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超将军接受采访
来源:公众号 浦江围棋 作者:林建超 何云波 人物档案: 林建超,中国围棋协会主席。生于1952年。总参谋部办公厅原主任,少将,军队战略规划咨询委员会委员,国防大学特聘教授。酷爱围棋并对围棋文化有深入研究,曾多次应邀为国家围棋队讲课。著有《将军棋谋》、《现代围棋思维方式》、《围棋与国家》、《围棋与战略》等文,其中,《围棋与国家》入选2012年全国高考语文试卷(山东卷),并荣获中国围棋年度大奖文化奖。 一、童趣 何云波访谈林建超将军 何云波(以下简称何):林将军,想了解你的围棋经历,你真正学围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建超(以下简称林):我学围棋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当时在学校里,我是从小学一年级到毕业,当时是在一个实验学校,是军队的子弟学校,由军委总政管,当时我在学校担任班主席。 何: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林:那是六十年代前期。我们那个学校是九年一贯制,就是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有九年时间。学业就很紧张,但是在课余时间,我们采取的是集中寄宿制,平时都在学校里过,一个星期回家一天,采取半军事化管理。所以那个时候老师在课余活动中安排了一些棋类活动。有围棋、象棋、国际象棋,那个时候就打下了一定的围棋基础。 何:你老家是哪里的? 林:陕西。 何:你在哪里出生的? 林:在武汉。 何:那你是在武汉长大的? 林:不是,只在武汉待了三个月。 何:三个月呀?那成长是在哪? 林:在北京,其实就是在北京长大的。老家呢是陕西,但是老父很早就离开家参加革命了。离开家乡以后,就一直在延安,在总部,在军区,在野战军,打完仗以后,建国以后又回到了神府,那时候是我父亲在建国后又到了中南军区,往后就去了军委总部机关,那个时候我母亲怀了我是在武汉,生下我之后,三个月之后就去北京了。所以幼年、童年、少年时期都是在北京过的。 何:那差不多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了。 林:在北京的经历,很多人都没我长。学围棋就在北京,在小学时候,作为课外活动开始学,当然那时候主要还是学文化。那么在文化革命中,这个有一段时间相对比较空闲,那时候有志上大学,但是没有机会,就和周围的小伙伴,还有当时社会上一些学围棋的孩子,我们一起下围棋。 何:有没有看什么围棋书? 林:没有,基本上不是书,纯粹是童趣。 何:那你还记得最开始接触围棋的第一印象吗? 林:有啊,那个时候的印象非常深,我一开始是在我们那个部队大院里面和在学校里面,我很快就成为最强的了。但是我和社会上真正学围棋的孩子比,还是差距很大。这时我就觉得围棋是比较高深的,不是可以简单像一般棋类,比如玩得比较多的军棋、象棋、跳棋,甚至国际象棋,就是你一般学学就会,但是围棋不行。那时候就已经对围棋的复杂性,围棋是有业余和专业的差别的,这个感受已经很清楚了。为什么呢?我可以和小学同伴,和部队大院里的这些玩伴里,我可以轻易就成为最好的,但是和一些专门学围棋的,同样大的孩子下的时候,我就感到了差距,我就由此感受到了围棋是一门学问。围棋是很高深的,不是你想学想玩就会了的。它对提高人的智力上,感觉上是一本看不完的书,不是简单学习就能掌握的,这就是我最初的感受,就是高深和复杂,这在我童年的玩伴中就已经感受到了。 何:中学的时候呢? 林:我们没有专门的中学,我们还没毕业就文革了。然后再没有复学过。 何:什么时候上的小学一年级? 林:六零年。一贯制我上了六年。接触围棋是在六四年左右,三四年级就已经开始接触了。到文革中的时候,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就可以整盘的下围棋了,下得还比较热火朝天的了。这就是那个时候的一种感受。还有一种感受就是与其他棋类比较差别太大了。其他所有的棋类都会玩,而且我还会打乒乓球,是校乒乓球队的,四年级就代表学校参加比赛了,但是都没有觉得比围棋有意思。我学了围棋以后就基本上对其他棋类就没有兴趣了。这是我第一个阶段的童趣。童趣的时候但是对围棋的感受呀,第一个就是围棋比其他棋好玩,比其他棋难学。以后呢,我十五岁就去当兵了,那时候就觉得上学已经无望,再往前就是大学。 二、兵趣
