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申
丰臣秀吉1591年已经明告朝鲜,即将兵发大明,为什么仍然没有能够引起朝鲜和明朝足够的警觉呢?根据《朝鲜王朝实录》的记载,朝鲜使臣归国后的汇报,出现了严重的信息分歧。
那次朝鲜派出的通信使团,由黄允吉担任正使,金诚一担任副使。他们1590年4月即从釜山出发,从朝日间最重要的贸易、交通枢纽对马岛开始,且行且住,历时数月才抵达大阪城,此后因日本内战未歇,又呆了好几个月才见到秀吉。
第二年得国书返回釜山,黄允吉急报“必有兵祸”。而朝鲜宣祖询问究竟时,金诚一的回答则是:“臣则不见如许情形。”还说黄允吉“张皇论奏,摇动人心,甚乖事宜。”国王又问,秀吉长啥样呢?黄答:“其目光烁烁, 似是胆智人也。” 金却说:“其目如鼠, 不足畏也。”信息截然相反。
其实,两位使者在逗留日本期间,就表现出迥异的作派。和黄允吉的内敛相比,金诚一锋芒毕露,处处讲究礼制,遇到日方不合礼法之时,常常甩脸,请辞、不见、不受礼。究其根本,两人分属当时朝鲜党争中的不同派别,黄属西人党,金属东人党,所以意见往往故意相左。结果,朝中官员对日本威胁的看法也分两派。那一年,西人党在立储问题上失势,因此东人党攻击黄允吉,说他有意借此来蛊惑人心。
熟悉明史的人大概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大明王朝和朝鲜真可谓一套体制下培育出来的君臣父子,两个国家认同一个“天下”,奉行同一套宗法制度,穿同一套冠服,连政治上出的毛病都相似。
明朝以程朱理学治国,从意识形态到诸多政策皆是理学本位的。朝鲜在建国之初,即听取朱元璋的意见,打压在高丽王朝时代势力颇大的佛教集团,独尊朱子之学。当然,两国社会情况并不相同,朝鲜的社会分层较中国更为严格,理学的引入更强化了这点。朝鲜臣民分为四等:两班,中人,常人,白丁。四等外还有奴隶贱民。只有出身两班者能够参加正统的科举考试,因此两班也就成为王族以外,掌握实权的贵族精英阶层。明朝的社会流动性则要大得多,尤其中期之后,官方以籍来固化人口的政策日益失效,而科举取士制度恰恰造就了社会等级的松动。
应该说,在经过元末和高丽后期的社会动荡后,以儒家教化安定士人、鼓励农本经济、稳定国家和社会关系、令君臣权力相互制约,还是颇有成效的。丰臣秀吉入侵时,明朝万历皇帝和朝鲜宣祖都已执政有年。万历前期,文有张居正力行改革,武有戚继光平定边患,明王朝又进入一轮昌平时期。朝鲜经过前期几位明君执政,政权稳定,经济文化皆有很大发展,朝鲜儒学两大领袖,李滉与李珥,均成名于宣祖时期。
但是到了16世纪晚期,两个东亚国家也遇到了不少类似的内外困境,埋下了走向衰败的隐忧。内政上党争、士祸不断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1582年张居正去世,万历借反张官员状告张滥权结党,整肃朝中大批官吏。此后他怠于朝政,竟多年不上朝,君臣不和,已现朋党乱政的先兆。朝鲜则已经经历了几次士祸,宣祖时任用士林派以抗衡勲旧派,士林派后又内讧,分化出东人党和西人党,各立山头,势同水火。
党争的根本当然都是团团伙伙的利益,但表面文章则都是阐发义理、弘扬道德,拿礼制法度说事。巧合的是,当时明、朝两国内政论战的一个焦点,都是立储问题。理学最讲究嫡庶长幼的等级次序,立储乃最为紧要之国本。偏偏万历和宣祖都想着废长立幼,搞得士林争议四起,君臣、臣臣间相互掣肘,无心对外。就在丰臣秀吉整顿分裂、强化集权之时,明朝朝鲜这两个本来中央集权的国家,却是朝纲松懈、难有作为。也因此,不但朝鲜对丰臣的威胁缺乏重视,当消息通过各种渠道(琉球国王,以及在日华民)传到北京时,万历也根本没当回事,简单批复、打赏,就把送情报的给打发了。
但话说回来,明朝和朝鲜的掉以轻心,放在当时东亚地缘政治框架下,倒也可以理解:日本内乱多年,谁也不清楚其近况究竟如何。而在中原王朝的天下体系内,日本地位边缘。过去跟日本有关的麻烦,不过是骚扰沿海、从未构成肘腋之患的 “倭寇”。(而所谓倭寇问题,现在研究者中的常识是:除了在初期,的确以受蒙古侵袭的日本沿海岛民为主以外,到后来越来越以江浙闽粤一带私商、海盗、船民为主,间或夹杂一些日本、朝鲜和其他人。)倭寇多是流窜侵扰,势力再大也不会颠覆朝廷,剿抚并用也就解决了。与两个王朝在早期急需应对的蒙古、女真边患相比,并不是一个量级。如果不是见到真刀真枪,仅凭丰臣一封口气狂妄的信,没人会相信日本已经是一个崛起的强权。
这倒不是妄自尊大、闭目塞听的表现。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天下”,国家间自有一套对外交往的渠道。但因为这个“天下”以理学为正统,外事往来,自然也要符合这个正统,包括朝贡、册封、互市等等。这套礼制得以推行,当然首先是以实力作为后盾,同时辅以资源、市场和文化方面的保障。比如,明朝初期如果不是将蒙古赶到长城以北,而且有效遏制了北元的侵袭,高丽大将李成桂也不会坚定要与明朝建立宗藩关系,甚至不惜推翻执意与明对抗的高丽禑王,创立朝鲜。
政治制度规范了经济交往,与中国贸易的强烈需求,也刺激着周边政权纷纷希望加入这套“天下”体制,奉中原王朝正朔,并借“天下”的政治正统性处理自身合法性问题。这也就是为什么身为幕府将军的足利义满不惜谎称“日本国王”,和明建立宗藩关系,以便展开勘和贸易的原因。而在这套规范之外的往来,比如走私贸易,虽然也是东亚世界商品、情报互通的重要途径,终归不受国家保护,时不时还要被当作“倭寇”打击一下。
在明、朝、日三国之间,明朝和朝鲜的交流渠道是最畅通的,虽然也时有龃龉,但政治互信和贸易互通最为坚实。明朝和日本之间,勘和贸易断续维系了100多年,在16世纪中期就终止了,官方联系阙如。在这种情况下,朝鲜和日本的联系,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明王朝需要的银、铜,和日本需要的丝绸、图书,正是通过朝鲜得以互通。朝鲜不定期派遣通信使前往日本,而且在釜山等地开设倭馆,供日商居住。但是,朝日官方交往的前提,是日本要遵从朝鲜所奉行的正统礼制,可日本又是拒绝加入这套礼制的,那怎么办呢?朝日贸易的主要操作者:对马岛的领主,就只好玩两面派,伪造篡改官方文书,让两边都过得去。其实早在1587年,丰臣秀吉就通过对马大名宗义智致书朝鲜,要求朝鲜称臣并当攻明先锋,宗义智为了不触怒朝鲜、继续做生意,将此信完全篡改,所以汉城压根不知道丰臣的威胁。类似的事情,对马岛主干了许多次。
不独古代东亚国家的交往讲求礼制,现代外交其实更讲究礼制,只不过两种礼制不同罢了。碰到丰臣这样执意破坏礼制的日本人,任何制度都拿他没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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