝道:“我与你拼了!”五指如约,反手抓破了李大成的咽喉,李大成倒了下去,血流满地。但檀道成的伤口扩大,鲜血亦已在大量流出。檀道成叫道:“冲儿快逃,长大了给爹爹报仇。”他的孩子也不知是否给吓得傻了,此时虽然已爬了起来,却没有逃。张雪波此际眼中也是只见孩子,顾不得防备敌人了。张雪波向孩子跑去,郑德业舞动双刀,从她背后砍来。孩子叫道:“你敢砍我娘亲,我打死你!”他非但没有逃,反而向郑德业扑去。

  张雪波大惊,慌忙斜身窜上,想要抱了孩子逃走。也幸而有这孩子把她引开,她的身法比郑德业快,这才没有给郑德业砍着。

  郑德业腾地飞起一脚,孩子并没给他踢中,但却不知是否给吓得慌了,双足站立不稳,又跌倒了。

  张雪波喝道:“谁敢伤害我儿。我要他死!”匕首反身刺出,拼命保护亲儿。

  但此时她已沉不住气。为了保护儿子,也不能用绕身游斗来发挥她的所长了。匕首只有七寸长,可是抵敌不过郑德业的双刀。

  突然,郑德业忽觉剧痛透心,一声惨叫,身躯矮了半截。张雪波匕首插下,登时刺穿了他的头颅。原来那孩子在他胯下一抓,正好符合了“神仙摘茄”的手法。把他的阴囊抓破了。

  张雪波拔出匕首,只见郑德业后脑穿了个洞,脑浆和鲜血迸流。翻起死鱼一样的眼睛,终于倒了下去。张雪波从来没有杀过人,当的一声,匕首跌在地上。孩子扑入她的怀中。张雪波紧紧将孩子搂住。母子俩人。都是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甘必胜一看,自己带来的三个人都已死掉,自是不免心慌。不过对方亦已有两个人-一张炎和檀道成受了重伤,还有一个张雪波虽没受伤,显然亦已是无力再战了。此时他正在和檀公直恶斗,已经占到绝对上风,估量不出十招。就可制檀公直死命。只要制住了檀公直,杀张雪波母子易如反掌。

  既然是稳操胜券,甘必胜当然是不肯逃走,反而改得更加急了。

  檀公直目光呆滞,好像已经不知道闪躲似的,甘必胜的猎叉刺来,他竟然挺胸迎上,“朴”的一声响,猎叉刺入他的胸膛。

  甘必胜哈哈笑道:“檀贝勒,谁叫你不接旨,你死了也怨不得我!“忽地听得檀公直也在哈哈大笑,笑声嘶哑,难听非常。受了重伤的人,怎么还笑得出?甘必胜给他笑得毛骨悚然,喝道:“你笑什么?”

  檀公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名字好笑。”

  甘必胜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檀公直哼了一声道:“你想激我动怒,让你死个痛快,我偏不如你所愿!”

  甘必胜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檀公直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当真杀得了我?”

  甘必胜哈哈笑道:“你想激我动怒,让你死个痛快,我偏不如你所愿!”

  他的猎叉已经刺入了檀公直的胸膛,只要再用一点气力,把猎叉插得深些,就可取了檀公直的性命。但因他是佰了金主之命方要把檀公直押往京师的,故此未敢立施杀手。哪知檀公子却挺起胸膛,向前踏上一步,故意让那柄猎叉在他的胸膛划深三寸。

  甘必胜吃了一惊。给檀公直的冷笑声笑得心里发毛,心想他伤得这样重,料想也救不活了,心里发毛,喝道:“好,你定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檀公直道:“对不起,你杀不了我,那我只能杀你了!”陡的一声大喝,把猎叉拔了出来!

  甘必胜本来是把猎叉刺入他的胸膛,哪知给他一拔,甘必胜所用的力度非但给他抵消,刺不进去。猎叉一拨出来,甘必胜反而给震得几乎摔倒。檀公直大喝一声,就扑上去。

  甘必胜这一惊非同小可,抡起猎叉横挡,哪知仍是阻挡不了、檀公直呼地一掌劈出,猎叉登时断为两截,留在甘必胜手上的半截猎叉,给檀公直这一击之力,反戳回去。虽然只是木材。也戳入了他的胸膛。甘必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倒毙在血泊之中。

  檀公直的胸口开了一个洞,鲜血也像箭一样射出来。他先是纵声大笑:“我说你是必败,没说错吧!哈哈,哈哈!”

  原来他是借甘必胜之力,故意让猎叉刺入胸膛,来施展天魔解体大法的。

  四个宋国的大内卫士都已死了,但他们这两家人,除了张雪波母子之外,三个大人也都重伤,命在须臾了。

  张雪波吓得不知所措,爹爹、公公、丈夫,都是血流不止,先救哪一个呢?他们伤得这样重,恐怕哪一个也救不活了!

  张炎忽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银瓶,抛给张雪波。

  “这是岳少保军中所用的金创药,快,快给你的公公敷药……”张炎嘶声叫道。

  张雪波接过金创药,只听得公公也在叫道:“别管我,快给你的爹爹敷药!“张雪波向公公走近两步,略一踌躇、回头看一看张炎。

  张炎嘶哑着声音叫道:“我做了错事,亲家,你就让我以死赎罪吧。

  我是救不活了的,雪儿,你要把孩子抚养成人,我,我就安心去了!”

  张雪波大叫:“爹爹!”只是张炎已经闭上眼睛,她跑去探张炎的鼻息,张炎已是断了气了。

  张雪波欲哭无泪,这个时候也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她呆了一呆,拿起瓶金创药,又向公公跑去。

  檀公直沉声说道:“贤媳,你听着,我已经给冲儿找了师父,我的房间里有一把檀香扇是他画的,你要珍重收藏,留作冲儿他日师徒相认的信物。”声音越说越小,张雪波把那瓶金创药倒了一半在他的伤口,檀公直已经闭上的眼睛,忽地睁开,叫道:“别糟蹋金创药,那人叫耶、耶律…”张雪波知道公公要告诉她。他的那位朋友的名字,亦即是她的儿子的师父名字,但公公只能说出这个人的复姓,名字却是说不全了。檀公直细如蚊叫的声音也中断了,张雪波把耳朵贴到他的唇边,只觉他脸上的肌肉都已经变得僵硬冰冷了,当然也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檀道成倒在血泊之中,此时他的头也正在慢慢向下垂,眼睛也在慢慢阖上了。张雪波叫道:“成哥,你不能死!“檀道成道:“雪,雪妹,请原谅我,这副担子我只能让你独自挑了!”张雪波心情激动之极,拿起张炎给她的那柄匕首,说道:“成哥,咱们是说过同生共死的,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她正要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口,檀道成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忽地叫道:“你忘了你爹爹吩咐吗?要死容易,活着抚孤却难!难的留给你做,我要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活下去!”

  “当”的一声,张雪波的匕首跌落了。

  檀道成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说道:“雪妹,你是我的好妻子,.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孩子大叫“爹爹!”扑到父亲身上。张雪波待着木鸡,好像灵魂脱离躯壳,也随丈夫去了。

  孩子的哭声把她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忍住眼泪,把孩子搂在怀中,说道:“记着爷爷的话,好孩子是不哭的,长大了给爹爹报仇!”

  可怜她在这样说的时候,亦已是哽咽不能成声了。眼泪没有流出来,但却倒流在她的心里。

  \\X日影西斜,一个黑衣少妇背着孩子从盘龙山上走过来,这个黑衣少妇就是刚刚遭遇家散人亡之痛的张雪泼了。

  张雪波是忙了一个上午,草草埋葬了公公、爹爹和丈夫之后,含着眼泪,背起她的儿子檀羽冲下山逃难的。

  她已经失尽亲人,天地虽大,却不知何处可以容身。

  公公遗嘱,要她去找那个答应了收檀羽冲做徒弟的人,但这个人的名字她却还未知道。人海茫茫,又怎知何时可以碰上,说不定永远也碰不上!

  她也不知道外面是怎么样一个世界,只知道外面的世界更加荆棘满途。山上的荆棘是有形的还可以避开,山外面的荆棘是无形的,要避也避不过。

  但为了孩子,她必须活下去!

  心头的创伤还在滴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和过去的日子告别,和长眠在这山上的亲人告别,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山。

  亲人已经埋葬,感情却不能埋葬。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牵动她的愁怀,令她有着依依不舍的情感。她忍不住走几步回一回头。

  孩子无知,以为母亲是因背着他走得累了,说道:“妈妈,你放我下来,我走得动的。”

  张雪波矍然一省,苦笑说道:“好孩子,多谢你提醒我,咱们是应该走得快一点了”她这才发觉,走了半天下山路程还未走了一半。虽说山路难行,还是比普通人走得更慢了。

  正当她加快脚步之际,忽地听得许多人一齐叱喝的声音,前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队金兵!她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和孩子藏在高逾人头的乱草丛中。

  日都是喜欢从那面山坡下山的,张雪波是为了预防万一,怕万一碰上敌人,这才故意挑选这面荆棘满途的山坡下山的。

  她本来以为敌人不会来得这样快,哪知还是来了!

  她们母子藏匿之处,和对面的山坡若是拉成直线,距离不过半里路途,那边的情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队金兵,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倘若散开来搜索,她们母子势必难逃魔爪。

  但他在那队金兵并没散开来搜索,他们大声吆喝,原来追捕一个人。

  这个人头戴竹笠,从山上走下来,面貌虽然看得不很清楚,但却可以看得出来,并非山上的猎户。山上的猎户只有十来家,每一个人张雪波都熟悉的。这人步履如飞,看来武功也似不弱。

  “什么人?给我站住!“金兵已经一拥而上,将那人围困在当中了。

  那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因何阻路?”

  金兵队长怔了一怔,好像觉得此人荒谬之极,怔了一怔,喝道:“你瞎了眼吗?我们是大金国的官兵!”那人冷冷说道:“是官兵又怎样?这座山总不是你们的吧?你们走得,我为何走不得?”

  金兵队长大怒,正要下令拿他;忽地又有两个军官愉马驰来,这两个军官的职位似是在他之上,其中一个叫道:“且慢动手!”一个说道:“你退下去,待我问他。”这军官勒住马头,向那虬髯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道:“你是不是汉人?”

  那虬髯汉子道:“是汉人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军官说道:“你若是甘必胜那一伙的汉人,那么咱们就是朋友。”

  虬髯汉子道:“甘必胜是什么人?”

  军官说道:“朋友,你是装糊涂吧?你莫多疑,我们是已经和哈必图见过面的,甘必胜是宋国的大内卫士,他也是哈大人的新交。”

  虬髯汉子冷笑道:“原来金的什么官儿已经做了一伙吗?我是普通百姓,不论金国的官儿和宋国的官儿,我都高攀不起!”

  两个军官面色登时大变!

  胖的那个军官喝道:“你既不是甘必胜那一伙,独自一个人跑来盘龙山干什么?”

  虬髯汉子哼了一声,说道:“我也正想问你们呢,你们这一大堆人又跑来盘龙山干什么?”

  瘦的那个军官喝道:“混账东西,你还要不要性命,要性命的快说实话,你是不是来找檀公子的?”

  虬髯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妙极,我正愁没处打听檀公直的消息,你们却凑上来了!”

  胖的那个军官摇一摇手,示意叫部下不可妄动,说道:“你要打听什么?”虬髯汉子道:“实不相瞒,你们不来问我。我也要问你们。我要问你们这班混账东西,到底把檀公直怎么样了?”

  瘦的那个军官喝道:“大胆混蛋,乱刀把他宰了!”

  胖的那个军官却道:“别忙,谅他已是插翼难逃,待我问他,他若然还敢放肆,再杀不迟!”回过头来,阴恻恻地对那虬髯汉子冷笑说道:“朋友,你的胆气我很佩服。但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你的武功不错,也只能白送一条性命。不过,看在你是一条好汉的份上。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倒可以饶你不死。我问你,你是不是檀公直约来的?他的家人躲在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虬髯汉子喝道:“你听着,老子平生从来不惯受人助问,如今是我盘问你们,你懂不懂?快说实话,檀公直是给你们害了。还是已经给你们押上京师?哼,你们若是不能将檀公直交出来,我叫你们一个个都活不了!”

  那个小队长按捺不住,首先冲上前去,喝道:“混账东西,且看是谁不能活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乓的一声,那小队长已是给虬髯汉子抓了起来,一个旋风急舞,摔了出去。

  “当然是你不能活命!”虬髯汉子喝道,那小队长给他猛力摔出去,撞到了两名官兵,那两名官兵登时也骨碌碌地滚下山坡,短促的惨叫声一发即止,显然是都已气绝而亡了!

  红髯汉子飞身跃起,乒乓两声,又踢翻了两名官兵,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朝着那个骑在马上的胖军官扑下。

  那个胖军官身材虽然肥胖,身手倒很灵活,一个镫里藏身,宝刀已是出鞘,一招“斜切藕”斩那汉子手臂。

  虬髯汉子身子悬空,眼看这一刀就要将他的一条手臂卸下,只听得他陡的一声大喝,不知怎的,却是那个胖军官跌下马来。

  胖军官坠马。那匹马受惊,向前一冲,虬髯汉子也未能够落在马鞍,跟着扑上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瘦的那个军官抖起一根长矛已是从马上朝着他猛刺。

  虬髯汉子身形一闪,避过矛关,一抓着矛杆,陡地又是一声大喝,瘦军官也给他拖得滚下了马背。

  官兵大惊,四面八方围上,虬髯汉子抢了胖军官那把宝刀,“铮”一的一弹,哈哈笑道:“好一把宝刀,正合我用!”宝刀挥出,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两柄钢刀,一杆花枪全都给他这柄宝刀削断。

  他刀砍掌劈,高呼酣斗,迅猛有如怒狮。

  张雪波从高逾人头的茅草丛中看出去。只见四面八方都是那虬髯汉子的影子,刀光俨若银虹,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看了片刻,只见刀光滚滚,连他的影子也不见了。围攻他的,尽管有二三十人,刀光所到之处,却是如汤泼雪,挡者辟易!

  目睹这样惨烈的厮杀,莫说那些和他搏斗的官兵,躲在草丛中偷看的张雪波亦是为之心悸。只听得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围攻他的官兵到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剩下那两名军官了。那个胖军官见势不妙,转身便逃,虬髯汉子喝道:“哪里跑?你的宝刀,请你受用!”手起刀落,把那胖军官劈为两半。

  瘦军官吓得双腿发软了,卜地跪倒,叫道:“你、你是耶律…”虬髯汉子喝道:“想求饶吗?”那瘦军官垂下头瘫作一团,却已发不出声音。原来竟是给他吓死了。

  红髯汉子一声长笑,说道:“我早说过要你们一个都不能活命的,我从来言出必行,如今你们该相信了吧?”大笑声中,他已经抢了一匹坐骑,绝尘而去了!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这虬髯汉子尽歼金兵大笑而去,和岳少保当年在朱仙镇大捷之后仰天长啸的豪情岂不正是相同?快意恩仇,人生能得几回有?他发泄了心头的悲愤,也抒发了痛快的心情。人已绝尘而去,笑声尚在山谷回旋,好像是要张雪波分享他的痛快。

  张雪波像是在噩梦中惊醒过来,但她的心头却是如附铅块,想笑也笑不出来。

  “你,你是耶律……”这是被虬髯汉子吓死的那个军官最后叫出来的,一句尚未说得完全的话。张雪波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一句话。

  “啊,原来他就是冲儿的师父,是公公要我们去寻找的那个人!”

  心念未已,她的孩子亦已跳了起来,叫道:“妈妈,这个人是爷爷的朋友,他是为了替爷爷报仇,把这些强盗都杀光的!哈,他一定是爷爷替我找的那个师父,我有这个师父,真好,真好!”

  “我真糊涂,孩子都想得到的事情,我却失之交臂!”张雪波黯然说道:“可惜他已经走了。都是妈妈不好,错过了这次机会。”其实这又怎能怪她,在刚才那样骇人心魄的高呼酣斗之中,她又怎敢出声呼唤。莫说刚才,如今她不是惊魂未定。冲儿反而安慰她道:“妈妈,不要紧的。咱们找不到师父,师父也会来找咱们。”

  张雪波微笑道:“你怎么知道?”

  羽冲道:“爷爷不是说过,要亲自送我去拜师的吗?但师父不待爷爷把我送到他那里,他就回来找爷爷了。我想,一定是他已经知道有坏人要来害爷爷,他放心不下,这才跑回来的。他不怕危险也要来找爷爷,他答应了的事情又怎能不做?我想,他要找咱们,可能比咱们要找他还更心急!”张雪波呆住了,孩子不过七岁,在她的心目中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如今她才发现,她以为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竟然这样聪明,甚至比她还要聪明。他竟然懂得依理推测,而且说得条理分明。

  夕阳已经落山了,天边晚霞如血,血腥的气味从那边的山坡随风吹来。

  “妈妈,天色已晚,今天恐怕不能下山了。咱们到那边的山坡过一晚好不好2”孩子说道。他们所在的这面山坡满是荆棘,那边的山坡则是比较平坦的。

  张雪波皱眉道:“你不怕那堆死尸?”檀羽冲道:“怕什么,他们都已给师父杀了。”张雪波道:“血腥气味也是难闻。”檀羽冲道:“咱们又不是睡在尸首堆中,离远一些也就行了。总比睡在荆棘丛中好。”张雪波拗不过他,只好答允,说道:“好吧,咱们到上风处找个干净的地方过夜,但那些尸首的形状一定很可怕,你最好闭上眼睛。”她哪知道孩子的好奇心理。他正是要去看他师父的英雄业绩。檀羽冲道:“妈妈,昨天你不是也曾杀过人吗,怎的忽然胆子小了。”

  张雪波正容说道:“杀人是迫不得已的事,你长大了只可以杀欺负你的恶人,绝不可随便杀人。一个人总应该有慈悲之心的,你懂吗?”檀羽冲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说道:“爷爷早已教过我了,但爷爷也教我先要学会杀人的本领才不怕恶人欺负,现在我未学会杀人的本领呢。妈妈,你就让我先学好了本领再教训我吧。”张雪波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是做人的大道理,唉,你这孩子就爱和妈妈驳嘴。”檀羽冲忽道:“偷东西是不好的,我知道。但坏人的东西可不可以拿?”

  张雪波怔了一怔道:“你为什么这样问?”

  檀羽冲道:“爹爹只留下一柄匕首给我,妈,你都还没有兵器呢。咱们可不可以检一把刀或剑留为己用?”反正这些撒了满地的刀剑本来就是那班坏人要用来杀咱们的,咱们拿了去将来杀坏人,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张雪波道:“不好”檀羽冲道:“为什么不好?”张雪波道:“拿坏人的刀剑来杀坏人本来是可以的,但要看情形而定。咱们现在是逃难,你是一个孩子,要是藏了大人的刀剑,很容易给人看得出来。不但是你,我身上藏了刀剑,给人看出,也会惹祸殃的。招惹灾祸,那当然是不好了。唉,冲儿,你年纪小,你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辱负重,待妈妈慢慢和你说吧。”

  她用孩子听得懂的语言反复申述“忍辱负重”的意义,不过檀羽冲虽然早熟,却还是听得似懂非懂。他只能说道:“妈妈,你只需告诉我杀坏人是可以得那就得了,我当然也不会把杀人当作玩耍的。”

  不知不觉已是走到了对面山坡,那残酷的场面果然是目不忍睹,张雪波苦笑一声,也就不再和孩子说了。她正想绕道而行,忽地隐隐听得一声呻吟。

  张雪波吃了一惊,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呻吟声断断续续听得更清楚了。

  她大着胆子走到尸首堆中一找,果然发现了一个活人。这人看来只是受了轻伤,躺下来装死的。他看见张雪波来到他的面前,竟然坐起来了。

  不过,他虽然伤得不算重,但体力却恢复,为了骗取张雪波的同情,仍然装作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张雪波吓了一跳,退后两步,颤声道:“你、你还没死?”这句话其实问得极其可笑,死人又怎能够说话?那人叫道:“救,救命!我,我渴死了!”

  张雪波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安慰他道:“别慌,你不会死的,我给你水喝。”她离家的时候,是准备有可供两日之用的干粮的食水的,当下打开那盛满食水的葫芦,叫那人张开口把水倒入他的口中。

  檀羽冲道:“妈妈,他不是坏人吗?你为什么要救坏人?”

  张雪波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罪不至死,而且他又受了重伤,不会伤害咱们了。所以纵然他是坏人,咱们也应该救他。”

  那人喝了小半葫芦的水,体力恢复几分,精神一振,说道:“娘子,多谢你,你真是一个大慈大悲的女菩萨。”

  张雪波见他满身血污,说道:“可怜,待我瞧瞧,你伤在哪里,我给你敷上金创药。”

  那人色心顿起,心里想道:“妙极,这漂亮的娘儿想必是哪家猎户人家的小媳妇儿,难得她随身还带有金创药,这回我可真是因祸得福了。”他受的只是轻伤,不想给张雪波发现,突然反手一刁,扣着了张雪波的脑门。

  张雪波做梦也想不到这人竟会恩将仇报。脉门被他扣住,半边身子酥麻,大惊之下,失声叫道:“你、你干什么?”

  那人笑道:“不必劳烦你了,药,我会自己敷的。不过,我是药也要,人也要!”

  张雪波气得大骂:“你这畜牲!”

  那人哈哈笑道:“好标致的姐儿,我是要定你了。你跟我不会吃亏的。来,来,来!咱们先来亲个嘴儿!”檀羽冲喝道:“狗东西,你敢欺侮我的妈妈!”拔出匕首,扑上去刺那金兵。他扑上去一刀刺着那金兵的小腿,刺是刺着了,可惜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能有多大气力,那金兵全他的匕首划伤了一点皮肉,大怒喝道:“踢死你这小杂种!”一个“虎尾脚”倒蹬踢出,“当”的一声,把檀羽冲的匕首踢飞,幸而植羽冲还算灵活,身体没有给他踢个正着。

  虽说只是伤了一点皮肉,疼痛的感觉还是有的。这刹那间,那个被刺了一刀的金兵,他的一只手本来是抓着张雪波脑门的,一痛之下,不知不觉也就稍微松了一些,抓得没那么牢了。

  张雪波毕竟是练过武功的女子,刚才不过是毫无防备,这才受对方所制而已。此时她情急拼命,一觉有机可乘,武功自然而然地就登肘施展出来了。她横肘一撞,挣脱了魔爪。

  这金兵不知死活,只道她不过是有几分气力的女猎人,给她挣脱,暴怒如雷,“贼婆娘,胆敢行凶!我看得起你才要你做小老婆,你若不识抬举,我把你们俩母子全都杀了,看你如何逃得出我掌心!”口中粗言秽语大骂,双臂箕张,扑上来又要抓张雪波。

  那柄匕首半空落下,张雪波抢先一步接了下来,骂道:“畜生!“那金兵一朴被她闪过。只见白光一闪,那把匕首己是刺入了他的咽喉。张雪波松了口气,拔出匕首,叫道:“冲儿,你没事吧?“哪知她还未回过来,已是听得她的儿子一声尖叫。

  这一叫非同小可,回头一看,只见她的儿子已是被另外一个满面血污的金兵抓在手中。

  这个金兵更加狡猾,他是完全没有受伤装死的。他伏在尸首堆中装死,骗过了那虬髯汉子,在他的同伴和张雪波搏斗之时,他也丝毫不露声息,此时方始突然跃起。

  “哼,你还想过来和我拼命吗?乖乖地给我站着,否则我捏死你的儿子!”

  张雪波手中拿着匕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但却是不能不停下脚步了。

  那金兵哈哈笑道:“我没有他那么笨,我早已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猎妇了。听说檀公直的儿子娶了一个汉女为妻,想必你就是那个汉女吧?”

  张雪波道:“我,我不是的。求求你行个好,放了我的儿子吧,你受了伤,我可以用金创药和你交换。”金兵哈哈笑道:“你说谎的本领太差,眼力也太差!”

  他嘿嘿冷笑,继续说道:“你以为我受伤,我告诉你,我身上的血不过是同伴的血。你的金创药留着自己用吧,不过,你要我放过你的孩子,那也不难,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张雪波咬牙说道:“你想要怎样?”

  那金兵笑道:“也没怎样,你长得不错,我只想你做我的老婆。我是尚未娶妻的,不会像那个人一样要委屈你做小老婆。”张雪波忍不住又骂:“畜牲!”

  那金兵倒不动怒,冷冷说道:“你不肯答应,那也由你,只是你的儿子我可要拿回京师献给皇上了。嘿嘿,檀贝勒请不到,这孩子纵是杂种,毕竟也还是他的孙儿。我大的功劳捞不到,小小的功劳那是到手了的。”

  檀羽冲忽地骂道:“你敢骂我是小杂种,你才是杂种!”突然张口在他肩头一咬。

  金兵大怒喝道:“小杂种,你不想活了!”不过他可舍不得这个人质,只有把擅羽冲高高举起,作势要把他摔死。

  张雪波恐怕他真要摔死自己的儿子,无暇思索,把手一扬匕首飞出。

  那金兵正在张口大骂,匕首飞来,恰好飞入他的口中,穿过了他的喉咙!那金兵叫也叫不出来,身躯向后倒下,孩子给抛了出去。

  张雪波一掠而前,接下儿子,定睛看时,那金兵已是倒在地上,鲜血好似箭一样从中里射出来。

  张雪波不敢看这惨状,连忙拔出匕首,拖了孩子,跑到树林里面。檀羽冲道:“妈妈,你真好本领,你教我用飞刀好吗?”

  张雪波的暗器功夫是跟张炎偷偷学的,其实还未练成,她想起刚才那样危险的境况,心中犹有余悸,这飞刀一掷,倘若万一失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冲儿,在你未找到师父之前,妈妈会的本领,只要你肯学,妈妈当然会教给你。不过,你一定要遵从妈妈的吩咐,否则我宁愿你不懂武功。

  你答应吗?”

  檀羽冲道:“妈妈,你要我答应什么?”

  张雪波道:“冲儿,你很懂事,咱们就好好地谈一谈吧。先拿今天发生的事情来谈一谈。”

  檀羽冲道:“妈,我做错了什么吗?”

  张雪波道:“孩子,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也忘记了公公(张炎)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檀羽冲道:“公公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张雪波道:“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残忍。不错,敌人也分好几种,有的罪大恶极,有的只是奉命而为,身不由己;有手上拿着刀的敌人,有笑里藏刀的敌人,但也有业已放下屠刀,愿意悔改的敌人。不能一概而论,一味滥杀。但那个假装受了重伤的金兵,为娘的没有仔细视察,就去救他。对敌人毫不提防,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檀羽冲过:“妈,我也听得公公说过,公公说一个人总是难免会犯错的,只要在做错的事情中得到教训,那么坏事也就变成好事了。那两个坏人已经恶有恶报,孩儿也没受伤,妈,你也就不必难过啦。”

  张雪波惊奇于孩子的领悟能力之强,说道:“冲儿,你记得公公教导,比妈还强,真是个好孩子。不过,今天你也做了一件十分鲁莽的事,往往比做错了事后果更坏,你知道吗?”

  檀羽钟道:“我做了什么鲁莽的事?”

  张雪波道:“你不应拔刀刺那金兵,你的本领和他差得太远,没有赔上一条小命,那真是天大的侥幸、你试想想,要是他当时一脚踢中了你,你还能够活着和妈妈说话吗?”

  檀羽冲道:“妈,当时那个金兵是捉着你的呀,妈,我只是要帮你呀!”

  张雪波道:“孩子,我知道你要帮我,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你的帮忙是无补于事的,反而令妈妈要分心照顾你。那个金兵的本领比不上我,我虽然被他捉住,但还是有把握把他杀掉的。”

  檀羽冲道:“但当时我给吓慌了,我害怕你打不过他。”

  张雪波道:“就是我打不过他,你也不应该帮我、试想想,我若打不过他,你又怎能打得过他?那不是咱们母子都要丧命吗?”

  檀羽冲道:“爷爷死了,爹爹死了,外公也死了。妈妈,倘若你也性命不保,孩儿能活下去吗?”

  张雪波道:“不,我就是要你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要活下去。你还记得公公要你长大了学好本领,替他报仇吗?”

  檀羽冲眼中含泪,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张雪波道:“记得就好。冲儿,你要知道,那些坏人已经害死你的爷爷,害死你的爹爹,又害死了你的外公,必定不肯放过咱们的,你是张家和檀家两家人唯一的幼苗,今后即使碰上比今天更大的灾难,你都要忍受,不能让人看破你的来历。”檀羽冲道:“妈妈,那些坏人为什么要害死爷爷、爹爹和外公?啊,还有一件事情,外公临死时候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也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样,要你活下去。不过,他说是要你为了自己的外公和爹爹也要活下去。他还说他这一生总算对得住你的爹爹,妈妈,你另外还有一个爹爹的吗?”

  张雪波擦泪说道:“不错,你是另外还有一位外公。不过这个外公是把我抚养成人的,他对我比亲爹还亲,对你也是比亲外孙更疼爱的。所以你也必须记着这个外公平日对你的教导。”檀羽冲道:“我记得的。我的另外一个外公是什么人,他在哪里?”

  张雪波道:“那个外公早已死掉了。孩子,你的祖父和你的外公都不是寻常人,他们事情,待你长大一些,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却必须记住,不能给外人知道你的身世,记住你只是一个普通猎人的儿子,爹爹死了,跟妈妈逃荒的。总之妈妈千言万语,就是教你一个‘忍’字,明白吗?

  “檀羽冲道:“妈妈,我答应你。以后你不喜欢我做的,我都不做。”张雪波道:“好,这才是妈妈的好孩子。你也很疲劳了,有话明天再说,睡吧,睡吧。”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张雪波却无法入睡。金国的皇帝要捉他们母子,宋国的奸臣也要捉他们母子,如何逃得过他们的魔爪呢?宋国派来的那四个卫士虽然都已死了,金国派来的那三个什么巴图鲁,可还逃了一个哈必图。还有,自己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恐怕还会碰上不知多少次好像今天的事。

她心如乱麻,终于得到了一个主意,唯有毁掉自己的容貌,才能够在这乱世求生。她咬牙,拔出匕首,在自己的脸上,左一刀,右一刀,纵横交错划了十几刀,她咬着牙,不敢惊醒自己的孩子。

虽然她知道孩子明天醒来,仍是免不了大大吃惊的。但她不愿让孩子分担自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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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39:11 | 只看该作者
第 五 回 官衙赏花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惰。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偶然相遇人间世,会在层台阿姥家。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胡姬献曲,曼舞轻歌。舞影翩跹,俨似穿花蝴蝶;歌声美妙,胜于出谷黄莺。主人劝酒,客人大乐。

  “舞得好,唱得妙。可惜有一句唱词说得不对。”客人说道。

  那歌姬吃了一惊,“是哪一句不对,请哈大人指点。”

  “唯有牡丹真国色”,客人说道:“牡丹怎么比得上你。”说罢哈哈大笑。歌姬佯羞说道:“哈大人拿我取笑,我、我不干啦。”

  主人笑道:“哈大人喜欢听歌,我叫她们再唱一曲。”

  客人说道:“其实,我应该说是花骄人更娇才对。完颜将军,说真格的,京城的牡丹可还当真比不上你家的牡丹呢!”客人的称赞倒不是客套的应酬说话。

  园中花圃锦绣,但却并非百花齐放。

  园中无杂木,有的只是牡丹。

  满园子都是牡丹!

  放眼看去,只说花的形状便有楼子、冠子、平头、绣球、莲台、碗形、盘形等等类型。花瓣也有莲花瓣、旋瓣、丝瓣、卷筒瓣、裂瓣、尖长瓣等等。

颜色方面则更加多姿多彩了,有红、紫、黄、白、绿等色,而只是红色又可为深红、淡红、朱砂红、梅红、胭脂红、粉红、霞红等。

真个是花光激艳,美不胜收。

  “多谢哈大人赞赏,待看罢这场歌舞,咱们再去赏花。”主人说道。

  这时正在一个女仆在修花剪草,但客人正在目迷五色,当然不会注意及她。

  客人没注意她,她可注意到这个客人了。“咦,这个客人不就是那个什么金国一等巴图鲁的哈必图吗?”她没看错人,不过哈必图早已加官晋爵,比一等巴图鲁职位更高了。

  现在他已是金国御林军的副统领,奉了新皇帝完颜亮的命令,秘密出京,来到商州的。

  此际款待他的主人,就正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

  商州在大散关之北,与宋国接壤,是一个重要的边际地区。商州节度使的职位不是待闲之辈可以做的。

  完颜鉴不但是宗室,(细算起来,他和金国的当今皇上还是兄弟辈呢,虽然这个“细算”,要用算盘才算得清楚,当然他也不敢以皇亲自居。)而且他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伯父。

  他的伯父完颜长之是世袭亲王,现任的金国兵马大元帅。他的职权还可以兼管御林军。本来御林军乃是皇帝的亲兵,依照惯例,一向是由御林军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如今金国的皇帝却准许他兼管御林军,他的权力之大,亦可见一斑了。

  从职位上来说,完颜长之也可说得哈必图的顶头上司。完颜长之所以得享大名,还不仅仅是因为他官高权重,而是因为他是公认的金国第一武学高手。

  完颜鉴并不是他的亲侄,但因完颜鉴文武全才,人又精明能干,故此完颜长之才把商州节度使的位置,给了这个疏堂侄儿。

  论官职,节度使的官衔比御林军副统领高;论背景,完颜鉴有伯父撑腰,也绝不在哈必图之下。

  不过,他现在却必须巴结哈必图。

  因为,对他来说,哈必图不单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而且是皇上秘密派来的钦差。

  为了巴结钦差,他精选女乐,歌舞娱宾。

  另一队胡姬又在翩跹起舞了。

  哈必图眯着眼睛笑道:“完颜将军,你可真会享福,哪里寻来的这许多天仙似的美人儿?”完颜鉴道:“哈大人,你看上哪一个,不妨携她回京。”

  哈必图笑道:“这我可不敢,给皇上知道了,我的脑袋可得搬家。”

  完颜鉴伸伸舌头,说道:“这么厉害?”

  哈必图道:“大家自己人,我不怕和你说,老皇上已经是够精明、够厉害的了,新皇上可比老皇上还更精明厉害得多。还有一层,老皇上虽然厉害,对得力的大臣还是宽厚的,这位新皇上却是喜怒无常,脾气甚为暴躁。完颜将军,你也得当心点呢。”完颜鉴忙道:“多谢大人指点。不知当今皇上喜爱什么?”

  哈必图低声说道:“其实皇上也是甚好女色的,不过你可不能明里送去,也不能由我代送。我是奉命单骑出京的钦差,不能招摇的,带了女人同行成什么样子。你可以先把美女送入京中,然后再由皇上亲信的太监给你秘密献给皇上。”

  完颜鉴道:“我怎么知道哪个是皇上亲信的太监,知道了又怎样能够接得上头?”哈比图道:“这你倒不用担心,到时我可以帮你安排的。”

  完颜鉴心花怒放,暗自想道:“我送给他的黄金宝石果然见效了。说道:“好,那我先多谢哈大人的帮忙了。”他举起酒杯,正想给哈必图敬酒,只见给心图已是看得出了神,对他这个敬酒的举动毫无反应。原来领队的那个歌姬已在轻启朱唇了。这个歌姬不但长得艳丽,歌喉也很美妙。

  完颜鉴知趣,放下酒杯,陪他听歌。

  只听得那歌姬曼声唱道:“浓紫深黄一画图,中间更有玉盘孟。”

  先裁翡翠装成盖,更点胭脂染透酥。

  香潋滟,锦模糊,主人长得醉功夫。

  莫携弄玉棚边去,羞得花枝一朵无。”

  哈必图读书无多,其实听得不大懂,听得一个“花”字就问道:“这支曲子唱得又是什么花?”

  完颜鉴道:“还是牡丹。”

  一个歌女说道:“哈大人,你不知道,我们的夫人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了。所以园子里栽的都是牡丹。”

  哈必图讨好主人,举起酒杯赞道:“风雅、风雅!牡丹花是富贵花,也只有牡丹花才配得起完颜将军的身份。”接着笑道:“唱得好,歌词也写得好,是谁写的?”

  完颜鉴呆了一呆,那个歌女已是替他答道:“这首词名叫鹧鸪天,听说是江南一个名叫辛弃疾的才子写的。”

  想不到哈必图竟然知道辛弃疾的名字,他愕然放下酒杯,说道:“哦,才子?听说辛弃疾是南朝(宋国)一个颇有名气的武将,是耿京的得力部下,原来他还是个会吟诗作词的才子吗?”

  选唱这首词的歌女知道闯了祸,吓得发抖了。

  完颜鉴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只好从旁解释:“南朝词风甚盛,每有新词一出,民间艺人就拿来谱曲,到处都有人唱。商州和南朝交界,自从那年停战之后,至今未再重启干戈,百姓往来也渐渐多了。南朝流行的词曲,往往也在南州流行。倘若不是仔细查问,连我也不知道曲词是谁写的。

  这两年我管军务多了一点,这些小事情也没工夫去细查啦。不过,这首词虽然是辛弃疾写的,咏赞的只是牡丹,倒似乎没有什么犯忌之处。大人若认为不当,我愿代她受过。”他看得出哈必图很喜欢那个歌姬,他也舍不得将那歌姬责打,是以大胆代她求情。哈比图哈哈笑道:“将军过虑,唱南朝流行的曲子有什么关系?咱们的皇上还写汉诗呢。完颜将军,你知道岳飞吧?”完颜鉴道:“岳飞我怎能不知,他是咱们金人的死对头!”

  一个歌姬道:“不是听说岳飞早已死了多年吗?”

  完颜鉴哼了一声道:“他的骨头化了灰也还是咱们的死对头。你一个娘儿哪里懂得,岳飞虽然死了,他的旧属还未死绝,要奉他的什么遗志和咱们作对。哈大人,因何你提起岳飞?”哈必图道:“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完颜将军,你一定想不到。”

  完颜鉴道:“是和岳飞有关的吗?”哈比图道:“不错。”完颜鉴道:“哦,那是一件什么事情?”

  哈必图喝了一杯酒,说道:“有一天我们见皇上摇头晃脑地念诗,连说写得好,写得好。我问是谁写的,他说是岳飞写得什么满堂红。”

  歌姬忍着笑道:“是满江红吧?”

  哈必图一拍脑袋,说道:“对,是满江红。不过依我看来,满堂红可要比满江红好听,最少也多一点吉利的兆头。岳飞写的诗不叫满堂红,怪不得他不以他不能逢凶化吉,要给秦桧杀了。”

  完颜鉴不敢指出“满江红”是词不是诗,说道:“哦,这我倒真料想不到,皇上怎的念岳飞的诗?”

  哈必图道:“皇上说岳飞的口气很大,我倒要和他比一比。他夸口要直捣黄龙,但终他一生都做不到。我却要在有生之年,灭了宋国。皇上还因此写了一首汉诗,说是要和岳飞比一比高下呢!”完颜鉴好奇之心大起,说道:“皇上这首诗不知哈大人可记得否?”

  哈必图道:“皇上的诗,我怎敢不念得滚瓜烂熟。”当下敞开喉咙,把这首诗朗诵出来:“混一车书四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首诗他念过不知多少遍,果然是熟极如流,背得一字不差。

  完颜鉴作洗耳恭听状,听罢,击节大赞:“皇上此一御诗,气盖今古,岳飞怎能和皇上相比,要比也只有——”哈必图道:“哦,只有谁?”

  完颜鉴道:“只,只有历史上功业最大的皇帝,才能和皇上相比,岳飞何足道哉?”

  原来金主完颜亮虽说是要和岳飞一比高下,但这首诗却是自比秦始皇的。只因秦始皇功业虽盛,但在历史上也以残暴著名,故此完颜鉴不敢直言。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书同文,车同轨”,即是把文字统一了,把度量衡(包括车轨的长短,田亩的大小、钱币的轻重和形式等等)的制度也统一了。“混一车书”亦即是代表统一天下的意思。

  完颜亮此诗,意思是说。他要像秦始皇一样统一天下,不容许江南有宋国另划疆界。西湖与吴山都在南宋的首都临安(即今杭州)境内,“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即是要灭亡宋国的意思。

  修剪花那个女花匠听得哈必图朗诵此诗,心头大愤,不知不觉,“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枝不该剪的枝头上开有牡丹花的花枝,幸而她的主人商州节度使完颜鉴正在把全副精神用于和钦差对话,大拍他们皇上的马尼,没注意及她、哈必图哈哈大笑。说道:“对,对,岳飞怎能和咱们的皇上相比,岳飞的‘直捣黄龙’只是梦想,咱们皇上的‘立马吴山’则是必定可以实现的!”

  他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岳飞不能和咱们的皇上相比,辛弃疾也不能和岳飞相比,对不对?”

  完颜鉴道:“对,对极了!岳飞最高的官衔是少保,辛弃疾如今还不过是耿京手下的参军。当然不能相比,不能相比!”

  哈必图笑道:“是呀,皇上连岳飞的什么、什么满堂红都念得滚瓜烂熟,你们唱一唱辛弃疾的什么、什么——(歌女轻轻提醒他道:“鹧鸪天”)对、对,什么鹧鸪天,那有什么关系!”

  完颜鉴放下心上石头,说道:“多谢大人通情达理,不加责怪。但她们选词不当,还得罚她们多唱一曲。”

  领队的歌女已有戒心,连忙请示:“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曲子?”

  哈必图哈哈大笑道:“你问我怎样杀人,我倒敢自夸是个行家,问我曲子的好坏,那可是向瞎子问路了,还是请完颜将军说道吧。”

  完颜鉴道:“哈大人过谦了。但哈大人既然有命,我也不敢推辞,就替哈大人点一曲吧。咏牡丹的诗词。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但似乎以唐代诗人李白的清平调三章最为脍炙人口,就叫她们唱李白的清平调如何?”

  要知李白的清平调是为唐明皇与杨贵妃赏牡丹写的,这是“奉旨题诗”,必须讨好皇帝和杨贵妃的,在李白的诗篇其实是庸俗之作,但却不会犯错。(这里的犯错是指犯给哈必图之忌,至于词中的赵飞燕犯杨贵妃之忌,那是另一回事了。)哈比图笑道:“将军说是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唱吧!”

  歌女重展歌喉,唱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御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哈必图拍掌赞道:“妙极,你若是被选入宫中,一定也会得到当今皇上带笑上看的。”歌女犹有余悸,不敢多说,甚至连打情骂俏的话都没心思说了,只道:“大人,取笑了。”

  完颜鉴道:“不知大人是否还想再听新歌?”

  哈必图道:“我倒想再听一遍辛弃疾的那首什么、什么鹧鸪天,不过不必起舞了,只清唱就行。还有,完颜将军,你知道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要请你为我讲解讲解词意才好。”

  完颜鉴自思:“我已经送他黄金宝石,料想他不会故意找我的岔子、这首词也没什么犯忌之处,不怕为他解释。”于是稍作客气一番,便答应了。

  这首词是辛弃疾在一个姓祝的朋友家里赏牡丹作的,上半篇写花,后半篇写主人和陪酒的女子(大概也是主人家的歌女之类),正是可说得上是应他们的眼前之景的。后半篇歌词是:“香潋滟,锦模糊,主人长得醉功夫。莫携弄玉栏边去,差得花枝一朵无。”

  哈必图听罢,笑道:“这位主人也算得是贤主人了,他喝醉了也有工夫陪客。但喝醉了赏花恐怕不真切,咱们还是别喝醉得好。”完颜鉴忙怕他的马屁:“对,对极了。哈大人这样说才是真正懂得风雅之道呀!醉眼模糊,赏花还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就赏牡丹吧。”哈必图道:“且慢,且慢。”

  完颜鉴道:“大人有何吩咐?”

  哈必图忽地问道:“弄玉是个很美貌的女子吧?”

  完颜鉴知道他读书无多,对有关秦弄玉的故事恐怕他听得不耐烦,因此只就诗句解释,一说道:“一点不错,正因为弄玉是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子,所以客人劝主人不要带她到栏边赏花,恐防牡丹花见了这样美貌的姑娘,也要自愧不如。诗中的弄玉,是客人借用古代的美女来比喻主人家中那位陪酒的女子的美貌的。”

  哈必图哈哈大笑:“完颜将军,你的这班歌女都长得天仙一般,依我看,随便你哪一个都比得上弄玉吧?”

  完颜鉴一听便知其意,说道:“大人的意思,是叫她们不要--”哈必图笑道:“是呀,请你不要叫她们陪我们赏花了。试想她们一个个这样美貌,她们都去赏花,牡丹花恐怕都羞得不敢开了。”

  完颜鉴屏退歌女,其他用人也都退下,天香亭里就只有主客二人了。

  这座天香事是完颜鉴专为赏牡丹而建的,比王侯巨室的客厅还大。只有两个人颇有空阔之感,但目力所极,对园中的景物,却也看得清楚多了。那个女佣似乎恐怕惊动他们,在园子一角的花丛里轻轻修剪花枝,不敢出来。哈必图道:“完颜将军,你这真是神仙日子,但再过些时,恐怕你就要忙得没工夫也没心情赏花了。”

  完颜鉴吃了一惊,试探他的口风道:“大人是说将有大事发生?”哈比图道:“是呀,所以咱们还是先谈正经的大事,赏花可以稍稍押后。”

  完颜鉴道:“大人奉皇上密令出京,不知有何大事见告?”

  哈必图大笑道:“完颜将军,皇上叫你在商州整军经武,皇上想要做的这件大事是什么,你也应该想得到吧?”

  完颜鉴道:“皇上是否将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哈必图道:“不一定是‘即将’,但伐宋之举,势在必行,最至迟恐怕也不会迟过明年。”

  完颜鉴道:“请哈大人禀告皇上,卑职奉命镇守商州。不敢稍有松懈,军马粮草是都已有了准备的。伐宋之令一下,卑职愿为前驱。”

  哈必图道:“将军忠心为国,皇上是知道的。我这次回去,自必也会把将军如何悉心整军经武的功劳奏明皇上。”

  接着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咱们如何饮酒作乐,听歌赏舞这些小事,我不会对皇上说的,其实皇上也喜欢女色,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两个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哈必图继续说道:“除了军国大事,皇上还有两件事交给你。这两件事虽然说不是军国大事,但也足以影响军国大事的。”

  伐宋这件大事,其实用不着哈必图传达皇上的意旨,完颜鉴已知道的了。金国要吞并宋国,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他要知道的是皇上有何密令,心里想道:“这可说到正题来了。”

  “不知是哪两件事情?”完颜鉴问道。哈比图道:“你知道皇上最顾忌的是哪两个人吗?”

  完颜鉴其实是略有所闻的,但当然他不敢直说是业已知道。

  “卑职不知,请大人提示。”

  哈必图道:“第一个是檀公直,他是贝勒身份,将军想必不会不知。”

  完颜鉴道:“这位檀贝勒不是听说在廿十年前就已莫名其妙地地失踪了吗?”

  哈必图道:“咱们是自己人,大家都不必顾忌。从现在起,咱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完颜鉴道:“多谢皇上和哈大人这样信任我,我若然有所知,自是不敢隐瞒。”

  哈必图道:“三年前我也曾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你知道这件事吗?”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年出京之事我是知道的、但老皇上密令我当然不得与闻了。”

  哈必图道:“实不相瞒,那年我秘密出京,就是奉了老皇上之命,召檀公直回京面圣的。”

  完颜鉴装作吃了一惊,说道:“那位檀贝勒还活在人间?”

  哈必图道:“可惜现在他是否尚活在人间我却不知了。”完颜鉴道:“当年他没奉诏?”

  哈必图道:”是呀,我也想不到他那么大胆,竟敢撕破诏书。”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你怎能容他如此放肆?”

