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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在2017年火遍大江南北，至今在互联网上仍常见剧情的讨论。
其中，高人气反派角色公安厅长祁同伟引发的争议最大。
祁同伟的人生信条“胜天半子”，来自围棋题材小说《天局》。
本文，笔者将从围棋专业角度解读《天局》，带领读者了解这本书最深处的故事。
在《人民的名义》第28集中，京州市公安局长赵东来提到祁同伟爱读《天局》，“书上写的主人公啊，以自己为棋子，跟神仙下棋，胜了神仙半子”。
《天局》的作者矫健， 是出生于1954年的当代作家，担任《人民的名义》首席策划。
《天局》全篇气势雄浑，广受好评。但也有人指出，浑沌在棋局最后以自身做劫材的情节，从围棋角度似乎说不通。更有网友据此提出，“作者不懂围棋”，“瞎编的”。
笔者在仔细阅读《天局》之后，不能同意此种看法。事实上，只有深入了解过围棋文化，并且热爱围棋的作家，才能在作品中将围棋的精神内涵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何以见得？笔者将通过详细解读《天局》中的各种细节来论述。
在《天局》开头的背景交代中有下面这一段：
南三十里有个官屯小村，住着一位小学教师，是从北京迁返回乡的。传说他是围棋国手，段位极高，犯了什么错误，才窝在这山沟旮旯里。浑沌访到这位高手，常常步行三十里至官屯弈棋。
浑沌五大三粗，脸庞漆黑，棋风刚勇无比，善用一招“镇神头”，搏杀极凶狠。教师头回和他下棋，下到中盘，就吃惊地抬起头来：“你的杀力真是罕见！”浑沌谦虚地点点头。但教师收官功夫甚是出色，慢慢地将空拣回来。两人惺惺惜惺惺，英雄识英雄，成为至交。教师常把些棋界事情讲给他听。讲到近代日本围棋崛起，远胜中国，浑沌就露出鲁莽性了：“妈的，杀败日本！”
上文第一段的背景大致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浑沌“步行三十里至官屯弈棋”是有原型的。
相传，当年聂卫平下乡到黑龙江山河农场期间，曾徒步几十里，找少年时的棋友程晓流下棋。
在电视片《棋圣聂卫平》中曾提到，1971年，原国家围棋队的部分棋手被下放到工厂。聂卫平靠着父母的关系，从黑龙江回到北京。
从此聂卫平每天找这些在工厂里“三班倒”的前国手下棋，棋艺由此突飞猛进。
被下放到工厂里的国手，大致对应《天局》里被从北京迁返回乡的围棋手。
第二段中提到，浑沌是力战型棋手，“棋风刚勇无比”。这是“野路子”棋手的普遍特点。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刘小光十四岁学棋，大器晚成；韩国的徐奉洙，自学成才，外号“野草”。此两人皆以杀力惊人而著称。
而科班出身的围棋手，往往基本功出色。正如文中教师“收官功夫甚是出色”，能将落后的棋局扳回。
后文提到“近代日本围棋崛起，远胜中国”，在那个年代也是事实。上世纪中叶是日本围棋的巅峰时期，中日围棋对抗赛，日方不需派出最强阵容，而中方仍然难求一胜。
直至八十年代后期，中日围棋擂台赛，聂卫平一人力挽狂澜，串烧日本超一流高手，实现了浑沌“杀败日本”的愿望。
之后，日本围棋逐渐落后，中韩对抗成为主流。今日，中国在中韩对抗中明显占上风，而日本则掉到第二梯队，这是后话了。
《天局》中接着写道：
浑沌在腊月三十弄到一只猪头。浑沌牵挂棋友能否过个好年，决定冒暴风雪徒步将猪头送到官屯。在途中，浑沌迷路，误入迷魂谷。迷魂谷是一处山坳，平整四方如棋盘。浑沌难以脱身，在深夜中受冻，只能来回搬黑石取暖。之后，浑沌陷入幻觉，想象自己走进了一间茅屋，与神秘人对弈。
浑沌觉得羞惭，抓起一把黑子，支吾道：“老师高手，饶我执黑先行。”
蚊帐中人并不谦让，默默等他行棋。浑沌思忖良久，在右下角置一黑子。蚊帐动动，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臂。浑沌觉眼前一亮！那白臂如蛇游靠近棋盒，二指夹起一枚白子擎至空中，叭一声脆响，落子棋盘中央。浑沌大惊：这全不是常规下法！哪有第一着占天元位置的？他伸长脖颈，想看看蚊帐里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段原文中，所谓“饶我执黑先行”，是指浑沌自觉棋力不如对手，请求执黑先行，不贴子。围棋先行者有明显优势，因此现代中国规则中，黑方须贴还白方3又3/4子，以平衡优势。正是因为这棋不贴子，所以最终才有“胜天半子”这一说。否则，按照有贴子的规则，主角只能“胜天四分之三子”。
浑沌第一手棋下在右下角，不合一般围棋礼仪。黑方开局第一手一般要下在右上角，以示对白方棋手的尊重。此处浑沌略失礼的一着，符合他“野路子”棋手的人设。
