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帮棋友会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围棋
查看: 7039|回复: 1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王德轩耕读堂:敬惜字纸,专藏有因

[复制链接]

2772

主题

634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317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8-8-13 08:08: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2017年11月我前往宁波搞两场讲座,同时在宁绍一带也进行相应的寻访。在诸暨的民间读书年会上得以结识绍兴图书馆馆长王以俭先生,蒙王馆长应允,我得以参观了该馆的古籍特藏部,在那里见到了不少的难得之本。尤其听闻到该馆古籍部唐微老师的讲解,使我对该馆古籍的整体收藏情况有了立体的认识。
到达宁波后,我接到了唐老师的微信,她告诉我说,绍兴当地有一位对书籍酷爱的老人,听说我曾经到达了绍兴,他因为未能见面而大表遗憾。唐老师告诉我,老人名叫王德轩,己有八十高龄,老人一生爱书,到这个年纪了对书籍之爱丝毫未减。可能是这个原因,他对爱书之人也有着本能的亲切感。而关于他的收藏情况,唐老师也向我作了简约的描绘,由此而让我记住了这位以藏书为生活主要乐趣的王德轩老人。
在绍兴时,王馆长邀请我在次年春暖花开时节到该馆搞一场讲座,经过商议,讲座时间定在了2018年4月21日。而成行之前,我已跟绍兴著名藏书家方俞明先生多次商议,以便在该地区能够多找到一些历史遗迹。在聊天中,我提及了王老先生,方兄果真与这位老先生相熟。对于王老先生的藏书情况,方兄也向我作了详细描述。他说老先生所住的书房面积不大,但老人却见缝插针地把所有的地方都安置上书,甚至厕所内也不放过。而老人所藏善本则主要放在阁楼之上,因为那个阁楼是老人请人搭建的,故楼梯既窄又陡,方兄担心我无法登上去。
方俞明的这番描述更为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故我特意将前往绍兴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到达绍兴的当天下午,分别去电唐微与方俞明,请他们带我前往王老先生的书房。有时候好事多磨这个词会在不经意间显现,当天方兄刚把车开到我住的酒店,竟然因为电瓶问题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启动,于是我等三人只能打的前往。


静谧的水乡


吕府门前的池塘
王老先生书房位于绍兴市越城区大有仓20-1号,处在老城的历史街区内,这一带汽车无法进入,我们只能让出租车将车停在绍兴著名的吕府前。对于吕府的状况,方俞明边走边为我讲解,吕府十三厅果真名不虚传。穿过这片占地面积很大的街区,来到了一条河边。当年的河道可谓是那个时代的高速公路,大户人家均是沿河而居,并且建有私家码头。为了遮风挡雨,河堤的沿岸还建起了长长的回廊,其中一段回廊保护得颇为完好。今日阳光很好,太阳的光焰虽然谈不上火辣,但直射到身上还是觉得有些燥热。走进回廊之中,瞬间就感受到了前人留下来的荫凉。


