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皇祐元年(1049) 地点:北宋都城东京 人物(文中出现人及人名皆为虚构):徐青衿(新科进士)、冯樛(jiū)(同榜进士) 清明雨气未收,湿漉漉的空气裹着微凉的夜风从堂下掠过。天色未明,徐青衿却睡不着,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同窗冯樛也没睡,愁眉苦脸地问他:“尊兄,我现在去拜文昌帝君还来得及吗?” 考前,学子们都会去拜拜文昌帝君,希望能沾沾才气。可如今这个时辰……是不是稍微有点来不及了? 徐青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现在知道要着急了?拜什么拜,你不睡,难道文昌帝君他老人家也不睡的吗?” 冯樛长叹一口气,走到铜镜前去和软趴趴的幞头较劲。 再过两个时辰,春闱就要放榜了。 第十名,进士! 徐青衿看上去沉稳如山,其实心里比冯樛还要紧张。 他出身寒门,三岁失怙(父亲去世),母亲辛辛苦苦将他拉扯成人。七岁时,他给地主放牛,地主将他的书摔在地上,用沾满铜臭味的手揪住他的耳朵:“又偷懒,放牛就放牛,还拿本书装模作样,就凭你也想参加科考?哼!” 他从地主家走出来时,一群小孩指着他哈哈大笑:“看啊,那个呆子出来了!呆子,今天书读得怎么样啊?” 另一个小孩嘻嘻哈哈地说:“别骂了,人家以后要做状元郎呢!” 小孩们哄堂大笑,徐青衿气得拂袖而去。 二十多年了,他已经受够了乡人的白眼,也受够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嘲讽。这一次殿试后,他一定要让那些曾经羞辱过他的人知道,他徐青衿,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人! 终于捱到了放榜的时辰,徐青衿走出院门时,户外已经万人空巷。士子、富绅、小贩……人流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冯樛拉着徐青衿往前挤:“快快快,人这么多,一会儿挤不进去了!” 徐青衿则劝他:“慢点,慢点。” 两人挨挨挤挤地从人群里钻出来,凑到榜下踮脚看。榜文共有十来张纸,满满地贴了整面墙。每张榜文最上方一行写着考生的名字与名次,下面用小楷详细地写明考生的字、小名、生辰八字、父祖、妻室、籍贯等个人信息。如果其父有官职在身,榜上也会写明。之所以写得这样详细,是为了区分同名同姓的考生,以免产生误会。 徐青衿则从右往左,一个一个看过去…… 徐青衿,第十名,进士! 巨大的喜悦攥住了他的心脏,快活的意气填满了他的胸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他晕晕乎乎如坠梦中,他中了进士!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吗?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再看一看榜文上自己的名字,又觉得那上面每个墨点儿都在打转。他抓住旁边一个人问道:“你帮我看看,榜上第十名是谁?” 被他抓住的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答道:“徐青衿啊。你是徐青衿?” 徐青衿说:“我是。”说完这句话,神志突然回到他的头脑中,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将两只袖子“哗”地一振,朗声道:“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他中了!真的中了! 放榜意外多,来把女婿捉 徐青衿这一喊,周围立刻有人蜂拥而来,叫着“恭喜”。无数双手都来拉扯他的袖子,还有一些读书人挤上前来行礼,口称“年兄”(古代科举考试制度中,同榜登科者称为“同年”,称呼彼此为“年兄”)。徐青衿一一回礼,只觉得心中郁气一扫而尽,张口便可气吞万丈长虹。从今天起,他不再是穷小子,而是当朝进士,然后他会做官,会有锦绣前程,会通过努力变成自己从前梦寐以求的模样。 