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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中︱参访泰戈尔为世界缔造和平的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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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3 21:11: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记忆中的8月总是炎热的,加尔各答这个时候居然如此凉爽,这是我殊未料及的。夏日的芒果与椰果虽是我日常的必备美物,风中吹动的气息,却分明是南中国早秋的意味。此间8月份的西孟加拉,属于天时中的雨季,落入我目中的一切,无不惊动了深心中最是恬静和平的梦。这些时候,我除了与自然的诗心为伍外,或可进驻圣诗人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幽深的思想当中。

我是在这样的时节,访问现代印度的教育与诗的圣地:加尔各答北郊的寂乡(Santiniketan,桑地尼克坦,意为“和平村”、“沉静之乡”),与藏身这个葱郁林薮中的印度国际大学(Visva Bharati),这是由诗人泰戈尔于1901年开始造梦,直至1921年初步缔造完成的和平之乡。1921年,在迟到的诺贝尔文学奖答谢辞里,他曾明其初心:

“我决心创建一个国际性的组织,令西方和东方的学生可以在彼处相会,分享着共同的精神盛宴。……把这所大学当做东西方文明的共同之桥梁。愿他们能够以自己的生命为之献策建言,作出贡献,让我们一起努力,使它富有生机,以代表这个世界永不可能分割开来的真实人性。”

这次,我为了赶赴寂乡的国际大学,搭乘了豪拉(Howrah)通往波尔普尔(Bolpur)的第12337号列车。这是较好的选择了,无论是时间,还是车厢空调的品质。波尔普尔是去往寂乡的最后一站,保证了和平村的宁静。一百多公里,需要运行三个小时,若是不与中国大陆比较的话,在这里已属人们的首选了。

由于泰戈尔后半生超过四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寂乡早就闻名全球,成了世上无数热爱这位圣诗人的朝觐之地。包括几代中国人,记住名字最深的,恐怕也是这个地方了。


豪拉通往波尔普尔的第12337号列车——和平乡特快。

1924年的春天,泰戈尔曾专程拜访过中国,他说:“趁我暮年的肢体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灵还能感受,决不可错过这最后唯一的机会,这博大、从容、礼让的民族,我幼年时便发心朝拜,与其将来在黄昏寂静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怅,毋宁利用这夕阳未暝的光芒,了却我晋香人的心愿?”于是,跋涉了一万里的海程,抵达了中国。

而自中国回来后,他便念兹在兹,一直谋划在国际大学创建一所“中国学院”事宜。此后复得中华民国政府的资助,陆续邀请中国的学者访学、施教。湘人谭云山,是中国学院于1937年正式创立时的首任院长,至1968年退休,而诗人徐志摩、哲学家徐梵澄、画家徐悲鸿、佛门大德太虚上人、学者季羡林等,还有周恩来总理,都曾到访过此所著名的大学。

“Santiniketan”,这个名字取自印度古奥义书中的祝福之语“Santi”(和平),亦有人袭其声音,称作“香缇”,其实皆源出古时印度人的森林梦想。这种祝福与梦想,乃是古人从天地自然那里领受过来的生命启示:人,不是互竞的异族,而是互助的同类。加之人类个体先天的脆弱,无法孤独如兽、寂寞如神,在关系的隔绝当中,力量、智慧与慈悲,皆会萎缩,故启之以此种祝福,谋求存在界的大和谐。他在诺贝尔文学奖的答奖辞中说:“人的存在,不是为了与其他族类、其他的个体进行战斗,而是藉由他的工作,以实现存在界的和解与和平,重建友谊与爱的纽带。”



我们知道,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不但是一位诗人,同时还是一位靠近精神圣域的社会行动家。在五天竺的漫游途中,我曾遇见过无数的人,不分僧俗,对他一律充满敬重,甘地誉之为“圣师”实在并无夸张,允为当之无愧。在印度文化里面,最完美的人一生都当致力于两个使命:第一、自我证悟;第二、服务社会。没有前者,后者是盲人;没有后者,前者是瘸子。泰戈尔、斯瓦米•辨喜、室利•阿罗频多,皆是如此,有趣的是,这三位近代世界最是卓越罕见的印度人杰,他们居然都是加尔各答人,前二人还住在同一条街上!