之后，白方第一手（即全局第二手）下在天元。第二手下在天元确实非常少见，且不符合常规棋理。不过，现实中确实有第二手下天元的棋局。
《棋魂》番外篇北斗杯中，进藤光对社清春一局。执黑的社清春初手下在五五，而进藤光以天元回敬。全谱如下：
本局棋谱来自2002年2月12日日本新锐战，高尾绅路（黑）对山下敬吾（白）。如果说高尾对山下一局体现的是初出茅庐棋士的锐气，那么《天局》中蚊帐中人的天元一招，则是游戏的心态。
神秘人知道浑沌棋力远不如自己，便用初手天元这种有趣而不实用的招数，让浑沌不至于速败。
之后，黑白双方展开激烈的厮杀。文中写道：
“围棋，只黑白二子，却最体现生存竞争的本质。它又不像象棋，无帅卒之分，仿佛代表天地阴阳，赤裸裸就是矛盾。一旦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谁不豁出老命奋起抗争呢？”
围棋表面是翩翩君子的游戏，其内核却与生存竞争密不可分。原文此句点出围棋本质，可谓金句。
棋盘上战斗的结局是，浑沌吃掉了对方一块，而神秘人利用劫争在外围连走三手，吃掉浑沌右下角的同时，将浑沌的大龙逼入绝境。
此时，浑沌的启蒙老师私塾先生现身，又召唤来历代围棋名家，联合起来协助浑沌。
同时，浑沌也意识到，神秘人仿佛万物主宰，乃是不可战胜的对手。目睹神秘人欺侮私塾先生，义愤填膺的浑沌决心一定要赢。对局双方棋力都上了一个档次，棋局进入白热化。
本文限于篇幅，跳过中间精彩的部分，直接看棋局的最后阶段：
棋圣们一面绞尽脑汁，一面审度形势。范西屏丢了羽扇，先失飘然神韵；刘仲甫扯去纶巾，不见大家风采。瘸子先生挨不到桌边，急得鼠窜，却被诸多大腿一绊一跌，显出饿死鬼的猴急。骊山老母最擅计算，已知结局，扁着没牙嘴巴喃喃道：“胜负半子，全在右下角那一劫上……”心里急，手上一运仙力，竟把龙头拐杖折断。
打劫胜负，全在双方掌握的劫材上。浑沌的大龙死而不僵，此时成了好劫材，逼得蚊帐中人一手接一手应，直到提尽为止。黑阵内的白棋残子也大肆骚乱，扰得浑沌终不得粘劫。两个人你提过去，我提回来，为此一直争得头破血流。
然而望眼欲穿，终于不能替浑沌找出一个劫材。一局好棋，眼看输在这个劫上。满桌长吁短叹，皆为半子之负嗟惜。浑沌呆若木鸡，一掬热泪滚滚而下。
列位棋祖转向浑沌，目光沉沉。浑沌黑袄黑裤，宛如一颗黑棋子。祖师们伸手指定浑沌，神情庄严地道：“你去！你做劫材！”
浑沌巍巍站起。霎时屋内外寂静，空气凝结。浑沌一腔慷慨，壮气浩然。推金山，倒玉柱，浑沌长跪于地。
“罢，浑沌舍啦！”
蚊帐中人幽幽叹息：“唉……”一只白臂徐徐缩回，再不复出。
这是本文争议最大的一段，也是部分懂棋的读者对《天局》评价不高的直接原因。我们先说文中提到的“打劫”。“打劫”规则，说简单也简单，举个例子 。
比如棋局进行到如图局面，轮黑棋下。黑棋选择吃掉带圈的白子，此时白棋如果立即走在A位，吃回黑1一子，则局面和初始局面一模一样。那么接下来黑白双方将可能在这两个局面间反复循环，不能终止。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规则规定，白棋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立即提回，而需要在他处走一手，比如
白2打吃，逼迫黑3连接。此时白方可以在“O”位吃回。由于2、3两手的交换，此时的局面和初始局面不再一样，因此没有循环。白2这样，让对方不得不应的棋，就被称为“劫材”。
原文中提到的“打劫胜负，全在双方掌握的劫材上”，是完全正确的。
关键的问题来了。在棋局最后，黑棋少一枚劫材，眼看就要输掉劫争与棋局了。有人说，浑沌自身不过也是一枚棋子而已，如何凭空变出一个劫材？笔者接下来将提供一个自洽的解释（虽然不一定是作者的本意）。
上世纪八十年代，实业家、围棋爱好者应昌期创立“应氏规则”。
直至今日，应氏围棋基金会仍然持续赞助有“围棋奥运会”之称的世界大赛“应氏杯”，以及中国国内赛事“倡棋杯”。
这两项赛事采用的正是应氏规则。在应氏规则中，有允许“块子自尽”这一条。
在正常的围棋规则中，“自尽”是不被允许的。比如上图中，白方如果下在A位，就会让角落上的三个子连同A位一子失去所有的气，属于自尽。
应氏规则允许这种自尽，而只禁止“颗子自尽”，即单个棋子的自杀。
也许你会问，“自尽”不是让对手笑哈哈嘛，这条规则有什么用呢？
还是请看上图。白方唯有在A位自尽，才能与角上黑棋形成双活，否则将被“大眼杀小眼”。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尝试在棋盘上摆一摆上面这个图。金庸《天龙八部》中提到的“珍珑棋局”，也可以用这张图解释。
自尽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做劫材。下图中白棋嘴里含着两颗黑棋，这个棋型叫做“胀牯牛”，白棋是活的。普通规则不允许黑棋下在A位，但应氏规则中可以。于是......