  哈必图道:“我当然不能容他如此放肆,当时就要将他逮捕回京。不料他非但敢撕破诏书,还敢公然拒捕。”

  完颜鉴道:“真是无法无天!但听说这位檀贝勒武功很好,是真的吗?”他已猜想得到,哈必图定是在檀公直手下吃了大亏,为了替哈必图遮羞,唯有抬高他的对手的武功。

  哈必图道:“他的武功是很不错,依我看,本国除了令叔之外,武功能胜过他的恐怕也是寥寥无几。不过,他的武功虽好,我本来还是可以将他擒获的。只可惜我那两个随从本事不济,他们却打不过檀公直的亲家和儿子。那时檀公直已经给我用大力金刚手打的重伤,我,我也受了一点轻伤。但因我那两个随从丧命,我,我只好放、放过他了。”

  完颜鉴道:“他中了哈大人的大力金刚掌,料想也是不能活命的了!”

  哈必图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当今皇上却是放心不下。”他带着苦笑,喝了满满一杯酒。继续说道:“你知道那年我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之时。老皇上已是龙体欠安,准备传位给当今皇上的。老皇上此举是恐他万一驾崩之后,新皇上制伏不了檀公直。故而趁在生之日,檀公直除掉免除后患。当然所谓“除掉”,不一定就是将他杀掉。老皇上的主意是要将檀公直押回京师之后、再行处置的。他和老皇上是中表之寒,他在朝之时,虽然有某些政见和老皇上不同,对老皇上也还是有几分忠心,不敢大过放肆的。故此老皇上以为他当会奉诏,哪知他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呢!唉,他拒不奉诏,可苦了我了!”他追思往事,心中犹有余悸,抹了抹额上淌出来的冷汗,继续说道:“我拿不到人,自己还受了伤,带伤赶路,两个月之后才回到京师,正不知如何向老皇上交差,幸好,不,不,不料,不幸——”他一时间未有考虑,说出“幸好”二字,方始省觉失言。

  完颜鉴连忙替他掩饰,说道:“是呀,那一年我们正在计划大举伐宋,我领一路人马已经攻入大散关了,谁也想不到,不料老皇上竟然不幸驾崩,新皇上即位,安内重于攘外,我们只也班师。”

  哈必图接下去道:“当今皇上即位,要办的事情很多,一时间也就无暇去理会檀公直的死活了。但现在可不同了,完颜将军,我想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完颜鉴点了点头,说道:“当今皇上,文才武略,比起老皇上只有过之而无不用。在当今皇上励精图治之下,国家已是安如磐石。”其实这一大串说话,只需四个字就可以说明白,无非是指新皇上的地位已经巩固,不过,“地位巩固”这四个字却是不能由臣子来“妄加议论”的。

  哈必图继续说道:“是呀,国家安如磐石,当今皇上继承老皇上的遗志,要兴师伐宋了。既然准备伐宋,檀公直的死活就必须弄清楚了。完颜将军,你当然知道,檀公直在二十多年前是做过兵马大元帅的,目前也还有许多带兵的将领是他的部下,他对军心的影响。不能忽视!”

  这样说其实是和“安如磐石”四个字有矛盾的,但哈必图已是想不到更好的说法了。

  完颜鉴道:“我明白。目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查明檀公直的死活。”

  哈必图道:“你可知道他当年躲在什么地方吗?”

  完颜鉴道:“请大人示知。”

  哈必图道:“就在你管辖的高州境内,接近大散关的盘龙山上。”

  完颜鉴道:“大人要不要我派兵前往盘龙山搜查?”

  哈必图道:“我想檀公直没有这样笨,即使他没有死,料想也不敢藏在盘龙山上了。”

  完颜鉴道:“是,是、多谢大人教导。”

  哈必图忙把语气兜回来道:“将军,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这是笨主意——”

  “为了忠君之爱,即使明知他不会躲在盘龙山上,为了预防万一,咱们也应该去查一查的。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查过了。要是再派兵去,那就恐怕要打草惊蛇啦!”哈必图道。

  完颜鉴道:“商州的户口是编有名册的,待我再下一道严令,要他们注意可疑的户口。倘若檀公直还没死掉,他敢藏在商州的话,我一定把他揪出来。”

  哈必图道:“将军肯这样尽心尽力,自是最好不过,但也要避免张扬。”

  完颜鉴道:“卑职懂得。”

  哈必图若有所思,沉吟半晌,方始接下去说道:“注意可疑的户口是一个办法,但恐怕要很大的人力,却未必能够得到结果。”

  完颜鉴顺着他的口气说道:“大人所虑甚是,注意可疑的户口.不过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罢了。依我想,那檀公直已经中了大人的金刚拿。他活下去的希望实是微乎其微,不过他的死若不查明属实,又不能解皇上之忧,咱们做臣子只能尽力而为。不知大人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迅速明真相?”

  哈必图忽道:“我们是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你听了可别吃惊。”当下小声说了几句。

  尽管他已有“预告”,完颜鉴听了,仍是不禁大吃一惊,说道:“什么,这根线索,竟然是在宋国的边关总兵的官衙之内?”

  哈必图笑道:“不必大惊小怪,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上盘龙山找檀公直那天,宋国也派了四个卫士前去,不过,我在先,他们在后,我是在下山之时,才碰上他们的。”完颜鉴道:“他们也去找檀公直做什么?”哈必图道:“他们要找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恰好是檀公直的媳妇。你别吃惊,也先别多问,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他的媳妇是什么人。这个人是秦桧提拔的,你知道的,秦桧生前是和咱们有联络,所以我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个。他们起初不知道檀公直的身份,也是我告诉他们。那时檀公直已经受了伤,依我猜想,檀公直可能已经给他们打死,也可能是两败俱亡!”

  完颜鉴道:“你没有和他们联络上吗?”

  哈必图道:“这四个人沓音讯,我们的人到盘龙山楂过,也没发现他们的尸体。”

  “据宋国来的消息,那四个人是一去无踪,恐怕是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宋国来的消息,檀公直那个汉人亲家,大概十九亦已死了。不过消息的来源语焉不详,这亦即是说,我们还没有和在宋国那边替咱们做事的比较重要的任务直接见过面。但现在却是接上线头的机会了。”

  说至此处,他的声音更低,差不多已是接近于“耳语”的程度了。

  “秦桧在生时的一个心腹卫土和咱们以前也是有联络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宋国的一等大内卫士。最近派来边关做监军,不过他的监军身份也不是公开的,你可以派人暗地里去见他,说不定他会知道檀公直的死生之谜,如果桓公直逃到宋国,请他侦查也容易些。”

  完颜鉴大喜道:“有这样的人在宋国边关,真是天助咱们大金了。莫说可以打探檀公直的消息,即使他毫无所知,我也是必须和他接上线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在天香亭内细语喁喁,那个在花丛中修剪花草的女仆侧耳细听,听不清楚,索性伏地听声,但可惜得很,话语倒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句,那个金国奸细的名字却听不见。她怕给发现,不敢伏地过久,待到哈必图和完颜鉴说话较为大声之时,她就站了起来重新修剪花草了。

  只听得哈必图说道:“檀公直是死是活我们暂且不管,但他的媳妇那天丝毫没有受伤,料想还是在人间的。这个娘儿身份的重要,纵然不能说是超过檀公直,恐怕也不在檀公直之下!”

  完颜鉴说道:“她是什么身份?”

  哈必图道:“她的父亲是张宪!”

  完颜鉴吃了一惊道:“张宪不是岳飞的女婿吗?”

  哈必图道:“不错,正是和岳飞一同在风波亭被秦桧所杀的张宪。因此檀公直这个媳妇本虽然无足轻重,但因她的外公的岳飞,她的身份就重要了!”

  完颜鉴怔了一怔,说道:“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岳飞的外孙女儿,竟然会嫁给咱们大金国的一个贝子!”哈必图道:“是呀,她作别个人家的媳妇也还罢,做檀公直的儿媳妇,那就更加可虑啦1”

  完颜鉴矍然一省,说道:“对,岳飞的旧部也还有许多在生的,有的已经变成草野之雄,有的则还在宋国军中任事,檀公直为儿子讨这门媳妇,其志恐不在小,说不定就是想利用岳飞的外孙女儿,联合岳飞的旧部,和咱们作对。”哈必图通:“如果她的公公和丈夫死了,她就会更加仇恨咱们大金,用不着她的公公指使,她一样也要和咱们作对。”

  完颜鉴道:“我懂,她本人虽然不是什么奢栏(了不起)人物,但因她是岳飞的外孙女儿,她的身份就重要了。咱们不能让她受人利用,做出对咱们大金不利的事,所以就必须将她除去,以免后患。”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跟着问哈必图道:“檀公直是咱们全国的老贝勒,有许多人认识他,但他这个媳妇,我的手下却是没有人见过她的,如何才能将她缉拿归案?”

  哈必图道:“我见过她,我凭自己的记忆已经请一位画师画出了她的容貌,现在我就把这张画图给你。”

  完颜鉴展开画图一看,笑道:“听说岳飞的女婿张宪是一员勇猛绝伦的虎将,想不到他的外孙女儿,竟然还长得相当漂亮呢!”

  哈必图道:“她的名字我也查出来了,是盘龙山的猎户说出来的。”

  完颜鉴道:“叫什么名字?”

  哈必图道:“叫张雪波。”

  完颜鉴道:“叫张雪波?哦,我懂了,这个名字是含有深意的!”

  哈比图道:“含有什么意义?”

  完颜鉴道:“岳飞和张宪不是同时同地在风波亭被秦桧害死的吗?雪波的意思就是要雪风波亭之恨!”

  那个修剪树枝的女仆听见“张雪波”这个名字,不觉陡然一震,“咔嚓”一声,又把一枝不该剪的枝头上开有牡丹的花枝剪断了。

  天香亭里已经没有闲杂人声,这次可是引起了哈必图的注意了。

  哈必图抬起头来,把眼望去,说道:“这个躲在花丛里的女人是什么人?”

  完颜鉴道:“是一个专司料理牡丹的女仆。”

  哈比图道:“哦,她会种花?她是汉人的女子吧?”

  完颜鉴道:“不是,她是金人。”

  哈必图道:“她是‘家生’的还是买来的?”当时一般富贵人家的奴婢分为两种,一种是用钱买来的,一种是原有的奴婢生下的儿女,一生下来,身份也注定是奴婢的了,这种奴婢,称为“家生”奴婢。

  完颜鉴不知他何以对一个女仆问得这样仔细,说道:“两者都不是。

  她本来是个难民,内子见她可怜,收容她的。”

  哈必图道:“她很得夫人宠爱吗?”

  完颜鉴道:“是的,内子见她有几分气力,又会栽花剪草,所以收了她做贴身女仆。”其实这个女仆之所以会“栽花剪草”,还是到了她的家中之后才学会的,不过完颜鉴恐怕惹起哈必图的多疑,累及他妻子,故而没有详细说明。

  哈必图点了点头,说道:“请你叫她来!”

  完额鉴叫道:“兰姑,你过来!”

  这个名字叫“兰姑”的女花匠似乎吃了一惊,应道:“大人,你叫我吗?”

  哈必图不觉皱起眉头,原来这个“兰姑”的名字虽美,声音却像破罐一般。

  完颜鉴道:“花园里又没有别的人,当然是叫你。你不必惊慌,这位哈大人有话问你。”

  这个兰姑是否惊慌不得而知,但当她走到哈必图面前的时候,哈必图倒是被她吓了一惊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貌丑的女人,脸上横七竖八地有许多疮疤。

  哈必图道:“听说你对牡丹花懂得很多。是吗?”

  兰姑说道:“这个园子里的牡丹花都是我料理的,稍微懂得一些。”

  哈必图道:“好,我和将军正要去赏牡丹,请你作陪,给我们解释。”

  兰姑道:“奴婢遵命,请字可不敢当。”

  哈必图听她口音,虽然极为难听,却的确是商州一般土生土长的金人口音。

  这个兰姑陪他们去赏牡丹,果然是有问必答。

  她指出了许多著名的牡丹品种:泰红、姚黄、金粉、白玉、二乔、瑶池春、露珠粉、蓝田玉、银盏金龙……最后指着一种黑牡丹说道:“这是最名贵的一种、叫做青龙卧墨池。”

  哈必图道:“这种黑牡丹我在御苑世见过,可惜只开了一年就枯萎了。那年开的花也没你这枝黑牡丹好看。”

  这个“青龙卧墨池”的花名因为比较特别,他还记得。心里想道:“看来这个女花匠倒不是冒充的。”

  完颜鉴道:“这种黑牡丹的原产地是在山东菏泽,花谱上也有名的。

  有这样两句话说:“菏泽牡丹甲天下,天下牡丹出菏泽。’但可惜或者是因接种不得其法,菏泽的各种牡丹移植外地,大都不能生长。这枝黑牡丹能够成长、盛开,说起来还是靠了兰姑的功劳。”

  哈必图道:“哦,如此说来,你倒真是专家了,如何培植,你说说看,我也想知道呢。”

  兰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困难,牡丹是喜欢生长于阳光充足,排水良好,土壤深厚肥沃的土壤中的。这里的土壤都是经过加工施肥的。在没有阳光的阴天,我们就利用炭培的方法让它得到暖气、选种时选取在原地已定植生长了三四年的牡丹,用种子育苗和分株的方法繁殖,分枝繁殖的时间也要注意,必须是在每年秋分至寒露之间。挖出根部,剪下粗根。存下细根,视每蔸芽头多少,按其生长情况用竹刀将根蔸分开若干块,每块保留二三个新芽移栽。若是用种子育苗法则必须于七月份怀取种子,于当年九月播下,播种,后幼细苗经过足二年生长,才能于九月份或十份起苗移栽定标植。”

  哈必图因为常常陪皇帝在御苑花,对花事也是一知半解,听兰姑说行头头是道,心里想:“可惜她长得太过丑陋,否则倒是可以将她荐入宫中当个花匠。”

  他本来是有点疑心,至此方始消除,心中暗自失笑:“我也真是太多疑了,她和那个人不过是背影稍为相似而已,怎能真的就是那个人?那人是在盘龙山长大人的,恐怕压根儿就没见过牡丹。面貌纵然可以改变,也改变不了这样大,而且以那人的身世以及遭遇之惨,她又怎能有闲心学种牡丹?甚至懂得比御苑的花匠还多!”

  哈必图道:“看了这许多名种牡丹,真是令我大饱眼福,不过今天恐怕是看不完的了,不如留待明天再仔细赏玩吧。”

  完额鉴会意,说道:“兰姑,你回去伺候夫人吧,这些花草,明天修剪不迟。”

  兰姑遵命退下,但她走到一座假山背后,却停下脚步。

  节度衙的花园很大,经过这座假山,还要走一段花径,才能走出园门。但她躲在假山后面,完颜鉴已是看不见她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仆人身份,完颜鉴当然绝对料想不到她敢这样大胆。

  而且那座假山和天香亭的距离少说也有半里之遥,即使有人躲在假山后面,也听不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是以他根本就没起过怀疑,这个兰姑竟然敢在假山后面偷听。

  完颜鉴和哈必图回到了天香亭来,笑道:“这个兰姑倒是有点本事的。只可惜面貌太丑。哈大人,我以为你只喜欢美女,想不到你对她倒也似乎颇有兴趣。”

  哈必图竟然一本正经地说道:“不错,我对她是颇有兴趣。对啦,你说她是难民,她怎样遇难的?你和她又是怎样碰上的?”完颜鉴道:“就是那年我从大散关班师回来,在路上碰上的。据她说他的全家都已被宋兵所杀,内子见她可怜,就收留她了。”

  哈比图道:“她没有孩子吗?”完颜鉴道:“我说漏了一点,她全家遇害,是指她的父母和公婆丈夫等人通通被宋兵所杀,她的孩子倒还没有遇难。”

  哈必图道:“她的孩子有几岁了。”

  完颜鉴暗暗奇怪:“为什么哈必图问得这样仔细?难道他是怀疑兰姑来历不明?”

  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三岁。”

  哈必图听说兰姑有孩子之时,本来又已起了几分疑,但一听得她有两个孩子,这几分疑心又消除了。他暗自思量:“三年前那娘儿只有一个孩子,即使她是夫死再嫁,也不可能就生出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来。”他本来不是粗心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未够细心推敲了。他一时间可没想到,这个三岁大的孩子可能是遗腹子。

  不过他的粗心也并非没有原因的,因为他所怀疑的那个“娘儿”,三年前还曾经是打过虎的女英雄,只哈必图就是在她打过老虎的那天晚上,到过她的家里的。

  虽然哈必图没见过她打虎的身手,但试想一个在当天还能够打老虎的女人,如何会给别人看出她是孕妇?因此在哈必图的印象中,他见过的那个“娘儿”是怎样也不可能和一个孕妇联想起来的。

  他去了疑心,随口笑问:“她的孩子长得没她这样丑吧?”

  完颜鉴笑道:“说也奇怪,乌鸦也会养出凤凰来呢。她的孩子非但不丑,而且比一般孩子还要俊美得多,尤其是她那个三岁大的女孩,内人喜欢得不得了,简直想要收她做干女儿。”

  哪知哈必图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对男孩子却感兴趣,他很留神地听完颜鉴说话,听罢,若有所思,忽地说道:“兰姑那个十二岁大的男孩子我倒想见他一见。”

  完颜鉴有点为难神色。说道:“这孩子很野,我也不常见到他,但听说他是很喜欢到山上跑的。我叫人去找他就是,但恐怕一时间未必找得着他。”

  哈必图只是略起疑心而已,并非一定要见那孩子不可的,于是说道:“也不用这样着忙,反正我还要过两天才走。明天你再叫那孩子来见我吧。今天咱们先谈正事。”

  XXX兰姑躲在那座假山后面,偷听他们说话,一面听一面捏着冷汗,越听越是吃惊。

  本来天香亭和她藏身之处距离甚远,换了另一个人,甚至即使是学过武功的人,也不能听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

  但她却听得一字不漏,因为她是自小就在盘龙山长大的!

  她的丈夫是猎人,她也常常跟丈夫去打猎的。在山上长大的人听觉已是要比普通人敏锐的了,何况是以打猎为生的人?猎人必须具备的本事之一,就是能够在很远的地方听得见野兽走路的声音。他们伏地听声本领是比江湖人物更高的。

  她一面听一面手里捏着一把冷汗,直到听见了哈必图说明天才要找她的孩子,她才松了口气,稍稍放了点心。

  但想起孩子,她却不禁心头苦笑了。

  她的容貌并不是天生这样丑陋的,她是为了避难,不能不自己毁容的。

  她想起那天早上。她的孩子醒来,第一次看见母亲变得这样丑陋的时候,是如何吓得哭了起来!

  “好在我变成这个样子,否则一定逃不过哈比图的眼睛!”

  “冲儿哭那一场也是值得的,他总算学会一个忍字了。若不是他学会一个忍字,三年前那场灾难我们就避不过。”

  原来这个兰姑不是别人,她正是哈必图所要缉拿的张雪波,身份是岳飞的外孙女儿的张雪波。

  三年前那场“因祸得福”的奇遇在她心头重新浮现。

  天地茫茫,她和孩子不知应该走到哪里去觅容身之地。

  她想回到宋国去,宋国对她来说虽然比金国更加陌生,但总是她的故国。她的父母和亲人是埋在宋国的土地上的。

  不料未到大散关,已经碰上完颜鉴从大散关撤回来的兵马了。

  金兵包围她们母子,有的说她是宋人的奸细,要把她打死;有的见她长得壮健,要地做随军的民夫。好在她已经毁容,否则恐怕还要受更大的侮辱。

  忽然有一顶轿子停在她的面前,一个贵妇人揭开轿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这个难妇如此可怜,你们还欺侮她!”

  这个贵妇人是完颜鉴的妻子。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位将军夫人心地倒很仁慈,而且和她“投缘”

  ,不但收留了她,而且要她做贴身女仆。

  她编造的那段谎话,由于夫人都已相信了,节度使衙门那些下人也就没人敢怀疑了。其实,认真说来,也不算全是谎话,她的父母和外公的确是被“宋国人”害死的。

  她改姓鄂,这是金人普通的姓氏,恰好和她的外公岳飞的“岳”字同音。兰姑这个“兰”字是她本身的姓和她夫家的姓,“张”字和“檀”字拼出来的。

  第二年春天她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羽樱。

  完颜夫人没生下儿女。对她的女儿特别疼爱、疼爱得简直有点“过份”,她为她的女儿请了奶妈,经常把她的女儿留在身边。“过份”的程度,几乎不像是她的女儿,而是将军夫人的女儿了。

  她的女儿像是从菏泽移植来的名种牡丹,被放进“温室”培养,不但和外面的大地隔离,也隔离了母体。她要见自己的女儿,也得先请求夫人的准许。

  衙门里的人都说她有福气。她心头苦笑,却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福气”。

  她只有十月怀胎之苦,却免了三年抚育之劳。

  怀胎虽苦,但比较起来,到底还是生孩子容易,抚养孩子较难的。

  她被免除了抚养儿女的“麻烦”,她是可以专心教自己的儿子了。

  她白天帮夫人料理牡丹,晚上就偷偷教她的儿子檀羽冲(现在已改名鄂冲)练武。(假如她的女儿不是另有妈妈照料的话,她在晚上哪里还有精神做别的事情?”)她在盘龙山的时候,本来是连牡丹花也没见过的,现在已经成为种植牡丹的“专家”了。

  这方面的知识,是两个老花王传授给她的。夫人喜欢牡丹,她用重金请来的这两个“花王”,据说是比御苑花匠还更高明的。夫人兴致好的时候,有时也会指点她。现在她已经是专家了,以她现在专家的眼光看来,夫人对牡丹花的知识,是绝不在那两个花王之下的。

  “奇怪,夫人为什么只喜欢牡丹?”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问过夫人。但不管怎样,夫人这种特殊爱好,今天救了她的命。

  要不是她的夫人将她培养成为一个种牡丹的“专家”,刚才哈必图盘问她,只怕问不上三句,她就对答不来了。那两个花王因为年纪太大,虽然尚未退休,但料理牡丹的事情,主要已是由她负责。

  她白天料理牡丹,晚上传授儿子武功,这两方面都已有了令她满意成绩。

  满意得简直超过她原来的期望!她的儿子本来聪明绝顶,虽然限于年纪,还不能说是已经成为“高手”,但对檀家的家传武学,却已学得烂熟于胸,只谈“武学”的造诣甚至是比他的母亲还更高明了。(檀家的武功秘签,是她的公公临死之前交给她的。她只能照本宣科,传给她的儿子。

  在节度使衙门里,她是不敢偷练的。她的儿子可以跑到外面去玩,练功的机会反而比她多。)她夫人跟前的特殊地位,还给她的儿子带来了另外一种“福气”。

  由于她的特殊地位,节度使衙门的上下人等,对她的儿子也都另眼相看。

  节度使衙门高手如云,在完颜鉴重金礼聘之下,有许多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都做了他的卫士。

  檀羽冲最喜欢看那些卫士练武。那些卫士为了讨好他,也常常教他三招两式。

  檀羽冲跟母亲学的只是武学的原理(主要是内功心法),在尚未大成之前,反不如那些卫士教他的招式更切实用。

  其中有两个和他特别要好的卫士,时常陪他到山上练武。因为在山上练武,有许多好处,例如要练轻功,在平地练是无论如何也比不在山上练的。(还有一个好处,在山上练可以避免给完颜鉴看见,不过,这一点檀羽冲当然是不会告诉那些卫士的了。)没有卫士陪他的时候,他一个人也喜欢到山上去“玩”。一人躲在没有人道的地方,练他的家传武学。

  张雪波看见她的儿子武功进展神速,当然是很喜欢的。她常常想。这样下去。孩子未到十六岁就可能成为一流高手了,虽然未必比得上他的爷爷,但要杀像哈必图这样的仇人,说不定也可以做得到了。

  但想不到的是。孩子还未到十六岁,只是十二岁刚满,他们两家的仇人之一的就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的孩子还未有能力报仇。哈必图正是要找她的孩子!而且期限已定,至迟不过明天,完颜鉴就要把她的孩子找来,让哈必图审问他。

  (哈必图为什么要“见一见”她的孩子,这原因完颜鉴不知道,她当然是知道的。)“好在哈必图现在尚未认出我,也未敢断定仲儿就是檀家的小贝子,但若给他见到,他还会认出是冲儿吗?十二岁的孩子和九岁的孩子虽有差别,差别也不是很大的。”

  怎么办呢?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完颜鉴和哈必图在天香亭那边谈话的声音,又传到她耳朵中了。

  他们谈话的内容,立即吸引了张雪波的注意。

  他们在谈到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张雪被想要找寻,却连他的半点消息都听不到的。

  “对啦,一个女仆无关紧要,咱们还是谈正经事吧。刚才说到哪里?”完颜鉴道。哈比图道:“说到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两个人。”

  完颜鉴道:“对,第一个是檀公直。你已经说过了,第二个是否即是他的媳妇张雪波?”

  哈必图道:“不,张雪波是只能和檀公直算在一起的,第二个皇上所顾忌的另有其人。这个人论地位和论武功,比起檀公直来都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对他的顾忌,恐怕也要比对擅公直的顾忌更多一些!”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檀公直已经是咱们大金国的亲王,有谁比他的地位更高?论武功,我的伯父完颜长之是公认的本国第一高手,檀公直的武功仅次于我伯父,虽然没有金国第二高手的称号,实际亦已算得是第二高手了。对皇上不忠的王公大臣,又有谁的武功能够比檀公直更高?”说到此处。不觉心里有点发毛:“莫非皇上顾忌的第二个儿子就是我的伯父?”他的伯父完颜长之是现任的兵马大帅御林军统领,又是皇叔身份,论地位也要比当年的檀公直更高。哈必图所说的那个人具备的那些条件,貌似非他的伯父莫属的。

  哈必图笑了一笑。说道:“你忘记一个人了,那个人是有资格可以做辽国的皇帝的。”

  完颜鉴放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但还有点怀疑,说道:“辽国不是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给咱们灭了吗?”

  哈必图道:“是呀,所以这个有资格做辽国的皇帝的人,似乎只有耶律延禧的儿子吧?”耶律延禧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国亡之后,被金人囚于五帝城三年,终被杀害。

  哈必图道:“不错,这个人正是耶律延禧的儿子。”

  完颜鉴道:“耶律延禧的五个儿子六个女儿,不是听说都已被杀吗?”哈必图道:“这个人是耶律延禧的第六个儿子,是耶律延禧未做辽国皇帝之前的私生子,不知什么原因,在他即位之后,却没有为他的这个私生子正名份,这私生子也不是在宫中长大的。不过,身份虽没有公开,辽国的王室中人,还是有许多人知道比这个人密谋恢复辽国,皇上和令伯父也是知道的。今伯父没有对你说过么?”

  完颜鉴道:“说是说过一点,但没说出那个人的真正身份。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想密谋造反的辽国人。”

  哈必图道:“另伯父是在你出镇商州之前说的吧?”完颜鉴道:“不错,哈必图道:“如此说来,令伯父当时可能还未知道这个人的真正身份。跟着问道:“关于这个人,令伯父还说了一些什么?”

  完颜鉴道:“家伯父是在和我谈及当今武林高手之时,提及这个人的。他说听说这个人的武功很是不错。”

  哈必图道:“令伯父是当今第一高手,他说‘不错’,那已经是非同小可了。我也曾听到一些武林人物的谈论,说出来你别生气。”完颜鉴笑道:“我又不想和这个人一较高下。别人说他的武功好,我又怎会生气?”

  哈必图道:“令伯父可是想和此人一较高下的啊!”完颜鉴道:“那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哈必图道:“那些人倒不是认为此人的武功一定在令伯父之上,只是说此人的武功比檀公直高明得多,但若与令伯父比较,他们就不敢妄地议论,不知谁高谁下了。”完颜鉴道:“不知家伯父常日说的那个人,是否即是咱们现在说的这个人?”哈必图忽道:“完颜将军,听说你的金刚指功夫练得很是不错。”

  这句话来得很突兀,完颜鉴不知他的用意,小心答道:“我是跟家伯父学的,不过略的皮毛而已,怎比得上哈大人练的大力金刚拿功夫。”

  哈必图道:“将军不必客气。咱们各自将那个人的名字写在这张檀香桌上如何?”

  完颜鉴当然懂得,所谓“写”即是要他以指代笔“写”出来的意思。

  当下笑道:“大人想考我。我是唯命是从、写得不好,大人可莫见笑。”

  张雪波在假山那边偷听,当然看不见他们在桌子上写的是什么字。半晌,只听得哈必图笑道:“果然是同一个人。将军的指力入木三分,家传绝技,确实非同小可。”

  完颜鉴道:“多谢大人夸赞,但这人的名字留在桌上,恐有不便,待我用刀将它铲去吧。”

  哈必图笑道:“用不着这样麻烦——”笑声未绝,只听得完颜鉴己在大声喝彩起来,说道:“大人的金刚掌力,才当真是非同小可呢,只这么轻轻一抹就抹平了!”

  那人的名字已经给哈必图以金刚拿力抹去,但张雪波虽然看不见,亦已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人是辽国末代皇帝的私生子,辽国皇帝复姓耶律,子从父姓,这个习惯,宋金辽三国都是一样的。故此张雪波虽然看不见这个人的名字,但最少亦已知道他是复姓耶律的了。

  张雪波矍然一省,心里想道:“这个人莫非就是公公要我寻找地冲儿的师父?”这是她的公公在临死之前嘱咐她的,临死之前;气息奄奄,说得当然甚为简略,姓名都说得不全、但从公公简略的嘱咐中。她也知道了四点事实,一、这人是公公的好朋友;二、这个人武功在公公之上;三、这个人是复姓耶律;四、这个人已经答应了公公,收她地冲儿做徒弟。二、三两点,已经是和哈必图所说的相符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天香亭那边,哈必图又在说话了。

  “辽亡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这个人咱们还是始终抓不到他。完颜将军,你可知道其中缘故?”

  完颜鉴道:“是否因为此人武功太高?”

  哈必图道:“这个人的武功,是在辽国灭亡之后,才练得这么高的。

  在辽国灭亡之时,他还未到二十岁,虽然懂得一点武功,却还及不上咱们一个普通的巴图鲁!”完颜鉴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咱们的人还未知道他的身份?”

  哈必图道:“不,老皇上是早已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是矢志想恢复江国的了,老皇上在灭了辽国之后,就发出密令,要七个金帐武士负责去缉拿这人归案,我就是这七个中之一人。”

  完颜鉴道:“那为什么抓不到呢?”

  哈必图道:“因为有檀公直包庇他。檀公直当时还是咱们金国的贝勒,而且是握有军权的贝勒。”说至此处,声音略低:“后来檀公直之所以要逃亡,和老皇上政见不同,固然是最大的原因。但他知道了老皇上知道他包庇那人的秘密,也是促使他逃亡的原因之一”

  听到此处。张雪波一颗心怦然而动:“原来这个人和公公是有过这样一段交情,怪不得公公放心把冲儿托付给他了!”从哈必图的口中已证实了这个人是她公公的好朋友了。公公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们说得这人上人,那是一定不会错了!她第一次听见这个人的消息,但这个人目前在何处呢?哈必图继续说道:“那年我奉老皇上的密令,去宣擅公直回朝,后来方始知道,这个人先我三天,已经到过盘龙山见过檀公直了。不但如此,他在我负伤之后的第二天,又重回盘龙山。这一次恰巧遇上前往搜山的一小队御林军,他把这小队共有三十多人的御林军,连同两个有巴图鲁衔的都尉在内,杀得一个不留!”完颜鉴道:“这件事家伯父也曾和我说过,他说这是御林军的奇耻大辱。只恨不知此人逃往何方,无法缉拿归案。”

  哈必图道:“好在现在已经知道了!”

  完颜鉴连忙问道:“是在哪?”

  哈必图道:“那次他逃出盘龙山之后,据说是逃往宋国,有人说他是再去拜访中原四大门派的掌门研讨武功的;也有人说,他是去找岳飞的旧属。意欲与岳飞的旧属结盟反金的。众说纷纭。不知真假。但有一点,现在却是可以证实的了。他上个月已经离开宋国,目前很可能就是在贵节使所辖境内!”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就在商州内?”

  哈比图道:“这只是我凭他的行程推断的,或者在途中逗留也说不定。但总之不可不防!”

  完颜鉴道:“好,那么我立即下令,要他们注意外来的可疑人物!”

  哈必图道:“也不必马上就去。此人武功太高。切忌打草惊蛇,蛇捉不到。反被蛇咬。明天有三个金账武士会来商州。待他们来了,咱们再合计合计,如何对付此人!”从言语中也可听得出来,哈必图对这个人实是害怕之极。

  张雪波在假山那边偷听。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里想道:“他来到商州,碰上的机会虽然微乎其微。但总比以前完全不知道他的消息好多了!”

  但随即又是心头一沉,想道:“这哈必图明天就要我地冲儿去见他,冲儿的师父纵然来到了商州,也是远水不救近火。我地冲儿如何才能避过这场灾难呢?”正当她惊喜交集之际,忽听得有脚步声向她之处走来。

  张雪波给他发现更加不妙,索性自己从暗处先走出来。这个人是完颜鉴的手下的卫士,和她也是相熟的。

  他正想说话,张雪波就把一根指头竖了起来,贴着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这个卫士是知道她的身份的,见她如此示意,连忙蹑手蹑脚地和她走出园门,方敢开口。

  “哈大人还在这里?”

  张雪波道:“你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吗?”

  那卫士点了点头,说道:“我有点事情想禀告将军,但听得崔总管说。将军陪钦差大人看了一回歌舞,就叫众人退下,崔总管也不敢替我通报,但他告诉我,你是奉了夫人之命,修剪花枝的。

  你不比我们,将军对你无须避忌,所以崔总管叫我先找你打听打听。”

  张雪波道:“你是将军的亲信卫士,要见将军,何须先来向我打听。”那卫士道:“话不是这样说。若在平时,我当然无须禀报,但此际却是有钦差大人在里边的呀。万一他们正商议什么军国大事,我进去打扰,那就不好了。对啦,兰姑,你怎么也出来了?”

  张雪波道:“将军要我陪那位哈大人看了一会牡丹,然后他说,花枝明天修剪不迟,我当然乐得偷懒了。”

  那卫士道:“兰姑,多谢你提醒我,你想要什么东西,明天我就买来给你。”

  张雪波道:“我河并没有提醒你什么呀。”

  那卫士笑道:“彼此心照,也就是了。”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兰姑是夫人身边最得宠的女佣,完颜鉴都要她避开,这当然是因为他和哈必图所说的事情,是不能让任何人听见的了。兰姑把这件事告诉他。即等于提醒他了。

  张雪波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商量什么、不过如果你的事情确实非常紧要——”

  那卫士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州城内,发现一个踪迹可疑的人物,我想求将军指示。你这样问,是不是可以替我——”

  张雪波其实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不敢太着痕迹,说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将军刚刚叫我回去伺候夫人,我还怎敢多事。”

  那卫士道:“好在这件事也并非马上就要办的。我可以在这里等候。”张雪波道:“好,那你在这里等候好了。”那卫士为了讨好她。说道:“有件事情,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张雪波道:“什么事情?”

  那卫士道:“我回来的时候,刚好见令郎在场子上跟老楮练武,一套伏虎拳打得虎虎生风,真是好得不得了!”这个“老楮”单名一个“岩”

  字,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在一众卫士之中。他教檀羽冲练武,是教得最为用心的一个。

  张雪波淡淡说道:“小孩子玩耍,也值得拿来夸奖”那卫士笑道:“单我夸奖,没有什么稀奇。还有一个人比我更为夸赞他呢,你猜是谁?”

  张雪波道:“府中卫士少说也有一百数十人,我怎么猜得中是谁?再说,你们夸奖他,也不过是哄小孩子喜欢罢了。我可不是小孩子。”

  那卫士笑道:“这个人可不是普通的卫士,是我们卫士的头头。有巴图鲁头衔的军副队长车缭!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他一向沉默寡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跟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见地夸奖过别人。但这次他对令郎可是大赞特赞,说是这套伏虎拳令郎才不过学了十来天,打出来非但中规中矩,甚至比许多出身少林寺的弟子还要高明。他说令郎是天生的练武资质,连车缭都夸奖你的儿子,还不值得你高兴吗?”

  张雪波摇头道:“这孩子就是喜欢练武,我倒担心他不务正业呢。”

  当然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其所若有憾之,其也则实喜之。那卫士道:“兰姑,你这话可说得有点不对了。怎能说练武不是正业呢?咱们的完颜将军就是武功练得很好的,令郎将来——”

  张雪波道:“我可没工夫和你闲磕牙了,我的孩子怎能和将军来比,我也不指望什么富贵,只盼孩子能安安分分地守在我的身边。对不住。我要回去侍候夫人了,你在这里等吧。”她一个人走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儿子练武,进境神速,能够博得车缭的称赞,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

  担忧的是,儿子就在府中的练武场上练武,那么说不定完颜鉴今天就会把她的儿子叫去见哈必图。

  “他若是在外面玩耍还未回来那还好些,可以多一个晚上的时间给我想应付的办法。但若这个卫土待会儿万-和将军提及冲儿今天练武的事,哈必图恐怕立刻就会叫将军叫他来,怎么办呢?”

  节度使衙门规矩很严,内堂的佣人是不能踏出外门的。她虽然得宠,也还是个女佣人的身份。以一个女佣人的身份,跑到练武场上看人练武,那是连想也不能想的事情。须知练武场这种地方,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女人进去,实际上也等也是“女人的禁地”的了。何况即使那些卫士不赶她走,她跑到练武场去叫她的儿子回来,那也是太着痕迹的。

  怎么办呢?张雪波心乱如麻,终于得到了一个主意。

  她没有回去“伺候”夫人,而是到一个老花王的住所去。

  这个老花王叫佟玉桂,是教她种牡丹的师傅。由于年纪老迈,如今已是等于半退休。节度使衙门有两个花园,内花园是专栽牡丹的,还有一个外花园兼种其他花木,佟玉桂就往外花园,张雪波是时常到他那里“串门子”的,不会引起别人疑心。老花王见她来到,甚是喜欢。

  “听说从京城来的哈大人和将军在赏牡丹,他们很赏识你种的牡丹吧?”

  “牡丹种得好,这都是佟师傅你的功劳。哈大人问了我一些移植菏泽牡丹的方法,我的这点玩意都是师傅你教会我的,我按师傅所教的说给他听,应付了过去,没给您老丢脸。”

  佟玉桂哈哈笑道:“你早已青出于蓝了,我晚年收了你这样一位好徒弟,实在是平生最得意的事。”

  张雪波道:“我是特地来向师傅道谢的,要不是佟师傅你把平生的技艺都传给我,我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过。”佟玉桂道:“对啦,说起你的儿子,那更是前途如锦了。他学的可是做军官的本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兰姑,你真好福气。”说至此处。不觉有点黯然。因为他是无儿无女的。

  说至此处,张雪波也正也可以牵入正题了,说道:“佟师傅,你喜欢我这孩子,我叫他认你做干爹好不好?”

  佟玉桂道:“这我怎么敢当?兰姑,你有这份心意我已感激你他呢,你猜是谁?”

  张雪波道:“府中卫士少说也有一百数十人,我怎么猜得中是谁?再说,你们夸奖他,也不过是哄小孩子喜欢罢了。我可不是小孩子。”

  那卫士笑道:“这个人可不是普通的卫士,是我们卫士的头头。有巴图鲁头衔的军副队长车缭!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他一向沉默寡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跟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见地夸奖过别人。但这次他对令郎可是大赞特赞,说是这套伏虎拳令郎才不过学了十来天,打出来非但中规中矩,甚至比许多出身少林寺的弟子还要高明。他说令郎是天生的练武资质,连车缭都夸奖你的儿子,还不值得你高兴吗?”

  张雪波摇头道:“这孩子就是喜欢练武,我倒担心他不务正业呢。”

  当然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其所若有憾之,其也则实喜之。那卫士道:“兰姑,你这话可说得有点不对了。怎能说练武不是正业呢?咱们的完颜将军就是武功练得很好的,令郎将来——”

  张雪波道:“我可没工夫和你闲磕牙了,我的孩子怎能和将军来比,我也不指望什么富贵,只盼孩子能安安分分地守在我的身边。对不住。我要回去侍候夫人了,你在这里等吧。”她一个人走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儿子练武,进境神速,能够博得车缭的称赞,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

  担忧的是,儿子就在府中的练武场上练武,那么说不定完颜鉴今天就会把她的儿子叫去见哈必图。

  “他若是在外面玩耍还未回来那还好些,可以多一个晚上的时间给我想应付的办法。但若这个卫土待会儿万-和将军提及冲儿今天练武的事,哈必图恐怕立刻就会叫将军叫他来,怎么办呢?”

  节度使衙门规矩很严,内堂的佣人是不能踏出外门的。她虽然得宠,也还是个女佣人的身份。以一个女佣人的身份,跑到练武场上看人练武,那是连想也不能想的事情。须知练武场这种地方,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女人进去,实际上也等也是“女人的禁地”的了。何况即使那些卫士不赶她走,她跑到练武场去叫她的儿子回来,那也是太着痕迹的。

  怎么办呢?张雪波心乱如麻,终于得到了一个主意。

  她没有回去“伺候”夫人,而是到一个老花王的住所去。

  这个老花王叫佟玉桂,是教她种牡丹的师傅。由于年纪老迈,如今已是等于半退休。节度使衙门有两个花园,内花园是专栽牡丹的,还有一个外花园兼种其他花木,佟玉桂就往外花园,张雪波是时常到他那里“串门子”的,不会引起别人疑心。老花王见她来到,甚是喜欢。

  “听说从京城来的哈大人和将军在赏牡丹,他们很赏识你种的牡丹吧?”

  “牡丹种得好,这都是佟师傅你的功劳。哈大人问了我一些移植菏泽牡丹的方法,我的这点玩意都是师傅你教会我的,我按师傅所教的说给他听,应付了过去,没给您老丢脸。”

  佟玉桂哈哈笑道:“你早已青出于蓝了,我晚年收了你这样一位好徒弟,实在是平生最得意的事。”

  张雪波道:“我是特地来向师傅道谢的,要不是佟师傅你把平生的技艺都传给我,我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过。”佟玉桂道:“对啦,说起你的儿子,那更是前途如锦了。他学的可是做军官的本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兰姑,你真好福气。”说至此处。不觉有点黯然。因为他是无儿无女的。

  说至此处,张雪波也正也可以牵入正题了,说道:“佟师傅,你喜欢我这孩子,我叫他认你做干爹好不好?”

  佟玉桂道:“这我怎么敢当?兰姑,你有这份心意我已感激你了。”

  张雪波道:“我们母子都是你栽培的,你别客气,择个好日子我叫他向你磕头,你一定要收他做干儿子。不过说起这个孩子,我,我——”佟玉桂道:“你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张雪波道:“也不是什么心事,这孩子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他总是喜欢在外面乱跑,我不想他变得太野性,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可以帮我找他回来吗?”

  佟玉桂笑道:“这孩子是到山上去了,但可不是去玩的。”张雪波吃了一惊,说道:“他不是在练武场上练武吗?你怎么知道他上山去了?”

  佟玉桂道:“说出来叫你高兴,不错,他半个时辰之前还在和老楮练武的,后来车都尉(车缭的官衔。他是以都尉的职衔担任卫士的副队长的)看了一会儿,似乎很夸奖他,他们三个人就一同去了。他们从这个园子的后门走出去了。我刚好看见。至于练武场上的情形,则是另一个卫士告诉我的,他知道我们时常见面,因此特地告诉我,好让我说给你听。”

  张雪波听了,做声不得,原来她是想要儿子在未奉诏之前偷偷逃走的,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佟玉桂道:“听那卫士说,车都尉似乎要收令郎做徒弟,这次他们一同上山,是想在山上叫令郎练一些平地上不方便练的武功给他看的。”忽然发现张雪波的面色有点不对,他停了下来、咦了一声,说道:“车都厨看上你的儿子。你怎么有点不太高兴呢?”

  张雪波道:“不,不,我正是因为太高兴了,反而有点害怕,怕这孩子福薄消受不起。”老花王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内心的秘密。

  张雪波内心的秘密他或许还未看得出来。但他已经看见她的眼睛的一滴泪水。

  檀羽冲在上山的时候,已经显露了一点纵跌得功夫,他根本就是在山上长大的孩子,爬悬崖峭壁,自小就习惯了,虽然没有认真练过轻功,但加上现有的内功底子,纵跌得功夫比起节度使衙门的一般卫士已是不遑多让。

  但由于他这种功夫不是“正规”的轻功,落在武学的大行家眼中,还是看出其中的分别的。而车缭就正是这样的一位武学大行家。

  车缭看在眼内,却不出声。

  他们到山上的一块草坪,车缭叫楮岩和他“喂招”,练了一套拳和一套刀法。然后车缭忽地说道:“来,我和你拆招,你可以施展六合刀法和我空手对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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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0:08 | 只看该作者
第 六 回 萧心剑气

  檀羽冲道:“你空手和我对刀。万一,我,我——”车缭道:“你怕失手伤了我吗?”

  檀羽冲点了点头,说道:“这把刀是很锋利的,你瞧!”刀光一起,就劈断一枝树枝。车缭哈哈大笑。楮岩说道:“孩子无知,车大人你莫怪他。羽冲,还不快向车大人赔个不是。”

  檀羽冲莫名其妙,道:“我说错了话吗?”

  诸岩道:“凭你怎么伤得了车大人,莫说一把钢刀,就是在刀枪剑丛中,车大人也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你这把钢刀,在车大人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木刀而已。”檀羽冲伸出舌头,说道:“真有这样厉害?”

  车缭笑道:“你不信可以试试,尽管放胆向我刺来。”

  檀羽冲展开六合刀法,第一招:“童子拜观音”,钢刀举过头顶,直劈下去。

  车缭斜身一闪,却故意反手一擦,让他的刀锋碰着手臂。擅羽冲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啊呀,不好!”

  车缭笑道:“有什么不好,你瞧我这条手臂不是好好的吗?”

  檀羽冲定清一瞧,只见他这条手臂果然是一如原状,连血迹都没有一点。非但没有受伤,甚至衣裳都没有裂痕。

  车缭道:“这孩子也算不错了,居然能够令我的衣袖起一道皱痕。好,再来,再来。”

  檀羽冲道:“车大人,你的功夫真好。但我不懂,为什么我的刀砍在你的身上,会自己滑过一边的?”

  车缭道:“这是一种卸刀的功夫。其实,只要有人指点你,你现在就可以运用这种功夫的。”

  这话,连楮岩都觉得奇怪,心里想道:“武学中的卸字诀,必须有上乘的内功做基础才能运用的。车缭为何这样说呢?若说只是对孩子的夸奖吧,这样的夸奖也未免太过分了。”

  车缭道:“你放心和我拆招吧,瞧,我这样攻你,你如何遮拦?”

  檀羽冲去了顾忌,认真地按照六合刀法和他对拆,车缭为了要仔细观察他武功究竟有多深浅,不再让他砍中了。刀光掌影,转眼过了数十招,檀羽冲的钢刀连他的衣服都没沾着。

  车缭一声长啸,掌风过处,咔嚓一声,劈断一枝粗如儿臂的树枝。削口有如刀砍。车缭喝道:“我的掌刀锋利还是你的钢刀锋利?”

  檀羽冲心悦诚服,说道:“车大人,是你得掌刀厉害。我这套六合刀法已经用完了,请你指点我吧!”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的师父比我高明得多何须求我指点?”

