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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六博俑及其背后的生死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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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7 11:15:0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在当今逛博物馆看展览已成为现代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它不仅是娱乐,更能引发我们心灵上对历史的遥远回响。即将在上海博物馆展出的大英博物馆展览,以100件文物追溯人类文明史上的足迹,人类祖先的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以及辉煌荣光,都会在这场回溯中向我们展现。本次大英展中的一组东汉六博俑,颇为引人注目,它是古代文化沧海中的一斑,我们却能够借此窥视汉代人的生活与思想。


大英博物馆藏东汉六博釉陶俑


这组东汉六博俑,1933年由大英博物馆之友捐赠入藏。其质地为绿釉陶质,红胎。由一张长方形合榻、两个对坐于榻上的人物俑、两者之间的一件博枰及其上的博具组成。合榻长29、宽22.5、高 6.8 厘米。陶俑之一,高 19 、宽13.5 、厚11厘米;陶俑之二,高19、宽15.5厘米。两个人物俑相对,分别跽坐于陶榻两端,正在进行六博对弈。两俑皆头戴武弁大冠,身着宽袖长袍。它们的五官清晰,一人双手举于面前,掌心向内,右手大拇指残缺。另一人左臂略曲,掌立至颌前,右肘朝内弯曲,右手掌平摊于胸前。两个釉陶俑之间,横置一件长方形博枰。博枰分为两个部分,其中一半纵向排列六根长条形箸,是为“六箸”。另一半则在靠近两个陶俑面前的博枰边缘,各有一排六枚整齐排列的长方形棋子,在两排棋子之间的棋枰中部,还有两枚乳突状物凸起,应为“二茕”。

何为六博?

六博是我国古代一种掷采行棋的博弈游戏。它得名于游戏所使用的6根中空细长的半边竹管,这样的竹管称之为“箸”,用以投掷以决定行棋、类似于今天的骰子。而一套完整的博具,除了“六箸”,还包括作为棋盘的博局和12枚棋子。汉朝时,六箸可由具有同样投掷功能的二枚或一枚圆形“茕”取代,也可能箸与茕同时存在。根据秦汉出土实物,讲究一些的博具,还会有专门投箸的“筭席”及铺在席下的“博枰”。


河南灵宝张湾3号东汉墓绿釉陶六博俑


河南陕县刘家渠东汉墓M73陶望楼二层内的博戏场景


六博相传起源于夏,在春秋战国得到发展,秦汉是其兴盛期,魏晋则出现形制上的变化。北齐《颜氏家训·杂艺》云:“古为大博则六箸,小博则二茕,今无晓者。比世所行,一茕十二棋,数术浅短,不足可玩。”说明最迟到5世纪末,大博(游戏时采用六箸)和小博(游戏时采用二茕)皆已不存,当时流行投一茕的博。再到宋代,六博已被认为失传。

在秦汉,六博广为普及,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都热衷这种游戏,并不因身份地位之别而有差异。史书中记载了西汉的文、景、宣等皇帝与六博有关的故事。《汉书·文帝纪》中,颜师古注有一条:“薄昭与文帝博。”《汉书》记:“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景帝和吴太子玩博戏还有后续,一次因争棋道而发生争执,结果景帝搬起博具砸向吴太子,造成命案。宣帝早年流落民间,微时故友陈遂经常“相随博弈”,等宣帝入宫继位后,封陈遂为太守,以念旧情。

《后汉书·梁统传》中记载东汉中后期的权臣梁冀:“少为贵戚,逸游自恣,性嗜酒,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鞠、意钱之戏。”《后汉书·张衡传》记载张衡同人辩论时,说:“咸以得人为枭,失士为尤。”其注云:“枭犹胜也,犹六博得枭则胜。”由此可知,六博在社会上的普及面甚广。

古人流连于六博的语笑盛况,今天我们无法复制,只能凭借流传下来的文字和实物去想象。战国至秦汉的墓葬中,出土了大量六博实物。其中战国至西汉早中期出土的六博实物,大多为博具,可将其归为六博的直接具体形态;而西汉中晚期以后,尤其是东汉时期的出土实物,六博则大多以图像形式被再现于画像石、画像砖、石棺、铜镜等器物上,同时也有放置于陶楼之中或者独立存在的六博俑,这些可视为六博这种娱乐形式在冥间文物中的完善。那些形形色色的随葬品,不同形式、不同材质,环环相扣、各自辐射,在岁月的星河中交相辉映,共同形成了一个庞大而绵延的艺术体系。


广西西林普驮粮站西汉铜鼓墓跽坐铜俑


广西西林普驮粮站西汉铜鼓墓铜六博盘


六博背后的生死观念

入汉以后,墓中随葬六博逐渐由具象的博具转向抽象的图案或陶俑等形式,这意味着墓葬礼仪乃至于死亡观念的转型。汉朝流行“事死如事生”的观念,相信一个人在去世以后,逝去的只是其肉身,而魂灵是不灭的,在墓室中他能够延续生前的生活。因此,墓中会陪葬大量墓主人生前用过的器具以及模仿现实生活的明器,乃至于动物形象、人物俑、镇墓俑等,用以服务墓主人,希望墓主人在死后能继续享受生前所拥有的一切。

《论衡·薄葬》记载当时的葬俗:“谓死如生。闵死独葬,魂孤无副,丘墓闭藏,谷物乏匮,故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在西汉中后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出现了诸多大地主、大商人,后更有东汉豪强地主阶层逐渐兴起,这些均为厚葬提供了经济基础。比如《潜夫论·浮侈》描写汉代京城贵戚、地方豪强在操办丧事过程中的厚葬之风:“今京师贵戚,郡县豪家,生不极养,死乃崇丧。或至刻金镂玉,檽梓楩柟,良田造茔,黄壤致藏,多埋珍宝偶人车马……”生人希望能够帮助逝者把这份欢乐迷醉带进坟墓、带往另一个世界。