黑棋下在A位自杀，然后角上三个子需要被立即拿掉。现在轮到白棋下，局部是“弯三”，必须补一手才能活。
小结一下，黑棋的“自尽”，令白棋不得不应一招。如果其它地方有劫争，黑棋的“自尽”就可以被用作劫材。
资深的棋友也许知道，这样“自尽”式的劫材，缺点在于先亏一目。不过，由于《天局》最后是半子胜负，而不是半目胜负，损一目而打赢两目的劫，仍然是半子胜负。
以下排局为笔者原创。虽然是九路棋盘，且其它部分被简化，不过足以说明《天局》中描述的“半子胜负”完全可以出现。
如图，轮到白棋下。棋盘上唯一有价值的地方是右下角的劫争。
白棋提劫之后黑棋面临选择。若黑棋在F2位退让，则之后棋局再无变化，黑负半子。因此黑棋只能选择左上A9位，全盘唯一的劫材，自杀。以下：
白棋在2位补之后，黑棋右下提回，白棋无劫材，黑棋粘劫。收完单官之后，黑棋恰好胜半子。
《天局》中的棋局，并非普通棋局，而是游走于人、鬼、神三界之间。
后文交代，棋局的黑子其实是浑沌搬的黑石头，而白子则是积雪。棋盘上唯一特殊的棋子就是浑沌。那么，下面这一段原文就能在围棋技术上解释通了。
“列位棋祖转向浑沌，目光沉沉。浑沌黑袄黑裤，宛如一颗黑棋子。祖师们伸手指定浑沌，神情庄严地道：“你去！你做劫材！”
浑沌巍巍站起。霎时屋内外寂静，空气凝结。浑沌一腔慷慨，壮气浩然。推金山，倒玉柱，浑沌长跪于地。
“罢，浑沌舍啦！”
蚊帐中人幽幽叹息：“唉……”一只白臂徐徐缩回，再不复出。
黑石和白雪，乃是死物，只能遵从普通的规则。浑沌舍生忘死，方能突破普通规则的桎梏，作为一枚特殊的棋子，自尽以做劫材。神秘人，也就是老天，见浑沌如此执着，不忍阻止，只好认输。
结局：
谷地平整四方如棋盘，黑石白雪间隔如棋子，恰成一局围棋。教师思忖许久，方猜出浑沌冻死前搬石取暖，无意中摆出这局棋。真是棋痴！再细观此局，但见构思奇特，着数精妙，出磅礴大气，显宇宙恢宏，实在是他生平未见的伟大作品。群山巍峨，环棋盘而立；长天苍苍，垂浓云而下；又有雄鹰盘旋山涧，长啸凄厉……官屯教师身心震动，肃穆久立。
教师沉默不语。良久，沉甸甸道出一字：“天！”
俗人浅见，喳喳追问：“赢了还是输了？”
教师细细数目。数至右下角，见到那个决定胜负的劫。浑沌长跪于地，充当一枚黑子，恰恰劫胜！教师崇敬浑沌精神，激情澎湃。他双手握拳冲天高举，喊得山野震荡，林木悚然——
“胜天半子！”
《天局》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围棋题材文学作品之一，与川端康成的《名人》不相上下。
《天局》中的围棋描写和现实中围棋的关系，就好比科幻小说和科学的关系：小说中的描写并不完全写实，但胜在想象雄奇，情感充沛。文中将围棋描述为生死决斗，直指围棋本质，深得我心。推荐读者阅读全文。
最后是给细心阅读本文读者的小福利。《天局》文中，浑沌以生命为代价自尽，换取一枚劫材。据此，可将此种“自尽”式劫材称为“浑沌劫材”。
在下图的局面中，白1提劫。黑方需要一枚“浑沌劫材”才能打赢劫争，“胜天半子”。请问，黑方的“浑沌劫材”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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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22 13:5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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