  此言一出,檀羽冲固然莫名其妙,楮岩听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说道:“车大人,我可没有什么得罪你老人家吧?你,你这话——”只道车缭此言乃是针对他的。

  车缭不理会他,也不待他把话说完,陡地又是一声大喝:“你这小鬼头太过可恶,连我都几乎着了你的骗!今日你不说实话,我就毙了你!”

  大喝声中,双掌齐飞,掌风如狂飙。周围十数丈内,沙飞石走,树叶纷纷落下。檀羽冲只觉对方的掌力排山倒海而来。他是连呼吸都几乎窒息了,哪里还能递的出招“当”的一声,钢刀落地,说时迟,那时快,车缭已经一把揪住了他,右掌向他胸膛劈下!

  楮岩吓得”啊呀”一声跳起。叫道:车大人,手下——”

  “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只说得一半:车缭那一掌已是重重地打在檀羽冲的胸膛上。

  这样刚猛的掌力足可裂开石碑,一个小孩子如何能禁得起?楮岩闭上眼睛不敢观看,只道檀羽冲在他这一掌重击之下,立即便是开膛剖腹之灾。

  他闭上眼睛,却听不见檀羽冲的惨叫声,“难道这孩子已经变成一团肉泥?”忽听得车缭笑道:“老楮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看来这小鬼头的胆子似乎比你还要大得多。”

  楮岩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檀羽冲虽然已被车缭抓住,但似乎并没有受伤,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车缭。神情虽然显得惊慌,却不如他想象之甚。

  檀羽冲惊魂稍定,说道:“车大人,你为什么要打死我?”

  车缭道:“因为我不能让一个小孩子骗我!你听着,我现在问你一件事情,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你的师父是谁?”檀羽冲道:“就是这位楮叔叔呀、车大人,你不是早已知道了吗?”

  车缭道:”我是问你以前的师父?”

  檀羽冲道:“以前的师父,最早教我武功的也就是这位楮叔叔呀!还有霍侍卫韩侍卫、刘侍卫也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教我练武的。”

  车缭喝渲:“你别装蒜,我问的不是这些人,是在你未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师父。”

  檀羽冲道:“我没师父。”

  车缭冷笑道:“你没师父?你以为你还能骗过我?”檀羽冲道:“我没有骗你。说老实话,我是很希望找到一个好师父,可惜没找到。”这几句话倒的确是他的老实话。车缭冷笑道:“你还没有找到师父吗?那么你的内功是谁教的。”檀羽冲道:“内功,什么内功?”

  车缭道:“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内功?”

  檀羽冲道:内功这两个字我是听过的。但没练过。不信你可以问楮叔叔。”

  楮岩说道:“不错,我的确没有教他过内功。不过内功和外功的分别,我是和他说过的。”

  车缭淡淡说道:“我知道不是你教他内功。老楮。我不怕得罪你,你所学的少林派的内功虽然是各大门派之冠,但你却似乎尚未得到少林寺内功的上乘心法。”

  楮岩满面通红;说道:“车大人说得不错。这点自知之明我也还是有的。我所学的少林内功只不过是略得皮毛而已。”

  车缭说道:“你即有自知之明。那就最好。我审问这小鬼,你不必揽在自己身上了。”

  楮岩尴尬之极,诺诺连声,退过一旁。

  车缭可能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些,放宽面色,对楮岩笑了一笑,说道:“老楮,你不知道,你这了这小鬼的编了。不过,也怪不得你,我也是刚刚才试出他内功的深浅的。”

  楮岩惊奇之极,禁不住问道:“这孩子不过十岁多点,他当真懂得内功?”

  车缭道:“你要我说真话吗?说出来你可不要难过,这小鬼所学的内功比你高明得多,只不过他火候未够,功力不足而已,内功的上乘心法已是得了。我那一掌假意取他性命,这才试出来的。”

  原来檀羽冲学的虽然是上乘的内功心法,自己还不知道怎样运用的.不过,学过上乘内功的人,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自然而然就会生出反应。车缭正是从他反应中测出他的内功深浅的。

  车缭揭破了檀羽冲学过内功的“秘密”之后。回过头来,把声调放得较为柔和。对他说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你是瞒不过我的了,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你说了实话,我非但不会杀你,我还可以收你做徒弟。好孩子,告诉我吧,教给你内功的那个人是谁?”檀羽冲道:“真的没人教过我的内功,我怎能说谎?”

  车缭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想道:“哈大人要我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不是他,但总之他是极其可疑的了,且试他一试。”主意打定,盯着檀羽冲忽地问道:“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脸上现出一派迷惘的神色,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车缭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我说的是檀公直!”

  檀羽冲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车缭不觉也疑惑起来,心想:“按说一个孩子是不会这样镇定的,莫非真是我猜错了?”

  他哪知道,檀羽冲这份镇定的功夫得来不易,是经过许多沉痛的教训,甚至是他的母亲用血和泪训练出来的。

  他的母亲自毁容颜,为的就是以身作则,教他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

  今日之事,对他来说,乃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在他上山之时是做梦也想不到车缭会这样对待他的:但这样的事情,终有一日发生,则是早已在他母亲的意料之中。在他母亲意料之中,即使他早已有了应付这种“意外”的心理准备了。“倘有一天,有人盘问你的身世,你可千万不能说出你爷爷的名字。”这句话是母亲不知对他说过多少遍的!

  所谓“意外”不过是没想到盘问他的人会是车缭,而又来得这样快而已。

  现在,他爷爷的名字已经由车缭口中说出来了,这和母亲的估计不同,但要盘问他的身世则是一样。

  檀羽冲神色不变.倒是楮岩听了“檀公直”这个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了。

  “檀公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突然失踪的那位檀贝勒?”楮岩问道。

  车缭冷冷说道:“不错,二十年前,他是咱们金国的贝勒,如今他已经是皇上所要缉拿地钦犯了!”

  楮岩说道:“但这孩子的母亲不知是个女佣,他怎能和曾贵为贝勒的檀公直有什么关系?”

  车缭冷笑道:“你知道什么,说不定这小鬼还是檀公直的孙儿呢!”

  楮岩吓得不敢说话了。

  车缭拿出一条皮鞭,喝道:“小贼,你不说实话,我打死你!我再问你一遍,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咬着牙对他怒目而视。车缭唰地一鞭就打下去。他用的力度“恰到好处”,打得檀羽冲皮开肉裂,却不至于伤及他的性命。

  他打一鞭就喝问一句:“你说不说?”一鞭、两鞭、三鞭一檀羽冲已是满身伤痕,但始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楮岩看不过眼,说道:“这孩子的脾气一向很倔强,再打恐怕真的要打死他了,不如另外想个办法问他吧!”车缭道:“你少操心,我不会这样便宜他的。不把他折磨个够,我肯让他死吗?”不过话岩那句“不如另外想个办法问”,倒是提醒了他,他心一动,突然冷笑迢:“好,我姑且相信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但你既然和他没有关系,那就不怕骂他了。我骂一句,你跟我骂一句,骂完了我就放过你。檀公直是老王八!”

  他知道越是性情倔强的孩子,越是不能别人的侮辱,果然他看见檀羽冲的脸色变了。

  车缭一声冷笑,说道:“小杂种,你没听见我驾檀公直是王八蛋吗?

  你不跟我骂,你一定是这老杂种养下来的小杂种再养下来的小小杂种I”

  他用这种泼妇骂街的方式盘问口供,看似儿戏,但用来对付一个孩子却是当真有效。檀羽冲果然只能受肉体的侮辱,却不能受精神的侮辱。

  “你才是狗娘养杂种。你才是王八蛋”檀羽冲忍不住和他对骂了,车缭一听,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小杂种,这你可泄底了吧?你还敢说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

  话犹未了,忽地听得有人冷笑,笑声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音细而清,宛若游丝当空,若断若续,听到耳朵里却是不禁心脏摇摇,车缭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

  笑声突然一变,变得清峻之极,震得车缭的耳骨嗡嗡作响,只一眨眼,那个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手里合着一管玉箫,丰神俊秀,气态潇洒。

  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车缭,目光有如寒冰,冷峻之中隐隐有鄙视之意。

  檀羽冲刚刚爬起来,和这人打了一个照面、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咦,这人好像我在哪里见过似的。”这人开口了,他冷笑说道:“金国的一等巴图鲁,当真是好威风啊!”车缭正是具有一等巴图鲁头衔的人。车缭喝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中年书生道:“你问我什么?”车缭喝道:“你没听见吗?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中年书生说道:“我已经回答你了,你怎么这样笨,还要问我。我是特地来瞧瞧金国的一等巴图鲁的威风,就是会欺负孩子!”

  车缭冷笑道:“原来你是为这孩子他抱不平来的,你是他的什么人?”

  檀羽冲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中年书生,正是在他和母亲为了避难而离开盘龙山那天,隔着一个山头,看见的那个大杀金兵的人!

  他不禁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叫道:“师父,我找得你好苦!”车缭大感意外,说道:“原来你就是他的师父吗?”

  那书生说道:“不错,我虽然没有教过他的武功,但他早已是我的记名弟子!”

  车缭喝道:“好,那么我正要找人!快快说出檀公直的下落,否则就拿出你的本领让我瞧瞧!”

  那书生淡淡说道:“第一,檀公直的下落我正要问;第二,你要看我的本领,我可没有什么本领拿出来见人,只能吹个曲子给你听!”

  车缭只当他是存心戏弄,哼了一声,说道:“你的曲子最好是留到阎王殿上吹去,我可没有这个雅兴!”张开大手立即向那书生抓去。

  那书生道:“你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必定比我先见阎王,今日不听,你就没有机会听了。”

  车缭练的是大力鹰爪功。这一抓有开碑裂石之能。那书生竟然既不闪避,也不招架。眼看这一抓已是抓向他的脑门,他双手还是握着玉箫,而且把玉箫凑近唇边,当真吹起来了。

  在这生死关头,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吹箫,这不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吗?檀羽冲都吓得跳起来了。

  “呜”的一声,萧声响起,车缭五指如钩,距离他的脑门已不到三寸。忽地只觉一股热风迎面吹来,虎口热辣辣的顿时使不出气力,关元穴也忽地一麻,那感觉有几分像是给人点着穴道,又像是给香火灼着一般。但书生的双手还是握着玉箫,连一根小指头都没伸出。

  车缭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知他这玉箫古怪,生怕还有什么暗器之类从箫管中吹出来,一抓抓下去?急忙斜身到纵,书生淡淡说道:“我早说过,这支曲子你是非听不可的!”

  车缭斜跌出一丈开外,脚跟刚刚着地,只见那书生已是挡在他的面前。

  车缭毕竟是个武学大行家。突然想起一种极为厉害的武功,据说内功练到最高的境界时,可以练成伤人于无形的气,只需吹一口气,就可以克敌制胜。但这种功夫,只是见于传说,从没有听过谁真正练成功的。”难道这酸丁从玉箫中吹出来,就是传说中可以伤人于无形的罡气?”车缭没有猜错,这书生手中的玉箫乃中一件稀世之宝,用西昆仑的暧玉造成的,名字就叫“暖玉萧”,书生的罡气其实还未练得成功,只是具有几分功力而已。但借助这暖玉箫之力,吹出来的罡气却已是可以伤人的了。不过车缭也非等闲之辈,他的内力受了影响。身体并没有受伤,脚跟刚一着地,业已把真气纳入丹田,穴道的疼麻之感,亦已解了。

  好在那书生仍是自顾自地吹箫,并未还击。车缭避开正面,立即展开绕身游斗的打法。罡气不从正面袭来,他的内功所受的影响就减轻了许多。

  车缭的武功是内外兼修的。不但掌力刚猛,身法也很轻灵。

  他避开正面和罡气接触,为的就是想乘暇抵隙,一击得手。

  但他展开挂的身法和对方游斗。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上。

  那书生好似闲庭信步,随随便便踏上一步,就恰好避开了他的攻击。

  车缭心头一凛,说道:“你这是天罗步法?”

  书生说道:“想不到你倒识货。”

  天罗步法就像“罡气”一般,是只见之于传说中的一门上乘武功。据说练到最高境界,可以在百万军中来去自如,别人休想碰着他一根汗毛。

  这书生虽未练到最高境界,但用来对付车缭的游斗,却已绰绰有余。

  车缭的心不由得一沉。心想这书生若真的练成了天罗步法,岂非业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他已是欲罢不能。

  那书生仍然没有出手,继续吹箫。

  箫声高亢,响遏行云,吹到极处,宛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

  车缭听得热血沸腾,不知不觉跑得越快越急。挥拳踢足,虽然明知打不中对方,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越来越是用力,这情形就好像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小伙子,做一些无聊的动作,只求发泄一般。

  但车缭早已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武学大行家。

  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了。若还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很费气力下去,不必对方还手,他自己就要倒下。

  心头一清醒,他急忙跃出圈子,和那书生保持三丈开外的距离,绕身游斗的打法虽没改变,但只是跟着对方的身形移动了。

  书生的箫声忽又一变,从高亢变为低沉,曲调越来越是凄怆,宛如三峡猿啼,鲛入夜泣。

  车缭听得心中如坠铅块,跟着节拍,脚步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旁观者清,楮岩失声叫道:“车大人,你怎么啦?”

  车缭矍然一省,这书生还没出手,他的心灵已受控制,他是情知打不过对方的了。但他可不甘心这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败给对方。

  他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倏地多了一把精芒耀目的长刀。

  这把刀的形式十分古怪,刀身细长,刀锋薄得透明,刀柄和刀身相比,短得不成比例,若是拿来和普通的钢刀相比,甚至根本不能说是“刀柄”,只是用两块小小的铁片镶嵌在“应该是刀炳”的部位。原来这是一把用百炼精钢打成的“缅刀”——当时铸造刀剑的技术,以缅甸最为优良,质量最佳的宝刀,是当真可以把百炼钢化成张指柔的,车缭这把缅刀就正是最好的一种,不用之时,他是当成腰带卷在腰间的。

  初时他见这书生手中只有一支玉箫,他以金国一等巴图鲁的身份,自是不能倚仗这种宝刀取胜。而且他原来的计划,也只是想把这书生活捉,以求逼出他的口供的,他有大力鹰爪功,以为已是可以稳操胜券了。

  此时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然是不论什么手段都要使用了。

  他把缅刀一抖,倏地变成一把三尺多长的软刀,喝道:“你这些邪门邪道,收起来吧。有本领地和我见个正章、”刀光霍霍,俨如一道银虹盘旋飞舞,转眼之间,已把这书生的身形笼罩在刀光之下,但那书生仍是意态悠闲,自顾自地吹箫,他的天罗步法展开,随意所之,有如行云流水,车缭的缅刀仍是砍他不中。

  车缭越发慌了,忽地心中一计,喝道:“老楮,你闲着双手干什么,还不偷把那小杂种给我拿下。”只要楮岩帮人把檀羽冲拿来当作人质;那就可以要挟这个书生了。

  他以为楮岩一定懂得他的用意的,哪知楮岩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他听了车缭的话.露出一脸愕然的神色,却没有立即动手。

  这个时候,书生的一支曲子也恰好奏完了。

  他停止吹箫,忽地朗声吟道:“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周。”歇了一歇,玉箫朝着檀羽冲一指说道:“冲儿,后面两句你给我念出来!”

  他开始朗吟的时候,檀羽冲的脸上已经出非常奇怪的表情,似是又惊又喜。

  楮岩更是诧异,心里想道:“这人也是莫名其妙,在刀光笼罩之下,居然还有心念诗?这孩子不过是个仆人的孩子,我从没见过他手中捧过书本,又懂得什么诗书?”哪知他心念未已,檀羽冲已经接下去念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书生哈哈大笑,说道:“不错,好孩子、你果然是我的徒弟!”

  楮岩又是莫名其妙,不懂因何凭着这两句诗他们才能师徒相认。“这书生一出现的时候,早已说明自己的身份是这孩子的师父了,为何又要他念出两句诗才能确定他是自己的徒弟呢?”他想。

  原来这书生在答应檀公直的请求,收他的孙儿做徒弟之时,为了预防有意外的发生,曾留下一把扇子,作为他日师徒相认的信物,扇主题有一首诗,就正是他们现在所念的这首诗。其中原委,楮岩当然不会知道。

  这书生曾经历过无数险恶的风波.误中别人陷阱的事情也曾有过。因此他虽然相信檀羽冲就是他要找的徒弟,但这只是“相信”而已,还必须得到确实的凭据,他才能决定以后的事情怎样去做。

  檀羽冲比他还更欢喜,跳起来叫道:“师父。师父,你果然是我的师父!”车缭喝道:“楮岩,你聋了吗?我吩咐你把这小杂种拿下,为何还不动手?”

  但此时动手已经迟了。

  书生在大笑声中,玉箫倏地挥出!

  缅刀与玉箫碰个正着,当的一声,溅起点点火花。玉荒无损,缅刀已有缺口。

  车缭大吃一惊,正想收回缅刀,忽觉虎口一麻,缅刀坠地,人也退了下去。书生出手如闪电,他来不及招架。就已给点了穴道。

  楮岩见车缭倒下,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抓檀羽冲、此时他才去抓檀羽冲,已不是为了车缭的缘故,而是为了替自己找“护身符”了。

  书生脚尖一挑,把跌在地上那缅刀挑起,缅刀化作一道银虹,向楮岩飞去。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快过飞刀的了。飞刀来势急劲,要躲也来不及。

  他心头一凛,闭上眼睛,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檀羽冲吓得呆了一呆,连忙叫道:“师父,手下留——”,一个“情”字还未说得出来,楮岩也倒下去了。

  楮岩只道必死无疑,哪知只觉肩头一麻,使即倒在地上。

  他虽然不能动弹,但已知道他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没有受伤。

  原来书生飞刀的手法妙到毫巅,飞到楮者背后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只是“刀柄”是部分撞着他的肩并穴。这把缅刀的“刀柄”是用两块薄薄的铁片包着的,虽然铁片很薄,已经起了保护作用,连他的皮肉都没伤着。

  书生微笑道:“我知道这个人对你还算不错,我没伤人。这把缅刀弃之可惜,你收下来就当作师父给你的见面礼吧。”

  檀羽冲一看,楮岩身上并没鲜血流出。这才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他拾起缅刀,那书生也已来到人的面前。

  檀羽冲叫道:“师父,我找得你好苦,想不到今天能够见得着你。”

  他扑入那书生的怀中,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不知不觉流出眼泪。

  书生说道:“别哭。别哭。你爷爷不是常说,好孩子流血不流泪的吗?”

  檀羽冲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说道:“我是你爷爷的好朋友,他平时的习惯用语,我当然知道,唉,二十年前,他也曾对我说过这句话的。”

  “那把扇子呢?”书生见檀羽冲已经抹干了眼泪,便即问他。“他妈妈手里。”檀羽冲道。

  “你爷爷呢?”书生问道。

  檀羽冲道:“爷爷已经死了!”

  书生大吃一惊,叫道:“死了?怎么死的?”

  檀羽冲道:“给坏人害死的。”

  书生道:“你爹爹呢?”

  檀羽冲道:“爹爹也死了,还有,外公也死了!他们都是给坏人害死的,死得好惨。”

  书生道:“你可知道那些坏人是谁吗?”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但听妈妈说,那些坏人有金国皇帝派来的,也有宋国皇帝派来的。”

  书生道:“那么你妈妈还活着吧?快快告诉我,你妈妈在哪里?”檀羽冲道:“她在商州节度使街门。”

  书生怔了一怔,说遇:“商州节度使衙门。”

  檀羽冲道:“不错,这几年我和妈妈都是住在那里。”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知道师父一定是因为听见他们母子住在节度使街门而感觉奇怪,他想和师父解释,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书生也知“说来话长”,心里想道:“待我见了他母亲再问不迟。”

  他悼念好友之死,情绪激动之极,悲声吟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檀公当时我在扇上题这首诗,想不到竟成诗谶,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他忽然转身踢了车缭一脚。

  这一脚踢得并不重,但车缭已是像杀猪般嚎叫起来。不但号叫,而且在地上打滚,好像正在受着酷刑,有一条无形的鞭子,不断鞭打他。

  楮岩和车缭一样,都是被点了穴道但尚未失掉知觉!楮岩见车缭如此惨状,又是怕,又是有点奇怪,车缭的内功甚是不弱,而且他的脾气又是十分倔强,怎的这一脚都捱不起。

  他哪知道,原来这书生的一踢,乃是用独门的点穴功夫,踢着了车缭“大樵穴”这大樵穴的部分正当背骨的神经末梢,车缭的“大樵穴”受了书生内功的冲击,登时全身八万四千每个毛孔都好像有一根利针在钻刺一般。痛苦的感觉,难以形容,岂止像受到形鞭析,简直是超过天下的任何一种酷刑。

  书坐冷笑道:“你会折磨孩子,如今我也叫你尝尝该受折磨的滋味,”车缭叫道:“你,你杀了我吧!”

  书生冷冷说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车缭呻吟道:“你,你划出道儿吧。”

  书生道:“你绝不会无故怀疑这孩子是檀公直的孙儿,是谁告诉你的?”

  车缭道:“是哈必图。”

  书生似乎吃了一惊,喝问:“哈必图已经来商州?”

  车缭正在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好像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只“嗯”了一声。

  书生道:哈必图已经见过了这孩子么?“车镣道:“还没见过。”

  书生道:“既然没有见过。何以你又说是他告诉你的?”车缭道:“这,这…”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道:“我,我要死啦!”

  书生飞起一脚。这一脚踢在他的尾骨上。踢得很重,但说也奇怪,这重重的一脚踢过之后。车缭身上所感受的那种犹如给无数利针钻刺之苦。

  却是顿然消失了,书生淡淡说道:“你老实回答我,我可以让你保全一条性命,否则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上习惯的说话,所谓“可以让你保存一条性命,那就是要废掉他的武功的意思。

  书生一时间没有详加考虑,不知不觉,用了这句江湖上的惯语,本来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车缭的面孔,登时又变得苍白如纸了。书生还没觉察,喝道:“说下去呀!我已经替你解了穴道,你还在赖死吗?”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已经没有什么手段可以强加于我了!”冷笑声中,只见从眼耳目鼻都流出血来,就像一棵枯萎的树似的,慢慢地倒了下去。

  原来他趁着自己运用内功的时候,已经自己震断了自己的心脉了。

  书生待了片刻,心里想道:“这人虽然可恶,倒还算得是一条硬汉。”为了让车缭在断气之前免受痛苦,给他补上一掌。

  车缭断断续续说道:“你是我平生见过的武功最好的人,死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说了这几句话,方始真的死了。

  书往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解开楮岩的穴道。

  书生说道:“你是不是商州节使完颜鉴的手下?”

  楮岩道:“不错,我是他的卫士、你若要灭口,尽管杀我。”

  书生哈哈笑,说道:“你还有别的身份。你忘记了?”

  楮岩伍了一征,说道:“我的身份瞒不过令徒,你对我有什么怀疑,大可问你的徒弟。”

  书生笑道:“你忘记了你也是冲儿的师父么。你替我教他几年,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怎会将你为难。不过,我希望你也把我当作朋友看待。”

  楮岩道:“好,你要知道什么,你尽管问。但我可得有言在先,能说得我才说,不能说的你杀了我也不说。”书生说道:“哈必图走了没有?”

  楮岩说道:“没有。我离开衙门的时候,完颜将军在园中设宴,请他赏牡丹花。”

  书生道:“哦,请他赏牡丹!”不知怎的,当地说到“牡丹”二字之时。声音竟是微微颤抖,似乎颇有什么感触似的。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府衙陪客?”书生为了掩饰自己“失态”,笑问楮岩。楮岩未答。

  书生接着又问:“听说车缭本是哈必图的人,由哈必图保荐外调商州的,是吗?”

  楮岩道:“你知道得比我还更清楚。你叫我还能说些什么?”

  书生道:“如此说来,车缭完全是为了盘查这孩子的来历,这才宁可放弃伺候旧日上司的机会的。但他说哈必图还没有见过这个孩子,是真的吗?”楮岩道:“是真的。”他知道书生担心的是什么,跟着加以解释:“哈必图知道檀贝勒的媳妇和孙儿当日并未遇难,尚在逃亡.想必是哈必图告诉了车缭,车缭想起了这孩子来历不明,年龄和檀贝勒的孙儿相符,而且练武又这么进境神速,这许多疑点加起来,他这才怀疑到令徒身上的。但据我所知,他今天也还没有见过哈必图,所以你大可放心,哈必图想必还没有知道他们母子竟是和他一同住在节度使的衙门。”这书生的确是在为檀羽冲的母亲目前的处境担忧,听了楮岩的话,方稍稍定心。书生脸上似乎露出一点奇怪的神色,说道:“你为什么自动告诉我这么多事情?”

  楮岩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檀贝勒犯了什么大罪,我只知道他做的事情是对的,不管他是否犯了罪,他都是我心中佩服的人!”

  书生道:“因此,你也同情檀室孤儿寡妇?”

  楮岩点了点头,笑道:“但我身为完颜将军的卫士,倘若是完颜将军下令要我捉拿他们,我还是不能不从,所以你若是为了预防这样的事情,你杀了我也死而无怨。

  书生道:“看来你不像是完颜鉴的心腹卫士。”

  楮岩道:“的确不是。不过,他是我的主人。并且我曾受过他的恩惠。不管他是否把我当作心腹,我还是要忠心于他的。”

  书生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但第一,完颜鉴未必会把这件差事交给你,第二,我也有办法叫你避过这件差事。所以目前你不必为此担心,我想再问你一件事情。”

  楮岩道:“何事?”

  书生道:“完颜鉴的夫人是否也在商州?”

  他突然问起完颜鉴的妻子已是一奇,面对完颜鉴直呼其名,对他的妻子则尊为“夫人”,也是不大合乎“常理”的。楮岩莫名其妙,但想这件事说给他听也无妨,便道:“完颜将军是和夫人一同上任的,据我所知,他们夫妇恩爱非常,完颜将军从前领兵出外征战,他的夫人也能随行的。”楮岩道:“完颜鉴花园中那些牡丹,是夫人要种的吧?”楮岩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哈必图在商州,完颜鉴在商州,完颜夫人也在商州,好,好,好!”

  楮岩不懂他连声叫“好”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看他。

  只见这书生忽地朗声吟道:“十年磨一剑,有日快意恩仇!倘能在一日之间了给恩仇,实是人生一大块事。不管商州节度使的衙门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要去闯一闯的了!”楮岩吃一惊道:“完额将军和你有仇?你要去杀他吗?”

  书生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不知道。”

  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就是有仇,没仇就是没仇,但他的回答竟是:“我不知道。”这一回答,令楮岩不觉为之一愕。

  “那么哈比图呢?”楮岩再问。

  书生说道:“哈必图是我最好的朋友的仇人之一,亦是我的仇人。不过他不是害死我那位朋友的主凶,要不要杀他,如今我还未知道。看他怎样,到时再说。”虽然他没有说出他那位“最好朋友”的名字,楮岩亦已知道他说的是檀公直了。楮岩说道:“你杀哈必图我不管,但你若要杀完顾将军,我虽不堪你的一击,我、我……”

  书生不待他把话说来。便即笑道“楮兄,你已经太累了,不应该为这些事操心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楮岩本来想说的是:“我虽不堪你的一击,我也非得和你拼命不可的。”说到”我”字之时,突然便觉得昏昏欲睡,待到书先说到一个“睡”

  字,他果然就倒在地上;而且很快就打起鼾来。真的像是熟睡了。

  檀羽冲看得好像傻了。半晌说道:“师父,楮叔叔不是死了吧?”

  书生微笑通。“他当然没有死。我只是点了他的晕睡穴。而且是用最轻的一种手法点他的晕睡穴,只需过了三个时辰之后,他就会自己醒来了。”

  檀羽冲松了口气。说道:“师父。我知道你不会杀人的,因为他是好人。”

  书生说道:“不错,师父是从来不杀好人的。不过三个时辰我可以去做许多事情了。”

  “师父,你去哪里?”

  “我去替你的爷爷报仇,同时也是去接你的妈妈。”

  “师父,你等一等!”

  “什么事?”

  “师父,你的大名我还未知道呢。”

  “我复姓耶律,名叫玄元。由于玄元同意,这书生口中说话,指头在地上写出这两个字来,写完这两个字,他站起来摸摸檀羽冲的头,说道:“好孩子,你在这里等我。我走了。”檀羽冲忽地又叫道:“师父,你等一等”“哦,还有什么事吗?”耶律玄元问道。

  “师父,那位完颜夫人,那位完颜夫人,她、她……檀羽冲似乎很难开口似的,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够说出来。耶律玄元心头一凛,抬起眼睛望着他道:“那位完颜夫人怎么样?”

  檀羽冲道:“师父,她、她是好人,我希望你不要杀她!”耶律玄元怔了一怔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好人?”檀羽冲道:“我和妈妈的性命是她救的,我妈妈替她种牡丹。她并没有将我们当作仆人看待。她对我的妹妹更是好得不得了。”说至此处。心里稍微有点不大自然的感觉,好像自己说了谎话一般。

  他说的当然不是谎话,完颜夫人的确是对他的妹妹好到不得了的,节度使衙门的婢仆都说。夫人简直是把他的妹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不过他的母亲却不愿意接受夫人这种‘好意”。她私底下也曾对儿子说过。夫人样样都好,就是这件事“不好”,因为夫人把她的女儿搬到内堂抚养,她想见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困难了。

  他也因为很难见到妹妹而觉得“不好”。但现在他担心师父一到节度使衙门,以师父的武功。只怕就要弄成“玉石俱焚”,因此他不能不尽量说完颠夫人的好话,连他本来觉得是“不好”的,也要说成“好”了。

  耶律玄元冷涩地笑了一笑;说道:“她的丈夫怎样?”

  檀羽忡道:“完颜将军对我们不好也不坏。他的眼睛里好像没有我们母子存在,说老实话、我是有点讨厌这个人的。他常常说要去打宋国,喜欢打仗的人,大概也不会是好人吧?不过他的妻子和他并不一样,他的妻子是不喜欢打仗的,对人也很和气,完全不像将军那样冷酷。所以你杀她的丈夫不打紧,但可不要杀她.因为她是好人!”他重说一遍“她是好人!”以求加强语气。

  孩子的“好”“坏”标准很简单。但檀羽冲对完颜鉴夫妻的“评论”

  却好像说到了耶律玄元的心里去,令得他的眼睛都有点潮湿了。

  他又一次冷涩地笑了一笑,说道:“孩子,你说得很对。其实,也用不着你告诉我。我早已知道她是好人了!”说罢,忽地凄然吟道:“故侣故园都不见,河山非旧我重来!”

  凄吟声中,耶律玄元走了。走得很快,转眼就不见踪迹。

  檀羽冲不懂他吟得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心里只在想道:“奇怪,师父怎么早就知道完颜夫人是好人?”

  “哦,皇上也要忌惮他吗?这个人名叫什么?”

  “耶律玄元!”

  此时完颜鉴正和妻子在卧室中密谈。

  他是因为“兰姑”母子的事情担着心事,故此回到房中问他的妻子的。

  他把哈必图的话告诉妻子。

  “我已经替他们母子遮掩了、不过,这两母子的确是有许多可疑之处,那孩子的年龄也相符,说不定真的就是檀公直的媳妇和孙儿。”

  完颜夫人对“兰姑”母子的事情却好像毫无“兴趣”,她只告诉丈夫她并没有发现这两母子有什么“异状”,她说“不会的,不会的:兰姑是金人,夫家姓鄂。她怎么是檀贝勒的汉人儿媳张雪波?”完颜鉴忽地心念一动,说道:“不错,鄂是咱们金人的姓氏,汉人是没有这个姓的。但鄂字和岳字不正是同音。张雪波当然要改换姓,她的外公是岳飞,说不定,说不定——”

  完颜夫人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打断他的话道:“你真是太过想入非非了!好啦,好啦,我替你多留意他们母子就是,倘若发现他们有甚可疑之处我再告诉你吧。”“但那孩子——”完颜鉴道。

  “那孩子一回来,我就叫兰姑带去见你。”

  “不是,是要见哈比图!”

  “随便你喜欢叫他去见谁就见谁,好了,别再把下人的事情烦我了。

  我只想听你讲一讲皇上他忌惮的那两个人。”

  她对“兰姑”母子没“兴趣”,对这两个人却很有“兴趣”,尤其对耶律玄元的名字极为注意。

  “哦,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完颜鉴不觉起了一点疑心,问他妻子。

  “没有。”完颜夫人素来不喜欢多话,只答了两个字。

  “但你听见他的名字好像有点惊诧?”完颜鉴道。他装作漫不经意问他的妻子,但已有点掩饰不住了。

  完颜夫人淡淡说道:“能令得咱们皇上顾忌的人,我怎能不感觉惊诧?”

  完颜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会知道这个人呢。”完颜夫人道:“为什么你会这样以为?”

  完颜鉴道:“这个人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耶律延禧的私生子。耶律延禧在未被立太子之前,是为他的父王镇守陪都的。所以这个私生子耶律玄元也是在陪都长大的。辽国的陪都当时称为‘南京’,又称‘燕京’,如今则已是咱们金国的京城了。”

  完颜夫人道:“这又怎样?”

  完颜鉴道:“后来耶律延禧做了皇帝之后,把他这私生子从燕京接回去,这件事虽然做得秘密,但其实亦已等于是公开的秘密了。据说还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的。当时你们一家好像也是住在辽国的燕京?”

  完颜夫人道:“什么好像,我们一直都是住在燕京。”

  完颜鉴道:“所以我以为你或者会听过这件三十年前辽国王室的秘闻。”

  完颜夫人道:“我家虽然住在燕京,但我和你一样,都是女真族人,和辽国的契丹贵族是极少往来的。我又是一个脚步不出闺门的女孩子,怎知道外面的新闻?”

  完颜鉴道:“不知道就算了。但如今可又有他的新闻了。”

  完颜夫人道:“什么新闻?”

  完颜鉴道:“这个耶律玄元三年前逃到宋国去,如今已经回来了。而且可能正是在我所辖下的商州境内!”

  完颜夫人心头剧跳,极力抑制自己,不在神色上表露出来,故意说道:“将军,那不正是给了你一个可以立功的机会吗?”完颜鉴苦笑道:“这个人的武功高强之极,说老实话,我还有点担心,他会跑来这时替他的好友檀公直报仇呢。据我所知,檀公直十之八九已经死了。”

  完颜夫人道:“檀公直又不是你害死的!”

  完颜鉴道:“前两天来的这位钦差大人哈必图可正是杀害檀公直的人之一、”

  完颜夫人道:“将军,那你可要小心一点才好。”声音不知不觉已是抖颤,跟着再问:“你以为这个人一定会来吗?”

  完颜鉴见妻子如此关心自己,心里甜丝丝地说道:“夫人,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不错,他的武功是很高强,但我手上的能人也很不少。如今我不是怕他要来,只是怕他不来,早来比迟来更好!”

  完颜夫人颤声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有哈必图在这里。哈必图是大内第二高手,武功仅次于大内总管鄂尔泰,虽然他未必胜得过耶律玄元,大概也相差不了多少。我的手下,武功足以和一等巴图鲁相当的有十数人之多,耶律玄元本领再强,他也绝对讨不了好去。此人一日不除,总是我的心腹之患,因此我倒巴不得他今日就来,早早做个了结。”完颜夫人吃了一惊,说道:“不会来得这样快吧?”

  完颜鉴道:“除非他不在商州,否则他即使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的。因为他和檀公直是生死之交,他也想趁着哈必图还在这里,赶来为他的朋友报仇。”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道:“哈必图还在香亭那边等我,我是抽空回来问你关于兰姑的事的,我可要走了。”

  完颜夫人道:“将军——”

  完颜鉴道:“夫人,什么事?”

  完颜夫人道:“没,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点害怕。你,你有正事在身,你走吧!”

  完颜鉴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现在就是去和哈必图布置怎样加强防卫,耶律玄元除非不来,来了定必自投罗网。”

  完颜夫人呆呆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完颜鉴心里可是十分欢喜,暗自想道:“她平时对我冷冷淡淡,却原来还是对我如此关心的。唉,她对我冷淡,其实也怪不得她。我平的忙于公务,很少和她共享闺房之乐,她哪能不怨我呢。待这件事情过去,我可要多抽一点时间陪伴她了。”他轻轻吻了妻子一下,重复说道:“夫人,你放心。他绝计伤害不了我,更伤害不了你、你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你抛开忧虑,放心先睡一个午觉得吧。”

  完颜夫人苦笑道:“我怎么睡得着?”

  完颜鉴道:“你睡不着,那就在这里等我。你若觉得无聊,可以叫兰姑来伴你,顺便你也可以套问她的口供。”完颜夫人道:“兰姑的事我没心情管了。将军,你要很晚才回来吧?”

  完颜鉴道:“晚饭我不回来吃了,不过晚上我会回来陪你的。”

  完颜夫人道:“你不是说他、他今天就会来吗?”

  完颜鉴道:“这只是有些可能而已,但依我看,他最早恐怕不得到明天晚上才来。”

  完颜夫人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据我接到的消息,他昨天才到大散关,即使走得快,今天也才能踏入商州境内。他总得有点准备,才敢跑来我这节度使的衙门。夜行人当然是必定选择晚上的,所以我估计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来。“说罢又轻轻吻了妻子一下,笑道:“但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所以今晚我必定会来陪你。”

  完颜鉴走了,完颜夫人还在独自呆呆地出神。

  她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这是她忍了好久的泪水,在丈夫走了之后,才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她没擦拭眼泪,动也不动,好像一尊石像。

  外表是一尊石像,心中却是翻滚的波涛。

  不错,她是在想心事。

  她并不是害怕耶律玄元会来伤害她,甚至也不是为丈夫担心,虽然耶律玄元并非没有可能伤害的她的丈夫,但她认为这个可能性并不很大。

  她最担心的是,耶律玄原来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正因为结果难以预料,她才担心。

  不错,她也担心耶律玄原来“自投罗网”,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但这个担心还在其次。因为他知道耶律玄元的武功之高,还在她丈夫的话计之上。但也正因为斗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也有可能出现,她必须防止这个局面的出现。

  “但我又不能出面去劝阻他,怎样办呢?”她想。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因为只有她知道,耶律玄元假如真的跑来府衙,那就恐怕不仅是为了找哈必图替好友报价,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找她!但她现在是节度使夫人,又怎能和他见面呢?因此她最担心的就正是这一点,怕他来了,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他小时候的胜格是很容易冲动的,隔了三十年,不知他还是不是像以前那样?唉,古语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他还是像以前那样!”

  时光倒流,回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家住燕京即今日的北京。

  (按:北京在公元二千年前是号称“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国都,当时的正式名称叫做“蓟”。唐末,残唐五代中的后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与契丹,蓟城包括在内、契丹以蓟城为陪都,号称“南京”,也称燕京。

  并改国号为“辽”。金灭辽后,正式建都燕京,号称“中都”。)燕京虽然是辽国的陪都,但居民却以女真族最多,其次是汉族,契丹人反而较少,只能排到第三。她这一家是女真族中颇有名望的世家。

  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但她却并不是如她对丈夫所说那样,是一个足迹不出国门的淑女。

  她的父亲很希望有个儿子,可惜没有。因此她自小就是给父亲当做男孩子抚养的,穿男孩子的衣服,也像男孩子一样,喜欢在外面乱跑。

  和她同在一条胡同居住的有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有个大花园,花园里种的都是牡丹。

  这家人家中有母子俩人,有人说女主人是寡妇,也有人说她的丈夫其实还在,只是她已经被丈夫抛弃了。到底是寡妇还是弃妇,真相不得而知。没人见过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么身份。知道的只是女主人是从江南来的汉人。给她料理牡丹的两个花王也是从江南用重金请来的名匠。这家人家以牡丹出名。不过她却并不是被这家人家的牡丹所吸引,而是被那个男孩子的箫声所吸引的。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在花园外听到有如黄莺出谷的箫声,不知不觉就走进园子去了。园门是虚掩的。

  那个男孩子好像没有看见她,仍然自顾自地吹箫。

  牡丹盛开,蝴蝶在花丛飞舞。

  那个男孩子吹了一支曲子,忽然收起玉箫,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沙。

  她正在奇怪,心想,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看来是应该比我还要大两岁吧,怎么还像几岁大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玩泥沙?心念未已,那大孩子已是把随手抓起的泥沙向树上洒去,蝴蝶纷纷坠地,她禁不住尖声叫了起来!

  “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出来!”那大孩子用玉箫指着她躲藏的方向。”

  她知道已经给对方发现,难以躲藏,索性跑出来骂那孩子。

  “这些粉蝶儿采花,又碍了你什么事?你干吗把它们打死?哼,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残忍的野蛮人!”

  那大孩子道:“你怎么知道这些蝴蝶已经死了?”

  她怔了一怔,说道:“它们从空中跌下来,如今都一动也不会动了,难道还不是死了吗?”

  那个孩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瞧清楚,我变个戏法给你瞧瞧!”

  他把手一扬,一眨眼间只见那些她以为是已经“死了”的蝴蝶,又再重新展翅,纷纷飞起。

  她看得呆了,不禁失声叫道:“你这戏法果然变得神奇!”

  “可笑我当时什么也不懂,还以为他真的是变戏法。”

  不过在她当然懂了,这是一门上乘的武功,那些蝴蝶只是给他的泥沙打晕的。但他洒出的这一把泥沙,竟然能够同时打中几十只蝴蝶,用的力度又能够这样恰到好处,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弄不懂这样神奇的武功他是怎么炼成功的。

  “他只比我大三岁,当时也只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大孩子罢了,当时他已经有了这样神奇的武功,如今又过了三十年,他的武功更不知已经练到什么境界了。哈必图这些人怎能是他的对手?”

  她叹了口气,不敢再想眼前之事。在她眼前“出现”的又是当年那个大孩子了。

  那个大孩子哈哈笑过之后,忽然一把抓住了她。

  她吃了一惊,大声叫道:“你干什么?”

  “我要打你的屁股!”那大孩子板着脸孔说道。

  “岂有此理,你怎能这样欺负我!”她在挣扎,但怎能挣脱对方的掌握。

  那大孩子冷冷说道:“你偷偷跑进我的花园,还敢骂我。哼,你不是刚刚说过我是野蛮人吗,野蛮人用的就是野蛮手段,如今只打你的屁股,已经是对你手下留情了!”他把右手高举起,作势真的要打她屁股。她吓得尖声大叫:“就算我骂错了你,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为什么不能打你屁股?”

  “因为我、我、我……”她说不下去,粉脸儿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了。

  那大孩子忽地扑哧一笑,说道:“你是女孩子是不是?不错,女孩子是不能被人打屁股的!”把她放开了。

  她又差又恼,红着脸骂道:“你坏透了!“转身就走。

  那大孩子却不让她走,拦住她笑道:“我不打你也不骂你。

  你还说我环?喂,喂,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我叫耶律玄元,我知道你是齐家那个野丫头。告诉你实话吧。我早已注意你了。你喜欢扮男孩子,我觉得你很有趣。嘿、嘿,我是野蛮的,你是野丫头,咱们不正好是一对吗?”

  她给那大孩子揭穿,已是深感尴尬,“无趣”极了。说道:“我不是野丫头,我也不想和你交朋友。”

  “哦,你不想和我交朋友,那你为何不请自来?”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怎样回答。

  耶律玄元作状想了一想:“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偷摘我家的牡丹,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耶律玄元道:“好,那么让我再猜。你是在我吹箫的时候进来的,——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已发现了她了,她的脸也更加红了——敢情你喜欢听我吹箫?”

  她虽然有时候也说谎,但这一次却不想说谎了,她点了点头。

  “你和我做朋友,我教你吹箫。”

  惊慌已过,她也觉得这大孩子“有趣”了,说道:“我还想你教我变那套戏法。”耶律玄元笑道:“那套戏法可不是容易学的,不过,我也可以教你另外一些有趣的玩意。慢慢再教你学那套戏法。”

  就这样,他们交上了朋友。

  耶律玄元果然没有食言,不但教她吹箫,还教她读汉人的诗书,教她一些比较容易学的武功,教她欣赏牡丹的“学问”。不知不觉她也养成了喜欢牡丹的癖好了。

  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园子里只种牡丹。

  “因为我的爹爹最喜欢牡丹,他说只有牡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哦?你的爹爹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喜欢牡丹,我只是从妈妈口中知道的。妈妈也似乎不知遇他是什么身份。”“我想你的爹爹一定是个富贵双全的人。”

  “为什么你这样想?”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前两天我念过的一篇文章就有这么一句话,你爹爹喜欢牡丹,因此,我猜他一定是富贵中人。”

  耶律玄元默然不语,半晌忽然问道:“你不嫌弃牡丹俗气?”

  “不嫌。因为你也是爱牡丹的人,你一点也不俗气。”“多谢你因为我这个人而喜欢牡丹。”耶律玄元笑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开心。

  “其实牡丹也是花中品种最多的一种花,说牡丹俗气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名种牡丹的缘故。正如从没见过美人的人,就信口雌黄,说天下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样。这些人又怎知有西子王嫱之美?”耶律玄元说道。她也笑了,“我没有你这样聪明,懂得拿花来比女人。我只觉得牡丹花开得好看,我就喜欢。”

  耶律玄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她不笑了,故意板着脸孔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只是因为你喜欢牡丹,我才喜欢的吗?”

  “只要你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我已经开心死了!”耶律玄元说道。

  “一半也没有!”

  “真的吗?”耶律玄元忽然靠近她,盯着她发问,眼睛都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你干什么?”她赶忙推开他。

  “我要看你心里的那句话!”他的一双眼睛,当真就好似可以看穿她的内心似的。

  她怪叫躲避,耶律玄元如影随形地追她。

  两小无猜,这些甜蜜的回忆如今已是如梦如烟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想道:“那时我只猜得到他的父亲是富贵中人,却怎知他的父亲竟然是贵为一国之主的辽国皇帝。”

  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是在她和律玄元结交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足以令她从一个“黄毛丫头”

  变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了。

  十六岁,这也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

  这天晚上,她正在准备卸装睡觉的时候,窗子忽然无风自开,耶律玄元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她怕父亲听见,小声说答。

  “那两株魏紫、姚黄都已开了,我是请你过去赏花的。这两株上品牡丹,最适宜在月下欣赏。”耶律玄元说道。过去,她与耶律玄元同游,总是在日间的,晚上就很少在一起了。

  虽说父亲一向都是不大管束她的,但她总是女孩子啊!

  而今耶律玄元竟然深夜来请她去赏牡丹,这也实在是太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尽管她有点不羁的性格,但这样的事情,她还是觉得似乎有点“荒诞不经”。

  深夜,陪一个男孩子去赏牡丹,要是给爹爹知道——耶律玄元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你放心,你爹爹已经熟睡了,我敢担保,他这一觉,一定要睡到明天天亮才能醒来。”她知道耶律玄元“神通广大”,也相信他有这种可以叫她的爹爹一觉睡到大天光的本领,但她还是不能不有顾虑。

  “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吗?”

  “明天晚上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月光。”

  “明天也不行吗?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在晚上。白天赏花,虽然情调稍差,但名种牡丹总还是名种牡丹。”

  “你知道我是喜欢追求完美的境界的,除非办不到,那个另当别论。

  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说不定明天突然来了一场风暴,把牡丹都摧残了呢?”耶律玄元黯然说道。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但从耶律玄元那两颗漆黑发亮的眼珠,看得出他是充满急切的期待的。

  她本来不想去了,终于还是去了。

  那两株名种牡丹,果然开得非常好看,在月光下赏花,更是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但耶律玄元却似乎并不是怎么开心,相反,还似乎带有几分忧郁。

  “你好像有点心事。是吗?”她问。

  “没、没什么。我吹箫给你听,好吗?”

  “好呀,我正是最喜欢听你吹箫!”