何:当兵的时候是高中? 林:没有。等于是中学没上完就文革停课了。一直到六八年,我是五二年的秋天出生的,我到六八年的秋天当兵走了,我去五十四军,在重庆。 何:是什么兵? 林:炮兵,一开始在炮兵指挥连当通信兵。回来以后就当班长,当文书,后来一级级提干,十八岁就提干,入党。我当了两年兵入不了党,为什么入不了?就是不够十八岁。 何:哈哈,原来是这个原因,未成年! 林:那是九大的党章规定,规定年满十八岁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其他劳动人民,可以加入中国共产党。所以那时候你入不了,没有十八岁,我当兵的时候才十五岁,一直到七零年底我够了十八岁,七一年初我就入了党,入了党两个月,就很快提干了,提干以后才十八岁多一点,当排级干部。 何:那时候有下围棋吗? 林:那时候在部队就已经开始了,那时候有北京去的有干部子弟,有文化的知识青年入伍的,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但是他们还是水平不够,都下不过我,那个时候呢,工作非常繁忙,这个提了干部以后,当了军官以后呢,上进心强了,过得也很苦,基本上玩的时间很少,但是还是很想下,所以我后来在七九年,先当连的干部,到了打仗的时候就当营的干部,再这之后就是网上出现的那个故事,那实际上就是我们平时下围棋的方法的延续,就我们平常在部队下棋呢,买不到围棋,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做,在部队又找不到什么东西做围棋,直到在营队找到“胃舒平”这么一种药片,“胃舒平”是最大的药片,1.5万人的军队提供的备量就正好做这么一盘围棋,打十九乘十九的格子,然后呢一人一片“胃舒平”,倒上墨汁,但是药片太脆了,要拿镊子小心翼翼的镊着,你不能使劲,怕把它镊碎了,一直到打仗过了,没办法带着围棋去,我们在部队要演练、拉练,要防突袭,从云南调防到河南,要固攻、要野营、要训练、要备战,那时候没这么多时间下围棋,但是逮着点儿空还是想下,下的时候呢又没有棋,那时候在社会上买不到,我们住在河南的安阳,就在安阳市,也买不到围棋,也不敢管家里要,家里会说你这不好好工作,还老下棋,就采取这种方法,一直到上前线打仗,都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那个时候我们觉得下围棋是一件极快乐又很难的事,就觉得下围棋挺难的,一个是没时间,第二个是条件太差,包括你在打仗的时候,利用战争间隙下盘棋,很过瘾啊,但就是很难,那时候一个感慨,那时候张大姐采访我,我说现在棋手下棋太幸福了!下棋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但那时候下棋也很难。要创造很多条件才能下成一盘围棋,你做的药片围棋很难保存,曾经我们就靠这种方法下了两三年围棋。到中央台做《谁是棋王》节目,采访的时候,还是问这个事,好多人对这个事感兴趣,我说这个事是真的,不能说你找药片不浪费,当时还有点小权力,但是你要想下棋,那个瘾来了,非得下一盘棋,那也得创造条件呀,你白的黑的到哪去做,你做不了棋子,你要是说有的人拿纽扣下,我不知道是从哪来的纽扣,我们得不到纽扣。但你要去找黑白子儿,你确实买不着。你要买着了,那不就用纽扣下。当时多数是战士下,会下棋的比例很少,我认识的就是这两种人,第一种是一起在北京当兵的战士,都是一些领导干部的孩子;还有一个就是有文化的知识青年,下乡了,他们也会下棋,他们也来跟我们下,主要是这两种,军区的干部基本不会下,看着我们下棋很好玩。 何:你那个时候当兵是在哪个地方? 林:在河南,我先是在四团,四团再调防云南,后来又调防到河南,再打仗又回到广西,后来打仗又回到河南,这段时间基本就是我的野战部队的生活。