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朋友说我“彪”，是在夸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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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彪”，许多东北朋友的脑海里或许立马浮现出演员范伟的脸庞。

多年前，范德彪操着一口“杠杠滴”在江湖上洒脱闯荡、叱咤风云。即便是沦落到给人解梦为生，也能一脸拽气地冲着对面甩下一句——有梦就做，做了就说，谁能解梦，就等彪哥。

来源/电视剧《马大帅》片段

也难怪，彪哥名字里的这个“彪”字，在东北地区从来少不了传说，更成了东北方言中颇常见的一种表达。

所以，东北人咋就“看上”了“彪”？一句“你是不是彪”，是在夸人么？

今天，咱们来唠唠。

是个狠角色，食物链里的“彪”哥

“彪”哥的遥远传说，需要追溯到金元时期。

《癸辛杂识》有文：“彪最犷恶，能食虎子也。”

好端端的，彪吃老虎干什么？这就得说回民间传说里“彪”的凄惨身世。

俗话说，一龙二虎，也就是说母老虎每次大多能生下一两只小老虎，可碰上不凑巧的情况，第三只小老虎出了娘胎，这只小老虎便成了“彪”。一虎加三撇，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传奇的身世并不能为小老虎带来好运，反而生来便是“弃子”。传闻，母老虎通常不会认第三只虎崽，多半带着老大、老二弃穴而去，至于剩下的那只“彪”，就由得它自生自灭。对“彪”来说，还没启程的“虎生”，彻底沦为一场连哭诉都无门的悲剧。不过，要是运气爆棚，遇见一只恰好产过崽的黑熊或豺狼，被带回窝穴养育，那身世飘零的“彪”便会长得凶猛剽悍，终身不忘弃养之仇，一辈子和老虎为敌。彪报起仇来半点不含糊，拿老虎的脑浆当美食，所以两者相遇，往往是昔日威风凛凛的老虎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奶凶奶凶的小老虎。摄影/kuzmichstudio，来源/图虫创意

传说听着颇为跌宕离奇，倒是和“彪”的字形合了个正正好好。《说文解字》认为：“彪，虎文也。从虎，彡象其文也。”尤其是在金文形体中，“彪”活脱脱就是一只老虎，头部朝上，尾巴朝下，双腿朝左，背部朝右。背上的三道撇，恰好代表老虎身上三道花纹，虽说后来渐渐褪去了虎形，可楷书中的“彪”字，还是保留着几分原始模样。正因此，甭管怎么变，从字形和含义上，“彪”都和老虎脱不了干系，比如老虎的斑纹或小老虎，庾信《枯树赋》中形容树干姿态的“熊彪顾盼，鱼龙起伏“，用的就是后一个意思。

同样，甭管怎么变，在大伙心中，“彪”哥，不但是高居食物链顶端的王者，更是有勇又猛、威风霸气的代名词。以“彪”为名，学习“彪”哥的厉害和猛劲儿，还成了一种风尚。陕戏秦腔中有一部剧，其中的角色取名就循着这条路子，分别叫作赵龙、钱虎、孙彪、李豹。而当“彪”的勇猛逢上英雄的热血，就又是一段传奇故事。

戏剧之外的历史舞台上，“彪”也是大伙儿名字里的常客，头顶一个“彪”字，仿佛就是给人生立下了一张胆大、忠勇的军令状。

西汉末年，乱世当道，王莽战败，手握重兵的隗嚣盘踞陇西，毫不顾忌地袒露自己的野心。隗嚣的麾下，却有一人从没放弃和他唱反调，此人便是史学家班况的儿子、班固和班昭的父亲班彪。身逢乱世，无奈之下去河西避难的班彪，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劝告隗嚣重新归附汉朝。然而，隗嚣的野心和欲望彻底激起班彪心中的怒火，虽然寄人篱下、势单力薄，他还是选择提笔硬刚，反手就是一篇不卑不亢的《王命论》，拿韩信、项梁、英布等人的下场说事，戳破隗嚣的篡位美梦，劝其早日认清现实，放弃作乱。可惜的是，掷地有声的文字没能阻拦隗嚣追逐权力的步伐，不久后，班彪转而投靠窦融，进而辅佐刘秀兴复汉室，后醉心修史，一生坦荡磊落，《后汉书》赞之“何其守道恬淡之笃也”。