  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说道“是吗?实不相瞒,我请你来我家,固然是为了赏花,但也是为了想要多得一个机会,吹箫给你听的。”

  吹箫也要讲“机会”吗?这三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听见他的箫声的。

  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也只是隔了一晚,第二天她就懂了。)但为了想早一点听到他那美妙的箫声,她也没有再问下去了。

  “我给你吹一阙从南朝流传到北方的新词,词寄鹧鸪天,曲子是我自己谱的。”

  玉宇无垠,银河皎洁,月光下,牡丹旁,他开始吹起玉箫来了。

  月下花前,听自己喜欢的人吹箫,对她来说,也还是第一次。本来应是赏心乐事,但可惜他的箫声也像他的心情一样,带有几分忧郁。

  这一新词,她也曾读过,当下接着节拍,曼声吟咏: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著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竟春菲。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箫声初起,倒是相当轻快,当真好像带来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渐渐就有了凄凉的意味了,不过在凄凉之中,也还是有着“期待”的。

  唉,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东君”是谁,“花枝”是谁?她那时年纪太小,还未真正懂得这两句话的含义。但也隐隐感觉得到,他是措辞寓意,暗示可能会有什么风波来到了。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她禁不住再次追问。

  他忽然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道:“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你好像问过我不知多少次了,我也答过你不止一次了。”不答自答。“现在喜欢,将来也喜欢吗?因为我要知道的不仅是现在,还有将来。”十六岁,这正是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她总还是懂的。

  她低下了头,粉脸地红得简直像那株名种的牡丹“秦红”了。

  耶律玄元道:“你问我有什么心事,我是有着一桩心事。心事就是,只盼能够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的头俯得更低,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了。

  耶律玄元继续说道:“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万一有什么风波,咱们暂时分手的话,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等我回来?”

  她无法抗拒他那种充满期待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

  “但我说的‘暂时’可能是半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的!”

  “不管你去多久,总之我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像蚊叫,但耶律玄元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

  他大喜如狂,突然来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动作,将她拥入怀取,吻了她的颊,吻了她的脸,吻了她的唇!一个比一个热烈,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了!

  这三年来,她虽然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但可还没有想到,这就是爱情的。

  爱情突然来了,来得犹如狂风骤雨!(唉,想不到来得快,去得也快!)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的初吻,初吻就像这样热烈!(唉,她又怎想得到她尝到的竟是爱情的苦杯,一吻之后,就是生离!)她的心在狂跳,不知是喜欢,还是害怕。----害怕他的狂热,害怕再留下去,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令她心跳的事情。

  月影已西斜,她推开了他,说道:“我该走了!”

  他幽幽叹道:“不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走吧!你走了。我也该走了!”

  可惜她当时心慌意乱,未能领会他的话中之意。第二天她才知道,他是真的“走”了。

  她是在将近天明的时候,方始朦胧入梦的。

  她父亲今天起床虽然已是比较平时迟了半个时辰,但还是醒得比她早。

  她是给父亲唤醒的。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事情?”父亲一开口就这样问。

  她吃了一惊,说道:“没、没,我没做什么呀!”父亲道:“那为何睡到日上三竿还未起来,平时你比我起得早的。”

  听见父亲这样说,她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原来爹爹并不知道昨晚我去了他的家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得这样熟。爹,你有什么事吗?”她开始注意到父亲的面色好像和平时有点两样了。父亲说道:“有。而且这件事和你也多少有点关系的。”

  她不禁又吃了一惊,“什么事和我有关?”

  “那位耶律大娘的儿子,他是叫耶律玄元吧,你和他很要好,几乎是天天在一起的,是吗?”

  她红着脸道:“我喜欢他家里的牡丹,他又很会吹箫,因此我是时常去他家里的。他不但教我吹箫,还教我念诗呢。爹,我记得我也曾告诉过你的,你也并没有说是不能去找他的呀!父亲摆了摆手,说道:“我并没有禁止你和他来往。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她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他是什么身份?”

  “你们这么要好,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真的没有!”

  父亲笑道:“你别慌张,我当然相信你是不会对我说谎的。”接着说道:“好在你以往一直是扮作男孩子和他游玩,别人也不会注意你们孩子的事情。从今天起,我要你恢复闺女的身份,不准你到外面乱跑了。还有,你这位小朋友,你最好忘记了他!”

  “为什么?”她更加吃惊了。

  “因为他有一个特殊的身份!”

  “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是辽国的王子——”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王子,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他们母子之所以住在民间,那是因为他的母亲还没有名分。”

  “什么叫作还没有名分?”

  她的父亲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道:“他是辽国皇帝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末入宫的。”她吃惊问道:“爹,你怎么知道?”

  父亲道:“今天一早,有一辆四匹白马拉的金马车接他们母子去了,护送的八个人是御林军的军官。我虽然不在官场,也有官场上的朋友,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这是我刚刚打听到的。”

  想不到昨晚的一吻定情,今早醒来,已是变成诀别?“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耶律玄元昨晚的咏叹还留在她的耳边,他的人却已远离她了!”

  昨晚那些不可解的话语,如今也全都明白了!

  她懂得了什么是耶律玄元所说的“不可测的风波”了,唉,昨晚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加上‘万一’这两个字的,但我还以为他是杞人忧天呢、谁知不是‘万一’,而是已成的事实!昨晚在他的约会之时,这个风波是早已来到的!”

  她心乱如麻,对着她的父亲,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了。

  父亲好像亦已懂得女儿的心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咱们女真族自从在东北崛起以来,日益强盛,如今已是定了国号为:“金”,不敢再做辽国的首领了。(按:女真族即满族的前身,五代时居于混同江,即今之松花江以北。自哈尔滨以东地方者名“生女真”,混同江以南者名“熟女真”,均先后成为辽的属领。至北宋神宗时期,女真族酋长阿骨打统一各部落,公元一一一五阿骨打即帝位,即位不过十年,至公元一一二五年,便即灭辽。)依我看这个形势金国和辽国迟早必定要打一场大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大仗!就形势而言,我相信咱们金国也一定能够打胜。但耶律玄元是辽国的王子,所以你和他的这段交情,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的好!否则不但累了你的终身,恐怕还要带给咱们全家以莫测之祸,你明白吗?”她已经不是小孩子,父亲又说得这样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又焉能不明?不过。要她“忘记得干干净净”,那却是她绝计做不到的。只是她又怎能把心事都向父亲说了?在父亲充满爱意,充满恳求的目光注视之下,她也只能违心点一点头了。

  父亲松了口气,说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留在家中做我的闺女吧,耶律一家和咱们是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你可以当作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这一家人!”

  但“可惜”这段深情却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两家的关系也不能从此消灭无痕。

  就在她的父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有耶律家的家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他家的那两个花王。

  他们带来了耶律玄元亲笔写的信,要求她收留这两个花王。他说这两个花王可以为她种出名种牡丹,要是“万一”他十年八载都还未能回来的话,她在赏牡丹之时,也会感觉得到他是陪伴在她的身旁。

  耶律玄元走了,还要在她的家中种下“情花”,这件事情,她的父亲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但当时的燕京还是辽国的陪都,辽国王子的请求,她的父亲仍是不能不允。

  除了耶律玄元那封亲笔写的信,他们还带来了耶律玄元平日所吹的那管玉箫。

  XXX此际,完颜夫人拿起这管玉箫,倚窗遥望,她心情的烦乱,比起当日收到这管玉箫的时候更甚。

  不是她不育等他,而是被形势所通,她不能够等他!

  他们分手不过三年,辽国就给金国灭了。辽国的陪都变成了金国的国都。燕京改名中都,在中都,除了金国的皇帝之外,最有势力的人是统率御林军的一字并肩王完颜长之。

  完颜长之亲自为他的侄儿完颜鉴向齐家求婚。

  她的父亲怎能不答应呢?就这样她变成了完颜夫人了。夫婿少年得志,如今他才不到四十多岁,就做到了商州节度使,谁家的姑娘不羡慕她的“福气”,但却又有谁知道她心中的苦情!

  耶律玄元生死不知,尽管她还存着“万一”希望,但她也知道这希望是极其渺茫,不敢相信耶律玄元还有生还之日。但想不到这一次的“万一”却是真的实现了,她亲耳听见丈夫所说的有关耶律玄元的消息。他没有死,他还活在人间!而且如今已是回到商州,说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有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但他的回来是太迟了!

  分手之时,他所估计的“万一”也不过是十年八载而已,但如今已是烙近三个十年过去了。和他相识之时,她是十二三岁的“野丫头”,如今已是四十三岁的将军夫人了!她的丈夫是节度使,而他则已是变成了她的丈夫所要捉拿的钦犯了!

  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当年律玄元为了要恢复王子的身份,和她分手,已经是注定了他们今天的命运了。

  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还怎能见他?但只是不见他也还不能了事的,她知道随他而来的必有难以预测的灾祸,她不愿他受到伤害,同样,也不愿意丈夫受到伤害。而这种“伤害”,很可能是严重到“性命不保”的。

  她还没有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计算在内,不过她是知道她将受到何种伤害的。

  “伤害”有许多种,“身败名裂”的“伤害”,往往比死亡还更可怕。而这也正是她可能受到的伤害。

  为了耶律玄元,为了丈夫,也为了她自己(虽然她没有计算在内),她都必须设法消弭那“难以预测的灾祸!”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的心情乱极了,不知不觉,拿起耶律玄元留给她的那管玉箫吹了起来。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惑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这是唐代诗人徐箐的咏牡丹诗,她第一次偷入耶律玄元的花园,听到他吹奏的那支曲子,就是用这首诗来谱曲的。

  诗中有欢乐也有感叹,耶律玄元是将她比作“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失门万户侯”的“万万花中第一流”的牡丹花的。但“暮风吹落绕栏收”

  ,不也是正成“诗谶”吗?郁闷难排,她又吹起别离那晚,耶律玄元最后给她吹的那支曲子。吹到“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这两句曲辞的时候,她心中苦笑,眼角已是流出晶莹的泪珠。

  “夫人,何事心中不乐?婢子陪你去看牡丹好吗?”

  进来的是她的一个贴身丫环,曾经听过她不知多少次吹这支曲子的。

  她忽地心中一动,得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没什么,我不想去看牡丹。我只想你替我办一件事情。”

  “请夫人吩咐。”小丫鬟道:“你叫他们给找准备一辆马车,但不必给将军知道。”

  小丫鬟吃了一惊,说道:“夫人,你要上哪里?”

  完颜夫人道:“不用你管,但你还要替我做一些事情。唉,如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忙我了。”

  小丫鬟受宠若惊,跪下去道:“夫人,你这样说,婢子可担当不起。

  夫人尽管吩咐。”

  完颜夫人把她拉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她越听越是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夫人的命令。

  最后,完颜夫人把那支玉箫也给了小丫鬟,说道:“我刚才吹的那支曲子,我知道你也已经会吹了,是吗?”

  “婢子吹得不好。恐怕是勉强可成曲调。”

  “能成曲调就好,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吧。现在你先去找老佟和兰姑。”

  丫头走后,她走过邻房,兰姑的那个三岁大的小女儿就是睡在这间房间的。睡得正酣。苹果般的小脸好像藏着无穷欢乐,令她一看就忘记心底的愁烦。

  她抱起了这个小女孩,吻了她苹果般的脸庞,将她放下,但看了一看,又将她抱起。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终于她下了决心:“真想不到这女娃儿竟然是檀贝勒的孙女,而她的母亲,又是岳飞的孙女儿!如今哈必图已在怀疑兰姑的身份了,但愿她能躲过这场灾祸。但也只怕事情未必能如我所愿,她的儿子如今不在家,最少我也应给她保全她这小女儿的性命。”

  化名兰姑的张雪波还在老佟的屋子里。老佟就是那个年纪较大的花王、老佟似乎开始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望着张雪波道:“兰姑,你为什么急于要找你的儿子回来?”张雪波道:“我是怕他在外面闹事。”

  老佟道:“他是和车缭、楮岩一起出去的,多半是到山上练武,怎么闹事?”张雪波道:“我就是不喜欢他练武,我倒是宁愿他多些时候在我身边,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呢!”老佟忽道:“兰姑!咱们虽然不是亲人,但也像亲人一样,你说是吗?”

  张雪波道:“佟师父,我们母子得有今日,都是全凭你的爱护,你比我们的亲人还亲。”

  老佟说道:“你若是把我当作亲人,你心里有什么为难之事,对我说吧!”

  张雪波道:“没、没有啊!”

  老佟盯着她道:“你不要瞒我,我看得出来。”

  张雪波在他的锐利目光之下,心里发慌,暗自想道:“佟师父我是信得过他不会出卖我的,但我的身世之痛,关系太大,又怎能说给他听?他知道了,只拍反而连累了他”

  “夫人对我这样好,我怎会有为难之事?“张雪波说道。

  老佟摇了摇头,说道:“夫人对你好是一件事,你有没有为难之事,又是另一件事。”

  张雪波道:“多谢你老人家关心我,但我真的没有为难之事。”

  老佟说道:“真的没有,那我就放心了,那么,你在这里,已经觉得满足了吗?”

  张雪波道:“是的。”老佟再问:“一辈子都愿意在这里么?”

  张雪波道:“夫人到哪里,我就跟她到哪里,除非她不要我。”

  老佟道:“夫人最喜欢牡丹,我已经不能为她料理牡丹,有你觉得我的衣钵,我也希望你能够代替我的职务,一辈子跟随夫人,但,一来有不测风云,世事往往是人难料;二来,这样做也未免太委屈你了!”

  张雪波听是“委屈”二字,不觉心头一跳,不知道老花王究竟知道了她的什么,连忙说道:“我两母子本是无依无靠的难民,全仗夫人收留,才得以立足。我真的是愿意为夫人种一辈子牡丹。”

  老佟说:“夫人的确是好人,唉,但不过!”不过什么呢?他在长叹一声之后,却并没有说下去。

  张雪波也不敢问他,半晌,老佟忽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最初我并不是为夫人种牡丹的。”张雪波仍然只是听他说,不敢插嘴。

  老佟突然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兰姑你是哪里人氏?”从谈种牡丹而忽然问到她的籍贯,这一问也未免太突兀了。

  我本是本州的山地人呀,你不是早已知道的吗?”张雪波迟疑不定,说道。

  老佟说道:“不错,我知道你是在商州长大的,你的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样。但我觉得你的体态有点像是江南的汉人,或者是从江南移居来此的吧?你别介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张雪波道:“不,不,我姓鄂,我的确是金国人。”自从她变成完颜夫人的女仆,她一直是这样编造自己的身世。但此刻面对这个好像是她长辈亲人的老师傅继续说谎,她却是不禁有点内愧于心了。

  “在这里,或者有一些人把汉人当作仇敌,但我的看法和他们不一样。”老佟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认为:是哪一国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想,即使你是汉人,夫人也不会歧视你的、”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道:“我就是汉人,是在江南长大的汉人。”

  老佟本是汉人,这是张雪波早已知道的,所不知的只是他生长的地方而已。“原来他是江南长大的汉人,我的父母也都是江南的汉人,怪不得他能够在我的身上看出来。大概我的体态和一般常见的江南汉人相差不远。”张雪波心想。

  但老佟再说下去,她就不能不大为惊诧了。

  “我第一个主人也不是金国的女真族人,他是辽国的契丹人。而且是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

  “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莫非、莫非——张雪波想起了刚才偷听到的哈必图和完颜鉴的密谈——“莫非他的第一主人,就是哈必图说的那个令金国顾忌的辽国王子?”

  老佟为什么敢于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呢?难道老佟已经知道她正是想要寻找这个契丹人?她的心怦怦地跳,但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她可不敢向他发问。

  她只能旁敲侧击:“夫人,知、知道吗?”

  老佟说道:“我就是原来的主人将我送给夫人的,这个秘密也只有夫人知道。”

  “将军也不知道吗?”

  “夫人和将军虽然是夫妇之亲,但我想夫人也不便告诉将军的!”张雪波更加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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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1:36 | 只看该作者
第 七 回 夫人出走

  “你,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呢?”张雪波几乎忍不住要问出来了。就在此时,忽听得有脚步声走来。

  来的是夫人的贴身丫鬟飘香。

  “咦,小飘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老佟笑着问她。这小丫头是很少看到他的屋子的。

  飘香面色却是甚为沉重,说道:“是夫人叫我来的。兰姑,难得你也在这里,夫人也要我找你的。”“有什么事吗?“张雪波和那老花王齐声问道。

  “当然是有紧要的事情,夫人才要我来知会你们。让我和老佟先说吧。”

  飘香拿出两包银子,说道:“老佟,这一包是给你的,这一包是给老何的。”老何是另一个年纪较轻的花王,和张雪波的交情没有老佟和她的好。他受夫人重用的程度也不及老佟。老佟不接银子,问道:“夫人无端给我这包银子做什么?”

  “夫人说是给你回乡养老的。老何在故乡好像没有亲人了,但他可以拿这点银子另做营生。”飘香道。

  “夫人不要我们了吗?“老佟问道。

  “不是。只是夫人已经离开此地了。她说她很抱歉,这次她是不能带你们一起走了。”飘香道。老佟不接银子,她把那两包银子搁在几上。

  夫人已经走了!这个消息好像晴天霹雳,把张雪波和老佟震得呆了。

  “夫人,她、她为什么要走?”张雪波一呆之后,失声叫道。

  “我不知道。”飘香板着脸说。

  张雪波省悟,这话不是她应该问的。但此时她实在是忧急交加,已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夫人是上哪儿,飘香姊你知道吗?”张雪波再问。

  飘香脸上浮现一丝怜悯的神色,说道:“夫人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只能把夫人说的话转告你。”她拿出第三包银子,说道:“兰姑,这包银子是给你的,你可要镇定一些,听我转述夫人的话。第一、夫人要你们母子离开此地,越快越好!第二、夫人叫我代她向你道歉!”道歉?将军夫人向一个女仆道歉,这、这话从何说起?“飘香姊,你不是说笑吧,这我怎么担当得起?——”飘香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踌躇片刻,方始把真相说了出来。

  “因为,事出仓促,夫人来不及征求你地同意了。但她答应,一定会把你的女儿当作亲生一样,将她抚养成人。”张雪波大吃一惊,叫道:“你说什么?我的女儿,难道夫人已经、已经——”

  飘香说道:“不错,你的女儿,夫人已经带走了!”

  张雪波还没找到儿子,如今又听得女儿被人带走,如何不急?即使她对夫人极具好感,也相信得过夫人不会虐待她的女儿,她也是不能冷静下来的了。

  “夫人为什么要把我的女儿带走,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问问她去,我要问问她去!

  总算她还能够稍稍保持冷静,没有大叫大嚷,但她亦失掉控制自己的理智了。她转过身,立即冲出老佟的屋子。“兰姑,兰姑,你听我说,夫人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好--”

  但张雪波已是听而不闻,她一心只是想去追赶夫人。

  她正在狂奔,忽觉微风飒然,有人追了上来,拦在她的前面。可是她跑得正急,哪能说停就停,而且她一心在去追赶夫人,已是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

  虽然有人拦住她,她还是向前奔跑。

  那人也早已料到她会如此,所以不从后面拉她。(这样做的话,两股力道相反,会令她受到内伤的。)他伸出手轻轻将张雪波一拖,顺着她的前奔之势跑了几步,这才能够令张雪波停下来。

  张雪波一看,这个人原来就是老佟。她的武功虽然不是很好,但总是练了多年工夫的,三年前她已经和猛虎相斗了,想不到现在的她,武功比起三年前又高了许多的她,被老佟一把拉着,竟是不能不止步。

  她这才知道,这个老花王的武功竟是不弱于她,而这一拉也好像当头一棒,使她昏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兰姑,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知道你绝不是普通的女人。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因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总之已经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了,你这样做只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儿子!”

  “而且夫人是坐马车走的,那辆马车是用四匹最好的马拉的!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我不知你是否练过轻功,但即使你有八步赶蝉的轻功,你也是绝对追赶不上那辆马车的了!”

  张雪波并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她也曾经屡次教训过儿子,忍辱负重,要忍辱才能负重,最紧要的是一个“忍”字。想不到过去她是怎样教训儿子的,如今却要别人来劝告她了。虽然用的字句不尽相同。

  她矍然一省,终于冷静下来。

  “你怎么知道已经有人怀疑我的身份?“她低声问老佟。

  “从夫人要飘香转告你的那些说话也可以听得出来。夫人说,她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好。她要你们母子赶快逃走,但世事难测,她也不能不为你们作最坏的打算,她带走你的女儿,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喜欢你的女儿,另一方面少也可以保全你的一个孩子!”

  这番话说得非常委婉,意思其实就是恐怕她们母子会有杀身之祸,因此才要设法保全她的一个女儿的性命。

  张雪波当然也明白自身的处境之危,感动得流下眼泪,“我明白夫人的苦心,刚才我是错怪她了。”

  老佟说道:“依我猜想,夫人恐怕亦早已知道你不是寻常的女子了,或许你不知道,夫人也是懂得武功,我都看得出来。夫人当然更加看得出来。但现在时机紧迫,我也不想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了。夫人叫你走,你赶快走吧!”

  “我不能走!“张雪波坚决说道。

  “为什么?”

  “我的孩子还没有回来,我不能抛下孩子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等他回来。”

  “我可以替你等他回来,我会尽我的力量帮他逃走的。”

  “夫人不是也叫你离开此地的吗?”

  “我更加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知道夫人为什么要走了、夫人非走不可,我是非留不可,都是为了同一原因。”

  张雪波当然不懂,看着他发愣。

  老佟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因何要走,除了要避开一个人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张雪波猜到几分,说道:“那人是谁?”

  老佟说道:“是我的旧主人。三十年前,他、他们——”张雪波道:“他们怎样?”

  老佟道:“他们是在一个地方长大的。”似是欲说还休,神色颇为异样。

  “在一个地方长大”又怎能成为要躲避他的原因?但张雪波用不着他画蛇添足,已是心中雪亮了。

  老佟神色黯然,接着说道:“那时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但三十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以夫人今天的身份,当然是不宜再见他了,但我却是非见他不可。”

  张雪波忽道:“你的主人是不是辽国的王子?”

  老佟大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张雪波道:“刚才我在天香亭那边,偷听他们说的。你知不知道,他们正在布置陷阱,等待你的主人自投罗网。”

  老佟说道:“我的旧主人是金国皇帝的眼中钉,你不说我也知道哈必图完颜鉴是绝不能放过他的!”

  张雪波道:“在这样情形底下,你还要去认旧主人么?”弦外之音,似乎觉得他这样的“愚忠”,未免有点过分。因为在这样情形底下,去认身为钦犯的主人,是极可能有杀身之祸的。老佟叹道:“你以为我只是尽‘忠仆’的本分么,你错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或许你会笑我不知自量,但我确实对他有一份家人的感情,而且说来你都不会相信,他把我送给夫人的那年,虽然他不过十八岁,但我对他已有知己之感,因为他最懂得欣赏我种的牡丹,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何况他还是我的主人!”张雪波道:“我懂。但你可知我为什么不肯去吗?除了我不能抛开孩子不管之外,为的也是要等你的主人。”

  老佟怔了一怔,说道:“你和他相识?”

  张雪波道:“从未见过。甚至连他的名字我也不知,只知他是复姓耶律。”

  老佟说道:“那你为什么也要等他?”

  张雪波道:“因为我丈夫是檀贝子!”

  老佟吃了一惊,说道:“檀贝子?金国亲王称为贝勒,只有贝勒的儿子称为贝子的!”

  张雪波淡淡说道:“我知道。”

  老佟又惊又喜,说道:“据我所知,全国只有一个檀贝勒,就是曾经做过兵马大元帅的檀公直。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张雪波道:“是我的公公。佟师傅。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了,我是因为公公和丈夫都已经给金国的皇帝害死,我才落到这般田地的。”老佟道:“原来你的公公是檀贝勒,这就怪不得你想见我的主人了。据我所知,我的主人和你的公公乃是忘年之交。”

  张雪波道:“你的主人不仅是我的公公的好朋友,他还是我儿的师父。虽然他没有见过我地冲儿,但他已是答应了我的公公收冲儿为徒了。老佟恢复平静,柔声说道:“兰姑,请你听我劝告,你还是走吧!这些事情,我都可以替你做的。我会把你的消息告诉他,他本事很大,你要找他很难,他要找你却易。”

  张雪波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性命之危!”

  老佟说道:“你和我不同。我一大把年纪,单身一个,来去无牵挂,你年纪轻,有儿有女,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儿女着想。而且我不一定会死。”

  张雪波道:“你不要哄我。不错,我知道你的主人武功很高,但以一敌百,只怕他也是自顾不暇、除非将军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否则你的主人纵然脱险,你却是难保性命了!”

  老佟道:“我就是不想让将军知道。”

  张雪波道:“但你又说非见主人不可,你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花匠,公然露面去认旧主,这,这”

  老佟道:“我不一定要在府衙见他!”

  张雪波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你已经知道他在哪里?”

  老佟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迟早要来。”

  张雪波道:“那又怎样?”

  老佟只好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我估计主人最早也要明天才来,明天我在他来这里的必经之道等他,告诉他夫人已经走了,我想他是不会再到这府衙来的、但将军忙于布置人马去应付他,今天晚上就未必有空审问令郎了。所以你现在先走,待晚上令郎回来,我还可以帮他逃走。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老佟的算盘打得很如意,可惜事情的发展确实不如他所料。

  XXX关键问题在于时间的判断。

  完颜鉴已经打听到确实的消息,耶律玄元是昨天方始出关(大散关)

  的,因此他判断耶律玄元即使要来,最早也得明天才到。

  判断根据是;耶律玄元最少也得有一天的时间来做准备工夫。他昨天才出大散关,纵然兼程赶路,在路上也要花一天时间,不可能今天一到商州,便立即直奔节度衙。

  完颜夫人和老佟的想法也是一样。

  他们都是根据这个判断来决定他们的做法。

  老佟决定押后一天才走,为的是要等待他的旧主人。

  完颜夫人决定提前一天离开商州,为的是要避免与耶律玄元见面。

  她是提前离开,当然还不仅仅只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防止难以预测的灾祸发生。

  纸是包不住火的,将军夫人突然出走,这样惊人的消息是一定掩盖不了的。完颜夫人乘马车出走,用来拉车的马是丈夫所畜的一匹名驹。不错,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丈夫,但这样“堂而皇之”的出走,消息当然很快就会传开、她也正是想要消息很快传开。到了明天,外面的人,料想也都知道了。

  耶律玄元要是知道她已经离开商州,料想他也不会再到节度使的衙门来了。

  夫人这样想法,老佟也是这样想法。老佟还做了万一的准备,准备耶律玄元万一尚未知道这个消息,明天一早他就在耶律玄元必经的路上截他。

  他们的想法是对,可惜时间的判断却是错了。

  就在老佟和张雪波说话时候,耶律玄元已经进入府衙了。

  完颜夫人离开府衙还未到一个时辰。此时完颜鉴还在天香亭与哈必图密商,他的手下也还未敢把夫人私自出走的消息禀告他。

  XXX完颜鉴已经和哈必图议定对付耶律玄元的办法,正准备调兵遣将的时候,忽听得外面乱哄哄的一片呼喝声:“什么人胆敢乱闯?”“有刺客,快来人呀!”

  耶律玄元已经闯进花园了!

  只听得耶律玄元沉声喝道:“给我滚开!”也不见人动手,两名拦阻他的卫士已是身不由己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六七步。退出了六七步还未能稳住身形,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魔手牵扯似的,在地上打了两个盘旋,扑通,扑通就倒下去了。

  原来他用的是一种以“传音入密”发出来的“狮子吼”功。狮子吼功是佛门的上乘内功,狮子一吼,百兽慑服,高僧而作“狮子吼”,则是万魔辟易了。不过传自天竺的“狮子吼功”是声如霹雳的,耶律玄元的“狮子吼功”声音低沉。那是因为他不愿多伤旁人,加上“传音人密”的功夫之故。“传音入密”可以把声音凝成一线,他要说给谁听,就传入谁的耳鼓。这种功夫,练到最上乘境界,可以传到二三里外。“狮子吼功”而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发出,声音虽不洪亮,但因声音“凝结”,功效更大。这两名卫士在他一“吼”之下,心脉已受震伤,故而终于支持不住。_“传音入密”已经难练,“狮子吼功”更加难统,两种上乘的内功还在融合为一,那更是难上加难,当今之世,具有如此“神通”的人,恐怕也不过三五个而已!完颜鉴与哈必图都是武学的大行家,一见耶律玄元抖搂了这一手上乘内功,不禁都大惊失色!

  其他的卫士没有他们的武学造诣,却是不懂其中奥妙,他们看见同伴莫名其妙地倒下去,还只道耶律玄元是使什么“妖法”。

  呜呜声响,躲在假山上的三名卫士,同时发出暗器。一个是透骨钉,一个是蝴蝶镖,一个是淬过毒的铁蒺藜。透骨钉和蝴蝶镖打耶律玄元后心穴道,毒蒺藜打后脑的玉枕穴。他们只道用暗器伤人,那就即使对方真有“妖法”,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也可以比较安全了。

  哪知耶律玄元的武功,比他们想象的“妖法”还更厉害!

  耶律玄元头也不回,只是反手一挥衣袖,三枚暗器全都反射回去,而且恰好都是打中了暗器的主人!

  透骨针射入了物生背心的“风府穴”,当真是名副其实,透骨穿穴,插进骨缝。

  而这个人也正是要打耶律玄元的“风府穴”的。

  蝴蝶镖打中了物主的“天柱穴”,同样是给耶律玄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两个人也还罢了,那个用铁蒺藜打耶律玄元后脑玉枕穴的人更惨。

  他的铁蒺藜是淬过毒的,后脑玉枕穴又是致命的穴道,如今给耶律玄元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毒蒺藜也是刚好射过他的玉枕穴,登时一命呜呼!

  耶律玄元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向天香亭。

  当他经过另外一座假山之时,山洞里又窜出两名卫士。这两人是完颜鉴的随身侍卫,武功比其他卫士好得多。更难得的是他们练好了一套擒拿手法,互相配合,配合得天衣无缝,拿人关节,错骨分筋,万无一失。

  以他们的身份,本来是不应该在背后偷袭的,但此际已顾不了那许多了。

  耶律玄元仍然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退自前行。

  陡然间只听的惨叫声声,那两人好像皮球一样给抛了起来。

  他们手腕折断,人给抛到数丈开外,当真是痛彻心扉要充分好汉也充不起来,在地上打滚,杀猪般地狂号。

  耶律玄元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这种内功,若是比起他刚才所用的狮子吼功,其实还是稍逊一筹的,不过受者的惨状,却是更足以令看者惊心了。

  耶律玄元连闯三关,园中卫士一死六伤!

  由于完颜鉴绝对意想不到耶律玄元来得这样快,他在园中,只布置了九名卫士,九名卫士也不算少了。

  但此际,在一死六伤之后,安然无恙的卫士已是只剩下两人。

  这两人目睹同僚的惨状,虽没受伤,亦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来人哪”都不敢喊了。

  完颜鉴手下能人甚多,除了他从京中带来的卫士之外,还有他从各地重金礼聘来的江湖艺人、黑道高手。但远水不救近火,此际他也只能故作镇定,先看耶律玄元来意如何了。耶律玄元走进天香亭,两目光如寒冰、如利剪,看一看完颜鉴,又看一看哈必图,看得两人心里发毛。

  “好,好!有将军,又有钦差,好,好!“耶律玄元盯了他们一眼,这才大笑说道。

  “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无礼?”哈必图是钦差身份,不能不端出几分官架子。其实,他当然是早已知道耶律玄元是谁的。耶律玄元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你们所要捉拿的钦犯耶律玄元”

  完颜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拱手说道:“原来是耶律王子驾临,失敬。请容我稍尽地主之谊,敬王子一杯。”

  耶律玄元道:“哦,你们不是奉命要捉拿我这个钦犯的吗?如今我就站在你们面前,你们反而要请钦犯喝酒,这倒真是奇闻了”

  完颜鉴道:“我并没有接过这道命令,我看,或者是个误会吧?”

  耶律玄元冷笑道:“误会,我这个钦犯身份已经做了二十年了,你怎能不知?”

  完颜鉴道:“我是真的不知。”耶律玄元道:“那请问这位哈大人是因何出京的?”

  完颜鉴只想拖时间以待转机,当下果然装模作样地问哈必图发问:“耶律王子是不是侵犯末将不知。哈大人,你是从京中出来的,又服侍过老皇上,你可知道——”

  哈必图道:“好像是有过这回摹,不过,那也是二十年前所定的案,即使在当时来说,其实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我这次出京不过是代皇上慰劳商州士卒,并无别事。”完颜鉴立即接下去说道:“对,对,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而且是已经过了二十年,无须认真。无须认真。何况我也是真的并没有奉命捉拿你呢。还是请王子坐下来喝酒吧。”

  耶律玄元冷冷说道:“你们不把我当钦犯看待,我也没工夫陪你们喝酒。”

  完颜鉴道:“我也知道王子不便在此久留,今是日难得一会,末将已感莫大荣宠。王子既然另外有事,我也不敢强留了。”说罢,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

  耶律玄元冷笑道:“别装糊涂了,你有没有听过这句俗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的事情是要在这里办的。”

  完颜鉴变了面色,只好说道:“不知王子有何事要办。末将做得到的定必效劳。”

  耶律玄元道:“也不必你怎样‘效劳”,你听着,只需你们依我三件事情,我便离开此地。”

  完颜鉴道:“请说。”

  耶律玄元道:“第一件,我要请这位钦差大人陪我上盘龙山。”

  哈必图道:“上盘龙山做什么?”

  耶律玄元道:“我要你在檀公直墓前磕三个头赔罪,因为你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

  哈必图哼了一声,想发作又未立即发作,面色难看之极。

  耶律玄元说道:“磕三个响头,已是便宜你了。”哈必图再也忍不住,怨声说道:“耶律王子,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当年我是奉皇上之命请他进京的,谁叫他拒不奉诏,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打死他的。”

  耶律玄元道:“单凭你一个人当然伤不了檀公直,也正因为他的死因不该由你完全负责,我才要你磕头赔罪便算了结,但听你的口气,你似乎不愿磕头,是也不是?”

  哈必图傲然说道:“大丈夫宁死不辱!”

  耶律玄元淡淡说道:“你不肯磕头,我也不勉强你。听说你练得大力金刚掌功夫,对吗?”

  哈必图道:“不错,当年檀公直就曾受过我的一掌,怎么样?”

  耶律玄元道:“没怎么样,只不过想给一个机会与你做大丈夫。”

  哈必图道:“此话怎讲?”

  耶律玄元道:“大丈夫死也不怕,当然更不怕痛了。你把这双手给留下来吧!”

  哈必图已给退到无路可走,唯有一拼了!她一声冷笑,陡地喝道:“好,这双手给你!“力贯掌心,双军齐发!

  有身份的人是不肯偷袭的,不过他之所以先喝一声方始动手,倒不是为了要保持身份的缘故,而是希望完颜鉴与他同时出手。

  完颜鉴的叔父完颜长之是金国第一高手,他虽然还不能说是已经得了叔父衣钵真传武功亦已非同泛泛。哈必图敢于动武,一方面固然是为势所逼,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完颜鉴在旁之故。联手对付耶律玄元,他相信有几分取胜的把握。

  虽然没有事先约好,但在这样情形底下,按说完颜紧也该与他祸福同当的。

  哪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完颜鉴并没与他联手。

  哈必图双掌齐发,势如奔雷骇电,耶律玄元知道不是沾衣十八跌之类的功夫所以能应付,不敢怠慢,也是双掌接招。

  四掌相交。哈比图一点也感觉不到对方反击的力道。正自欢喜,“原来这厮乃浪得虚名——”心念未已,突然感觉不妙了。

  他练的是金刚拿功夫,内力雄浑,具有开碑裂石之能,哪知只觉对方的掌心轻轻旋转,他那么雄浑的内力,发射出去,竟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连浪花也没激起。

  哈必图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一感觉不妙,深知对方的内功造诣远胜于已,至此,他如何还敢和对方拼下去?不料他想撤掌抽身亦已不能了。对方的掌心竟似有着一层粘力极强的胶质似的,把他的双掌牢牢吸住。

  进既不能。退亦不能,哈必图唯有拼着耗损内力与对方相持。

  不过片刻,只见他已是大汗淋漓,头顶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

  完颜鉴也是个武学大行家,一见这个情形,便知双方正在比拼内力,而且是到了即将决胜负的关键时刻了。

  胜负是无待卜龟的。哈比图已是即将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只能作临死的挣扎了。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耶律玄元也必须全力以赴,以免功亏一篑。

  完颜鉴本来是可以趁这个机会逃走的,但他却改变了主意。

  因为对他来说,这也是除掉耶律玄元的千载难逢之机!完颜鉴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说道:“有话好说,何必非得拼个你死的活不可!”

  见耶律玄元没有反应,他的胆子更大了。

  他装作劝架的模样,突然出手,闪电般的点了耶律玄元四处死穴!

  完颜一家的点穴功夫是完颜长之从穴道铜人的图解上精研出来的(穴道铜人来历详见拙著飞凤潜龙),这是天下第一的点穴功夫。完颜鉴已经得了叔父在钵真传,只是功力不如而已。

  天下第一的点穴功夫,只需点中一处死穴,对方武功多好,也是必死无疑,何况是点中了四处死穴。

  只听得“咕咚”一声,有人倒了下去。

  但这个人却不是耶律玄元,而是哈必图。

  只听得耶律玄元纵声大笑道:“嘻嘻,完颜将军你怎么给我抓痒来了?

  我可真是不敢当!”

  原来他练有一门非常奇特的功夫,可以挪移穴道,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虽然不能避开,但穴道挪移之后,给完颜鉴点中的已经不是死穴了。

  完颜鉴的偷袭虽没成功,却也并非毫无用处。

  不错,移穴道只是消极防守,不用于运动反击,但也还是要损耗一点真气,内力随之而灭。也正是因此。哈必图才能脱出耶律玄元的掌握。所以,完颜鉴的偷袭,可以说是间接救了他的命。”

  不过,他虽然幸保性命,内力消耗太甚,亦已是疲不能动。

  他给震倒地上,只觉五脏六腑好像要翻般,眼前金星乱舞,哪里还能爬得起来?完颜鉴点穴无功,又见哈必图业已倒在地上,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转身就跑。

  可惜他这时才想逃跑,已经迟了。

  耶律玄元意存丹田,运气三转,把耗损的内力恢复过后,斜斜发出一掌。

  完颜鉴尚未跑出天香亭外,陡然间就好像碰上了潜流急湍似的,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将他迫得倒退回来。

  他转过方向再选,接连试了三次,都给耶律玄元的劈空掌力逼退,到了第三次,只觉胸口已是隐隐作痛。他知道厉害,不敢再试了。

  “完颜将军,刚才你还在殷勤留客,如今我这个做客人的还没走,你做主人的倒要先走,太不礼貌了吧?”耶律玄元冷冷说道。

  “哈必图都已给你打得重伤了,你还要怎样才肯走?”完颜鉴连声说道。

  耶律玄元哈哈一笑,说道:“将军,你的记性也未免太坏了,我不是说过有三件事情要办吗,如今只办了第一件事情,怎能就走?请坐下来谈谈吧!”

  此时,完颜鉴手下的卫士以及从各处重金礼聘来的高手已是纷纷出来,有六七个已经逼近天香亭了。

  “将军,你信不信,此际我要杀你易如反掌?我和你谈话,不喜欢有人在旁打扰!”耶律玄元冷冷说道。完颜鉴当然不敢不信,连忙挥一挥手,喝道:“给我退下,谁都不螂踏入天香亭内!”

  他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下,说道:“好吧。请你说第二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我想见尊夫人一面。一客不烦二主,这就请你替我安排吧。”

  完颜鉴变了面色,也不知他是不敢发作,还是已给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耶律玄元道:“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无奈我是非见尊夫人不可!”

  完颜鉴哼了一声道:“你既知道是不情之请,我就不能答应。”

  耶律玄元道:“我不勉强你。不过,我若是见不到尊夫人,我就只能请你跟我走了。”

  完颜鉴面色更加难看了,说道:“原来你是要带她走了吗?”

  耶律玄元默然说道:“不,我已经迟了二十年,我没有权利向她提出这个要求了。”

  完颜鉴道:“那、那、那你要见由于是何居心?”

  耶律玄元道:“我已经说过,我只是要见她一面、至于她走不走,那就是她的事了。”

  完颜鉴那些手下是自己经退到了假山那边布成包围阵势的,此时忽听得那边有人吵闹。

  “将军有命了,不管何人,不许进去!”

  “是夫人叫我来的,也不许吗?”

  完颜鉴抬头望去,这个卫士吵闹的人是给他管理马厩的头子,他心里颇觉奇怪,回过头去,望望耶律玄元、耶律玄元道:“唤这人进来。”

  那马厩管事站在天香亭边躬腰说道:“禀将军,你那四匹坐骑——”

  耶律玄元心急如焚,眉头一皱。说道:“将军哪有闲心听畜生的事,你快说夫人要你禀告何事吧?”

  他喧宾夺主,那马厩管事不知他是什么身份,讷讷说道:“夫人要我禀报的正是这件事啊!大人,你不明白,这四匹坐骑是将军最心爱的,倘不是夫人要的话——”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你说的这四匹坐骑,可是桃花聪、菊花青、五项赤和五明骥?”这四匹坐骑都是日行千里的骏马,完颜鉴视同拱壁,曾吩咐马厩特别小心料理,任何人都不许借用的。马厩管事道:“正是。”

  完颜鉴道:“夫人全都要了去?”马厩管事又是这两个字回答:“正是。”

  完颜鉴道:“夫要这四匹坐骑做什么?”马厩管事道:“夫人用来拉马车。”

  完颜鉴道:“什么,夫人用四匹千里马来拉车?“马厩管事道:“不错,夫人已经坐马车走了。”

  “倘若不是夫人亲自来要,我也不敢给的。请将军恕罪。”那管事诚惶诚恐地说道。

  “夫人去了哪里?”

  “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奉了夫人之命禀报将军,夫人说叫将军不必找她回来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半个时辰。”

  “何以此时方来禀报?”

  “将军你也看见了是卫士不许小人进来。”

  完颜鉴又是愤怒,又是欢喜。愤怒的是妻子不告而别,欢喜的是可以避开一件令他尴尬的事了。他斥退马厩管事,对耶律玄元说道:“你也亲耳听见了,内子已经走得远啦。我这四匹名驹都是千里马,半个时辰,少说也已离开商州三五十里。”

  耶律玄元待了片刻,陡地喝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完颜鉴冷笑道:“我又不知道你要来,你以为我会跟一个马夫串通了来骗你?”

  忽听得一缕箫声从花间传出,如想如幕,如泣如诉。

  完颜鉴不谙音律,只是奇怪,此时此地,怎的竟然有人敢在这个园子里吹箫。

  耶律玄元则是一听就知,这人吹的正是二十年前他们分手前夕,他为她吹的那支曲子。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了,也惑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耶律玄元神思迷茫,忽地叫起来道:“原来你果然是骗我的,她没有走!”一弯腰抓起了瘫在地上的哈比图就冲出去。

  围在外面的卫士都已张弓搭箭,引满待发,但一见钦差大人已被对方拿来当作盾牌,箭又如何敢射出去?耶律玄元在花丛中找到那个吹箫的人,不禁大失所望,这个人是个小丫鬟。

  其实耶律玄元亦已有点怀疑了的。假如是完颜夫人的这支曲子,当然会比这小丫鬟吹得好听得多。他不过在神思迷茫中追求一线希望而已。

  “我是夫人的贴身侍女,是夫人叫我来吹这支曲子的。”

  小丫鬟不待他问,就放下玉箫和他说道。

  耶律玄元惊疑不定,道:“你,你说什么?是,是夫人叫你来此吹箫?”

  小丫鬟道:“不错,夫人知道你一定会来,她叫我吹这支曲子给你听。”

  耶律玄元喘着气发问;”夫人呢?”

  小了环道:“夫人已经走了!”

  又一次听到同样的回答:“夫人已经走了!”耶律玄元可以怀疑那个马厩管事和完颜鉴串通来骗他,但他怎可以怀疑这个丫环,从她懂得吹这支曲子已经可以证明她是夫人心腹的丫环。希望已经灭了,但他还是狂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其实这只是他“不愿意相信”而已,心里已知道这是事实。

  小丫鬟叹道:“你怎样才能相信?”

  耶律玄元道:“我还要见一个人。”他回过头望向天香亭那边,喝道:“完颜鉴你给我把兰姑唤来!”

  完颜鉴又惊又喜,心想:“原来兰姑果然就是哈必图所要追查的那位贝子夫人!“登时得了一个主意,说道:“这你要求的第三件事吗?”

  耶律玄元道:“不错,见了兰姑,我就走!”

  不待完颜鉴派人去找,兰姑已经来了!

  她是早已躲在园子里的,听得耶律玄元要见她,她也不待完颜鉴的答复,不顾一切,就冲了出来。

  完颜鉴尚未曾下令,当然立即就有卫士上前拦截。

  张雪波喝道:“让开!”她施展轻功从一个卫士身旁掠过,另外四名卫士拦在她的前面,给她用张炎所传的点穴功夫,一个左右开弓,两个卫士都被点中了穴道。

  “让开”两个字刚刚说完;咕咚,咕咚,两条大汉跌倒地上!和“兰姑”相熟的卫士想不到她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不觉都是呆了一呆。

  完颜鉴喝道:“将她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完颜鉴的喝声,已有两人追上“兰姑”。这两人是完颜鉴清来的客卿,本领在一般卫士之上。耶律玄元把哈必图挟在助下,奔向兰姑。

  他刚跑开几步,忽听得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只见那小丫鬟已经给弓箭射死了。耶律玄元好生后悔。后悔自己一时疏忽,忘记保护这个丫鬟。

  竟累地死于非命。

  但此际他亦已无暇后悔了,因为还有一个比这小丫鬟更重要的人等待他去救援。

  截击张雪波的那两个人,是完颜鉴重金聘来的黑道高手,本领比一般卫士高明得多。张雪波在他们夹攻之下,不过数招,已是手忙脚乱。

  耶律玄元举起哈比图,做了一个旋风舞,喝道:“谁敢伤害兰姑,我就要你们这位钦差大人偿命!”说话之时,在哈必图的小腰穴上用力一捏,哈必图哇地一声叫了出来。这一声叫证明他还活着。

  就在此时,张雪波已被斩了一刀,身形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幸亏耶律玄元来得及时,那人听见哈必图的叫声,第二刀不敢斩下去。

  还有七八个人正向着张雪波跑来的,他们恐防耶律玄元伤了钦差的性命,也顿时止步了。

  耶律玄元声到人到,十步开外,一记劈空掌先发出去。砍伤张雪波那个黑道高手本来是练有铁布衫功夫的,虽然尚未练得刀枪不入,轻易已是伤他不得。但在耶律玄元这股劈空掌之下,他只觉胸口如受铁锤一击,五脏六腑都好似要翻转过来,口吐鲜血,人也倒了下去。

  “好在你没有斩第二刀,否则我就要了你的性命!给我滚吧!“耶律玄元喝道。

  那人忍着剧痛,爬了起来。听得一个“滚”字,当真是如奉谕旨,撒腿就跑。

  在张雪波附近的卫士也都避开了。

  耶律玄元出指点了张雪波伤口附近的三处穴道,他这点穴是可以止血之用的。然后把哈必图放在地上,一脚踏着他的胸口。“你是兰姑?”耶律玄元盯着她问。他知道完颜鉴诡计多端,虽然亲眼看见“兰姑”受伤不假,他还是不能不要证明。

  张雪波道:“我不是兰姑,我是冲儿的母亲。”她拿出一把扇子摇了一摇,“我也是从冲儿爷爷的手中接过这把扇子的人。”耶律玄元道:“你知道我是谁?”