行走在绍兴的老街区


熟识的河熟识的路
这段回廊我边走边看,越看越感到熟识,感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回廊这一带的房屋依然保留着成片的老建筑,而穿出回廊,眼前则是一片几十年前所建的宿舍楼。这片楼区正在拆迁,施工人员站在屋顶以手工作业的方式拆除墙体,时不时的有建筑碎块从上面跌落下来。方俞明告诉我,这也是当地市政府的一项重要改造项目,因为拆迁之地原本是王阳明的旧居所在,政府准备将此恢复原貌。
方兄的这句话让我的记忆清晰了起来,我记得这片丑陋宿舍的背后有一个方形的水塘,塘的另一侧还有一个石制的小亭。方兄立即告诉我,我当年所来之处正是这里。于是我们冒着被砸的危险快速经过拆迁区域,而拆迁楼房的后方正是那个我来过几次,既叫“王衙池”,又名“碧霞池”的小水塘。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的寻访地大多不会刻意重复,唯独对这方水塘情有独钟。最初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访王阳明的遗迹,毕竟在方塘沿岸还有当年阳明故居的部分遗存。既然寻找到了目标,而后的前来当然另有原因,这原因乃是涉及到了学界的一场争论。
王阳明乃是五百年来被人不断夸赞和诋毁的人物,在这里不探讨他的学术观。话说在他晚年最后一次出征前,曾向他最重要的两位弟子交待了学术观念,而这两大弟子在理解王阳明思想上面发生了分歧,他们都想在老师那里印证自己的理解更为正确。在他们给老师送行的当晚,王阳明带着弟子来到了天泉桥上而后说出了著名的“四句教”。他的这几句话成为了后世理解王阳明思想的钥匙,而这场活动也被后世赋予了重要意义,王学后人将其称之为“天泉证道”。
正因为如此,天泉桥成为了陆王心学体系中的圣地。但这座桥究竟处在哪里,因为资料记载的缺乏,后世研究者未能达成一致意见,而其中说法之一则是天泉桥就处在这方名叫“碧霞池”水塘的周边。正是因为这个缘由,近几年中,我又到过这里两次。当然,因为历史原因,天泉桥早已没有了痕迹,但对这里的屡屡寻访却使得我对这一带街区远熟于他处。虽然几次前来,我却并没有意识到在这附近住着一位爱书如命的老人,看来这是缘分未到。


王德轩的书房处在此楼的正对面
从河边走向那方水塘,约有三十米的距离,这条小巷的左侧就是正在拆迁的宿舍楼,而其右侧有一排低矮的平房。方俞明说,王德轩就住在这排平房的其中一间,但究竟是哪一间,他跟唐微的记忆发生了冲突,两人分别自信地敲起了两扇不同的门,里面都未有回音,唐微只能给王德轩打电话,这片平房的后方瞬间闪出了一位精干瘦小的老者。方先生告诉我,这就是王德轩老先生。


瓦砾遍地
老先生立即走上前来与我寒喧,可惜他那一口绍兴本地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然而他的热情却给我以很强的感染。他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着什么,从老人的形态感觉他看上去年纪不会超过七十,我宁愿相信正是这种藏书之爱的心境使得他青春不老。同时我也暗自庆幸今天请来方、唐两位老师作陪的正确性,假如我又像以前那样客套一番独自找到目的地,那么我跟王老先生的交谈定然成为了鸡同鸭讲。
从穿着看,王老先生还是三十年前流行的衣着,但能够看得出他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虽然我听不懂他的语言,但他举手投足间的利落劲儿,说明老人家有着锻炼身体的好习惯。方俞明告诉我,老人虽然已经退休多年,但至今依然在柯桥市志办上班,由此前往柯桥乘公交车需要一个多小时,而老人每天往返于其间。


书桌前的书架
虽然方俞明事先给我打过预防针,但脚踏进王老先生的书房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狭窄:这处房屋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有的格局,无论门厅、过道,凡是有墙的地方已经全部被书覆盖,而书墙之间则仅留下能容侧身通过的一条过道,甚至连这么窄的过道都堆起了一排排的书。走近这些书墙,我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侧身移动,唯恐跋前踬后,动辄得咎。虽然我带着广角相机,但在这窄窄的书墙内却无法展现其优势,因为我时时担心自己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哪面书墙碰倒。


一一写着书签


带函套之书
从感觉上说,王老先生这个房屋占地面积原本就不大,经过唐微的翻译,老先生告诉我,书房原本有二十多平方米,他购此房之时就知道该房没有产权,但老人为了放书也并不在乎产权之事。房屋买下后,他才感到了地方仍不够用,于是又在楼顶上加盖了二楼,使得书库的面积扩大了一倍,上下加在一起有近四十平方米。
专门买房来盛书,似乎这是大力者所为之事,而老人却为书买房,这种作法我在之前未曾听闻过。老人说这处房屋当年买得很便宜,总计就四万五千元。而他的藏书远比眼前所见多得多,为此他又在八年前在绍兴东郊的一个居民区内买下了两个车棚,两个车棚加在一起也有四十多平方米,在那里他专藏1949之后到文革之前的图书,数量大约有两万多册。