我们拜访了国际大学的校园,由中间的一条小路进去,没转几个弯,就到了Cheena Bhavana(中国学院),隔着院墙,远远亦可看到学院的院名——“中国学院”四字,由当时的民国政要林森书写的中文魏碑体,题写于创立之初的民国二十六年。


泰戈尔国际大学中国学院

我见到学院里面走动的这些印度学生,手中拿的都是印满中文的课本,并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心中甚是惊喜。我认识了这里的印度学生苏满与阿布。简短的中文对话之后,我知道苏满下半年正要启程前往中国,到西南学术重镇四川大学访学一年,听其口风,有攻读博士的志愿。而阿布则是一个伊斯兰教家庭出身的孩子,也在这里学习中国文字与文化。这正是泰戈尔的伟大抱负,不分宗教种姓、国籍男女,尽可“尚亨于野,无吝于宗”地在此求学,用泰戈尔的精神讲,就是“世界相会于同一个鸟巢”,梵文则写作:Yatra Viśvam Bhavatyekanidai。


历任中国学院院长名字与任期,首任湘人谭云山。

由印度学生苏满的引路,我们很快与院长阿维杰特(Avijit Banerjee)见了面。从2011年9月份上任始,阿维杰特先生已经担任了将近八年的院长。在他的院长办公室里,我看到了挂在墙上,由中国政府于2014年9月19日颁发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友谊奖奖框,下方还挂着中国的吉祥物:一幅熊猫图。

我把自己带来的几本古书与书法作品,一并赠送给他们学院的图书馆。因受美籍华裔著名学者孙智燊先生之托,我把他刚刚发来的一份重要信物也交给这个学院。这份信物与泰翁的关系甚是密切,缘起于1941年的8月7日,时泰翁于加尔各答的旧家中溘然长世,泰山崩摧,哲人其萎,消息传到了中国,一代哲人方东美先生代“中国哲学会”作了一首《天竺诗哲泰戈尔挽词》云:

东方道种智,证得依林薮。

园丁新月夜,玄览净群有。

归神託性天,博大真人后。

灿烂死中生,发心狮子吼。

逝者全其天,荣名长不朽。

生人绵博爱,万古以为寿。


不久前,孙智燊先生将该诗译成了英文。我今天递交给院长的,便是这首纪念泰戈尔逝世的挽辞原文与译文。我告诉他:原作者叫做方东美,是中国现代著名的哲学家,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在旧时的中国极富盛名与威望。他与泰翁几乎是同样的博大杰出。所以,他在1941年代表“中国哲学会”起草的该诗别具意义,正是中国与印度的传统友谊,在现时代的一个重要见证,希望你们能保存起来!


泰戈尔国际大学博物馆里陈列的中国演讲集,泰翁的中国名字还是梁启超给取的:竺震旦,含有恒久的和平与友谊的寄托

嗣后,阿维杰特院长安排了学生为导游,引荐我们参观诸所,带我们到诗人居住的房子,诗人冥想的地方,还有大学的中心图书馆,博物馆等地一一参观毕。

而我印象最深的乃是一些供低年级学童与天地自然接触的露天教室。这些露天教室形状不一,或方或圆,或构作心形,但在中间都一律留有一个位置,是给老师坐的,学生们则席地围成一圈,然后再外围稍远处,便全都是浓荫匝地的各式树木了。

这好一副幕天席地的教室啊!它们也正体现了泰戈尔孜孜以求的师事自然的教育梦想。这块充满田园风光的僻静之地原是诗人的父亲代温德拉纳特•泰戈尔选中的,是“作为他的生命与神交流的适宜之所”。而复又作为永久性的捐赠,指定这个地方供给那些为沉思和祈祷而追求宁静和隐居的人们使用。