  张雪波道:“我知道你是这把扇子的主人,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不过,你收回这把扇子,就得收我地冲儿。”耶律玄元接过扇子,说道:“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他接过扇子,朗声吟道:“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泣空相向,风尖何所期?檀公、檀公,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但你的遗命,我一定替你做到!”

  张雪波道:“耶律先生,多谢你答允我公公的请求,但我却不能把冲儿找回来行拜师礼,这、这——”

  “怎么办?”这三个字尚未出口,只听得耶律玄元已在说道:“他已经行过拜师礼了!”

  张雪波又喜双惊,说道:“你已经找到了这个孩子?”耶律玄元道:“不错,他正在一处地方等着你呢,不过——”

  张雪波道:“不过什么?”

  耶律玄元道:“我要你恢复兰姑的身份,答我一句话。”

  耶律玄元道:“我知道兰姑是得到夫人另眼相看的,也只有兰姑的话我才相信。所以我要兰姑告诉我,那小丫鬟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张雪波低下了头,黯然说道:“是真的。不但是夫人走了,我的小女儿也给夫人带走了!”

  耶律玄元待了片刻,凄然说道:“我来迟了。我算是来迟了!”慕地狂笑起来,吟道:东君自有回天力,着把花枝带月归!嘿嘿,说什么回天之力,只赢得水流花谢两无情!眼前空有满园锦绣,赏花的人已经不是你了!”

  张雪波见他如疯似痴,不觉心里发慌,轻声说道:“耶律先生,咱们该走了吧?”

  耶律玄元好像从梦中给惊醒过来,说道:“不错,是该走了。你走得动吗?”

  张雪波道:“我想,可以。”

  耶律玄元掏出金创药,正待给她敷上,忽听得呼呼风响,两条长绳突然横扫过来。

  张雪波的武功较弱,躲避不及,登时给绳圈套上了脖子。

  幸好耶律玄元出手也快,双指一挟,赛如利剪,“咔嚓”一声,把刚才套上张雪波脖子那条绳索剪断。但另一条长绳却已把哈必图卷去了!

  原来完颜鉴手中有两名善于使绳圈捕兽的高手,趁着他心神不定而又刚在替张雪波敷药之际,来一个声东击西之计,把哈必图夺去了。

  完颜鉴一见哈必图脱险,大喜叫道:“给我把他们拿下,活的不成,死的也要!”

  耶律玄元怒道:“我用不着挟持人质,看你们又能奈我何哉!嘿嘿,完颜鉴,你想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大喝声中,劈空掌再度发出。

  用长绳把哈必图卷走那个汉子首当其冲,一个倒栽葱从假山上滚上来。但哈必图早已给别人接过去,跑开了。耶律玄元夺过那条长绳,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长绳挥去,套上另一个汉子的脖子,这个汉子正是刚才用绳圈套上张雪波的那个人,如今身受其苦,被耶律玄元一勒,登时毙命!

  众卫士纷纷拥上。

  耶律玄元喝道:“完颜鉴,我并不想滥杀无辜,今日是你逼我大开杀戒!”

  “檀夫人,你紧跟着我!”他吩咐了张雪波,便即冲上前去。

  当真是有如虎入羊群,只见他拳打脚踢,掌劈指戳,挡者无不披靡!

  有的给他打断肋骨,有的给他劈破头颅,有的给他戳着关节要害,死的死,伤的伤,惨叫之声,此起彼落。

  突然出现了四名黑衣道士,一式打扮,手中拿的也是一式明晃晃的长剑。

  四柄长剑从东南西北同时攻到,招式根辣,快捷异常!

  他们剑快,耶律玄元的身法更快,滴溜溜一个转身,使出“弹指神通”的功夫,铮、铮、铮、铮四下断金斩玉之声,把四柄长剑全都弹开了。

  但只能弹开,却未能把他们的长剑弹出手去。

  而且,张雪波的衣袖已经给一把长剑削去了一幅。

  耶律玄元的“弹指神通”功夫非同小可,能够抵挡得住他一弹之力的。已经算得是一流高手了。

  耶律玄元冷笑喝道:“想不能武当派的高人竟也甘心来做金虏的鹰爪!”那四个黑衣道上只是使人一招,就给他喝破来历,也是不禁心里一惊。

  为首的道士喝道:“如今是大金天下,顺者昌,逆者亡!你既识得我们来历,还不束手就擒!”

  大喝声中,早已布成剑阵,狂风暴雨地向他进袭。张雪波在耶律玄元保护之下,好几次也险些被他们刺中。

  耶律玄元陡地喝道:“武当剑法本是好的,可惜你们学得还未到家!”一个“穿针引线”的手法,虚空一引,指头并未碰到剑尖,只听得“铮”的一声,两柄向他刺来的长剑已经碰在一起。

  武当四道布成的剑阵本是天衣无缝的,这一下子可露出了破绽。说时迟,那时快,耶律玄元虚招化实,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已经是把第三个道士的长剑抢了过来。

  “让你们也见识我的剑法!”话犹未了,第四个道士已给他刺中了穴道。

  那两个长剑互相碰去的道士刚刚分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人都感觉胸口一麻,来不及横剑招架,亦都已给刺着了穴道。这时,耶律玄元那句话才刚刚说完!

  给他擒了兵刃的那名道士慌忙逃走,耶律玄元喝道:“我不能厚此薄彼,他们躺下,你也躺下吧!”一招“李广射石”,只一个起伏,就追上那人,刺着他的后心穴道。

  四个道士都倒下去了!完颜鉴请来那些能人,见武当派的四名高手都给他挫败,吓得有半数以上畏缩不前。

  耶律玄元喝道:“挡我都死,避我者生!”携张雪波继续向前闯,一个身躯如同铁塔似的大汉,手舞独脚铜人挡着他们去路。

  这人是完颜鉴手下第一大力士,手持的独脚铜人重逾七十二斤。他以泰山压顶之势把独脚铜人朝着耶律玄元打下来,喝道:“逆贼敢出狂言,且看谁死谁话!”

  “当”的一声,长剑刺着铜人,火花飞溅。

  长剑并没断折,铜人身上却已现裂痕。这柄长剑并非宝剑,重量不过三斤。竟然能挡七十二斤重铜人的一击,当然是由于耶律玄元元深厚的内功所致了。

  大力士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耶律玄元笑道:“现在你知道蛮力不足恃了吧?不过。你这莽夫倒还不值得我取你的性命一一”说到“命”字,大力士肘尖的曲池穴、膝盖的环跳穴,虎口的关元穴都巴中剑!

  “扔掉铜人,你也给我躺下去吧!”

  只听得大力士一声吼,果然就好像奉了圣旨似的,一一照办,铜人脱手飞出,他那铁塔似的身躯也倒下去。“轰隆”一声,铜人飞出打塌了假山一角。

  耶律玄元哈哈大笑,继续往前闯。

  只听得有人喝道:“给我站住!”是两个人同声说的,距离约在十步之外,声出掌发。

  耶律玄元虽然没有“站住”,前奔之势,也登时受阻了。这两人的劈空掌力合而为一,竟然大得出奇,以耶律玄元那么深厚的内功,这刹那间,呼吸亦是为之不畅。耶律玄元心头一凛抬头一看,只见拦阻他们去路的是两个相貌相同的身材的高大的老人。耶律玄元呼了一声道:“祁连二老也来助纣为虐!”

  “祁连二老”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老大叫帅克殷,老二叫帅克商,兄弟二人少年时候曾横行河湖,中年以后在祁连山隐居,已有将近三十年江湖上不闻他们的消息了。

  “你这小子太过猖狂,老夫看不顺眼!”兄弟心意相通,说话也是不约而同,字句如一。

  不过出手可不同了。帅老大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伸出钢筋般的大手,五指有如鹰爪,竟然迎着耶律玄元刺过来的长剑就抓!

  帅老二则双掌齐发,使的是一招“阴阳双撞掌”,居高临下,撞击耶律玄元的太阳穴。

  “祁连二老”截击耶律玄元之际,张雪波也在同时受到攻击。

  攻击她的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攻击的方法与众不同,他像一个肉球在地上滚动,手持两把钢刀,几乎是贴着地面而来看张雪波的双足,原来这个是精于用“地堂刀”的高手,他们挑选一个长于“滚地掌”功夫的人来攻击张雪波,那是因为张雪波在耶律玄元的保护之下,只有专攻下盘,可望得逞。

  在这瞬息之间,三大高手都使出了平生所学。

  耶律玄元剑掌兼施,剑法快如闪电,刺向帅老大的咽喉。左掌一招“龙门叠浪”,以单掌之力与帅老二双掌之力相抗。

  他的剑法快如闪电,心里想到看你如何敢夺我的“兵刃”,哪知师老大竟敢硬抢。霍的一个“凤点头”,耶律玄元的剑尖未刺着他的咽喉,剑就给他抓着了!

  只听得“咔嚓”一声。耶律玄元从武当道士手里夺来的长剑,竟然给拗断了。

  帅老大拗断了他的长剑,按说已是占了绝对上风,但奇怪的是,他却未敢续施杀手,反而好像怕对方追击似的,急忙斜跃数步,闷哼一声,声音沉哑!

  原来帅克殷之所以敢用肉掌去耶律玄元的剑,并非因为他的功力在耶律玄元之上,也并非因为他的手法比耶律玄元的剑法更快,而是因为他戴有白金编织的手套之故。他这手套夺寻常的刀剑是刺不穿,刺不破的,而他早已知道这把剑不是宝剑。

  这么一来,结果就弄成了剑断、人伤。断剑的是耶律玄元,受伤的却是帅克殷。因为耶律玄元从别人手中夺来的这把剑,剑质虽然不佳,但耶律玄元贯注剑尖的内力却是非同小可。帅克殷掌心的“劳宫穴”被他这股内力撞由,一条右臂登时酸麻,软绵绵地垂下去,不听使唤了。

  耶律玄元是同时应付祁连二老的,掌力交击,声如闷雷,和长剑给拗折的断金切玉之声混在一起。

  帅克商退后三步,打了两个盘旋,方始稳住身形。

  可是耶律玄元也不能乘胜追击,因为他不仅要应付祁连二老,还要替张雪波打发敌人。

  他在剑刺帅克殷,掌劈帅克商的同时,反足一脚踢出。张雪波正在给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杀得手忙脚乱,眼看那汉子的双刀贴地砍来,张雪波受伤之后,跳跃不灵,小腿非中刀不可,耶律玄元这一脚踢得恰是时候。

  在他的背后,那汉子就好像皮球一样飞了起来,摔在地上,动也不能一动。

  可惜他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不能对张雪波保护周全。

  一支暗箭飞来,射着了张雪波的后心。正是耶律玄元反足踢出的时候。他已是双手一足同时使用了,不可能替张雪波打落那枚从背后射来的暗箭!

  张雪波这次所受的箭伤比她刚才所受的刀伤更重,登时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祁连二老喘息稍定,又攻上来了!

  帅老二喝道:“你兵刃已折,还不投降!”

  帅老大则客气得多,说道:“识英雄重英雄,我可惜你这身武功,劝你还是投降得好!”

  耶律玄元冷笑道:“刚才那招,谁胜谁负?你们竟敢大言不惭,要我投降,知不知羞?”

  祁老大涨红了脸,说道:“不错,刚才那招,是你稍占上风,但也不过一时侥幸罢了。认真打下去,你自问能在百招之内,胜得我们两个吗?

  你不要忘记,檀夫人已经受伤了!”

  祁连二老的武功非同小可,若论真才实学,耶律玄元确实是没有在百招之内取胜的把握。张雪波受的箭伤甚重,倘若耶律玄元在百招之内不能击败对方,只怕张雪波已是重伤身亡。

  耶律玄元淡淡说道:“帅老大,多谢你提醒我。我本来想多看几招你们祁连派的武功了,现在最多只能让你施展三招了!”

  帅老大勃然变色,大怒喝道:“我好言劝你,你竟如此狂妄!”

  帅老二急欲报刚才的一箭之仇,喝道:“他不听良言,劝亦无益,动手吧!”

  两兄弟心意相通,同时出手。一攻一守,配合得妙到毫巅。他们自以为已经摸到了耶律玄元的底细,如此打法,先求稳而后求胜,纵然胜不了,最少也可抵挡百招。

  耶律玄元取出玉箫,说道:“这才是我的兵器,让你们见识见识吧!”

  完颜鉴在天香亭那边叫道:“这是暧玉箫,你们小心一一”

  话犹未了,耶律玄元已是从暖主萧中吹出了一股罡气。

  祁连二老曾听过暖玉箫是件异宝,但这件异宝“异”在什么地方,他们可就不像完颜鉴那样是亲身“领教”过的了。

  帅老大恃着戴着金丝手套,一把向他的暖玉箫抓来!

  还未抓着玉萧,那股罡气已是触手如烫,更要命的是,他掌心的“劳宫穴”已被罡气侵入。这一下比刚才受内力所震更惨,不但一条手臂不听使唤,整个人也好像突然触电一般,全身麻痹!帅老大刚刚倒下,他的玉箫又迎上了帅老二的双掌。

  帅老二手掌一翻,化掌为抓,抓向耶律玄元肩上的琵琶骨。同时左掌横移,劈问耶律玄元的肋骨。他身材高大,比耶律玄元高出半个头,近身搏斗,这一抓一劈,居高临下,先自占了身形上的便宜。

  哪知他变招得快。耶律玄元比他还快。他一抓抓空,只见一片碧莹莹的绿影,耶律玄元的暖玉箫正是有如灵蛇吐信,“嗤”刺向他的咽喉。

  耶律玄元本来是把暖玉箫当作判官笔使用,点他穴道的,这一下子突然变为剑法,由点穴而变为刺喉。

  只听得“卜’的一声、幸得帅老二躲闪得快,没给点着咽喉,但左肩的琵琶骨,已是给玉箫戳碎了。

  耶律玄元暗暗叫了一声“侥幸”,要知祁连二老联手,论实力之强,实是不在他之下的。他所以能够迅速取胜,一来是凭着暖玉箫这件武林异宝,二来也是帅老二中了他的激将之计,先就给他激怒之故。结果,果然是不出三招,他们兄弟就给耶律玄元击倒了。

  耶律玄元喝道:“看在你们两个老家伙修为不易,我只废了你们一半武功。我劝你们伤愈之后、还是回到祁连山上去吧。”他在发话的同时,转过身扶稳了已在摇摇欲倒得张雪波。

  张雪波咬着牙根,不敢发出呻吟,忍着疼痛说道:“耶律先生。不要顾我了,我、我不行——”

  耶津玄元沉声道:“不管怎样,你都必须求生!你的孩子正在等着你呢!你可以不理你的孩子吗?”一面说话,一面再次使出点穴止血的指法,封闭了伤口四旁的几处相应穴道,跟着把一颗药丸塞入她的口中,这是他从少林寺得来的小还丹,治伤止痛,功效如神。

  但那支箭是射着张雪波背心的要害之处的。箭杆都已插进去一半。小还丹虽然是治伤止痛的灵药,也不能立即令她复原。她伤得太重,已是不能行走了。

  耶律玄元握着她的一双手,一段真气从她掌心输送进去,说道:“檀夫人,你要见你的孩子,就得振作精神,跟着我走!”

  张雪波忽然沉得有气力,在他扶持之下,果然能够跟着他走了。

  也幸亏有个儿子令她牵挂,她若是不能鼓起救生的意志,纵有外力相援,也是支持不住的。

  一名卫士,以为有便宜可捡,他本来是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的。当耶律玄元拖着张雪波经过之时,他突然跳出来,一刀向张雪波砍下。

  这人也是完颜鉴手下有名的大力士,用的大砍刀重达三十六斤。只道这一刀砍,即使伤不了耶律玄元,也能取了张雪波的性命。耶律玄元听得金刀劈风之声头也不回。随手把玉箫一挡。“当”的一声,震耳欲聋,重达三十六斤的大砍刀断为两截!

  那名大力士给震得晕倒地上,眼耳鼻口都有鲜血流了出来,虽然未曾断气,也是死多活少了。

  本来想抢“便宜”的不止一个人,一见耶律玄元的玉箫竟有如此威力,吓得他们都是翘舌难下。不敢向前。

  殊不知耶律玄元虽然吓退了这些人,他的心头却也是不禁微微一凛了。原来他在击断了那把大砍刀之后,虎口亦已微觉酸麻。

  他在对付那名大力士之时,一只手也还是拖着张雪波的。不松是拖着她直走路,同时还要把真气透过她的掌心输入她的体内。

  张雪波伤得很重,倘若他一旦停止输送真气给她,只怕她就有性命之危。

  那些人果然为他的声威所摄,不敢向前。

  但只是不敢单独上来和他拼命而已,却并没有放弃在园中设防。

  完颜鉴已经调来一批弓箭手,墙头上、假山上都有人张弓搭箭,到处都是闪亮的箭镞,有如黑夜的点点寒星。

  完颜鉴哈哈大笑,说道:“耶律王子,你闯不出去的。即使你闯得出去,这位檀夫人也是绝对不能活着出去的!你若想保存她的性命,我劝你还是投降得好!”

  张雪波道:“耶律先生,你、你还是——”

  耶律玄元道:“檀夫人,你放心,你会见得着你的儿子的!”

  其实他不过是空言安慰而已,心中实是并无把握闯得出去。

  完颜鉴继续说道:“你当真要冒这个险吗?我告诉你,在这个园子外面,我还有三千名精兵在等待你们!”

  耶律玄元喝道:“管你千军万马,要我的性命可以,要我屈膝那是万万不能!哼,你们想要我的性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完颜鉴叹口气道:“你不听良言,那也中只能由你,不过——“不过,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考虑,暂时不放箭,让你三思而行!”

  耶律玄元哈哈笑道:“完颜鉴,你也不照眼镜子!”

  这话说得突兀之极,完颜鉴莫名其妙,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玄元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招降?刚才你还在向我求饶呢!我要杀你。早就可以把你杀了!”

  完颜鉴给他骂得勃然大怒,喝道:“我生平还没见过像你这儿的样狂妄的人,好吧,你既然是不吃敬酒,要吃罚酒。那我也只能请你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了,你往鬼门关上闯吧!”

  说罢,发出命令:“只要这两人走出那一片花树,立即把他们乱箭射死!”

  发出命令之后,冷笑道:“我是怕毁坏了我的名种牡丹,也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是要死还是要生,全凭你自己了!”

  耶律玄元嘿嘿冷笑,拉着张雪波傲然前行。

  万木无须待雨来,园子里只听得见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散在花园中的卫士早已撤下假山去了。有些来不及逃走的工匠、婢仆之类原本是在园中执役的下人,也早已躲进他们的屋子关上大门。

  这座花园很大,执役的下人本来不少,但在穿过这片牡丹花林的必经之地,却是只有几间给仆人居住的小屋子。

  当耶律玄元经过一间屋子之时,屋子的两扇门突然打开,有个人动作迅速之极,把他和张雪波拉了进去。

  十几张弓箭同时发射,但亦迟了一步,只听得“夺、夺”之声不绝于耳,数十枝箭(弓箭手发的是连珠箭)把那两扇门板射得有如蜂窝。

  有个卫士叫道:“咦,这人不是花王老佟吗?”

  “不会吧,老佟的身手哪有这样矫捷?”另一个土道。

  “明明是他的屋子,我也瞧清楚是他了。他和兰姑一向很好,莫非是他救兰姑?”

  ‘哪个辽国王子武功何等高强,他又不知道他和兰姑的交情,怎的又会给他一拉就拉了进去?我看是你眼花罢?说不定是那辽国王子的同党躲在老佟的屋内?”卫士议论未定,完颜鉴已是气得破口大骂!

  完颜鉴骂道:“佟玉桂,你发了疯吗,你知不知道这是窝藏钦犯的罪名?”

  完颜鉴这么一骂,众卫士方敢确定,那个把耶律玄元拉进小屋的人果然是花王老佟。

  有个和老佟私交甚厚的卫士低声说道:“老佟与兰姑情如父女,他的目的可能是想救兰姑的,将军,你看是不是可以让他将功赎罪?”

  底下的话,无须这个卫士再说下去,完颜鉴已经知道他的献议是什么了。

  完颜鉴咳了一声,放宽语调说道:“佟玉桂,姑娘你替我种了几十年牡丹的功劳,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叫兰姑出来向我投降,我答应饶她不死!”

  老佟没有回话,当然也不会有人出来。

  完颜鉴只道是耶律玄元作梗,继续说道:“耶律王子,你不肯投降,这是你的事、但你岂能连累你的好朋友的儿媳为你无辜丧命,你让佟玉桂带她出来吧!”

  过了一会,那边仍是毫无动静。

  完颜鉴怒道:“这老奴才不识好歹,你们还不赶快去给我把他揪出来!”

  可是在花王那座屋子里,是有耶律玄元在内的。

  众卫士敢去“揪”花王老佟,却不敢去“揪”耶律玄元。

  有人献计,找一根四五立长的大木头来,撞开板门,门一撞开,就乱箭齐射。这样虽然也要冒耶律玄元和他们拼命的危险,但人多胆壮总好一些。

  可是急切之间,又哪里去找这样一根现成的木头?有人想到了放火的主意、对完颜鉴道:“我们为了将军百死无辞。不过,他们是瓮中之鳖,要是逼他们作困兽之斗,他们死三个人,咱们要死伤几十个人的话,似乎就不大值得了。将军,你说是吗?”

  完颜鉴知他们怕死,不过他也舍不得牺牲许多得力的卫士,于是说道:“好吧,放火就放火吧。不过你们得做好准备。不要让火势蔓延。烧毁了我的各种牡丹。”

  完颜鉴喝道:“耶律玄元,你听着,我数到十下,你不出来,我可要放火了。你若不想连累兰姑和佟玉桂为你陪丧,最少你也该让他们出来投降。”

  和老佟相熟的卫士也在叫道:“老佟,你快打开门跑出来吧,否则连你也烧死在里头!”

  没有回声,完颜鉴已经数到“十”字,火烧了起来了。不过片刻,这座小屋子烧成了一个瓦砾。

  奇怪的是,并没有找到一具骨骸。

  他们是早已准备好一百几十桶水来救火的,泼熄了火之后,有卫士冒着灼热的沙石拨开瓦砾视察,这才发现了一条地道。

  老佟把他们拉进了地道,这才松了口气。

  “小主人,我等了你这许多年,终于给我盼到了!”他说。

  耶律玄元苦笑道:“老佟,你这是做了傻事,我会连累你的!”老佟说道:“小主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挖这条地道吗?”他自问自答:“就是为了预防今日之事啊!我知道你迟早要来的,我一到商州,每天晚上,就偷偷挖这条地道、这条地道是可以通到外面一条横街冷巷的。出口处是一个荒废的瓦窑,没有人的。小主人,我为你挖这条地道,挖了三年,你还说什么连累不连星的话,你也不怕伤了我的心?”

  耶律玄元给他感动得眼角沁出泪珠,说道:“佟大叔,你叫我的小名吧。你的大恩我是无法报答了。”

  老佟说道:“元哥儿,我已经活了这把年纪。能够见你一面,死亦无憾了。挖这条地道也不全是我的功劳,老何也都帮过我挖的。”

  耶律玄元道:“你说的是何玉柱吗?”

  何玉柱是另一个花王的名字。

  老说道:“不错,他如今也年近六旬了,不过我叫惯了他小何,总是改不过称呼。”

  耶律玄无道:“小何呢?”

  老佟道:“他另有住处,元哥儿,你不必为他担心,他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的头上的。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并不知情。”

  耶律玄元问道:“你说的并不知情是指——”

  老佟道:“是指今天的事。小何并不知道你今天要来。”

  张雪波道:“是这样的。我偷听了完颜鉴和哈必图的谈话,知道你已经到了商州。这件事情,我只说给老佟师傅知道。”

  老佟继续说道:“初时我以为你来得早些也要明天才能来到,我还打算在你的必经之路拦截你呢。那知道在我知道你的消息之后半个时辰你就来了,所以我没有通知小何。”

  耶律玄元道:“本来我也想见见他的,如今已是无暇及此了,但愿他不要受到牵连才好。”

  说话之间已有浓烟灌入地道,张雪波呼吸不舒,连连咳嗽。老佟也被熏得头晕目眩,连忙加快脚步,跑在前头,打开出口的机关。

  哪知道他的头部刚刚伸出去,就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

  那人在他头部重重打了一拳,跟着点了他胸口的穴道。

  他只叫得出“小何”这两个字就晕了过去。

  耶律玄元一觉有变、劈空掌先发出去。那人早已避开。

  待到耶律玄元扶着张雪波钻出地道之时,老佟早已落入那人的手中了。

  这个偷袭老佟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和他合作了几十年的另一个花王“小何”。刚刚他还害怕连及他的那个“小何”。

  耶律玄元怔了一怔,喝道:“何玉柱,你干什么,快把老佟放开!”

  何玉柱道:“小主人。你把兰姑放下,我不和你为难!”

  耶律玄元怒道:“岂有此理,你是打算威胁我吗?”

  何玉柱道:“不敢,我只是要你把兰姑留下而已。”

  耶律玄元道:“大胆奴才,我便要着你怎样将我为难?”何玉柱冷笑道:“元哥儿,请你说话客气些,我早已不是你的仆人了,我现在的主人是完颜将军!请你站住,你若再跨前一步,我立刻取了老佟性命!”说话之时,他的手掌已是紧紧贴着老佟背心的死穴。

  “元哥儿,你武功盖世,我当然是难耐你何,但要取老佟性命,却是易如反掌!”何玉柱冷笑道。

  耶律玄元在他威胁之下,果然不敢向前踏进一步。

  老佟刚才被他一拳打晕。好在不是重伤,此时醒过了。但何玉柱刚才在打晕他的同时,又点了他胸口的麻穴的,他虽然醒来,仍是动弹不得,而且何玉柱的手掌是贴着他背心的死穴的,要取他的性命,确实是易如反掌。老佟虽然没有听见他和耶律玄元的对话,亦已知道他的企图,一醒来就道:“小何,你拿我去领功请赏吧,我不怨你,只请你放过兰姑。”

  何玉柱冷笑道:“你的身价怎么比得上兰姑,嘿,嘿你当我还不知道吗?我早已知道兰姑是檀贝子的夫人了!”

  他以为老佟定要破口大骂的,哪知老佟却是闭上了嘴,不作一声。

  何玉柱得意洋洋,回过头来,对耶律玄元道:“老佟的身价虽然比不上兰姑,但却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想他丧在我的掌下吧?”

  一点不错,对耶律玄来说,救兰姑出去固然重要。但老佟的性命也是同样重要的!

  饶是他身怀绝世武功,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了。

  张雪波已是摇摇欲坠,强力支持,说道:“不能让他伤了老佟,耶律先生,你把我留下吧!”

  耶律玄元道:“不能这样!”

  何玉柱已在发出“命令”了,他一声冷笑,喝道:“我没工夫等你,放了兰姑,退后十步!”

  耶律玄元怎肯让张雪波又给送入虎口,他咬了咬牙,正待冒险出击,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何玉柱突然倒了下去,原来老佟的内功造诣在何玉柱估计之上,在他说话的时间,老佟已经逆运真气,冲开了被封的穴道。他拔出身藏的匕首,反手一刺插入何玉柱的胸膛。

  但何玉柱的一双手掌是贴着他背心的死穴的,他刺死了何玉柱,他的心脉亦已给何玉柱的掌力震断了!

  “我已经雇了一辆马车,停、停在瓦窑东边那条冷巷。”只能交代了这件事情,老佟就断了气!张雪波受不起这刺激.晕了过去。

  地道出口处是一座荒废的瓦窑,工地上早已长满野草,鬼影也没一个。

  但是这条地道只有一里多长,亦即是说和节度使的衙门距离不远。

  三千官兵已把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只待耶律玄元闯出来。

  他们看不见耶律玄元,耶律玄元在工地的高处望过去,却是可以看见剑就如林,刀如雪。

  没有时间为老佟料理后事了,耶律玄元只好忍着悲痛,背起张雪波就跑。

  瓦窑东面有一条冷巷,巷口果然停有一辆马车。

  车夫吃了一惊,叫道:“你是谁?”

  耶律玄元已经踏上马车了,他把一枚金锭塞到车夫手里,说道:“我是老佟的朋友,别多问,快驾车出城!”老佟是曾经和车夫说过要和一位朋友出城的,此时车夫虽然不见老佟,但有了这锭金子,他自是奉命唯谨了。也幸亏完颜鉴绝料想不到耶律玄元居然能够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下逃出去,他还未曾颁下戒严令,守城门的兵士甚至都还未曾知道节度使的衙门发生那样惊人的事情。

  马车顺利出城,但到了那座山边之时,亦已是将近黄昏的时分了。耶律玄元下了车,对那车夫道:“你回去绝不能泄漏今日之事,否则你的脑袋就要搬家。”

  四顾无人,他背着张雪波就向山上跑。张雪波此时亦已醒过来了。

  张雪波想起老佟为她惨死,泪下如雨。

  耶律玄元道:“擅夫人,你忍着点儿,你就可以见得着你的儿子了。”

  暮霞笼山,耶律玄元心里想道:“我和他约最多三个时辰就回来的,现在恐怕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这孩子料想是不会乱跑的,但一定等得心焦了。

  他正想叫檀羽冲,山上却先传来呼叫的声音。不是檀羽冲的声音,是楮岩的叫声!

  耶律玄元离开之时,是点了楮岩的晕睡穴的,用的是轻手法点穴,算准三个时辰他的穴道就能自解。听见楮岩的叫声不足为奇,但令得耶律玄元大为吃惊的是楮岩这句话的内部。

  他说的话只有七个字:“快把孩子放开!”

  声音充满惊恐和愤怒,山上没有别的“孩子”,不问可知,显然是檀羽冲这孩子业已落在敌人手里。

  可惜耶律玄原来迟了一步,事情是刚在半支香的时刻之前发生的。

  太阳已经落山了,檀羽冲伸长颈子盼望,还未看见师父回来。

  他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师父那么好的武功,应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他对师父的武功是有信心的“但衙门里只卫士就有几百人之多,师父一个人又能打得过他们吗!”他开始有点担心了。

  正自等得心焦,忽然看见有个人飞快地跑来了。

  他还未看得清楚,就大叫道:“师父!”

  可惜来的不是他的师父。他的声音好像突然给寒冰封住,凝结了。

  来的是完颜鉴卫队里的小队长,名叫高占魁,他是奉了完颜鉴之命,来找车缭回去的,他出来的时候,那耶律玄元还未来到府衙,车缭是完颜鉴的卫士队长,也是完颜鉴卫士中的第一高手,完颜鉴正是为了要集中人力来对付耶律玄元,才叫他出来找车缭回去的。

  檀羽冲看见是他,固然大吃一惊:他看见他要寻找的车缭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七窍流血倒在地上,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这是怎么回事?”高占魁着车缭的尸体向檀羽冲喝问。

  “我、我不知道!”

  事情真相当然是不能告诉高占魁的,檀羽冲纵然聪明,在急切间也难编造谎话,他只好这样说了。

  高占魁目光一转,又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楮岩,楮岩是被耶律玄元点了穴道的,身上并无血迹,看在来像是被打晕了过去的样子。

  高占魁无暇推敲,只是猜测,立即又再喝问:“是楮岩这厮杀了车都尉的吗?”

  檀羽冲连忙说道:“不是!”到底是小孩子,这一下立即露出破绽了,高占魁喝道:“你又说不知道,但你却知道不是楮岩杀的!哼哼,你这小鬼头竟敢对我隐瞒!”擅羽冲说不出话来了。

  高占魁冷笑道:“你刚才叫的师父是谁?”

  檀羽冲眼珠一转,忽然嘻嘻道:“我叫的师父就是你呀,你不是教过我功夫的吗?”

  高占魁一怔道:“胡说八道,我教过你什么功夫?”

  檀羽冲道:“师父,你忘记了吗,这招黑虎偷心不就是你教的吗?你忘记我可没有忘记,我演给你看。”

  高占魁想起来了,不错,大约一年之前,自己好像是教过这孩子一招“黑虎偷心”,檀羽冲本来就会的,有一次他看见檀羽冲练拳,一时高兴,改正了他出拳的某个姿势而已。

  一来“黑虎偷心”是最普通的拳招,何况也还不能说是他教的;二来教过檀羽仲武艺的人很多、教得最多的是楮岩,檀羽冲平时对楮岩也只是称“叔叔”,而不称“师父”,他只指正过一招,就算可以用“教”字吧,也是教得最少的。檀羽冲从来也不称他“师父”,为何突然叫起来了。

  高占魁心中好笑:“你这小鬼头分明心里有鬼,倒想哄我欢喜。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追究了吗?”

  “难得你还记得我教过你这一招。”他冷笑道:“这小鬼敢玩花招,我先打你屁股!”

  他伸手一抓,不料竟然抓了个空。他方自一愕:“这小鬼头的身法怎得如此溜滑?”只听得檀羽冲已在扮鬼脸道:“师父我这一招练得怎样?

  你说过,练得好有赏的,怎么反而要打起我的屁股来了?”

  高占魁更起疑心,冷笑道:“好,为师的赏你!”双臂齐张,冷笑声中向檀羽冲打去。

  檀羽冲借着练这招“黑虎偷心”为名,展开身法,突然拔出匕首,就向他刺去。

  “嗤”的一声,高占魁的袖子给匕首削去了一幅。可惜两人武功相差甚远,高占魁冷不及防。险给他刺伤,大怒喝道:“小杂种!”脚尖一勾,檀羽冲站立不稳,登时给他打落匕首,抓了起来。

  他一抓起檀羽冲,立即把檀羽冲双手拗向背后,喝道:“小杂种,车大人是怎么死的,你说不说,不说我就要你小命!”

  他手上多加两分力道,檀羽冲好像已经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了,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受,不吭一声。他没有叫出声来,另一个人却叫起来了。

  三个时辰已经过去,楮岩的穴道不解自解,恰好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了。他一张眼睛。就看见檀羽冲正在被高占魁虐待的情形,吓得跳了起来。

  “你们连一个小孩子都不能放过吗,有什么罪我来承担,放开这个小孩子再说!”楮岩喝道。

  他只知道高占魁是已知道了兰姑的身份,奉命来捉拿兰姑的儿子的。

  哪知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更加露出破绽了。

  高占魁冷笑道:“你要我放这个小杂种也未尝不可。你告诉我,你要替他承担的罪是什么?”

  楮岩喝道:“我没工夫和你说,你放不放?”

  高占魁渲:“不放!”更加用力地捏檀羽冲了。

  楮岩扑过去喝道:“高占魁,你不买我这个情面,我和你拼了!”

  楮岩的职位和武功都比高占魁高,本以为可以震慑他的,哪知高占魁看他扑上来时脚步踉跄,已是看出了他穴道方解,功力未复的弱点。他心里想:我虽然有这小杂种作盾。但要把这小杂种顺利带回去。可还得摆脱这厮的纠缠。他也动了杀机。

  楮岩扑上来时,高占魁一声冷笑道:“这小杂种给你!”冷笑声中,把檀羽冲高高举起,做了个旋风急舞,突然就抛出去。

  楮岩大惊之下,无暇思索,抢上去接,陡然间只见白光-闪,高占魁飞刀出手,已插入他的背心。

  “你要拼命,那你去见阎王吧!”高占魁加一脚,把中了飞刀的楮岩踢翻,骨碌碌地滚下山坡。

  这两下子兔起鹘落,他杀了楮岩,回过头来,刚好接着从半空中落下来的檀羽冲。檀羽冲落入他的手中,又是动弹不得了。

  XXX张雪波听见楮岩惨叫的声音,吓得心胆俱裂,连忙叫道:“耶律先生,你快上去,救救我那孩子!”

  救人要紧,耶律玄元只好将她放下,飞步上山。

  可惜已经迟了。

  楮岩滚到他的眼前,已是遍体鳞伤。“耶律先生,我后悔没有,没有听你的话。”他只能说出最后这一句话,就咽气了。

  “师父!”檀羽冲只叫的一声,就给高占魁扼住了喉咙!耶律玄元喝道:“把手放开,否则我誓必杀你!哼,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高占魁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朝廷的钦犯耶律玄元,不过却还未知道你是这小杂种的师父。不错,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号称天下第一,但可惜你的徒弟已经落在我的手中,你纵然能够杀我,也只能抢回你徒弟的尸体!”说至此处,冷笑喝道:“给我站住,你敢踏上前一步,我就刺这小杂种一刀。”

  “你要怎样?”耶律玄元喝道。

  “没怎么样,只要你不插手管这闲事。我就不会伤你宝贝徒弟的性命。”

  “冲儿,冲儿!放开我地冲儿!”张雪波嘶声呼叫,也跑了上来!

  她才来是受伤甚重,连走路部走不动的。如今竟然能够自己爬上这座山峰,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

  但这么一阵狂奔,她的伤口又裂开了,耶律玄无所用的闭穴止血法也失效用,鲜血又在汩汩流出了。

  耶律玄元暗暗吃惊,心里想道:“这件事情,恐怕非得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来解决不可了,否则檀夫人的性命先保不住。”

  高占魁一见张雪波如此情形,更为得意,哈哈笑道:“兰姑,你舍不得你的儿子吗?那也容易,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了。你是夫人的亲信,料想夫人也能保得你们母子平安。”他明知夫人已经出走,这样说自是有意嘲讽“兰姑”的。

  张雪波气得双眼发白,骂也骂不出来。

  檀羽冲叫道:“妈妈,不要求他。师父在这里,他不敢伤我的。他伤了我,他就得偿命。师父会救我的!”

  高占魁哈哈大笑:“我本来不要伤人,只是要把你拿回去献给完颜将军、你师父神通再大,也不能从完颜将军手中救你脱险吧?”

  耶律玄元忽地冷笑道:“我无需从完颜鉴手中抢他回来!”陡的一声大喝:“我要你放人,你敢不放?”

  这一喝好似在高占魁头上响起焦雷,冷得他心头大震。他本来要说“不放”的,不知怎地说不出来了。

  不但话说不出来,在这一威严之下,他的手也颤抖起来了。握在手中的匕首晃了几晃,几乎刺着檀羽冲。

  原来耶律玄元用的是佛门的狮子吼功,这一喝能令奸人丧胆。可惜他这门功夫还未统到炉火纯青之境,否则已是可以令得高占魁的匕首也掌握不牢。

  但高占魁这陡然一震,却已是给了耶律玄元可乘之机。

  “铮”的一声,耶律玄元早已藏在掌心的一枚铜钱飞出,打落了高占魁的匕首。

  高占魁忙把檀羽冲当作盾牌。往前一迎喝道:“你敢上?”

  耶律玄元非但上来,而且一拳打出去了。

  这一拳当然是打在檀羽冲身上。

  张雪波惊得晕过去了。

  但更吃惊的还是高占魁,他是绝对料想不到耶律玄元敢打出这一拳的。

  原来耶律玄元用的是新练成的“隔物传功”,这一拳虽然是打在檀羽冲身上,但受到他这一拳的力度的冲击的却是高占魁。

  高占魁庞大的身躯给抛了起来,倒跌出去。檀羽冲跌了下来。

  耶律玄元接过檀羽冲,看高占魁时,高占魁已是七窍流血早已倒毙。”

  XXX张雪波朦朦胧胧地听见了最熟识的、最亲切的呼唤。

  “妈妈、妈妈,你醒醒呀!”

  她张开眼睛,果然就看见她的儿子。儿子正在替她敷药。檀羽冲道:“妈妈,你不用担心了,坏人已经给师父打死了。”

  张雪波道:“冲儿,你不必为我敷药了。妈有话和你说。”植羽冲道:“妈,你的伤口正在流血呢,金创药怎能不敷?你说吧,我在听着。”

  张雪波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她把悲伤藏在心里,欢喜放在脸上,忍着眼泪。灰白的脸上现出笑容,说道:“不错,冲儿,你已找到师父,我是可以放心了。冲儿,你肩上的担子很重,你明白吗?你一定要听师父的教导,学好武功。”

  檀羽冲道:“妈,我明白的,公公的仇,爷爷的仇,爹爹的仇,还有那位我从未见过的外公的仇,都应该由我替他们去报的。我怎能不练好武功?”张雪波叹道:“冲儿。你还是未能懂得妈的意思,我说的担子不单是指报仇。唉,这两年我想得许多,渐渐也懂得一点道理,我想说的是报仇以外的事情。”

  张雪波咳了两声,声音越来越低沉了,继续说道:“咱们的亲人,有的是给宋国的皇帝和奸臣害死的,有的是给金国的皇帝和奸臣害死的,咳,咳,要报仇也不知从何报起——”

  檀羽冲轻轻给她揉搓背部,说道:“妈,你歇一会再说吧。”但张雪波还是说下去。

  “我身上藏有一个锦盒,你拿出来。”檀羽冲道:“是。”心想妈妈这样郑重其事,锦盒里藏的是什么珍重东西。张雪波道:“打开来看!”

  锦盒里藏的不是奇珍异宝,是一张残旧发黄的字纸。

  张雪波道:“这是我外公亲笔写的一首词,他是宋国的名将,姓岳名飞后来给和一个名叫秦桧的奸臣害死的。他写的这首词名叫满江红。他的书法,是我的义父冒了生命的危险为我保存下来的,现在交给你了。你读不懂,可以请师父讲解。现今害他的奸臣亦已死了,他的冤枉相信总有一天会昭雪的。我的爹爹和他同时被害,葬在一起。我希望将来你能够到他们坟前一祭,以补我的遗憾。”

  檀羽冲道:“妈,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张雪波苦笑道:“我是不能去了。唉,没时候给我多说了,你听着——她说了许多话,气喘越发急促了,檀羽冲心痛如绞,却无法阻止她不说。

  “我说的是报仇以外的事情,记着,你的父亲是金国人,你母亲是宋国人,金宋虽是敌国,你的父母却是恩爱夫妻——”她实在说不下去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明白吗?”耶律玄元知道不妙,连忙把手掌贴在她背心,真气输送进去。张雪波睁开眼睛,说道:“不懂。你可以问你师父。耶律先生为我的缘故,已经连累了佟师傅、楮岩等人为我身亡。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有你照料冲儿,我放心得很。我可以早点去见他的爹爹了。”

  耶律玄元叫道:“檀夫人、你不能死!”但张雪波已经瞑目了。她受伤极重,全凭要见儿子的愿望支持着她,如今心愿已了,纵有玄元将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亦已是还魂无术!

  时光流逝,转瞬过了七年。

  这七年当中,金宋两国打打谈谈,谈谈打打,大仗打过一次,小仗不下数十,最后还是以宋国缔结了屈辱的和约结束了战争。

  谁也知道这样的和平是不能维持长久的,战争随时可以重开,所谓“结束”只是暂时结束而已。

  但战争总算停止下来,虽然老百姓仍是未能喘过气来,但也有一些人却是又可以重过歌舞升平的日子了。

  今日的归云山庄就正是这样一个歌舞升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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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2:32 | 只看该作者
第 八 回 大闹寿筵

  寻云庄在洛阳城外东南十里之地,庄主归元龙是武林大家,家财百万。

  他不只有钱,而且有势。大徒弟班定山是洛阳虎威镖局的总镖头,虎威镖局是和中都(北京)震远镖局齐名的大镖局;二徒弟魏连魁是洛阳总兵盖天雄手下的参奖,参将虽不过是五品武官,但因他甚得总兵宠信,也是一个可以手操生杀之权的官儿了。他又有“小盂尝”之称,门客虽然不及孟尝君的三千之多,亦是数以百计。

  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的寿辰。

  他本身的交游已是极为广阔,再加上有两个“奢拦”的徒弟为他做寿,洛阳城里有头面的人物谁不想来巴结,当真是贺客如云。

  好在他家有个大花园,足以容纳宾客。

  寿筵尚未摆开,宾客有的在园中赏花,有的在花园中听戏,也有借这个机会与平时很少见面的朋友相叙的、各适其适,热闹异常。

  菊花、兰花、水仙、银柳、芍药、金钟纵然还说不上百花齐放,花卉的品种之多,也足以够瞧的了。

  不过园中种的最多的还是牡丹。

  客人们在啧啧称赏,指点各种罕见的名种牡丹:大胡红,大中紫、烟龙紫、照粉、白玉、葛中紫、蓝玉——“真多,我看除了御花园,恐怕没有哪家人家的花园里有这么多牡丹了。”一个客人道。

  “老兄,你真是少见多怪。据我所知,有一家人家,他花园里的牡丹就比这里多得多。”另一个客人道。

  “是哪一家?”

  “商州节度使完颜将军有一个花园是专种牡丹的。这些名种牡丹他都有,这里没有的他也有,赛红、姚黄、瑶池春是最名贵的三种牡丹,你见过没有?我就在完颜将军的花园里见过。有人说御花园里的牡丹,也没有他的牡丹好呢。”

  第一个客人本是想拍主人家的马屁的,一听他抬出完颜将军,就不和他抬杠了,只敢嘀咕道:“我说的是一般人家,你说的是将军府,再有钱的富贵人家也不能和完颜将军比呀。”可是他不敢和那人拾扛,另外却有人要和那人抬杠。

  这人说道:“你是什么时候曾经到过完颜将军的花园赏花的?”

  那人屈指一算,说道:“八年之前。”

  “那就难怪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什么其二?”

  “据我所知,完颜将军已经有七年没有邀请客人去他家赏牡丹了。据说是他家两个最有本事的花王已经死去,牡丹没人料理,早已零落了。”

  此时却另有一个归家的门客在一棵牡丹下自言自语:“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宾客大都去观赏“名种牡丹”,这株牡丹没人特别介绍,似乎不是什么名种,因此在花下的只有他一人。

  他以为没人听见,忽地有一个人从旁门出来,笑着问他道:“老候,什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个人是归元龙的老仆人,在归家是颇有地位的,姓娄名阿鼠,排行第七。因他名字不雅,归家的门客都尊他为七叔。

  那姓侯的门客单名一个“昆”字,庸碌无能。一向没人瞧得起他,此时却有点得意的神情说道:“那些人只知道赛红、姚黄和瑶池春是名种牡丹,却不知这株‘青龙卧墨地’更是牡丹中的极品,岂不可笑?”

  那老仆人忽地似笑非笑地说道:“老侯,你是在完颜将军手下当过差的,将军的花园里想必也有这种牡丹,你见得多,怪不得眼界这样高了!”

  候昆吃了一惊,颤声说:“你、你怎么知道?”

  老仆人道:“你别慌,你的来历,主人早已知道了。不过他只告诉我一个人。”候昆道:“庄主可是怀疑我、我”老仆人道:“主人是有怀疑,他怀疑你是完颜将军派来监视他的。”候昆忙道:“绝对没有这回事。

  七叔请你代向主表白,我来投靠他只是为了混两碗饭吃的。”老仆人道:“老候,我们的交情还算过得去吧?”

  候昆道:“七叔,你是在归云庄里对我最好的人。”

  老仆人道:“那你为何对我也不说真话?”

  候昆道:“我说的是真话呀。”

  老仆人把他到假山石后,这才微带冷嘲地笑道:“老侯,你是完颜将军的卫士,还愁没饭吃吗?”

  候昆道:“七叔,你有所不知,我因大病一场,武功失了一大半,没资格做完颜将军的卫士了,迫不得已才来投靠贵庄主的。”

  老仆人当然不相信,微笑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但让主人有那个怀疑对你是好处没有坏处的,你又何须解释。他以为你是完颜将军的人,对你巴结还来不及呢。但话说回来,我对庄主,可也不能有丝毫怀疑才好,庄主的确是忠于朝廷的。”

  候昆道:“我知道,所以我才到这里投奔。不过——”老仆道:“不过什么?”