我对围棋,第一个叫童趣,第二个叫兵趣,基本在野战军,在部队基层,我最高当营的干部,我从战士到正营级,一个坎没落,一个坎一个坎的上来的,我在野战部队干了十四年。 何:你那个时候会有意识的把围棋和军事联系在一起吗? 林:客观地说,那个时候很少。 何:那偶尔有没有这方面的直觉? 林:有啊!那个是肯定的,就是围棋所包涵的军事思维,包括军事效率,包括一定要想方设法得到胜利,要争胜负,要讲效率,要用计谋,要拼意志,这些东西纯讲胜负,争胜负是必须的,军人下棋不争胜负那就不是军人,军人不是文人,军人下棋第一就是争胜负。第二就是讲效率,你怎么能够走的效率高一点,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包括你在工作中,包括你在组织战队搞战备,搞训练,执行军事行动任务中,讲效率是很高的一个要求。还有一个用途就是有计谋,你不能直不隆通的。最后还得一个,要拼意志,你不能说你顺利的时候你就怎么着了,你在逆境的时候就怎么了,这个时候很明显了。军人下棋大致是这四个特点。 何云波:军人下棋会不会更顽强一些? 林建超:是的,会更顽强些。他这个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看军人下棋呀,大致上离不开我说的这四条。首先他必须得争胜,他不争胜就没有血性,无论水平高低都得争胜。再一个就是讲效率,我怎么能效率高点,不管是大模样,还是占实地,还是对杀,我总得有效率,我下的一手棋不能白下,这个是很明确的。再一个用计谋,得用招,军人下棋用招的比较多,当然,有的是骗招,但不管怎么他知道用谋。最后一个是要拼意志,这个是军人下棋时最典型的特征之一。所以这个是兵趣。结束十四年野战部队的生涯,我去了军校,开始了人生的第三阶段。 三、学趣
林建超将军在做报告 何:您什么时候去的军校? 林:1985年嘛。 何:在什么军校? 林:宣化的炮兵指挥学院,炮兵指挥学院是炮兵的最高学府。我离开以后,那个学校也归给总参了。在学校也就是第三阶段,我管它叫学趣。从作战部队出来,我就有机会上“中青年干部班”,是当时第一批有大学学历的军政指挥员的培训样式,以前的军政指挥员的培训,没有学历,而且大家也不知道学历是什么,但是等我们入学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提出来了。为什么呢?当时搞改革开放,搞现代化了。现代化讲学历,那时候我们都把学历耽误了,我们都用来当兵打仗去了,结果军委很照顾这些人,我们是第一批有大学学历的军政指挥员培训,叫中青年指挥员班,当时我当班长,那个时候我在学校基本上三件事,第一件必须是军政全优,什么是军政全优?那是大学呀,你的所有的课程要学好,我入学时候的考试成绩是最高的,为什么最高?因为它考三门,军事,政治,文化,文化主要以语文为主,数学占一部分。这些都是我的拿手好戏,他们翻个古文翻不出来,这是我的强项。在十五岁当兵之前,我就已经把我能找到的政治方面的毛泽东全部的著作,鲁迅的全部著作,能找到的中国的古典小说,世界文学,我全部都读完了。涉及到革命政治史,红旗飘飘,星火燎原,我都全部读完了。我在部队的时候,虽然年龄不大,但文化水平显得比一般的兵要高些。我入学考试的时候,我的政治就是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这三门合在一起,我是九十多分。我说在部队讲理论我可以讲好几个月。数学我不敢吹,但语文我拿起来很容易,我全会呀!我自学全学会的。军事就不用说了,所以考试分数高。那教员问我,你到学校来干嘛,我说第一我要这个时间,第二我要这个学历。要时间干嘛,第一个我得涨知识,我还得要出成果,我要学历,我没这个,以后都现代化了,没学历不行的,所以我第一个学历在炮兵学院得的,那时候有这个大学学历,我很开心。上军校,还可以得一个大学学历,很好。我们当时不知道入学考试全是大学课程内容,考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大学语文,客观的说,只是没考外语,数学也占百分之三十。