旧箱


唯一的方凳
如此说来,大有仓的这处书房乃是王德轩藏书的重点,因为眼前所见大多是线装书。他说自己就住在这个阁楼内,每天守着这些书,能让他的心境大为平和。他那瘦小的身躯穿行在这些书墙之中,确实比我游刃有余。他边走边向我介绍着所藏的专题及特色,因为整个书房的基本上都用于了堆书,仅在入口的左侧放置了一张小小的书桌,而书桌的上方也被堆积的书占据了三分之二。好在书桌前还留有一个小小的方凳,走进这书房,老人客气地把我让到书桌前,请我坐着说话。但书桌下方也被他堆砌了两摞书,以至于我无法将双腿安置进去,只好侧着身示意性地坐在那里,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蜻蜓点水般地坐一下立马站了起来,因为我发现整个书房之内仅有这么一个方凳,方俞明只能站在院外的马路上,而唐微则紧跟着老人,以便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而后给我作翻译。


仔细的裱贴


专用卡纸上的名人手札


自制的书签


自制的函套


上架陈列


老告示
即使这样,老人依然兴奋地向我介绍着他的珍藏。他告诉我说,自己的古籍藏量已经达到七、八千册,明版书也有几部,其他大多是清代的稿钞本和刻本,同时也有石印本和排印本。能在这小小的房屋内,看到这么多的线装书,我还是感到了时空错乱般的神奇。而老人的神奇不仅如此,他还藏有两万多张老唱片,他自豪地跟我说,这些唱片的跨度从民国直到1996年。我好奇于断代的下限为什么如此准确,老人告诉我,因为在1996年生产唱片的流水线停止运作了。而他对自己唱片收藏的数量也颇以为傲,他说这个数量是不是全国第一无法评判,然而成为绍兴第一则任何人不会有异议。


厅房


寻找有意思之物


老唱片


拿出细看


金镶玉做得不错


书盒
跟着老人边挤身边参观,通过他的讲解和展示,我发现原来老人对很多门类都有收藏的兴趣。他藏有几百通绍兴籍名人的手札,同时对契约文书也有一定数量的收藏。而我边听讲解,边拍着眼前的所见。我注意到其中有个小房间他未带我进内参观,这个房间拉着布帘,我本以为这也是他的储藏间,于是就撩开布帘拍照。果真,小房间内也同样是四壁皆书,因为房间狭窄我调整着拍摄角度,无意间看到了下方的马桶,原来这里是厕所!在厕所内也全都堆满了书,这如何淋浴呢?本想张口请问,但这样的事请唐老师翻译,显然有一点尴尬,于是我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前人评价柳永词的那句话——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呃……抱歉,这是厕所,不能提饮这个字。


‘'’
这是厕所


楼梯


方先生坐在这里
参观完一楼,方俞明已经坐在了通往二楼的木楼梯上,这倒不是他想耍酷,因为这是书房内除了那个方凳外唯一能坐的地方。方兄称楼梯太窄,恐怕我上下会有危险,他让我把相机递过去,由他上阁楼上帮我拍照。我感谢了他的美意,然而有些事情只能亲力亲为。没有切身感受我如何描绘,这正如上厕所,必须得亲力亲为。同时我也能够感受到老先生非常希望我能登上他的阁楼,于是在方兄的拉扯下,一步一个台阶,我登上了二楼。


阁楼上的状况
从面积讲,我觉得二楼要比一楼小许多。整体的感觉,这里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大小,也许老人加盖的部分还在另一侧。仅眼前所见,这座阁楼乃是老人珍爱之书的主要保存地。这里的书大多都制作了樟木箱,这些箱体的摆放犹如民国间张元济所主持印刷的“百衲本”《二十四史》。这批樟木箱涂有不同的颜色,说明不是一时定制,而每个箱门上都刻有书名。老人告诉我,这些书箱都是他请人做的,而书名也是他请当地的书法家书写后,通过激光电脑刻上去的。他觉得做成书箱后,这些书就不容易失散了。