晋弘农太守郭璞，文采斐然，受南朝文学批评家推崇，称其诗文“彪炳可玩”，这也成为现代成语“彪炳千古”的最早注脚。

然而，足够“彪炳”史海的，远不止郭璞的诗文，更有他的那份“彪”性。传言，郭璞善于预言，西晋后期，国家大乱，郭璞外出避难，途径庐江（今安徽境内），看到太守胡孟康安于现状，丝毫不管百姓死活，一股怒气涌入郭璞心头，手无缚鸡之力的郭璞立即占卜，警告胡孟康：坐守必败，可惜当事人不听劝告，庐江最终沦陷。而后，荆州军阀王敦想要造反，让郭璞占卜，郭璞不惯他的野心与狂妄，一句“无成”怼了回去，后被要求占卜寿命，“死脑筋”的郭璞也没想过半点委婉转圜，反而直言：“明公起事，必祸不久；若往武昌，寿不可测。”王敦随即大怒，威胁郭璞：“那你又能活多久呢？”顶着王敦的怒气，郭璞愣是不愿说丁点好话，反而轻松一笑：“我的命今日就该绝了”，当天中午便从容赴死。

郭璞雕像。摄影/晓舟摄影，来源/图虫创意

向过往看看，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从虎到彪，三撇落笔的同时，连同往昔里那些忠勇与猛劲也一起被写下。

只是问题来了，依照这个路子，东北方言里常见的“彪”，真是拿这股子猛气作解吗？可诸如“别这么彪”“你是不是彪”的表达，怎么听都感觉不太对头，这又是为什么？

从老虎谈起，杠杠的一场的缘分

这事儿，还得唠回“彪”的冤家——老虎身上。

有这么个传说。一个狩猎为生的小伙子从蟒蛇的嘴里救下一只黑狸虎。晚上，黑狸虎吭哧吭哧地直接给小伙叼来了野猪等猎物当报答。这还不算，后来小伙在黑狸虎的帮助下娶了个漂亮媳妇，甚至借助虎的力量惩治了恶霸额真。后人感激黑狸虎，干脆把老虎的牌位摆在了西墙祖先匣子旁，更把此地改名为“巴虎岭”。

对老虎的喜爱和崇拜，在东北的黑土地扎了根。

清代三四品武官官府上的补子，用的就是老虎花纹。

军队里的旗帜和军服多是虎式。尤其是皇帝出行时，有一套八旗骁骑旗杆的行头，红黄蓝白的旗帜上画着各种威风霸气的动物，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一面白缎绣金的旗子——白虎旗。

围猎时，乾隆帝拿虎神枪刺中老虎，直接留下一块“虎神枪记”碑，用满、汉、蒙、藏四种文字把这事儿讲了个遍。

虎神枪记碑。来源/《避暑山庄大辞典》作者:郎俊山主编；王舜，安忠和执行主编

在东北史前的原始文明中，老虎就已经扬名立万了。在萨满文化里，老虎要么扮演着女神的助手，要么是女神神圣力量的“显圣物”，甚至直接成为女神化身，被尊称为“塔哈思妈妈”，为保护子民献出自己的生命。神力广大且庇佑万民的老虎自然受到尊崇和爱戴。在满族神祭中，虎神就是压轴登场的那位，地位可想而知。

东北人如此崇拜老虎，肯定是见过真的呀。

提起中国常见的老虎，谁人不会提一句东北虎。东北虎，学名西伯利亚虎，面颊呈白色，毛长且稀疏，头圆耳短，但四肢粗壮有力，凭借重达350千克的分量成了猫科动物中体型最大的一种，是丛林中名副其实的王者，据统计，在它的领地里，往往得有150-160只野猪、180-190只小鹿才能填饱这家伙的口腹，保证它的生存。

霸气东北虎。摄影/蓝七星，来源/图虫创意

东北虎数量稀少，已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东北就是它们在国内极为重要的栖息地。

同这么个宝贝一起生活，东北地区朋友们骨子里的老虎情结被彻底催化。街头巷尾，大家说起东北虎都是满心的自豪。

在这杠杠的缘分里，大家放在嘴上、流于方言的“虎”和“彪”，也便有了由头。

用“彪”吐个槽，恰到好处的俚语

据传，奉系军阀张作霖是东北虎的拥趸。别的书法可能不怎么精通，可用草书写“虎”字，总是像模像样。张作霖还喜欢把虎的那一竖拉长，让人一看就能打个哆嗦。

美国记者鲍威尔曾专门来奉天采访张作霖，他听说对方有个绰号——东北虎。鲍威尔“断定他是一位凶狠的、满脸络腮胡子、屁股后面插着两只快枪的土匪头子。”让鲍威尔差异的是，自己见到的张作霖反而身形瘦弱，面相温和。不过，沙发背后正好有两头高大威猛的东北虎，稍一仰头，便能碰到坚硬的虎须。