冯樛也很高兴:“我也中了!尊兄,你我都是二甲!” 他话语刚落,便有人伸手来拉他,抓住胳膊就往外拽。冯樛大惊,喊道:“诶,诶你这人做什么?” 拉他的是个仆人,边拽人边解释道:“你中了二甲,我家员外要招你做女婿!” 旁边一群人马上拍着手起哄:“快来看啊,榜下捉女婿啦!” 宋代时,榜下捉婿的现象已十分常见。“捉”着女婿后,有些女方会备下“系捉钱”,帮助女婿在京城立足。事实上,“捉”已经是客气的说法,现实中往往是哄抢,不论年龄,不论门第,抓着一个榜上有名的就往家里跑,甚至直接拿着绳子绑的都大有人在。 毕竟,这些读书人今天是进士,明天可就是官老爷,谁不希望自家女儿嫁个大官呢?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闹剧,冯樛愤愤地道:“差点把我这胳膊扯下来——尊兄,你也不帮帮我。” “此乃天降姻缘哪!”徐青衿拍拍他的肩膀,“你名字里这‘樛’字起得好,《诗》中说‘南有樛木,葛藟( lěi)累之’(南方有向下弯曲的树木,葛藟就顺着攀附上去,比喻女子嫁给男子),可不就是说君子该有淑女相配?活该你小子有贤妻!” 冯樛没好气地怼他:“你少来,我看你是想说我活该被捉才对吧?这榜下捉婿可未必是什么好名声。”对于被“捉”的士子,曾有人戏称为“脔婿”。对于饱读诗书的学子们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头衔。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迎面推推搡搡又走来两个仆人,行礼后异口同声地说:“我家官人有请。”话音未落,这两个仆人对彼此怒目而视,其中一个抢先道:“是我家先请的,合该先去我家。”另一个毫不示弱,张口就顶了回去:“你哪只耳朵听见是你家先了,分明应该先去我家!” 徐青衿和冯樛面面相觑。他们还没说话呢,两个仆人已经吵上了。此时又围上来几个富绅子弟,和两人唱喏作揖。一时间人声鼎沸,徐青衿四周全都是攒动的人头,从一张张嘴里呼出热潮潮的气息,真是好一片繁花似锦! 徐青衿只恨不能长出四个脑袋、八条手臂来,才能不落下所有前来道贺的人。那些面孔中,有他认识的,也有素未谋面的,都来找他说话。他口干舌燥,突然听到街上有人喊道:“让行,让行!送金花帖子!” 金花帖子!徐青衿一听,忙向周围人告辞,踩着虚浮的步子匆匆赶回馆舍。 叮!您的录取通知书已送达 前脚迈入馆舍大门,后脚榜帖便已送到。“金花帖子”又叫“榜帖”,由朝廷下发给进士登第者,用黄花笺写成,长五寸有余,宽两寸半。帖上写着考生姓名和考官的画押,再用一个稍大一点的纸袋子装起来,袋面上也写有考生的姓名。 接过榜帖的那一刻,徐青衿一颗飘飘荡荡的心,终于“咚”的一声落了地,犹如拨云见日,一下子从如梦如幻的世界里挣脱出来。他抚摸着袋面上明晃晃的“徐青衿”三个字,百感交集,全都涌上心头和鼻尖。他几乎要大叫,要喜极而泣,要挥舞着榜贴告诉全天下他如今是一个进士了,马上就要出人头地。但是他成功将这一切情绪都按捺下,仔细聆听送帖子的官吏嘱咐:“明日官家在集英殿传胪唱名,然后赴兴国寺东经藏院期集,须得早到,莫误了时辰。” 谢过官吏后,徐青衿回屋给母亲写信报喜。冯樛也关了门走进来,告诉徐青衿:“进士名录已经发出去了。” 殿试录取名单出来后,不仅考生本人会收到榜帖,各地方州府也会收到快马送来的“进士名录”。通常在一天之内,今科进士的名录就会传遍全国。在唐朝时,进士名录就已经出现,自从宋朝以来,科举制度覆盖的范围日渐下移,不仅使得“寒门出贵子”的现象越来越普遍,也意味着越来越多地区的考生都拥有了参考资格。进士名录往各地一送,偏远地区的人们也能很快知道自己的孩子有没有考上。 看着信纸上的墨迹慢慢干透,徐青衿的一颗心早已飞回到家乡,回到从前居住的那间茅草屋里。等授了官,他就能把母亲接到东京来,让她老人家过上好日子。 传胪唱名,天子赐第 冯樛又问他:“明日期集,之后还有‘琼林宴’。这两场虽说是官家设宴,但重头还是在你我新科进士身上。尊兄——以后要叫年兄了,年兄可有准备?” 太平兴国八年(983)四月初二,宋太宗“赐新及第进士宴于琼林苑”,从那以后,“琼林宴”就形成了定制。这场宴会名义上是庆贺,但实际上是新科进士的交际场。如果能在宴会上广交朋友,将来踏入仕途后也能多一分助力。