最初,即1901年12月,诗人带着五个孩童(包括他的长子)来到了这里,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开始展开对教育真谛的探索,直至最后办成了举世闻名的国际大学,为印度培养出许多第一流的人才,譬如著名舞蹈家李•哥特曼(Li Gotami)、共和国总理英迪拉•甘地、诺贝尔奖经济学奖获得者阿马蒂亚•库马尔•森等。


学校里面的露天教室

藉着阿维杰特院长的指津,我们还访问了当地一个著名的手工品集市,一个印度教的神庙,前者显然与近代印度以来,尤其与甘地、泰戈尔等人的民族自助运动有关。我得突突司机之助,又拜访了泰戈尔诗中的灵感之源:库拜河(Kopai River)。

彼时,我是在寂乡的暮色中拜访了这条河流的,一路上真是铺满了诗人诗歌中的音乐、色彩与韵律,我看到根须匝道的大班杨树(Banyan)树,遇见了安静的莲花湖,还与乡间漫步的牛羊陌路相逢,一直乘到了库拜河的桥上,“在库拜河河水的潺潺流动当中,有着与我的诗歌类似的一种自然节律”。泰戈尔曾经这样深情回忆道。我也似乎被寂乡的这种无尽诗情触及了深心,如同亘古的残梦,教人欢喜,复又教人辞穷。


给泰戈尔以灵感的库拜河与乡野风情



泰戈尔创办这所学校的初心,是有着印度古老的传统的启示的,这古老的传统来自于《奥义书》圣典的形成。印度人曾经自豪地称谓他们伟大的《薄伽梵歌》云,这至高的神圣之甘露《薄伽梵歌》,乃是自一头神秘的母牛身体内汩汩涌出的牛奶,而那头母牛,就是古老的诸奥义书。

《奥义书》精神高迈,远愈尘间种种俗谛,隶属于四部吠陀(Veda)。吠陀文献是那些隐居密林之中身披鹿皮、冥思宇宙的森林圣者们的杰作。古典时代的印度人相信这是上帝的呼吸,是永恒的真理,奥义书的数量有一百二十部之多,是印度文化中的核心哲学文献,在印度传统中,它们一直被珍视为至高知识的精神宝库。

而奥义书(Upanishad)一词的梵文原意,即蕴含着这样一幅古典的画面:在无边寂静的森林里面,对至高的真理有着真实渴望的师徒,或静静安坐,沉入冥思;或四目相对,口耳相授,于是,真理与新的生命会同时诞生。在印度的文化中,有所谓的“知道真理者,就会成为真理”(Brahmavid brahmaiva bhavati)一说。这样一种诞生真理与和平的森林所在,就叫做“静修林”(梵文:Ashram)。泰戈尔说:“在印度,我们至今缅怀那些伟大导师在森林聚居的传统。……这种传统的师徒关系不是浪漫主义的虚构,它为遗迹所证实。我们拥有本土的教育体系,数世纪以来它一致保持着独立,最后大概是毁于外国官僚统治之手。”所以,泰戈尔在寂乡试图重建的,正是印度这种古老的教育理想,安坐天地之间,重视冥想传统,并让学生通过与教师共享高尚的生活,来实践心目中理想的教育。


和平村的印度榕树

泰戈尔认为,真正的教育必当是,它不仅给我们以知识与信息,而且要使我们的生命与万物的存在获得最高的和谐、最高的一致,使此微尘之肉身,获得了天界不朽之荣光。他说:"我认为,作为教育的一部分,要让我的孩子们完全认识到他们是生活在一个存在的系统里,在那里,树木是实体性的事实,不仅仅是产生叶绿素并从空气中摄取二氧化碳的树木,而且是活生生的树木。"