窗台下的书架
对于这些书箱,老人说他已经花费了几万元。但因为地方有限,而书箱又占空间较大,所以大多数的书无法做成樟木箱,于是老人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夹板,夹板的原材料来自当地塔山书画社出的一种卡纸,老人将这种卡纸买来,裁切成合适的尺寸,而后将其一层层地粘合在一起,以此来制作成夹板。有时他也会将夹板贴上蓝布,由此而形成了书套。以他的经验来说,这种卡纸制成的书套从来不起翘。


书箱的颜色


大个的樟木箱
展眼望去,这间阁楼上有大小书箱逾百只之多。从书名上打量,这些书既有木刻版,也有石印本和排印本,因为有些大部头书能够放在体积不大的小书箱内,显然是缩印本。而这样的版本依然受到珍爱,这让我感受到老人对书之爱不分伯仲,并不因为是石印本、排印本,就予以轻视。


容身之床
在书箱的包围下,仅在靠墙的一面有一张小小的床,这个床既窄又短,但想到老人的身材,他倒是能够躺得下,但这么窄的床显然仅能一人躺卧。我还是忍不住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而老人则直率地称,他的家人住在别处,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书楼之内。同时我也意识到,这套房屋没有厨房。老人说,他都是在外面吃饭,这里不能开火,他担心一旦失火会殃及自己的珍爱之物。


另一侧的书箱
而此刻这张床成为了老人向我展示其珍藏的最好平台。他拿出了几十部认为有特色的线装书,边讲解边谦虚地向我询问一些关于版本的问题。从言谈中能够感受到,老人对版本也有一些知识,但对此看重度并不高,这跟一般藏书者的心态大相径庭。相比之下,老人却对书的品相更在意,他说最不愿意看到古书破破烂烂的样子,虽然在买进时无论多么残破他都会将其收到手中,然后他会想方设法尽力将这些破书修补完好。


喜悦
对于补书之事,王德轩说,主要靠自己来操作。为了能够把书修得更专业,他时常带着修补之本到绍兴图书馆向修复人员请教。对于贵重的本子,他甚至自己花钱请图书馆的专业人员予以修补。说话间,他拿出了一部康熙刻的《西游真诠》,一眼望上去,这部已经修复的书就是出自当今的古籍保护中心之手,因为近些年各地成立了古保中心,其修复手法大类如此。果真,王德轩说,这部书是浙江省古保中心予以修复者。当年,他买这部书花了一万多块钱,而为了修好这部书却花费了三万元,并前后修了两年多时间。老人边说边给我翻看这部书,此刻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柔和,而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词就是“敬惜字纸”这四个字。


浙图修补的书
坐在这窄窄的床上,翻看着老人的珍藏,他边讲解唐微边翻译,而我则只能侧着身子拍摄。因为无法转身,时间一长我的腰开始疼痛了起来,而此刻仅看到了老人藏书的冰山一角,很多细节来不及向其提问。于是,与王德轩约定:晚上到我所住酒店大堂见,一起吃饭后,再作细节上的采访。


耕读乐
从阁楼上走下,老人又把我带到了那张窄窄的书桌前,他拿起一张纸让我题字。我问老人命我写什么,他说堂号啊。我很惭愧地告诉他,自己的字实在像狗爬,就别让我献丑了,我只写几句感慨之语吧。老人没有再让我为难,而我在写完之后却又想不起他堂号的名称。这时老人眉毛一扬,朗声跟我说:我的堂号,就等着您来起呢。他的这句话令我大感意外,而他的珍藏我一时也想不起用哪句话予以概括。一抬头注意到书桌前方有一块大大的匾额,上面刻着“耕读乐”三个字,想到老人在这小小的天地之内目耕笔读,不如就叫“耕读堂”,虽然这个堂号古人多有用之,然而王德轩对书籍之爱不正是古人爱书传统的延续吗?当我说出自己的这个主张时,老人大为赞赏。这么多年来,我寻访过不少的书房,但进得其门而后给对方起个堂号的,这种作法还是第一次。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72