  候昆道:“我自知本领不济,无颜在这里混下去了。”老仆道:“你想走?”候昆点头。说道:“七叔,请你代为禀告庄主,恕我不辞而别。”

  老仆道:“你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侯昆一想,这老仆人虽然是庄主的忠仆,但和别的得势仆人不一样,他从不仗势欺人,算得是比较忠厚老实的。便道:“七叔,这点我只能和你说。”

  老仆道:“你放心说吧,我不告诉主人就是。”

  候昆道:“这株青龙卧墨池今日开花,我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老仆人诧道:“为何你会这样想呢?”

  候昆道:“七年前的某一天,完颜将军花园里的那株青龙卧墨池开花。那天将军就碰上了不如意的事。”

  老仆道:“什么不如意的事?”

  候昆道:“这个、这——”蓦地想起刚才那两个只知道听途说的客人所说的有关完颜鉴的家事,顿了一顿,接下去道:“那天,将军的两个老花王忽然同一天暴病而亡,我也是在那天得了重病的,也许纯属巧合,但我一见这株牡丹开花,心里总是难免有点恐惧。”

  其实那一天岂仅只是死了两个花王,那一天耶律玄元大闹节度使府,杀死了不知多少完颜鉴的卫士,候昆也是在那一天给耶律玄元打伤的。想起那天死伤惨烈的情形,他至今犹有余悸。

  他也正是因为害怕耶律玄元再来,他才不敢再当完鉴的卫士的。

  老仆人听他说罢,不禁笑起来道:“这不过巧合而已,我可不信邪。”

  候昆道:“七叔。你命大福大。可以不信邪。我是时运不济之人,黑牡丹开,想起那天的事情。就禁不住心里害怕。”

  那老仆人只道他是因为自己揭破了他的身份。故此请辞要走,便道:“老候,你放心,你的秘密,除了主人和我之外,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也不曾告诉旁人的。”候昆道:“七叔,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害怕厄运临头,想要暂且避开。”

  那老仆人皱眉道:“老候,你就是要走,也得替庄主拜过大寿之后才走,再说一句笑话,你瞧,今日洛阳城中文武官员都来了不少。即使你真是流年不利,今日会有厄运临头。在官星拱照之下,今日也会成吉日啦。”

  侯昆一想,立时走,确实有点不近人情。只好应承待拜过了寿才走。候昆道:“昨晚来了一个客人,主人对他很恭敬。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那老仆人道:“是呀,奇怪就是奇怪在这里了。主人不论什么事情,的确是从来不瞒我的。只有这次例外,那客人由主人亲自招待,姓甚名谁,主人都没向我透露,我猜他苦不是武林名人,就一定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官。老候,你是在完颜将军手下当过差的,达官贵人识很多,武林中的名人你也见过不少。我想请你去看一看,或许你会知道这个人的来历。主人现在正陪着他在那边说话,守略大人是客人中官阶最主的,也只能坐在他的下首呢。”候昆无可奈何,只好和他走过去偷看那个神秘客人。

  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此时戏台上正在唱一出“罗成叫关”的武打戏,锣鼓喧天,台上的人说话的声音给锣鼓声淹没了。除非特别留神,否则就是站在旁边也听不见。

  那老仆人贴着候昆的耳朵问道:“这人是谁?”

  候昆道:“我,我不认识。真,真的是不认识!”

  那老仆人发现候昆面色有异,心里越发怀疑,笑道:“你不是不认识,是不肯告诉我吧。”

  就在此时,忽然有另一个仆人走来,说道:“七叔,主人请你过去。”

  老仆人一走,侯昆立即溜出人堆。

  归元龙正在陪那客人谈天,见仆人来到,便即问道:“少爷回来没有?”归元龙只有一个儿子,名唤洛英。客人可能是为了礼貌,正向主人问起他的儿子。

  老仆人讷讷说道:“少爷,他、他还没回来。”

  归元龙皱眉道:“真是荒唐,你给我找他回来。”

  老仆应了个“是”字,赶忙退下。他虽然奉命唯谨,心里却在暗暗叫苦,暗骂少爷荒唐。

  原来归洛英一早由两个门客陪同,到洛阳城中去买他定制的烟花去了。洛阳城和归云庄不过十里路程,他是骑马去的,按说早就应该正午之前回来的,但现在日斜偏西,他竟然还未回来。

  “唉,少爷也真是荒唐,敢情是在哪家秦楼楚馆呷妓、赌钱、玩昏了头,连回来给父亲拜寿都忘记了。却叫我到处找他。”

  他正在嘀咕,忽听得有人叫道:“不好,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有什么不好呢?老仆人觉得奇怪,定睛瞧时,他也不禁惊得呆了。

  果然真是“不好”,原来他的少爷是给放在绳床上,由那两个门客抬回来的。

  “黑牡丹开,不祥之兆,想不到老侯说的果然应验!更想不到的是并非应验在他身上,是应在小爷身上!哎呀,老侯呢?他又跑到哪里去了?”归元龙看见儿子给打得重伤回来,勃然大怒,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门客面面相觑,半晌说道:“少庄主是给人打伤的。想我们无能,保护不了少庄主。但好在少庄主不是伤着要害,我们已经给他敷上金创药了。”

  归元龙气得顿足斥道:“你们真是糊涂,他当然是受了伤才要你们抬回来,何须多说?我要知道是谁将他打得伤成这样?”

  归洛英忽地发出呻吟,叫道:“爹爹!”

  归元龙见儿子能够说话,稍稍放心,把耳朵贴到儿子的嘴边去听,只听得归洛英断断续续地说道:“不关他们两人的事,都是孩儿学艺不精,以至有辱家门。待孩儿好了,慢慢禀告。”

  归元龙只道儿子要说了仇人名字的,不料他非但不说仇人的名字,连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也只字不提。这样的回答,实是他始料之所不及。而这样的回答,也不能不令解他满腹的疑团了。

  知子莫若父。归洛英平日倚仗父亲的名头,横行霸道,旁人纵然不敢告诉他,他也是有所知闻的。儿子的性格,他是应该一回来就向父亲哭诉,求父亲替他报仇的。“难道是他做错了事,自知理亏?”归元龙心想。

  但再一想。却从未有过,或者更确切地说,即使他“自知理亏”,也从不会对人承认,包括他的父亲在内。甚至他有的做错了事,父亲查问起来,他还要把曲地说成直的呢。

  而且“学艺不精”这四个字,在他听来,也觉得颇为刺耳。

  归洛英赋性虽然佻挞,学武倒是颇为有点聪明的。今年虽然只有二十岁,却实实在在,已经说得是得了父亲的衣钵真传。除了功力不有及两位师兄之外一一-他的功夫放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了。

  莫说做儿子的不会这样谦虚,做父亲的即使口头上会为儿子谦虚一番,心里也不会承认儿子是“学艺不精”的。

  他疑神疑鬼,想道:“莫非他是遇上了哪个大官的子弟,彼此不知对方来路,故而有这一场误打、误伤?又或才那人是从外地来的,就像这位哈大人留在城中的随从?”

  坐在归无龙身边那个神秘客人,对归洛英的受伤似乎也很重视,他仔细看了归洛英的伤势。忽地说道:“我这次只是单身一个人来到洛阳,想不到就碰这样奇怪的事。”他说的这句话毫无连带关系,旁人都听不懂,单身一人和“这样奇怪的事”有何相关。

  只有归元龙听懂一半。他说只是他单身一人来到洛阳,即表明,打伤归洛英的人不是他的随从,也不可能是另一个身份和他相若的人。

  但“这样奇怪的事”又是指的什么呢?不错,威震一方的武林大家的儿子给人打得重伤,的确是可以算得“怪事”的了,但这句话是从这位神秘客人口中说出来的,归元龙心里明白,那就恐怕不仅是指事件本身这样简单的了。

  归元龙是知道这个客人的身份的,不敢多问。但他门下弟子却是不知此人身份的,二徒弟魏连魁不住立即问道:“奇怪什么?”

  那客人顿了一顿,缓缓说道:“打伤令师弟这人的武功奇怪得很。似乎不属于中原任何一个门派。”

  魏连魁官居参将,是个性情鲁莽的武夫,作威作福又是惯了的了,气呼呼得道:“不管他是什么人,他敢打伤我的师弟,师父你不追究,我也要追究!”

  魏连魁大发脾气追问那两个门客:“你们是在场的人,保护公子不周之罪我姑且不怪骂你们,那个大胆打伤公子的人是谁?快讲!”他话犹未了,忽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打伤他的那个人是我!”

  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突然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女子穿名贵的黑纱网,腰束红绫,发绾金钗,谈扫胭脂,眉长入鬓。清丽之中又带着几分“骄纵野性”的味道。

  这样的打扮,这样的“气质”,说她是大家闺秀当然不像,但也不像寻常的风尘女子。

  这女子一出现,就有一个门客对归元龙悄悄禀告:“这雌儿是前几天来的,在城中卖解的女子。不知道她的姓名来历。人家都叫她做黑牡丹。”

  那老仆人娄阿鼠暗暗嘀咕,心里想道:“黑牡丹开。不祥之兆。老候说得果然不错。”归府的仆人属他地位最高,有些仆人想上去动手,见他激动,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娄阿鼠对他们道:“有这么多留宿的人在这里,用得着咱们动手吗?主人也自有主张,咱们若是一闯而上,反而坏了主人的名头了。”

  魏连魁正在气头,见识反而不及这个老仆。他也不想这个女子既然能够打伤归洛英,当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仗着官威,气呼呼地喝道:“一个卖解女子,胆敢如此猖狂,给我拿下!”他口里喝人给他拿下,自己却已先忍不住去抓那女子了。

  那女子挥抽一拂,说道:“官老爷要抓我去审问么?”

  她只是挥袖轻轻一拂,魏连魁已是禁不住踉踉跄跄退出了六七步,几自不能稳住身形,要旁人搀扶他,方能回到原来座位。

  归元龙哼了声,道:“好功夫!”心想:“这妖女用的似乎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怪不得英儿会给她的重伤。”

  魏连魁一屁股坐下来,气呼呼得道:“反了,反了!”那女子冷笑道:“我若是害怕你们群殴,我也不会来了。不过,我听得归庄主素来以仁义自命,我倒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归元龙道:“你打伤了我的儿子,还想我以上宾之礼待你吗?”

  那女子道:“不错,我是打伤了令郎。请问在主,这件事情你是想让官府了断呢,还是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归元龙道:“让官府了断又如何?”

  少女道:“那很简单,你有一千几百家丁门客,在座的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官儿,你可以叫家丁门客一拥而上,将我送官究办。家丁门客拿不了我,还可以动用官兵。反正你这位官居参将的高足已经加给我一顶造反的帽子了,造反罪名不轻,动用官兵也不算小题大做。”

  归元龙是武林领袖自居的人物。沽名钓誉的事情的确做了不少。另一方面,他有财有势,在官场中又是以大绅士的身份出现的。

  以他的身份,倘若当真按照少女所说的办法,借助官府之势陷害她的话,他在武林还如何能够立足?在官场上也将失尽体面。

  归元龙板着脸孔道:“你也把归某看得忒小。别人找上门来,归某应付不了,只好从栽,还用得着惊官动府吗?”

  那女子道:“好,我正是要你这一句话。那么,你是愿意按照江湖规矩办事了?”

  归元龙道:“按照江湖规矩办又如何?”

  那女子道:“按照江湖规矩,就得求个公道、谁的理亏,就得向对方磕头赔罪。”

  归元龙道:“道理有时也不是容易辨的,各执一词,那又如何?”

  那女子道:“江湖规矩,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私仇私了,单打独斗,拳头上分出道理来!”

  归元龙道:“好,你是江湖中人,我现在虽然息隐田园,在江湖上也还叫得响字号。咱们就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好了。你说吧,我儿与你何冤何仇,你将他伤成这样?他已打定主意,不管儿子是否理亏,他都要使这女子有理变成无理。”

  那女子道:“令郎行为甚是不端!”

  刚说的一句,归元龙立即板起面孔切断她的话头,说道:“小儿给你打成重伤,你怎么编派他的不是,他都不能和你分辨。各位请评评理,单凭片面之词,是否可定人以罪。”

  一个衙门办方案的师爷似笑非笑地说道:“姑娘。你说归公子行为不端,大概是指他曾经调戏你吧?”

  那女子道:“不错。”

  师爷道:“你是在洛阳城里公众的地方卖解的,这样事情是在卖解的场所发生的吧?”

  那女子再道:“不错”

  师爷说道:“如此说来。应该有许多人看见的了?”

  那女子再道:“不错”

  师爷道:“那你一定可以找到证人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轻轻摇着鹅毛扇,好像是在嘲笑那女子:这一次看你还能说“不错”吗?归元龙心花怒放,暗自想道:“这师爷倒是知情识趣,帮我的忙,帮得恰到好处。事情过后,我的各一份厚礼谢他才是。”心里未已,只听得那女子已再第四次说道:“不错!”

  这一回答,不仅是那师爷始料之所不及,所有的人,谁都意想不到。

  要知归元龙乃是洛阳一霸,城里城外,谁不知道他的厉害,在街头看卖解得更大都是寻常的小民,又有哪个敢做这个女子的证人、明目张胆与归云庄的庄主作对?归元龙喝道:“证人在何处?”那女子道:“就在你的身边,你这个门客是在场目击的人!”

  这下更是“奇峰突起”,有人暗替那女子担忧:“一个跑江湖的女子怎的竟也如此不通世务,归元庄主是这两个门客的衣食父母,小庄主还是他抬回来的。他还能够帮你说话吗?不砌词污蔑你已是好了。”归元龙装模作样地叫那两个门客出来,说道:“这位姑娘要你们做证人,你们实话实说!”

  这两个门客,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不约而同,讷讷说道:“小人不知,不知该怎么样说才是。”

  归云龙一皱眉头,沉声说道:“有什么不知,我叫你们实话实说,你们就照直说好了!”心想:“这两人怎得如此糊涂,难道连我的意思都听不懂。”他把实话实说这四个字重复一遍,而且在说到“我叫们你”这四个字的时候,声音的又特别高,用意就是在让你们听懂,所谓“实话实说”乃是要他们编造谎言。

  那少女道:“对啦,庄主都叫你们实话实说,你们还害怕什么?赫赫归云庄的任主素有侠义之名,他的侠义之名若说是天下知闻或许夸大一些,最少,在这里的满园宾客,则一定是人人知道了。难道他还能不顾侠义之名,当着满园宾客,将你们难为不成?”

  一众宾客心中俱是想道:“这女子好厉害,她把话先说在头里,即使这两人出了这个园子,归云龙也不敢杀害他们的了。”归云龙冷冷说道:“我看你们不是害怕我,是害怕你。”

  少女冷笑道:“我无权无势,他们害怕我什么?”

  归云龙道:“你无权无势,可有一身好的武功。”

  说至此处,也是黑黑的冷笑几声,接下去道:“你连的我儿子都敢打得半死不活,他们说了实话,不怕你报复吗?”

  少女微笑道:“咱们就这样约定吧,他们说了实话,谁都不许伤害他们,倘有失言,任凭对方处置,请天下英雄为证!”

  归元龙不禁心头一凛:“怎的她敢这样自信,难道她有把握叫我这两个门客真的说出实话?”

  那两个门客道:“归庄主和这位姑娘都要我们说实话,那我们就说了。”

  “今早,我们陪着少庄主是到城里王麻子那里取烟花,王麻子制造的烟花是洛阳城最有名的,少庄主多加银两,定造十九种最好的烟花,有飞雪迎春、有金垂杨柳、有春色满园,有雪里红梅,还有孔雀开屏、蜂鸟间来--”那姓张的门客先说。话忧未了,归云龙已是皱起眉头,说道:“我又不要你们报烟花名称,快点言归正传。”

  其实这两个门客并非要报烟花名称,他们之所以如此拖延时间。正是为了准备在“话人正题”之时,怎样说才是最为妥当。

  “是,是”,那姓张的门客继续说下去:“我们本来要到王麻子那里的,但走到了王母娘娘庙里的时候,看见这位姑娘卖解,少庄主就不肯走了。”

  归元龙不觉又皱起眉头了,“为什么少在主不肯走?”

  那少女道:“归在主,请你不要打断他们的说话好不好?我想你不问他们,他们也自会说下去的。”归无龙黑起脸孔大马金刀地重新坐好,心想:“你两个家伙用的是我的饭碗,谅你们也不敢说不出中听的话来。”

  哪知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那个门客竟然真的说出:“不中听”的话了。

  “我问少庄主因何不走,少庄主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他说家里那株黑牡丹也比不上这位姑娘的黑里俏。”

  在衙门里办文的师爷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说道:“知好色则幕少女,小伙子见了漂亮的女人,说几句不太正经的话儿,那也是小事一桩,无足为奇。”少女道:“你怎知他只是说几句不太正经的话儿?

  哼,好在你只是办文凭的师爷,不是会堂审案的法官,案情还未供述,你就要从轻发落了!”

  师爷给他抢白,气呼呼地坐下,却也不敢再说了。

  姓李的门客接下去道:“后来,少庄主叫我们把闲人赶开,他走进场郭,亲自和这位姑娘说。”

  归元龙沉声道:“说些什么?”

  姓李的门客道:“唉,我可有点不好意思说。”把眼睛望着那少女。

  那少女道:“我不忌讳,你们照直说好了。”

  “少生主要和这位姑娘‘相好’,叫她别再抛头露面,他愿意为这位姑娘金屋藏娇。”

  归元龙气愤交加、但因有言在先。却又不能发作,唯有顿足道:“荒唐,荒唐!”少女道:“还有更荒唐的呢,你听他们说下去吧。”那姓张的门客说道:“后来这位姑娘骂少庄主是癞蟆模,少庄主大怒道:“你骂我是癞蛤蟆我这癞蛤蟆偏偏要吃你的天鹅肉。他、他就动手,抢、抢这位姑娘了。”

  那姓李的门客接下去说道:“少庄主还没碰着这位姑娘,只听得噼噼啪啪声响,少庄主已是给这位姑娘打了几记耳光。这位姑娘说,你再无礼,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少女道:”归庄主,你听见没有?第一、是你的宝贝儿子先动手,第二、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归元龙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姓张的门客继续说道:“少庄主更加暴怒如雷,立即就和这位姑娘打起来了。还要我们帮忙他打,后来,后来的事情就不必说了。我们帮不上少在生的忙,只能拆掉王母娘娘庙的两块门板,把他抬回来了。”

  证人作供完了,宾客们面面相觑。

  有人宾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吃里扒外。主人大展宽容,我可不能让你们走得这样便宜!”伸手就打。

  这人的武功其实并不比那两个门客高强,但那两个门客却不还手,让他狠狠揍了几拳。

  忽听得两声惨叫,接着“铮铮”两声,两枚铜钱落在他们身旁的假山石上。

  接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随着铜钱落下。

  那少女冷笑道:“你们可以不理会我说的话,但你们庄主说过的话,你们也当作是放屁吗?”

  这个人的一双耳朵正是给她用钱割下的。

  用磨利的铜钱来割耳朵,割得好像刀削一般,齐根切去,这份本领,已是足以令得归府的家丁门客胆寒。

  更难的是,满园子挤满了人,刚好是削了那个人的耳朵,并没误伤旁人。

  这样的暗器功夫,连威震一方的归元龙都不禁为之悚然动容,他的手下自是更加吃惊了。

  归元龙下不了台,只也装模作样喝道:“不许拦阻他们!”

  其实用不着归元龙下令,他的手下见过这少女狠辣的手段,早已是心惊胆丧,哪里还敢无事生非。

  他们只是百思莫得其解,为什么那个门客要“吃里扒外”?这少女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这少女并没给他们什么好处,只是把他们的性命还给他们。

  原来他们是早已着了那少女的道儿的。

  表面看来,他们并没有受伤,其实他们的胸口都有一个铜钱般大小的红印,这不是普通的伤痕,是足以致人死命的毒伤。因此他们才被迫做这宗交易,用说实话来换取解药。

  归云庄里宾客们议论纷纷,归云庄主却是做声不得。他的门客反而帮了他的对头,他有什么好说的?那办文案的师爷忽道:“庄主,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不识人心险诈。子曰: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是给人家串通欺骗了!”

  归元龙精神一振,知道这师爷能言善辩,连忙说道:“请师爷指教。”

  那师爷道:“这两个门客是吃你的饭的,按普通情理而论,即使真的是令郎理亏,他们也会帮令郎掩饰的。这个女子也绝不敢请他们作证。但如今他却做出了不合情理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归元龙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说道:“呀,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只道他们是因为知道我平生正直,是以才敢直言无忌。却没想到这是不合一般情理的事。师爷,依你看——”

  师爷说道:“凡是不合情理的事,其中必有鬼。依我看,他们多半是受了这女子收买。”

  那少女冷笑道:“我是个卖解女子,要是你们这两个门客只需三五两银子就可以收买的话,我大概还出得起。请问归任主,你的门客是三五两银子可以收买的吗?”

  园子里挤满客人,有的客人前面有假山遮挡的,已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师爷可是一脸正经,说道:“收买一个人不限于只要银子的!“少女道:“那我用什么收买?”

  师爷不理会她,却对归元龙道:“一个卖解女子,武功是如此高强,依我看她的来历着实可疑。你那两个门客,行事不合理,同样可疑,说不定他们本来就是一党的,这女子很可能是他们的首领。部下向首领效忠,立了功劳,好处多着呢,何须银子收买?”

  他说的这番话虽然是强词夺理,但若要和他认真辩驳的话,还是会纠缠不清的。

  那女子忽值:“归庄主,依你看,这位师爷会不会是我的同党?”

  师爷勃然说道:“胡说八道,我怎会是你的同党?“要不是忌惮这女子武功了得,怕她重施钱镖割耳的手段,他已是要破口大骂了。

  少女说道:“对呀,你当然不会是我的同党。但我说,你也可以和那两个门客一样,给我作证,你信不信?”

  师爷莫名其妙,怔了一怔道:“证明什么?”

  少女道:“证明归庄主这个宝贝儿子罪该处死!”

  师爷是又气又好笑,冷笑道:“你不是发疯吧?”

  少女道:“日说无凭,我可以拿出证据。”

  师爷道:“好,你拿出来!”

  那少女缓缓说道:“归洛英曾逼奸一个姓孔的年轻寡妇,寡妇不堪受辱,自缢身亡。她的公公是个穷秀才。虽然明知归家有财有势,打官司一定吃亏。但气愤不过,他还是亲自写了一张状纸,把归洛英告到官府。请知府大人为他媳妇申冤。”

  “这张状纸落到这位师爷手上,他恐怕知府大人不知归洛英是什么身份,于是附上签呈(即附加自己对应该如何办理这件案子的意见,写在另一张纸上)签呈说明了被告是不能被得罪的人物之后他还拟了批辞,由知府发给审案的法官,如拟办案。结果是将那秀才责打三十大板,革去功名,所告不予受理!”

  说罢,她拿出师爷那张签呈,说道:“这张签呈就是真凭实据、师爷,你是不是该当处斩?贪赃枉法的官儿,是不是也该问罪?“师爷又惊又怒,颤声说道:“胡说八道,哪有这种事情,你、你是捏造的。”

  少女说道:“好,人说我捏造的,那么咱们可以对对笔迹,让大家看看,是否你亲笔所书?”

  师爷道:“你不会假冒我笔迹吗?”

  少女冷笑道:“我来到洛阳不过三天,你在衙门里当文案,我怎能去搜集你的‘墨宝’?三天之内,我也没有什么大本领去模仿你的笔迹呀!

  再说难道我是未卜先知的鬼谷子,直到今天你要在这里替归少庄主辩护,盘问我吗?”

  师爷道:“那,那你是怎样取得我这张签呈的?”

  少女笑道:“你不打自招了吧?嘿嘿,只要你诚信是你写得就行,至于找怎样取得;那你管不着了。”

  师爷叫道:“我不承认,我不承认!”不过他却说不出理由,连归元龙都觉得他这样胡闹,是越闹越臭了。

  归元龙道:“孔家寡妇自缢身亡,这件事情是有的。但她的死因,言人殊,死无对证,却是无从查考了。小儿虽然顽劣,通奸寡妇这种事情我相信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姑娘或者会问,那为什么她的公公不告别人,偏偏只告你的儿子。

  我平生忠厚,人所共知。本该隐恶扬善的。唉,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说出来了。那是因为那姓孔的穷秀才,穷迷心窍,想借媳妇的横死,讹诈我一笔。谁叫我有几个钱呢?”

  “至于说到骆师爷那张签呈,我也相信是别人假冒他的笔迹。这个所谓‘别人’,当然并不一定是指这位姑娘。不过这位姑娘神通广大,她既然能够从衙门里偷出状纸,找一个熟悉骆师爷笔迹的人来写签呈,那又有什么稀奇。”

  那女子冷笑道:“归庄主,假如你不做庄主,跑到衙门里做师爷的话,一定比这位师爷更能干。骆师爷,我看你应该拜庄主为师!”

  骆师爷满面通红,说道:“各执一词,说到明年也说不清楚。你是不是准备留在洛阳和我们打一年半载官司?”

  那女子道:“归庄主在洛阳纵然还不能说是只手遮天,加上了像你这样大大小小的骆师爷、牛师爷、马师爷……最少也可以遮了大半边天了,我如何能够和你们打官司?”

  归元龙霍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和这位姑娘早已说好了是按江湖规矩办事的,骆师爷,你不是江湖中人,这件事你可以不必理了。”他恨这个骆师爷帮了他的倒忙,索性将他撇过一边。按照江湖规矩,第一步是评理,倘若双方都不承认理亏,那就只能用武力解决,败得一方,必须接受对方条件。

  那女子道:“好,请天下英雄作证。我若输了,性命也输给你。”

  归元龙皮笑向不笑地打了个哈哈,说道:“那也不必如此,我儿给你打得重伤,只需你留在归元在,将他服侍好了就行。”

  所谓“服侍”,其实都是要她为婢为妾,那女子哼了一声,冷笑说道:“我服侍你也行。你输了又如何?”归无龙“话中藏话”,本是想要侮辱她的。见她目光实如利剪,胜似寒冰,“怎的她敢如此自信,莫非真有的恃?”不觉打了个寒战,只能一本正经地说话了。

  “归某不想与你赌性命,价钱恐怕给得不合姑娘心意还是你自己划出道儿来吧。”归元龙道。

  少女说道:“归庄主,你恼恨我将令郎打得重伤。照实话,我没有将他打死,已经是给了你的面子了。”

  归元龙冷笑渲:“如此说来,归某倒是受宠若惊了。”少女说道:“我不会漫天讨价的,你若输了,我只要你磕三个响头。嘿,嘿。三个响头,换一条人命,这价钱可算公道吧?”

  归元龙恼怒已极,冷冷说道:“只有别人向归某磕头。”少女说道:“这是你的事情,我只问你,你接不接受我划出的道儿?”

  归元龙气得脸色铁青,强抑怒火。说道:“谅你也没有这本领能令归某折腰。好吧,就照你划出的道儿,我若输了,连脑袋也割下来给你!”

  洛阳虎威镖头班定山站了起来。说道:“你老人家息怒,让我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少女冷笑道:”班定山,亏你身为洛阳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我问你,你识不识得江湖规矩?这‘教训’二字,用得恐怕不合你的身份吧?你求我教训你,还得我答应你呢!”

  原来班定山是归元龙的弟子,如今是他的师父和这小女子约好了按照江湖规矩比武,比武的双方,地位是相等的,谁也不能说“教训”谁。班定山纵然想要替代师父出马,也是必须那少女点头才行。

  班定山一时失言,给那少女奚落,不禁满面通红,老拳师田乘草站起来替他打圆场道:“师徒有如父子,有事弟子服其劳,那也不算不合江湖规矩。请姑娘给老夫这个面子,先上台吧!别斗口了。”

  在归洛英给抬回来的时候,台上的戏早已唱不下去,正好可以作擂台。

  少女说了一个“好”字,随即身如飞燕,跃上“擂台”。班定山则刚好和她相反,他是一步一步,走上台去。

  归元龙看见他们俩都上了擂台,方始放下一块心头大石。

  班定山稳步上台,显示了他的下盘功夫。外行人看不出来,他的师父则是一看就知,他的功夫又已有了进境。

  而他这样稳步上台,还不仅仅是要师父知道他的进境而已,另一重用意是向师父暗示,他将采用沉稳坚实的打法,和对方力拼。

  归元龙是个武学大行家,他当然知道这种打法正是可以制那少女的打法。那少女轻功高明,轻功高明的八十之九都是内力不足的。不出归元龙所料,那少女对班定山的打法果然好像是无计可施。

  只见班定山沉腰坐马,长拳捣出,虎虎生风,在台下站得较近的人都感觉到拳风扑面。少女的掌法虽然晃动,却是无法近身。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时间一久,她必败无疑。

  在众人给班走山的喝彩声中,那女子退而复上,打法突变。虽然仍是绕身游斗,但已易掌为指。她骈指如戟,用的却不是点穴功夫,而是以刺戳为主的剑法。两根指头,宛如一柄短剑。

  以指代剑,已是难能。而她的“剑法”究竟属于何家何派,台下的人,竟是没有一个看得出来。

  双指所受的反应之力比伸开手掌为轻,更加可以接近对方了。旁人看来,只见她的两根指头在班定山眼皮底下点点戳戳,好像随时都可以挖他的一双眼珠。

  班定山眼花缭乱,心里亦是不禁有点着慌,只怕稍一疏神,就要变成瞎子。他的打法本来是以沉稳为主的,此时唯恐有失,不知不觉就有点暴躁起来,只盼速战速决。

  剧斗中那女子忽飞身跃起,半空中一个倒翻,头下脚上,双指使出一招“李广射石”的剑法,疾刺他的眼珠。身子悬空,空门四露。班定山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这个破绽,心头大喜,立即便是拳掌兼施,一招“钟鼓齐鸣”,拦腰截击!

  哪知少女这一招“李广射石”乃是虚招,陡然间变骈指刺截之势为三指勾拿,快如闪电,扣住了班定山的脉门。只是轻轻一带,登时把班定山铁塔般身躯甩了起来。两人扯线似的在半空中打了个大翻,少女脚落实地,班定山则已身子悬空。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只听得那少女清脆的声音喝道:“给我滚下去吧!”一个旋风急舞,把班定山抛落“擂台”。

  班定山跌落台下,双膝着地,好像是给少女磕头一般。少女扑哧一笑,说道:“规矩是早已讲好了的,你不必替师父磕头。”

  归元龙大怒喝道:“妖女胆敢口出狂言归某个日与你——”

  话犹未了,坐在他身边的神秘客人忽然站了起来,将他按下,说道:“归庄主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怒。”他走到台前,也不见他奔跃蓄势。身形便即平地拔起,上了“擂台”。少女“咦”了一声,说道:“怎么地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你的年纪好像比归元龙也年轻不了几岁,难道你也是归元龙的弟子吗?”

  那神秘客人冷冷说道:“我是归庄主请来的客人,看不过眼你侮辱成名的前辈!”

  少女冷冷说道:“你能够替归在主接下我刚才划出的道儿吗?“归元龙立即站起来道:“不错,你若赢得了他,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也可以!”

  那神秘人继续说道:“我还没有说完呢。姑娘,你别以为我们是想用车轮战占你的便宜,要是我输给了你,归庄固然任凭你来处置,我也可以把脑袋割下来给你。而且——”说到此处,一双眼朝那少女上上下下打量。少女道:“哦,还有什么而且吗?有话快说,盯着我干嘛?”

  那神秘客人道:“你已经打了一场,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

  少女道:“那又怎样?”

  神秘客道:“你的剑法好,但以指代剑,恐怕不能曲尽其妙。我知道你身上藏有宝剑,很想开开眼界,请你亮剑赐招!”

  少女心头一凛:“这人的眼力倒是不错,居然能够看出我身藏宝剑。

  他的武功深浅未知,但凭他这份眼力和刚才抖露得那手轻功,倒也是不可小觑了。

  “好吧,”少女说道:“你既然要见识我的剑法,那咱们就较量兵刃,也未尝不可!”

  说罢,解下腰带,迎风一科,好像金蝉脱壳一般,外面一层薄薄的皮套褪下,露出一柄薄得透明的宝剑,剑的形式甚为奇特,剑身狭长,剑柄极短,说是”剑柄”。其实只是在一端装有一个小小的铜环,少女的手指勾在环中,只用两根指头的力量使动这把宝剑,剑身可以随意弯曲,说它是剑,毋宁说更像一条软鞭。

  原来少女这把宝剑乃是以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可以化作绕指柔的。

  不用之时,藏于皮套,缠在身上,外表看来,就是一条皮带了。

  “你用什么兵器,亮出来吧!“少女双指扣着宝剑,脚步不丁不八,立了一个门户,说道。

  神秘客道:“我就用双肉掌,领教姑娘的精妙剑术。你无须顾忌,我若伤在你的剑下。死而无怨。而且我还可以一百招为限,百招之内,即使你伤不了我,也算我输。这样,大概可说的是我没占你先打了一场的便宜了吧?”

  谁都可以看得出少女这把宝剑非同凡品,这个客人只凭肉掌对付,而且还限定百招,的确是可以抵消少女先打一场的“吃亏”而有余了。

  少女侧目斜睨,哼了一声,说道:“我不用你让,我也不会让你。你喜欢用什么兵器就用什么兵器,更无须限定百招,进招吧!”

  神秘客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说过死而无怨,就绝不会反悔。姑娘,你远来是客,也别客气,快进招吧!”

  少女似乎忍受不了他的这份轻视,微有怒色,说了一个“好”,唰地一剑就刺过去.少女展开剑势,身随剑走,左右一拐,右边一兜,身形真是瞬息百变。神秘客连劈三掌,都没有劈着。但掌风激烈,却已吹得她衣袂飘飘。不过,那少女的剑法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刺着他。一近身,剑的落点就给他的掌力荡歪了。

  少女越转越快,剑法也越变越奇,竟似把“八卦游身掌”的掌法融合在剑法之中,对方的掌力只要稍有照顾不到之处,就会给她乘虚而入。

  神秘客眉头一皱,心里想道:“若然不使出看家本领,只怕当真难以制服这个丫头。”打法一变,舍刚猛的掌法不用,却用两根指头点点戳戳。

  少女刚才也曾以指代剑,不过这神秘客却并不是用指头来使出剑法,甚至也不像是用点穴的手法,场中的武学行家都看得莫名其妙,也在为他担心。他那么刚猛的掌法都似乎封闭不住,只凭两根指头,就能抵挡得了?少女的剑法竟似受了克制,没有刚才那么灵活了。

  原来这是神秘客独门的“金刚指”功夫,他苦练了十年,方始练成的。少林派也有“金刚指”,不过他先练成金刚掌和绵掌,再把这两种掌力融合。凝聚而练成金刚指的,金刚拿至刚,绵掌至柔,刚柔相济,而凝成他独创金刚指力,虽然未必就胜得过少林派的金刚指。却比少林派得更难应付。尤其对方若是一个经验不太丰富的新手,那就更加容易受他迷惑了。

  那少女年纪轻轻,按说见闻不会十分广博,临阵的经验也不会太过丰富的。但她却似看得出这不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并没有上当。

  激战中只听得嗤、嗤声响,也不知是那少女剑尖抖动的声响还是他这金刚指力的破空之声。少女已经尽力避免和他的金刚拍硬碰,但还是躲避不开,只听得“铮”的一声,少女的宝剑给他弹个正着。

  神秘客冷冷说道:“姑娘,你认输吧!”他这金刚指力非同小可,寻常刀剑,给他一弹,就可以断为两截。这少女的功力远不如他,料想也禁受不起这一弹之力。

  哪知他的估计还是犯了错误。

  少女身形倾侧,晃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但却并没有倒下去。她这一侧一晃,正是运用武学中的“卸”字诀,解消了对方那股一弹的力道。

  更出乎神秘客意料不到的是,少女的剑也没有给他弹得脱手坠地。

  她的宝剑是可以化作绕指柔的软剑,受了金刚指力,弯曲成为弧形,突然一个反弹,随着少女的身形斜扑,竟然从那神秘客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从他的肩后经过,刺向他的咽喉。

  不过神秘客亦是临危不乱,哼了一声,反手就是一抓。他的脑后就像长着眼睛一般。这一抓也正是抓向少女的琵琶骨。

  是少女的剑快呢?还是他的手快呢?或是一个被刺穿咽喉,一个被抓碎琵琶骨,弄成两败俱伤呢?这刹那间,全场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当真是人人屏息以待。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尖锐的破空之声!

  神秘客是个武学大行家,一觉劲风飒然,便知是有暗器袭来。而且发暗器之人,功力非同小可,百忙中他只好陡第一个凤点头,先躲开暗器再说。

  暗器从他头顶飞过,“铮”的一声,打着那少女的剑尖,这一次少女的剑脱手落在台上了。

  这暗器竟然是一枚小小的铜钱。

  发暗器的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此时亦已跳上擂台来了。少女怒道:“你们要不要脸,用车轮战还不算,还要用到偷袭的手段?”

  神秘客也在骂那少年:“岂有此理,我与这位姑娘比武,你因何上来插手?”

  他们都把这个少年当作对方的帮手。

  少年苦笑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不愿见到死伤,才替你们化解这一招的。”

  说到此处,他先指着那神秘客道:“要不是我把这位姑娘的剑打落,她这一剑就可以穿过你的喉咙?”

  神秘客怒道:“谁要你化解,她这一剑根本就不可能刺死我!”

  少年似笑非笑地说道:“真的吗,但可惜刚才那招是不可能丝毫不差地重演的。”要知高手比斗,是讲究出奇制胜的。武功较高的一方,由于没有心理上的准备,碰上对方的奇招,往往也会落败。但在重演的时候,彼此都已知道对方将用什么招数,那还有什么“出奇”可言?而且出招的快慢,身法的巧拙等等,在重演的时候,也绝不可能和上一次丝毫不差。

  高手比斗,生死快于一瞬,极微小的差别,就足以造成不同的结果。

  其实,神秘客说那少女根本不可能将他刺死,倒也不是事后的吹牛。

  以他的武功造诣,拼着受一点伤,还是可以擒获那少女的。不过,他对这少年说的无法反驳,只能气在心头了。

  少年继续说道:“再说,或许你真有把握。但我可不敢让你把性命来试。你若怪我多事,待一会,我自有办法补偿你的损失。”

  什么叫做“补偿损失,少年没有立即解释。众人都是不懂,神秘客亦是猜疑不定。

  少年接着对那少女道:“刚才你那一剑,虽然有可能刺穿他的喉咙,但你恐怕也难免受伤,你承认吗?”

  神秘客怒道:“何止受伤,我那一抓可以抓碎她的琵琶骨!”

  少年道:“好,就算是有这个可能吧,但抓碎琵琶骨也只能说是受伤呀。比她有可能刺穿你的喉咙,总还算是好些!”

  他评论双方的杀着都用上“可能”这两个字,神秘客又是要反驳也无从反驳。

  少女道:“好,人这样说还算公平,我可以接受。那么依你之见——”少年道:“依我之见,你和他这一场可以算作打和。”

  少女道:“晤,你的决断,虽然有点偏袒我的对手,我也可以接受。

  好,就算这一场打和吧,那么按规矩,他替归元龙接下来的道儿就不能算数了!”

  少年道:“不错,若你们双方同意算是打和,那当然是只能由归庄主来和你做个了断了。”

  少女道:“好,归庄主,你听见没有。我不怕吃了多达两场的亏,你上台和我决一胜负吧!”神秘客已经试过这少女的武功,深知归元龙绝不是她的对手。

  “不,我不同意!”神秘客连忙说道:“我是替归庄主接下这位姑娘划下的道儿的,必须和她分出胜负才能罢休!”恨意未消,哼了一声,继续说道:“实要不是你跑来搅局,我早已把她捉住了。”

  少年淡淡说道:“其实,认真说来,你们的胜负早已分了。”

  神秘客傲然道:“怎么分法?哼,你总不能说是我打输了吧!”

  少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敢说是你打输,但你是应该向这位姑娘认输的!”

  神秘客怒道:“什么叫应该认输,真是奇谈怪论!”少年微笑道:“这个奇谈怪论可正是你自己说过的!”

  神秘客一怔道:“我说过什么?“少年笑道:“你怎么这样快就忘记了?你一上台的时候不是曾经说过,限在百招之内,你就可以取胜的吗?

  你最后那一招,已经是第一百零三招了!你若是说话算数,到了第一百零一招,你应该向这位姑娘认输!”

  神秘客心中有数,仔细一想,果然“似乎”是已经过了百招。他满面通红,狡辩道:“胡说八道,我们两人出招都是快到极点,谁也数不清楚。你说是一百零三招,他说是未满百招,这是无从对证的。而且——”

  少年道:“而且什么?”

  田秉单只好不烦神秘客的面子,说了出来:“而且这位姑娘也说过,对方虽然以百招为限,她却并不要占这个便宜的!”

  那个少女落落大方地说道:“不错,我的确是这样说过。不必要他认输,仍然当作和局好了。”

  神秘客道:“不分胜负,不能作和,第一,这小子算是哪号人物,怎能凭他说和就当作和;第二,我本来已经稳操胜券,旁人插手,先就不合规定,怎能算数。”

  少年道:“好吧!你要打下去,那也可以。你是替归庄主打的,我也替这位姑娘打。照你自己所定的办法,我若输了给你,这位姑娘固然可以任凭你来处置,我也可以任你处置!”这可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神秘客还能有什么话说?田秉单以公证人自居,却道:“你和这位姑娘是沾亲还是带故?”

  少年道:“非亲非故。我只是瞧着这件事情不太顺眼,忍不住要打抱一个不平而已。你想想,这位姑娘已经打了两场,而且在刚才这场,亦也超过了这位客人自己限定的一百招了,你们倘若要她再打下去,不怕天下英雄耻笑你们是用车轮战来欺负一个异乡女子吗?”

  田秉单刚才没有反对那神秘客人替归元龙出场此刻当然也没有理由反对这个少年替那她女子出场,只好勉强笑道:“你误会了,我问你们是否亲带故,并非这个意思。无须枝节横生,扯到什么公平不公平上去。”

  少年道:“那是什么意思?”

  田秉单道:“你如今是替这位姑娘接下她和归庄主划出的道儿,要是你认输了的话,你任凭对方处置,那是你的事情。但这位姑娘可也得任凭也庄主处置了,既然你和她素昧平生,她能够相信你不会出卖她吗?又即使相信得过你肯尽力而为,但要是你尽了力也打不过这位客人呢?那岂不变成你意欲助她,反而害了她了?”

  田秉单是个老猖狂狐狸,他的武功虽然远不及那个神秘客人,却也看得出这个少年比那女子更难对付。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无非是想引起这个女子顾虑,最好让她自动说出,拒绝这个少年替她打下去。

  哪知这个女子却道:“这位大哥替我打抱不平,那是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了。莫说他不会打输,即使打输,我也认命!”少年回过头来,对那神秘客道:“这位姑娘已经同意了。你呢?”

  神秘客定着双眼向他注视,目光似乎充满惶惑,忽道:“你是谁?”

  少年道:“我不是早就说过我是个无名小卒。我在你的眼里,我根本就算不上是个人物。这话你似乎也是说过的了。又何须再问?”

  神秘客刚才拒绝让他调停,的确是骂过他“你这小子算是哪号人物?”的。

  神秘客给他拿着话柄。哼了一声。说道:“我不管你是有名还是无名,但你既然是替这位姑娘接下道儿,你就得报上名来,这是规矩!”

  少年道:“哦,有这么多规矩。那么,你刚才替归庄主出场,却又为何不讲这个规矩?”

  那少女道:“对啦,你要他报上名来,先得自己报上名来!”神秘客冷笑不答。

  老拳师田秉单又以公证人自居,替他说道:“姑娘,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少女道:“什么其二?”

  田秉单渲:“他是归庄主的客人,他的姓名来历,归庄主早已知道。

  但这位小哥的姓名来历,却不知有谁知道?除非他能够找到一位我们认可的人担保他,否则以归云庄在武林中的地位,归云庄的事情,可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插手!”

  少年道:“如此说来,姓名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来历分明了?”

  田秉单道:“不错。因为你和这位姑娘非亲非故,却要你来插手这件事情,按江湖规矩,你就得让当事的一方,知道你是何来历!”

  少年似笑非笑,忽地转过头来,对那神秘客道:“你一定要知道我的来历?”

  神秘客冷冷说道:“我不勉强你说出来,但怎样叫做按照江湖规矩办事,田老先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言外之意,他不肯说,那就只有请他下台。

  少年忽地哈哈一笑,说道:“哈大人,你是贵人事忙,你大概记不起我是谁了。但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的!哈大人,你再想想看,或者你会记起我这个无名小卒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神秘客固然吃惊,满园宾客、也都是大惊失色!

  令得他们大惊的是少年口说出的“哈大人”这三个字。

  他们都知道金国的御林军副统领是哈必图,哈必图是当今皇上的近身侍卫出身,早在他升任彻林军副统领之前,就有一等巴图鲁(勇士之意)

  的封号的。

  但也是正因为哈必图是在京中陪伴皇帝,所以他的大名,在全国虽然是家喻户晓,地方上的武林人物,见过他的却是极少。此时众人不禁在心里想道:“这个受到归云龙特殊礼遇,奉为上宾的神秘客,莫非就是御林军副统领哈必图?”

  不错,这个神秘客正是金国的御林军副统领哈必图。

  “不会有这样巧吧?难道这个少年就是檀家那孩子?”哈必图不由得心头大震了。

  哈必图失声叫道:“你,你是!”

  少年冷玲说道:“哈大人,你想起来了吧,还要不要我自报姓名?”

  当然是用不着他通名道姓了。哈必图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对着这少年仇恨的目光,听了这少年冷酷的语气,他是再也没有怀疑了。这个少年就是檀家的那个孩子,檀家唯一幸存的孤儿檀羽冲!

  想起自己和檀家结下的深仇,饶是哈必图有“一等巴图鲁”(勇士)

  的衔头,而对檀羽冲的目光,也是不禁心头战栗。

  那场血战,哈必图的手下全都死掉,只有他一个人侥幸逃的性命。

  但檀家的人,包括檀羽冲的祖父檀公直,父亲檀道成和他的外公(其实是他母亲的义父)张炎在内,也全都死了。

  这些人虽然不是他杀的,但若不是檀公直和他斗得两败俱伤,他们也不会死在宋国皇帝派来的大内卫士手下。宋国的卫士是刚好在他逃出檀家之后就跟着来的。他后来方始知道,接着在檀家的那场血战,宋国的卫士也都尽数丧命。盘龙山那场血战,檀家逃出来的只有张雪波和檀羽冲这对母子。哈必图又再想起了七年前在商州节度使衙门里的一场血战。

  那场血战,完颜鉴的手下,死在耶律玄元之手的不计其数,哈必图自己也几乎被耶律玄无捉去。

  但张雪波却是在他亲自发号施令之下,被乱箭射伤,终于毙命的。

  想起自己和檀家结下的深仇,他知道和檀羽冲这场恶斗已是无可避免的了。

  他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有意冲着我来的!”

  檀羽冲道:“哈大人,你说对了一半。不错,我是想要找你,但却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你。”

  哈必图喝道:“你想怎样?”

  檀羽冲笑道:“我不是早已说过了吗?我是看不过眼,来替这位姑娘接下她和归庄主划出的道儿!”

  归元龙的二徒弟魏连魁是洛阳总兵帐下的参将,作威作福惯了,但却是个草包,忍不住说道:“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不惯他是什么。也不配和哈大人交手?”他是不自觉地按照官场的习惯,压低这“小子”来奉承哈必图的。

  哪知这正触了哈必图之忌,他哼了一声,说道:“我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都用不着旁人来管!”要知他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出京,他的身份固然不想公开,檀羽冲的身份,他也是不便当众说出来的。(檀羽冲的祖父是金国王爷,这种涉及皇族内部私斗的事情;岂能给一般百姓知道。)

  那少女似乎已经看出一点蹊跷,故意盯着哈必图问道:“哈大人,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是吧?那你认为他有没有资格和你过招?嘿,嘿,我这是按江湖规矩,不能不有此一问?”