当我们被自然的力量遣送到这个世间的时候,并没有同人间的政府,或教育部商量过成长的事情,而自然的声音却从来没有片刻停止过它的耳语。泰戈尔说,成人世界与孩子世界的最大区别就是:孩子是自然本身的造物,而成人已经通过人类社会的塑造,很可能面目已经全非。所以,泰戈尔在《飞鸟集》中说过,"上帝在期待每一个人从智慧当中重获童年。"这或许就是泰戈尔教育理想的终极真谛。

泰戈尔在涉及这种理想时,他确实有过对生命过程与文明之间的考察,他认为,文明只是中间事物,“它既不是开端,也不是结尾。它的纷繁复杂和礼仪习俗自有其用处。然而,如果把它们作为最终的,并把它作为一种规定,不给人类生命留下一块绿地,以远离烟雾和喧闹的统治,那么,孩子们就会痛苦,青年们就会陷入厌世,而老年人就会忘却在安宁和美感中颐养天年,并因年龄之衣的褴褛、满布破洞和补丁而羞愧。”所以,在孩子的教育成长中,文明,或知识,仅仅是一个中间阶段,绝不可误为终极的理想,“首先,他们必须通过热爱生命去搜集知识,然后得抛弃生活去获取知识,最后,他们将以成熟的智慧,返回到他们更完全的生命。”



在寂乡的泰戈尔博物馆里面,还有大量的图片资料与他的那一次中国之旅有关,表明他对中国的眷恋与祝福。最近,因中印在洞郎的边界问题,使得两国上空阴霾深锁。而作为对和平精神孜孜以求的诗人泰戈尔,此时尤其值得我们来缅怀。1941年2月,已然卧病在床的他,尚念念不忘他在中国的这份记忆,人生最后一个诗集《生辰集》中,专门有诗纪念,现在,这首诗正镌刻在他的故居Rabindra Bharati 的博物馆“中国分馆”的墙壁上,其大体意义为:

在我生辰的净瓶里

盛满自朝觐途中的圣地采集过来的圣水

犹且记得,我曾访问过中国的土地

遇见从不认识的东道主人

他在我前额的吉祥痣上,留下了这样的印迹:“你,就是我们中的一员。”

生人的面纱不觉中掉落

心灵密室出现了永恒的人

我们欢喜的相会,意外的亲密

我取了中国名字,穿上中国衣裳。

这在我心里是明白的:

我在哪里获得朋友,便在哪里获得新生

朋友带来生命的奇迹

而异乡,则开着姓名各异的鲜花。


徐悲鸿、谭云山与泰翁在寂乡合影的老照片

此诗写完后不久,病体愈衰。最后,他告别了寂乡,回到加尔各答不久,便于当年的8月份去世。留下了这个最能够体现他的世界和平与人类大同思想的地方,他曾如此说过:

“在这个寂乡的静修林,人们为生命的最高目的,在自然的安宁之中聚集到一起。在那儿,生命不仅是静思的,而且是在活动中觉醒的;在那儿,孩子们的心灵不会被强迫去信仰;在那儿,他们要去将人的世界实现为他们渴望成为其居民的天国;在那儿,日出、日落和静寂的、灿烂的群星,每天都受到孩子们的重视;在那儿,人们在花儿与果实的盛会中尽情地享受着欢乐;在那儿,年轻人与老年人,教师与学生围坐同一张桌子,共进他们世俗之餐和永恒的生命之餐。”

就是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模本,一个纯粹的教育理想国,它居然在诗人泰戈尔的手中生成,逐渐变成了印度大地上的一种真现实,延续至今,并蔚为壮大。

我们告别了寂乡这和平的圣土,踏上了返回加尔各答豪拉站的第12338号列车,它与我们来时的列车一样,其名字都叫做:“和平乡特快”(Santiniktan Express)。我是多么期待,这趟列车,它就是行程匆匆中的人类历史的真实隐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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