主题

6344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8317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8-8-13 08:09:33 | 只看该作者
当天晚上,我们在餐厅共进晚餐,而当地的学者阮建根先生也前来见面,因为都是爱书人,这顿饭吃得十分热闹。用餐过后,我们在餐厅内换了一张桌子就开始给老人搞采访。而我依然请唐微老师做翻译,通过老人所聊,渐渐让我的一些疑惑得以明了。
王德轩说,他从小喜欢集邮,十几岁就开始搞邮票收藏。到了文革时期,到处风行破四旧,故很多旧物被扔了出来,他对这些物品有着本能的亲切感,于是开始搜集这些杂物。最大的一次收藏乃是绍兴电影公司将收存多年的海报全部卖给了废品站,王德轩偶然发现了这批物品,于是花钱又从废品站买了回来,从此电影海报成为了他收藏专题之一。


纸质珍藏屋


石斧
我问老人,为什么对电影海报有兴趣。他说自己在五十年代当过兵,而当时的工作则是放电影,所以他对电影海报有着本能的亲切。他知道这类物品留存较少,而海报具有时代特征,所以他愿意花钱将这些海报全部买了下来,而后又从其他地方广泛收购海报。而他的这份收藏在当地引起了关注,十余年前,绍兴建起了电影博物馆,于是有人跟王德轩商议海报之事,而老人慷慨地将珍藏的海报全部捐献给了这座博物馆。
花大价钱买得之物竟然免费捐出,这是怎样的一份豁达。而老人却淡然地跟我说,他的捐献不仅如此,这些年来他还捐过很多物品,比如当地陆续建成的绍剧博物馆、黄酒博物馆、绍兴师爷馆,他都捐过相应的历史证物,甚至外地的杭邦菜博物馆和酱油博物馆,也都有王德轩的捐献。老人笑称,仅相关证书他手里也已经有了一大摞。我忍不住问:您花那么多钱,又费了那么多心血收集来的物品为何都这样捐出去了呢?王德轩向我说出了一句名言:能够让自己的珍藏之物变得更加有用,这让自己很高兴,而这份喜悦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陶罐


连环画
这句话当然很达观,但达观总需要物质基础做后盾,于是我请教老人他如何能够有钱买到这么多的珍藏之物。王德轩说,这还要从他的工作经历谈起。老人在1959年曾经到浙江美院进修三年,学的专业是雕塑。八十年代之后,他开始做广告设计,那个时段他把每月的工资都交给家里以此来做生活费用,而他的广告设计所得则成为了私房钱,他建起了自己的小金库,而后用这些钱大量地买进收藏品。
王德轩说当初他设计的广告大多是40*60厘米的小块,这样一块广告可得18元的报酬,而他一个晚上就可以设计一块,有时他也会做一些大的广告,曾经有一度绍兴整条中兴路上的广告牌都出自他一人之手,所以他当年的收入十分可观,而他把这些钱全用在了买收藏品上。我很想听老人买书的一些细节,而阮建根先生则将我的所问解读为请老人讲捡漏的故事。闻听“捡漏”二字,老人原本微笑的神色瞬间庄重了起来,他说自己买书几十年从没捡过漏,都是花真金白银一点一点买来的。然而以我的经验,老人的珍藏能够积攒到如此的数量,一定有特殊的机缘在。他说情况也正是如此,自己所藏之书尤其是线装书部分,大多来自于一位叫葛绥的藏书家。


老唱机
关于葛绥,我以往却未曾听闻过,而在座的方俞明、阮建根和唐微都知道这是一位藏书家,并且告诉我,葛绥本是一位老中医,故他的藏书中以中医类线装书质量最高。而王德轩则称,他能找到葛绥也有很强的偶然性。他说自己知道葛绥之名较晚,在1992年时,他听绍兴当地的爱书人说,柯桥有位叫葛绥的人收藏了许多古书。那个时候王老先生还不认识本地的藏书家,既然民间有这么一位大藏家,他很想与之结识。于是他通过各种办法来打听葛绥的居住地点,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人能告诉他葛绥究竟住在柯桥的哪里,这更加让王德轩感到葛绥的神秘。
正是由于这样的神秘感,更加激发起了王老先生想要见到此人的欲望。既然问不到具体地址,他就决定采取大海捞针的方式前去寻找。某天,他直接坐上了前往柯桥的公交车,到达柯桥后,他径直地登上了一辆三轮车,而后跟车夫说你把我送到葛绥那里去吧。天下之事真可谓无巧不成书,这位三轮车夫竟然认识葛绥,于是直接把王德轩送到了葛绥的住处。


