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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脚步踏上马头镇的青石板,是立冬后的第一天。
马头镇是青弋江在泾县境内的最后一站,马头镇以马头矶而得名。矶指水边突出的的岩石或小石山。长江上的南京燕子矶、马鞍山采石矶、岳阳城陵矶闻名天下,马头矶则是青弋江名矶。
清嘉庆《泾县志》载:马头山在阆山北,一峰耸立,俯临深潭。与河西鹅山对峙,为县境锁钥。其下有镇。……石矶高百余仞,昂如马首。古庙踞其巅,旁有镇,置汛兵烽墩。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知县江恂题“泾川锁钥”四字,镌石嵌于山之腰壁。
此时,长长的老街,有日光斜照。昌氏理发店、洪氏木匠铺、集贤居饭店、王氏裁缝铺、銭氏篾匠铺、刘氏铁匠铺沿街道两边排成一长溜。
热热闹闹却又冷冷清清。商铺悉数上了锁,极个别的木门虚掩着,听不见声响,透过缝隙朝里看,黑黢黢的。偶尔瞥见一个苍老的身影: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脊,蹒跚的步履。
悠长的街道,青石板与鹅卵石铺就,再柔软的脚步踩踏上去,都会听到厚重的回声,“空”——“空”——街道显得更加幽深、静谧。
马头作为水运码头始于明盛于清。清和民国时期,由于陆路交通闭塞,徽州地区各县和县内竹木、茶叶、纸张等货物销往外地,从京、沪、芜购进各种货物均由青弋江徽水河水运经马头转运,马头渐成舟车辏集之所,货物集散之地。
太平天国战后,清同治二年(1863)在此设厘金局,开征各种货物进出口税。镇上商店作坊林立。民国10年至民国25年间,商业繁荣达到鼎盛时期,有近200家店铺。旅社、浴室、照相馆、缝纫、米店、肉店一应俱全。
街尾有个工农浴室,标示牌显示这浴室得名与叶挺有关。一九三八年新四军军部迁址南陵县土塘村,有一支政治宣传分队驻扎在古镇对岸的张村。六月的夏日,叶挺将军冒着烈日来新四军住地视察慰问。第二天,在警卫员陪同下,从张村过河到马头古镇,与国民党五十二师商谈国共两党共同抗日事宜,并在马头古镇洗澡休息。
浴室的斜对面竟是鸦片馆。清未至民国初期吸鸦片、种鸦片越演越烈,马头因贸易发达,曾开设鸦片馆,凭照公开经营。
再往前是翠花楼旅社遗址。翠花楼曾是泾县名人、墨客、商贾聚集娱乐的地方之一,集膳食、住宿、娱乐为一体,设施齐全,气派豪华,生意兴隆 。
千年古镇,时光悠悠。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关乎爱情的故事总是最令人动容。据说早在晚唐时,黄田姑娘苏有田被卖到马头一个开当铺的人家,那年她10岁。6年后,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继父母不想让苏有田出嫁,开了青楼让她接客。后来她逃到当时的南陵县弋江镇,改名苏柳云。
苏柳云歌喉清婉,长袖善舞,眼神清亮如青弋江水。偶然的一次凭窗远眺,让一位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为之魂牵梦萦。这个年轻人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才思,有“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的深情。他满腹经纶,却怀才不遇。他随恩师沈传师到宣城为僚之际,常闲赋郊游,消遣时日。
那日,他于青弋江泛舟闲游之时,正遇上苏柳云斜倚窗前,四目相对,他折服于苏柳云的美貌,当即写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的绝句。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他弃舟登岸,与苏柳云相聊甚欢。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自此,青弋江上便多出一段爱情佳话。
然而,仅只是佳话。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缘是个奇妙的东西,将他们拉近,又将他们推离。年轻人虽眷恋“九华山路云遮寺,青弋江村柳拂桥”的郎情妾意,却更在意自己的锦绣前程。三年后,沈传师被内招为吏部侍郎,他则入淮南节度使牛僧儒幕府为僚。自此,各安天涯。
这个年轻人是谁,你一定已经猜到了吧?他就是诗人杜牧。一场让人唏嘘的情事!人生怎么可能事事圆满?悲凉是人生的底色,离别是人生的常态。佛教有“八苦”之说,其中就有爱别离苦。
才华横溢的杜牧、美貌多情的苏柳云,以及先前于街口所见胖胖的中年妇人,你,我,还有他,生而为人,无一不是痛并快乐着,苦且自慰着。
马头古镇,如今已成了国家级传统古村落,位于泾县琴溪镇北部,东与宣州区相邻,西与南陵县相望。这里的毎一座楼、每一间房、每一块青石板、每一颗鹅卵石都在诉说一个故事,或辉煌,或悲凉,或浪漫,或凄美……
如今,所有的故事都轻薄得像一场梦境,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
幸好,老街还在。
下不觉间,走到了巷口。两根竹竿,竹竿上挂满衣物。两条长凳,长凳上搭了竹匾,竹匾里的萝卜丝切得纤细、均匀。屋前花木葱茏,菜畦丰润。心头一热:好浓的烟火气!看来老街并不全然空着。
菜地的主人正汲引青弋江水浇灌,问起“泾川锁钥”之典故,他抬手一指,“你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亭翼然临于江边。
走过去,平整的麻石板铺地,石桌石凳井然,石崖下有关于“泾川锁钥”的标示牌。四下环顾却没找到当年知县题字的石壁,但见崖顶有一座庙宇,大有高屋建瓴之势。没有发现上山的路,只好原路折回。