影视剧中的“东北虎”张作霖。来源/电视剧《少帅》剧照

照这么看，甭管虎还是彪，至少得和威猛豪放沾点边。可这俩神气霸道的字眼，搁在东北方言里，几乎改头换面，成了行为莽撞的代表，尤其是“彪”，还加上了缺心眼的意思。换谁不得为“虎生”本就艰难的彪认认真真叫声屈呢？

不正经地说，他俩也不委屈。在东北人眼中，老虎本身就是“铁哥们”，借“老铁”的名号来插个科打句诨，不用大惊小怪。彪呢，本身就是老虎，长大了却拿老虎脑浆为食，甭说是欺负到“团宠”老虎的头上去，光就啃食自己同族这条，背上“鲁莽、缺心眼”的骂名也不冤。

然而，传说终究只是戏言，从勇敢的代言到吐槽中的俚语，其间演变起伏远非远古中的一两传说能解释通透。直白点说，传闻纵然神通广大，图腾的确经典威严，可同斑斓多彩的俗世生活相遇时，依然能卸去心头枷锁，在时光的绵延中缓缓改容变貌。

比如让人看一眼就倒吸凉气的“虎”，经过岁月演绎，还是成了娃娃们的虎头帽、虎头鞋，也成了老舍《赵子曰》中的虎头虎脑、《骆驼祥子》中的“虎妞”。

虎头帽。摄影/图瑞，来源/图虫创意

生于典籍的“彪”，更是自登台开始，就在人们的视野里、解读中寻找着自己的意义。

都说“彪”果敢威猛，俨然王者模样，然而在明初的武官补子里，彪恰恰只是武官七品的式样，从等级来说，远远地落在狮子、虎豹之后，甚至还不及熊罴。再后来，魏忠贤手下喽啰众多，相较于主文的“五虎”，主管杀戮的武臣则组成了“五彪”。放回那段波云诡谲的时光，这样的一组“五彪”，勇猛无畏之外，更多的却是凶残狠暴。

再经过几百年的生长酝酿，人们拿精彩生动的日常给“彪”作解，这只“猛兽”自然有了更丰富的意味。

民间用语中，彪仍然保留了威猛的一面，比如大家说的“彪形大汉”。可这样一个彪形大汉，也同样可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戏称一声“彪”哥，倒也有了分亲切感。

不妨看看众多“彪哥”里极有代表性的一位——影视剧《马大帅》中的范德彪。人如其名，一经出场，彪哥一身“彪”气俘获一种观众，就连“顶流”尼古拉斯·赵四也自愧不如。

彪哥。来源/电视剧《马大帅》截图

彪哥，猛是真猛，自认狼人，比狠人还多一点。

在小学当保安队长，明明就代节体育课，非要和体育老师干仗；

怂也是真怂，看不得老板挨揍，挺身而出吓唬人，最终被打得鼻青脸肿，吃瘪受伤更是家常便饭，粉丝们看不下去，拿一句人生格言给彪哥挽尊——“吹最狠的牛，挨最毒的打”。

可就是这位“缺心眼”，愿意借钱救济兄弟，不图分文回报，碰上蓬头垢面的哑女碰瓷诬赖，不急不恼地带着哑女回家上药吃饭……

回过头来，再琢磨这位一身蛮劲、不失善良的大汉，名字里的那个“彪”字，不说绝妙，也有几分恰到好处。

有人说，范伟把彪哥演活了。又或许，正是对彪的多重联想和丰富注解，赋予了范德彪极具感染力的亲切属性，也为“彪”的形象增加诸多留白。

这些留白，正在网络亚文化和现代幽默的浪潮中被继续填写，曾有人剪辑出范德彪版的《野狼disoco》，一时间风靡网络，甚至还有人吵嚷着要学“彪”学。

一股子闯劲却不能神通广大，干不过生活却从不服输。“彪”身上越来越多的演变，愈发的鲜活斑斓，也渐渐勾勒出生活的模样。有影迷在看完全剧后写道：“在东北长大的我，从彪哥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时至今日，再被朋友吐槽一句：“你能不能别这么彪！”怕是鲜少有人能再联想到昔日以虎为食的凶猛神兽。

虎也好，彪也罢，传说渐渐远去，可一句句俚语却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或许，帮助“彪”变得亲切的，既有人们活跃的联想与脑洞，更有那些跌宕起伏的岁月和时光酿好的喜怒哀乐、凡世光景。

来源/动画片《小虎还乡》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