木夹板


印谱
原来葛绥住在柯桥的上市头,这处住房是颇为简陋的二层小屋,并且房屋处在铁路桥的旁边。这座小楼的一层是葛绥的诊所,而二楼则是他的藏书处。当时葛绥是一个人独居,他居住在诊所后面的小房子内。关于葛绥的情况,王德轩介绍说,他原是国民党的文职人员,1949之后因为生活没有着落,就靠开诊所来赚钱糊口。然而他的藏书则早已有之,虽然生活拮据,但葛绥依然挤出钱来买书。
王德轩见到葛绥之时,那时的葛绥已七十多岁,王老先生形容葛绥个子很矮,人长得精瘦,但精神很不错,因其知识面很广,故谈起话来滔滔不绝。两人相见后,王德轩直接明说希望得到葛绥的藏书。他们第一次见面,葛绥就卖给了他一部书,从那时起,两人有了长期的交往,而王老先生也从葛绥的手中陆续地买得了许多线装书。


稿本印谱


函套上的题记
王德轩承认自己虽然喜爱书,但那个时段对版本并不了解,而葛绥却很懂版本,所以他的买书过程也是学习版本的过程。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葛绥开始不肯卖好版本给王德轩,只肯出售一些小本头的木刻版之书,而他的开价方式也很特别:不论部头大小,一律十块钱一本,每次买书的价钱就按册数来进行计价。而王德轩也从来不还价,只要是葛绥拿出来的书,他就一律买下。
随着时间的延续,葛绥也慢慢感觉到王德轩是真心爱书之人,于是他开始卖出一些好的版本以及品相好一些的书,但书价也略有上涨。比如开本大一点的精刻本,每本书的价格是15元,而这个价格王德轩也同样不还价。随着交往的深入,王德轩对葛绥的了解也越来越多。虽然葛绥开诊所有一些经济来源,但其生活极其简朴,平时仅用煤油炉做一点简单的食物。即使这样,葛绥遇到没有见过的书,他还会雇抄书匠来做钞本,当时的价格是每抄一页付费5角钱。


书牌


批校本
而对于葛绥藏书的来由,王德轩经过了解,得知葛绥在早年就大量地买书。当年在绍兴有七家古旧书店,而葛绥与每一家都很熟。他经常是一家一家地挑选过去,而后将挑选好的书打包放好,到傍晚的时候则想办法运回柯桥。但因为买书量太大葛绥背不动,于是他就花5分钱找船把书运回去。然而他自己却徒步从绍兴城区走回柯桥,为的是节省两毛钱的车费,因为省下这些钱又可以再买一些书。而正是这样的精神,才使得葛绥有了数量不小的藏书。当王德轩了解到这些细节后,也令他颇为感动,他说这正是自己从葛绥那里买书从不还价的原因。这个买书过程长达十年左右,直到2000年葛绥去世为止。
通过王老先生的描述,葛绥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渐渐立体了起来。看来这也是一位真正的爱书人,可惜没有赶上好时代,使得自己的珍藏之物只能陆续出售。虽然葛绥独自居住,但王德轩却告诉我他有女儿,葛绥的女儿很懂文物,并且专门研究太平天国史,而葛绥女儿的研究稿本后来也到了王德轩手中,虽然葛女写了不少的稿子,比如她也研究秋瑾、徐锡麟等等,可能是因为家族出身的原因,她的研究成果基本上没能正式发表。而王德轩告诉我,他自己的两部书近期要面世了,一部是《绍兴契约图鉴》,此书收录四百多幅古代契约,这些都是王老先生的藏品。而另一部书则为《绍兴越医》,此书内收录的是他个人经眼的版本书影,其中也包括他个人的藏品。