沿着石头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就是大码头,这是马头镇的古渡,船舶往来于南陵县奚滩乡与马头之间。清末,3000米水岸线建舟船舶位就有6处,竹筏停靠码头4处,码头搬运工220余人,本地3—20吨载重木舤船40余艘。常年每天进出港停船50余艘,置4.5吨渡船1艘。
抗战期间,水路货运下行至青弋江镇为止。建国后公路发展迅速,水路货运渐少。60年代后期,青弋江上游陈村水库建成,中下游水位下降,青弋江水上运输能力明显下降,遂失去渡口地位,商业随之衰落。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时移世易。
江边渔人正给鸬鹚喂食,有点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排排座,分果果。有的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把头伸进渔人手里;有的心不在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多数则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憨态可掬。
后来,我在江边溜达时,又遇见了渔人。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在金色夕阳的笼罩下,他端坐在一只行驶的电动船上,数十只鸬鹚分列船舷两边,像等候命令的士兵。船行至岸边的芦苇丛时,他拿竹竿将船舷一抺,鸬鹚便扑扇着翅膀钻进水里。有趣的是,有两只鸬鹚并没按渔人的指令行事,在水里追逐嬉戏一番便上到对岸去了。渔人气咻咻地跳上船追将过去。
总是有特立独行的家伙,我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出巷子时,天色暗了下来。一幢老宅墙角种了一棵石榴树,有一人多高。远远望见石榴的身影在枝叶间闪烁,像一盏盏小灯,照亮了鹅卵石地面,这棵石榴树与老街几乎浑然一体,仿佛天生就该在那里。
从集贤居门口经过时,老板坐在饭店对面的台阶上问:“他们都已经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是啊,我是不该在这里的,万物都有自己的位置。但随即明白老板认错人了。看来,老街虽不及过去辉煌,但游人不绝。
巷口往西百米左右有一寺观,门楣上书“马头矶”三个大字。门关着,门前有一标示牌,才知颇有名气的三圣殿就在寺内。先前在江边所见石崖顶上庙宇正是三圣殿。
这三圣殿始建于南宋初年,立于马头矶顶。三圣殿内供奉着一对夫妻。男子名叫吴木匠,人称“三圣老爷”,女名张女,众谓“三圣娘娘”。据传,吴木匠曾住在马头矶上,为人乐善好施,一次意外失足,溺水身亡,其尸不沉潭底,也不漂流别处。于是,当地人认为吴木匠是星宿下凡,决定在马头矶上兴建庙宇,每年正月十五,举办盛大的庙会祭祀。
三圣娘娘原本是南陵县弋江张村的姑娘,因为在庙会上进香时,抬头看了一眼三圣老爷,觉其英俊潇洒便暗生情愫,临起身时伸手牵了一下三圣爷的绣袍角。回家后,便一病不起。昏睡中她隐约听到三圣爷耳畔叮咛,告之母亲。母亲希望姑娘病早点好起来,叫姑娘说父母“肯”,第二日姑娘便含笑离世。这件事很快传到马头,马头和张村的族长们揣摩,吴木匠年方二十未婚,既是两厢情愿,便选了最好的香木,按姑娘生前模样刻成塑像,择良辰佳日以出嫁形式将其安放在三圣爷座位旁。
不远处,暮色苍茫的晴天之下,是深黛的山和如云的树,其间,一簇黑灰屋顶隐隐可见,应该就是三圣殿了。想象平日里,善男信女来来往往,香烟缭绕,倒是给马头添了热闹气氛,若是清晨,钟声响起,咚嗡、咚嗡、咚嗡……马头又多了几分古幽之气。
穿过马路到大夫第时,月亮已经升上来。在马头,吴姓是大家族,我有一吴姓朋友的祖上便是马头大户,当年他奶奶嫁到马头时,红红的灯笼挂了一条街,风光无限。后来丈夫去世,家业凋敝,子孙都迁往外地,她却始终不肯离开马头半步,常常捧个暖手炉坐在老屋门口睡意昏沉。
大夫第的主人叫吴顺斋。当年他在京城为官,因公务繁忙,家里建房也没时间回来,建房之事全由夫人烦神。在房子建筑设计规划中,因地基的形状和面积需要,北边的一角要占用邻居家一米见方的空间。便书信告知吴顺斋。接信后,吴顺斋修书一封:“房子缺拐(角)无大碍,邻里情感不可伤。为官一任民作想,退步海阔心安恙。”夫人依信中所言,没有惊动邻居,重新设计,缺角施工。邻居事后得知,逢人便夸“吴顺斋京城为官,从不欺民”。
月下,一只松鼠从一棵树跳进另一棵树,出没枝叶间,时隐时现。马头人家开始吃晚饭了,家人围坐,其乐融融。人这一生,活的就是个烟火气。
突然很想回家了,一刻也不愿耽搁。当车子渐渐驶出古镇,到达一个坡顶时,回看马头,在身后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关于马头矶,清代黄田人朱苞曾写过一篇《游马头矶记》,附文如下:
矶下潭水潆洄,澜翻不已,借落日作叠金障锦,霑赤流赪之状,若与渥洼同。其矶头负石而出,则竞为怒突偃蹇而若为不可近者。磴而仰,若鼻喷沫于潭之巅;窈而俯,若蒙鬛嘶湍于潭之湄。潭虽小,可容十艇相荡。嘉木岩立,纡竹岐延,水涨至可系缆。而扳渔而猎者札烁不休,或用药灰渍以竭鱼命。古庙独踞矶顶,游人陟者如骑天马而控上流也。按,鼎革初徽州金太史声不服,俘至泾县马头,其门人江天一劝曰:“一泓清水,洵足娱情。”意欲与师俱尽。声作色曰:“大丈夫死,当令天下共见之!”即是处也。矶旁有镇,西岸曰西马头,南陵境。
(作者:王爱娣 宣城市工业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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