更进一步说,如果能在琼林苑上有出色的表现,没准能得到皇帝的青睐。这可是新科进士们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两人早早地吹灯歇息,天光未亮时,又一同起身赶往集英殿。集英殿在皇宫内,新科进士们整齐地站在殿下,等着皇帝驾临。不多时,当朝皇帝出现在殿上,临轩唱名。 殿试唱名也叫“传胪”,始于宋太宗。彼时宋朝初立,人心不齐,为了彰显朝廷对于士子的爱重,宋太宗将新科进士“按名一一呼之,面赐及第。唱名赐第,盖自是为始”。自此以后,传胪唱名就成为定制,相当于殿试后的官方庆典。 “徐青衿!”听到这一声,徐青衿低着头快步上前叩拜。皇帝照例询问了他的籍贯、出身,一一核对无误后,赐进士及第(即“赐第”)。 皇帝展示了对学子的宠爱,进士们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因此,一甲三位(即状元、榜眼、探花)各作一首谢恩诗,代替全体进士感念天恩。至此,唱名才真正落下了帷幕。 赴宴吗?天子请客的那种 唱名过后,随后便是“期集”。出发前,皇帝赐给每位进士一件绿袍、一双新靴,这也是宋太宗年间留下来的定制。随后,新科进士们浩浩荡荡地走出宫门,跨马游街同赴期集之所。进士和诸科的期集场所不同,进士在兴国寺,而诸科在相国寺。 冯樛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咋舌:“这么多同年,兴国寺坐得下吗?”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去。”徐青衿示意他向最前面看,“你看,一甲的三位正在讨论名单呢。” 宋代科举录取的人数逐渐增多,而期集场所并没有扩建,只能容纳其中一部分进士,于是新的惯例应运而生:由当年的一甲来挑选一部分进士入局,其余人则没有资格参与期集。因此在放榜后,许多新科进士都会去拜访一甲三人,请求他们让自己参与期集。 并且,期集的资金来源也发生了变化。从唐朝以来,期集的费用都由个人承担,新科进士们得自行筹钱。而到了宋代,则慢慢地变成了朝廷出资“赐”宴,减轻了进士们的经济负担。 期集名单确定后,徐青衿骑在马上,跟随浩浩荡荡的队伍朝右掖门走去。一甲三人从正门出,其余进士从侧门出,然后在街道上会合。游街队伍两侧红、黄旗帜迎风飘扬,街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见到他们出来纷纷嚷道:“新科进士游街啦,大家快来看啊!”状元一马当先,朝百姓们拱手回礼。 到兴国寺后,进士们按照次序落座。不一会儿,便有侍从送花上来,说:“陛下赐新进士簪花。”在宋朝,士大夫簪花已经成为潮流,并逐渐形成了皇帝在新进士宴上赐花的惯例。徐青衿取了一枝红花插在鬓间,然后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绿袍。 ……好像那个红花配着那个绿叶。 期集宴后,才是正式授官。身为二甲,徐青衿被授予试衔大县主簿的官职,所谓“试衔”,也就是试用期,如果在试衔期间表现优秀,不仅能转正,还有升官的可能。可以说,新科进士的前途一片光明。 酒酣耳热,徐青衿仰头看向天边。清明的雨气已经散尽,一轮红日悬在天边,烧得漫天云霞氛氲(fēn yūn)缦烂。似乎有更大的生命力蕴藏其中,沉淀了整个春夏的暑气,将要喷薄而出。 参考文献: 《宋史》 中华书局 《宋会要辑稿》 上海古籍出版社 《续资治通鉴长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 《全宋词》 中华书局 《梦溪笔谈》 中华书局 《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人民出版社 张明华.北宋进士科考试与西昆体的兴衰[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04):69-74+158. (作者:易璟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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