名著


蓝印本
为什么会将绍兴当地的医书做为一个专题呢?王德轩说,这也是他受葛绥的影响,他说葛绥的藏书中医书占据了很大比例,但最初的几年,他却不肯将这类书卖给王德轩,因为他认为王不懂医书,这样有价值的书放在王德轩那里就等于是一种浪费。而葛绥一心想把自己所藏的医学典籍卖给绍兴中医院,然而出于各种原因,该医院却没有接收这批书。在无奈之下,葛绥才答应把这些医书转卖给了王德轩。由此这些书成为了王德轩的专藏,他说这些书有一百多种,除了线装古籍,也有一些期刊。比如民国时期出版的《绍兴医学学报》和《绍兴医学月报》等等。然而,我在耕读堂看书时却并未留意到有医书专藏,而王德轩称,此类书的精华部分他放在了柯桥区市志办搞专柜专室的长期展览。
聊到葛绥的家庭生活,王老先生感叹说,藏书人大多搞不好家庭关系,他看得多了,因为藏书是只有付出,没有回报的事业,想要家庭成员支持是很难的,不反对,默认,就算是最大的支持了。他又说,喜欢藏书的人,往往太过投入,讨厌家庭琐事,所以更加处不好家庭关系。像葛绥,其妻就是看不惯他过于沉迷藏书,一气之下,出家去当了尼姑,很多年后又还俗,最后晚年二人又住在了一起。
竟然有这样离奇的经历,由此而让我想到了王老先生的独居,于是我冒昧地问他:您为什么不与家人住在一起?是不是也是因为家人反对藏书之故。他笑着说,当然有这样的原因,而更为重要者,是他每天修书会影响家人的休息。修书为什么会影响到别人休息?难道是嫌把家中搞得脏乱?以我的观察,王老先生乃是一位利落人,他不太可能因为干活而把家里搞得脏乱差。而他的回答出乎所有人所料:“我晚上是分时段休息的。吃过晚饭七点左右,先睡四个多小时,到了十二点准时起来,然后接下去的时间,我基本不睡,全部用来修书、补书和整理书籍,这样会一直忙到凌晨四点,然后再小睡一会会,五点多正式起床。这样的时间点基本上已经成了我的生物钟,二三十年来雷打不动,没有变过。”


插图本
老人觉少,这一点是普遍规律,但一个人常年累月分段式睡眠,这种做法也算得上神奇。王老先生每天六点半要去柯桥上班,他的睡眠时间这么少,但看起来却精力充沛,精神饱满,看来的确是藏书能养人啊。老人说,他整夜在那里修书补书做函套,既不觉得烦,也不觉得困。虽然说买书是一种享受,但把残破的书修补完好也同样是一种享受,所以他能整个晚上陶醉于其间。而唐微则称,老先生对古书的爱是一种本能,因为他常到图书馆来看书,这些书虽然不是自己的珍藏,但他看到自己未曾看过之书,依然是啧啧赞叹。老先生明言,他特别羡慕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因为他们每天都能守着书。
对于自己买到的第一部线装书,王德轩说并不是得自葛绥。当年有两位未婚的老太太从南京回到了绍兴,她们带来了一批书,九十年代初期,两位老太太开始卖书,而价格是一块钱一本,不论残全,这些书大多被王德轩买到手。问到王老先生从葛绥那里买到的第一部书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但对从葛绥那里得到的最后一部《兰亭考》却印象深刻。其实这部《兰亭考》及《续考》,只不过是《知不足斋丛书》本的二个零种,并非什么珍密之本,但由于葛绥自己一直很喜欢,所以在将整套《知不足斋丛书》都卖给了王德轩后,独独留下了这部零种。可能葛绥后来觉得这种做法有点不妥,于是他雇了当地人把《兰亭考》及《续考》抄了一遍,而后将钞本卖给了王德轩,还是不肯卖原书。


