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了不起的江铸久

徽帮花开

江铸久  陈村摄

江铸久，山西大汉也。力拔山兮气盖世，这是我还不认识他时的脑补印象。我热心看棋，当年那个中日围棋擂台赛更是非常关注。擂台赛刚起头，江铸久第二个出战，他的五连胜人人皆知，这是一个太大的广告，许多年过去了还让人津津乐道。我见过照片，那时的江铸久，帅到要飞起来。

刚才我在网上看了那局江铸久七段执白对阵淡路修三九段。下到最后，连我都看出疑惑了，这白棋到底活了没有。惊险的是，这盘棋江铸久死里逃生，白棋最终以四目半胜。这个胜利，打破了日方以三人拿下擂台赛的预想。那时每胜一场，举国欢腾。

网上可搜到《聂卫平全集》中的文字，称“江铸久怒涛五连胜”。聂棋圣的文笔了得，“怒涛”二字非常传神，他找的细节也很精彩，写得动情，郑重地用了“有生以来”一词：

当江铸久退场时，观众硬是把他围在入口处，一个个本子递上来，请他签名。

人越围越多，挤得江铸久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人们还在往上挤，本子一直顶到鼻子尖了。上海棋院工作人员一看这情景，赶紧把江铸久又拉上台去，护送他从后门离开赛场。
前门的观众还在痴痴地等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人们如此热爱和崇拜棋手，那情景真令人感动！

我小学四年级时学过几天围棋。老师第一次上课开场就说，围棋是中国人的老祖宗发明的，现在下得最好的是日本，你们以后要为国争光。

我将这句话记住了。我虽然半懂不懂地读过吴清源先生的《白布局》《黑布局》《序盘战术和打入要点》等书，也曾参加过体育宫棋室的集训，哪有本事去争光？我当然更不会想到，教过我的指导老师日后教过芮迺伟，芮迺伟后来嫁给了江铸久，开玩笑时说起，师妹和师妹夫争了光，我与有荣焉。

我是后来认识江铸久先生的，他书中说的故事我都没经历过。我见他时，他和芮迺伟想去开个博客，问我利弊。我自然更欢迎他到我们论坛来，那个叫“小众菜园”的论坛是实名制的，非邀请不可发帖，相对清净一点。他们注册了，江铸久叫“村人”，芮迺伟是“风中的旅人”。于是，我们看到跟围棋相关、跟旅行相关的一些帖子。这是全世界唯一的两个九段的伉俪，众人喜欢他们，称他们“十八段”，说他们是“神仙眷侣”。网上有网上的好，在论坛上挂着，彼此就像天天见面，很亲切。

承江铸久先生错爱，嘱我代为写序。一连多日，我下笔滞重，陷入长考。读了他写的文字，很好读，对师对友情感深深。但他从逐鹿中原战火纷飞进入了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时代，写起来远不如写擂台赛那么精神。

江铸久不仅会写文章，还会拍照。那时小众菜园有多台尼康D200相机，他们也买了一台，外出时常拍一点山水。聪明人做什么像什么，贴在论坛上的照片很大气，很耐看。可惜，也许因为单反相机笨重，后来就不拍了。这有什么了不起吗？

书中写了伟大的吴清源先生，感恩之心溢于言表。写了曹薰铉李昌镐师徒，感谢与赞叹。写赌王车敏洙的慷慨和善意。这本书很好读，有信息量，有爱和情感。这有什么了不起吗？

芮迺伟 周国强摄


最可乐的是一本正经地写太太芮迺伟，不写她对外人称他是领导，不写笑死了的时候会一头扎进他怀里，只写那些同事般的事迹。这个写法，很对头吗？

芮迺伟写得一手好字。她曾用毛笔工整抄写《金刚经》《心经》，写了多遍，分送菜园的一些朋友。江铸久于是也写字，他的字得到画家朱新建的称赞后越写越大，写完了挂起来自己先笑眯眯地欣赏。后来，他们的字写到了扇子上、包包上、瓷器上，令人爱不释手。尽管如此，这很了不起吗？

我们曾去苏州、去南京看望病中的朱新建，我们称朱新建为朱爷。朱爷见到“十八段”非常开心。那时朱爷因中风已经不识字了，说话也不利索。他拿来自己的书，要江铸久给他读书。江九段恭恭敬敬地读了起来，读了一段又一段。朱爷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了不起吗？

2008年，汶川地震。小众菜园的朋友们商量如何做点事情，于是为四川江油一个叫赵家大屋基的村子发起募捐，善款用来给灾民买锅碗，用钢渣铺路，为村庄引来泉水建成自流井。至今，还能在网上搜索到这个善举，捐款的名单历历在目。76人次，善款总额40850.14元，其中有十八段夫妇的多次捐助。这点事情了不起吗？

回国之后，他们定居上海，江铸久勤于学说上海话。他的上海话十分好笑，他自得其乐，将上海籍IT专家竹人带偏。芮迺伟又去训练了，去比赛，有棋可下她就开心了，她是个为棋而生的女子。江铸久成了孩子王，正式开班，以九段之尊亲自启蒙小童，这大概也是绝无仅有。我去听过他上课，他教棋先教礼仪。走子前，孩子会相互鞠躬，孩子会向父母鞠躬。他是一个极好的教头，将力拔山兮的力气用在循循善诱上。我在他们的群里看到家长的热情反馈，看到他对棋局的一些点评。更多时候，是他回复家长的请假，说迟到了很抱歉一类琐事。他带孩子们去天台山集训，去日本、韩国、欧洲、美国下棋，去大赛现场开眼界。他教的孩子们受到众人的好评。我相信，那些孩子终生会记得他。这个，很了不起吗？

江铸久参加围棋推广活动  李铭珅摄


他去大学推广围棋文化，一年一度的“铸久杯”比赛已经到第29届。他参演武打故事片，为一个小角色“四爷”刻苦练习咏春拳，在教室和片场之间来来回回。导演徐皓峰夸了四爷。这很了不起吗？

李世石2016年出场全球瞩目，在众人不拿AlphaGo当回事儿的时候，一直关心科学的他不敢那么乐观。之后，电脑程序将所有的人类棋手打到降级，他不抱怨，而对人工智能抱着友善和警惕的态度，认真学习。今天，人人知道电脑比棋手厉害，也许会觉得先知先觉没什么了不起。

江铸久有空时携夫人一起出游，他们喜欢去现场体察各种文化。在上海，有时约了朋友来我家，或者我们去他家，喝酒，吃芮迺伟做的韩国料理，聊有意思的事情。他们对朋友一片赤诚。

我有时会想，如果没有围棋，这对夫妇会做什么呢？下棋是假戏真做，黑子白子，半目的出入也很揪心。真戏就是人生。下棋，拜师，朗读，捐款，教娃，写字，旅行，所有的作为也许都没什么了不起，不叱咤风云，不万马奔腾，但两个人相濡以沫，一个人纯纯正正地将一生交付，便是人们能达到的了不起了。换个视点，也是他们的师父吴清源先生说的“中的精神”。

是为代序。


（本文为江铸久《以棋会友》一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