  哈必囹情知此战已无可避免,只能干笑说道:“以他的身份,他和我过招,那是看得起我了!不过……”要知檀羽冲是檀家唯一的男丁,按照(王族的“世袭”法规,他也应该是贝勒的身份的。)众人听了哈必图的说话都不禁大吃一惊。殊不知他所说的可是一点不假,贝勒的身份当然比他这御林军副统领的身份高出许多。

  檀羽冲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道:“只要你认为我有资格和你过招,那就行了。还用是着什么‘不过’?”

  哈必图道:“那么,我就只问你现在的身份,不理你本来的身份了。”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什么叫做“现在的身份”,什么叫做“本来的身份”,这两种身份又有什么不同?但檀羽冲则是听得懂的,这两种身份其实大有区别。他是用本来的身份,那就是为了报仇:若是现在的身份,则是和哈必图一样,都是替别人比武。

  还有一层,他本来的身份是小贝勒,若然按照王室的规矩,哈必图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平等的地位和他比武,只能陪他“练招”。否则那就是“以下犯上。”当然,哈必图不必遵守这个规矩,金国的皇帝已经颁下密令与他,他是可以把这个小贝勒当作“钦犯”拿办的。但密令是不能公开的,故此在口头上先来一个“交待”。檀羽冲道:“不错,我现在是替这位姑娘接下她和你们划出道儿,咱们就按照这已经划出的道儿办事。是不是这个意思?”哈必图道:“正是。”

  檀羽冲道:“好,那么你已经打过半场,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你刚才自限百招,我就只是自限十招好了。十招之内,我若是不能将你打下擂台,算是我输!”

  此言一出,台下的宾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是见过哈必图的武功的,谁都觉得这小子未免太狂妄。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哈必图却没有气怒。

  他听了这话,倒好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了。

  要知他苦练了十年的武功,为的就是要对付耶律玄元。檀羽冲是耶律玄元的徒弟,他已经知道、倘若不限招数,他对檀羽冲还多少有点顾忌。

  听了这话,心里暗思:“即便是你的师父现今和我比武,他也不见得能够在十招之内将我打败,何况是你这小子?”

  哈必图哼了一声,冷冷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又一次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哈必图以彻林军的副统领的身份,不但接受了对方的自限十招,而且还好像害怕对方反悔,逼紧一句。

  檀羽冲道:“不错,我说过要赔偿你的损失的,你若还嫌不够的话!

  说至此处,他拿出了一支通体晶莹的玉箫。

  哈必图吃了一惊,道:“这是你师父的那支暖玉箫吧?”

  檀羽冲道:“不错。但你不用惊慌。我只是用这支玉箫吹个曲子陪你玩玩。要是我放开玉箫,出手招架就算我输,这支玉箫若是打到你身上,也算我输!”

  众人虽然不知道“暖玉萧”是什么宝贝,但按照檀羽冲这个说法,他根本不能把这支玉箫当作兵器使用,那就算是宝贝,也没有用了。何况只是限定十招,众人俱是心里想道:“原来这小子赔偿损失乃是如此,这样的赔偿也太过便宜对方了,哼,简直可说是自寻死路!”

  那少女忽道:“要是他故意碰撞你这支玉箫呢?”

  檀羽冲道:“总之我不用这支玉箫去打他,他若是来碰我这支玉箫,吃了苦头,那就只能算是他自讨苦头吃!”

  哈必图想道:“我还不至于这样无赖。不错,交手之时,说不定我是要抢你这支玉箫的,即使你打着了我。我也不怪你。”要知檀羽冲已是对自己“诸多限制”他若是不表示得“大方”一些,恐怕令天下英雄耻笑。

  檀羽冲道:“还有一句话,我可要说在前头。我是不愿见到死伤的,所以刚才我才化解你们。但现在我和你过招,只怕没有人能够化解,我若死了,当然从命,你若死了——”

  少女又笑道:“你说过只吹箫陪他玩的,你不出手打他,他怎么会死?”

  檀羽冲道:“那可说不定啊,他自行失足,也会跌死的!”

  哈必图几曾受过别人如此轻视,强抑恶气,大笑三声,说道:“好,谁死了都不能抱怨!我倒要看你如何在十招之内将我击败?”说罢,横掌当胸。一抓向檀羽冲的琵琶骨抓下!

  当他说话的时候,檀羽冲却转过身子,背向着他,好整以暇地举起王萧,凑近嘴边。

  哈必图心头大怒:“你这小子胆敢如此轻视于我!”手上加了把劲,使出“龙爪手”的绝招!

  连那少女都不禁为檀羽冲担心了,她是见识过哈必图“龙爪手”的厉害的,这一抓可正是朝着檀羽冲的琵琶骨抓下来的啊!檀羽冲已经试了两个音,还没有吹出曲子,忽地冷冷说道:“你的龙爪子练得还算不错,但只凭一掌之力,如何伤得了我?”

  他一面说话,一面倒退回来,非但没有躲避,而且迎着哈比图的那一抓。

  哈必图是个武学的大行家,感觉一股无形力道向他袭来,不觉心头一凛:“这小子胆敢如此狂妄,定有所恃。难道他小小年纪,竟已练成金刚不坏身法或者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

  两人身法都快,檀羽冲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似的,突然一耸肩头,就向他倒撞过去。

  哈必图心头一凛,连忙缩手。但指头仍然是给碰了一下,触觉果然好像是碰着钢板一般。幸亏他缩手得快,龙爪手的力道亦已收回,否则以硬碰硬,这只手只怕非得拗折不可。

  檀羽冲道:“双掌一起来吧!你的大摔碑手加上绵掌的功夫,比只用擒龙手或者会好一些。”

  盘龙山那一战之后,他苦练了十年,练成了绵掌击石如粉的功夫,本来要用来对付耶律玄元的,这一下双掌齐出,对方纵然是有护体神功,但除非是拣到最高境界,否则那护体神功也会给他所破。

  说时迟,那时快,檀羽冲已经转过了身,面向着他。那支玉箫凑在嘴边,但萧的一端却是指向哈必图的掌心。

  哈必图一看他的身法,自己若不收掌,掌心的“劳宫穴”定会给他的玉箫戳个正着。他并没有动手,那是自己凑上去挨他的玉箫一戳的。他不算违背诺言。

  “劳宫穴”若然是给暖玉箫戳个正着,哈必图这身内功非给废了不可!哈必图没有把握一掌打死檀羽冲,他可不敢冒这个危险与檀羽冲拼命,百忙中只好移形换位,把双掌打出的方位偏斜。

  檀羽冲若视不见,悠然吹起箫来。吹的是唐人王之涣一首题为“凉州词”的七言绝句。

  那少女妙解音律,按拍轻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哈必图几曾受过别人如此蔑视,气恼亦加,暗自想道:“我若收不下这个小子,给天下英雄耻笑还不打紧,御军副统领的座位只怕也坐不稳了!”而他却是一心想升任正统领的。

  突然他已知道檀羽冲的武功实是远远在他之上,但此战有关他的一生荣辱,他也只好抓住一掷了。

  他一咬牙根,扑上前去,拳掌兼施,一招“五丁开山”,跟着一招“吴刚伐桂”。这两相都是刚猛至极的招数,他又是从侧面攻击,避免给檀羽冲的玉箫“凑巧”点着他的穴道。檀羽冲诺然遵守诺言,不用玉箫当作兵器招架,纵然练有护体神功,也非得给他打伤不可。

  箫声悠扬,恍然流水行云,毫无阻滞。

  檀羽冲的身法也如流水行云,在掌风影之中有若闲庭信步。

  哈比图这两招都落了空。

  他的身法貌似和诗中的境界符合,飘逸潇洒而又门户森严。

  但哈必图亦已早有准备,跟着第三招攻出,倏地化掌为指,点着了檀羽冲胁下的愈气穴。

  他用的是独门“金刚指”的功夫,他练的这门功夫也正是要用来对付耶律玄元的,此际先用耶律玄元的徒弟身上。金刚指也是可以破得“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护体内功的。“护体神功”最高的境界是“金刚不坏身法”,但那非得有数十年功力不行。檀羽冲年纪轻轻,哈必图料想他顶多不过练成“金钟罩”或“铁布衫”而已。

  这一下点个正着,而且无反震之力。这刹那间,哈必图不禁心头大喜:“原来这小子连金钟罩和铁布衫的功夫都还未练成!”

  哪知他还是欢喜得太早了。

  檀羽冲好像无知觉,他非但没有倒下去,反而一个肘锤向哈必图撞过来。

  原来檀羽冲的确是尚未练成上乘护体神功,以他现有的内功造诣,抵御擒龙爪手可以,抵御金刚指点穴的功夫还是不行的。但他却另有一门非常怪异的功夫。

  这门功夫叫做挪移穴道,经过挪移,穴道原来的位置已变,纵然是点着死穴,那也无妨。

  不过,檀羽冲给他的金刚指点个正着,已有点火辣辣的感觉,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侥幸!”。

  原来以他原有内功造诣,假如不是运用挪移穴道的工夫,虽然还是不至于死,但却很有可能变成两败俱伤。阴差阳错,哈必图曾经在和那个少女交手之时,就使出了他的独门金刚指功夫。这样一来,等于泄了底,檀羽冲有了准备,当然懂得用最适当的方法去应付他了。

  檀羽冲化解了穴道被封之危,马上有“肘锤”还击,箫声也未停止,只是肘尖向对方撞去,当然不能算是违背诺言。而且他的身法步法配合得恰到好处,看起来就好像哈必图主动撞他一般。

  哈必图大惊之下,哪里还敢强攻,急忙变招,使出一招“如封似闭”。这一招是以防守为主的,使得还算适当,掌心在檀羽冲这一“肘锤”的三分力道,还是不由己的踉跄退了几步。

  那少女唱出了曲调的第三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接着笑道:“十招已过了一半,已是第六招了,请大家说,我没数错吧!”

  檀羽冲有言在先,十招之内,若是不能把哈必图打下台去,就算输。

  台下一众宾客,人人都是抱着好奇之心,要看他怎样吹着萧,不出手,就把对方打下擂台,每一招每一式当然都是凝神注视。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楚,的的确确是已经过了六招。不过别的人没有像那少女叫出来罢了。

  但少女这一高声报数却也提醒了哈比图,他心里想道:“对啦,我何必跟这小子近身缠斗,赶快把剩下的四招使完也就是了!”此时他已是不敢奢望求胜;只求能够在十招之内保持不败于愿亦已是算他“胜”了。

  主意打定,他赶忙退出三丈之外,以全力使出护身的四招。

  这“擂台”是借用园中原有的戏台的,哈必图退出三丈之外,已经是接近戏台的边缘了。他只想到要避免与檀羽冲距离太近,却没想到有一利亦有一弊。

  他避开檀羽冲,檀羽冲却向他走过来。

  哈必图飞快发招,而且是全力施为。站在台下的人都感觉劲风扑面。

  倘若檀羽冲不是出手攻击的话,在他这样全力防守之下,是绝不可能将他打下擂台的。何况只剩下四招。

  不但台下的观战者这样想,台上的哈比图也是这样想。他避免与檀羽冲近身缠斗,为的就是拉远距离这片刻间飞快发招。

  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檀羽冲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是发出第九招了!

  连那少女都他担心,忘了数第几招了。

  在他发出第九招的时候,檀羽冲的这支曲子刚好吹奏完毕。

  檀羽冲叹了一声:“世无知音,真是令我失望!”

  陡地喝道:“你不想听我吹箫,你就给我滚下去吧!我吹我的,用不着你在台上听!”

  箫声“呜”的一声又响起来。哈比图的第十把刚刚“起式”。

  说也奇怪,随着那一声“滚”字,哈必图当真如奉谕旨,突然间就从台上跌下来。

  归云庄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纷纷跑来扶他。只见哈必图七窍流血,一探鼻息,呼吸己绝,果然真的是死了。

  原来檀羽冲这支暖玉箫乃是武林异宝,他在萧中吹出纯阳罡气,威力极大,这股罡气,是刚好对着哈必图掌心的劳动穴吹过去的。

  哈必图内功被破,最后这三招出的掌力,又被檀羽冲在一挥袖间逼了回去。他失了内功,如何禁受得起,一跌落台下,性命立即不保!

  少女这才松了口,唱出了最后一句诗:“春风不度玉门关。”接着笑道:“你的曲子吹得真奇妙,曲终人散,安排得恰到好处,刚好是第九招!众位英雄,我没数错吧?第十招末使到一半,还是不能算作一招的,对吗?”

  台下一众宾客都惊得呆了。即使有人起要去拿檀羽冲领功,但一想,哈必图以御林军副统领的身份,这少年不出手就能将他“治死”,自己的武功连哈必图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如何还敢上去送死。这刹那间,台下静寂如死。少女的发问,当然是没有人回答的了。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我说错了,在这世上我最少还有一个知音。”

  那少女笑靥如花,说道二“多谢。但这知音不比那知音,我这知音,只是听得懂你的箫声的知音。”

  御林军副统领被杀,这是何等大事;归云庄的人,已是都给吓得惊慌失措,不知怎样对付眼前之事才好。反而是杀了人的“主犯”(檀羽冲)

  和协助杀人的“从犯”(那位少女),却像没事人似的,还在台上好似两情相悦的男女在“打情骂俏”。

  那少女面上一红,说道:“别胡扯了,你不走我可要走啦。”

  檀羽冲笑道:“不错,咱们是应该走了。”

  说到一个“走”字,两人同时飞身而起。就像两只大鸟一般,从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上飞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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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3:28 | 只看该作者
第 九 回 浮萍骤散

  他们在外抢了官军的两匹坐骑。

  进入山区,少女说道:“大哥哥,咱们可以歇一歇了吧。”檀羽冲道:“好”,下马与那少女并肩而坐。

  少女道:“大哥多谢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还没有请教你的贵姓大名呢。”

  檀羽冲道:“要不是你和哈必图先打一扬,我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杀了他。咱们同仇敌忾,说不上谁帮谁的忙。”少女道:“你说呀?”

  檀羽冲道:“说什么?”

  少女道:“你的姓名呀?”

  檀羽冲道:“姓名不过是个记号,我已经说了咱们谁也不用感谢谁,你还要知道我的姓名做什么?”

  少女道:“他日相逢,我总不能老是叫你做大哥呀!”

  檀羽冲道:“咱们只是偶然相遇,好比浮萍骤散,两片浮萍随水漂流,一分开只是怕再难相聚了。”

  他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有难言之隐,只怕在通道姓名之后,这少女还要盘根问底,故而不想和这少女进一步结交的。

  但这少女明艳动人,想到后会无期,他在说了这番话之后,却也禁有点黯然。少女注视他的神色,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了。少女不开口,他倒是颇有歉意了,说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怪我吧!”

  少女道:“你说得好,人生离合,本似浮萍骤散,我怪你做什么?不过,我却的确是在想着一件事情。”

  檀羽冲道:“什么事情?”

  少女道:“你这支玉箫真是一件宝物,可不可以借我瞧瞧?”

  檀羽冲笑道:“你是知音人,可惜这支玉箫不是属于我的,否则送给你都可以。”

  少女道:“那可不敢。”接过暧玉箫,摩挲一会,忽地吹了起来。

  檀羽冲一听,不觉大为诧异。

  原来她吹的这支曲子,也是他的师父最喜欢吹奏的一支曲子。他在心中按着节拍,默念歌词。

  “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况春非。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甚至连吹奏出来的那种“韵味”,也是和他的师父一样。箫声初起,相当轻快,好像带来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渐渐就有了凄凉的意味,不过在凄凉之中,也还是有着“期待”的。少女奏罢,说道:“班门弄斧,见笑了。”

  檀羽冲道:“原来你不但是知音人,还是此道高手呢?嗯,我说的不是客套话,你真是吹得很好。”

  少女笑靥如花,说道:“多谢”,把玉箫交还檀羽冲。

  檀羽冲忍不住好奇心,迟疑片刻,问道:“不知教你吹这支曲子的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少女道:“你一定要知道吗?”

  檀羽冲道:“不是。我只是一时好奇,随口问问而已。”

  少女道:“不过,我倒想问你,知不知道一个人?”

  檀羽冲道:“什么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

  檀羽冲吃了一惊,问道:“你因何要问我知不知道这个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是当今之世,箫吹得最好的人。听说他有一支玉箫,吹出来的乐声特别好声,而且他这支玉箫还可以当作兵器的。你的箫吹得很好,你的萧还可以当作兵器的,你的玉箫同样也是一件宝贝。故此我忍不住好奇,就要问一问你了。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个人的,是吧!”

  檀羽冲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却反问那少女道:“你对耶律玄元倒好似知道的不少,请问你还知道他什么?”

  少女道:“我还知道他是辽国的王子,不过却是个私生子。他的武功和他的吹箫一样,都是世上无双。可惜他样样都好,就是命运不好。他喜欢的女子嫁了别人,而且也是做了几年王子,就遭受国破家亡之祸了。”

  檀羽冲惊疑不定,盯着她道:“你是谁?”

  少女道:“你不肯告诉我,却要我告诉你?”

  檀羽冲默然不语,少女忽地笑道:“咱们交换好不好?”

  檀羽冲道:“怎么交换?”

  少女道:“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我就告诉你同样的事情。”

  檀羽冲道:“好,你先说。”

  少女道:“唉,你这个人真是半点也不肯吃亏。也罢,你不肯吃亏,就让我先说。我复姓赫连,双名清波。”

  檀羽冲道:“我姓檀,名羽冲。”

  少女道:“檀姓是金国的大姓,你是金国人吧?”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

  少女道:“这就怪了,自己是哪一国人怎的都不知道。”

  檀羽冲道:“也没什么奇怪,我的爹爹是金国人,妈妈是宋国人,你说我应该是金国人还是宋国人?”

  少女道:“原来如此。我这是辽国人,且为我的爹爹是辽国人,妈妈也是辽国人。”其实檀羽冲是早知道她是辽国人了,因为“赫连”也是辽国人的大姓。

  檀羽冲道:“怪不得你知道身份是辽国王子的耶律玄元,你是辽国的贵族吧?”

  赫连清波微笑道:“这似乎应该轮到你先说了吧?”檀羽冲心头一凛:“我不想给她知道我的来历,却如何可以问她的身世?”要知他们是有约在先,对方告诉他什么事情,他就地告诉对方同样的事情的。

  “恕我问得冒昧,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檀羽冲道。

  赫连清波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是贵族也好,是平民也好,国破家亡之后,还不都是一样。不过,你若想知道,我告诉也无妨。我们这一家二十年前是住在燕京的一家普通人家。”说罢,好像有点害怕檀羽冲不相信的样子,又再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

  檀羽冲半信半疑,好在他从对方的回答之中已经得到“启发”,便即模仿赫连清波的口气说道:“我们这家十年前是住在盘龙山上的一家普通猎户,我的父母都是猎人。”同样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他这话倒不能算是说谎,不错他的祖父是金国的王爷,但逃至盘龙山之时,早已放弃了王位,他的父母的确是以打猎为生的。赫连清波道:“你肯相信我,我就相信你。你还想知道什么?但这次总该轮到你先说了吧?”

  檀羽冲道:“好,我说。实不相瞒,你说的那位辽国王子耶律玄元正是我的师父,这支玉箫也是他给我的。”

  赫连清波道:“我的武功和吹箫都是我的娘亲教的。”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你吹的那支曲子也是令堂教的?”

  赫连清波道:“是啊,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檀羽冲道:“没、没什么。”

  赫连清波笑道:“你骗不过我的,我从你的眼神之中,看得出你觉得奇怪。”

  檀羽冲道:“只因我听过师父吹过这支曲子,所以忍不住问问而已。

  要说是好奇,也未尝不可。”

  赫连清波道:“好,那我就替你解开疑团吧。刚才我还未说完呢,不错,这支曲子是家母教我吹的,但她也是有她的师父的呀。”

  檀羽冲道:“哦,令堂的师父是谁呢?”

  赫连清波道:“她是金兰密友,也是住在她邻家的一位姑娘。”

  “你的师父有个秘密,不知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在他未曾成为王子之前,他也是住在燕京的,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檀羽冲道:“我知道。”

  赫连清波继续说下去:“那时,耶律玄元喜欢一位姓齐的姑娘,时常吹箫给她听。这位姓齐的姑娘就是家母的当年的好朋友,她们是比邻而居的。”

  檀羽冲道:“哦,原来这样。”

  “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赫连清波继续说道:“但家母倒是很想念这位姓齐的姑娘的,听说她后来改嫁了别人,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我不知道。”檀羽冲道。其实,他当然是知道的,这位“齐姑娘”,就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的夫人,这位完颜夫人不但是他的师父的旧情人,和他一家也是有着特殊关系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谎,不觉得脸上有点热。

  赫连清波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说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檀羽冲不敢再问下去,说道:“没什么了。天色不早,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就此分手了吧?”

  赫连清波道:“你上那儿?”

  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我没一定去处。”

  赫连清波道:“真的吗,这可真是巧极了,我也没有一定去处的。”

  听她的口气,似乎想和檀羽冲结伴同行。

  檀羽冲在知道了他和自己的师父也有一段渊源之后,对她更增好感,不过他身负国恨家仇,纵然是有好感,也不敢和她相处太深。因为即使不怕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也怕连累了她。

  “我想先回到盘龙山祭扫爹娘的坟墓,不敢委屈姑娘做伴,咱们就此别过。”说罢,檀羽冲纵马上山。他这样说过,赫连清波也是不好意思跟他上山了。

  赫连清波强笑道:“你说得好,浮萍骤散本无端,这样散了也好。”

  檀羽冲心头一热,忍不住冲口而出,说道:“但愿两片浮萍将来还有碰在一起的时候。”

  赫连清波已经跨上坐骑,下山去了。

  一在山上,一在山下,赫连清波的背影已经不见了,但檀羽冲仍然隐隐听见了随风吹来的她的一声叹息。

  “浮萍聚散本无端”,檀羽冲得心里不觉也是兴起一片无可奈何的感觉,怅怅惘惘,独自上山。

  赫连清波引起他的感触还不止此。在他和赫连清波之间,是还有一条“纽带”联系着的,这条“纽带”用现代的语言来说,亦即是“人际关系”。他不禁心里想道:“这个世界也真是太细小了,想不到我母亲的恩人,也是她母亲的好友。”

  他对完颜鉴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有仇,因为她的母亲是被完颜鉴的手下射杀的。但完颜鉴的妻子却曾救过他们母子的性命,而且若没有她的收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母子也的确是难以找到容身之地。

  但这个恩人,也带起了他的妹妹。当时还未满三岁的妹妹。

  当然他知道完颜鉴夫人带走他的妹妹。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这个妹妹,他总是要找回来才行。

  他也知道师父的心事,师父虽然业已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决意要练成绝世武功。他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都已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但他知道,他的师父还有一个抛不开的人,那人就是他的旧日情人,亦即是完颜鉴的夫人。

  完颜夫人是在七年前离开丈夫,耶律玄元不知她的下落,也没打听过她的消息。他的心事只有徒弟知道。

  为了找寻自己的妹妹,为了师父的想念,他都应该设法去打听完颜夫人的消息。

  “不知完颜夫人是否已经回到燕京老家,可惜我刚才忘记了向清波打听她的母亲旧家的住址。她的母亲和完颜夫人本是邻居的。”

  他回到了七年前的旧家,所有的亲人都已长埋黄土,他孑然一身,不禁怆然泪下。

  但不幸中之万幸的是。他的父母和爷爷、外公(张炎)等人的埋葬地点是在两面悬崖夹峙下的一个幽谷,是外人很难发现的隐秘之所,倒没有受到破坏。

  四个亲人,三座坟墓。为了怕别人发现,三座坟墓都没敢立下墓碑,也不像一般坟墓的形式,只是三堆“土馒头”。如今土堆上已是野草丛生了。左边那一堆黄土埋的是他的“外公”张炎,中间那堆的是他的爷爷檀公直,右边那堆黄土则是他的父母合葬。但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知道,这三坯黄土之下,埋葬的竟是金国的贝勒、贝子、大宋的义士和抗金名将岳飞的外孙女儿?天色忽地转为阴沉,落下小雨。苦雨凄风,天公也似为他悲泣。檀羽冲撮土为香,在爷爷坟前禀告:“爷爷,我已经杀了哈比图,替你报了仇了!”

  但真的报了仇么,一阵冷风吹来,他从激动中恢复了清醒,他知道爷爷真正的仇人其实是金国的皇帝,哈必图不过是奉命行事的奴才头目而已。他的武功再好,这个仇只怕也是难以报。爷爷也未必希望他真的去杀了金国的皇帝替自己报仇。

  他心头苦笑,转过身在父母坟前跪下,说道:“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没有辜负了你的期望;我已经跟师父学好武功回来了。你的教导,我绝不敢忘记。”他迎着苦雨凄风,走到“外公”坟前跪下,他已经知道这个“外公”并不是他的亲外公,但这个外公对他母子恩重如山,而且也是最疼他的。他怀着悲痛与歉疚的心情,跪在张炎坟前说道:“公公,你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是永难报答的了。你暂且在这里安歇吧。

  你的心愿我将来必定为你做到的。”张炎的心愿是什么,就是希望在他死后,尸骸能够重归故旧,安葬在他故主张宪的坟墓旁边。

  他的这个心愿,是在他的生前,告诉檀羽冲的母亲的,檀羽冲的母亲在她临死之前,也还没有忘记她这个义父的心愿当作遗嘱吩咐自己的儿子。

  张炎的故主张宪就是檀羽冲真正的外公。而檀羽冲亦已知道了母亲的外公(亦即是他的外曾祖父)乃是宋朝的抗金名将岳飞。他的外公张宪不但是岳飞的女婿,也是岳飞手下的第一员猛将。

  外公和曾祖父他都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也没有见过。

  但他的母亲生前却渴望能够回去祭扫他们的坟墓的。而檀羽冲对这两个未见过面的早已死了多年的尊长,也怀着极其敬慕的心情的。

  妈妈留给他的传家之宝还藏在他的身上,那是一个锦盒,锦盒里藏的是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条。但在这张残破的纸张上却有岳飞亲笔写的一首词,这张岳飞的笔迹是张炎舍了性命保存下来,在临死之前交给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又在临死之前交给他的。

  这首满江红词,他早已熟记心中,用不着打开锦盒,拿出来看了。

  他站在风雨之中,手指触摸锦盒,胸中尽是激情,放声吟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遥望南天,依稀可以想见他的外曾祖父当年策马横刀,高呼“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的豪情;檀羽冲不禁悠然神往。

  他从师父口中知道,害死岳飞的那个大奸臣秦桧亦早已死,如今岳飞的冤虽然还未得到皇帝正式下诏昭雪,但岳飞的坟墓则已是得到皇帝的默许在西湖旁边建起来了。

  即使没有母亲的遗嘱,他也是多么地想到这位抗金名将的墓前,一致心中的悼念啊!

  不知不觉之间,已是雨收云散,但他的心情还是像风雨如晦之际的一样凄迷。

  是南赴临安,还是北上中都。

  他望向远方,在想到自己要走哪一条路。

  忽地看见山下尘头大起,有一队金兵押着一群“壮丁”经过,说是“壮丁”,有许多其实已是饿得面黄肌瘦的病夫了。兵士正在鞭打那些走不动的“壮丁”,强逼他们跟上队伍。

  站在高山上的檀羽冲当然看不见“壮丁”的病容,鞭打的动作也看不见。但他却听得见他们哀嚎的声音。

  有那么多人希望过太平的日子,那就总有办法可以阻止战争吧?他想。也唯有阻止战争,才能够救那些人的苦难。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终于他下了决心,走下山去,走向北方。

  太阳重新从乌云里爬出来,乌云渐渐消散,他心底的阴霾也渐渐消散了。

  眼底是“秋光”,心底却是“春光”,是明媚的春光。

  赫连清波也正是在北上金京的途中。

  和檀羽冲一样,此际她也正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不同的是,檀羽冲尚未知道她的来历,而她则已是知道檀羽冲来历了。

  “看来这个姓檀的少年,多半就是檀公直的孙儿了。”因为檀公直和耶律玄元有深厚的交情,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檀羽冲姓“檀”,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自是用不着檀羽冲自己说出来,她也猜得到他是谁了。

  她走的是一条山路,山色清幽,但她的心情却是烦乱之极。

  她的烦恼正是由于业已知道檀羽冲的身份所致。檀羽冲既是檀公直的孙儿,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

  “这两人乃是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人,檀公直听说已经死了,但死讯还没证实。耶律玄元这几年来销声匿迹,也不知躲到哪儿。想不到我却会在归云庄里碰上他的徒弟。我本来只想惩戒归元龙的,想不到又杀出一个哈比图。我不想对全心图说明我的来历,阴错阳差,这姓檀的小子竟然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这件事情,我可以瞒住皇上,但若是父王问起,我可怎能隐瞒呢?父王可正是要我打听耶律玄元的下落啊!他虽然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却是将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抚养的。

  “浮萍聚散本无端”不知不觉。她又想起檀羽冲和她说过的这句诗了。

  她唯有苦笑,除了苦笑,她还能怎样呢?两片随着水漂流的浮萍,偶然碰在一起,再次相聚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我也宁愿不再碰上他了。但他却哪里知道,我可并不是随水漂流的浮萍,我只是操纵在别人手里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飞得多远,除非风稳的线断了,否则我总是要回到别人的手中。”

  前面有座山岗,山路是绕着山岗而过的,山岗上有一个人,这个人好像被她的坐骑的铁蹄踏的声音惊动,回过头来,望了一望。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在意的,但当她骑马跑上这座山岗的时候,那个人忽然不见了。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的,但忽然不见了他,却是不能不有点奇怪。

  要知她虽然不是纵马急驰,但无论如何,马总是比人跑得快的。她立马山岗,向前路看去,也是不见那人踪迹。

  “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躲我呢?”她忍不住好奇之心,噼啪地响了一下马鞭,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给我滚出来!”

  没人回答,也没人出来。

  原来这个人比别人,正是那曾经当过完颜鉴的卫士,后来却变成了归元龙门下食客的那个侯昆。

  赫连清波正在盘算用什么方法逼他自动出来,忽然看见有两个人骑马上山来,还未看清楚,便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不错,正是这个妖女!”

  赫连清波定睛一看,说话这个人原来是归元龙的大弟子班定山。

  走在班定山前头的是一个红衣番僧。

  听他们的语气,红在番僧是应班定山之请,前来追踪她的。

  赫连清波不理会那个番僧,吟笑说道:“班定山在归云庄中,你已经对我磕过了头,无须这么多礼,再来送行。”

  班定山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你知不知道这位大师是谁?他是送你上西天的,你死到临头,尚敢口出狂言。”说时迟,那时快,红番一马当先,已然来到。

  红衣番僧喝道:“给我滚下马来!”声出掌发。两人之间的距离还不廿八丈远,赫连清波那匹坐骑已是如受铁锤击打似的,一声长嘶,四蹄屈地。赫连清波从马背上飞身跃起。

  班定山正在给那番僧喝彩,赞他的劈掌功夫天下无双,哪知掌声未绝,忽见红衣番僧的坐骑,也似发了狂似的,向石崖冲去。红衣番僧大惊,急忙跳下。

  赫连清波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双足着地。不但姿势美妙,而且是在番僧着地之后方始落下。

  红衣番僧的坐骑撞在岩石上,握得脑浆涂地,登时死了。赫连清波的坐骑番僧的劈空掌力震翻,跌下悬崖,只听一声极为刺耳的凄惨嘶鸣,料想也是死了。

  原来番僧的坐骑,是给赫连清波的两枚梅花针射瞎了眼睛。梅花针是最小的一种暗器,她又是在空中射出。红衣番僧根本就防不到她还有这手功夫,不过,假如她不是射马而是射人的话,则是决计伤害不了那红衣番僧。红衣番僧有一身横练功夫,一枚细小的梅花针既能穿破他的衣裳,也刺不进他的体内。

  班定山看得惊心动魄,慌忙躲过一边。

  赫连清波神色自如,脚一沾地,便即笑道:“大和尚,想不到你的滚下马来,滚得比我还快。大哥莫说二哥,彼此彼此,多劳迎候。”

  红衣番僧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倒还有些鬼门道,但雕虫小技,总是难登大雅之堂。”

  赫连清波冷笑说道:“大和尚老远跑来做一个土霸的打手,归云庄的客厅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雅之堂吧?”

  红衣番僧道:“你知道什么,你若不是胡乱吓唬人,我也不会来找你。”

  赫连清波莫名其妙,倒是不觉一怔,说道:“我吓唬谁了?”

  红衣番僧道:“你是夸口说你能够用化血刀取人性命么,我是特地来试试你这化血刀是真是假的?”

  “化血刀”是从天竺传来的一种极为怪异的武功,名为“刀”,其实并非真刀,乃是以掌作刀。这种怪异武功用掌力发出,据说能令人血液中毒,病症一日一日加重,受尽诸般痛苦,方始死亡,因此也可说的是一种毒功和内功结合的毒掌。中了化血刀,身上会留下红色的掌印和赫连清波那日留在归云庄那两个门客身上的印相似,那日赫连清波为了恐吓他们,是曾把自己的毒掌冒充为化血刀。

  赫连清波道:“好,要试就来试吧!看到!”横掌如刀,向昆布禅师劈去。

  昆布禅师哈哈笑道:“小妖女大言不惭,这是什么化血刀?只是招式稍微相似而已,嘿嘿,你要见识真的化血刀,看我的吧!”

  话犹未了,忽见寒光一闪,赫连清波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是真的钢刀,并非“掌刀”。

  原来她这把刀乃是“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的真正宝刀,藏于袖子中,以掌势作为掩饰,突然就亮出来的。

  昆布禅师吃了一惊,不过虽惊不乱,百忙中的一个“凤点头”挥掌反击。这刹那间,他只觉得头发一片沁凉,刀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光头削过。

  他那一掌也没打着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被他的掌力荡歪刀锋,暗叫“可惜”,身随刀转,笑道:“我这把刀能饮你的血,怎么不是化血刀?”口中说笑,刀法丝毫不缓,她展开绕身游斗的打法,转眼间就劈了六六三十六刀。昆布禅师被她制了先机,他那真的“化血刀”竟然还未能使得出来。

  战到此际,昆布禅师蓦地喝道:“小妖女,让你见识真的化血刀吧?”

  右掌张开。掌心鲜红如血,一股刺鼻的腥风令的赫连清波几乎作呕。

  原来他的“化血刀”尚未练到最高境界,在使用的时候,还要默运玄功的。

  但虽然如此,赫连清波已是禁受不起了。她仅着轻灵的身法,躲了几招,越来越觉得胸口作闷,心里想道:“久战下去,我没给他的化血刀劈倒,只怕也会晕倒。打不过还是跑吧。”

  就是此时,山坳那边有声音传来。

  “咦,那个女孩子好像是郡主。”

  “让我过去看,你们不必多言!”赫连清波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精神一振,连忙叫道:“大哥快来!”

  转眼之间,那人已经来到。年约二十多岁,头戴紫金冠,身披白色狐裘,看来像是个贵公子,相貌和赫连清波却不相像。在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中年汉子,似乎是他的随从。

  最令得昆布禅师惊诧的还是他手中拿得一根竹杖。这根竹杖晶莹如玉,但可以看得出并非玉质。

  赫连清波道:“大哥,这秃驴欺负我!”

  那少年公子道:“好,你退下去,让我教训教训他!”昆布禅师好生纳罕,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冷冷说道:“你管我是什么人,你欺负我妹妹,那就不行!”赫连清波道:“对啦,大哥,我还告诉你呢。这秃驴是要用化血刀杀我的!”弦外之音,只“教训”是不够的了。

  少年公子道:“好,那我杀了他替你出气就是了!”说到一个“杀”

  字,只见绿色的光华闪耀,他手中的那根竹杖已是好像毒蛇出洞似的,向着昆布禅师的咽喉刺了过来。

  昆布禅师怒道:“狂妄小子,我倒要看你如何杀得了我!”双指一指,向竹杖弹去。“铮”的一声,弹个正着。

  昆布禅师以为凭自己的武力,这一弹就可以把少年的竹杖弹出去。哪知这个竹杖坚逾精钢,他非但没有把竹杖弹开,两根指头反而痛得好似给铁锤砸了一下似的,要不是他练过金刚指的功夫,只怕指骨都要碎裂。

  昆布禅师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一个移形易位,反手劈出。这一掌已是用到八九分功力。少年也似知道他的厉害,不敢和他硬碰。立即把向前平挑的小花枪招数变为两翼斜飞的判官笔招数。他这根竹杖,当真活像灵蛇,伸缩不定。昆布禅师一掌劈空,少年的竹枚已是在一招之内,遍袭他的七处穴道。

  昆布禅师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避过他这一招,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一个倒纵,跃出三丈开外,叫道:“你和这小妖女大概不是亲兄妹肥!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情?”

  少年冷冷说道:“我不必知道她做的事情,你做的事情我却已见到了,就凭你骂这声妖女,我就不能饶你。”口中说话,已是如影随形,跟踪扑上。竹杖起处,招招指向昆布禅师的要害穴道。

  昆布禅师思道:“我不伤他,性命先自不保?”可就不顾那么多了。

  激战中昆布禅师滴溜溜一个转身,突然间好像平地上起了一片红布,挡住了那少年的竹杖。他是脱下了身上所披的大红袈裟,当作兵器。

  他的内功本来比这少年深厚,这件袈裟在他手中运用起来,胜于一面盾牌。

  少年的竹杖攻不过去,昆布禅师喘息已定,重新运起“化血神功”,喝道:“奸,你这小子不肯罢休,我就叫你也尝尝我这化血刀的滋味!”

  他左手挥舞袈裟,在袈裟掩护之下,出掌伺机袭敌,他的右掌可不是寻常肉掌,而是可以致命的“化血刀”。

  赫连清波装作看不出危机所在,赞道:“妙啊,妙啊!想不到我和哥哥分手不过数月,他的惊神笔法已经练得精妙如斯!”

  年长那随从道:“是呀,老、老主人就是因为小、小公子练成了惊神笔法,才把绿玉杖给他使用的。”

  “老主人”的称呼还不算奇怪,但“小公子”的称呼,一般人却是没有这种习惯的叫法。原来那随从想说“老王爷”和“小王爷”的,被赫连清波一瞪眼睛,方始省悟,改了称呼。

  昆布禅师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问道:“令尊是谁?”

  少年冷冷说道:“凭你也配知道我爹爹之名字?”竹杖一挑,只听得“卜”的一声,昆布禅师那件袈裟穿了一个孔。原来他在大惊之下,内功已是不能灌注到袈裟上,少年趁这个时机,顿时反夺先手。

  袈裟一破,当作盾牌的功力已是打了一个折扣。少年得理不饶人,惊神笔法霍霍展开,每一招都是狠辣之极的杀手。昆布禅师在他狂风暴雨的急攻之下,又再陷于苦战了。

  此时他已隐隐猜到这少年公子身份,但却苦于不能分神说话。

  躲在岩石后面的班定山突然走了出来。

  他一出现,那两个随从就跑过来。赫连清波却似在全神观战,一点不加理会。

  班定山认识其中一个随从,连忙迎上前去,打个招呼道:“尊驾是济王府的纽大人吧,久违了。可还记得在下?”“济王”是完颜长之的自号。这名随从名唤钮祜禄,正是完颜长之的一名侍卫。另一个随从名唤阿尔金,和他职位相同。

  钮祜禄定睛一看,依稀似曾相识,怔了一怔,说道:“你是——”

  班定山道:“在下是洛阳虎威镖局的班定山,十年前曾经到过王府送记礼的。”

  钮祜禄道:“哦,原来是虎威镖局的班总镖头,我记起来了,那天还是我替王爷收下你的大礼的呢?”那天班定山除了送给王爷一份“大礼”

  之外,还有送给他的一份不大不小的礼物,所以他对班定山的印象也比较深刻,一说就记起来了。

  班定山道:“纽大人好记性。这位公子想必是小王爷吧?”钮祜禄道:“你不必管这位公子是谁,我只问你,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班定山摸不清小王爷和赫连清波的关系,正在琢磨要怎样说出来方始得当,昆布禅师已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摔袈裟,把小王爷逼退两步,叫道:“小王爷,咱们是自己人。请恕小僧冒犯之罪,暂且住手,容小僧禀告!”

  班定山道:“哦,我怎么会和你是自己人?”

  昆布禅师道:“小僧的师叔法号迦卢,在令尊的王府蒙受供奉已有十多年了。小僧也曾到过王府的,不过那时候小王爷年纪还小,恐怕记不起来了。”

  “小王爷”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迦卢士人的师侄,怪不得你会使化血刀。何事禀告,说吧?”

  昆布禅师道:“班定山和尊驾所说的话,小王爷听见了吧!”

  小王爷道:“听见,怎么样?”

  昆布禅师道:“御林军副统领哈必图哈大人奉圣旨秘密出京,前两天来到洛阳,此事小王爷知道否?”

  小王爷道:“你不必管我知不知道,有话你只管说下去!”

  昆布禅师道:“哈大人前天来到归云庄,贺归庄主的六十大寿,想不到却在归云庄里,给人打死了。”

  小王爷佯作一惊,说道:“哦,有这样的事?谁敢这样大胆?”

  昆布禅师道:“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那小子和这位姑娘一同来到归云庄,又一同离开归云庄的。小僧不敢妄自揣测,不过看来他们似乎是相当熟识的朋友。”

  昆布禅师和班定山不同,他是知道完颜长之只有一个儿子,并无女儿的。故而说话就比班定山大胆得多,心里想道:“这妖女颇有几分姿色,料想是不知怎的小王爷给她勾搭上了,小王爷隐瞒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在人前便与她以兄妹相称,但以小王爷的身份,天下佳丽何求不得。料想他也不会为了私情,把哈必图被杀的这件大案也不追究吧?哈必图可是他爹爹的副手啊!”

  小王爷果然说道:“真的吗?倘若是真,这件事我倒不能不管了?”

  昆布禅师道:“怎么不真?班定山是归云庄的大弟子,那天他也在场的。”

  班定山在那边连忙回答:“禀小王爷,昆布禅师说的句句是真。小地想要禀告的那件大事,他已经替我说了。小王爷若还不信,可以到归云庄查问。”

  “这件事情是许多亲眼见到的,洛阳的知府大人也是证人之一。

  小王爷道:“那小子呢?”

  昆布禅师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小王爷想要知道那小子的下落,恐怕得问……”说话之时,眼睛朝赫连清波那边望去。

  小王爷道:“好,我和你去问她。”

  昆布禅师心中大喜,不疑有他。哪知小王爷趁他家无防备之际,反手一杖,突然向他戳去。

  “咕咚”一声,昆布禅师连叫也叫不出来,就向后翻骨碌碌地滚下山坡。

  赫连清波吁了口气,说道:“哥哥,幸亏你来得及时,这秃驴好不厉害!”

  小王爷道:“他已经给我点中死穴,你要不要看看他的尸体,方能安心?”

  赫连清波笑道:“给惊神笔法点中死穴,要是那人还能活的话,惊神笔法还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点穴功夫吗?何况你用的又是武林异宝的绿玉杖,不用看了。”那个曾经做过完颜鉴卫士的侯昆,躲在乱石丛中,他是认得小王爷的,见小王爷如此心狠,禁不住浑有颤抖。

  好在还有一个比他发抖得更厉害的班定山,他的身体和石头碰着的声音,才不至于受到小王爷的注意。

  小王爷道:“这位班总镖头,你看咱们应该将他怎样?”班定山颤声叫道:“小王爷,饶命!”

  赫连清波笑道:“论理他曾向我磕过头,我是应该饶他的。但他已知道你是小王爷,此事恐怕不大妙!”

  班定山叫道:“小王爷,你饶了我,今日之事,我绝不敢对人说半个字!”

  小王爷道:“割了你的舌头我也不能放心,除非……”

  “除非”什么,他好像还没有想出来,尚在沉吟。

  随从之一的钮祜禄最能体会主人的心意,说道:“我有办法,我可以叫他变成白痴,失掉记忆。”

  小王爷道:“这个办法不错,就这样处置吧!”

  班定山吓得魂飞魄散,正要求饶,钮祜禄已是一掌打在他的“风府穴”,跟着一脚将他踢下山坡。

  “他要晕过去大约十二个时辰方能醒转,要是没碰上野兽将他吞噬的话,他倒是还可以活命的。是死是生,要就看他的造化了。”钮祜禄道。

  小王爷道:“他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只不过因为郡主答应过饶他一命,我才让你这样处置他的。”说至此处,好像还有点不大放心似的,问道:“但你敢担保这样处置绝对有效吗?”钮祜禄道:“禀王爷,我这一掌已经震断了他的心脉!”小王爷哈哈大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你的武功虽不及我,但班定山的武功更是远远不及昆布禅师,他给你劈断心脉,即使能多活几年,也是废人一个了,哈哈!哈哈!”

  侯昆听得毛骨悚然,心里想道:“只有知觉的废物,倒不如死了还好。”只盼小王爷和赫连清波快快离开。哪知他们却好像不急于离开,还是站那里慢条斯理地说话。

  小王爷道:“我正是因为听得哈必图在归云庄被杀一事,方始兼程赶来的。妹子,你闯的祸可真不小啊!”

  赫连清波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对哈必图说,我是奉了父王之命来洛阳卖解的吧!”

  小王爷笑道:“哈必图本是皇上的心腹卫士,去年才调来御林军当副统领的。这件事只怕皇上非得责成爹爹缉凶不可。”赫连清波道:“哥哥,你替我遮瞒遮瞒吧!你不说,父王就不会知道。”

  小王爷笑道:”你要我替你遮瞒,可有什么好处给我?”赫连清波小嘴儿一撅,说道:“我已经把你当作亲哥哥一样了,还要怎么样?”

  小王爷也不好意思在人前打情骂俏,但仍是语带双关地说道:“我倒不是希望把我当成亲哥哥。”

  赫连清波好像听而不闻,只是催他:“你到底答不答应替我遮瞒,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了。”

  小王爷这才笑道:“其实你即使告诉父王也没事的,我担保他骂也不会骂你。”

  赫连清波道:“为什么?”

  小王爷道:“你一向聪明,怎的连这点也想不透?哈必图是皇上的心腹,可不是父王的心腹啊。”

  赫连清波装作恍然大悟,说道:“哦,我懂了,哈必图来做御林军副统领,说不定就是皇上派来——”

  她的“监视”二字尚未出口,小王爷忙即说道:“你懂了就好,别多说了。但有一件事我却是必须问个明白,打死哈必图的那小子是什么人?”

  赫连清波道:“他没有把来历告诉我。据我猜测,他可能是耶律玄元的弟子。”小王爷道:“他叫什么名字?”赫连清波道:“他说他叫张三。”

  小王爷道:“你给他骗了,张三怎会是他的真名?”

  赫连清波扑哧一笑,说道:“我当然知道张三不是真名,但我和他还谈不上相识,我又怎能问他:喂,我怀疑张三不是你的真名,请你将真名告诉我好不好?换了是你也不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道出真名实姓吧?”