从楼梯望下去
到了他生命的晚期,葛绥给王德轩打来电话,叫他去一趟。跟他说自己病重,怕不久于人世了,并从枕头底下拿出《兰亭考》和《续考》,共4册,说可以卖给他了。当时王德轩身上只有600元,他把所有的钱掏出来,买下了该书。由此他终于将从葛绥手中买到的《知不足斋丛书》配齐了。除此之外,王德轩从葛绥手中买到另一部大部头之书乃是《笔记小说大观》。这部书买来时,原书配有三只书箱,王德轩又给配了三只,等于给一整套书配全了书箱。而《知不足斋丛书》原书并没有书箱,王德轩请来木工,模仿《二十四史》书箱的样式,根据每部零种的多少,设定箱子大小,并在书箱外刻印题名。
其实葛绥的书不仅卖给王德轩,也一直陆续在卖给其他人,如有几位在报社工作的记者。说来奇怪的是,很多当年在葛绥手上流散出去的书,在葛绥身后慢慢又回转到了王德轩这儿,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有的因为搬新房,有的因为经济原因,有的因为兴趣转移,葛绥的书最后又聚到了王老先生这里。很多旧藏家还都是用当年买走的原价转手卖给他的。这样重新回聚的,不仅有书,也包括葛绥藏的名人信札,王德轩以60元一通的价格重新回笼了好些。欧阳修在《集古录目序》中说:“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且易,有不能致之。”太多的因缘巧合,或许原本就是冥冥中无法言说的安排。


钞本
耕读堂藏书的另一个主要来源,则是得自一位姓卜的书商。此人是义乌人,今年三十多岁,王德轩跟他在市场上相识,而后他源源不断地给王老先生送来了好多书。他们的买书方式很特别:因为王德轩藏有银元,故用银元与小卜换书,每个银元做价600元,陆陆续续王德轩换给了小卜二十块以上。两人换书的方式也很特别:所有线装书不论版本,一律按一百块一本来计算。为此,王老先生也换到了一些残本,比如大部头的《佩文韵府》民国石印本总计是十函一部,而王德轩最初只换得了九函,其中缺第一函,过了一段时间他见对方又拿来了第一函,而价格则是3000元,而王老先生还是将它买了下来。
对于上门卖书的人,王老先生从来是来者不拒,对方一箱一箱地拿来,他就一箱一箱地买进。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回答说就是喜欢书,更何况如果不买,人家以后就不再登门了,有可能会错过将来的好书。为了长久之计,他宁可现在全买下。


各种捐赠证书
耕读堂藏书还有一个来源,那就是绍兴古旧书店。王德轩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就从古旧书店买书,而那时书价很便宜。老人说,他曾花两元钱就买到了许多张整纸的拓片。因为他买书不喜欢还价,所以跟一些老店员关系处得很好。印象中古旧书店的工作人员生活个个艰苦。他讲到了一位名叫谢家铭的古旧书店店员。王老先生说此人鉴定版本的眼光很厉害,谢家铭在家长年睡在小小的钢丝床上,而床的周边却堆满了书。他临死前交待老婆:自己去世二年后,可以将家里的藏书卖给王德轩,并且事先将每部书标出价格写在日记本中。二年后,王老先生果然得到了老谢藏的二三十种书,全部都是地方文献,如清刻《会稽三赋》,比如这次我在耕读堂看到的一些印谱也曾是谢家铭的旧藏。
王德轩的藏书故事颇为神奇,我问他藏书几十年有着怎样的心得?他直率地说:“我没有心得,就是喜欢,只要看到绍兴乡贤的东西就会感到珍贵,只要能到手我就将它们好好地保护起来。”他告诉我说,自己在书房内对古书修修补补,心中充满了快乐,只要跟书能够相伴,他觉得这就是人生最大的享受。至于这些书今后归谁,他并不介意,因为经过自己的手,能把这些书修补好就已然是最大的收获。而这样的过程,使得他将生活中的烦恼全部消散。
如此的达观,真的令我敬佩,人生就是为了快乐,王老先生在藏书的过程中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他能够陶醉其中,为什么一定要讲求版本呢?从快乐角度而言,我所遇到的藏书人中,少有能超过王德轩者。而我目睹的状况以及他的所言,让我对固有的藏书观有了些许变化。我很希望将这种快乐的藏书观能够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得到这样的藏书秘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徽帮棋友会 ( 苏ICP备2022041640号-1

GMT+8, 2025-1-11 17:02 , Processed in 0.224577 second(s), 20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3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