我到了学校之后,我的想法就是所有的课要打九十分,我要得全优生,因为全优生在毕业分配的时候,可以提高一级兵的定级,我就一定要做到。你不管是什么科,是军事的,政治的,文化的,科学的这些,我必须都得拿下,结果都做到了,而且门门课都是前三名,其中大部分是第一名,这条我做到了。第二个,我要出成果,为什么呢?那时候我已经被机关瞄上了,军区提出来要我去军区工作,总部知道我来学习了,要把我调到总参,军事科学院甚至提出来要我提前毕业,后来找到了炮兵学院,军科找他们说能不能要林建超提前毕业。因为我读书时就发表了好多东西,在《军事科学》、《人民炮兵》,还有各种刊物上,发表了近十篇,还得了学校的科研奖。学员得科研奖的只有我一个,那时候学员一般得不了科研奖的,人家都说这学员比那个教员厉害多了,他们不知道,我在部队本来是学员又是教员,军委那讲党义的六本书,什么费尔巴哈,都是我给他们讲的,结果呢,这个目的达到了,论文也发表了,同时在那也过了围棋瘾。 我读书的第三个目的就是过围棋瘾,为啥呢?那时候有自己掌握的时间,虽然白天上课很忙,我还当了学员班长,还得写论文,出研究成果,但是有一条呢,我晚上时间可以自己利用,有时候你可以自习,有时候还经常防地震,防地震时我们经常还夜里值班,而恰恰是我们这个队里就有我的一个棋友,当时是四十一军的,他当时是连的干部,后来也分到总参了,也是个围棋迷,还有好几个,后来当到了这个军区级干部的有好几个,那时候一到这个抗震,大家就从宿舍搬到大食堂去防震,夜里值班,你们别管我们,我们包了,我们不是坐在那打瞌睡,我们是坐在那下围棋,我们也不出声,你们就好好看我们下棋就好了,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看我们自己玩。这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把围棋与战略思维联系在一起,思考它们之间的一些关系。因为也要写很多论文嘛,但是这个时候一捞着时间就下棋,下棋经常是晚上下一通宵,早上八点扎上腰带就出操了,上午上课什么也不耽误,那时候觉得晚上有一宿的时间下棋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在部队就不行,在院校可以,因为院校有寒假暑假,放假回到北京,和朋友下下棋说说话。在学校下棋的时候,我对“游于艺”这么个东西开始有理解了。什么是“志于道”?你“志于道”总得有追求吧,你“据于德”就影响到你的整个的发展,你“依于仁”,你还得按照这个规则来做,但最后你必须“游于艺”,你不能是完全呆板的,所以我们在那“游于艺”的最重要的一条是下围棋,当然也有其他的球类和其他体育活动,但是最经常的是下围棋,这个时候就已经和我们的学习思考,包括写很多论文都已经有密切的联系了。那时候也已经开始逐步地积累一些对围棋战略文化的资料和思考。以后呢,八九年毕业,实际上毕业之前一年,总参已经内定,调我到总参,根本就哪都不能去了,还得做军区的工作,野战军的工作,军事科学院也不能去了,直接到总参机关。接下来,是第四个阶段,进入到我军的最高领导机关,你看我从一个普通的学生孩子到一个野战部队的军人,然后成为军校学员,然后又去了领导机关。(待续) 采访手记: 南京工业大学浦江学院成立围棋学院,请林建超将军过来参加成立仪式,并在成立大会上做一个主题报告《围棋与战略思维》。林将军精力充沛,善谈也是出了名的。4月13号那天下午,将军刚到,问他需要休息吗?他说不用。那就开聊吧!一个多小时一晃而过,将军谈他与围棋结缘的童趣、兵趣、学趣、谋趣、志趣,虽是漫谈,却极有条理,真不愧当过多年的总参办公厅主任,善于概括、提炼,让人佩服。15号走那天,去机场之前还有点时间,几个人与林将军闲聊,谈到围棋的价值、围棋与教育等话题,将军又开始侃侃而谈。使我不由自主就打开了录音。将军的围棋情怀,由此可见一斑! ——原载王国平主编《棋文化全书 围棋丛书》之《口述史:我的围棋往事》(何云波著,杭州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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