  小王爷笑道:“不错,这倒是我的糊涂了。”赫连清波道:“且慢,我想搜一个人。”

  小王爷皱眉道:“那可得费多大工夫,不如快点杀了他吧?”赫连清波笑道:“我本来不想把一个无辜的人置于死地,但又怕他偷听了咱们的谈话,你既然这样说,那我也只好狠起心肠了。说罢,掏出一颗球形的暗器,叫道:”大家赶快上马!”暗器一摔,只听得“乓”的一声,发出一股浓烟。

  此时他们早已跨上马背,迎着风向,避开烟雾,跑了。侯昆突然感觉一股奇怪的香气,令他头晕目眩。他闭了呼吸,一时间尚未至于晕倒,隐隐约约听得赫连清波说的几句话。

  “我用的毒香弹大概可以笼罩半个山头,内功深厚的一流高手吸进少许或无妨,那家伙见我就躲,料想绝不会是一流高手,那是非死不可的了。”

  不知是赫连清波这一行人跑远了,还是侯昆的精神业已不支,下面小王爷说的话他就听不见了。

  侯昆的确不是一流高手,但内功也还不错,在这性命关头,连忙爬出来,他也是想逆着风向。赶快离开这种烟雾。

  可惜他力不从心,只跑了几步,眼睛一黑,地转天旋,登时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侯昆忽然有了知觉。

  他觉得好像有人把一颗药丸塞入他的口中,那个人的手掌还在他的胸口揉搓。药丸咽了下去,遍体生凉,有那人揉搓之后,更觉舒适无比。他不知是梦是真,眼睛慢慢张开了。

  “你是谁?这里是地府还是人间?”他的声音细如蚊叫,不过那人还是听见了。

  那人说道:“好了,我已经替你打通经脉,你可以和我说话了。”

  侯昆重新张开眼睛,对他的救命恩人,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出乎他的意外,好像是一个还未满二十岁的少年。

  更奇怪的是,这个少年他竟是似曾相识。

  他睁大眼睛,惊疑不定。禁不住重复问道:“你、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那少年忽地笑道:“侯大叔,你不认得我了吗?你再想想!”

  侯昆“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你、你是冲哥儿!”这是檀羽冲的小名,他和母亲住在商州节度行中那几年时光,完颜鉴的卫士都是叫他做“冲哥儿”的。

  不错,这少年正是檀羽冲。

  檀羽冲道:“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因何换了装,来到这儿?是完颜鉴派你来的吗?”

  侯昆道:“我已经不在完颜将军那里当班了。说起来我正是因为那天的事内疚于心,故此在你离开节度衙门的第二天,我也偷偷逃跑了。”其实他之所不敢做完颜鉴的卫士,真正的原因乃是因为害怕耶律玄元再来寻仇。

  檀羽冲道:“哦,那么这几年你在什么地方?刚才你是中毒昏迷的吧,这又是怎么回事?”

  侯昆讷讷道:“这、这个、这个……”

  檀羽冲道:“侯大叔,你若是有什么顾虑,我不勉强你说。”

  侯昆道:“冲哥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不和你说?不过、不过说来话长!”

  檀羽冲鉴貌辨色,心知他家有难言之隐,正在心中盘算,要不要对自己尽吐实言。檀羽冲心中一动,便即说道:“要是说来话长,那就慢慢再说吧。我想先向你打听一个人。”

  侯昆道:“什么人?”

  檀羽冲问道:“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子。”当下把赫连清波的容貌用言语描绘出来。”

  侯昆迟疑片刻,说道:“冲哥儿,请恕我的冒昧,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檀羽冲道:“你尽管问好了。”

  候昆道:“请问你和那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檀羽冲问道:“我和她不过是三天前才相识的,恐怕还说不上是朋友。”

  侯昆道:“恕我多问,你是怎么和这位姑娘相识的?”

  檀羽冲道:“说起来也是一次奇遇,我有个仇人和她为难,恰巧给我碰上。我曾和她联手对敌。”

  侯昆呆了一呆。失声叫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人?”

  檀羽冲莫名其妙,道:“你说的是哪一个人?”

  侯昆道:“在归云庄里打死哈必图的那个年轻人,冲哥儿,请你不要瞒我,是你手的吧?”

  檀羽冲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不错,这件事情是我干的。”

  侯昆道:“曾经和你联手对敌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复姓完颜?”

  这一问来得更其突兀,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复姓倒是复姓,不过她不是复姓完颜,而是复姓赫连。侯大叔,你因何这样问?”

  侯昆道:“冲哥儿,我不知道你和这位姑娘交情深浅,但请你务必相信我的话。”

  檀羽冲笑道:“你还没说呢,怎知道我不能相信你。”侯昆道:“因为我说出来的事情,可能是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的。”

  檀羽冲道:“我年纪虽小,碰到离奇古怪的事情却不算少。你说吧,我相信你。”

  侯昆说了刚才所见所闻,檀羽冲虽然有点奇怪,知道:“想不到她有一个武功这么高强的哥哥,我还未知道呢、不过,此事虽属巧遇,但哥哥帮妹妹退敌,那也没有什么奇怪。”

  侯昆道:“你知道她的哥哥是什么人吗?”

  檀羽冲一怔道:“哥哥就是哥哥,还能是什么人?”侯昆道:“他们不是亲兄妹。”

  檀羽冲微有酸意,说道:“义兄妹也没什么奇怪。”

  侯昆道:“他这义兄复性完颜。双名定国。”

  檀羽冲道:“完颜定国?”细想师父和他说过一些武功后起之秀的名字,却似乎没有这个完颜定国。

  侯昆道:“完颜定国这个名字或许你没听人说过,但他的父亲你一定知道的。”

  檀羽冲道:“完颜定国的父亲是谁?”

  侯昆道:“他的父亲就是大金国的是叔,官封兵马大元帅兼彻林军统领的济亲王完颜长之!”

  檀羽冲这才大吃一惊,说道:“如此说来,赫连清波姑娘这义兄的身份竟是小王爷了。”

  侯昆道:“一点不错,他是如假包换的小王爷。你是知道的,我的旧主人完颜鉴将军是完颜王爷的侄儿,我曾经以完颜将军卫士的身份,到过王府,这位小王爷,我是曾经见过不止一次地。绝不会认错人的。”

  侯昆继续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两个人,一个是令祖檀老贝勒,一个是令师耶律王子。完颜王爷就正是奉了皇上的密令要捉拿这两个疑犯的人,而你和这两人疑犯都有密切的关系!”

  檀羽冲道:“这件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了。”

  候昆道:“那你还不改变主意?”

  檀羽冲道:“有件事情,我可还是百思莫得其解。”

  侯昆道:“哪一件事情?”

  檀羽冲道:“赫连清波因何与我联手对付哈必图?而且在此之前,她已经大闹归云庄了。”

  檀羽冲道:“我也不是想要和她结交,只是想把事情弄个清楚,她敢和我联手哈必图,此事你又如何看法?”

  侯昆道:“哈必图和完颜王爷本来是面和心不和的。”当下把他偷听到的“小王爷”那番话对檀羽冲说了出来。

  檀羽冲道:“不过在赫连姑娘未见到小王爷之前,她是尚未知道完颜长之有这猜疑的吧?”

  檀羽冲道:“如此说来,她敢于帮我杀哈比图,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侯昆叹口气道:“我知道赫连姑娘是你心目中的好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我只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只是、只是……”

  檀羽冲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好。我也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话,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大出情理之外,我难免觉得有点奇怪。”

  侯昆道:“不但你觉得奇怪,有些事情,我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言语之间。不知不觉眼睛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好像心中还有余悸。

  檀羽冲道:“你说是小王爷突然对昆布禅师下毒手的事?”

  侯昆道:“是呀!他那手段的狠辣,真是令我毛骨悚然!”

  檀羽冲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他的死亡?”

  侯昆道:“那时我躲在乱石丛中,连大气都不敢透,怎敢偷看?不过据小王爷说,昆布禅师是给他点中死穴的,我也亲耳听见了他的尸体被踢得滚下山坡去的声音,对啦!他的尸体料想就在附近,不会滚得太远的。

  咱们去找寻他的尸体,不就可以证实了?”

  不料他带檀羽冲去找昆布禅师的尸体,走到了山下,还没发现。

  侯昆惊疑不定,说道:“难道是我听错了声音的方向?”这座山虽然并不是很高大,但若要遍搜四方。也不是容易的事。

  擅羽冲道:“算了吧。即便找到了尸体,死人也不会说话。”

  侯昆忽道:“还有一个半死半活的人。”

  檀羽冲说道:“你说的是班定山?”

  侯昆道:“不错,他给小王爷的卫士一掌震断心脉,据说纵然不死,也要变成白痴。”

  檀羽冲皱眉道:“这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他变成白痴,记忆一定已经消失。虽是‘活口’,也问不出什么的。”

  侯昆道:“冲哥儿,令师武功绝世,你已得了令师衣钵真传,不置可否用上乘内功,为他化开阻塞心脉的瘀血。”

  这样,纵然不能令他恢复如初,也可令他恢复清醒,有如常人。

  檀羽冲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内功还未练到这样高的境界,姑且一试吧。”

  侯昆走到前头领路,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脸上显出踌躇莫抉的神气。

  檀羽冲道:“侯大叔。你可是有甚为难之事?”

  侯昆道:“据那卫士说,班定山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后方始醒来,便却不知是否一如他的所料。”

  檀羽冲恍然大悟,说道:“哦,你怕他现已经醒来,假如不是那卫士所料业已变成白痴的话,就会认出了你。”

  候昆道:“不错,我和他虽然较好,但也不想给他知道。”

  檀羽冲道:“归云庄说不定也还会有人来的。侯大叔,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了,你先走吧。”

  侯昆道:“他是从这边滚下去的,我想我不会记错。冲哥儿,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此去将隐姓埋名过这下半生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盼你能够听我忠言一句,最好别去京师,假如一定要去的话,也切莫注意那位赫连姑娘了!”

  檀羽冲道:“好,我会把你的话时刻放在心上。”

  侯昆走后,檀羽冲施展轻功,半个时辰之内,搜遍了山脚方圆数里之地,却没见着班定山。“侯大叔该不会骗我吧?”

  按说心脉被震断的人,是绝不能在几个时辰之内自己行走的。他对侯昆的话不觉半信半疑了。

  “我的妹妹在完颜夫人那里,即使不是为了查究清波的来历,我也应该把妹妹寻找回来。”

  檀羽冲心意已决,不理侯昆临别时的警告,终于继续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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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0 11:44:38 | 只看该作者
第 十 回 客途奇遇

  檀羽冲的坐骑已经中毒倒毙,只能步行。青天白日,路上不能施展轻功,每天不过走一百多里,走了三天,方始来到河南与直隶(今河北省)

  交界的安阳。安阳是个比较大的城市,城中有个骡马市场。

  檀羽冲急于赶路,趁天色未晚,便到骡马市场去挑一匹坐骑。

  他是曾经在商州节度使的官衙住过三年,商州节度使完颜鉴喜欢名驹,他见过的各地的良马可真不少,也多少懂得一点马相之术。

  他在骡马市场看了许多马匹都不满意,忽地眼睛一亮,一匹火红的骏马映入他的眼帘。

  在骡马市场,有专门料理马匹的店铺,铺中有兽医,有人给马匹洗涤,还有饲料供应。有些店铺兼卖骑马所用的用具。

  这匹马正在这样一间“马具店”的门前饱餐,吃的是黄豆,稻壳和嫩草混合的上好饲料。

  檀羽冲仔细打量这匹骏马,只见它浑身是胭脂色,只有头顶上一块玉白色。檀羽冲一见就知是大宛的名种良驹,有个名堂,叫做“玉项赤”的。

  他禁不住啧啧称赏,问旁边一个骡马贩子道:“这匹马是卖的吗?不知多少价钱?”

  他步行两天,本来是半新半旧的衣裳,已经沾满尘土,那骡马贩子先看罗衣后看人,哼了一声,带着轻蔑的冷笑说道:“你好大的口气,要买这匹名驹?”檀羽冲道:“这是无价宝吗?”骡马贩子道:“有价无价我就不知道了。这匹马是那位公子骑来的,你不看见吗?他正在为这匹马配一副辔头呢。你去问问他,肯不肯卖给你吧!”檀羽冲的注意力刚才全部集中在那匹“玉项赤”上,此时方始发现马具店中那个少年。那少年衣服华丽。正在店主手中接过辔头。骡马贩子和檀羽冲的对话,店主和那少年都听见了。店主交了辔与那少年,说道:“这副辔头,总共是八十两银子。嘿,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八十两银子可以买十匹健马了。想不到居然有想买你这匹坐骑。”弦外之音,自是嘲笑檀羽冲这穷小子“痴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檀羽冲面红耳赤,正要走开。那少年已经回过头来,他也想看看这个想买他的坐骑的是什么人。

  两人目光相接,这刹那间,檀羽冲不由得一呆,几乎尖声叫了出来。

  原来这个少年的面貌,竟是利赫连清波十分相似。

  他虽没叫出声来,但双脚已是不由自主向那少年走去。他的一双眼睛,也是牢牢地盯着那少年看。

  “会不会是清波女扮男装呢?”但那少年却并没有对他使出暗示什么的眼色,假如他是赫连清波,按说他是应该有所暗示的。

  那少年待他走近,微笑说道:“兄台很喜欢我这坐骑吗?”

  檀羽冲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不是赫连清波了。

  赫连清波说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北京官话,这个少年说的却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方言,不过也是甚为清脆悦耳,似乎还带着一点重音。年纪和赫连清波也是不相上下。

  仔细打量之下,他又发现这少年的眉心有颗痣,他的脸上也没有赫连清波那种特有的“妩媚”(赫连清波外号玉面妖狐),檀羽冲眼中的妩媚,就是别人眼中的妖冶。

  “要是清彼女扮男装,她脸上特有的妩媚是不会消失的,这少年眉心的黑痣。看来也不是人工点上去的。但想不到世上竟有相貌这样相似的人,差别不过如此细微。可惜我没有问过清波,她本身有没有兄弟?”檀羽冲心想。

  这少年见檀羽冲只是定着眼神,盯着自己,不觉有点着慌,说道:“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这匹坐骑,你怎么不作声呀?”

  檀羽冲这才如梦初醒,说道:“不敢,请问兄台这匹坐骑,是不是叫做玉项赤?”

  少年的愠色减了几分,笑道:“想不到你倒是个识货的人。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说不敢,这是什么意思?”

  檀羽冲道:“我是不敢喜欢。因为我自知不配有这样的名驹。”

  马具店的主人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倒是颇有自知之明,那就不必走进我的店子里来多说废话了。”

  少年摆了摆手,示意叫那店主不可奚落客人,说道:“俗话说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只可惜我还要这匹坐骑代步,否则送给你也可以、”

  檀羽匆忙道:“你有这番好意,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他想请教对方的姓名,又觉得似乎有点冒昧,正在踌躇,那少年已是截断他的话道:“对不住,我还要赶路。祝你挑选到一匹好坐骑。”

  那少年拿了辔头给坐骑套上,虽然还没有离开市集,却不和他说话了。他这态度,等于是摆明了告诉檀羽冲,他虽然有点欣赏檀羽冲,但也有点讨厌檀羽冲了。檀羽冲大感尴尬,在那店子里不敢跟那少年出去。

  店主人皱起眉头说道:“小店只是卖马具的,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檀羽冲道:“我也要买一副辔头,就要这公子刚才买的同样一副辔头。”

  店主人哼了一声,说道;”你是吃饱了没事做,跑来消遣我吗?”

  檀羽冲不禁怒道:“你当我出不起价钱吗?”

  店主人也是个老江湖,只见檀羽冲面有怒色,也自觉得说话有点过分,心里想道:“这穷小子虽然料想他也买不起八十两银子的一副辔头,但那位公子爷都不敢得罪他,我又何必令他太过难堪,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还是以不得罪客人为宜。”于是强堆出笑说道:“客官,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檀羽冲道:“那是什么意思?”

  店主人道:“你还没有坐骑,我怎能就给你配一副辔头,马有高矮肥瘦,那是必须配上合适的辔头。”

  檀羽冲哑然失笑,说道:“好,那我就失去挑一匹坐骑。”

  就在此时,有个农夫模样的人,牵着一匹瘦骨棱棱的马到市场来叫卖。

  这匹马不但瘦得皮包骨,而且毛色枯黄,样貌猥琐。马具店旁边的那个骡马棚的贩子笑道:“你这匹瘦马也牵来卖?”

  那农家苦着脸道:“我知道这匹马长相不好,脾气又臭,我都给它踢得怕了。但它的力气倒是比我用来拉车的那几匹马还大的。随便你给我几两银子吧。”

  马贩子道:“宰了来卖,这也没有几两肉,值得什么价钱。好,当作可怜你,给你三两银子如何?”

  那农夫道:“给我五两银子吧。这匹马虽然瘦,但气力很大。要是护理得好,这还是有用的。说老实话,我若不是嫌这脾气臭,我也不会卖这个价钱的。”

  马贩子冷笑道:“五两银子,你真是妙想天开,顶多三两银子,铁价不二,不卖拉倒!”

  檀羽冲忽地走来说道:“我买!”

  马贩子哼了一声,说道:“五两银子买这匹瘦马!哼、这个真是应了一名俗话,瞎猫碰上死鼠了!”

  檀羽冲不理睬别人的闲言闲语,把身上的银子都拿出来。

  那农夫吃了一惊,说道:“我只要五两银子。”

  檀羽冲道:“不,你这匹马岂止值五两银子?可惜我身上只有这点银子,你数一数,大概是五十两吧。你若不嫌吃亏。请你拿去!”

  那农夫吓得不敢伸手。檀羽冲笑道:“你真是个老实人,我叫你拿,你就拿吧。我若是有足够的银子,一百两我也会给你!”

  那农夫听他这样说,方始敢接,心里却仍是思疑不定,摸摸那匹瘦马,暗自想道:“难道这匹马真是有甚好处。我看不出来?”

  那马贩子已是禁不住说道:“别人都是漫天讨价,就地还钱。像这样的买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客官,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最好的马匹也不过值三十两银子!”檀羽冲笑道:“你当我发神经病吗,我告诉你,这匹马有个名堂叫做乌龙驹,它是千里马,用来拉车,它怎么能不发脾气,你这里最好的马匹,一天最多也是只跑二三百里吧,怎能和它相比?依我看,这和那位公子的玉项赤也差不多!”那少年此时已骑上马背,回过头,看了看这匹瘦马,忽地叹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古人之言,果不能欺!”

  马贩子不懂,心想:“看来这两个人都有点神经病。”檀羽冲却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兄台谬赞,其实我哪里是什么伯乐,不过多少懂得一点相马之术罢了。”少年不再回答,骑上他那匹“玉项赤”离开市集。檀羽冲牵那匹马回到马具店,说道:“刚才那位公子买的辔头是八十两银子,对吧?”店主人道:“不错。”

  植羽冲掏出两颗金豆,说道:“请你看看,结两颗金豆可值八十两银子?”

  店主人又喜又惊,说道:“足道一百两银子又多了。”檀羽冲道:“这匹马给它的旧主人用来拉车,马上擦伤几处,请你为它敷上伤药。多余的银子都给你。”马具店的主人多是兼任兽医的,接过金豆。眉开眼笑,连声应诺。

  哪知他尚未来得及察着伤势,手刚刚触及马身,那匹马扬蹄就踢,好在檀羽冲眼明得手快,抓住马的前蹄,力度用得恰到好处,那匹马也似乎知道遇上真主,这才服服帖帖的让店主人给他敷上伤药。跟着又把上好的饲料给它饱餐一顿。这匹马颇有灵性,知道这个新主人确实是对它好,挨着檀羽冲厮磨,昂首长嘶,状甚喜悦。

  檀羽冲给这套上辔头,笑道:“你的臭脾气也得改一改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注视之下,跨上坐骑,离开市场。第四天到了西境内的长治县属,在这四天当中,他小心料理这匹马龙驹,晚上在客店投宿,都是给他上好的饲料。乌龙驹的皮肉之伤也早已好了。一天跑得快过一天。

  这天他任由那匹马龙驹发力奔驰,不加鞭策,只见路旁的树木,闪电般地后退,心中大乐,想想:“人不可貌相,马也不可貌相。可惜这道理却是少人知道。”

  正自得意,忽见前面有一匹坐骑,跑得也是有如风驰电掣。檀羽冲定睛看去,可不正是四日之前在安阳马市碰上的那个少年骑的那匹“玉项赤”。

  那少年发现有人追来,回头一望,稍缓一缓,檀羽冲已是追上他了。

  檀羽冲笑道:“想不到又与兄台相会,也可说是有缘了!”心想:“他这匹玉项赤的脚力是不在乌龙驹之下,想必他是在途中因事耽搁,否则我绝计追不上他。”

  那少年听得“有缘”二字,不知怎的,忽地双眉一挑,脸上变色,隐隐几分怒气。

  檀羽冲越看他越似赫连清波,却没察觉他的怒色,追上去与他并辔而行,说道:“那日尚未得请教兄台的高姓大名,不知可肯赐告?”

  那少年突然哼一声,说道:“恭喜你获得一匹千里驹,但我也有一事要向你请教!”檀羽冲道:“好说,好说。不知兄台要知道的是什么?”

  少年冷冷笑说:“你背后那个人是谁?”

  檀羽冲愕然道:“我背后那由什么人?”

  少年冷冷笑道:“别装蒜了,你瞒不过我的!

  檀羽冲道:“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少年哼了一声,说道:“好,那我就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是谁指使你来追我的?”

  檀羽冲失笑道:“你误会了,不过——”

  少年摆出一副不愿听他说废话的神气,厉声说道:“不过什么,若非有人指使,你干吗冤魂不息似的,老是跟着我?”

  檀羽冲强忍怒气,说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只不过我们是恰走同一条路罢了!”

  少年冷笑道:“那我倒要请问你了,请问你是不是有这个习惯,碰上了不相识的人,就要定着眼睛,盯着人家看的!

  檀羽冲想不到他有如此直率的一问,他怎能向他解释,他是因为他的面貌酷似赫连清波才盯着他看的呢?“对不住,在安阳那日,我因见兄台的坐骑非同凡品而像兄台这样俊雅的人,在闹市中也有如鹤立鸩群,我不觉失仪之罪,请兄台莫怪。”

  少年悄声说道:“我俊雅也好,丑怪也好,这都不关你的事?好,你说你不是跟踪我的,我姑且相信你的话,那就各走各路,精你别再缠着我!”马鞭扬空一抖,唰唰连声,虚打两鞭,胯下的坐骑被主人一催跑得飞快。

  檀羽冲骑的这匹乌龙驹,若是发力奔驰,本来可以追上少年所骑的那匹玉项赤的,但他被那少年一顿排档,却还怎能厚着脸皮,再追上去?天色本来是好好的,忽然下起来雨来,越下越大了。

  “这少年不肯和我结交,那就算了。还是赶到前头打个宿头吧。别想他了。”

  要知他是非常爱护他新的这匹乌龙驹的,人碰上大雨还不打紧,这匹马他刚刚调理的它恢复了本来的神骏,却是舍不得它在大雨之中跑泥泞的山路了。何况又已是天黑时分。

  天从人愿,正当他跑上山路了想在树林找个地方避雨的时候,忽然发现山腰处有一户人家,走近一看,红墙绿瓦似乎还不是寻常的百姓人家。

  而且只有这家孤零零的人家。

  人不要歇,马也要歇息的。顾不得这么多,檀羽冲走上去拍门。

  屋内的人竟然没有发问,就打开了门。出来迎接他的是一个老汉和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孩。

  这小孩约有十二三岁年纪,把灯笼提起,朝着檀羽冲照了一照,“咦”了一声,说道:“原来不是!”话未说完,那老汉看了他一眼,他就没有说下去了。

  “我是过路的客人,碰上大雨特地来求宿,请你们行个方便。”檀羽冲道。

  那老汉心地慈悲,稍一迟疑便即答允,说道:“好说,好说。请进来吧。金哥,你去禀告婆婆。”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谁呀?”那老汉道:“是个过路的客人遇雨借宿,老奴擅自作主,请进来了。”

  那老婆婆还没回答,檀羽冲先听见一个好似女子的声音问道:“那人是什么样貌?”声音说得很轻,好像是和别人咬着耳朵说话一般。若不是檀羽冲自幼练武,听觉比常人敏锐,恐怕是一个字都听不见,檀羽冲心想:“她说得这样轻,外面的客人是听不见的。敢清是门刚才进去的那个小孩。”

  果然便听见那个名叫金哥的小孩“噗哧”一笑,说道:“不是你盼望的那个人。你的那个人我是见过的,他如何打扮,我都认得。不过,你也用不着心焦,我知道他是从来不会骗人的,你约好了他,他就一定会来!”

  那老婆婆咳了一声,说道:“不管是谁,大雨滂沱,咱们都应该留客!”跟着提高声音道:“好,你替我招呼客人吧。告诉客人,恕我不出来了。”显然前一句话是对那少女说的,后一句话才是吩咐这个老仆。

  那个老仆人招呼檀羽冲进入屋内,一面走一面说道:“我家生母孀居多年,丈夫和儿子、媳妇已死了,只有一个孙儿。除了至亲之外,很少出来的。”

  檀羽冲道:“多蒙你家主母借晚已感激不尽,怎么还敢惊动她老人家?“心里却在想道:“她既然只有一个孙儿,那女知主人是谁?”觉得这家人也似乎有点古怪,但自是不便向那老仆打听。

  “你家遥马厩么,我想先料理这匹坐骑。”檀羽冲问道。

  “有,你随我来。我帮你照料它就是。”前头引路,带领檀羽冲把坐骑牵人马厩。

  檀羽冲眼睛陡地一亮,原来厩中有两匹马,其中一匹就正是路上相逢的那个少年的坐骑玉顶赤。檀羽冲不觉“咦”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老仆愕然地望着他。

  檀羽仲自拓失态,便加掩饰,说道:“这匹马神骏异常,但我好像见过它的。不过人有相似,物有同样,或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那老仆外道:“你这样说就恐怕是对了。这匹马不是我家的,它是一一嗯,它的主人已经来了。”

  檀羽冲回头一看,向他走来的不是那个少年是谁?那少年冷冷说道:“你没看错。我也没有看错!”前一句“没有看错”意思明显、是指那匹坐骑,后一句“没有看错”,却是令得檀羽冲有点莫测高深了。

  那老仆人看着他们,神情似乎更加诧异。

  檀羽冲拱一拱手,说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住在这儿。附近没有人家,我只好跑到托庇。”语气说得甚为诚恳,也不敢盯着对方看了。

  那少年淡淡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又不是这里的主人,你也无须向我说明、”说罢,便即离去。

  檀羽冲隐隐听得那个名叫金哥的孩子在旁问他:“云表哥,原来你和那客人是相识的吗?”“表”字拖得很长,那少年咳了一声,金哥方起继续说出那个“哥”字。

  那少年道:“路上偶然碰见过的陌生人,谈不上什么相识。”两人的脚步声向着反方向,他正在回转自己的房间,而金哥则和那老仆招呼客人,两人的谈话就没有继续下去了。那老仆人道:“这位连相公是我家主母的远亲,他恰好也是今天来到。”

  檀羽冲“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则想道:“原来这人姓连,名字大概有个‘云’的。清波复姓‘赫连’,赫连是辽姓。他是单姓一个‘连’字,姓连的辽人汉人都有。真妙,他和清波不仅相貌相似,姓也只差了一个字!”从姓氏引起的联想,令得檀羽冲不禁更加思疑,思疑这个少年是和赫连清波有着亲属的关系。

  吃过晚饭,雨势稍微小一点,还未停止。大约初更时分。忽然又听见有人的声音。

  这次来的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还有一个中年妇人。这个妇人涂脂抹粉,打扮得颇为妖艳。这三个人结伴而来,那老仆人一见就知,他们道路不正。但已经招呼了檀羽冲这个客人,不便厚此薄彼,得到主母允准,就开门让他们进来了。“对不住,我们只有一间客房,有位客人已经先来了。”那老仆人说道。

  那和尚道:“这位客人多大年纪,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仆人怫然不悦,说道:“为何要打听得这样仔细?”

  和尚笑道:“一间客房最少也可容得两个人睡吧?若是男的,我和这位道兄都可以与他同房,若是女的,我们这位鲍三娘子也可与她共榻。”

  那道士笑道:“白云大师我说错了。若是男的,鲍三娘子恐怕更加喜欢。”

  那中年妇人啐了一口道:“放你妈的屁,老娘守寡我御,这个玩笑也是开的吗?”

  老仆人板起脸孔,说道:“我们家的规矩,是不能失礼客人的。那位客人已经先来,他是不是愿意和你们同房,我可得先问一问他。”他隐忍不发,态度还是好像刚才那样,对任何客人都恭恭敬敬的。

  那道士道:“用不着麻烦你了,我们自己会进去问他!”

  鲍三娘子道:“赤松道兄,你怎么这样鲁莽?你不怕失礼,我也怕失礼!”

  那道士道:”嘻,鲍三娘子也怕失礼,奇闻!“但他好像有点害怕这个中年妇人,口中尽管说笑,却是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檀羽冲出来了。

  “小的但求一宿,在客房上打地铺也行。这位大婶,请进去吧。”

  鲍三娘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把客房让给我?”

  檀羽冲道:“礼该如此。”

  鲍三娘道:“你是读书人吗?”

  檀羽冲故意装出拘谨的样子,回避她的目光,说道:“在蒙馆里胡乱读过几年,不敢以读书人自居。”

  鲍三娘眯着眼睛笑道:“看你还不到二十岁吧,就读过几年书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怪不得你这样斯文有礼。”

  那道号赤松的道士笑道:“这小子不仅斯文有礼,还长得挺俊呢!”

  鲍三娘子生怕他说出不中听的话,喝道:“对读书的相公不得放肆。”

  鲍三娘子道:“听说,你们读书人是讲究什么男女什么不亲的,那句话怎说的?”檀羽冲道:“男女授受不亲。”

  鲍三娘子道:“对了!对了。男女授亲不亲。这意思是说,除了丈夫之外,女人在别的男子手上接过一件东西都不可以,是吧?”

  檀羽冲道:“原来大婶也是知书明理的,佩服。”鲍三娘子大笑道:”我懂得个屁读书人的道理,我告诉你,我是在男子堆中混大的,去他妈的授受不亲,我自问只要行得正,和男人在一起过夜也不在乎。你回房间去吧我不要你让。”

  原来她见檀羽冲是个书生的样子,相貌和他们所要找的那人也不相同,心想办正经事要紧,便适可而止,不再和檀羽冲纠缠下去了。

  青松道人拍拍肚皮:“肚皮要造反了!得先祭五脏庙。”

  老仆道:“请恕我们没有上素,若不嫌弃,我用咸菜给你们炒碟冷饭。”

  那法号“白云”的和尚道:“谁吃你的咸菜冷饭,洒家是酒肉和尚,非肉不饱,非酒不饮,洒家早已自备了,你只需给我生一盆火来。”

  那老仆人忍住笑道:“原来大和尚早已自备酒肉,那是最好不过酒是现成的,马上给你端来。”白云禅师道:“好在午间宰的那条狗又肥又大,我留下的这条狗腿大概也够咱们三人饱餐一顿了。”

  鲍三娘子笑道:“你不忌讳?”

  白云禅师道:“狗肉我吃了几十年还有什么忌讳?”

  鲍三娘子笑道:“狗肉我没有忌讳,但‘狗腿子’有条忌讳吧?”

  白云禅师怔了一怔,随即醒悟,说道:“三娘,你这玩笑开得不太高明了。洒家若是狗腿子,那你又是什么?”

  鲍三娘笑道:“我是吃狗腿的人。算啦,算啦,和你开开玩笑,别这样认真。”

  檀羽冲在房间里听见他们的说话,不禁心头一颤,想道:“狗腿子是鹰爪孙的同义语,难道这两个出家人竟然是朝廷的密探吗?”在他下山之前,他的师父是曾经和他说过江湖上比较有名的各号人物的,师父说,辽东有个马贼,叫做快马鲍三,是辽东黑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妻子武功比他更好。这个妇人他们叫他鲍三娘子,莫非就是快马鲍三的妻子。

  鲍三娘子已经把狗腿烤熟,白云禅师和赤松道人都背有一个大葫芦。

  葫芦里都是盛满了酒。白云禅师撕开狗腿,分给鲍三娘子,酒香肉香四溢。

  “小伙子,你吃不吃狗肉?不吃狗肉,也出来喝点酒吧!”鲍三娘子说道。

  檀羽冲道:“多谢了。我不吃狗肉,也不会喝酒。”

  鲍三娘子摇了摇头,说道:“男子汉连酒都不会喝,真是扫兴!”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我来陪你们高兴吧,我是酒也喝狗肉也吃的。”

  檀羽冲从门缝里看出去,只见来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老头,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材高瘦。两人的脚步都走得很轻,突然出现,如同鬼魅。把那三个人吓了一跳。

  白云禅师哎呀一声说道:“原来是向老爷子,这可真是相请不如偶遇了。请坐,请坐,我先给你敬酒。”

  那老头子道:“我在外面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是以未曾的主人允准,就不请自来了。”

  赤松道人道:“这家人家十分好客,主人料想也不会怪你的。”他替主人家说话,那老婆婆也不知睡着没有,没有传出声音。连那老仆人也没出现。

  那老头子道:“主人好客,只不知鲍三娘子对我老头儿是否欢迎?”

  鲍三娘子道:“我想表示欢迎,却又不敢。”

  那老头道:“哦,为何不敢?”

  鲍三娘子道:“向老爷子,你是京师第一大捕头,我怎知你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那老头子哈哈笑道:“三娘说笑了,莫说我不是出来办案,就算是也不敢在你的太岁头上动土呀!”

  鲍三娘子道:“你不是出来办案的?我可不敢相信。你在京师正受重用,倘若不是有大案地方的捕快办不了,恐怕你老人家也不会远离京师吧?”

  檀羽冲在房间,暗自想道:“这老头子姓向,莫非就是师父曾经和我说过的那个京师第一名铺向天冲?听说师父说他的武功虽然比不上完颜长之,但七十二把大擒拿手法也算是武林一绝。他远离京师,莫非就是冲着我这件案子来的?”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赤松道人说道:“半个月前,洛阳归云庄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案件,有个不知来历的小子,杀了归云庄主的客人,这个客人、听说还是从京师来的贵人呢?这个贵人的身份端的是非同小可的!

  向老爷子是来查办这件案子的吧?”从他的口气看来,显然他已经知道那个“从京师来的贵人”是什么人的了,不过不敢说出来而已、向天冲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出来办案的,管它惊天也好,动得也好,都与我无关。”

  鲍三娘子道:“即使你真的不是出来办案,你总还是京师应天府衙门里的总捕头吧?外地出了一件和京师贵人有关的大案件,怎能说与你无关?”

  向天冲道:“各位有所不知,上个月我已经告老退休了。”

  鲍三娘子半信半疑,说道:“衙门许你退休?”

  向天冲道:“我已经六十三岁了。”

  鲍三娘子道:“莫说向老爷子还是老当益壮,即使你跑不动了,有你坐镇京师,嘿嘿,我鲍三娘子就不敢在京师犯案。”

  向天冲道:“多谢三姐给我脸上贴金,说老实话,我能够在京师混几十年公门饭吃,侥幸没栽筋斗,也是多亏黑道上的朋友给我面子的。”

  鲍三娘子道:“继任的是谁?”

  向天冲道:“是我的副手沙老三。”

  鲍三娘子道:“沙老三练的铁砂掌虽然不错,比起老爷子可差得太远了。论威望、论武功,怨我直言,恐怕他在京师都镇不住吧,他怎敢接你这总捕头之职?”向天冲道:“三位都是和我有多年交情的朋友,我也不怕对你们说实话,沙老三的确是本来不敢接任的,我把我这师侄推荐给他,他才敢答应的。”说罢,把那少年介绍给鲍三娘子等人,他们才知道这少年的姓名叫铁一笔。

  鲍三娘子道:“铁一笔,这名字倒很有意思,是令师给你改名的吧?”

  向天冲代他回答:“不错,敝师是只有他一个弟子,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故此给他改了这个名字。”

  鲍三娘子道:“如此说来。你的双笔点四脉的功夫想必已经练成了?”她面向铁一笔发问。

  铁一笔仍然没作声,只是摇了摇头。

  鲍三娘子“咄”字一声,说道:“你不是哑巴吧?”

  向天冲道:“三娘子莫怪他,他生性不喜欢说话的。双笔点四脉的笔法繁复异常,说到练成,谈何容易?当年我就是自知笨拙,不敢贪多务得,放弃这套笔法不练,只练大擒拿手的。他现在大概只练成了三笔点两脉的功夫。”原来向天冲的师兄盂天游乃是以判官笔点穴的大名家,他的“双笔点四脉”功夫堪称武林一绝。

  此时大雨已经止了,忽又听得有敲门的声音。

  那老仆人出去开门,来人说道:“我来迟了——”但只说了半句,语音便即戛然而止。原来他已踏进大门,看见里面的情形了。

  来的是个少年军官。

  他见客厅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和尚又有道士,不觉有些诧异,眉头略皱,说道:“啊,这么多客人已经来了。”

  赤松哈哈一笑,说道:“我们可不是什么客人的身份,只因避雨,不约而同走到这里来的。”

  那军官道:“哦,原来诸位是并不相识的吗?”

  鲍三娘子道:“长官查问,我们不敢不说实话。相识我们倒是本来相识,不过,并非事前约会。这位老爷子是京师总捕头,我和他相识也有十多年了。”弦外之音,有总捕头作保,这军官大可不必怀疑他们来路不正。她是料准了向天冲不敢抖搂出她是黑道人物的。

  那军官道:“哦,原来是京师第一名捕向老前辈。失敬失敬。向总捕头是出来办案的吗?”

  向天冲道:“我上个月已经告老退休了。官长是——”

  那军官道:“我也并非因公事出差。我是来探亲的。”他本来无须说明自己的来意的,只因他不愿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这才说明一下,以免这些人有主人家厚此薄彼的感觉。因为那老仆人正在准备带领他进入内院安歇。

  鲍三娘子忽道:“官长、你吃不吃狗肉?”

  那军官道:“多谢了。我跑了一整天路,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大觉。”

  檀羽冲从门缝里望出去,忽然觉得这个军官似曾相识,想了好一会,方始想了起来,原来这个军官的相貌有点像他师父。

  “那个自称姓连的少年,相貌酷似赫连清波,这个少年军官又似我的师父,倒真是无独有偶,可称奇遇了,不过,这个军官只是两三分相似而已。还没有那姓连的少年和清波相似之甚。”

  心念未已,忽听得鲍三娘子冷玲说道:“官架子倒是不小,你们听出来没有,这官儿好像是要替主人逐客令呢!”向天冲道:“三娘,是你多心吧?我看他倒是相当随和的。”

  鲍三娘子冷笑道:“随和?你没听见他说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大觉吗?那还不是分明讨厌咱们这班恶客在这里喧闹?”

  赤松笑道:“管他喜欢不喜欢,难道你鲍三娘了还会害怕一个小官儿不成?”

  白云禅师道:“恐怕不是一个小官儿呢!”

  赤松道:“你怎么知道?”

  白云禅师道:“小官儿没有这样气派的。而且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他自然而然似乎有一种高贵的气度。”赤松冷笑道:“即使他是微服出巡的大官,咱们也不用害怕他吧?”鲍三娘子道:“话不是这样说,即使不是寻常百姓,他也是主人家的亲戚。不喜欢咱们,咱们又何必惹人讨厌?”

  鲍三娘子淡淡说道:“向老爷子,你是京师的总捕头,虽然不是掌正印的官儿,但有职有权,等闲的官儿还是要奉承你呢。俗话说官官相护,你和那个官儿怎么能不算是自己人?”

  向天冲道:“我已经不是属于官场的了,三娘,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说真的,我全是想你们把我们当成自己人呢。”

  鲍三娘子道:“向老爷子,你若真的是肯把我当作自己人,我可是求之不得了。说老实话,有你这样一个京师名捕在我身旁,我总是有点提心吊胆。要是你把我当作自己人,我作案的时候,就不怕你来捉拿我了。”

  说至此处,回头笑道:“向老爷子,你不怕我现在就是出去作案吗?”

  向天冲打了个哈哈,说道:“鲍三娘子,你是出了名的,凤凰无宝不落。嘿嘿,在这荒村僻野作案?只怕你半点油水也捞不到,那时,不是你和我这老头子开玩笑,是你自己和自己开玩笑了”

  两人都是语带双关,鲍三娘子这一伙就在嘻嘻哈哈声中,开门走了。

  那老仆人也不知睡了没有,并没出来送客。

  向天冲盘膝坐在地上,不久发出鼾声。铁一笔仍是笔直站在他的后面,相机也发出鼾声。檀羽冲心里想道:“这人能够站着睡觉;倒也是一桩难练的本事。”

  就在此时,忽地隐隐听得衣襟带风之声,檀羽冲心头一动,忙把灯熄灭,也装作熟睡,发出鼾声。

  不过片刻,那衣襟带风之声从他这间卧房的屋顶掠过,迅即消失。若不是檀羽冲的内功已有很深的造诣,听觉大异常人,绝难察觉。

  檀羽冲心想道:“这人的轻功高明之极,恐怕只有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不用说他是来探我的动静的了。只不知道这个人是那个军官还是个自称姓连的少年?”

  他好奇心起,待那夜行人过去之后,悄悄起来,也施展轻功,到后院窥探。他以上乘内功,闭了呼吸,令对方一点声息都听不到。

  只见一条黑影在一间房的后窗停下、轻轻弹了一弹,后富就打开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说道:“那些人都睡着了吗?”

  檀羽冲怔了一怔,暗自想道:“怎么突然又多了一个女子?”要知鲍三娘子已经走了,这家人唯一的女性就是那个从来未露过面的老婆婆,但听这个女子的声音,绝对不是老婆婆。更奇怪的是,这女子的声音,檀羽冲也好像“似曾相识”。

  那军官道:“鲍三娘和那和尚道上都已经走了。向天冲和他的师侄已经熟睡。”

  那女子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已经熟睡?”

  那军官道:“我听见他们的鼾声。”

  那女子道:“向天冲是京师的第一名捕,职业的习惯也会非常“醒睡”的,我不相信他在睡觉的时候会发出鼾声。”

  那军官道:“向天冲是在王府见过我的,谅他也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那女子道:“我却怕他是冲着我来的呢。”

  那军官道:“要是他当真敢来,我帮你对付他就是。”

  那女子道:“我不是怕他,但不想在这里闹了事来。而且还有那姓檀的少年——”

  那军官道:“那姓檀的少年怎样?”

  那女子道:“依我看,那姓檀少年,武功只怕还在鲍三娘子和何天冲这些人之上。他行动诡秘,我有点怀疑他是暗地追踪我的。”

  至此处,檀羽冲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性连的少年果然是女扮男装。”

  那军官道:“这小子也已睡了。”

  那女子道:“宜哥,你的本领显然比我高,江湖经验恐怕就不及我了。怎能听见鼾声。就以为别人已经熟睡?”

  那军官道:“这个容易,他若是装睡,我也可以叫他熟睡的。你等一等,我回去点了他的穴道再来。”

  那女子道:“不可鲁莽。这小子的武功恐怕只有在你之上,绝不在你之下。闹出事来,更加不妙。”

  军官半信半疑,但他也确实不想打草惊蛇,便道:“你的江湖经验比我丰富,那你说吧,咱们应该怎样做?”那女子道:“另外找个说话的地方。”

  军官道:“好,那么咱们到后山的树林里。”

  正当他拿定主意,准备继续跟踪的那一刹那,忽觉背后微风飒然。

  那人来得好快,檀羽冲刚刚察觉不妙,登时就给那人抓着。那人两只手臂好像铁钳一样,竟然钳得他不能动弹。

  但他还能够动弹的。他练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反应极快。

  不能动弹只不过刹那间事,内力一到,登时就把那人弹开了。

  可是他也还未来得及反击,刚想回过头来,身形未起,又给另一个人点着穴道。

  这人点穴的手法又快又准,黑暗中认穴不差毫厘,而且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点着了他三处不同经脉的穴道。两处是麻穴,一处是睡穴。檀羽冲倒在地上,这回可真是不能动弹了。

  虽然不能动弹,心中却是明白。从两人的手法,他知道第一个来抓他的人必定是京师第一名捕向天冲,第二个来点他穴道的人则是向天冲的师侄铁一笔。

  以武功而论,他本是绝不会输给这对师侄的,只因他全神贯注,放在那个军官身上,这才冷不防着了道儿,唯有自叹倒霉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向天冲的声音说道:“这小子的武功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铁师侄,幸亏你出手得快,否则怕当真制他不住。”

  铁一笔暗暗叫了一句“侥幸”,说道:“要不是师叔的大擒拿手抓着了他。我怎能点中他的穴道?”

  向天冲道:“我看这家人家有点古怪,趁他们还未发觉,咱们赶快走吧。”说罢回过头来,踢檀羽冲一脚,檀羽冲装作已经昏睡。翻了个身,仍然直挺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铁一笔道:“师叔放心,这小子已经是给我点中了两处麻穴,一个睡穴的。即使他明天醒来,恐怕也还得大半天才能走路。”

  向天冲踢了檀羽冲三脚,笑道:“朋友,你也太爱管闲事了,好好睡一觉吧,过了十二个时辰,你的穴道自解。”

  檀羽冲心中冷笑:“你们也未免自视过高了,以为点中了我三处穴道,我就可以任凭你们摆布?哼,等会儿再和你们算这一笔账”

  向天冲和师任一走,檀羽冲就自行运气冲关,把三处被封的穴道都解开了。他进入树林,刚好听得向天冲道:“唉,你真是非得跟我多历练才行。那少年是女扮男装,你看不出来么?”

  铁一笔道了一声“渐愧”,问道:“师叔,你见过玉面妖狐?”

  向天冲道:“虽没见过,也听人家说过她的容貌。而且我已经打听清楚,玉面妖狐的真实姓名,乃是复姓赫连,双名清波,那个假扮男装的女子自称姓连,少了一个“赫”字,只是把复姓改为单姓而已。她的容貌又和画图相似,不是玉面妖狐还能是谁?”

  檀羽冲心中暗暗好笑:“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想不到这位京师第一名捕同样看错了人。”

  铁一笔道:“如此说来,师叔的判断料想是不会错的,但却不知道那个军官又是什么来历?”

  向天冲道:“这个军官,我是在完颜王爷的府中见过的。他复性耶律,又名完宜。”

  植羽冲听到这里,不过瞿站一省,心道:“耶律元宜?他是和我的师父同姓的?姓耶律的人极少,莫非他是辽国皇族中人,在辈分上属于我师父的侄儿一辈。”

  心念本已,果然便听得铁一笔说道:“他复姓耶律,这不是辽国的国姓吗?”

  向天冲道:“不错,辽国最后一个皇帝是耶律延禧,他有六个儿子,三十多个侄儿,国亡之后,有三四个孙儿下落不明,这个耶律元宜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铁一笔道:“若然他真的是辽国王孙身份,完颜王爷怎的却让他当上咱们金国的军官?”

  向天冲道:“耶律延禧当年国亡被俘,使即投诚。先帝法外施仁,封他为西昏候,对他的子孙也没滥加诛杀,不过是派人监视他这一家,那是免不了的……”

  铁一笔心想:“这也不过是死刑改为无期徒刑而已。”说道:“听说现在耶律延禧的那些孙儿,也差不多死了十之七八了?”

  向天冲道:“亡国王孙,当然是难免受点折磨了。他的子孙有些可能是因为看不开自杀的,有些则可能忧郁伤身,短命死的。但咱们金国总是优待降人了。”

  铁一笔道:“若然王爷知道耶律元宜是辽国王孙身份,还敢用他,那就更加是宽宏大量了。”

  檀羽冲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听到这里,暗自想道:“这个耶律元宜若然是个贪图富贵的人,完颜长之倒是不妨用他来笼络辽国的人心的。嗯,杀降不如招降,怀柔胜于高压。这是师父议论历朝得失时说过的两句话。”又想:“怪不得师父把完颜长之视为平生大敌,看来恐怕还不仅仅是因为完颜长之的武功比得上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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