同时,对于死亡,汉朝人还有一种更加瑰丽浪漫的想象——死后升仙。神仙信仰在战国燕齐已经出现,燕齐之地临山滨海,那叠嶂远山与奔涌大海,日升日落的光影变幻,潮涨潮消的声色迷离,容易让人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仙事。当时的人们期翼通过苦修或者探寻仙山,在此生中获得长生、自身能够转化为不死之身、到达方外的仙境。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了汉朝,逐渐与死后才能前往的来世的概念相连,长生与死后的升华两种想象开始融合统一,最终形成了汉朝文化中新的升仙概念,深入人心,成为上自帝王、下及平民的普遍信仰

神仙是独立于人界时空的奇妙存在,但他们和人界也可能凭借某种媒介沟通,弈棋便是媒介中的一种。在古代文化里,我们不难发现弈棋,往往能够超越时间。《西京杂记》里记载,在戚夫人陪汉高祖刘邦共度的诸多节日活动中,其中一项就是下棋卜运:“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户,竹下围棋,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就北辰星求长命,乃免。”任昉的《述异记》里有则“俄顷烂柯”:晋人王质入信安郡的石室山砍柴,遇到林中数名童子下棋,兴至高处,不禁歌咏。那烂漫清逸情景实在引人入胜,王质在旁巴巴看棋入了迷,加上吃了颗童子给的枣,也不觉饥饿。俄顷童子转头笑向他道:“喏,是时候该回去了。”这才晓得去捡斧头——咦,怎么斧头柄竟已朽了?王质神思恍惚,更惊讶的是回到家,一切居然沧海桑田,不知过了几生几世。这才醒悟原来自己遇着了仙人。《搜神记》里的管辂指点颜超的父亲,如何去求神仙延续儿子的生命,颜父遵嘱寻到的南北斗仙人,也是正在下围棋。想那方寸棋盘之间,竟犹有一番远天阔地,仿若黑白的此消彼长中,蕴藏着变幻无穷之境。

而六博作为弈棋游戏的一种,也被当时社会认为能够沟通神人之间的联系、向神传达人意。《汉书·五行志》云:哀帝建平四年(前3年),“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阡陌,设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传书曰:‘母告百姓,佩此书者不死。不信我言,视门枢下,当有白发。’”


河南济源西窑头汉墓M10六博黄绿釉俑


美国纽约莉莲•斯卡露丝藏汉代六博陶俑


在汉墓的画像石、画像砖上,常常出现带翼仙人对弈六博的场景。曹植有首《仙人篇》,将那场面凝练在了意出尘外的文字里:

仙人揽六著,对博泰山隅。

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

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

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知。

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

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

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回驾观紫微,与帝合灵符。

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

玉树扶道生,白虎夹门枢。

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

俯观五岳问,人生如寄居。

潜光养羽翼,进趋且徐徐。

不见轩辕氏,乘龙出鼎湖。

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


如此仙气飘然的六博,其设计来源就和古人的宇宙观相关。博局的设计源自历术,包括天干地支,是秦汉人关于宇宙的想象。而占卜的基本依据之一,也是天干地支,《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中有一篇《六博书》,形象地展示着博局和占卜图是重合的。1989年,在四川彭山县凤鸣乡发现了“尹元郎博时”画像砖,砖上题记中的“时”字,应该理解为时间、时运。博弈游戏本身的不确定性,带有运气成分,使得六博有种赌博性质的神秘色彩,从而让人联想到对生死命运的探测。


河南偃师辛村新莽墓M1六博图壁画局部


四川新津东汉画像残石上的仙人六博图


除了时间,墓中随葬六博还带有一种幽冥空间的寓意。国家博物馆藏有新莽时期的一幅铜镜拓本,上有铭文:“刻娄博局去不羊”。博局蕴含着一种对驱除邪恶、召唤吉祥的期待。墓葬六博中,实在的博具多半是为亡者提供“生活”的必需品;而石棺与铜镜上的博局图案,则应超越了博具、乃至博戏人俑的娱乐或服务等实际功能,暗含了一种形而上的精神信仰,比如可能是引导亡灵顺利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助力。

六博的背后隐藏着另一个时空,那个时空,是天道徐徐运转、一切神秘力量的缘起。而要到达那个时空,便需要借助通灵器物或巫师的引导,比如六博。当亡灵进入模仿宇宙干支的博局图像所建构的异度时空,便犹如突破生死大限、摆脱皮囊的束缚,抵达至善至美的仙境。在那个世界,再没有肉身的束缚、欲念的挣扎与魂灵的恐惧,至此无己、无功、无名,彻底的无待之后,方可托身广漠、翱翔云表、逍遥八荒。

从汉代的墓葬艺术,我们可以了解汉朝人对生死终极命题的思考。他们热爱生活,同时对死亡也有清醒的认识。墓葬,即是承认并接受生死大限的存在;但另一方面,通过墓室建筑的设计、氛围的营造以及相关礼仪的实行,他们对于超越死亡是有着尝试与渴求的。他们渴望以盎然的生之热力热情去温暖那冰冷的死亡,令死后的世界不再那么黑寂恐怖——这是汉朝人冷静的达观,正是凭着这份洞彻与达观,他们不仅赋予了生死以崇高感,也滋养发挥了艺术的无限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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